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有神经病！白痴！」柯姿颖毫不在意形象，赤红着眼破口大骂。
「喂，这么问太失礼了吧？」周俊尧忙道。
薛薰摇头道：「抱歉，应该说，请问妳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吗？」
「这种问法有什么不一样吗！」周俊尧仰天哀号。
「比较委婉啦！」
「委婉个屁啦！」
见两人突然吵了起来，柯姿颖却噗哧一声，先是掩嘴轻笑，随后像是被戳中了笑穴，无法抑制地疯狂笑了起来。
「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她的笑声忽高忽低、断断续续，听起来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断气似的。
薛薰瞥了女孩一眼：「你看，这叫没有病？」
「就算有也不能说出来啦，她会受伤的。」
「喔！你也认为她有精神病。」
「我没有！」
突然被薛薰抓住语病，周俊尧气得满脸通红，骂道：「你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薛薰神秘兮兮，视线放在捧腹大笑的柯姿颖身上，却又更像是看着她身后的某个地方。
「没错，我有病，我真的有病。」柯姿颖突然从大笑转为阴沉冷笑，一瞬间像是变了个人。
她用恶毒凶狠的目光看着两人，仿佛心中抱着血海深仇似的。
「因为我有病，才会跟她住在一起这么久还不愿意离开，整栋楼的人都怕她，一个个搬走了，你们无法想像，为了照顾她，这一年来我过得有多痛苦。」
「妳說的，是姐姐的事？」周俊尧问道。
薛薰补了一句：「又或者是哥哥。」
柯姿颖咈咈冷笑，披头散发的样子比女鬼还要恐怖。
「是姐姐，也是哥哥，哈哈……哈哈哈哈。」
薛薰大叹一声：「果然如此，一年前的窃盗案，其实是妳哥哥做的吧，只是他那时是女装，又用了妳的名字。」
「等等！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不懂啊。」周俊尧陷入恐慌状态，一下是哥哥一下是姐姐，让他脑中一阵混乱。
「简单来说，她的哥哥有女装癖，或者是打从心里就想要变成女人。而柯姿颖与哥哥一同生活，为了不刺激因长期抑制性向而产生心理疾病的哥哥，总是以姐姐相称。」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事情？」周俊尧再次打从心里佩服薛薰，刚才他一脸帅气的说：「我们是洗衣工人，不是侦探，没必要去推理。」
可如今他完全就是一脸现代福尔摩斯的样子，鼻子都快翘到云端去了。
「我哥哥大我六岁，但是身材瘦小，跟我差不多。」柯姿颖跪坐在脏兮兮的地板上，颓然说道。
「我们家住在台南，哥哥十八岁的时候就自己上台北工作，一开始还会寄钱回家，到后来连过年也不回来。爸妈联络他，他却总是说工作很忙，没时间回去。」
「我跟哥哥感情很好，当初也约定好，我要报考台北的高中，然后来这里跟他一起住。只不过，当我搭火车到台北时，来车站接我的却是姐姐。」
柯姿颖仰起头，神情痴迷：「那时候看见的哥哥真的很漂亮，根本认不出他是男扮女装。」
「当初妳带衣服来我们店里的时候说谎了？」
柯姿颖点头：「我听同学说，你们可以洗净死者的衣服而且唤出他们的灵魂，所以我才带着哥哥的衣服去找你们，」
「就算妳不说谎，我们也会帮妳的啊。」周俊尧叹道。
柯姿颖神色黯然，低声说道：「哥哥不会希望别人知道他是男扮女装。」
两人心中一阵酸涩，这女孩也许才十六七岁，思想却比很多成年人都要成熟许多。
哪怕哥哥已经离开人世，她还是想要顾及哥哥的心情。
「好吧，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希望妳老实回答我。」薛薰说道。
「嗯。」
「为什么警方会在诚光四村发现妳哥的染血牛仔裤？」
柯姿颖的肩膀抽动了一下，眼眶泛红：「因为，他是在那边自杀的，在我们的老家前面自杀的！」
「因为性别认知的关系，我哥在职场上遭到严重的歧视，他的躁郁症越到后期越严重，老是说他能看见怪物跟厉鬼在家里走动，有天他突然提了好几桶油漆回家，二话不说就开始乱泼乱画。后来，他在一楼电梯的门上画了那双红眼睛。」br>
柯姿颖凄然道：「管委会的主委跑来家里跟他吵架，骂他是人妖，话说得很难听，让他彻底崩溃了。从那天开始，他就不去上班，每天待在家里，不吃也不睡。」
「后来，有天晚上放学，我找不到我哥。他一直没有回来，我很担心他。凌晨两点的时候，他传了简讯给我，说他去老家晃晃、散心，让我不要担心。」
周俊尧皱眉道：「可是那儿已经变成废墟了啊，换作是我怎么可能不担心？」
柯姿颖点头：「所以，虽然很害怕，我还是去找他了。」
女孩开始发抖，声音凄凉忧伤：「他……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用尖刀戳进自己的耳朵，躺在血泊里，他跟我说，他不想再看见，再听见这个世界了。那时，他上身穿的是套装，下半身穿的是牛仔裤。」
两人哑口无言，毕竟谁也不知道柯姿燕心中的混沌世界是什么模样，那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断往下吸扯，把他残存的一丝求生意志都吞噬殆尽。
他会选择用如此强烈的手段自残，那是因为他所看见、听见的世界就像他画出来的涂鸦一般疯狂而不可理喻。
「妳哥哥的遗体呢？」薛薰问道。
「我爸妈带回去了，他们的思想很古板，也不谅解哥哥的性向，他们认为家丑不可外扬，连报警也不愿！」
「他们要我回台南，我不愿意。」
柯姿颖猛地开始哈哈大笑：「因为哥哥是被那些人害死的，这栋楼的邻居、主委、他的同事，全都是杀人凶手！」
「我要替哥哥报仇，不！我要替姐姐报仇……哈哈哈……哈哈哈！」
「小妹妹……」见她这副癫狂模样，周俊尧于心不忍，想要上前安抚，薛薰伸手制止他。
「注意她的手。」
周俊尧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跪坐在地上的女孩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大型美工刀。
看来那柄美工刀，就是拿来割破沙发布面的工具。
「她也有心病，别靠她太近。」
「心病还需心药医。」周俊尧说道。
他们当然知道柯姿颖需要的心药是什么。
这个女孩因为长期照料精神状态不稳定的哥哥，导致自己的精神也在崩溃边缘，从柯姿燕自杀身亡的那一刻起，长期埋藏在女孩心里的炸弹便引爆了。
她开始出现幻觉，觉得哥哥还是跟自己在一起，甚至还幻想出了另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姐姐。
她极度厌恶视哥哥为家丑的父母，坚持留在台北不肯回去，独居在这疯狂世界里的她，心智产生了歧异。
她创造出了另一个人格。
她心中的另一个柯姿颖有和谐的家庭，漂亮的姐姐。
而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
这也是为什么薛薰偶尔会觉得女孩的言行举止失常，判若两人的原因。
周俊尧靠近柯姿颖，女孩猛的拿刀往他挥了一下。
这一刀，划破了周俊尧的右臂，鲜血直流。
血腥味刺激了柯姿颖，她忽尔痛哭忽尔狂笑，事到如今，连她都不知道掌控身体的究竟是哪一个自己了。
周俊尧抱住她，柔声道：「走吧，跟我们回洗衣店，我们会让妳见到妳的哥哥，让妳好好跟他说话，跟他道别。」
女孩微微点头，幸好这时她还能控制自己。
薛薰站在一旁研究电视柜里的古怪雕像，双手托着下巴，神色相当凝重。
「老板，怎么了吗？」
「嗯……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些东西，或者是类似的东西。算了，不打紧，我们先处理这件事吧。」他轻松一笑。
＃＃＃
晚间十点，洗衣店准时开张，不过，对遭到邻里厌恶的他们来说，除了「那边的使者」以外不会有其他的客人，几点开门营业根本没有实质意义。
大哭大闹过后，柯姿颖看来有些脱水症状，她气若游丝的靠着沙发椅背，一句话都不说。
洗衣场里，周俊尧与薛薰正在准备洗鬼衣的程序。
「你打算怎么做？如果他哥跟上次一样不肯现身，又或者是不愿意跟我们沟通，那该怎么办？」
薛薰摇头：「不会的，上次是因为我们不晓得事情真相，才会无从下手，这次情况可不一样了。」
他拍拍周俊尧肩膀：「我听不到鬼说的话，也无法跟他们沟通，待会就看你表现了。」
「我知道。」
「至于结束之后，我想应该把魂魄交给「那边的使者」，否则让魂魄留在世间徘徊不肯离去也不是办法。」
「我没有意见。」周俊尧点头。
事实上，这本来就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是洗衣店的主要业务。
过去，他们想要清洗血渍无法除去的血衣时，必须先替附于其上的魂魄解除悬念。
但这次却恰好相反，为了治好柯姿颖的心病，只有让他们兄妹俩再对话一次，好好的道别，柯姿颖才能从哥哥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
薛薰刷洗着那件牛仔裤，周俊尧则拿着另一件套装准备清洗，薛薰对干洗台上的衣物喃喃说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们都已经明白了，在这里没有人会歧视你的性向，请你无需再躲藏起来，你的妹妹想要跟你道别，她还有自己的人生，请你放过她吧。」
在他说这些话的同时，洗衣场内的朦胧蒸汽缓缓散去，取而代之飘出了另一团冰冷的雾，两人心中一凛，都知道死者准备现身了。看書溂
「去叫小女孩过来。」薛薰吩咐道。
「知道了。」
洗衣场内反覆响起木刷的刷洗声，血迹再一次褪去，洗衣台上逐渐显现了一个人的形状。
裸露上半身，只穿着牛仔裤的柯姿燕，圆睁着没有眼珠的双眼，空洞的望着天花板。
周俊尧带着柯姿颖来到洗衣场，一见到哥哥的魂魄，亦即他死前最后一刻的模样，柯姿颖脑中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又昏倒过去。
周俊尧扶着她，低声说道：「妳还有话想对哥哥说吧？我能替你传达给他。」
洗衣台上的柯姿燕发出痛苦的呻吟，瘖哑的呼吼，洗衣店的两人已经非常习惯，但柯姿颖则是一脸恐慌，这种声音听在正常人耳里，无异鬼哭神嚎。
「是妳哥哥啊。」周俊尧轻拍她的肩膀。
柯姿颖终于上前一步，低声道：「哥……不、姐……妳很痛吗？」
女孩再一次称呼柯姿燕为姐姐，眼眶盈满泪水：「我知道妳很恨爸爸妈妈，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认同妳，站在妳这一边，但是还有我啊。」
「我早就把妳当真正的姐姐看待了……为什么妳会因为左邻右舍那些无聊人士的闲言闲语而想不开呢？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世界上呢？」
「姐姐……妳好残忍，就这样一个人走了……呜呜。」柯姿颖掩面痛哭失声。
周俊尧听得鼻酸，转头一看薛薰却是冷面以对，毫无反应。令他不禁要想，自己的感情是否太过丰富，每次听到这些事情就会忍不住伤心。
那时，他也曾为了是否要把姚佳慧的魂魄交给「那边的使者」而踌躇不决。
忽然间，干洗台上的柯姿燕嘴巴动了两下，周俊尧连忙把耳朵凑过去。
断断续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周俊尧听得十分吃力。
但是，只有一句话，他听得非常清楚。
「小妹妹，妳的姐姐想跟妳說……真的很对不起。」
女孩深吸一口气，情绪还是忍不住溃堤，她趴在洗衣台上嚎啕大哭，伸手想要碰触姐姐的身体，但明明看得见，却怎么也摸不着，直到柯姿燕的身形变得透明，慢慢消失。
周俊尧叹了口气，走到外头去，偷偷擦了不争气的眼泪。
一个人到最后放不下的，还是只有家人。
但柯姿燕最亲的父母却放弃了他，直到最后都不肯谅解儿子的性向问题，他死前也许曾向父母求救，换来的却是绝望。
正因如此，心灰意冷的他才会决定放逐自己，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这个社会如果能多一点包容，多一点关怀，或许就能减少许多悲剧的发生。
周俊尧打从心里觉得，自己能从事这份工作，真的是太好了。
如果他还是个镇日为了业绩汲汲营营的业务员，他不会接触到人世间最深沉的悲伤，与最真挚的情感。
他能与鬼魂沟通，或许是上天为了这份工作而赋与他的才能。
薛薰从冰箱里拿了两罐饮料，一罐递给他。
「刚才柯姿燕跟你说了些什么？他讲了那么久，应该不只一句话而已吧？」
「他的声音很沙哑，讲得也很模糊，说真的我听不大清楚。只有最后一句『真的很对不起』，他是鼓足了所有的力气说出来的。」周俊尧摇头道。
「是吗？」薛薰一口气把整罐汽水喝光，这是他的习惯。
「对了，前面他好像还说了什么……魔神仔？」
「魔神仔？」
「我不敢确定，音听起来很像。」
薛薰耸肩道：「算了，反正事情已经解决了，待会就先把柯姿颖送回去吧。」
「送回那间恐怖的要命的公寓？」
「不然住你家吗？人家可是十六岁的小女生，你想干嘛？」
周俊尧连忙摇手：「别乱说话，我才不会那么畜生。」
「瞧你一副饥渴样，说你是畜生还低估了呢，我看是禽兽。」
「狗嘴吐不出象牙，你是汽水喝撑了是吧？」周俊尧一笑，不再理会薛薰的胡言乱语。
柯姿颖从洗衣场内步出，说道：「谢谢你们帮我，晚上我回家去就行了，不管那边再怎么脏乱，都是我和姐姐的家。」
「你看，说话不经大脑，会伤人的啊。」薛薰笑道。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周俊尧满脸通红。
柯姿颖缓慢摇头：「这次，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我送妳回家。」
「我也去。」薛薰丢下这句话，一溜烟跑到外头去开车。
送走了柯姿燕后，柯姿颖的神色显得相当落寞，两眼空洞无神，像一尊死气沉沉的洋娃娃。
周俊尧不以为意，她才刚经历过莫大的伤痛，亲眼看见柯姿燕的死状，等同于把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狠狠撕开，会有这种反应是正常的。
既然柯姿颖执意回到那个家，两人也只好照办。
把女孩平安无事送回，两人顿时都松了口气。
周俊尧说道：「没想到诚光四村的事件会牵扯出这么多案外案。」
「干这一行就是这样，我们必须碰触的是死者的过去，尤其是这些带有怨气、不肯离去的死者，他们的死必定有其因，而我们会知道更多警察不会知道的事。」
周俊尧接口道：「有些事情，他们也没必要知道。」
「唷，你小子倒是开窍很快，我看你可以开始学习怎么洗鬼衣了。」
「老板，你饶了我吧，折腾了几天，我都快累死了。今天就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薛薰大笑：「这几天我可是每天都睡足十个小时呢。」
周俊尧白他一眼，不再接话，直到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心中想的都是柯姿燕最后跟他说的那几句话。
魔神仔，又或者是魔神……
他所指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其中有什么特殊含意吗？看書喇
周俊尧躺在床上，意识逐渐飘向远方，不知不觉沉入梦湖之中。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