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稚在奔跑。
救护车鸣着笛跟在她身后,行驶在岔道众多且崎岖不平的碎石路上。
她的鞋子跑掉了,脚板踩在碎石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血迹。
“姥姥……”
刘稚的眼睛被眼泪迷住了,她感受不到脚板皮肉绽开的疼痛,脑海里只剩这两个字。
平日里几分钟就能走完的小路变得无比漫长,漫长到她好像根本不能跑到尽头。
小小的宅院离她越来越远,远到只剩一个渺小的黑点。
……
又是这个梦。
这回姥姥就站在门口的槐树下,微笑着看着刘稚。
刘稚似乎永远都靠近不了她。
这个梦很痛苦。
刘稚心跳加速,呼吸急促,额角的发被冷汗濡湿。
“刘稚?”
“刘稚!”
孟养轻拍她的脸颊。
“梦魇了吗?”孟养有些焦急,“醒醒!”
片刻后,刘稚睁开眼睛。
“做噩梦了吗?”
孟养撑着手臂,看着刘稚,她的发落在刘稚耳畔。
刘稚平复了下心情,冷静下来才答话。
“相同的梦。”刘稚说,“梦到过很多次。”
孟养揉着她的发,“不过一个噩梦,不要太上心。”
刘稚偏首,对上孟养的眼睛。
“关于姥姥的。”
“我给我爸打过电话了,ct什么都发过去了。我爸的朋友说基本平安。”孟养抚着她的脸颊,“没事的,放宽心。”
孟养给父亲那边打了电话,孟父咨询过了这方面的专家。专家给出的答案和石主任是差不多的。
“不是这个。”刘稚说,“这是我的一段回忆。”
刘稚望着孟养,眸色湿润,似含泪光。
“能和我讲讲吗?”孟养说。
“其实我最理想的工作不是医生。”刘稚说,“我刚开始想当警察。”
“我好像能猜到了。”孟养别过刘稚脸颊的发,“因为姥姥吗?”
刘稚嗯了声。
“我高二那年姥姥脑溢血。”刘稚眸色黯了下去,那段不美好的时光又在脑海里翻覆了。
提起高二,孟养的记忆也被勾起来了。
“那段时间,你性格转变特别大。”孟养说,“我有时候都怀疑,你还是不是刘稚了。”
孟养刚认识刘稚时,她还没有现在那么闷,偶尔也会开开玩笑,周末也会和她一块出去瞎转悠。
刘稚真正开始转性,大概就是在高二刚开学不久。
不笑了,更不爱说话了。
“原来是因为家庭变故吗。”孟养指腹摸索着刘稚的发,“那我好像能理解了。”
“我本来真的想成为一名教师。”刘稚眼眶湿润了,“可那一次……”
“那段时间家里特别困难。”刘稚说,“什么事情都是我妈定的。”
“当时可以手术,但是我妈没有出那笔钱。她选择保守治疗。”
“因为经济负担吗?”
“因为刘羿。”
“你弟弟?”
“嗯。我们这边,结婚讲究彩礼、房、车、三金……还有什么我记不清了。”刘稚说,“基本家里有了男孩,一切收入都是为他攒起一部分。”
“有些封建了。”
“没办法的事,不管在哪,大部分结婚都要看男方经济条件的。”刘稚望着孟养的眼睛,“这些我工作以后,接触到的男同事大部分也在愁这个问题。”
“你跟你弟弟的关系……”
“我跟他关系还不错。”
“虽然当时我知道手术也不一定成功。”刘稚哽咽了一下,“但是我迈不过内心那道坎。”
“我当时甚至觉得我妈妈不孝且自私。”刘稚说,“从那时候起,我就想考得很远,远离父母,逃离这个家。”
“我当时就想从事医疗工作,一是觉得以后我成了医生,发生这种事情的概率会不会小些。二是听说报酬丰厚。”
孟养倾身,吻了一下刘稚的额角。
“当时要是和我说说,会不会心里会好受些。”
“孟养。”刘稚唤她,“我这个人,骨子里透着自卑。”
“走进一家高档点的餐厅我都会紧张,担心经济,担心自己的利益。”刘稚贴着孟养的脸颊,“你看得出来吗。”
“看不出来。”孟养的心脏隐隐作痛。
“可能我学会了伪装,用冷漠清高伪装自己。”刘稚勉强勾起了一个笑,“其实我自卑又胆怯。”
“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候,我羡慕你,又害怕你。”
“为什么害怕?”
“怕被你看出我的窘迫。”
“别的我都不管。”孟养眼眶也发了涩,“我就问你,当时是不是故意推开我的?”
“是。”刘稚的回答很肯定,“我在躲你。”
孟养的眼泪落在了刘稚的发间。
刘稚将她抱在怀里。
“对不起。”
“你知道我为什么学医吗?”孟养窝在刘稚怀里,“不仅仅是因为我爷爷和爸爸都是从事的这个行业。”
“我当时对自己的未来一片迷茫。”孟养哽了声,“因为你说你想学医……”
“我想,世界那么大,该遇到的人也总会遇到。如果我们在一个行业,我们以后相遇的机会,会不会更多。”
孟养边说边掉眼泪,每滴眼泪都像砸在刘稚的心脏上。
刘稚将她搂紧了些。
“万幸。”刘稚鼻尖萦绕着孟养的发香。
万幸姥姥最后挺过来了,也万幸错过了那么多次还能遇见你。
刘稚内心是这样想的,她觉得说出口太肉麻了,只会将孟养抱得更紧。
……
因为没订着周日晚上的票,孟养周日下午就要回去。
刘父刘母过来时,刘稚正推着孟养的箱子,送她去出口。
刘羿请了两节语文课的假,也过来了。
他们一齐回首,注视着她们的背影。
出租车停在路口,等不得,刘母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叫刘稚。
刘羿没太看清孟养的脸,刘稚当手机壁纸的那张照片也不太清晰,可直觉告诉刘羿,这个人就是刘稚壁纸上那位。
刘羿手指蜷起。
送完孟养,刘稚插着口袋,回首,刚好瞧见一家人的身影。
“小稚。”刘母朝她招收。
刘稚走了过去,一家人进了楼内。
“送朋友?”刘母问道。
“嗯。”刘稚应了声。
刘母没再多问,刘羿低着脑袋不说话。
“校服领口没理好。”刘稚走到弟弟身边,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走的太急了。”刘羿摁了电梯上行键。
“翘的什么课?”刘稚问。
“语文课。”
他们不说话了,一家人都静默了,上了电梯也只听见陌生人聊天的声音。
“医院那边?”刘母打破了这份沉默。
“暂时不用担心。”刘稚说。
“那就好。”刘母往刘稚身边站了些,“姥姥大概还要多久能转去普通病房。”
“一周应该差不多。”刘稚思忖了片刻道。
“单位那边也挺重要的。”刘母道,“姥姥转到普通病房我来照顾,你早点回单位。”
刘稚的视线落在变换的楼层上,她有自己的想法。
“单位那边不容易,你老这么休息在家,老请假,领导对你印象肯定不好。”刘母语气严厉了些,“不要拿自己前途开玩笑。”
“妈。”刘稚语气平静,“我有自己的打算。”
刘稚早上和孟养谈过了。
姥姥在刘稚的成长过程中占了很大一部分,老人家今年八十多岁了。
刘稚不迷信什么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但她明白“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
最初,刘稚打算辞职,从首都回堰城。
虽然可惜,但刘稚觉得值得。
孟养知道后打断了她。
附院有对口支援的计划,孟养建议她申请到堰城下辖的乡镇卫生院支援。
刘稚连夜写了申请书,由孟养带回首都。
孟养没告诉她,这个申请书其实只有中高职称的医师可以申请。刘稚卡在了晋中级职称这个坎上。
刘稚走到这一步太不容易了,孟养不舍。
孟养想,规矩是人定的,秉公办事也要多一分温度,孟养决定试试。尝试后失败再辞职也不是不可以。
刘稚写时脑子里乱糟糟的,写错好几个字。孟养陪着她一遍又一遍改正,组织准确的语言。
刘稚想起孟养温柔而坚定的眼神,内心慢慢平静下来。
“我申请了对口支援。”刘稚看向母亲,“回堰城的乡镇卫生院工作。”
“如果不成功,我就辞职。”刘稚说。
“小稚,你不要任性!”
“姐,你不要冲动。”
刘羿和刘母的话音几乎同时落下。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在做什么。”刘稚眸色认真。
“回来支援我同意,辞职不行。”刘父说,“这多可惜。”
电梯门开了,刘稚最先迈出步子。
“小稚,你想想看,在首都工作多好,如果以后能嫁个首都人,落个户口……”
“妈。”刘稚停下了脚步,看向母亲。
从这个角度,刘稚觉察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感觉。
“我再说一遍,人生是我自己的。”刘稚说,“我辞不辞职,结不结婚,都要我自己来决定。”
“我感谢您为我考虑,可有时候,我有自己的意愿。”
刘母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稚!”刘母道。
“妈。”刘羿拉住了刘母,“这边是医院,要保持安静,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