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茴园梦【完结】>第78章 进捌·往日江南光阴

  直到坐上了回乡的火车,程景云也没有得到张枕书的新消息。

  在站前检查过行李,连汤惜君里外的衣服口袋都被女伪警搜了个遍,汤惜君没有显示出害怕的样子,后来到了途中旅馆,汤宗毓问她被搜身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没有想什么,”汤惜君说着,抿了抿嘴,“我只是在想张老师,他比我英勇多了,我做不成他那样子的人,至少我能做到不怕。”

  汤宗毓将她抱在腿上,亲了一口,说:“真棒啊我们惜君,虽然你现在做不成许多事,可以后还是有机会做的。”

  汤惜君说:“爸爸,我已经想好了,到了十几岁的时候,我就要去留洋,我想去学知识,要是今后,我们的民族也能建立起一个富裕强大的国家,那么我们也能过上美德日那样的生活。”

  汤宗毓意识到,张枕书带给汤惜君的不仅仅是几片新式文章,亦或几页简单的算术,在他的影响下,现在的汤惜君想着很多大人都没有勇气去想的事,她不在优渥的家境中安心做大小姐,而已经有了救亡的决心,她不愿做一位“小女子”,而要成为一个走在时代前方的“人”。

  汤宗毓觉得高兴,程景云看见他眼眶红了,于是,程景云也几乎要哭出来,汤宗毓笑两声,说:“好,好,爸爸今后想尽办法也要送你去留洋,就像你的仙桃阿姨那样。”

  程景云坐下来,问:“留洋?要去哪里?”

  “去西方,”汤惜君想了想,说,“到时候,你们在家等我就好了,我放假的时候可以回来。”

  程景云抓住了她泛冰的手,说:“惜君,你还小,走那么远的路,我们放心不下你。”

  看得出来,他着实担忧,他还对汤宗毓说:“你先不要答应她,先问清楚,那里危不危险,要不下次回北平问问大使吧。”

  “没事,到她十几岁的时候再做计划。”汤宗毓将手放在了程景云的手上,程景云把汤惜君的手抓得更牢了。

  汤惜君在憧憬未来了,那必然不将一帆风顺,但她无畏、渴求,她被崭新的观念浇灌,在尚且算不上全新的世界中做一个全新的人,她将像她的张老师那样心怀天下,并且要比他更无畏、更勇敢。

  “咖啡好了,”程景云说,“惜君等一下,他们把牛奶送上来。”

  天气还没有变热,外边是露半个太阳的小晴天,这地方距离绍州已经不远了,街上人们讲的都是江南话,和北平不同了,空气变得湿润,风那样娇弱,细细洒在人脸上。

  程景云抿了两口咖啡,他还没有习惯经常喝这个,他连忙咬了一口点心,汤惜君坐在汤宗毓的腿上,两个人一起读报纸上的新闻,程景云坐在旁边认真地听。

  “涂涂,”程景云忽然小心地问,“你觉得……什么时候就不会再打仗了?”

  汤宗毓抬头看向他,脸上露出难色,他诚实地摇头,说:“不知道。”

  又说:“再等等吧,应该会很快了,应该。”

  混乱的世道,人人渴求安稳,程景云更加不例外,尤其当他逃离了几十年的压榨与磨难,又和汤宗毓拜过天地,他就更加企盼平淡安定的生活。

  在回绍州的路上,汤惜君生了一场小病,在乘汽车去茴园的路上,窝在程景云怀里的她还是有些咳嗽,汤宗毓给司机付了车钱,从巷口往门口去,他在想,这是自己曾经发誓再也不回来的地方,可今天,他又来了。

  吊唁二太太是第一件要紧事,带着程景云见茴园的人是第二件要紧事。

  茴园门前不似从前那样洁净了,有很多飘落的叶子没有清扫,更没有两位护院庄重地守门,走了进去,好久,才看见有人出来了,是从前的管家林崇,程景云看向他,发觉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挺拔、矫健,而是微微佝偻着背,穿着一身夹衣,外边是洗得发白的罩衫。

  他看见了汤宗毓,又看见了汤惜君和程景云,像是见着鬼一般,先是不解地皱眉头,然后,便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他眯起眼睛,问道:“是四少爷吗?是不是……四少爷?”

  “林崇,是我。”

  汤惜君牵着程景云的手,拎着一个小巧的皮箱,她看了程景云一眼,程景云正紧张地发着抖,汤宗毓把手上的行李递给了林崇,又接过程景云的皮箱,然后,紧紧地把他的手牵住了。

  十根指头相扣,慌张之时,程景云觉得指甲几乎陷进肉里,然而,汤宗毓那样倔强又大胆,他偏要在踏进茴园的大门之后,在旁人眼前抓着程景云的手。

  程景云连大气都不敢出。

  汤宗毓脱帽,将帽子递给了林崇,他牵着程景云的手往内走,林崇几乎追不上他们了,第一个遇上的人是汤宗甫,夏天时候,他们还在北平见过。

  “宗毓 !宗毓?”汤宗甫走上前,预备握汤宗毓的手,后来,汤宗毓只好将行李递给他,才和他握手,汤宗甫眼含热泪看着汤宗毓,又看着汤惜君。

  最后,他看向了程景云,以及两个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

  汤宗毓问道:“三哥,谁在家?”

  “太太她们在,启鹤去老师家里上课了,其余的人,都去忙生意了。”

  “很忙吗?”

  “还,还可以。”

  汤宗毓说着话,就往里边走了,汤惜君这次不用程景云牵着手,一年前回来过,所以她对这里还算得上熟悉,过了房门和廊道,那种久远的、老庭院独属的气息钻进了人的鼻腔里。

  这便是切实可感的绍州的气味、茴园的气味。

  汤宗甫招呼着三个人去客厅里坐,汤宗毓却急着回到自己的小院,汤宗甫说:“不着急,让人先把你的行李拿过去,你坐下喝一口茶。”

  大太太被人叫来了,迈着碎步进房,身上穿的不如往昔华丽,而算得上是老气、朴素、沉闷,她扶着门框站在了门槛外边,她走进来了,程景云看了汤宗毓一眼,汤惜君有些怕大太太,她抓住了汤宗毓另一边的衣袖。

  程景云不敢望向她,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望向她,他的手还在汤宗毓的手里。

  “是宗毓吗?是惜君吗?”

  大太太和缓的声音也不在了,嗓子有些嘶哑,气息那样弱,她是在笑的,迈过门槛向这里走来,她说:“坐下喝一杯茶,我叫人去准备晚上吃的。”

  “我回来看我娘,大哥说她不在了。”

  汤宗毓说着话,他能感觉到程景云的手心在不断出汗。

  “这是谁?”大太太看了程景云一眼,她的神色有些呆滞,也有些可怖,几乎将他望穿了。

  汤宗毓咬着牙,低声道:“这是程景云,你应该记得。”

  “嗯,”大太太轻飘飘点头,她先是落了座,又催促着几人坐下,她看着门外透进来的光亮,说,“我早就知道,你们是一起走的。”

  “对。”

  汤宗毓笑了一声。

  这是程景云头一次坐在茴园堂屋的客座上,也是头一回喝丫鬟恭敬地端上来的茶水,他几乎颤抖,又告诉自己不要过分露怯,他看着汤宗毓,汤宗毓也看着他。

  汤宗毓咬着汤宗甫递过来的香烟,轻笑,对大太太说:“没谁会拦着我和他了,你说,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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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十载,程景云终于又回到和汤宗毓曾经住的院子里。

  什么都变了,四处落灰,那时候觉得豪华的房子,如今却觉得比不上在北平住的洋楼,房门的锁锈得很重,许久才打开,“吱呀”响动的门那边,全部的回忆都在等待着。

  程景云的手仍旧在汤宗毓的手里,他几乎要哭,原以为忍得住的,但眼泪还是落了下去,。

  十年前的汤启鹤八岁,而现在,长了高个子的她已经能抱得起九岁的汤惜君,已经能骑着自行车带她去玩了。

  汤宗毓打开了卧室里的电灯。

  “我没想过,竟然……回来了,感觉什么都没变,可觉得不一样了。”

  落在四处的尘土很呛人,床上铺盖的早已经被收起来,只剩下了床垫,桌子上还有几本书,大概是去年离开前汤惜君拿出来读过的,她将它们丢在那里,后来也没有人放回去。

  “去年走得匆忙,现在和你一起回来看看,也算是圆满了。”汤宗毓揽住了程景云的肩膀。

  回到此处,汤宗毓心底便滋生出更多对程景云的悔意,茴园的记忆不但有美丽的,也有痛苦的,譬如,汤宗毓娶了别人的那个晚上,也正是在这间屋子里,程景云求汤宗毓救八月,汤宗毓咬着牙劝告他,将他发抖的脸狠狠拘着,说:“她也像你一样,今后什么都有了。”

  那时,程景云答:“……我什么都没有,这一生都不会有。”

  程景云扑进汤宗毓的怀里,那一晚汤宗毓如何用劲地推开他,现在,他就如何用劲地抱住汤宗毓;程景云在颤抖,他咬着牙,将哭腔吞下去,他咬着自己的指节,睁圆了落泪的眼睛,慢吞吞说:“涂涂,你那时候,对我好狠心……”

  “景云,不怕了,”汤宗毓用力将程景云揽着,叹一口气,说,“景云,不会再有人对你那样了,我发誓,我真的发誓。”

  这大约,是曾经的痛感最后一次释放,程景云终于能心甘情愿在汤宗毓怀里,虽然在抱怨他,但早已经不恨他。

  现在,以及未来的他们,都是扶持着的、收获着的、依靠着的。

  从今日往后来,程景云的确是什么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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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四年的时候,我就去美国了,那时候和我爸爸,还有叔叔,我爸爸在北平有房子有资产,他们原本可以不去的,我爸爸有一位朋友,已经跟爸爸说好了要去香港,因为那时候打仗,有钱人都去香港了,我又是出生在广州,有底子……可我要去美国读书,爸爸和叔叔都放心不下我,他们就和我一起去了,记得是爸爸的一个朋友,叫郑天鸿送的我们上船。谁知道,一去就是三十多年,再回来的时候,哪儿都变了,没有以前的样子了。”

  春季没有烈日,江南柔美秀丽,春季更甚,老教授的故事才讲到一半,一行人就穿过幽深巷道,来到了此次旅程的最后一站。全新修缮过的江南园林,曾经是清到民国汤姓富商的住宅,门外的简介牌上写:汤家茴园,位于绍州老城五道巷,建造于清朝光绪年间,占地4万余平方米……建筑保留基本完好,属省级文物重点保护单位,经修缮现对外开放……

  同行的那女孩问:“您说的就是这儿了?”

  “对的,我爸爸是在茴园长大的,我回来过几次,只有片段的记忆,我们八几年回国,我开始在高校任教,那时候这里还是围起来的,不能进来参观。”

  轻松地回忆、谈论、聆听讲解,老教授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茴园的大门,扑面而来的还是久远记忆中某种水、泥土、木头的潮湿气,老教授举起了相机,将入院之后第一景留下了。

  仿佛不多时以前,此处还有自行车铃,有旧式相机闪光,有穿着学生装的少年,以及他青春悸动时莽撞爱上的人。

  “我印象很深的,那时候来了客人就在这里,还在这里吃晚饭。”

  黑漆涂饰的旧门框里,有古朴齐整的桌椅,也有西式的茶几沙发,曾经,这里比此时更加热闹,满桌江南味道尚且是热的、新鲜的,少年与家人招待青梅竹马的少女,吃着肉圆鲜鱼时,心中惦念的却另有别人。

  再穿长廊,看亭台与荷塘,也看院中种下的鲜花草木,走了许久,也留下了许多张照片,天气逐渐热了一些,到一处门前了,老教授再次举起相机,她释然一般叹息,又忽然说:“我告诉你吧,其实呢,我爸爸和叔叔是很不一样的关系,他们是……恋人。”

  “真的?”

  萍水相逢的女孩觉得这个话题唐突,因此,问得十分谨慎。

  “真的,他们的关系少有人知道,可我在十几岁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明白了,他们都已经不在人世,在世界的另一边相聚了,我终于能多告诉几个人,让他们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

  旧门打开,门上的新漆有些泛光,这园林的古朴味道没变,曾经混杂进来的西洋味道同样没变,这个院子,承载着汤惜君对茴园最深刻的记忆,这里有父亲和景云几乎全部的年少光阴,有无忧无虑的夏日,有深刻情谊的滋长,有互诉心意,有分崩离析……

  七十多岁的汤惜君从背包里掏出一张黑白的照片,她在此处,以树荫和屋檐为底,为照片留下了照片,那画面里有三个人,分别是年少纨绔的汤宗毓、谨慎露怯的程景云,以及,汤惜君并不了解的八月。

  后来,文采斐然的汤惜君在回忆录中写:我只算是参与过爸爸的人生,却是后来才知道他有那样一位秘密的恋人,景云,他没有学识也没有修养,却有一颗剔透善意的心。我的童年是广州以及北平,我再游茴园,倒不为了将我的童年找寻多少,而是,再去那里看一次爸爸和景云的曾经,当我走进院子的大门,他们年轻的样子瞬间全部出现在我眼前,那几乎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还没有我,可早已经有了爸爸和景云的故事……

  爸爸是一位少爷,他直至离世的那天,仍旧是优雅洒脱的,他于最爱的北平结束了自己的人生,我也终于兑现承诺,将他的相片和景云的遗像摆放在一起了。

  我那天在校园里,偶然撞见一对年轻的恋人,他们一位穿着干净的衬衫,一位系着褐色的皮带,我只是惊鸿一瞥,但我那一整天一整晚,都在想着景云,想着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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