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显示这个号码来自广州。

  乌天犹豫两秒,接起了电话。

  “乌天?”

  乌天愣了愣:“是我。”

  “我薛立臻。”

  “嗯,我听出来了……”

  乌天已经做好了说“你打错了”的准备,万万想不到,竟是薛立臻。

  他跑到广州去了?真远。

  “我听说周贺病了,是吗?”

  “啊,你……听谁说的?”

  乌天脑海里想的是另一件事儿:薛立臻既然能听说周贺生病,也就是说他仍和周贺身边的人有联系——那应该就能顺藤摸瓜找着他吧?

  “听以前的同事说的,周贺因为生病好几天没去上班了,病得……很严重?”

  很严重。

  但周贺想见薛立臻吗?

  乌天太了解周贺了:他是个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人,受再多苦再多委屈都不说,永远是一副漫不经心、游刃有余的模样。

  连他对薛立臻都是这样,他是喜欢薛立臻的,乌天想,但他拒绝承认。这两个人像在互相较劲儿,比比看谁能更绝情。

  “我跟你实话实说,”乌天清清嗓子:“初步诊断是肺癌,昨天他去做了检查,三天之后出结果……之前拍的片子上已经能看见阴影了。”

  “……肺、癌。”薛立臻喃喃道。

  乌天补充说:“你别和其他人说,他不太想让其他人知道。”

  “他会死?”

  乌天语塞。

  事已至此,总有些……避不开的沉重问题。

  是吧。

  乌天忽然不忍将一个偏向肯定的答案抛给薛立臻。

  “我不知道,还要看进一步检查。”

  “嗯,我知道了。”

  “周贺找了你很久,”乌天有些心虚,忐忑地说:“他很担心你。”

  “是吗。”薛立臻淡淡应了一声。

  似乎也没什么可说了,“还有什么事儿吗?”

  “没了,谢谢你啊,我挂了。”薛立臻话音刚落,手机里就传出“嘟嘟嘟”的忙音。

  乌天在心里叹了口气,把手机揣回兜里。这事儿还是别告诉周贺了。

  下午乌天回了趟家,他提前打听好这几天爸妈去外地了。

  他把大学时的专业书找了出来,又从书柜里搬出厚厚的《世说新语笺注》和《庄子今注今译》,都放进带来的拉杆箱。

  四季的衣服各拿了几件,他那天被赶出家的时候脚上穿了双板鞋,带了双运动鞋,眼下倒是换得开。乌天看拉杆箱还剩余不少空间,便还是把一双厚实的牛皮冬靴装了进去——北京比甘城更靠北,冬天会更冷。

  前段时间乌校长曾给他一张卡,怕他自己住在外面钱不够用。乌天把那张卡拿出来——上面的钱他一分没花——放在了客厅茶几上。

  把被自己翻乱的屋子收拾干净,乌天打开书房的电脑。里面有一些陆续积累下来的工作文件,现在要辞职了,就清理干净吧。

  乍一开机,就弹出了浏览器。乌天忽然发现浏览器变了——电脑上之前用的是firefox啊?爸妈都不玩电脑,连用手机拼音打字都是他教了很久才教会的。大概是哪个软件更新附带的吧。

  乌天没当回事,刚准备点下右上角的“×”,心一跳,顿住了。

  他在菜单栏里瞥见了“同性恋”。

  仔细看,是一个又一个收藏的网页:同性恋是病吗、孩子是同性恋怎么办、同性恋会不会得艾滋病、得了艾滋病一定会死吗……

  乌天把这些网页一个个点开,有客观准确的科普,也有不着调的胡说,屏幕上的小字密密麻麻。

  两行泪“唰”地从眼眶中流下来。

  拉着箱子离开家时,乌天换好鞋,站在门口,环视这栋他再熟悉不过的房子。

  下一次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深恩负尽,连一句“对不起”也无法当面说。他没有选择。

  晚饭时,乌天到了槊县,丘西村。

  走下出租车,就看见聂原撑着个拐杖,站在村口,双眼亮晶晶的望着乌天。

  乌天向他走去,想抬手摸摸,又忍住了——再转念一想,我他妈忍什么啊!我转正了啊!

  于是理直气壮地在聂原头顶挼了两下,又捏捏脸。

  “还在外面呢,你能不能别这么……饥渴。”聂原拍掉他的狗爪子。

  “那是不是到家了就能——”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聂原家走,路过那个小超市,乌天用胳膊肘顶顶聂原:“我上次来找你,你家没人,就是这家超市老板给我说你在城里——没给我郁闷死。”

  “郁闷什么?”

  “那不就证明你没回来么,我当时都想你会不会去了贵州,再也不回来了。”

  “我去什么贵州,我爸……一年才和我联系几次,平时电话都打不通,我都不知道他在哪。”

  乌天“啊”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

  聂原反倒语气轻松地说:“我爸妈那些烂账,扯不清,俩人总觉得对方欠自己的,我妈嫌我爸没出息,我爸恨我妈出轨,就让他们互相埋怨着吧,也没我什么事儿。”

  乌天知道聂原虽然说得满不在乎,心里一定是难过的,便搭上他肩膀:“有我在呢。”

  “让我把你当爹妈啊?”聂原开玩笑。

  “下次……可以试试叫爸爸……”

  “滚!你能不能有点作为人民教师的操守?”

  “现在已经不是人民教师了。”

  “……”聂原没接话,又走了几步,忽然说:“这么好的工作……可惜了。”

  乌天一下子没跟上聂原的节奏,过了几秒,才一把抓住聂原的手,深深看进他的眼睛:“工作没了以后可以再找,再说了,有得必有失,这么想想,我赚大了。”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捏捏他手心里的薄茧。

  聂原的眉头舒展开,笑着点头:“好吧,我也觉得你赚大了。”

  乌天没松开手,两人便牵着手往聂原家走,反正现在是饭点儿,路上也没人。

  乌天想起周贺的病,心里就出现一片深渊,黑黢黢望不见底,他每望一眼,都会被吸着往下掉。而聂原就是天空中伸展下来的巨大树藤,紧紧的、温柔的环绕在他腰上,把他拉出痛苦的深渊。

  到了家门口,聂原掏出钥匙,开门,一位有些佝偻的老人立马迎出来。

  “姥姥,这是乌天,我哥们。”

  “您好,您叫我小乌就行。”乌天弯下腰对老人说。

  “这孩子真俊!”聂原的姥姥笑了,眼角的皱纹开成一朵花,很和蔼。

  “走吧,姥姥已经做好饭了。”聂原拍拍乌天肩膀。

  乌天跟着他进屋,见客厅支了张木质方桌,不算大,桌上的盘子一个挤着一个。

  乌天早已经饥肠辘辘了,赶快去洗了手,然后像个小学生一样端坐在餐桌前,一面和姥姥寒暄,一面偷瞄着桌子上的菜。

  都是家常菜式,四喜丸子,红烧肉,烧鸡,炒油麦,凉拌木耳,还有一道看不出是什么菜煮的汤——但乌天就是怎么闻怎么香,心想聂原洗个手怎么洗这么慢。

  “温度正好,”聂原手里拎着两瓶啤酒走过来:“刚刚放水里凉了一下。”

  “小原,怎么喝酒呢?!”姥姥皱眉,一脸不高兴。

  “就一瓶,我俩一人一瓶,这不是热吗。”聂原温柔地笑笑,把酒递给乌天。

  “小乌啊,你和小原一起玩儿的时候可看着他点,不让他喝酒啊,他才多大!”

  “姥姥,我都二十五了。”聂原无奈。

  “没问题,我看着小原,您放心。”乌天可以加重了“小原”两个字。

  聂原脸有点儿红,这酒还没喝呢。

  吃过饭,乌天主动提出要洗碗,被聂原无情嘲讽了:“你歇着吧,我家还得留着碗吃饭呢。”去帮我搬把椅子到厨房,我坐着洗。

  乌天乖乖搬了椅子。

  没过一会儿,姥姥出门和村民们乘凉聊天了,乌天火速进了厨房。

  “你出去,厨房本来就小,你在这儿不嫌热啊。”聂原挣了挣肩膀,想要把趴在自己肩头的脑袋轰走。

  “我在这儿学啊,以后不能一直让媳妇儿洗碗啊。”

  “媳妇儿个屁。”

  “那奴家不能一直让老公洗碗,行不行?”

  “……”

  洗了碗,擦了桌子,两人走进聂原的小屋。

  乌天直接倒在聂原床上,在枕头上蹭了半天,极其满足。

  聂原坐在小桌子前看着乌天蹭够了,才说:“你起来,我收拾下东西。”

  “嗯?”

  “床板能打开的。”

  乌天起身,掀开床单褥子的一角,果然看见床板上有个圆孔,可以抠着圆孔把床板掀起来,下面是空心的,能放东西。

  “长见识了?”聂原笑笑,掀起床板。

  下面放了两个大包裹,聂原把其中一个提起来,解开,露出一件件折叠好的衣服。

  都很旧了,起球的毛衣,领口已经松垮的秋衣……

  聂原挑挑拣拣,拾了几件出来,然后把其余的衣服叠好,重新系上包裹。

  再打开另一个,依旧是陈旧的衣服,只是还有个白色的塑料袋,很大,看不出里面装着什么。聂原“诶”了一声,把塑料袋解开。

  “这是……”

  “我——”聂原摸摸下巴:“这个——”

  乌天直接揽住他的脖子,吻上他的嘴唇。

  时光带走了什么,又还回来什么。

  千回百转,总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就在乌天再接再厉将手掌贴上聂原精瘦的腰时——

  “嗡——”

  “你、手机响了。”聂原推开乌天,喘着粗气说。

  “……”

  哪、个、王、八、蛋。

  ……周贺。

  乌天面无表情地接起电话:“喂?”

  “明天去医院拿结果,你不用去了,”周贺咳了咳:“薛立臻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