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幽幽地在姜予面前打开了。

  那点缝隙很小, 暗不见光,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不知门背后是一片草绿莺啼, 还是埋藏了无数秘密的废墟之地。

  姜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鬼使神差地在数字密码锁中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然而他更不明白,这串与邻居完全不相干的数字,为什么偏偏就在此时、此刻、此地起了效。

  他未向前迈步, 掌中的手机“滴滴——”响了起来。

  是裴枭白的信息。

  尽管他刚刚对乔森说不必再打扰裴枭白了, 乔森依然尽职做了一个两边跑的传话筒。

  [裴枭白:今天会晚一点回家,记得按时吃午餐晚饭,不许偷吃冰箱里的甜点,我回去后会检查。]

  [裴枭白:晚上给你带蜂蜜栗子回来。]

  [裴枭白:家里的箱子先放在那里,大件的等我回来搬。]

  说了一堆有的没的, 偏偏姜予最想知道的事情没有提到。

  不知对方是觉得这件事情不重要没有必要再说一遍, 亦或者是故意想越过这个话题,以免引起更多的注意。

  姜予的视线在几条信息上转了几圈,默默地垂首,许久, 才神色平淡地回复裴枭白。

  [姜予:话好多, 才不等你。]

  他收回手机, 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口气, 伸直手臂用力地推开了西户的密码锁防盗门。

  倾斜的细碎阳光顺着那道豁然大开的阴影瞬间侵入这道的房门。

  骤然由明入暗,姜予的视线陷入混沌之中,他下意识地扶着墙壁走了两步,指下摸到了一个硬质方盒, 按了下去。

  “啪——”的一声。

  骤然亮起的客厅主灯重新带回了光明。

  在裴枭白口中, 在乔森信誓旦旦承诺下本已被关闭的电源总闸, 就这么突然的在姜予的面前亮了起来。

  “……”

  姜予微不可见地拧起了眉头。

  他未出声, 站在原地环视着这个陌生的房间。

  入目之景。

  大片的本白色瓷砖和墙壁让空旷的房间显得冰冷毫无人气,黑、灰、白三色的各种家具和极具现代性冷淡风格的装修风格高级简约。

  乍一眼和东户暖调原木色的温馨家装截然不同,明明室内的暖气充足,姜予却打了个寒颤。

  茶几,沙发,空荡荡的连个杯子、靠枕、桌布都没有,只有一本打开的本子潦草地摆在客厅茶几上,旁边歪了一支笔。

  姜予走上前,拿起本子。

  被翻开的那面撕掉了好几章,边缘坑坑洼洼,纸张正是对方给他留言时用的字条,依稀可以从后页看出隐约的字痕。

  然而无论往后翻一页,却是一个简单的时间记录表,午餐和晚饭的时间被重重地勾了个圈,一旁备注着小字:黑胡椒牛肉块,水煮西兰花。

  不似纸条上娟秀工整的字体。

  横平长捺,飞扬的弯钩,龙飞凤舞。

  姜予垂着眼耐心地翻看着整本册子。

  页面中偶尔有补充的菜谱,某些时间日期画了圈,但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被烦躁划掉的叉。

  姜予的拇指正好按在一个圈上,他盯着那个日期数字看了一会儿,忆起正是那日他收到了对方送来的美味盒饭,他还送了对方一束漂亮的向日葵作为回礼。

  那个圈旁也标了一个小小的笑脸和一个圆润的小花。

  本子很快便被翻完了,厚厚的一大本册子其实写了没几页,再往后看便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姜予将册子放回了原位,转身走了几步,便在一处进门的视角盲区拐角处发现了一件被丝绒灰布遮盖的物体。

  长而宽的丝绒灰布被高高的撑起来,一直垂落到地面上,物体的形状分明,一看便可看出那是一架钢琴。

  母亲姜玥善琴,她会在周日和煦的阳光微风中弹琴,指尖在黑白琴键上跳跃,长而直的黑发垂落在颊边。

  她生平唯一的,最好的学生便是裴枭白。

  姜予掀开了丝绒灰布的一角,布下被遮掩的琴体已经有些旧了,黑色的喷漆早没了光泽,但依然被擦的很干净,上了一层薄薄的保护蜡。

  没有在裴家看到他旧时记忆的琴,想着那些纸箱也只能留存部分小件的物体,他还以为琴早在当年便被原来的房主卖掉了。

  原来琴没有被卖掉。

  原来他母亲姜玥的琴在这里。

  姜予很难言明自己此刻心中的感受,他以为自己会感到意外和惊异,但并没有,他一点儿也不惊讶。

  他慢悠悠地在房子里晃悠。

  厨房里的锅碗还在消毒柜中没有取出,烤箱旁贴着一个蛋糕杯的配方,冰箱里剩了几根萎蔫的芹菜,阳台养了几盆仙人掌,在干巴巴的土里坚强地生长。

  与其说这是一个家。

  不过说这是一个被搬空了的常住酒店。

  姜予最终按下了西户卧室的门把手,走了进去。

  卧室终于有了一点住人的痕迹。

  连着卧室的书房客房全被打通改造成了一个宽阔的衣帽间,挂满了套着防尘袋的名牌衣物,定制的表架、袖扣区,和一整面墙的落地镜。

  床上的真丝四件套只有一半的凹陷痕迹,而床的摆放位置和方向很是特殊,没有落在阳光最好的区域,也没有坐北朝南。

  它贴着一面墙。

  姜予上前走了两步,歪着头想了想,耳朵贴在墙面上,屈起指节敲了敲墙面,传来沉闷的“咚咚——”回声。

  和那晚月色下的敲击无声地重叠。

  床的位置不好,一条长桌便取代了窗前的空间,桌上难得出现一个玻璃制的透明花瓶,里面的向日葵枯黄,还掉了一圈的细渣,却没有被主人家丢掉。

  椅子不远不近,坐在上面一抬首,便能看到晴空万里和夜间的皎月星尘,和远处高低错落的楼房。

  一件柔软的黑色羊绒里衣随意地搭在椅背上,是熟悉的牌子,经典的款式,裴枭白送过他一件同款白色的。

  姜予将它捏了起来,凑近鼻尖嗅了嗅,只闻到了淡淡灰尘特有的味道。

  没有嗅到自己预想中的气味,姜予捏着衣领的指节用力地泛了点白。

  他拉开桌子的抽屉,第一层里放着几条压的平整的字条。

  那是他给“邻居肖先生”的回复,最新的一张便是他拒绝了对方提出的“拼饭”建议,和问对方的分化性别是什么?

  字条旁边堆满了揉成一个个团的废纸,姜予一个个将它们展开。

  后来又变成“你希望我是什么分化性别?”、“……Beta。”、“这个事情重要吗?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话题?”

  大概是对自己的回复并不满意,修了改,改了修,纸团一个一个增加,在最后一个废纸团中,姜予看到了对方未写完后涂黑了的半句话。

  “如果我是Alpha……”

  没有送出的字条,突然断掉的联系,不是不想再交流,但是想了又想,考虑了再考虑,偏偏说谎是错,讲真话也是条死路。

  就像枯萎的向日葵一般,就算再怎么精心养护,却还是一日日衰败了。

  如果我是Alpha,你会觉得这个Alpha是谁,你会想起我吗?还是别的Alpha也可以,我不是那个唯一的例外呢?

  姜予镇定地将纸团一个个重新揉合。

  他单手撑在下巴上抵在桌面,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另一只手的指腹缓慢地在桌面上摩挲着,做出一个握笔的姿势。

  许久,他才拉开了第二个抽屉。

  原以为第二个抽屉里不会有什么东西了,可出乎姜予的意料,那里放着一沓卷起的彩色广告印纸,还有一张墨印已经开始模糊的小票。

  小票是一张电影票,《莫里安的死局》的公映场,黄金时间段的中心位置,一票难求。

  墨印自然消退没有那么快,边缘处依稀透出两个指印的痕迹。

  姜予对它并不陌生,因为他就是在那个晚上,坐在那个中心位置上,看完了那时对他而言的,裴枭白的

  第一部 作品。

  他在那个影厅的通道里再一次与裴枭白“偶遇”,他问裴枭白,“裴枭白,你想吃爆米花吗?”

  裴枭白没有吃成爆米花,爆米花撒了。

  那沓被卷起的彩色广告印纸没有褪色,是房屋中介的广告。姜予还记得,在酒店时,他将小票和广告纸一起丢进了垃圾桶里。

  他那时不愿让裴枭白知道他回来了在找房屋,也不想让裴枭白看到这张电影票,他想让裴枭白离他的生活远一点,他想离开裴枭白。

  他当着裴枭白的面说:“不重要的东西,扔了吧。”

  姜予捏着电影小票,小心地将自己的指腹压在原有的纸痕上,心想,怪不得第二天早上他去翻垃圾桶,却发现袋子已经换了新的,旧的也不知所踪了。

  原来在这里。

  居然在这里。

  姜予拨通了中介广告纸上留的另一个新的座机电话,“滴滴——”两声过后,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

  “是,是,您要找房子啊?”

  “安源景苑的房子?或者周边的也行?”

  “哎呀老板,您不是本地人吧?”

  “那的房子哪会对外租赁啊,那片可是高档住宅,自然有专门的圈内渠道,咱是做大众生意的,真的搭不上那条线。”

  “老板您要不考虑考虑别的区?您找那地啊,别说租了,买卖都是要排号的。谁家老板再说寸地寸金,现在房价可不便宜,那的租金至少要比您开的条件多出两三个零。”

  姜予挂掉了电话。

  他的面色露出一点疲倦,枕着双臂趴到桌面上,眉头始终紧紧地皱着,唇线也用力地绷紧,鼻腔重重地吸气呼气。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

  这个世界上哪有关于金钱的便宜可占?怎么会在他寻找住处的时候恰巧出现了一处那么优质价廉的房源,偏偏房主这是要出国,偏偏房主还和乔森有如此亲近信赖的关系。

  怎么偏偏……他刚刚搬来这里,原本空荡荡的两处房屋立刻前后脚都住进了人?还有谁知道他饮食的口味,会在深夜用墙壁的敲击声与他对话?

  乔森说的没错,裴枭白的确没有属于他自己的家。

  可这不代表着,裴枭白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

  两套……不,三套,三套房子!

  姜予知道,若是两人刚相遇时裴枭白说能为他找个住处,他百分百会坚决拒绝,甚至不止会拒绝,他会托着行李连夜逃跑,跑到一个裴枭白找不到的角落里。

  然后他不可能会找到更舒心的住处,也不可能在如此完美的环境中安心定居,修养。

  姜予很难摸清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既觉得事情无比的荒谬,心底里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除了裴枭白,还有谁会如此了解你呢?”

  他竟然觉得这是天降的幸运。

  姜予突然抬起了头,拉开了最后一个抽屉,他的动作力度大,一下子被把抽屉拉开了大半。

  那里放着一个整理好的封存袋,里面是一本相册,还有一个校友记录回忆册,上面印着中学的校名。

  袋子很窄,姜予第一下只将校友记录回忆册捞了起来。

  册子第一页是毕业照,是他缺席的那一张,裴枭白身边留着一个空缺,那里本该是他站的位置。

  陶老师说裴枭白曾答应过会和他一起回来拿他的那一张毕业照,可他没有等到这个时机,便自己去看了陶老师。

  回忆册后面是一张张打印的同届校友的空白名片,关系好的学生们会在彼此的名下留言,祝对方前程似锦,学业有成。

  大概是知道大家都要各奔前程了,向来疏离冷漠的裴枭白难得接受了这份友好的亲近。

  姜予又在这时想起了陶老师的话。

  陶老师慢悠悠地晃了晃脑袋,笑他看不清,笑他身在其中却如置迷雾,“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啊?”

  姜予翻着册子,隐隐约约的,他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他翻到了最后,如愿翻到了自己的那页,上方的人物栏没有照片,没有地址,没有联系方式,只有一个名字。

  他的那页留言处却不是空白的。

  是笔笔深刻坚毅的大字,是平的横竖的勾,是长捺钝撇,是裴枭白的字迹。

  ——“姜予,我要等多久?”

  ——“我能等你多少年?”

  作者有话说:

  提醒大家一定要注意牙齿健康!

  虫牙要趁着早补,歪掉的智齿也要早点拔,千万不要拖,拖到最后严重了费钱也废精力,等牙齿疼的时候就已经很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