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府。

  正月里,银丝碳尚在炉上燃得正旺,暖香散在室内,甬道间侍人们却个个噤若寒蝉的模样,步伐匆匆地来来去去,彼此交换一个不安忧虑的眼神,一种颓丧的气氛悄无声息地笼罩着整个家宅。

  主院走廊外,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低着头急走着,在垂花门外与时春相遇。

  “四少夫人。”她低头行礼问好。

  “嗯,”时春略有些疲惫地应了一声,打量一眼她,问道:“这是今日额娘的药吗?”

  她低着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随后手里的托盘就被人接过。

  “我来吧。”

  丫头等她迈步,才敢抬眼打量一眼,只来得及一瞥看到少夫人憔悴的侧脸,她垂下眼睛,不忍心再看,敛目跟在后面走进去。

  时春迈进章佳氏的屋子,扑面而来的除了屋子里常年就有的檀香,还有近日来越发浓郁的药味,苦涩又不祥,让人压抑。

  守在屋里的嬷嬷迎上来,面目一样憔悴:“少夫人来了。”

  时春冲她点了下头,床铺处传来两声低低的咳声,她面色一变,走过去。

  “额娘,该喝药了。”

  章佳氏陷在床铺里,睁着双眼盯着床顶看,闻言动了动,侧目瞥了一眼,看到时春手上的药,才惨淡地笑了一下:“又不是真的病了,何必呢。”

  时春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一样,伸手整理了一下她的被子:“那就一会儿再喝吧,等等让她们重煎一副。”

  章佳氏笑了一下,弧度很小,有些嘲讽的意味,她坐起来,伸手过来:“算了,给我吧。”

  时春垂着眼,乖乖地把手里的药碗递给她。

  章佳氏一饮而尽,把药碗给时春的时候忽然道:“你后悔吗?当初支持他去金川。”

  接药碗的手一颤,所幸里面没有剩下的药汤,时春把碗给了身后候着的下人,才抬眼对上章佳氏的双眼。

  章佳氏定定地看着她,似乎非要一个答案,那双浑浊的眼在此刻显得那么锐利,像是镶嵌在惨白石像里的两滴墨水,看着有些瘆人。

  时春温柔地扶着她躺回去,她没有说话,但章佳氏知道,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了意义。

  她闭上眼,听着小儿媳起身离开,忽然开口:“你阿玛,他是对的,今后,富察家就交给你了,辛苦了。”

  这次她听到小儿媳的声音,有些沙哑:“额娘放心。”

  时春一脚迈出门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抬头望向天空,天色灰蒙,一眼望不到曙光。

  眨了眨眼,她迈步,询问福隆安的情况。

  如意在身后紧紧跟着:“小少爷今天很乖,没有往外跑,在房里让下人给他读了一天的书。”

  时春颔首,雀宁在另一边道:“少夫人,今天又多了几张拜帖,怎么处理?”

  “通通拒了。”时春淡淡地说,走过回廊:“就说府上最近在为四少爷祈福,若有别的事,等他回来后再说吧。”

  雀宁眼眶登时红了,她压了压情绪,应道:“是,奴才知道了,这就吩咐下去。”

  时春走到福隆安的房里,隔着一道门帘,正听到他的声音:“乳娘,他们都说阿玛回不来了,是真的吗?”

  乳娘惊慌失措的声音传出来:“小少爷,是谁跟您说这些话的?”

  福隆安说:“他们都说阿玛死了……乳娘,祖母病了,额娘也不对劲,下人们都在说,我……我有些害怕。”

  乳娘心疼地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温柔带着宽慰:

  “傻孩子,在说什么呢。”

  时春走进来,面上带着温暖的笑意,看着面色有些惶然的福隆安,俯身伸出手:“来,宝儿,来额娘这里来。”

  她说出来的称呼往往是往日母子之间温情相处时她对儿子满腔爱意的流露,此刻没有什么能比这柔情更能让福隆安放下心来,眉目秀气的男孩快跑了两步撞进她的怀里,把脸埋在她的肩颈处,声音低低的:“额娘,你最近都没有来教我认字,我……我就……”

  时春伸手把他抱紧,站起来抱着他走向炕桌:“这不是最近祖母病了嘛,额娘担心她的身体就去照顾祖母了,福隆安是个小男子汉了,可不能这么黏着额娘了。”

  “好,”福隆安有些不情愿地答应了,他坐在时春的腿上,抬眼打量了一下额娘的脸色,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额娘,阿玛什么时候回来啊?”

  时春面上笑意不变,看着他:“想阿玛了啊,阿玛在跟坏人打仗呢,等他把坏人打败了就能回来了。”

  “阿玛能回来,对吧?”

  时春对上儿子绽放出光芒的眼,呼吸顿了顿,压下胸中汹涌的杀意和怒火,才露出自然的笑容,伸手摸了摸福隆安的脸:

  “对,没错,阿玛一定会回来的。”

  福隆安信了,露出笑容爬下她的膝头,又让人继续给他念书,时春抬起眼,面容已由刚刚的温柔变为寒霜一般的冰冷,她面无表情地侧目看了眼如意和雀宁,两个大丫头了然地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这夜两个大丫头回了四房,时春坐在房里,看过来。

  “少夫人,在府里嚼耳根的下人已经全部都在院子了,基本都是做杂扫的婆子和几个三等丫鬟,还有两个外院的小厮,小少爷院子里也有两个二等丫头,据说是在假山那儿偷懒说闲话,被钻在里面捉迷藏的小少爷听到了。”

  时春面色冷漠地看着她们:“在院子里?”

  “是。”两个丫头说。

  “先押去柴房里关两天,不准送进一滴水,然后都卖出去,别惊动老夫人和小少爷。”

  如意听了她的话刚想退下,听到时春又说:“告诉人牙子,这些人我不想再在京城看到了。”

  如意退下后,时春伸手撑住额头,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少夫人。”雀宁上前为她按摩头上的穴道。

  时春微微闭上眼,眉目间才透出一丝脆弱来:“我没想到府里这么快就人心惶惶了,今天你也听见那孩子的话了,他阿玛的事也瞒不了多久了。”

  “只是失去消息罢了,京城里的人都是惯于添油加醋无事生非的,您别太过忧心了。”雀宁担忧地道。

  “是啊,若非我清清楚楚听到消息是生死未卜,看这京城里的阵仗,还真的以为回来的是……罢了。”她说不出口那个词,摆摆手示意雀宁停下:“现在整个京城都觉得富察家垮了,但他们越得意,我就越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

  她伸手抚过头上的玉燕——那是傅恒送给她的,挺直了背脊。

  “他们都说他死了,”她抬眼看着雀宁,明眸长睫,却泛着锋利而尖锐的冷意,让雀宁的背脊都隐隐附上一层冷冷的薄汗,所幸她的少夫人很快就移开了那让人颤栗的目光,时春望向门的方向,仿佛透过那里看到了这片天空下澎湃着向这个家族涌过来的恶意,她喃喃自语,可每一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一般的重量和寒意,让人下意识心魂震慑:“只要我一日没见到他的尸体,那他就一定还活着。而亵渎了我夫君的人,就要做好承受整个富察氏怒火的准备。”

  小姐从来说到做到,雀宁从来就知道。

  而很快,整个京城也将知道引发富察氏雷霆之怒的下场。

  关于富察家的大势已去和富察傅恒的生死未知近乎引发了来自所有满洲人家的同情与喜悦,但满京城的人都还尚且记着戴着一层虚伪的面具,在每一个场合用着同情与关怀的口吻向着目前负责对外与人交往的富察四少夫人送去安慰。

  在来自皇宫的安抚带领下,这表面风平浪静、和睦互助的温暖仿佛一直延续了下去,直到很快被沉不住气的人打破,露出内里冰冷残酷的本质来。

  当马车急停的时候,坐在马车内核对账目的时春身体下意识向前倾,小几上的茶水随着车厢的激烈动荡洒出几滴来,打湿了账本一角。

  她皱起眉,马车外下人已经惊怒问道:“对面是谁?怎么能从岔道突然蹿出来?若是马车相撞,车内贵人有所损害,你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对面车夫仿佛丝毫不感到愧疚,理直气壮开口:“瞎了眼了吗?这是钮祜禄家的马车,还不快快让路,识相些滚开。”

  听到对面是钮祜禄氏的马车,下人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硬杠上,毕竟少爷现在生死未卜,富察家按说在低谷期,和钮祜禄家产生什么矛盾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于是下意识地等着车内的少夫人决定。

  只不过还没等马车里的少夫人开口,身边的大丫头如意便从马车里出来,定目望了眼对面马车,看清那驾车车夫趾高气扬的神色之后便冷笑一声,扬声道:“睁大你的眼看清楚,富察氏族徽在此,就算是钮祜禄家,也不该如此气盛,车内坐着的是富察氏少夫人,是皇上亲封的二品诰命,岂容奴才轻慢!”

  这是繁华的商业街,两辆华贵的马车堵在道路中间,两家的下人相争的戏码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转眼间这里就站了许多围观的百姓。

  时春认为让事情闹大不妥,吩咐下人让出来让对面先过,这时传来一道飞扬跋扈的男声:“哦?富察?既然是富察家的马车,我就更不能让了,往前走!”

  对面车夫应了,扬鞭赶着马车耀武扬威地从富察家的马车前过去。

  两辆马车越来越近,快要平行的时候,对面飘来一句得意的话:

  “富察家门庭已倒,富察傅恒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不是在下落井下石,只是世事无常,人太得意就会遭雷劈的,请少夫人节哀。”

  不错,对面的人已经从出了马车的婢女判断出这辆车内坐的是富察家一位年轻的少夫人了。

  只是恐怕他也没想到正正好好遇上的是傅恒的妻子,不过就算如此,大概他也不会有半点顾虑。

  马车中的人,正是讷亲的独子,京中有名的纨绔钮祜禄多旺。

  傅恒接替讷亲的位置主决金川战役,而讷亲却先被革职发往北营效力,后又被押解回京,前些日子刚刚入京城就被囚在刑部大牢里,钮祜禄氏多次求情,宫中太后亦试图从中斡旋,但此次天子盛怒已然无可避免,讷亲处置虽未下,但几乎已经被定下了杀鸡儆猴的命令,并且再无转圜。

  多旺由此恨上了接替讷亲职务的傅恒,早在多年之前,他被富察傅恒光辉掩盖之时便对其又恨又妒,恨不得这灼灼天之骄子早日去死让他眼中清静。而最大的庇护伞阿玛却因为个狗屁的金川被圣上厌弃,众所周知,富察傅恒是皇上的心腹,商议政事多有倚重,讷亲在此事上的无可转圜毫无疑问有着傅恒的认同参与,他甚至认为是傅恒为了替代阿玛而刻意预置讷亲于死地。在此情况下,当听闻富察傅恒在金川生死未卜后,一时间多旺只想仰天大笑,觉得老天果真开眼,若是就此让他为阿玛陪葬,想来阿玛也会感到快意。

  当然,这些假设的前提是这马车里的妇人有那个胆气敢去告状,事实上多旺从不认为她们敢,女人胆小,没了支柱的女人更胆小,若是聪明些意识到现状,就不该有胆子招惹钮祜禄家族。

  马车的车轮咕噜咕噜地在地上滚着,周围看热闹的人正有些失望地打算散开,忽然那面前的马车里传来年轻姑娘一声掷地有声的:“站住!”

  钮祜禄氏下人自然不会理会,但是此刻马车不得不停。

  一队持着刀的护卫拦住了他们的马车。

  多旺不耐烦地掀起了帘子,含着阴冷的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

  车内又出来一个丫头,下了车似乎冷笑着看了这边一眼,边牵过车队后护卫的一匹马,爬上去骑着离开了。

  多旺舔了舔嘴唇,倒是忽然觉得富察家这两个丫头的姿色倒是不错。

  马车帘内探出一只手,帘子被人掀开,坐在马车内的人显露出真容,坐在里面,目光盛着浅浅的笑意,盖在那层笑意底下的,是寒冰般的阴凉。

  多旺下意识一怔,没等他从扑面的美色中回过神来,他就看清了对面人的神色,霎那间,细碎的鸡皮疙瘩爬上他的后背,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人嘴唇轻轻一动,一个字落在空气里,轻轻的,淡淡的,却湿乎乎地爬满了一种森冷的戾气。

  “打。”

  然后,毫无征兆的,世界天旋地转,上一刻他还斜倚着马车的内壁怀着恶意耀武扬威地泄愤,下一秒额头顶着地面,他被人狠狠地掼在地上,身形因剧痛弯曲,却没有被放过,那钢筋一般的手臂箍在脖间,带着厚茧的手指抵在温暖血液流动的地方不远处。他的膝弯被人以能让人粉身碎骨的力道狠狠一踹,多旺踉跄地跪倒,膝盖触地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骨碎声,然后他被人以跪倒在地的屈辱姿势固定着,头被迫抵着地面,膝盖处疼得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这时他才听到周围的痛呼与嚎叫,显然前来帮自己少爷的侍从们也被人打倒,不远处摔来他的贴身小厮,他余光一瞥,看到他手掌呈现出扭曲的样子,显然被人打断了手掌。

  不!这绝不可能是简单的家丁护卫!如此狠辣的手段,如此蛮横的武力!这是军人!富察家竟然养了私兵!

  多旺忽然被人提起脑袋,他趴在地上看着对面马车中的人,此刻再也生不起轻慢或者别的心思,他目次欲裂地瞪着她,但那年轻的女人冷冷地审视着他的伤,半晌,轻轻扯出一道笑意。

  时春看着他,已经猜到了地上的人的身份,她索然无趣地移开目光,扫过地上被制服的奴仆,发现胸中徒然升起的怒火仍然没有降下。

  于是她冷笑了一声,看着护卫一脚踩在多旺的背上让他狼狈地再度趴伏下去,森冷地道:

  “瞎了眼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