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交友人来往、做客, 自来便又一套流程,虽各家均有些细微的不同之处, 但大体是也不过喝茶, 聊天,谈论学问之类,若是留饭, 自也有仆人准备, 自无需做客之人劳作。

  他原只听好友说要吃“三郎的美食”, 初时也只是以为是谢云曦写了什么食谱让厨房做来食用, 却未曾想“三郎的美食”指的竟然真是“三郎亲手做的美食”。

  谢家家风严禁, 外人要打探谢家之事, 却是十分艰难, 而谢云曦来往好友虽性格各异,但都是人品极佳的,对外自不会嘴碎。

  谢云曦似爱美食的传闻确实有些, 毕竟曾当众吃花, 但说他擅厨的却是半点没有, 至于“不顾正业”, 总爱往山野田间折腾的事, 自然也少有人知。

  琅琊一带都少有人知道的事, 何况是远在南齐的人。

  君莫离对谢云曦下厨之事, 自是十分的诧异。

  但,这不过是三观破碎的开始。

  此时,桃花居的厨房。

  君莫离被谢和弦拉着, 正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 挽着衣袖,摘洗蔬果食材。

  君莫离瞧着好友,一边清洗藕节上的淤泥,一边还乐呵呵的哼着轻快的曲调,那本该用来弹琴的手,此刻却在水中起伏着,那动作瞧着,竟还挺熟练。

  君莫离怀疑这桃花居内是否有什么八卦迷阵之类,能叫人出现幻觉。

  不然,他这一向喜白衣,爱整洁的好友怎会如此这般——蹲坐厨门,附身洗淤泥。

  当然,最重要的是——谁家上门做客的人,还负责来厨房打下手的?

  谢年华暂且不说,这人本就是世家女郎中出了名的不走寻常路,但谢文清不是号称君子端放,最重礼仪的世家才子吗?

  君莫离面无表情的回头,看了眼厨房内正在给鸡做“按摩”的谢文清——君子端方?

  呵呵,他都快不认识这四个字了。

  视线瞥到另一处,却瞧见谢云曦倒油下锅,一旁的谢年华自在一旁将备好的食材递上。

  “呲啪——”一声,油烟四溢,热气蒸腾。

  视线向上,自是炊烟袅袅,徐徐回旋。

  烟雾朦胧,如梦似幻。

  “这梦,还真是做的太荒唐。”谢家,世家之首,文坛楷模,万民所仰,此间汇聚,偏又是谢家最核心的精英。

  洗菜,给鸡“按摩”,做帮厨,烹煮食物?

  君莫离闭眼,深呼吸,“一切皆是幻觉,待我醒来……”

  “阿离,别呆着,这葱给你。”

  谢和弦唤着,顺手将一把葱塞到他手里,且还催促道,“赶紧洗,三郎还等着用呢。”

  “梦”没醒,手上却还多了把连着根,沾着泥的大葱。

  君莫离僵这脖颈,盯着葱,随即终是接受了此非幻觉,而是现实的事实。

  他瞧着谢和弦,“阿弦,你……不觉哪里不对吗?”顿了顿,“我们是来做客的……吧?”

  “没有哪里不对啊,桃花居向来如此。”谢和弦见好友一脸玄幻,自也能理解他此时受到的“冲击”。

  “习惯了便好,我和文清哥他们其实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谢和弦回想起从前,自也是一感慨,“其实。偶尔这般放松,也是难得的一番趣味。”

  说着,他亦抬头仰望起远处高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虚与委蛇,没有尔虞我诈,只有这山野茅庐,炊烟袅袅,偶来得闲,琴箫悠然,闲书半卷,亦或是仗剑天涯,潇洒自在。”

  谢和弦看向好友,优雅浅笑道:“阿离,这不正是你我所向往的生活嘛。”

  君莫离一愣,又似有所觉的抬头——山野云深,红霞轻卷,鸟语阵阵,蝉鸣渐起,回首,亦是烟火缭绕,饭香怡人。

  虽不见仗剑走人间的豪迈,却有一餐一食,家人相伴,同心协力的闲适,温情。

  谢和弦见他沉思,并未出声打扰,世人都道南齐君莫离最是桀骜不驯,满身锋芒,但却未有人深究其中缘由。

  南齐,临近边城,紧靠外域,并非安定富裕的定居之所。

  南齐的诸多世家,大多是家业败落后无奈迁居过去的,君家三代之前还是十大世家之一,奈何子孙不堪,且还参与皇家争斗,从此元气大伤,为保血脉,这才迁入南齐。

  此后数年,君家痛定思痛,发愤图强,到如今也算是恢复了不少元气——虽无鼎盛时的风光,但在南齐一带,也是极为强盛的存在。

  只是,有过一次教训,君家对族内子弟却是十分严苛,乃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君莫离为君家嫡子,才华出众,若不是族内压力,天启才子榜上又何止前十。

  不过,俗话说的好,是金子哪儿都能发光,虽因风评问题,只屈居才子第十位,但在天启八大怪才榜上却位居榜首。

  如此出众,可偏偏他却只是君家的三郎。

  按世家规矩,本该是长子继家主之位,但君家另有一派却又奉行“强者为尊”,但凡君家大郎——君展鹏能力出众些,哪怕不能比肩,至少能有一半,也不至于让君家出现族内权斗的局面。

  几年前的君家,一派支持君展鹏,一派支持君莫离,另有浑水摸鱼,或做墙头的,当真是龙争虎斗,混乱不堪。

  君莫离自小便看多了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对家主之位,对权利争斗自是极为厌恶。

  这些年来,他放纵自我,行事极端,虽名声有损,却也平息了族内不少纷争——至少明面上和谐。

  谢和弦想起初见君莫离时的模样,自也是忍不住的心疼。

  明珠蒙尘,一句可惜,又如何能道尽其中的不堪。

  在未见到君莫离之前,谢和弦其实从未想过世间竟会有君家这般内斗到骨肉相残,血亲相斗的氏族。

  南齐谢家作为旁系,迁至南齐并非流放或衰败,更无家族内斗,而是谢氏一族枝叶庞大,除嫡系一脉居于琅琊外,其他能力强盛的旁系大多会派去别处,或守业或开拓。

  谢家百年,以琅琊为中心,辐射天下,占据资源,囊括人才。

  谢氏之所以能长盛久安,最根本却还是族人间齐心协力,守望相助。

  谢和弦生于此,长于此,自也曾天真的以为这世上所有家族、亲人都是这般和谐友爱的。

  直到那一天,他意外救下一身血色的君莫离,这才知,血脉亲人之间竟也会如此狠绝。

  明明是最亲的亲人。

  谢和弦第一次感受到了权利斗争的恐怖,同时也无比庆幸自己投身的谢家,而不是君家这样的家族。

  当然,谢家亲人之间,自也有争吵,打闹,互相“算计”的时候。

  比如,此刻厨房里的三位。

  谢云曦接过谢年华递来盘子一瞧,当即嫌弃道:“二姐,你切的是什么菜,跟你说了,要大小厚度一样才好看。”

  “哎呀,反正就是吃进肚子里的,那么讲究干什么。”

  “就是吃的才要讲究,你学学大哥,仔细点不行嘛?”

  “那你有本事别倒进锅,这么嫌弃,最后还不是用了,切。”

  “我这是不想浪费……”

  “你就是矫情的,还大小厚度一样……”

  谢文清听着两人做个菜都能吵个没完,实在很是无语,“唉,你们俩安分点,好歹有客人在,给咱谢家留点面子。”

  哈?

  谢云曦和谢年华相视一眼——大哥是在搞笑吗?

  两人不约而同的看了眼门口洗菜的两人,又看了看正在给鸡塞香料的长兄。

  谢云曦撇嘴,“都同流合污了,哪还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同流合污这词是这么用的?

  谢年华却很是赞同的点头附和,“就是,虽然君莫离挺讨厌,但竟是和弦哥的至交好友,那也就是自家人,有什么好见外的,反正大哥你鸡屁股都塞了,真说面子里子的,多没意思。”

  谢文清一顿,默默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上的鸡,又侧目瞧了瞧厨门外的君莫离——呃,他现在把鸡扔了,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还来得及吗?

  扔是不能扔的,毕竟荷叶鸡如此美味的佳肴,且还是他辛苦腌制按摩的鸡肉。

  谢文清不觉加了手上的动作,懒的再管谢云曦和谢年华之间时不时的斗嘴吵闹,只待整鸡一包,上锅蒸煮,他才又亡羊补牢的端起姿态来——两手负背,腰板挺直,平视前方……的看火。

  门外,君莫离回过神,瞧了眼厨房内你来他往,颇为热闹的三人,感慨之余,自也生出些羡慕来。

  不过,他向来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没一会,便收了视线,回头看着好友,“你还奇怪,这路走的为何如此巧,如今看来,是你故意往琅琊走的。”

  闻言,谢和弦坦然一笑,却只道:“我总觉着,你这人啊,与云曦一般,虽瞧着不同,但本质却都是爱自由的,潇洒的,连消极避世的心态都挺像,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

  “你们家这蜜罐似的,且他这万事不愁的逍遥日子,怎么就同我一样了?”

  君莫离瞧了眼谢云曦,这嘻笑打闹,热热闹闹的人,除了性子善变外,实在没看哪里有消极的避世感。

  谢和弦不知想起什么,只叹息道:“按理说自小成名,本该担心他自负轻狂,可谁知,他却时常不自信似的,明明已做的极好,连符老先生这般严格的,都常为他的进步赞叹不已,可就他自己,却还是觉那那都不好。”

  同样是天赋异禀,自小成名,族人偏爱的,王安祈那般性子的,反倒更合理。

  君莫离挑眉,“也许他的优秀标准同旁人不同,或是他内心在和更出色的人做比较。”

  同一代的世家才子中,比谢云曦更出彩的,“不是我护着自己弟弟,但无论外貌,还是才情,可找不出第二个人。”

  “那便只有前一种可能了。”君莫离啧啧道,“不过,符老先生都觉出色的,他还认为不够,这优秀的标准是有多高!”

  “唉——”

  这答案除了谢云曦自己外,旁人自是无法回答的。

  可惜,若他肯说,也不用谢和弦如此担忧了,何况担忧的又何止他一人。

  “罢了,总归还是要他自己开窍领悟的,我们急也急不得,还是赶紧洗菜吧。”

  谢和弦玩笑起来,“不然啊,我们可就没饭吃咯。”

  “啊,我还没说呢,竟然让我这客人洗菜,真是——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待客之道。”

  话虽如此,可君莫离瞧着手上的大葱,却是释然一笑,随即竟也俯下身,学着谢和弦的样子,摘洗起淤泥来。

  厨房内响起催促声,“你们别只顾着聊天啊,还等着菜下锅吃饭呢。”

  还真是半点客气都意思没有。

  谢和弦:“……”

  ——这狂妄的语气,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