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教楼的灯光从广播站的每日点歌台结束之后一盏盏亮起,这栋七中几十年饱经风霜的校园里最新的一栋楼成为了一部分艺术生们的天堂,以及另一部分艺术生们的牢房。

  林翕清每次到302练功房来时都很纳闷,好端端的墙上为什么有这么多打过洞又填补上的痕迹。很久以后校园百事通许澜同学才告诉她,这些都是通水管的洞,过去302是化学实验室——准确地说,整个科教楼的每一间,过去都是实验室。“不然这栋楼为什么要叫‘科教楼’?”——这是许澜的原话。

  “那怎么又改成练功房了?”

  “你看七中有能做实验的学生吗?有买实验材料的钱吗?与其空着,还不如改改给艺术生用。”

  当然,此时林翕清同学是没空唏嘘自己长这么大居然还没做过实验的。她正在艰难地赶上程烟凡的思路——这个动作为什么要这么发力,那个动作又该怎么卸力……

  程烟凡对舞蹈的理解很深刻,同年纪的学生能有理解就很不错了,但程烟凡应该比他们更胜一筹——林翕清在半个小时后得出这样的结论。她甚至想不通为什么程烟凡会到他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来上学,这种级别的水平不该出现在北舞附中之类的地方吗。

  差不多十年前,她还是个生活里只有跳舞的小姑娘,不觉得文化课有多重要,从不曾想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困在劳什子的书山题海里,时刻准备着为舞蹈事业奉献终生——哪怕太小的孩子压根不理解什么叫终生。

  她就是这一年一路过关斩将,进了T杯现代舞组的决赛。

  那可是T杯,一切学习舞蹈的小小少年们梦寐以求的最高荣誉。

  不过她从来没想过拿下T杯金奖,因为据传他们这一届T杯现代舞的第一名开赛前就已经注定了,毕竟有个水平和其他人相比高出断层了的姑娘。

  她起初不信,直到初赛时那个姑娘的号码牌就在她后面一个,刚下场的她喘着粗气,完整地看完了那个姑娘的表演。

  轻盈、生动,富有感染力。

  如果说她们先前的无数小舞者们是精心雕琢过的美人图,那么这个在一方二十平的小小舞台上起舞的姑娘,就是舞台世界里浑然天成的女王。

  ……

  林翕清短暂的舞蹈生涯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同侪压力,但她也丧失了继续追赶的能力。

  最后,还差几个月才八岁的林翕清没能跳完T杯决赛上的那支舞,但并不影响那位才华横溢的姑娘众望所归地把金奖桂冠收入囊中。

  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

  林翕清望着镜子里的程烟凡,目光幽深。

  “八点半了。”程烟凡看着镜子里的林翕清,隔着曲折的反射折射,对上了目光。

  “哦,对。”林翕清慌忙错开眼,收拾起她先前带过来的东西,“我先走了,今晚谢谢。”

  林翕清走出练功房时,本想顺势带上门,谁知程烟凡却跟在林翕清身后,把门挡住了。

  程烟凡熄了灯,走到了林翕清前面。

  “你也不练了?”林翕清有些意外,莫非程烟凡也打算回教室写题?

  程烟凡摆摆手,大概是一种默认。

  下楼梯时程烟凡加快了动作,脚步却依旧很轻盈,连声控灯都没有惊动。

  林翕清被远远地甩开,站在三楼的楼梯间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程烟凡黑暗里模糊的轮廓逐渐远去。

  “程烟凡!”楼梯间的声控灯倏地闪亮,对于适应黑暗的眼睛有片刻的晃眼。

  被呼喊的少女顿住了脚步。

  “你是不是拿过T杯金奖。”林翕清向下跨了一步台阶。

  程烟凡没有作答,仅仅是站在三楼向二楼的楼梯拐角,背依旧挺得笔直,却沉默无言。

  林翕清知道自己请假的期限要到了,她严苛的班长或许此时已经在她的操行分栏里写下了一个鲜红的“-2”。但她隐约觉得现在她至少不该走下去绕过程烟凡,也不该另外说点什么岔开话题,让她和程烟凡都有个台阶下。

  声控灯不耐烦地灭了,楼梯间再次回归了黑暗与岑寂。

  终于,程烟凡不带感情的冰冷声音响起:

  “对,我拿过。”

  灯再次亮了,程烟凡往楼下走,然后奔跑,没有回头。

  林翕清回租房时已经十二点多,比往常晚了一个多小时。练舞耽误了点时间,她十一点正常放学后又给自己多加了一套物理卷子,多少找补回一点学习时间。

  她拉开房门时灯没有开,卫生间的洗漱用品没有沾水的痕迹,程烟凡应当还没有回来。

  离开科教楼时程烟凡的表现让林翕清有点在意,她向许澜打听了一句程烟凡的教室,就在他们班楼下。写完那套物理卷子后她去看了一眼,门没锁,灯早就熄了。教室里没几本书,很符合七中一贯不学无术的氛围。

  至少程烟凡早退不是为了刷题。

  林翕清忽然觉得有点失落。

  这时,门响了。

  程烟凡踉跄着摔了进来,又以一个诡异的步法稳住了身形。

  林翕清端着牙缸,再一次目瞪口呆。

  这就是舞蹈大佬的绝对平衡力吗!

  当然,林翕清残存的道德心让她没办法干看着。她把牙缸一放,空出来的手搂住程烟凡,想把人先扶进房间躺下。

  但凑近的那一刻,林翕清不禁皱起了眉头——她闻到了酒味,正是她三不五时清晨会在厕所闻到的那种,只不过浓郁了不止一星半点罢了。

  能接受清晨卫生间里残存的酒味和直接与人形酒精散发器近距离接触显然是两码事,林翕清一时迈不开步子。

  程烟凡就在这时挣开了林翕清,冲到洗手池前,双手重重撑住冰凉的仿瓷台面,不可抑制地,狂吐起来。

  末了,她手指扣过喉口,催吐。

  接着打开水龙头,冲净台面。再扑了捧水在脸上,扯下毛巾擦干。

  一气呵成,好像做过许多遍那样。

  林翕清站在程烟凡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仿佛看了一场动魄惊心的恐怖演出。十几年的好学生没见过这种架势,她心中甚至连厌恶都没来得及酝酿出来,只留下讶异,以及,些微的害怕。

  “不好意思。”程烟凡本已经转身往卧室去了,看到站在卫生间外面的林翕清,又转了回去,拿起洗洁精,倒在洗手池台面上,用手一点点抹开。

  “你……”林翕清站在程烟凡身后,泛黄的仿瓷台面其实看不出之前经历过什么,“你饿不饿?刚吐过会有点吧。”

  现在流行靠喝酒催吐保持身材吗?

  林翕清小半个月前还在吐槽程烟凡“蛇蝎美人”,目前似乎也没改观特别多,至少没有熟到能直接问出这么隐私的问题的地步。

  “要不我给你冲杯牛奶?”

  橱柜里放着林翕清她妈两个月前回来看她时留下的脱脂奶粉,开封喝了两回,林翕清嫌味道干巴巴的,就没再碰过。

  程烟凡把洗洁精冲干净,温热的、装着牛奶的杯子被塞到了她手里。

  “饮水机烧水烧不开,你凑合喝吧,刚好不用放凉了。”林翕清绕过程烟凡,侧身走进了狭窄的卫生间隔间里。

  浓烈的洗洁精味道仿若劣质的空气清新剂,足够强烈,算不上好闻,但好在能粉饰酒丑、呕吐物的腥味以及一切不漂亮而乃至污浊的过去现实,用一层依附表面的纱掩盖内里不堪的事实——她们都是这样的人。

  程烟凡回房间时抿了一口杯中的牛奶——里面居然还掺了点麦片。但五六十度的温水泡不软麦片,含在嘴里有明显的颗粒感,咀嚼时发出闷闷的声音。

  下午课上完之后去舞蹈室练习,这件事成了林翕清、程烟凡二人默认的共识。程烟凡带着林翕清跳那支已经被打磨得宛如原创的舞,然后在八点半准时离开。十二点钟再在出租房准时相遇,一个带着被大理科洗涤过的头脑,一个带着不知道从哪里沾回来的酒味,偶尔会像第一天那样狂吐不止,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清醒着回来的。

  程烟凡的事情林翕清没有去多问,至于当年的T杯金奖选手为什么沦落到了L市这种小地方之类的问题,谁还不是个有故事的女同学呢?程烟凡不说,林翕清也没打算问。

  但练习的这差不多十天里,程烟凡一直都在跳林翕清那支舞。至少林翕清没有见过对方练习别的什么东西,而且也从来没有见过老师来指导过程烟凡的形体姿态等各种方面。

  艺术的学习和文化的学习是不同的,至少林翕清这样认为。学文化可以靠网课,靠翻书,靠刷题,就是不靠老师,但艺术的学习却不尽然,可以说艺术学习很难全凭借自学,离不开人指导。

  林翕清觉得程烟凡的状态很不对。

  “你最近有登台的演出吗?”林翕清问。

  “怎么?”

  “没,我就问一下。如果没有的话……”林翕清吸了口气,“要不元旦晚会我俩一块上去吧。”

  林翕清在每一次看程烟凡的动作时,都会想起将近十年前T杯预赛上的那个小姑娘,朝观众亮相时那个及其富有感染力的微笑。这个画面从她想起程烟凡是谁时起在她脑海中闪现,然后不断地重复记忆,加深记忆,仿佛成了个挥之不去的梦魇。

  但她觉得,就凭借那个笑容——一方可以尽情舞蹈的舞台对程烟凡意义非凡。

  “我们不是一个班的吧,能报一个节目?而且独舞强制让两个人跳,不会好看的。”程烟凡抱臂。

  “呃……我好像有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