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清杭直视着他,一字字道:“有任何疑问,直说就好,不用遮掩。”

  君山堂周堂主点点头,站上前来,环视众人:“大敌当前,本不该离心,可在下心里有疑虑,事关大家生死,不得不问。”

  元清杭淡淡道:“就是疑惑我们魔宗为什么这么好心?”

  周堂主道:“那么元少主不妨解释一下?”

  元清杭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强行压下,冷笑道:“斩妖除邪,匡扶道义,倒也不是只有仙宗才奉成家训。我若说我就是天生侠义、心善正直,反正你也不信,又何来一问?”

  宇文瀚在边上怒目而视:“周堂主,元小少主救过的人不计其数,在座受过他恩惠的,大到凌霄殿陈殿主和我,小到千重山顶被他救下的木家小公子、还有诸多晚辈弟子,怎么,这些都不够你们看清他的为人?”

  周堂主一时语塞,咬牙道:“好,这些抛开不论。我只想问木青晖仙长一件事。”

  木青晖没料到他忽然提到自己,不由得一怔:“何事?”

  周堂主大声道:“您医术高超,对商渊的怪异情形必有想法。我想问的是,商渊头顶外显的那个元婴,颜色时金时黑,肌肤状态也忽然衰老、忽然又年轻,是因为境界不稳、是不是?”

  木青晖皱眉:“是。”

  “按照千重山顶死里逃生的那些晚辈所见,商渊吸收了别人濒死时金丹迸发的灵力,头顶黑色婴童就慢慢转回金色。那么,有没有可能,他吸收不到金丹,境界崩塌后,就只能吸收魔丹的灵力,转而维持那黑色魔婴不溃散呢?”

  篝火边,一片震惊。

  有人茫然无措,有人若有所思。

  木青晖缓缓道:“有这种可能。但是一切都是猜测,毫无证据。”

  他不善说谎,心中如何认为,便只会坦诚说出。这话一出,四周各位仙宗人士全都脸色微动。

  一片古怪的气氛中,周宗主手掌一张,袖中赫然亮出一物,扑棱着翅膀,飞上众人头顶。

  羽毛漆黑,眼窝中嵌着血红的灵石,闪着无机质的冰冷光芒,正是一只传舌隼!

  它嘴巴一张,这一次,没有吐出机械的模仿话语,口中却落下了一只小小蜡丸。

  周堂主伸手接过,用力捏开:“诸位请看,这是我刚刚得到的易白衣前辈的紧急传书!”

  蜡丸碎裂,露出里面火漆封印的圆形纸团,上面正是易家独有的印记,木青晖快速检视一下,点点头:“是易前辈的独家封印,字迹也吻合。”

  周堂主道:“还请木仙长读出来吧!”

  木青晖微微犹豫,看了一眼元清杭。

  元清杭目光幽深,淡淡道:“木仙长请。”

  木青晖低头看向纸条,轻声读道:“惊闻千重山巨变,心甚忧之。细细揣摩商渊异状,更是心惊。诸仙君务必留意,商渊极有可能早已走火入魔,踯躅在元婴与魔婴之间。金丹不够,堕入魔道后,便可能转而用魔丹补充,还望清杭小友多多小心。”

  举座哗然,有人喃喃出声:“易白衣前辈也是这样推测,那必然有道理!”

  “也就是说,商渊尚未真的踏入元婴境,修炼功法走火入魔后,虽然竭力追求靠近元婴,却始终无法达成,极有可能会变成魔婴境?”

  已经有人眼光闪烁,看向元清杭和不远处的姬半夏,若有所思。

  宇文瀚忍无可忍,怒道:“那又怎样?商渊若是要金丹维系,并不想堕入魔道,他要杀的就是仙宗诸位,魔宗诸人帮我等抗争,你们又有什么不满的!”

  另一位仙宗宗主脸色微青,脸上肌肉微颤:“若是别有所图,那也不用感激涕零。”

  元清杭淡淡看了他一眼,道:“魔宗图你们什么了?从始至终,似乎都是我们被冤枉陷害,就算真所图,怕也只有一个目的。”

  他一字字道:“那就是洗掉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扣上的罪名。”

  说话的那位仙宗宗主就有一位胞弟在征战中死在魔宗之手,这些日迫于形势,才不得不压下仇恨,此刻终于不想再忍,冷笑道:“你们希望商渊吸收足够的金丹后,正式晋升元婴境,稳定下来,自然就不会再杀戮魔宗。”

  元清杭诧异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白痴:“那我们束手不管,任凭他杀仙宗、夺金丹,岂不是对魔宗最有利?”

  元清杭气急反笑:“于是呢?大家不该和他拼命,就等着他一个个慢慢杀过去?”

  一片诡异的安静,有人低下了头,悄悄视线试探,似乎都在想着什么。

  元清杭心里又是诧异,又是不解,皱眉看向同样神色奇怪的陈封:“陈殿主,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

  陈封紧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

  篝火远处,姬半夏笔直站在阴影中,脚下影子忽长忽短,他忽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冷笑。

  他一双茶色眸子在火光下冷厉锐利,几近透明,讥讽之意呼之欲出:“他们的意思是,立刻避战躲藏,用尽全力藏匿一段时日,逼得商渊无金丹可用,转为魔婴境后,那自然就是魔宗的灾祸,和他们再无关系……”

  元清杭眸子猛然一缩,愕然望向对面的陈封等人。

  陈封垂下头,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反驳。

  就连常媛儿的父亲、海青门的常掌门,也心有惭愧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元清杭的心,终于慢慢沉了下去。

  姬半夏的语气更加讥讽:“你一向聪明,却想不到他们这点小小龌龊心思,知道为什么吗?”

  元清杭怔怔抬头,看向他。

  姬半夏身子一晃,劈手抓住他手腕,向远处急拽而去:“因为你善极近蠢,根本想不到有人会希望用别人的死来自保,可惜这就是人心!……”

  ……

  连绵山脊上,山风呼啸。

  元清杭坐在最高处,一头长发漆黑如丝,被风吹得狂飞卷动。

  他静静望着下面点点帐篷,隐隐灯火,脸色清冷。

  姬半夏已经不知所踪,魔宗属下也不敢前来打扰,不知道在山顶上吹了多久的冷风,他才缓缓站起身。

  霜降小心翼翼从远处的林中走过来,看着他脸色,竟也不敢再嗔怪埋怨,只小声道:“少主,姬护法叫我留话给您。”

  元清杭道:“什么?”

  “他说,他和宇文老爷子喝酒道别去了。不过无论你做什么决定,他都不反对。”

  元清杭默默不语,半晌轻轻笑了笑:“我的决定,一定很任性。所以不用你们再跟着了,我自己做就好。”

  霜降大急:“少主您胡说什么?无论你犯什么傻,我和庭安他们都跟着您,上刀山下火海,又有什么打紧?”

  元清杭眼中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愤怒,也没了迷惘沮丧,清澈如昨:“你都知道我是在犯傻了,又怎么会带你们。”

  霜降更加焦急,惶恐道:“那少主您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总得叫左右护法派人保护。商渊那个大魔头,又岂是你一个人对付得了的?”

  元清杭温和地冲她笑了笑:“尽人事,听天命吧。”

  霜降又惊又怕,眼泪终于簌簌而下:“少主,我们不管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了,我们走吧,好不好?您若是担心鸿少爷没爹没娘,在神农谷孤单难过,就把他也带走。”

  元清杭伸出手,轻轻在她脸上擦了擦:“霜降姐姐,我也不是没想过要走。”

  霜降的泪流得更凶:“那就赶紧走嘛!”

  “但我刚刚想了很久,若是换了我现在陷落在万刃冢中出不来,他却留在了外面。”元清杭淡淡道,“假如是我们魔宗的人被商渊追杀屠戮,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他虽然没说宁夺的名字,霜降却心里雪亮,她张了张嘴,半晌才低低道:“他会……会和你现在一样。”

  元清杭点点头,神色柔和又骄傲:“为了救魔宗的人,他也同样会一力承当,绝不退避,更绝不会丢下你们任何人。”

  霜降又是难过,又是无力辩驳,跺脚道:“可、可他是仙宗骄子,做这些本就是应该的呀,我们一众邪魔外道,被人诬陷怀疑,何苦来哉,又到底图什么?”

  元清杭笑吟吟摇头:“你这话好没道理。我堂堂魔宗小少主,大魔头元佐意的亲外甥,难道就输给他了?”

  摆了摆手,他脸色一肃:“不用再说了,我要去做的事,本就是大战前的第一步。现在联盟虽然已经瓦解无疑,可我若不去做,却没办法心安的。”

  换了那个人在,他也一定会和他做完全一样的决定。

  就算是孤身单剑、就算是血战到底,他也一定会踏上这条路途。

  ……夜深人静,不久前的争执和争端暂时藏在了夜色中,短暂的一夜后,又将迎来什么样的局面,元清杭已经懒得去想,也懒得去问。

  午夜已至,他悄悄起身,仔细准备好要带的各种事物,又将宇文瀚送他的各种法器检查完毕,才出了帐篷。

  绕开外面睡熟的霜降,他略略辨别方向,身形轻纵,向大阵边缘急奔而去。

  有处阵眼在极隐蔽的远山山坳里,他足下不停,很快绕到那里。

  阵眼本就是他和宁夺共骑蛊雕时,在空中找到的,隐藏的阵旗更是他亲手布下。

  这里也是唯一一个被天然遮蔽阵挡住的所在,无需派人值守。

  他双掌在乱石阵中一处按下,正要开启,忽然,身后就是一阵微乱的脚步声,向着这边传来。

  虽然个个都竭力隐藏了响动,可是哪里瞒得过元清杭耳目,细细一听,竟有十来人之多,而且正是向这边奔来。

  脚步越来越近,渐渐混乱,一群人鬼鬼祟祟,脸罩黑纱,奔到了阵眼前。

  “咦?应该就在这里啊,人呢?”

  “这都堵不到,他怎么跑得这么快?”

  “快快,一起出阵,分头去追,决不能让他跑了!”

  ……正在压着声音七嘴八舌,忽然,最后一个人的肩膀被人鬼魅般一拍:“诸位在找谁?”

  那人吓得叫了一声,扭头劈剑就刺:“谁!”

  萋萋草丛中,一个少年黑衣劲装,眸光如星,手疾眼快一把擒住他手腕:“你们要找的人。”

  一群少年一惊一乍地纷纷跳起来,一眼看见他,惊喜地大叫出声:“元少主!是你!”

  元清杭:“……”

  为首的青年一拉面纱,露出一张方正英挺的脸,兴高采烈:“你还在啊?太好啦!”

  他身边一个窈窕身影也慌忙扯下面纱,俏丽活泼的笑脸上,一双杏眼顾盼灵动:“元大哥,我们来啦。”

  正是李济和常媛儿。

  他们身边的十来个人也纷纷揭开面纱,各家弟子都有,大多是千重山顶闭关室里被元清杭救下的那些人。

  人群最后面,还有两小拨人默默站着,没有吭声。

  元清杭面无表情:“霜降姐姐,你刚刚倒是睡得很沉啊。”

  霜降讪讪探出头来,小声道:“从小伺候小少主嘛,您起来,奴婢哪里睡得着?”

  赵庭安也老实道:“小少主,您丢下我们乱跑,万一出点事,姬护法会剥了我们的皮。”

  元清杭咬牙切齿:“他们是你们叫来的?”

  霜降壮着胆子,嘀咕道:“我只和常姑娘说了一声。”

  常媛儿抢着道:“我也只告诉了一个人。”

  这一个人自然是李济,他必然是又去找了另一个好友,一个又一个,然后就有了这么一帮子人……

  另一边的两个人彼此似乎全不认识,可脸上却并没有遮挡。

  一个脸色惨白木然,一个沉略显稚气,却是厉轻鸿和木嘉荣。

  看见元清杭目光看来,厉轻鸿依旧一声不吭,木嘉荣却嘶哑开口:“你放心,随便他们怎么说,我们都信你。”

  那十来个年轻人纷纷附和,摩拳擦掌:“元少主,您想去做什么,带上我们呗!”

  “天天缩在这里,憋都憋死啦。杀敌也好,偷袭也好,我们一起共进退。”

  “什么魔宗仙宗啊,一起斩邪除佞,就是好朋友。”

  元清杭怔怔望着面前一张张年轻热情、神采飞扬的脸,眼眶似乎有点奇怪的热意,半晌不动。

  满腔的郁结像是乌云被清风驱散,一丝微弱阳光照了进来,一切都不再重要,也再无怀疑。

  他看向霜降,笑意宛如清风拂过山岗,月华映上波光粼粼的清湖。

  “霜降姐姐,你方才问我图什么。”他扬眉道,“大概就图这个吧。”

  只图这纷乱世间,正气犹存,也图这少年恣意,热血不灭。

  他双掌轰然击出,在阵眼上震出一道裂缝,扬声高笑:“走吧!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