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晚上九点。
易宁揉了揉发痛的脖颈,仰后靠在办公椅上,闭眼歇了一会儿。
他工作很认真,即使加班也是。所以他从早上到了办公室之后就开始连轴转到现在,一整天只吃了冉以竟送他来工作时硬塞给他的豆浆和素包,就连剩下的豆浆杯子还摆在电脑桌旁,没来得及扔掉。
他瞥了一眼,伸手要把杯子丢进垃圾桶时,突然想起那人开车送他时骂骂咧咧的样子,一边数落他星期六不好好休息非要来加班,一边又冷脸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去给他买早餐。
他还威胁自己,如果下次再有这种晚上宿醉早上加班的行为,他就直接去告诉易沅,让易沅来管教他。
易宁笑了一下,也觉得不太好意思。
自从和冉以竟住在一起后,他就大事小事不断,不是脚踝扭了就是发烧醉酒扰人安生,但他不是故意要这样的。
他从小就很独立,因为不想给身边的人添麻烦,就连生病都很少与母亲讲,更多时间都是自己硬撑过去。这么多年下来,依靠次数最多的,竟然是因为协议在一起的冉以竟。
他习惯性看了一眼表,已经九点二十,真的该回家了。易宁收起手机,起身准备离开办公室。
临走前,他的目光落在门边垃圾桶里的豆浆杯上,略微思忖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自己回家之前,可能还要去做件事情。
易宁一进家门,就发现客厅昏暗,但客厅里的电视却幽幽地泛着蓝光。
冉以竟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在看《杀死伊芙》。
易宁瞥了他一眼,见他看的入迷,便趁机掩着怀里的东西匆匆回到卧室。
飞速关上门,他把抱着的东西放在角落里,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幸亏他没注意到自己回来了,不然这东西还不知道该怎么带进来。
他将西服上的灰尘掸去,正在解开领带时,走廊上突然传来冉以竟的脚步声。
“吃晚饭了吗?”门外的人问道。
手上动作一停,易宁下意识看向房间的角落:“没有。”
“饿不饿,想吃什么吗?”脚步声愈来愈清晰,声音的主人走到门边。
他的手好像已经落在门把手上,下一秒就要开门进来。
易宁解领带的动作开始变得慌张,他急忙找了个借口道:“你别进来......我在换衣服。”
闻言,脚步声一停。
短暂的空白后,门外的人又道:“今天太晚了,我给你弄点粥喝好不好?”
走廊尽头摆着一盆装饰用的假花,但没有放好,丁梧弯腰把花的位置挪正,又伸手将瓣叶上落的灰掸掉,被门遮挡而略显沉闷的声音才从卧室里传来:“好,谢谢你。”
丁梧微微扬唇:“行,弄好我喊你。”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直到估算着那人应该是进了客厅或厨房后,易宁绷紧的神经才算放松下来,他把领带收好放在柜子里,转身有些犯难地看着角落里摆着的那盆六月雪。
该怎么送出去?
这是他买来送给冉以竟的礼物,想用作感谢他这几天的照顾,但他不知道冉以竟喜欢什么,只能从过往生活的零碎片段里找出一些有关他喜好的事情。
可最后也只得出他喜欢花草这个比较靠谱的结论。
于是下班后,易宁专门绕远路到杭宁市比较好的花市,赶在闭市之前挑了一盆看起来还不错的六月雪。他对花草盆景了解甚少,所以仅凭外观挑花。
那卖花的人非常热情地向他推荐自己的盆景,他不晓得该如何辨别他说的是真是假,便也就迷糊地搬了一盆回家。
自己应该先做好功课再决定的。他懊恼地想。
所以呢,他到底会不会喜欢?
易宁抿唇,又蹲下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直到听到外面冉以竟在喊他时,这才犹犹豫豫地出了卧室。
他习惯性走到餐厅,却没有看到人,扭头一看,发现丁梧站在客厅,而身旁的茶几上已经摆好碗筷与饭。
粘稠白粥冒着淡淡的白气,旁边还加了几碟色彩鲜艳的小菜。
还没等易宁开口,他就抢先说道:“你要是介意在这吃,那我帮你端到餐厅。”
他把手别到背后,有些紧张地看着易宁。
易宁没说话,直到丁梧忍受不了他的沉默,弯腰拾起碗筷时,他才淡淡回道:“没事。”
他走进客厅,在丁梧的注视下,自然地盘起腿坐在地上,又仰头对丁梧说道:“谢谢你。”
他拿起勺子,安静地吃了起来,看起来丝毫没有介意的样子。
丁梧没有想到,自己的私心会被易宁满足。
他承认,把粥端到客厅,只是为了和易宁能够多一段相处的时间,因为如果在餐厅,他没有借口在旁边陪着他。
但这一切却都顺理成章地实现了。
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眼睛虽然还在盯着电视,但心思早已不在上面了。
可易宁好像也是。
粥刚喝了几口,他就放下勺子,沉默地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他往身后瞥了一眼。
似乎只是随意一看,却把一直往这边瞟的丁梧吓得不轻,他慌忙转移视线,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但过了一会,丁梧在余光里看到,易宁还是在望着自己。他的目光就像一块磁力强劲的吸铁石,让丁梧忍不住想要回望过去。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电视里的场景从昏暗房屋变换成宽敞的街道,投射出的光忽然就亮了起来。
易宁看着丁梧,光落在他扬起的脸上,平日里那双冷淡锐利的眼睛就变得圆润光滑,有种不谙世事的钝感。
“你,”丁梧试探性问道,“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讲吗?”
他的眼睛湿润,在微弱的光下明灭,丁梧能感觉到,易宁在紧张。
他呼吸放缓,看着面前的人时,就连目光落在他身上时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把想向自己靠近的人吓走。
到底要不要说。
万一他不喜欢自己送的东西,那岂不是会很尴尬?
从买下礼物到现在,易宁觉得过去二十几年生活中磨炼的果决与勇气在慢慢消失,哪怕在最后一刻,他都没有办法下定决心。
可丁梧在静静地注视着他,棕褐色瞳仁里面盛满了鼓励与期待。
或许,只是简单地说一句话,送一个礼物,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冉以竟,不会让他失望吧。
他犹豫半晌,轻声说道:“卧室有我送你的东西,你记得去看一下。”
说到最后,虽然他面上依旧镇定,声音却已经低不可闻,可丁梧还是听清了,他怔然注视易宁片刻,下意识重复了一遍:“送我的东西......”
音节自喉头滚过,他的眼神一瞬间闪烁起来:“真的吗?”
还没等易宁反应过来,丁梧就跳下沙发,拖鞋都还没穿上就快步跑进卧室。
不一会儿,卧室里就传来丁梧惊喜的声音:“是六月雪,这是你买给我的吗?”
他端着盆景走了出来,眼睛亮亮地盯着易宁:“你什么时候买的,还是金边六月雪。”
他好像意识到自己表现太兴奋了,站在原地清了清嗓子,抱紧那盆六月雪,装作严肃地问道:“怎么突然要送我盆景,你是不是做错事情了。”
看到他的嘴角那抹按不下的笑容,易宁不由得松了口气:“才买的,回来之前去了趟花市。”
“本来是想给你惊喜,但是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就买了六月雪,”虽然话语间仍有别扭与生涩,但易宁是在一字一句认真地回答他,“谢谢你之前一直照顾我。”
丁梧笑眯眯地看着他:“好,我收下了。”
说完,他就抱着盆景走到阳台,一直到易宁喝完粥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呆之后,他都没有走出来。
电视还在继续放着《杀死伊芙》,易宁随意地瞥了几眼,便要起身拿起碗筷,可还没等他碰到,丁梧的声音就从阳台传来。
他喊道:“你不要洗,等到明天早上吃完饭之后我一起洗。”
丁梧顺手将花架上的花都给料理了一遍,一直等到脸上的兴奋的红潮褪下,这才走出阳台。
碗筷已经被易宁收回厨房,他窝在沙发的角落里,带着眼镜,有些困倦地盯着电视屏幕。
丁梧洗去手上的尘土,擦着手坐到了易宁身边:“好看么?”
“嗯,好看。”
易宁又往角落深处钻了钻,低声答道。
丁梧看出他的疲惫,也没再多说什么,拥住旁边的抱枕,便和他一起看了起来。
浓稠沉寂的冬夜,第一粒雪,缓缓降临。
远处暖黄色的路灯,在纷纷扬扬的风雪中显得迷离且遥远,屋内的暖气化作雾珠爬上冰凉的玻璃,再看向外面时,天地间都泛着不真切的柔和银白。
但易宁却看到了不会坠落的夏日,就在他的眼前。
他和另一个人并肩站着,身上落满了朦胧的霞光,露台上的风吹起,带来不远处黄玫瑰的香气,与曲调悠长的小提琴声。
易宁觉得小提琴的调子很是熟悉,但他没有办法确认,因为身旁的人在侧脸看他,眉眼中带着醉人沉郁的爱意,他实在没有心神去想这件事情。
而那人又轻轻靠近,眼神认真纯粹,温柔澄澈。
一下不够,两下,三下,即使仅仅唇瓣相触,仍像第一次吃到糖果的孩子,忍不住想要尝一口,再尝一口。
暧昧的气息模糊了易宁的视线,眼前的一切失去了该有的名字,而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些皮肤上影影绰绰的温柔,还有耳旁那人轻轻低喃的声音:“谢谢你的礼物。”
他失了理智,想要回吻过去。
易宁突然惊醒了。
他躺在沙发上,保持着僵硬无比的姿势。
他醒了,被无可比拟的真实,被荒唐无比的行为,被无法抑制的心动,惊醒了。
没有小提琴,没有黄玫瑰。
外面的雪还在下。
电视屏幕还在闪烁。
Villanelle在说:“Admit it, eve. You wish I was here.”
冉以竟毫无异常地看着电视,似乎已经入了迷。
是幻觉吗?
他看着身旁那张与梦里一模一样的脸庞,一股说不明的失落涌上心头。易宁敛下眼睫,掩去眼中汹涌的情绪,转身背对着丁梧,闭上了眼睛。
身旁的人好像又睡着了。
丁梧睁大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他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心里直道好险。
今晚下雪,但他出了一身的汗,心脏还在因为惊吓而突突地跳着。
不能做偷亲这种事情,不然被吓死,下次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再重生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