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安:“齐婴。”

  齐婴将他捧在掌心里, 低下眉眼,方才面孔上的阴翳荡然无存,像是卸下了一层伪装, 姬安不由跟着松了口气。

  齐婴道:“吓到你了吗?”

  姬安闷闷应了声, 又觉得那样的齐婴很是陌生,齐婴手指很轻地摸了摸姬安的狐头, 轻声说:“别害怕我。”

  宋老五在这里经营打铁铺已有好几年了, 此前确实是做过婚书, 后来不知经历了什么, 就关掉了婚书铺,去运营了铁匠铺。

  “阿芙和陈玄渡的婚, 确实是我证的,他那时只说他是个商人, 阿芙生性不爱说话, 沉默寡言的, 我第一次瞧见她那么高兴,就答应了她。”宋老五苍老的手指慢慢摸上旧婚书上尘封的灰。

  老人站了起来:“你们跟我来吧。”

  姬安顺着齐婴手掌心跳了上去,两人跟上了老人,宋老五领着他们往门后走, 让齐婴帮忙抬开了床, 床底下露出一个上了锁的铁门, 宋老五拿着一柄斧头对准铁门上的锁,狠狠砸开, 锁落时,他伸手拂开了上面的灰尘。

  宋老五从铁门底下抱出了一大箱子, 里面堆满了红木婚书。

  竟都是婚书。

  一笔一划, 刻得入木三分, 而婚书之上,还雕有龙凤呈祥的纹样、红烛莹颤,甚至连珠光都描刻得逼真,做工精致无比。

  “我做过无数次的婚书,后来来了个年轻人,他的要求很过分,是一个人来的,让我给他做他和阿芙的婚书,但是那时候阿芙已经嫁给了陈玄渡,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陈玄渡的弟弟。”

  “我自然不能答应他这个要求,但陈玄邈语气强硬,我就只好将我的雕刻功法授予了他。”宋老五说,“你们或许能看到古刹的那尊石佛像,当时他喝了酒,在一个雨夜里于古刹中待了一旬,后来他出来了,那尊神像也出现在那里。”

  姬安:“问问陈玄渡和阿芙的孩子最后怎么样了。”

  齐婴:“陈芙后来被陈氏带回,已经证实是陈氏一族被掉包的女儿,和陈玄渡有血缘关系,既然如此,那他们所生的胎儿。”

  宋老五面色平静:“是的,那是个畸形儿。”

  姬安眼前一亮,脑子却一下子融通了,他提声叫道:“我知道那个诅咒是怎么回事了!”

  为何桃林镇人恐惧至此,言语中尽是对那诅咒的恐惧,姬安还是比较相信因果报应的,凡事有因必有果,这些村人恐惧至斯,想必多年之前确实是对出生幼子做过什么。

  宋老五发抖的手按上了桌面,告诉了他们这个真相。

  “那怪物出生之日,陈玄渡借口行商离开了桃林镇,桃林镇人都很恐惧,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说阿芙生下来的怪物会给桃林镇带来诅咒,就带着火把去找阿芙。”

  “陈玄邈挡住了阿芙,即使用尽全力,也仅仅保住了阿芙一人,村民们夜里抓着火把决定烧死阿芙生下的怪物,却在那时,如同奇迹一般,一只大鹰从天飞来,叼走了怪物,村人们虽然诧异,但是想到被鹰叼走,恐怕怪物也不会活得长久,于是便作罢了。”

  姬安:“你说的那个怪物,是不是叫陈,陈。”

  他还未嗷呜完,宋老五就已经老泪纵横,满是褶皱的脸上堆出深深的苦意:“我们都已经知道错了,大家都很害怕,后来桃林镇人替皇后娘娘保守着这个秘密,我们子孙后辈甘愿为了丞相与娘娘制私盐,就是为了保住一条命,长宁君,大家一生劳劳碌碌,为了一点食粮当牛做马,大家都苦了一辈子了……不要让我们死,我们只想活啊。”

  “诅咒,既然已经落到桃林镇人身上了,我也不会做什么。”齐婴道,“如今就看陈宋愿不愿意放过陵西陈氏了。”

  宋老五沉默,那话里显然已经默认陈宋就是那个怪物的事实了。

  就是他话里的疑点很多,比如陈玄邈保住了阿芙却未曾保住小怪物,是真的保不住吗?还是不想保?那不知道从哪儿出来救走陈宋的鹰又是如何一回事,在阿芙分娩之际,忽然离开桃林镇扔一下他们母子的陈玄渡又是怎么一回事。

  恐怕这些,就需要靠尚大夫以及某人发达的情报网去查了。

  话至于此,有没有在逼迫一个孤寡老人家的理由了,齐婴起身告辞。

  老人说完了这一桩前程往事,重重咳嗽了一声:“罢了,罢了。”

  屋里的炉火烧得正旺,摧杀寒冬。

  老人站起来,抱着这一箱往火里走去,手里的一大捧木制婚书朝着火焰扔去。

  姬安:“别扔啊!!”

  这一箱做工精致的婚书就坠入了翻滚的火海中,瞬间便湮灭成了焦灰,姬安急得扑上去,但也来不及了,多数婚书瞬间被火焰荡平,姬安的爪子扑倒了一份,只拖出来一个完好无损的。

  “太浪费了。”姬安说,“这做一个婚书,恐怕要几旬,怎么说扔就扔了啊。”

  老人目里怔怔的:“都烧了,烧了好啊,这桩事压在我心头几十年,烧了好啊。”

  齐婴走近,伸手捡起地上的那纸婚书,宋老五的婚书工艺在整个大荒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若是如此烧毁了确实可惜。

  屋外却忽的一震,仿佛整座山在震动,有什么东西从外往内,层层涌来。

  姬安朝外探出头去,只见得山青天外灰尘涌动,由远及近,荡起层层尘埃。

  姬安跳到齐婴头顶,踮起来好看得更仔细些,被那一眼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齐婴轻声:“他们来了。”

  铁骑涌动着风声,不知是何时何人泄露的消息,三军自远方奔来,风声疾掠,半空中涌动着孟国的幡旗。

  而另一支队伍,则从大齐的另一端慢慢涌来。

  恐怕这片安静了几十年的土地,最终又要落入不太平了。

  命运的轨迹早就无声无息地发生了偏折。

  齐婴:“走。”

  姬安飞跳到齐婴的肩上,两人与打铁匠告辞后便往外走去。

  姬安不觉犹豫问:“这批人来了之后会怎么样?”

  齐婴:“不会怎么样,父皇需要陵西陈氏源源不断的供给,即便此事再震怒,也不会将这一整族都捏出来。”

  想想也是,一个忍气吞声为了利益都能给人当男宠潜伏七年之久的君王,他不成功谁成功。

  路过桃花林之时,姬安停了下来,又望望那棵枝繁叶茂的桃花树,在层层霜雪中,泛出淡淡薄光的桃花。

  姬安忽然说:“齐婴,婚书在你这吧。”

  齐婴反手掏了出来,说:“这个,怎么了?”

  姬安从齐婴的肩膀上跳了下来,叫他把婚书展开,又取出了先前用过的红泥印,狐爪按上了红泥,对准婚书啪叽按了上去。

  几秒之后出现了一朵小梅花烙印,姬安十分欣慰地用狐脑袋蹭了蹭婚书,看着上面的印子,他的爪子紧紧揪着婚书的一角,一脸理所当然,仿佛已经将其占为己有了。

  齐婴:“你摁这个做什么?”

  齐婴:“你知不知道这个的下一句?”

  姬安:“嗯?”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1】。”齐婴道,“这首四言诗本来就是生死离情的分离悲歌。”

  姬安:“那又怎么样嘛,不要搅兴啦齐婴,我说它高兴它就是高兴。”

  齐婴端详着那五点狐爪印,举起姬安的爪子细观,肉垫上五个小点都变得红红的,齐婴的拇指轻轻碾了碾他的肉垫,姬安不明觉厉,还被人捏着小爪子,不由问道:“怎么了?你对这个传说也感兴趣吗?不是刚刚还说那是分离悲歌吗?”

  齐婴慢条斯理道:“既然是狐族传说,生死契阔,自然也不会毫无道理可言。”

  那指上的鲜红泥印就对着那只狐爪印的位置。

  姬安意识到齐婴想做什么时,顿时慌了,他还想拦,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齐婴已经将手印摁了上去。

  婚书的狐爪印上,又落上了一只男子手印。

  那股力道格外大,乃至于齐婴都不知道为什么那具小小的身体能够爆发出这样的力量,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姬安狠狠摁扑到了。

  姬安的爪子摁着他的脸,凶狠地咆哮:“齐婴!你干嘛!这是我的!我的婚书!”

  齐婴的指骨蹭了蹭鼻梁:“你不是说这是最后一份吗?”

  这实在太过分了。

  太过分了。

  姬安几乎要被弄哭了,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太过分了。”

  但是木已成舟,从火焰中抢救过来的最后一份婚书现在也被抢了。

  姬安松开了爪,扭头就走。

  齐婴的声音在他身后慢悠悠:“这就生气了?”

  姬安猛然转过头,齐婴堪堪住了脚,不使自己踩到姬安。

  姬安还在地上,眼里冒着怒火,气鼓鼓地瞪人。

  “滚开。”

  那只团子在地上高度连齐婴的靴子也不到几乎要看不见了,齐婴便半跪下来,躬下身用手指去勾姬安的爪子,这个动作蛮有示好的意味,加之他又虔诚地低下眼来,黑漆漆的目光从上往下专注地投落。

  姬安心里也很纠结,当真愤怒生气:“可是你这样真的过分,哪有你这样的,你要是想要婚书,你大可以让铁匠爷爷给你再做一份,拿我的干嘛?他问你你又说不要,不要了又来抢我的。”

  姬安有点郁闷地被人举了起来,又放到了头顶。

  齐婴:“真生气啦?”

  姬安的一根尾巴抽到了齐婴下巴上,打得还挺疼,齐婴伸手去揪尾巴,尾巴又溜走了。

  “你现在不是也没找到成婚之人吗?我就先替你摁着。”齐婴说,“嗯,而且本就是最后一个了,见者有份。”

  姬安很难不揣测齐婴记仇他那次,在给尚乐南寄信的时候,姬安猝然摁下的那只爪印。

  这种小小的报复手段真是幼稚极了。

  齐婴忽的肩膀传来细微的疼痛,姬安还趴在他的肩膀上,抬起一对狐眸,尖牙咬了进去。

  “去埋了吧。”齐婴镇定说。

  姬安抬起眼皮:“这也是没有办法。”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