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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互许

  这是自大郑建朝以来最热闹的一天,全城百姓几乎都汇聚于此处,他们对着凯旋的将士夹道欢呼,绢花如不要钱一般抛洒在将士们的身周。

  宴云河也跟着沾了光,一朵不知被谁抛出的绢花落到了他的袖摆之中,即便道路两旁都有士兵把守,也挡不住人们的热情。

  一路被簇拥着行到皇宫,宴君熠早已在大殿之内等着,慕擎之与李漳作为正副统帅面向皇帝三呼万岁,等着接受来自皇帝的嘉奖。

  宴君熠也难掩激动的心情,看着慕擎之与李漳的眼神满是欣赏。之前听闻靖北军被困雪中的时候,他也焦急忧虑过。当他明白自己无能为力时,终于体会到皇叔曾教给他的道理,即便他贵为皇帝,也有办不到的事情,没什么好骄傲自大的。

  例行封赏之后,接风洗尘的宴会在宫中摆开。慕擎之被封为镇北侯,李漳也得了个爵位,这次过后,李漳将会再度前往北方镇守。

  慕擎之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提出想要留在洛城。不少大臣都觉得这是慕擎之识时务的地方。此时主动交出兵权,总比之后被猜忌好,起码能得个善终。

  等到宴云河能够与楚静安单独说话时,已经很晚很晚了,初春的夜凉如水,宴云河与楚静安并肩走在出宫的路上。

  身旁跟着提灯照明的内侍,楚静安抬手拿过了内侍手中的宫灯,“我来就好,你们先退下吧。”

  内侍忙行礼退下,只余二人打着灯走在前面,他们隔着段距离跟在后面。

  楚静安控制不住想要亲近宴云河的心,紧紧挨着宴云河,手臂碰着手臂,衣摆贴着衣摆。

  宴云河无奈道:“太近了,小心脚下绊着。”

  楚静安就听话地隔开一掌的距离,但没走几步,就又贴了上来,虽不发一言,但身体语言却在明确表达着自己内心的想法。

  近一些,再近一些,怎么都不够。

  宴云河突然停下脚步,楚静安始料不及,脚下往前走了一步,之后就像做错事一般,低下头闷闷道:“对不起,我只是太想你了。”

  他今日喝了些酒,虽没醉,却也是微醺的状态,宴云河今日同样喝了不少酒,脑子虽然清醒,但身体上的行动却大胆不少。

  宴云河直接抓住了楚静安的手,拉着他往前走去,“外面有点冷,咱们走快点,以你之前的速度,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家?”

  楚静安任他牵着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就这样跟着他上了王府的车架,完全忘记了自己姓楚,楚家的马车在等着自己,只想着多和宴云河呆上一刻也是好的。

  好在宫里内侍懂事,去通知了楚家的人,本来等着儿子一起回家的左相又被气到了,真是儿大不中留,怎能众目睽睽之下跟着摄政王的车架回王府?

  等内侍走了,楚海德才气恼地对车夫说:“赶紧去找王府的马车,将这不孝子给我叫下来。”

  王府的车架两匹高头大马拉着,马蹄踏踏跑起来,一会儿的功夫就消失在宫门处,哪里还找得到一点影子?

  有些醉的宴云河完全忘了这回事,他牵着楚静安的时候,理所当然地将他带到了自家马车上,又从车厢中翻出一条长毯,裹了自己还不算,将楚静安也饶了一圈。

  楚静安看着裹在白色长毯中的宴云河,心里被柔软的东西填满,连眼神都温软的不可思议,抓着宴云河的手放在自己大腿上握紧。

  宴云河到了温暖的环境,酒意渐渐上来,有些昏昏欲睡,不自觉就靠在了楚静安的肩上。

  楚静安微微调整身体,让宴云河靠的舒服些,这是他这段时间一直梦寐以求的事,他垂下眼看着宴云河,看他白皙的额与乌黑的眉,看他轻轻颤动的纤长眼睫。

  表白的话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见之不忘,思之如狂,什么时候你也能看看我呢?”

  他本以为宴云河已经睡着,不想宴云河却突然坐起身来,眼睛直勾勾看向他,被酒意染红的双颊似是更红了些,“在一起吧,我们。”

  一时之间,楚静安心跳如擂鼓,他握着宴云河的手收紧了,那句话不停在他耳边回放,炙热的血从心房鼓动着涌出,侵染到骨子里,让他从内而外的热了起来。

  “好。”他轻轻应下,似是怕惊醒了宴云河一般,即便宴云河此时说的是醉话,他也将这醉话当了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算你酒醒了,也不能不认账。”

  宴云河此时是清醒的,只不过酒壮人胆也是真的。在楚静安出征的日子里,他想了很多,想他对楚静安的思念,想楚静安的陪伴与爱恋,也想过自己心动的瞬间。

  他曾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让他心动的人很难,但如今这个人出现了,他要因种种顾虑而压抑自己,将这个人拒绝到底吗?

  错过就是一辈子,不是他的一辈子,是楚静安的一生,这个人明显打定主意要耗在他身边一辈子了,他怎能因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而消耗掉别人的一生?

  楚静安不在的这段时间,给了宴云河审视自己的空间。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即便他的初衷是想要楚静安恢复正常,也不是自己不回应的理由。

  他也决定顺从内心的想法,喜欢就是喜欢了,在这个孤独的时代,唯有细水长流的深情才能打动他的心,而楚静安恰好做到了这一点。

  本来想找个合适的时机跟楚静安谈此事的,但喝了酒的宴云河头脑发热,听到楚静安的表白之后,立马就跟着回应了。

  甚至在楚静安质疑他是酒醉胡话时,还反驳道:“我没醉,现在清醒得很,说的话也都是真的,所以,楚静安,你从现在起就是我对象了。”

  “对象?”虽然不解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这并不是问题,楚静安眼眸转深,看着宴云河,“我能抱你一下吗?”

  宴云河大方地摊开双手,身上围着的长毯滑落脚边,“当然可以,你不知道,你走的这些天我可想你了,快让我抱抱。”

  楚静安小心翼翼地环住宴云河双肩,头靠在他的肩上,嗅着他身上淡淡的幽兰香,感觉到宴云河的手在自己后背胡乱滑动,像是在给猫猫狗狗的小动物顺毛。

  从未有过的宁静包裹着他,怀里的人像是把他的空缺填满了,残缺的自己终于找到另一半。他想抱着他,就这样天长地久永不分开。

  楚静安在宴云河耳边发出满足地喟叹:“好喜欢你。”

  红霞漫上宴云河的耳朵,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回应他:“我也喜欢你。”

  素来矜持的人在喝了酒之后,展现出大胆坦率的一面,他毫不吝啬地对恋人表达自己的感情,“你不知道,得知你被困在王庭出不来的时候,我都要担心死了,我什么都做不到,只能求老天爷保佑你,还好你回来了。”

  楚静安扶着他的双肩,突然想看看他现在的样子,看到他一脸庆幸的模样,眼中全是对自己的担忧。渴望在心底滋生,他情不自禁地靠近了宴云河,想要含住那吐露情意的双唇。

  宴云河看着越靠越近的楚静安,心脏也怦怦乱跳起来,好像有什么事情被他忘记了,不过这些并不重要,就是这个进展是不是有点快?

  这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指定也会认为他们的进度太快了,幸好,这事没人……

  电光火石之间,宴云河终于知道自己忘了什么,他把更文系统给忘了,那岂不是在向观众直播二人定情的画面?而且现在……

  “不行!”宴云河猛地向后避开楚静安的接近,他扶着车厢的手不自觉用力拍下,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厚实的车壁上出现了一个窟窿。

  整个车架都晃了两晃,夜晚的凉风从破损的车壁灌入,冻住了石化的宴云河。

  车夫焦急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王爷,发生什么事了?”

  侍卫们纷纷围了上来,赵青唤了声:“王爷”,正欲打开车门,就听宴云河道:“无事,是车子出了些问题,继续上路,先回了府再说。”

  赵青在车子另一侧,没有看到那边破了一个洞的车壁,自然也没看到那边神色怪异的侍卫。他让车夫继续驾车,想到刚才车身的震动,到底是不放心,于是骑马从车后绕到另一边,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于是,赵青就看到了那一个大洞,碎木茬还在洞口晃着,显然是刚才巨响的来源。他想着这应是撞到哪里了,待要仔细去看,就和车里也在观察洞口的宴云河对视了。

  宴云河不失尴尬地对赵青一笑,实在是坚持不住,揪起长毯一角团了团,塞住了这个大洞。

  楚静安捧着他那只手细看,他的手修长柔软,在经过那么一下之后没有受丝毫伤,连一个白印子都没有。

  “你的力气又大了。”楚静安说着事实,但这件事的发现却让他皱紧了眉头,他不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力气大增,尤其此事还出在宴云河身上,就只会让他不安了。

  宴云河道:“平常注意点还好,刚才是我不小心,没控制住力道。不用担心啦,我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想着宴云河有些地方确实神异,楚静安只得暂且将此事放下,这样没人能伤得了宴云河,姑且算是一件好事吧。但想到宴云河那些神异的事,楚静安又觉得不安,总觉得宴云河终有一天会离开他。

  他抬起宴云河的一只手,凑在唇边印下轻轻一吻,将那只手的掌心贴上自己的脸庞,“不管是什么,我都听你的。只要你永远不抛弃我。”

  宴云河觉得自己掌心发痒,那痒意顺着手臂漫上后脊。面前的楚静安眼睛湿漉漉的,是一副温顺又听话的样子,让宴云河的心也跟着软化成了水。

  “怎么会?除非我死了,离开这个世界了,不然我们就永远在一起。”宴云河许下承诺,他并没有对楚静安细说这个「永远」的先提条件,他们就这样平顺地过完一生也很好。

  “除非我死了。”楚静安只回了这一句,既然宴云河答应了和他在一起,那么除非他死,宴云河都别想离开他。

  他就是这么一个疯狂又偏执的人,只不过在宴云河面前,他将自己伪装了起来,因为良善的宴云河不会爱上一个偏执的他。

  在看清宴云河善良的品性之后,楚静安就知道,真实的自己是无法得到这个人的喜爱的,他实在太渴望得到这份爱了,所以,他选择了伪装。

  伪装出会得到心上人喜欢的模样,日日陪在他身边,肆意诉说自己的爱意。

  即便心上人不会被这个样子的自己打动,也不会驱赶自己离开。楚静安一度满足于现状。

  但在宴云河回应了他的爱意之后,他可耻地想要得寸进尺,不过被拒绝也无所谓,反正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而他会一直这样伪装下去,收起自己的爪牙,只向爱人展示自己柔软的皮毛,他们会一直相爱,永永远远。

  翌日,酒醒的宴云河抱住了自己隐隐作痛的头,楚静安已经在他强烈地要求下回家了,出征多日,哪有不回家见家人的道理?

  但是,即便楚静安不在他眼前,昨晚的一幕幕却仍在他脑中回放,怎么会这样!?他明明很清醒的,所作所为怎么这么像被酒泡了脑子!

  昨晚他都做了什么?

  将还未归家的楚静安拉上了自己的车,突然毫无准备地告了白,在刚刚确立关系的对象面前一掌碎了车壁,众目睽睽之下将楚静安拉进了卧房,抱着呼呼大睡一觉之后赶走了人。

  最后赶人当然是因为宴云河觉得自己没脸见人了,他本来打算说此事的时候慎重一点的,现在就是很突然、很猝不及防。

  算了,人就该豁达点,做都做了,现在纠结也晚了,不如大方一点,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宴云河迅速用完早饭,期间完全不敢看来叫他用饭的清荷脸色,吃完抹嘴就溜,翻着自己的日程表,把自己的时间用正事填满。

  这无疑是有效的,宴云河又变回了原先的自己。

  这次战役,青铜大炮立了大功,所以宴云河提起了热武器研发事项,将火/枪的概念说与众人听。

  祁阳舒和孟柯大力支持,只路之言道:“现在国内战事已平,不必再致力于武器扩充上面了吧?兵者不祥,天下好不容易太平无事,还是不要妄动干戈了。”

  宴云河还未开口,倒是楚海德道:“右相此话差矣,先人都说「未雨绸缪」,怎么到了右相这里,就想要自断臂膀了?青铜大炮刚在对北战役上神威大发,此正是该迎头再进的时候,怎能裹步不前?”

  宴云河看了楚海德一眼,楚海德回了他一个不明显的眼白,虽不知楚海德是何用意,但这番话果然还是很有左相的风格,路之言这些年养气功夫有进步,被楚海德如此说也没红脸。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我虽人微言轻,但还是想提醒诸位慎重,若无人反对,我也没什么好进言的。”

  路之言的反对态度并不坚决,所以此事最后还是定了下来。

  宴云河虽没玩过枪,但作为一名男性,从身边朋友的交谈中,他还是了解过这方面的一些知识的,不过都很浅显,且对起步阶段并没有什么用处就是了。

  他能提供的就是一个思路,而有时候,这个正确的思路,就是最宝贵的。

  若没有它,人们无疑要将所有的路都走上一走,才能从中选出最正确的那条。

  除了热武器研制外,第一批需要得到技能培训的士兵已到了洛城,他们随着慕擎之一同前来,都是在北方作战多年的老兵。

  如今战事平息,该是他们卸甲归田的时候了,他们也想要拥有一技之长,免得之后饿肚子。

  吕守山联合几个工厂厂长,定出了一份技能培训表,士兵们可以从中选择自己感兴趣的。

  若拿不定主意,为民会的干部也会根据他们自身的情况,提出一些建议,让他们自己考虑。

  在之后的选择中,最受欢迎的竟然是面粉厂的工作,他们觉得和粮食相关的技能,一定是好技能,起码饿不死。

  其次的粉条加工厂也有许多人选择,被困之时,这种耐放的粉条可是他们吃得最多的食物。

  虽然最后都觉得自己吃腻了,但作为食物来说,粉条无疑是优秀的。

  其余各种技能他们有感兴趣的,也会学一两个。木工技能和各种小吃的做法进入众人眼帘,尤其那些新鲜好吃的小吃,深得这些人的喜爱。

  那都是宴云河抄下来的食谱,经过后世验证的街头美食,味道怎么可能会差?

  学字这一点当然也不能落下,周玉知道王爷重视这个,选出了老师,亲自领人教导,务必让他们能做到熟练使用字典,即便只学习两个月,回到家乡后,也能凭一本字典继续识字。

  话说现在,宴云河忙完了一天的公务,回府就是早等着自己的楚静安,他刚回来,如今还在休假中,空余时间有大把。

  自从被宴君熠以楚静安宫门处等他这件事说笑之后,宴云河一再要求楚静安要等回家等,所以,宴云河才会在家里看见楚静安。

  “你今天回来的好晚。”楚静安迎上宴云河,“朝中事很多吗?”

  “是挺多的,你知道的,并州初建,很多事都要忙,还有战后的收尾什么的。”

  宴云河见左右已经自觉退下,不由有些汗颜,其实这些人在王府也呆不了多久,就会被送往学院读书,之后如何发展全看个人选择。

  所以,这个仆从的身份更像是宴云河与他们的雇佣合同,宴云河可没有在员工面前秀恩爱的爱好。

  但楚静安却没有这个自觉,他甚至无时无刻都想昭示自己与宴云河的关系,让众人都看到他们之间的亲密。

  “怎么不在家多陪陪家人?你刚回来,该在家安安楚夫人的心。”宴云河知道楚静安与母亲的关系缓和许多,楚夫人前些时候也确实担惊受怕多时,故才有此一说。

  “我陪了母亲一天,算了时辰,你快回府我才过来的。”楚静安面色微红,又道:“我与母亲说了咱们的事,母亲说想见见你,一家人一起吃顿饭。”

  宴云河有些僵硬,果真是太快了吧,这就到要见家长的时候了?他艰难发问:“左相知道此事吗?”

  楚静安道:“等他下值就知道了,母亲会和他商量的。不过我昨天一晚没回家,父亲心里应是有数的。”

  怪不得楚海德今日的态度有些奇怪,原来是因为这件事。想来左相的心情应是很复杂吧,不然也不会一边站在自己这边,帮着反驳路之言,一边悄悄对自己翻白眼。

  “先不说这个,我有件礼物要送你。”楚静安拉着宴云河的手,将他拉到椅子旁,让他坐下。

  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个木匣子,宴云河看不出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好奇道:“是什么礼物?”

  楚静安打开木匣子,将里面装订成册的《北契风俗》交到宴云河手里,“我整理了一整个冬天,才将这个整理好,你看看喜不喜欢。”

  宴云河没料到楚静安在外还想着这个,翻开书页,里面甚至还有插图,他的心像是被软软地撞了一下,轻声道:“我很喜欢,喜欢书,也喜欢写书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