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致,”易宁叫住刚要出门的秘书,“我看起来像是很不好交流的人吗?”

  秘书停下,有些奇怪地回头看向自己的老板:“小易总怎么会这么问?”

  易宁一顿,他尴尬地清了清自己的嗓子,语气轻松道:“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

  林致是他身边待的时间最长的秘书,也是最会做事的秘书。当初他才进公司时,易啸林给他配了好几个名校毕业的助理,但易宁用起他们来总是不太顺手。

  偶然间,他在一次和其他公司的谈判中发现了林致,那时林致还只是公司里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员工,但他胆大心细,帮助易宁做出一套很完美的方案,成功挽救了最后的结果。

  而且他为人谦逊老实,很会看人眼色,从来不在其他方面上多嘴。也因为这,易宁对林致很满意,破格把他放在自己身边。

  林致被易宁的随便一问弄得有些怔愣,他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笑着对易宁说道:“小易总是个很好的上司,这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实。”

  很好的上司?

  我是很好的上司吗?

  易宁的心里,还在回想今早发生的事情。

  冉以竟在他醉酒无意识的情况下,让他签了一份“协议”。

  其实对于签的方式与过程,他并没有很在乎,他在乎的是最后的结果。因为这反映出冉以竟对于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是持一种小心翼翼的态度,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他感受到冉以竟的认真,对等的,他也应该拿出相同的认真。因此易宁开始反思,是自己哪一方面出了问题,自己哪一方面做得不够好,使得冉以竟会做出早晨的事情。

  其实易宁一直都有在反省,因为他也曾经后悔过。

  他对于自己珍重的人,似乎总是不能用一种圆润温和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

  但他不敢确认自己的错误,所以好像一直在犯错。

  比如明明想跟他多说说话,可他找不到理由,所以只能找修改文件名称这种可笑的借口;他想见他,所以即使他是团队里负责工作较少的那个人,他还是执着地将所有人都叫了过来。

  这些细节,自从那人去世之后,在他想他的某些时刻间,慢慢都会浮现在眼前。

  当站在上帝视角回忆时,迷迷糊糊间,他感觉自己应该明白,为什么那人会很讨厌自己。

  易宁看见晚霞,总会想起一个天边铺满晚霞的傍晚。

  是项目才结束的时候吧,应该是的,他也记不太清了,人总是不愿意记清自己讨厌的事情。

  那时母亲马上要去做手术,是一个很危险的颅内手术。在了解手术的风险后,她总会担心自己进了手术室后就不会再醒过来。

  但她放心不下易宁。

  因为一旦自己出了什么事情,易宁在这个世上就真的没有亲人了。

  所以她用了一个很世俗的方法。她逼着易宁结婚,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心进手术室。

  易宁拗不过她,他自然不愿意把婚姻当做儿戏,而且,他有喜欢的人。

  他有想过去找喜欢的人,即使对方对自己可能并没有感情,但他可以对他做出保证,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哄老人家开心,婚姻是假,他不会有任何的损失。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打算的,但一直迟迟不敢去尝试。

  可现实好像没有同意他这样做。

  一天傍晚,他在去往某个不能推掉的饭局的路上,忽然发觉自己的烟已经抽完了。

  于是他把车停在路边,想要去附近的便利店随便买一包。

  他对烟的种类没有要求,只想在自己情绪低落时能够有事情可以做。

  很巧,他在从便利店出来时,碰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靠近六点半,暑气未褪,街道上行人却渐渐多了起来。

  夏天的黄昏,天边很好看,而丁梧拿着手机站在便利店前的香樟树下,好像在很开心地与手机对面的人聊天。

  他表情放松,笑容灿烂,眼睛里有易宁没有见过的光芒。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机,倚着树干,嘴里似乎在愉悦地哼着什么。

  易宁不由自主的向他靠近,越走近,丁梧的声音就越发清晰。

  是那种很温柔的情歌,沙哑低沉的声音一直在反复哼吟。

  情歌容易触发情绪,也不知是不是情歌的作用,鬼使神差间,易宁的心底突然涌起了海般的勇气。

  试一试?或许自己可以试一试。

  他默默地自己加了个油,准备上前正常地与自己喜欢的人打招呼,然后再与他讲自己的想法。

  或许,还可以悄悄地提醒他一下,他们从小就认识。

  但这一切,被街的另一头跑来的人打断了。

  一个很漂亮的男生张着臂膀冲丁梧奔跑,而丁梧也微笑着,以同样的姿势将他拥入自己的怀中。

  易宁几欲踏出的脚步一停。

  男生很好看,一双春水眼中含着温和的笑。

  他的手臂搭在丁梧肩侧,整个人几乎要挂在他身上,而丁梧自然地搂住他的臂膀,轻轻附到他耳边说着什么。

  男生被逗笑了,他从丁梧的怀里离开,踮起脚去亲吻丁梧鼻梁上的红痣,而丁梧站在那里,等待着心爱的人即将到来的吻。

  落日余晖开始笼罩这座城市,他们站在晚霞前,互相咬着耳朵无限温存。

  最后,丁梧牵着男朋友的手,一起离开了便利店门口,而易宁匆忙地想要躲避,但是有些晚了。

  他看到丁梧的视线从男生的身上离开,落到他的脸上。

  像黑白影片迅速跳转画面,他的脸突然变成冷淡疏离的模样。

  他认出了自己。

  易宁像是被他的目光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他看着丁梧冷漠地对自己点点头,牵着男生离开了。

  男生还频频好奇地回头看他。

  夏天晚风很是舒爽,不仅吹来了远方凉意,还有不远处人们的交谈。

  “他是谁啊,你认识他吗?”

  “负责项目的一个甲方,关系不太好,但也不能不打招呼。”

  “这样啊。”

  “是啊,你之前不是说喜欢吗,所以我今天特地喷了。”

  “确实好闻呢。”

  他们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易宁的视野里。

  ......

  没有下文,买完烟后,易宁紧赶慢赶,晚上的应酬还是迟到了。

  酒桌规矩,迟到的人要罚三杯,若是按以往习惯,易宁找个身体不舒服的借口就推了。

  但那天他没有拒绝,仰头三杯下肚。

  晚上,他喝得醉醺醺,是秘书送他回的家,秘书见他睡得很沉,将他放在床上之后便离开了。

  母亲生病住院,家里空无一人,他失去意识躺在床上,又因为难受起来吐了好几回。

  他睡得非常不舒服。梦里还全是那个人的身影。

  他迷迷糊糊地想,自己是该结婚了,至少以后推饭局还可以有个合理的借口。

  其实那也是易宁最后一次见到他。

  后来喜欢的人死了。他们再相见,就只能隔着冷冰冰的墓碑。

  正愣神间,易宁突然听到关门的声音。

  秘书将开了一条缝的房门关上,转身认真说道:“虽然第一次和您合作的人,可能会对您的做事风格产生些许不满,但一切的高标准都是为了最后结果的完美。”

  很漂亮的官话。

  可易宁不需要这样的回答。这一连串的官话也弄得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是真心诚意地想要询问林致的看法。

  他需要真实,他需要意见,他不能一成不变,否则所有事情还会继续上演,他甚至有可能连活着的人都抓不住。

  见易宁还在注视自己,林致犹豫片刻,斟酌了一下说道:“我跟了您好几年,大概能够知晓您是个什么样的人,您只是有时候不太喜欢表达自己的看法。”

  “或许换个说法,您更偏向把想法藏在心里,而对于表达的方式,并没有很擅长。”

  是这样吗?

  易宁缓慢点头,脸上罕见地露出工作时绝不会显现的迷茫。

  “小易总最近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林致挂起亲切的笑容,“怎么突然这样问呢?”

  “您不用放在心上,我就随口一说。”

  易宁微敛眼睫,目光看向自己放在桌上交合的双手,“我知道。”

  “其实......”

  不知为何,他突然打了忍,没有再说下去。

  “我也是随口一说,你不用放在心上,”他对秘书微笑,“谢谢你,去忙吧。”

  “好,”秘书也笑了,他将刚放下的公文包拿起,转身合上了门。

  只是在门被彻底合上之前,他又瞥了一眼似乎正在沉思的易宁。

  林致走了。

  易宁侧脸看着窗外的风景,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的出神后,手旁的手机屏幕忽地亮起,打断了他的思路。

  是待办事项的提醒,他叹了口气,有些不情愿地拿起手机。

  摁下通话,几秒之后,听筒的另一侧就传来男人带笑的声音。

  “小易总,怎么现在给我打电话啊?”

  易宁突然觉得窗外的阳光很是刺眼,他面无表情地摁下遥控器,直到收起在落地窗两侧的窗帘缓缓落下时,才慢慢答道:“昨天与曹总一起吃饭,怨我酒量太差,这不小心喝的烂醉,最后也没有与曹总说声再见,”

  他将滑至鼻梁的眼镜往后推了推,“本来让曹总带酒就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思来想去半天,还是得给曹总打个电话道个歉。”

  “小易总这是哪的话,我带的酒小易总爱喝,那还是我的荣幸呢。”

  对面的人停顿片刻,接着说道:“只是有点遗憾,本来还想跟小易总一起边喝酒边叙旧的。”

  “叙旧?”

  易宁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便随意应付道:“我和曹总确实一见如故。”

  曹之顺笑了:“小易总真会说笑,你应该不知道,我和你可是高中校友呢。”

  “高中校友?”

  “小易总之前是不是长今中学的?”

  易宁惊讶道:“是的,难不成曹总也是长今的?”

  “嗯哼?”

  两个人在电话里交谈了一会儿,曹之顺有些兴奋,下意识用大拇指抚弄手中的金属器物。

  房内温度很低,手指的温度让光滑的器面上覆了一层水雾。

  “只是我认识小易总罢了,你不知道这件事情很正常。”

  他望着房里的某个角落,眼神迷离,嘴里却在不住地赞叹道:“小易总那个时候也很好看,与现在不一样的好看。”

  他的视线似乎可以穿过一些看不见的过往,准确捕捉到某天某时,某一刻里,穿着校服站在树下,认真准备早练的易宁。

  晨风寒凉,嘴里呼气时,眼前便会凝成白雾,可等到阳光透过树影落在皮肤上时,又会升起短暂的暖意。

  而在深冬的清晨,少年就站在树影与阳光下,精致的眉眼间透着几分冷淡和疏离,像一支刚刚被摘下来的雪白栀子花,水润清新。

  曹之顺声线低沉,隔着模糊的电流声,他的兴奋依旧可以明显地传到话筒的另一边。

  易宁微微对他的赞许感到不太适应,简单回应:“曹总谬赞了。”

  他对于曹之顺的激动无法感同身受,因为那段高中生活寡淡无味,他并没有过多的怀念。

  对面突然停住了,短暂的空白后,才幽幽传来一句:“小易总怎么周六还在加班?”

  电脑上不停地响起滴滴的消息提示音,合作方那边好像在催他入会,所以即使听到话筒声音里的失落,易宁也只能简明说道:“没办法,最近确实有些忙。”

  此话一出,曹之顺也不好在继续拉着易宁回忆过往了,“那就先这样,小易总忙吧,下次再约,我们接着叙。”

  “嗯,好的。”

  曹之顺挂了电话,将手机甩在一旁的桌子上。

  这通电话唤起了他一些比较久远的回忆,他又发了一会呆,这才慢慢从房内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站在窗前,他稍稍思考了一下,开门下楼。

  一直走到庭院里,树上泛黄的树叶随风而舞,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斑驳起来。

  枝叶簌簌轻颤,终于,曹之顺有了动作,他从风衣口袋里掏出烟盒,点燃了一支烟。

  这是哪里,只有庭院的主人知道。

  这里的用处,也只有庭院的主人知道。

  曹之顺想,如果下次再来,或许可以带一枝雪白的栀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