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茴园梦【完结】>第77章 进柒·梦里有两三次

  在暂且离开北平之前,程景云打算再去拜访一次张枕书,他在想,世道乱,世间的一切都有变数,这次离开北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或许只是十天半月,也或许会因为战事而滞留在绍州或途中,好久才能再见北平。

  但是,张枕书家中的大门紧锁着。

  程景云打算在路上找个人问一问,但值正月初一,胡同里清净,几乎没有什么人烟,是雪停之后的阴天,有些薄雪成了水,水又成了薄冰,停留在墙角背阴的地方。连人的鞋面都叫将化未化的雪沾湿了,程景云一只手上攥着汤惜君戴了毛手套的手,一只手上拎着一瓶洋酒,一份点心。

  他戴着一条围巾,将口鼻遮掩着,他打算敲门的手,在看见门上落的锁时就顿住了。

  汤惜君说:“张老师应该不在家。”

  “大过年的不在家,能去哪里呢?”

  程景云很疑惑,他看到门是从外锁的,可还是不甘心地拍了拍门,他问:“惜君,你冷不冷?”

  汤惜君没有受过多少冻,她用手搓着泛红的脸蛋,于是,程景云让她将礼品拎着,程景云把她的围巾取下来,重新围了一次,包裹住她的脸颊和耳朵。

  “咱们去问问。”程景云说。

  两个人又在薄雪地里走出了两串脚印,邻居家门上挂灯笼、贴春联,程景云这才察觉到张枕书家里连新的春联都没,更别提灯笼和门神画,邻居家没人应答,程景云还是坚持着拍了好半天的门。

  终于,里头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是苍老的声音,以及无比谨慎的两个字:“谁啊?”

  “您好,打扰了,我是隔壁张枕书的朋友,他是不是不在家?”

  “他不在。”

  “劳烦了,您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十天以前就不在了,听说是日本人开着车来找的,我们都不知道,也是在胡同里听见瞎传的。”

  也不知道邻居的话里有几分真相,总之,他在尽力地撇清关系,很怕别人误会自己和张枕书熟识。

  程景云问:“您知不知道,为什么带他走?”

  “我不知道,你甭问了,甭问,我就是小老百姓,真的不知道。”

  和邻居的对话就此终止,门没开,程景云听见门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他看了汤惜君一眼,只见汤惜君皱起了眉毛。于是,两个人只好全都转身。

  身后站着一个穿着布袄子的、微胖的妇女,还有个不太高的孩子。

  妇女说:“这是我家,您找哪位?”

  “不找,”程景云摇着头,说道,“我是枕书的朋友,看他不在家,所以来问问。”

  “张老师吗?”

  “对。”

  “他前些天被日本人带走了,”妇女说,“听说是……在抗日,听说啊,可能是要被枪毙了。”

  程景云抿着发冷发干的嘴唇,呼吸时有些困难了,他着急,于是将围巾扯下来,问:“你听到谁说的?”

  “街坊们说的。”

  “为什么枪毙他?”

  “不知道。”

  大概,这妇女还有许多知道的,可是她怯生生看着程景云,不敢再说太多了,她对孩子说:“走,四满,叫门回家了。”

  妇女叫了人来开门,又将门从里栓好了,程景云还是牵着汤惜君的手站在原地,他扯下了围巾拿在手上,他无法呼吸,后来,只有大口地拼命呼吸,程景云自己不是战士,可他未想过,一个真正的战士就在自己的身边。

  汤惜君默默流泪,程景云头一次看见她哭得这样倔强,她咬着牙,一言不发。

  空气仍旧是静冷的,程景云看着远处的胡同拐角,他一步步往前走去,再次路过张枕书家门前时,他一眼看见了沾在门框上、锁头下一些不太显眼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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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的要带,还要带上干粮,带上热水壶和茶叶,汤惜君有些穿不上的半新衣服前几天送给春妞了,这也是搬家以后程景云和汤宗毓第一次回胡同里,映桃和春妞妈做了一桌菜,还有锅挑儿的热面。

  “还好有天鸿在北平,我们能找他帮忙。”程景云一边打扫着卧室,一边说。

  这时,汤宗毓正拿着抹布,将房间里每一个家具都擦干净,他说:“他这个人是蛮讨厌的,又蛮热心的。”

  “你就忍让一下,”程景云用笤帚扫灰,慢吞吞地说道,“我们还有很多事求他帮忙,他的心又不坏,再说了,这世上哪里有十足的好人?”

  “我对他足够忍让了,他不相信我对你钟情,我就得让他见识见识,见识过他就服气了。”

  汤宗毓拎着抹布,倔强看向墙上一张挂画,仿佛那画便是固执己见的郑天鸿本人。

  程景云推他的背,说:“你让让,我要扫地。”

  “你懂吗?景云,我才不和他绝交,我就是想让他看看,我有多爱你。”

  程景云直起腰无奈地看他,轻叹一口气,说:“你不用这么想,我知道你的心意,不用管旁人怎么想。”

  “我懂,只是我不想叫他误会,不想他轻易觉得我正是他想的那种男人。”

  “好,知道你不是,”程景云将笤帚放下了,他抱住了汤宗毓的腰,将脸挨在他肩上,说,“我们涂涂还是长不大对吗?还是小孩子的脾气。”

  汤宗毓是个二十八岁的男人了,他听见程景云这样哄他,脸颊不由得发烫,可他很乐意听到程景云这样说,他既羞愧也欣喜。

  “我不是长不大!”汤宗毓虽然龃龉,但他将程景云抱得更紧了。

  “你在外边要是这样,会让你的朋友们觉得可笑,惜君都不会这样子撒娇了。”程景云说着话,低低在笑,汤宗毓捧着他的脸看他,两个人短促地接一个吻,又看着彼此眼睛,再接一个吻。

  这时,汤惜君推开了卧室虚掩的门,风风火火跑进来了。

  “惜君……”

  这一幕中不该看见的都被汤惜君看见了,程景云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衣襟,将汤宗毓推开至二尺以外,而汤惜君将两个人从头到脚扫视,然后,注视着他们,一言不发。

  “怎么了?惜君,有什么事?”

  汤宗毓问她。

  汤惜君没有回答,她反问道:“爸爸,你们在干什么?是在kiss吗?”

  “你们真的在kiss?”

  “什么是……kiss?”

  “就是英文啊,”汤惜君响响地吻了一下空气,说,“亲嘴巴的意思。”

  “我们……没有。”话的尾音虚弱,这种辩驳毫无理由也毫无气势,汤惜君已经九岁了,她逐渐长大,也懂了更多,她再次冷静地将程景云打量。

  又迅速看了汤宗毓一眼,说:“爸爸,帮我找我的钢笔,昨天晚上用过之后就找不到了。”

  “走吧,惜君,我帮你找。”

  程景云牵上了汤惜君的手,他看不出汤惜君的喜怒,却大概知道她是猜到了什么,知道她是刻意不再聊刚才的事。汤惜君说:“我就放在桌子上,和笔记本放在一起。”

  “好,我知道了,我看看……”

  程景云一边和汤惜君说话,一边回过头,他轻蹙眉头,担忧地望向了汤宗毓,而汤宗毓呢,也正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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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宗毓和程景云不知道该怎么和汤惜君解释,接吻被撞见之后,三个人没谁再主动聊起那些,在上火车回绍州之前,叫休的男孩又来了,他已经长得很高,样子介于孩子和大人之间,和脸蛋稚嫩的汤惜君丝毫不同,他和汤惜君坐在院子的长椅上讲着英文,汤惜君尚且不懂离别,至少不懂和休的离别。

  如果要问她舍不得谁,她最有可能说“春妞”。

  休问她:“你过多久再回来?”

  “我不知道,这要听我爸爸的。”

  “我可能要回英国了,你以后会不会来英国?要是你来了,我就招待你吃英国菜。”

  “嗯,到那时候再说,如果要去,我会给你发电报的。”

  “惜君,如果你以后长大了,要不要继续做我的朋友。”

  “或许可以。”

  汤惜君站了起来,她无比矜持,也没有觉得和休的社交是一件快乐事,她只愿意和小女孩们玩在一起,和休的聊天往往叫她发困。

  程景云从窗户里盯着孩子们的背影,看了好一会,他说:“涂涂,很可能你今后真的要和大使结亲了。”

  “心术不正的小洋鬼子。”吸着烟的汤宗毓坐在沙发上翻报纸,暗骂道。

  程景云于是笑,说:“我觉得他是个还不错的孩子,对不对?”

  “对什么对啊,以前是开玩笑,现在看架势,这小子确实想法太多了,惜君才九岁,他已经十四岁了,看他那副样子,骗姑娘连草稿都不用打。”

  “你还说人家,你想一想,你十四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程景云忽然想提起一些陈年往事,想叫汤宗毓知道他那时候也是如此的,汤宗毓撑着脑袋装作记不起来,程景云又说:“你摸仙桃小姐的脸蛋,摸哭了人家,还是我哄好的,你连抱歉都不愿意说,弄得人家几个礼拜不理你。”

  “我……没有吧……”汤宗毓埋下头,按了按眉心。

  “你趁着我睡觉偷我的衣服,害得我冻了大半天,少爷,那可是十二月。”

  “可是,可是后来你忘了?我把我的皮袄给你穿了,但你不乐意穿。”

  程景云用手捧起汤宗毓的一边脸颊,盯着他瞧,说道:“你承不承认你做了坏事?我那次风寒,八天才好的,再厚的皮袄也不管用。”

  “好好好,我承认,是我做了坏事,我不应该藏你的衣服,”汤宗毓将没有燃尽的烟头放在烟灰缸里,他伸手揽住程景云的腰,程景云坐在沙发侧边,汤宗毓说,“还有一些你不知道的坏事呢,我十四岁的时候,想着你……”

  “嗯?”

  “想着你……”一推腥膻的、听不得的话被悄声灌注进程景云耳朵里,曾经的少年人的心,在那时候尚且没有生长出深刻的爱,而只有最原始的刺激。

  程景云红着脸,将汤宗毓脸颊推去旁边,说:“你怎么敢这样弄……怎么还敢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头一回是不由自主地想,后来觉得舒服了,就每一次都刻意地想,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说起来,”汤宗毓再次凑近程景云的耳朵,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悄声说,“全是脏事……有时候弄得上学起不了床,真实的两三次,梦里还有两三次,觉得好玩,弄不够。”

  “涂涂,你知不知道脸红?”

  程景云羞得有些生气了。

  “谁叫你从十几岁就那样漂亮,谁叫你来茴园引诱我的?我年纪小,受不住,斗不过你。”

  汤宗毓才不是受害的那一个,但他装作很无辜,说着浑话,也说着夸张的假话,程景云推他肩膀,他仗着坐在那里的汤惜君暂时不会闯进来,于是紧紧抱着程景云,用嘴唇和舌头吻他。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