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后, 众人闲坐凉亭,谢云曦和谢年华又为了一莲蓬吵闹起来, 而谢文清一如既往的为这两人头疼, 调协。

  君莫离坐石凳上安静旁观,手上自端着一瓷碗,时不时的拿勺几口莲子汤。

  此前, 他并不爱吃着甜腻的东西, 但瞧着身边这叽叽喳喳,闹闹腾腾的, 不仅心情畅快, 连这胃口都无端好了许多。

  莲子甜汤, 清润爽口, 丝滑甘甜, 伴着三四好友, 望着落日余晖后的宁静,闻着山野草木的芳香,听着耳畔似远似近的蝉鸣。

  如此良辰, 他亦是感慨万千。

  “此情此景, 若能有琴箫相伴, 想是极妙之事。”

  君莫离这一话落, 谢和弦却惊恐非常, 立马便从躺椅上弹坐起来, 随即, 一伸手,迅速拉过君莫离的衣襟,一手欲捂他那张“不合时宜”的嘴。

  反应迅速, 对应有序。

  奈何, 谢云曦耳聪目明,“呀,我差点忘了,和弦哥,我们赶紧学琴吧。”

  谢和弦身体僵硬了下,又强笑道“云曦啊,你看这天都暗来了,视线不好,不如明儿个再学?”明儿一早立马走人。

  然而,“天暗,没事,多点几盏灯便好了。”说着,便吩咐怀远再去点几盏灯来。

  自家人自家知,怀远一边匆忙应声,一边溜出凉亭,脚步迅速——等会儿得找个东西把耳朵塞了。

  而此时,谢年华和谢文清同样十分紧张。

  谢年华起身假笑,“那什么,更深露重,我这昨夜也没睡踏实,这不,就先不陪你们弹琴赏景了,哈哈——”

  谢文清紧随其后,“咳咳,今儿个采莲有些累了,我也先回房了。”

  谢和弦一瞧这一个个的都想着远遁,当即眉眼弯弯,温柔浅笑,“年华,文清哥,夜色当空,星河之下,正是听琴赏景的好时候,何必如此早便安歇呢。”

  又道:“再则,云曦难得又有雅兴,你们这做兄姐的,可不得留下来给些鼓励才是。”

  温文尔雅谢和弦,一曲琴音动天下,世人对其评价颇高,且他做人做事,向来也总叫人如沐春风。

  但君莫离瞧着好友脸上那熟悉的笑容,却是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他不知为何弹琴这事,能引得众人面色大变,但能叫谢和弦露出这般笑容的,那必是极为糟糕的事,且这“糟糕”的必定是别人。

  上一个叫他露出“凉凉一笑”的君展鹏,如今还被关在君家阁楼里抄书自闭呢——这都快抄满一年了,也没见出来的迹象。

  君莫离同他这位长兄本是不共戴天,见他如此,自是畅快之极,只从此以后,他亦对谢和弦有了新的认识。

  谈笑风生间,诛心不见血。

  那熟悉的“凉凉一笑”,当真叫人心有余悸。

  然而,就在君莫离想着,如何不动声色的溜出凉亭时,谢和弦似有感应般,回眸一笑,恰如春风——微凉。

  凉凉的夏夜,凉凉的一排三人。

  君莫离、谢文清和谢年华正襟危坐,三人三眸,相视一眼,沉默间,又齐齐看向正中摆弄古琴的两人。

  三脸均是那般生无可恋。

  君莫离未听过谢云曦弹琴,他只是瞧着谢和弦胆战心惊。

  “阿弦,他今日为何一再的逃避教琴这事,平日里,各家才子来请教音律,他都十分热心的。”

  “你还好意思说呢,就你哪壶不提提哪壶。”谢年华没好气的侧目,瞪了他一眼,“你光知道和弦哥不好惹,但却不知三郎的琴声……哎,也是不逞多让啊!”

  “不至于吧?”君莫离半信半疑,“就算没音律天赋,但有阿弦手把手教导,总归差不到哪里的。”

  曾经何时,谢家众人也都如他这般天真,但事实证明——“哎!”

  往事不可追,回忆都是泪。

  谢文清弟控,但面对琴艺,他也不得不客观的感叹,“如魔音灌耳,闻之,鬼哭神嚎,夜半不得眠。”

  ——不至于……的吧。

  调音声声起,君莫离等人安静下来,未再私语。

  而此刻,谢和弦正讲解着指法要意,且还亲自弹奏了一遍曲目。

  谢和弦试弹完毕,“云曦,可记住了?”

  谢云曦记忆力向来极好,自然是自信点头,“当然,必不负所望。”

  ——不,他们只期望你连琴都别碰。

  谢云曦并无自知之明,他且瞧着众人,抬头挺胸道:“你们且好好听着,这一次,我一定能一雪前耻的。”

  对于多年前学琴失败之事,他自认为那只是“年少无知”,如今他便是要好好证明一番。

  入席,伸手置琴,琴弦微动,琴音渐起。

  刹那间,蝉鸟惊,蛙声停,夜风无声,星月入云——果真是“不负众望”的魔音灌耳。

  君子六艺,谢云曦自也通晓琴理,只是道理都懂,上手却依然惨不忍睹。

  毫无准备之下,君莫离听的浑身一哆嗦。

  若说谢和弦的琴声是天籁,那么曦云曦的琴,则弹出了弦拉朽木,指尖滑瓷的呕哑之感。

  谁能想到,这谪仙似的谢家三郎,竟是个无药可救的音痴,手残。

  至于谢和弦,自是一脸“早知道会这样”的无奈表情。

  这一刻,君莫离终是理解好友为何会“谈琴色变”——真,恐怖如斯也。

  如果时光能倒回,在谢和弦说出“你现在就先逃吧。”这一句话时,他一定立马转身,策马逃离。

  如果时光能倒回,他一定不会嘴欠,说什么琴箫相伴。

  可惜,所谓“如果”,皆是虚妄。

  君莫离尽量捂紧耳朵,但那抓心挠肺的琴音依然能从指间缝隙中穿过,直直的刺入脑中。

  用最美的姿态,弹最难听的琴音,谢家三郎,果真不愧是天启第一——哎,心服口服,但求别弹。

  在历经厨房惊讶后,此刻,君莫离的心灵亦受到劫难般的洗礼。

  桃花居半日一夜,三观重塑,心灵洗涤,灵魂重启,还真是收获良多呢!

  翌日,清晨,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桃花居里,谢和弦,君莫离,谢文清和谢年华四人却是大眼瞪小眼,看谁都是熊猫眼。

  谢云曦步至前厅,瞧着众人齐聚,“啊呀,大伙都起的好早,正好,昨夜温了高汤,我叫厨房下了汤面,再伴些蒜香藕片来……”

  走进了,这才发现众人一人顶两熊猫眼,还都是生无可恋的表情,“咦,你们这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四双熊猫眼齐齐侧目。

  “呃……”

  谢云曦被盯的有些不自在,“那什么,我知道昨晚弹的不好听了那么……一点,你们这,要不要那么夸张。”

  四人齐齐抬眼,“一点?”呵呵,那是难听了一点吗?

  瞧着众人那一言难尽的表情,谢云曦自我反省,“确实特别难听,但这俗话说得好,熟能生巧嘛,待我再多练……”

  不待他说完,谢和弦起身,“告辞。”

  ——还多练,再练下去,美食也救不了他的命了。

  “哎哎哎,和弦哥,别啊!”谢云曦起身拦下,“有……有那么难听嘛,我感觉其实,嗯,还可以再救一下。”

  救!

  不,需要被拯救的明明是他们这些听琴的人,人家弹琴是余音绕梁三日,但那是妙音,昨夜,绕梁绕耳的,那却是魔音。

  散不去的销魂之声,实在叫人难以入眠。一宿未睡,可不得眼带淤青,面容憔悴。

  “哎,三郎啊,你要学别的,大哥我一定支持你。”谢文清叹,“就这琴吧,你就别折腾了。”不然他们都该被折腾残了不可。

  谢年华疯狂点头,“对对对,三郎啊,只要别说琴这事,你要什么,二姐都给你弄来。”

  ——有,那么难听吗?

  谢云曦将目光落在君莫离身上,“莫离君,我觉着吧,他们这几个实在太夸大其词了,不就弹个琴,难听是难听了些,但没这么夸张……吧?”

  对上那满怀期望的眼眸,君莫离自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只面无表情道:“云曦君,君子六艺,总有不擅长的,嗯……不如,改天我送你一把绝世好弓,再配匹好马。”但求别再弹琴。

  谢云曦眨眨眼,不死心道:“真有那么难听吗?”

  四人齐声,且坚定道:“真有!”

  万箭穿心,学琴梦碎。

  打击之下,谢云曦终是断了学琴的念头,毕竟——嗯,其实他昨晚也没怎么睡好,毕竟他只是手残了些,耳朵还没毛病。

  ——哎,真是太难听了,怎么能弹出这么折磨人的音律来,实在是……那天看谁不顺眼,便送他这一曲琴音倒是挺好。

  谢云曦目光微闪,一扫颓废之色,“看来,今生无缘六乐,只能做个听客了。”

  见他终是大彻大悟,且还极为乐观,众人缓缓松了口气。

  ——哎,终于不用再受魔音之苦,终于能好好入梦安睡了。

  普天同庆,当大吃一顿也。

  时光匆匆,一日又一日,谢和弦和君莫离在桃花居里逍遥着。

  每日晨,来一首琴箫合奏,再随谢云曦等人下厨用膳,自又是一番别样的乐趣。

  膳后得闲,又恰逢雷雨后,天气凉爽,自又是几人齐聚,或折腾农田食材,或爬山踏青寻找野食,或下山入莲花池乘船采莲。

  若天热无雨,便于桃花居内吃瓜饮蜜,听音赏景,亦或各自找事,悠然独处。

  日子过的不紧不慢,怡然自得,好似梦幻。

  待众人回过神,竟已过去十日有余。

  君莫离背着古琴,牵着马,回身遥望琅琊山腰处,依稀可见山间旭日东升,几缕炊烟袅袅。

  岁月娴静,光阴如逝。

  刚下山,他便开始怀念那山腰桃林处的美味佳肴。

  “还真是,好歹,客气多挽留一下。”

  君莫离难得矫情,“这会儿也不知谢云曦那小子又在做什么,对了,还有那臭丫头,说今日午茶要吃红糖冰粉,竟还嘚瑟你我吃不到。”

  本是离别忧愁时,偏就遇上谢家那几个不解风情的,一个个的,别说感伤了,没气死便已极好。

  但——

  他还是舍不得离开啊!

  谢和弦自也不舍,只是大暑将过,南齐来信,他们再任性也该回去履行各自的职责,身在世家,享世家之便,自也有要承担的责任。

  谢和弦低头瞧了眼马上悬挂的行李,来时空荡,去时却满是零嘴小食,“这世上送行总爱送吃食的,除了云曦也真难找出第二个人了。”

  这些日子,君莫离自也体会到谢云曦这人的天马行空,不按常理,说是不染无尘的才子,可又偏爱油盐酱醋的喧哗,但若说融于世俗,偏又觉他似云似雾,琢磨不透。

  “谢云曦这小子啊!”

  谢和弦温柔浅笑,“很可爱的三郎呢。”

  可爱?

  君莫离还是对这一评价接受不能,“真没见哪里可爱,如果是不弹琴这事,嗯,那确实挺可爱。”

  谢云曦之琴,印象深刻,毕生难忘,余音难消,实在是——不提也罢。

  马蹄声声起,琅琊山渐离,尘土飞扬间,再不见人马踪影。

  桃花居,房梁下,铜铃阵阵,送亲友。

  谢云曦离地晃着脚丫,抬头仰望云卷云舒,“明年今朝待满客,哎,又多了俩吃白食的。”

  风起,微凉,似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