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四号,圣诞节的前夜,L城七中的元旦晚会在这一天拉开大幕——官方说法是元旦正日子放假,没法组织晚会,然而林翕清掐指一算,这就是学生会成员们又想过洋节又碍于政策而想出来的阴谋。

  “你那个节目报幕的时候真的只报你一个人吗?”嘈杂的后台,已经化好妆,时刻准备上台说开幕词的许澜终于在一群兴奋成各色牛鬼蛇神的同学里,找到了还算正常的林翕清。

  林翕清穿着一身红裙,自己动手描着舞台妆,动作不太熟练。但好在妆容本就大开大合,她偶尔画错一笔,远观倒是不显。

  “只报我一个。”林翕清无奈叹气,“本来我都想让她穿这条红裙子的,人家死活不愿意,更别说报幕报她名字了哈。”

  许澜匆忙一点头,转身又去招呼另外几个主持人,站到即将拉开的大幕后候场去了。

  节目按照班级顺序一个个上演,七中文化成绩不如何,但艺术水平却着实不低。仅仅是高一这一个年级的两个音乐专业班和舞蹈专业班的的演出就已经足够精彩了——当然,不排除是和文化班对比出来的。

  高一的节目即将演完,林翕清他们是高二的第一个班,马上就要轮到她的节目了。

  但她没有找到程烟凡。

  后台信号太差,她发不出消息。七中礼堂的后台不大,但走遍了都没找到程烟凡的身影。

  林翕清看了眼挂在后台斑驳的白墙上的钟——八点二十四分。

  排练时程烟凡总是在八点半准时离开,宛如她是某种人工智能,八点半去某地打卡是写在她灵魂程序里的铁律。

  难怪要我穿这条醒目的红色裙子,原来就是为了哪怕她不来,也看不出来舞台上少了一个人吗。

  林翕清拢了一把头发,她没做发型,一头黑发和那条红裙的裙摆似的,随意地耷拉着,却衬出少女纤细的身姿与青春的曼妙。

  她站起身,去侧台候场。

  灯光全灭,舞台被黑暗吞噬。一块巨大的雪白幕布挂在架子上,被充当场工的三五个体育生推上舞台,几乎与整个舞台等宽。

  “其实可以不用推了。”林翕清小声说,没有人听见。

  她默数三下,准备踏上舞台。

  她踏出了第一步。

  她右手旁的空气在此时被轻轻地搅动,她姗姗来迟的舞伴在走入追光的前一秒出现在她的身旁。

  “不好意思,来迟了。”

  她对她说。

  光是从幕布后直射而出的,幕前林翕清的影子映不到那块雪白幕布上,幕布上留下的宛若影子的色块来自程烟凡,她站在幕布后,林翕清身前几寸的地方。两人的身影只有小范围的重合,相似的披散着的头发与恣意绽放的长裙给人以宛如光影辉映、互为半身的错觉。

  杂音消不去的老旧箱式音响里,音乐倾泻而出,沙哑的杂音为这首轻快悠扬的曲目平添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性。

  抬手,旋转。

  两道本迥然不同却在此刻异常相似的身影,应和着相同的旋律,完成着相同的动作。幕布与灯光的虚化让程烟凡的动作看得并不清晰,正红色的长裙显得林翕清光彩照人,专业水平上的差距在此时让人注意不到,唯能看到两道纤长的影彼此追逐、触碰、复又分离。

  原版的动作轻快又活泼,她们的这一版也许是由于新增了舞台设计以及音乐作了变速处理,平添了缠绵与倦怠的意味。红裙与黑影似乎融为一体,但又彼此疏离,坐倒在地复又跃起,宛若一双深陷泥沼奋力挣扎而不屈服的灵魂。

  最后一个动作,是面朝上台的一侧伸出右手。某站上的原版对这个动作的解释是表示一种迎接,但林翕清觉得,这或许更像是一种挥别。

  音乐停后两秒,舞台灯全部亮起。一连串宛如起义般突然奋起的镁光灯炙烤着林翕清露在外面的所有皮肤,她很快从音乐中抽离,出戏地想许澜他们是怎么顶着这么热的灯说那么多的话。

  鞠躬,谢幕。

  林翕清侧头看了一眼,程烟凡果然没有从白色幕布后走出来,只是在幕布后随着她鞠躬,像一个真正的影子那样——哪怕因为灯光的改变,离得稍远的观众席根本就看不清后面还站着一个人。

  台下观众从节目过半便般尖叫起来,直到她俩鞠躬起身下台,期间不乏要微信号□□号微博号等等一切社交账号的声音。

  “太棒了林林!”许澜手里还拿着串场词的手卡,从台下跳上来便与林翕清拥抱,顺便搂着她到了侧台,并朝刚从幕布后走出来的程烟凡颇有江湖气地抱了个拳,“谢谢姐妹!这回帮我们林林弄了个这么好的节目,还当无名英雄!代表我们班谢谢你!”

  程烟凡微笑着回了句客气,许澜一点头,又急匆匆赶回了台上。

  后台的灯光远比舞台上柔和,这是林翕清今天第一次看清程烟凡的脸。这支舞对她大概很轻松,对比林翕清本人的面色潮红气喘吁吁,程烟凡面上一点不显,依旧是同往常一样的淡漠神情。

  程烟凡没化夸张的舞台妆,仅穿着一条素色长裙——隔着幕布与光影看似与林翕清的裙子相同,此刻看却除了长度相似外便截然不同。

  “你还有事吧,八点半。”林翕清对着镜子擦涂了厚厚一层的化妆品。

  “今晚没事。”程烟凡走近了几步,在林翕清左手旁坐下,“这样卸不干净,我来吧。”

  她们从后台走到观众席时,恰好是程烟凡她们班的节目正在上演。

  是一出舞剧,林翕清许多年没关注过舞蹈市场,也看不出来这出十分钟的舞剧是原创还是照搬了什么经典,唯一能看出的是整体水平着实高,艺术感染力确实强。

  女主角林翕清不认识,舞蹈水平比程烟凡要差点儿,但放在这部剧里还是很够看的。

  “我大概懂你为什么来七中了。七中文化虽然垃圾,但听说去年进十大舞蹈学院的有六个人,都是在校内训练的。这在L市算很好的成绩了。”串场的间隙,林翕清边感慨边吐槽,“真的七中干脆挂牌当艺校算了,搞什么文化啊,耽误我们这些文化生。”

  “我来七中之前不知道有舞蹈班。”程烟凡目不斜视地看着舞台上主持人不合身的裙摆,似乎在出神,“我奶奶在七中边上有房子而已。”

  “但你现在知道啦。接下来和老师好好练习,没准你就进B市舞蹈学院之类的地方了嘛。”林翕清宽慰道,她童年时从B市舞蹈学院外路过,这个国家里舞者的梦想学府,那块被鲜花簇拥的题有“舞蹈家摇篮”的巨石,成了林翕清多年来入梦的影子。

  在此刻,她似乎把一部分的梦想寄托到了程烟凡身上。

  “说实话,我在想要不要转文化。”程烟凡闭上眼,宛如梦呓。

  “你图什么?我第一次见T杯大佬不跳舞了,乐意去学文化。”林翕清转头定定地看着程烟凡,“你真的,很有天赋。刚刚台上那些人没有比你跳得好的,他们中都一定有人能进十大舞蹈学院。你不继续跳下去……至少我作为观众会觉得很可惜。”

  “……谢谢你。”程烟凡笑了笑,“你还看吗?有点闷,我出去走走。”

  “走吧。”林翕清拎起包。

  平安夜,七中外面的小摊小贩早已经蓄势待发,只等着七中校内一散场,他们的发令枪拉响便一拥而上。

  程烟凡带着林翕清从学校一处塌了一半的围墙上翻了过来,轻松躲过校门口的保安还毫不费力,成功绕到了各色小摊小贩前。

  “没逃过课吧,学霸。”程烟凡难得地面带揶揄,“我以为除了老师,都知道这个地方。”

  “害。”林翕清摆摆手。

  “你刚刚说没见过学文化的T杯大佬,真的没见过吗?”程烟凡问。

  “啊?我去哪见?还是说我刚刚说那么多都没劝住你,你铁了心要学文化?”林翕清愣住。

  “你啊,你不是吗?”程烟凡本走在林翕清前面,此时停下了步子,回头看她,“我觉得你进过T杯决赛。”

  “对,我和你一届的,我见过你。”林翕清耸肩,承认得很快,“但我很早就没跳了,然后就早早回老家正经读书啦。我们情况不一样,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也要回老家,但还是希望你跳下去,真的。”

  学校门口有摆摊卖苹果的,一个个包装得精致近乎俗气,实属洋节本土化了。

  “有点丑这个包装。”林翕清悄悄对程烟凡说。

  “那边的应该好看一点,去看看?”程烟凡抬手指了指林翕清身后。

  七中出校门左拐不到一百米,再过条双向四车道的马路,是L市最大的一条酒吧街——该地鱼龙混杂,有一掷千金的本土富豪,也有无家可归的无业游民,属于寻欢作乐的天堂。

  林翕清初二时还挺好奇,下了晚自习和许澜去转了一圈,被漏X癖吓得两晚上没睡好觉。从此发愤图强意图靠中考考离七中,离开城西这个是非之地——结果被七中用奖学金诱惑回来,就又是一回事了。

  “不必了不必了,那边太乱了。”林翕清慌忙摇头。

  “是啊,太乱了。”程烟凡双手抱臂,走去看其他小摊了。

  “这个你要不买一双?”林翕清跟上来,指着地摊上红绿相间的圣诞袜子。

  “太浮夸了。”程烟凡有点嫌弃。

  “没要你穿!挂床头呀,没准会有圣诞老人什么的给你送礼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