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言尘倒是很淡定, 主动给他让了个位子, 小声说:“趁贺徵没回来,赶紧说。”

  余开霁:“我忽然觉得你可能不需要我的帮助。”

  “既然来了,就说吧。”商言尘让念念给他递了瓶水,做出用心倾听的姿态。

  余开霁反倒别扭起来, 斟酌了半分钟, 才说:“你不是因为拍戏被骂才不在状态。”

  商言尘语气平淡:“是吗?”

  “你应该不知道,贺徵他骂我算计他的时候, 还叫我把余丰荣的头发给染了。我当时就觉得他莫名其妙。后来余丰荣说,他之前去酒店找我的时候, 跟你们问过路,那时候你很怕他。我之前一直没当回事, 刚刚才反应过来, 你应该是怕他那个年龄段的人。”

  商言尘脸上还是无波无澜。

  “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猜了。”余开霁说,“我就是想说,他们这个年纪的男人, 看着厉害, 其实都是唬人的, 半点本事没有。这种人根本没什么可怕的,你再遇到他,肯定能把他耍得团团转, 甚至还可以利用他那米粒大点的脑袋来达成目的。”

  他长吁一口气,不知道是在和商言尘说话,还是在和以前的自己说话:“你不要怕他。”

  “说是这么说, 你还不是在被余丰荣追着要钱。”

  “我那是装的。”余开霁脱口而出, 马上又尴尬地转移视线。

  商言尘安慰他:“嗯, 我知道。”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现在根本就不用再怕他。你看剧里面那个老头,他是能把你骗到法阵那,但你照样可以把他弄死。跟着他走又怎么样呢?”

  商言尘沉默。

  “再不然,你就当成是你主动引他过去。是你在设下陷阱,你让自己深陷险境,让人去救你。你主动的,总不可怕了吧。”

  商言尘点头。

  余开霁喝了口水,自嘲地说:“我看你也不想听我说话。”

  “你继续说。”

  “没了。”余开霁瞟了他一眼,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望着远方,喃喃自语,“挺好笑的,你吃瘪我应该很开心,在这里浪费口舌干什么,你又不会听我的话。”

  “是啊,为什么?”商言尘笑了笑,说,“可能你是在同情我吧。”

  余开霁搓搓手臂,站起身,说:“你看起来奇奇怪怪的。反正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听不听看你自己。”

  他看到贺徵向这边走来,立刻一脸晦气地走远。

  贺徵看到他的背影,也加快脚步,警觉地问商言尘:“他是不是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商言尘转而问他,“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低声说:“我想叫他们把剧本改掉,但樊导这次特别坚持。”

  “不用改。”商言尘说,“我能演得好,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调整状态。你能……陪我一会吗?”

  贺徵眉目也柔和下来:“好。”

  商言尘拉着他回到保姆车内,靠着他的肩坐着,剧本摊在腿上。

  这几页剧本都快被翻烂了。他从很早开始,就在准备这段戏。

  今天一定要演过这段。

  “大家都在帮我,我不能不争气。”他低喃。

  他把剧本举高,再次默念台词。

  他有意地按照前辈和余开霁的建议来改变自己的状态,却怎么都没办法完全静下心来,总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身下都是松软的雪,随时可能摔下去。

  脑子里有点乱,有的时候,他会把自己当成剧里的小鹿,有的时候,他又想起那天的经历。

  大家给的方法,好像对他来说,都没有那么有用。每当他想像余开霁说的那样,告诉自己那个魔族老头可以被他耍得团团转的时候,脑海里总是会突兀地出现一个念头:可你其实战胜不了他,你在自欺欺人。

  他恍恍惚惚地想,或许他找到症结了。他之所以害怕,是因为,他仍旧觉得自己是个无助的孩童。

  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向着贺徵那边倾斜,想找寻依靠。

  贺徵的身体相当可靠,即使他把全身的体重压到对方身上,也不会摔倒。

  他终于找到一丝安定的感觉。

  这样靠着贺徵的时候,他似乎能够汲取到贺徵身上的坚定。

  要是贺徵的话,就不会像他一样,一直陷在恐惧中吧。

  贺徵好像感觉到了他的依靠,背挺得更直了,手臂绕到他背后,拥住他。

  “我是不是太没用了?”商言尘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开口。

  “谁说的。”贺徵凌厉地问,“余开霁?”

  “不,他挺好的。”商言尘说,“我就是觉得,这么久了,我还是会害怕,挺没用的。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不会这样。”

  贺徵说:“每个人都不一样。”

  他说:“害怕也没关系,我会保护你。”

  “嗯。”商言尘也抱住他,闭上眼,“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往前走一步。”

  能走一步是一步吧。

  他呼吸着贺徵身上温暖的气息,心跳逐渐平稳。

  “好像有你在身边,就不会紧张。”他说。

  “当然,”贺徵有些骄傲,“毕竟我不会让你遇到危险。”

  商言尘自言自语:“所以,只要你在身边,就可以了吧。”

  贺徵说:“我一直都在。你拍戏的时候,我就在摄像机旁。或者我站得再近一点?”

  商言尘浅笑,坐直身体,手在他胸口比划:“不,我是说,把你的……味道带在身边,这样就像你一直在身边。”

  “我把香水给你。”

  “香水不行。”商言尘抬头看他,五指张开,虚虚地按在他胸口,“香水是死的,只有涂抹在皮肤上,它才拥有独一无二的生命气息。”

  “你知道吗?剧本上,在男主角为了小鹿精身受重伤后,小鹿精跪在他面前,做了一件事。”

  他的食指在心口的位置画了个圈,正好将心脏对应的位置圈了出来。

  “他将男主角的衣服,裁了一块下来,贴身带着,用这个方法,使自己铭记当时发生过的一切。”

  他祈求地望着贺徵:“我可以,从你的衬衣上剪一块带着吗?”

  湿润的眼神像是潮湿的雾气,将人的意识浸湿,无法思考。

  贺徵哑声说:“好。”

  商言尘开心地叫念念找剪刀。

  贺徵回过神来,看看自己价格昂贵做工精致的衬衣,问:“你剪哪个位置?”

  商言尘想了想,说:“胸口吧,离心脏近。”

  他眨眨眼,失落地问:“你不会后悔吧?”

  “当然不会。”贺徵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就是件衣服嘛,剪坏了就不穿了呗。

  尘尘要是愿意,多剪几件、换几个不同的部位剪都行。

  不过剪了胸口凉飕飕的。

  他今天不会还要穿着这种破衣服吧?

  贺徵看着商言尘拿着剪刀,把尖的那一端对上他的胸口,刀尖的寒气,似乎透过衬衣,渗进皮肤下方。

  他脸色绷紧,说:“你等一下剪,我叫小刘把新衬衣拿来。我总不能穿着破衣服在外面走。”

  商言尘聚精会神地研究着剪的位置:“他一会来也是一样的,你先别下车就好。”

  “嗯。”

  商言尘似乎琢磨好该怎么下剪刀,刀尖贴着衬衣,围着心口的位置,画了个圈,温柔笑着:“我要动手了。”

  尖锐的刀尖好似马上就会刺穿薄薄的衬衣,划破皮肤。

  贺徵全身的肌肉都收紧。

  他仿佛在进行一场献祭:“开始吧。”

  商言尘分开刀尖,咔嚓一声,清脆地剪断细线。

  最靠近胸口处的纽扣,无声地掉落。

  商言尘捡起纽扣, 小心地放进衣服内衬的兜里:“好了。”

  贺徵低头, 看着残留的线头:“好了?”

  “这应该是最靠近心脏的扣子了吧。”商言尘看他皱着眉的样子,忍俊不禁,把遗留的线头扯掉,收好剪刀, 说, “直接对着胸口剪,也太危险了, 戳到你怎么办?”

  “扣子,够吗?”

  “够了。”商言尘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按住胸口,“我现在能够感到, 无论我走到哪里, 你都在我身边。我很安全。”

  “我本来就在。”贺徵牵起他的手。

  商言尘靠着他的肩,又背了一遍台词。

  虽然不能百分百确认,但这次应该比之前有进步。

  再试一次。

  他主动去找那名要和他演对手戏的演员,一起排了一遍戏。

  听到那个白发人一边求饶, 一边主动提出带他去找心的时候, 商言尘的心脏还是熟悉地抽动。

  嗓子有些干, 无数的指责卡在喉咙里。

  这是个骗子。

  他在撒谎。

  前面很危险。

  不要跟他走。

  ……

  商言尘移开视线,假装不经意地拂过藏着纽扣的位置。

  给人安心感的热量,正从那里, 源源不断地向外发散着。

  是的,他是骗子,所以呢?

  他又不可能真的伤到我。

  我可不是孤立无援的。哪怕我再孱弱无力, 也会有人, 在背后做我的支撑。

  商言尘收起武器, 冷冷地甩下一句:“带路。”

  后面的试戏很顺畅。

  老演员欣慰地说:“这不是调整好了吗?我就知道没看错人。”

  商言尘说:“多亏了您的指点。”

  “我可没起什么作用,关键是你自己。”老演员朗笑道。

  商言尘同他商量好,去找了樊导,请求继续拍摄。

  樊导关切地问:“调整好了?要不要再休息一会?没事,瓶颈期每个人都有,不用急于一时。”

  商言尘一向很让他省心,所以他对商言尘也格外宽容。

  商言尘说:“调整好了。刚刚,耽误剧组进度了。”

  樊导摆摆手:“你这算什么啊,他们还不是一个镜头拍五六七八遍。你比他们省时间多了。”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迅速集合其他人,一丝不苟地开始拍摄。

  这次的演绎很流畅,商言尘跪在满身是血的隋星纬面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对方的伤口。

  刚刚碰到黏腻的血液,他的手指就蜷缩起来。本来如此熟悉的东西,现在却仿佛食人的怪兽,哪怕他一起收起手,还是会追着咬出来。

  隋星纬艰难地微笑起来,虚弱地吐出几个不成句的字,想要安慰他,结果却直接晕了过去。

  “朋……友……”他拼尽全力,只留下断续的音节。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中断裂。

  商言尘仓皇地伸出手,推动对方的肩膀。躺在地上的人却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像是一张单薄的纸。

  视线变得模糊,耳内嗡嗡作响,好像一切都在离他远去。

  他机械地抬手,抹去泪珠,凝视着指尖的湿痕。

  属于他的时间仿佛就此定格,他雕塑一般跪了很久,嘴角勾起一个凄然的弧度,又迅速恢复死寂。

  他裁下友人的一丝衣袖,小心地折好,藏进衣服内,靠近胸口的位置,然后伏下身去,趴在对方胸前,聆听对方微弱的心跳。

  这是他,最珍视的朋友。

  樊导喊卡的声音从场外传来。商言尘擦擦脸上沾的血,拉隋星纬站起来。

  隋星纬直直地盯着他,没有理赶上来的助理,忽然抬手,帮他擦了擦脸上的血。

  这个动作很冒犯,至少对于商言尘来说,是这样的。

  他后退躲开,示意念念帮自己把没处理干净的血迹处理干净。

  隋星纬清醒过来,说了声抱歉,跟助理一起离开了。

  即使已经走远,他的目光还是时不时在商言尘身上徘徊,缠绵而温柔。

  贺徵隔在他和商言尘中间,细心地帮他擦拭脸颊。

  “快点换衣服。”贺徵说,“身上都是血味。”

  商言尘乖乖点头,把贺徵衬衣的扣子先取了出来。

  他松了口气:“还好,没染上血。”

  贺徵语气柔和:“起作用了吗?”

  “应该是有吧。”商言尘合紧手掌,“我摸到它的时候,能感受到你的体温——明明它上面的,应该是我自己的体温。”

  “有用就好。”贺徵握住他的手,故意让隋星纬看到这颗扣子。

  落在身上的目光陡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贺徵若无其事地护着商言尘回去换衣服,神态类似于某些成功独占人类的犬科动物。

  这场戏拍完,商言尘当日的戏份就拍完了。

  他洗了个澡,换好干净衣服,清清爽爽地和贺徵一起在片场观摩其他演员演戏。

  心里的石头落地了,做什么都神清气爽。

  隋星纬还有其他戏份。

  贺徵拉长了脸不让他看。

  贺徵的脸色更难看了。

  商言尘见好就收:“只是演戏。”

  贺徵说:“不许出生入死。有能力的话帮一下就行了,先顾好自己。”

  商言尘怔怔地看着他,低笑道:“剧本而已,不会真涉及生死。”

  “反正不许做危险的事。”

  “好。”

  一眨眼,群演们上场了。

  商言尘一眼就认出余开霁。

  樊导是真喜欢他,恨不得让他把每个没定人的配角都包了。

  他也确实有这个能耐。

  商言尘等到他休息,去找了他。

  余开霁狐疑地看着他,警惕地问:“你没在水里下毒吧?”

  “这是片场的水,不是我带的。”

  “我知道,我就是奇怪你来找我干什么。”他挑眉,“总不会是被我几句话打动了,准备原谅我吧?”

  他戏谑道:“你有的时候也真是好骗,看不出来我只是想骗你好感?”

  商言尘径直说:“我可以给你工作。”

  余开霁愣了一下,调侃的表情稍微收敛。

  “但你要为我工作。并且只为我工作。”

  余开霁试探问:“你的意思是……”

  “你应该知道,我家有自己的娱乐公司,只是公司刚起步,还缺一个撑场面的招牌。”

  余开霁双眼放光。

  商言尘说:“我们会倾尽全力去培养我们自己的核心。但前提是,他只忠于我们。”

  余开霁眼里的野心都快涌出来了,嘴上还是说:“你自己不就是吗?”

  “我不会在圈内待太久。”

  “回去继承家业是吧。”余开霁嗤笑,“知道你们这些富二代的套路。”

  商言尘也不反驳他,只是说:“如果你达到我们的要求,并且愿意加入,我们会为你支付与原公司的解约金。”

  余开霁也精,没有直接答应:“我凭什么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

  “你不去也没有资源。”

  余开霁:……

  “这几天我简单地看了一下,你的演技不错,也算有事业心,如果有足够的资源,有可能和公司一起上几个台阶。”

  商言尘话锋一转:“但是,我还有几个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