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十年记忆里发生了太多, 哪怕都是她亲身经历过的,从父母口中听来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容谧好奇极了,跟父母聊天聊到大半夜, 问自己考上了什么大学,在做什么工作,有没有男朋友。
其他都挺满意的,就是刚跟前男友分手这一点,让她心事重重地抿起嘴唇, 不知道想些什么,半晌, 才叹了口气。
“我明明记得昨天才刚过完中秋, 可外面现在就在下雪。”
她抛开脑海中不切实际的想法, 望向窗外飘零的小雪,“感觉好神奇。”
“瑞雪兆丰年。明天就是除夕了,好兆头。”
容爸爸身上拥有小生意人的随和乐观,看着乖巧如高中生的女儿,躺在陪护的小床上乐呵呵道, “说不定睡一觉, 你就什么都想起来了。赶紧躺下,我看你们娘俩要是没人管,能唠嗑唠到天亮。”
自从大学毕业正式工作以后,容谧就很少有这样缠着父母说话撒娇的时候了。太独立太懂事也不全是好的, 老两口念叨起女儿时常感到寂寞。
容妈妈搂着女儿心疼得不行,“我就说不要工作太辛苦, 你看看, 这身上都是骨头, 抱着你都硌手。今年过年大鱼大肉的多吃点, 不吃胖个十斤不准出家门。”
“胖十斤多难看啊。”
“那起码也胖个五六斤,不能再少了。”
“嘿,我尽量。”
容谧挨着妈妈的怀抱蹭了蹭,第一次在医院里过夜兴奋得怎么都睡不着,便又坐起身,“我去外面转转,透口气,酝酿一下睡意。”
躺在父母身旁是很有安全感的。但她从小习惯一个人在家,其实早就更适应独自入睡。
“哎……都这么晚了。”
哪有去外头酝酿睡意的。容妈妈刚想阻止,听见老伴打着呵欠调停,“哎呀你就让她去嘛,小孩子新鲜。别往外跑,走廊上转一会儿赶紧回来睡觉。”
“知道啦!”
病房里暖气开得很足。容谧抱起羽绒服,推开门边走边穿。长廊里比病房内冷得多,冬天的感觉更切身了。她停在窗户旁边,悄悄拉开一扇,伸手去接雪。
雪花凉丝丝的,落在她手心里很快就融化了。她看见自己倒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比平时照镜子看到的青涩朴素的小丫头可有气质多了。
身上的衣服舒适又漂亮,看起来很贵。父母都说老家里的房子和店铺是她买的,还跟沈晰一起经营了一家餐厅。看来除了恋爱失败以外,她作为成年人的日子的确过得不错。
这样挺好的。她本来就是理智大于情感的人,又不是恋爱脑,长大了肯定是搞事业优先,为此牺牲谈恋爱的精力也正常。
容谧很能理解自己的发展现况,只是把全身的口袋都摸了一遍,也没有找到手机。
她长成了自己想成为的大人,也好奇自己的同学们如今生活是什么样,还有那个人……想看看朋友圈的,可她居然没有带手机。
病房里也没看见,难道是车祸时摔在路上弄丢了?
把她送到医院的好心人或许知道,可惜人家做好事不留名。容谧想,恐怕得买个新手机了。虽然现在的她自己看起来不缺钱,但银行密码是多少都不记得,还得继续跟爸爸妈妈撒娇才行。
她漫无边际地走神,在医院楼道里散步,直到有了些困意,才原路折返回去。
转过楼梯口的那一刻,她看见原本空荡的走廊上——在她的病房旁边,有个高大的身影停驻在那,望着病房门出神。朝着她的侧影不知怎么格外熟悉。
“……许灵均?”她迟疑着开口,看见不远处的人因为她语气单纯的闻讯而猛地身体一僵。
他应该是许灵均吧?
成年后的他肩膀更宽厚,侧脸的轮廓也更清晰俊朗。比起高中时张扬肆意的少年姿态,光华内敛却更引人注目,周身环绕着深沉而落拓的悲伤。
容谧没来由地鼻子一酸,还想再开口时,却见他转身背对着她,不发一语地走开了。
像是很不愿意跟她打照面的模样。脚步匆忙,几近逃离。
她心里一阵难过,不明所以地走到病房门前,看见门把手上插了一支淡紫色的玫瑰,含苞待放。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呀?再晚一点要叫你爸爸去找你了。”
她带着玫瑰回到房间里。容妈妈抱怨了一句,又说,“在哪里摘的花?医院里的东西可不能乱动。”
“我知道,不是摘的。”
她脱掉羽绒服外套,拿起床头的空花瓶去洗手间蓄水,小心地把玫瑰插进去,用手指拨了拨,语气困惑,“是有人放在病房外面的,我就拿进来了。”
“哎呀,小女孩都最喜欢花了。”容爸爸笑眯眯道,“是不是沈晰送给你的?”
容谧摇头:“他早就走了啊。”
她看见的那个人是许灵均吗?
是许灵均留下了这支玫瑰吗?
她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确定。因为坐邻座这大半年来,余光里总在偷偷注意他,草稿纸上勾勒出最多的也是他的侧脸,印在脑海里比正面还要清晰。再说她十多分钟前才出的门,那时候还没有花呢。大半夜的,应该也没有别人来过了吧。
可剩下的百分之一,却被他匆忙转身离开的动作给否定了。
十六岁时她只是偷偷暗恋许灵均而已。二十六岁的她难道跟许灵均结过仇吗?
可要是真的结仇,为什么又悄悄来看望,送花给她?
十年的记忆跨度实在太长。期间发生过多少事,又有多少事是跟许灵均有关的,她都不记得了。
父母平稳的呼吸伴着时不时的呼噜声响在身边,在静谧的冬夜里格外令人安心。她却睡得不怎么安稳,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念头全都是许灵均。
她心里揣着个没跟父母说过的秘密——是才发生不久的,或许这十年里她都没有跟他们提起过。
在一天前的操场上,许灵均刚刚夺走了她的初吻。
或许她暗恋的心思被他发觉了吗?可暗恋许灵均的女孩子那么多,她一点都特别,也不是其中最漂亮的一个。
或许后来她真的跟许灵均发生过什么……有谁能证明呢?她的父母不清楚,那她的朋友会知道吗?沈晰会知道吗?
她最好的朋友是程艺欣,如果现在还和她保持着亲密的联系,那应该是知道的吧。可她连手机都没有,去哪里联系朋友呢?
雪落无声。含苞的玫瑰在少女纷乱的梦境里舒展花叶,于晨光熹微时获得一声惊喜的赞叹。
“这花才一夜就开了。”
连容妈妈都说,“怪好看的。”
天亮后雪停,外面白茫茫铺了厚厚的一层。容谧洗漱完出来,沈晰已经带着热乎的早餐到了病房,“待会儿我去办手续,然后咱们马上出院。今天是除夕,晚上得吃年夜饭,肯定要好好张罗,提前一个下午就得准备上了。”
“那是,有些菜很费工夫的。小沈啊,你还是一个人过年?”容妈妈热心道,“要是自己待着怕冷清,不如跟我们一起回去过年吧。”
沈晰笑了笑,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容谧。
她正捧着碗喝豆浆,嫌太烫了边吹边喝,专注得没功夫抬一下头,也并不在意他是否同去过年。
“我倒也想跟您去蹭饭,可下午还得去接朋友呢。”
沈晰心底涌起遗憾,面上却和气地说,“您二位别担心我。早就跟朋友们约好了一起过年,他们一个个可能闹腾了,今天晚上肯定又是不醉不归。”
“那就好,过年最重要就是热闹。自己在外面孤零零的多没意思啊。”
沈晰笑着说是。等要去办出院手续时,容谧忽然到他身边问可不可以一起去。
沈晰心中微动,“当然。”
出了病房才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十几岁的孩子还不太懂得隐藏心事,“沈晰哥,你知道许灵均为什么会在医院里吗?”
她说,“我跟他是同班同学。昨天晚上我好像看到他了,我……你跟他是朋友吗?”
她其实是想问“十年后”的自己人生是否还跟许灵均有关。可少女的心事总是含羞带怯,她不好意思说得直接,便红着脸旁敲侧击,“他是恰好也来这个医院办事吗?是不是受伤了……”
昨天晚上在走廊里匆匆一瞥,许灵均的手好像被石膏固定着。那么他或许并不是来看望她的,相遇只是个巧合。
“他没事。”
沈晰无奈地叹气,“小容,先跟父母回家过年吧。有很多事一时间全告诉你可能接受不了,医生也说你最近要少用脑,好好休息。”
“……喔。”她有些失望,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再追问。不想给大人添麻烦。
容谧的老家是在明华旁边一个没什么知名度的小城市,开车两个小时就到。
听父母说他们刚刚退休,现在就在老家打理个小超市,日子过得小忙小富,安适舒坦。所以她也不用忐忑自己目前的状况会给谁增加负担,安心回家养病就是了。
回家之前,沈晰还特意经过明华的特产店,把车停在路边,要下去给他们买些腊肉糕点带回家。盛情难却,老两口乐呵呵地跟着去店里,说什么也不让他再破费。
容谧没有跟着去凑热闹,一个人待在车里,靠在车窗上看路边的树木,一夜过去枝干被积雪压弯。雪块偶尔扑簌簌地往下掉,半空中被风吹散如同白色的细尘。
她没由来地打了个喷嚏,看了眼停在身后的那辆黑色商务车,若有所思地揉着鼻子。
好像从医院里出来时瞥见过,不过一路上她只顾着看新奇的街景,这会儿才又注意到。
是顺路么?太巧合了点。
透过后窗看得到,驾驶位上是有人的,可只是一团模糊的黑影。黑色的一大团羽绒服,看起来像司机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还是有意在躲避谁的目光?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海里产生,催动着她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克服了羞赧的心思,大胆地喊出一个名字,“许灵均。”
“……”
没有人给予回应。只有街道边路过的一两个行人,诧异地看她。
可她依稀察觉有降下车窗的摩擦声——或是树上的积雪在融化?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的有人在听。容谧福至心灵,朝着直觉的方向说了一声,“许灵均,我要回家了。”
她的手里握着那支盛开的玫瑰,随她一起探出去,柔软的花瓣被风吹颤。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