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情况就是这样,这位同学因为要转学,主动放弃了学校为他提供的宿舍。我记得你父母很支持你住宿对不对,回家和他们商量一下,有结果了就……叶珏?”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水自房檐滴下,划过透明的窗户,发出轻微一声闷响。

  叶珏回过神,办公室里暖气充盈,年级主任担忧的看着他:“怎么了?”

  “没事,”昨晚一夜没睡好,直到此刻眼下还有些青黑,叶珏有些迟疑的问:“老师,住宿费用的话……”

  年级主任说:“何子然同学先前申请宿舍,申请的就是学校刚建成的一栋大楼,你如果同意的话,我们会为你降低费用。”

  ……刚建成的宿舍大楼。

  一听就很贵。

  想到叶父叶母一个月才几百块钱的工资,叶珏沉默片刻,“老师,我之前听说学校有一部分老式宿舍楼,我能不能住那。”

  “老式宿舍楼?”年级主任顿了顿:“……可以是可以,不过住那里的同学很少,叶珏同学,我建议你住新式大楼,费用的话我可以帮你申请减免。”

  “或者你回去和你父母商量一下?”

  “不用商量了,”叶珏松了口气,“我就住老式宿舍楼吧。”

  年级主任面上有些焦急,“你确定吗?叶珏同学,你有什么顾虑可以告诉老师,新式大楼……”

  看出叶珏面上逐渐浮现的茫然,年级主任话锋一变,“也好,既然你已经选好宿舍了,那我现在就带你去看床位。”

  这话题变得太快,叶珏下意识随着他往外走:“现在就去看宿舍?可我下节还有课。”

  “没事,叶珏,你去吧。”

  不远处的姜和平乐陶陶的抿了口茶水,看他的眼神格外温和,忍不住又发挥絮叨的特长,开始念叨。

  “之前知道你家在案发地点附近我就很担心,你愿意住宿我还真是放心不少。”

  “不过老式宿舍楼不是一直都有床位吗?”他奇怪的看向额头渗出汗水的年级主任,“之前我怎么听说没床位了?”

  年级主任心跳漏了一拍。

  眼角抽搐着答:“……是信息有误差,我们一直以为大家想住的都是新式大楼。”

  如果是新式大楼,那确实床位紧缺。

  姜和平没多想,“原来如此。”

  *

  跟在年级主任身后,叶珏心情复杂的经过(九)班。

  正是上课时间,英语老师面容严肃的抽查同学们的背诵。

  班内氛围凝滞。

  后排角落里,裴珩没有玩手机,也没有看书,气息莫名冷燥,敏锐觉察到旁人的视线,他抬眼扫来。

  凤眸黑漆漆的,透着些化不开的沉郁。

  下意识移开视线,叶珏仓促的跟上年级主任的步伐。

  走了两步才发现自己同手同脚。

  “怎么了?”年级主任问他。

  他摇摇头。

  明明已经住校,积于心底的不安却依旧如一片阴影,挥之不散。

  “没事,”他心事重重的道:“我们走吧,老师。”

  ……

  如年级主任所言的那般,老式宿舍楼距离教学楼很远。

  许是暑假刚翻新过,外表涂了一层白色的油漆,楼层不高,只有四层,后面不远处是一片小树林,隔开了施工工地与住宿区。

  雨声哗哗。

  漫天小雨间升起薄薄一层水雾。

  两人撑着伞,进了宿舍楼。

  登记处的管理员看他们一眼,问道:“张老师,又有学生住宿啊?”

  年级主任显然和她熟悉,闻言点点头:“是啊,我们年级那几个小子没再晚睡吧?”

  高三年级的学生们都很有紧迫感,前段日子半夜不睡觉,偷偷躲在厕所背书,吵得高一高二年级的学生不堪其扰。

  想起这件事,管理员忍不住叹气:“没背书了,不过老是蒙在被子里做题。”

  比起背书,这件事听起来便正常不少。

  无奈一笑,年级主任没再多说。

  老式宿舍楼的住宿条件没有叶珏想象中的艰苦。

  一层楼总共三四间大宿舍,每间宿舍住二、三十个学生,走廊对面是洗衣房和小浴室,浴室隔间不少,只在固定时间开放。

  年级主任推开一扇门,入目便是军绿色的床褥被罩,“一会儿给你父母打电话,让他们把你的行李送来,今晚你就可以入住了。”

  叶珏一愣:“今晚?”

  “嗯,”年级主任说:“床褥被罩都由学校提供,让你父母给你送点秋天衣服。现在时间紧迫,办完住宿你就去上课吧,剩下的我来和你父母说。”

  在他的劝说下,叶珏给叶母打了个电话。

  说了学校有床铺的事后,叶母明显高兴起来,“好好好,我们马上就被行李给你送去。”

  “不用给我拿太多东西,带两件秋天衣服就行。”

  叶母絮絮叨叨:“那可不行,牙膏牙刷洗脸盆都得准备。今天下班早,我把这些东西给你送过去,你好好念书,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叶子,妈妈看了你上次月考的成绩,英语成绩不太好啊。有问题就多问问老师,不要害羞,你哥哥和妹妹英语都不错……”

  她语气中满是望子成龙的期许。

  叶家大哥成绩优秀,顺利的考上大学后同样顺利的找到工作,现在是亲戚朋友们夸赞的对象,叶婉虽然才初一,每次家长会也是老师重点表扬的学生。

  叶父叶母因此更担心叶珏的未来,许是出于愧疚,又或许是因为叶珏天性内敛,叶母没少暗示性的告诉他,学习很重要。

  拿着电话的手顿了顿,办公室充盈的暖气吹在身上。

  叶珏垂眸,轻轻应了声:“我知道的,妈。”

  又说了两句话,叶母先挂断电话。

  她还在厂子里工作,不能离开工位太久。

  年级主任找出家校联系薄,准备登记叶珏住校的情况。

  预备铃声适时响起。

  “走吧,叶珏。”拿起教案,姜和平冲叶珏招招手,顺便把昨天的语文试卷递给他。

  空旷无人的走廊上,各班同学做着课前准备,姜和平慢悠悠道:“叶珏,你语文成绩不错,要继续保持啊。”

  还没说话,叶珏便听他更加温和的道:“每个学生都会偏科,我记得你之前是在乡下读书,英语本来就难学,咱们一步一个脚印,打好基础慢慢来。”

  脚步一顿。

  叶珏偏头看向他。

  姜和平佝偻着背,身材不高,眼睛却带着笑。

  他总是这样的态度,说话做事不紧不慢,就连(九)班上次月考平均分倒数,也不生气,只耐心的和同学们分析问题。

  “……嗯,”心头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渐渐消散,仿佛卸掉了一块巨石,叶珏点头:“老师,我会的。”

  话锋一转,姜和平笑着说:“既然如此,我再给你调个位置吧。”

  “嗯?”

  “咱们班各科成绩最平均的就是裴珩。”

  姜和平说:“裴珩就是咱们班这次的第一,也是咱们班班长,你应该不认识他,不过他这孩子很有责任心。”

  “这次月考结束,我打算按成绩分座位,搞个‘帮扶计划’,让大家一起进步。你觉得怎么样?”

  *

  直到进了班,叶珏依旧没能回神。

  试卷已经分到每个同学手里,姜和平催促同学们赶快查看错题,给大家五分钟的时间改正。

  “……叶珏?”

  耳边响起薛玲玲的声音,叶珏转头,用红笔改正错题的薛玲玲困惑的看着他:“你怎么了?”

  叶珏不明所以:“嗯?我没事。”

  “你的试卷都掉地上了,”薛玲玲无奈道:“掉半天了,还没事?”

  这才发现自己手上拿的是草稿纸,叶珏连忙捡起卷子,尴尬的笑笑:“谢谢。”

  看出他不想多说,薛玲玲也没问,只是指着一道题问他:“这道文言文翻译我感觉我没做错。”

  叶珏接过她的卷子,“嗯,我看看……”

  后排角落,谈宋忍不住“啧”一声。

  看着身旁沉默不语的裴珩,他幸灾乐祸道:“新同学很受欢迎嘛。”

  天空黑沉,乌云翻滚。

  这场秋雨过后,即将步入深秋。

  裴珩没搭理他,只翻看着手机。

  不知看到了什么,他眸色越沉,仿佛结了一层冰。

  不是他一向宝贝的不行的小灵通,而是裴父给他买的新手机。

  谈宋扫了眼,便不感兴趣的收回视线:“跟你想的一样,新同学住的是老式宿舍楼。”

  动作一顿,裴珩道:“那边呢?”

  “何伟已经主动申请转学了,”谈宋回答:“何子然这个学期也来不了学校,那群跟他们混的傻逼现在都缩着脑袋做人,放心吧,宿舍里头没问题。”

  在此之前,何伟、何子然最爱欺负的便是老宿舍里的学生。

  这些学生无一例外不是外来务工子女,家境说不上富有,受了欺负也只能默默忍受。

  叶珏若是正常入住,恐怕早就被两人盯上了。

  如今这两个混蛋玩意一个转学、一个休学,不仅住宿的同学们松了口气,就连那些和他们一个班的同学们也安心不少。

  “不过你那个二哥,真是……”谈宋眼中满是鄙夷:“秋后的蚂蚱。”

  裴家情况特殊,裴父原姓纪,后来入赘裴家,改了姓。

  裴珩回归裴家后,两个哥哥视他为眼中钉,裴父裴母沉浸爱河,对儿子的处境一概不知。

  前段日子,裴家老二从裴珩房里扒出了裴珩的手机。

  那是部破破烂烂的小灵通,他不信邪,翻看许久,却什么消息都没找到,转头还撞上了放学回来的裴珩。

  当天晚上,裴家老二被裴珩打进了医院。

  裴珩因此被关半个月的禁闭。

  谈宋知道的很清楚,那部小灵通里确实什么消息都没有。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他和裴珩还不是朋友。

  有天放学,他邀请裴珩去自己家玩,总是寡言沉默的男生第一次抬头看他,兜里揣着一部小灵通,静静地点下了头。

  那天傍晚,他和许煜在打游戏。

  裴珩则坐在书桌后,将小灵通里的短信全部抄写到一个笔记本上。

  卧室昏黄的灯光洒在他身侧,他面色苍白,垂敛的眸中一片黑沉,格外沉默地将信息从头到尾再看一遍,每看一条,便缓慢的删除一条。

  从1998年的那个冬天,到这个深秋。

  那些来自偏远山村的消息,每一条都有被珍惜对待。

  无法回信的每一天,谈宋都能看见他认真的翻看那个笔记本。

  密密麻麻的字迹中,偶有墨水晕开,那是时间留下的痕迹。

  这样的日子持续的太久。

  久到就连他和许煜都认识了那个只存在于笔记本里的男生。

  姓叶。

  名字叫什么不清楚。

  裴珩捂得太紧。

  直到半个月前,裴家老二故技重施,再一次试图查探裴珩的手机。

  裴珩终于发了狠。

  谈宋这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裴珩开始清算这些人了。

  这次不是近乎消沉似得漠视,而是真真正正的清算,仿佛被触了逆鳞的凶兽。

  裴家老二如今所做的一切反抗,不过是垂死挣扎。

  想到这,谈宋看着裴珩紧蹙的眉心,不解道:“人都被你清理完了,你还担心什么呢?”

  缓缓合上手机,裴珩说:“没清理完。”

  谈宋:“嗯?”

  角落大片大片倾洒而下的阴影中,裴珩语气生冷,捏着手机的指骨用力到泛白,眼眸深处,是浓郁翻滚的戾气。

  “还差一个。”

  *

  历时一个星期,叶珏逐渐习惯了住宿环境。

  晚自习放学后,他先去水房洗漱,等他收拾完自己,嬉闹不已的室友们才争先恐后的去抢占水池。

  今天晚自习上的数学课,最后一节课老师嗓子哑了,把试卷发下去让同学们自己写。

  不会的题太多,他没敢问裴珩,小心翼翼的装作和他不认识。

  倒是谈宋很热情,把裴珩的卷子塞到他手里,还说了些不知所云的话。

  “嗐,客气啥,都是你的。”

  他瞥了眼裴珩。

  角落里的男生神色漫不经心,不知道在回谁的话,语调轻淡:“嗯。”

  很没出息的红了耳廓。

  他干咳一声便开始琢磨数学题,复杂的公式和大量的计算混合于一处,他做的心累,只想赶快躺上床睡一觉。

  室内声音渐弱。

  近三十个人的大宿舍没了人。

  叶珏睡在下铺,迷迷糊糊中,感觉浑身难受。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目的性极强,缓慢的、一步一步走到他床边。

  明明盖着被子,屋内门窗也紧闭。

  叶珏却觉得冷,像暴露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被一道粘稠的、兴奋地目光自上而下的巡视。

  ……好恶心。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竭力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像沾了胶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那人影一点点俯下身,指尖朝他碰来。

  恶寒的冷意流便全身,眼尾的小痣隐隐快被一片阴影覆盖。

  电光火石间,一声怒喝响起。

  “你谁啊?”

  阴影彻底僵住。

  慌乱间收回定在半空中的手。

  新鲜空气吸入鼻腔,心跳的快要爆炸。

  叶珏听见了隔壁床男生的声音,男生名叫胡子豪,人高马大,同样来自于小山村,很是照顾他。

  “……我是新来的宿管。”

  他终于听见了人影的声音,如他感受的那样,尾音拉长,粘稠嘶哑。

  “宿管?”另一道略显锐利的男声响起,是陈奇瑞:“我怎么没见过?”

  “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

  陈奇瑞不依不挠:“那你站叶珏床前干嘛?”

  新宿管一动不动,缓慢的说:“我在查人数,他怎么叫也叫不醒……”

  “怎么叫都叫不醒?”陈奇瑞无语道:“大晚上的你叫醒他干嘛?”

  “我们人都是齐的,你快查吧,一动不动的在那站着,吓谁呢?”

  床边的男人向前移动。

  那股令他头皮发麻的注视终于远去。

  叶珏手指颤了颤,掀开一点眼皮。

  困倦的思绪彻底抵抗不住,他又睡了过去。

  这几天为了弥补成绩上的不足,他每天五点多就起床,晚上偶尔也会蒙在被子里做题,又因为神经紧绷,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

  困意来势汹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五点二十。

  胡子豪正在穿衣服。

  天色黑沉,雨声喧杂。

  瓢泼大雨充斥于天地,重重的拍打在窗户上,伴随而来的,是呼啸肆虐的狂风。

  “你醒了?”

  用极小的气音同他打了个招呼。

  胡子豪说:“我去刷牙。”

  对他点点头,叶珏疲倦的闭了闭眼,同样开始穿衣服。

  这场雨实在太大。

  比之前几天淅淅沥沥的小雨,犹如小巫见大巫。

  天地被笼罩在一团黑暗中。

  六点多的天,依旧灰蒙蒙的,不见一丝光亮。

  汹涌的风吹得叶珏浑身冰凉。

  他站在大厅角落,蹙眉盯着宿管。

  还是熟悉的阿姨,阿姨慈祥的对学生们打招呼,“早上好,早上好。”

  “阿姨,咱们这是不是来新宿管了?”

  穿着红色短袄的女人奇怪道:“新宿管?没有哦,我干的好好地,可不知道什么新宿管。”

  陈奇瑞一惊:“可昨晚有个男人来我们宿舍查寝……”

  “什么?!”女人比他还慌,“你们哪个宿舍的,不会是小偷吧?有丢东西吗?”

  “我们是203的。”

  和她报备了基本情况,陈奇瑞一脸晦气:“我就说那男的鬼鬼祟祟的,果然是小偷!”

  胡子豪安慰他两句,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雨中。

  大厅角落,叶珏面色苍白。

  身边来来往往的同学们有说有笑,即使天气不好,但大家依旧怀着如往常无异的心情赶去教室。

  他缓缓呼出一口长气。

  时光回溯,数年前小山村的经历再次让他肯定了一件事。

  ……他被盯上了。

  *

  *

  青藤一高每半个月放一次假。

  今天是星期五,下午只用上三节课。

  直到进班,叶珏才听说了一件大消息。

  “抓到了!”周婷喜出望外:“那个拐卖妇女的人贩子终于抓到了!”

  薛玲玲一愣:“抓到了?”

  “我舅舅是警察署的,”压低了声音,周婷左右看看,像说秘密一般告诉他们:“他们已经确定了嫌犯的身份,今晚就要展开抓捕行动。”

  “那个嫌犯好像是住在银河小区的住户,叶珏,我记得你们家在成安小区,你今晚千万别随便外出。”

  叶珏一愣,迟疑地点点头:“……银河小区?”

  “对,”周婷说,“嫌犯利用地理位置的便利,先躲在屋子里,通过窗户观察经过巷子的女工,找到机会就下手。那片没有监控,谁都发现不了。”

  收拾书包的动作越发的慢。

  叶珏蹙紧眉头:“……好。”

  如果嫌犯住在银河小区,那么那股一直凝聚在身上、却又无处可循的恶心视线便有了合理解释。

  难怪他明明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却找不到踪迹。

  可嫌犯为什么会盯上他?

  就像数年前的刘旭那样……他们为什么总是会盯上他。

  莫名想到昨晚那阵令他恶心的视线。

  叶珏胃里顿时翻滚起来,眼尾的小痣并没有被触摸到,却让他一阵恶寒。

  找薛玲玲借了镜子,他看着镜子里面无表情的自己,厌烦的情绪愈盛。

  重重搓了搓那点昭示着不祥的泪痣,他压下心中的反感,把镜子还给薛玲玲。

  泪痣随着眼周升高的温度,颜色鲜艳。

  仿佛被染成了秾丽的红色,点缀于细长潋滟的瑞凤眼眼尾,漂亮的令人心惊。

  薛玲玲静了几秒。

  从他手中接过镜子,干咳一声。

  下午第二节 课下课,广播临时通知今天提前放学。

  雨下的太大,仿佛开了闸的堤坝,宣泄而出。

  乌云翻滚蔓延至天际,其间惊雷咆哮,隐隐有闪电劈下。

  气象局紧急公布,今晚会有特大暴雨。

  为了学生们的安全考虑,全市学校都决定提前放学,并再三警告同学们“立刻回家”。

  话音刚落,教室里一片兴奋地欢呼声。

  大家麻利的收拾着书包,带雨衣的披上雨衣,撑伞的撑伞。

  没有耽误,姜和平高声喊道:“不要逗留,尽快回家!回家后都给我打电话,报个平安!”

  “知道啦老师!”

  “您也赶快回家吧。”

  走廊满是飘进来的雨水。

  心跳的急促,叶珏偏过头,今天裴珩没有来学校,却给他留了张小纸条。

  纸条上只有简单两个字。

  “别怕”。

  他似乎早便知道今天会提前放学,也知道叶珏心中潜藏的不安。

  纸条上的字清隽有力,捏在手中,隐隐升起滚烫的温度。

  小心翼翼的将纸条揣进口袋。

  叶珏随着乌泱泱的人群朝校外涌去,学校门口是早便等候在此的家长们,正大声叫着孩子的名字。

  他躲在门卫室的屋檐下,等了片刻,电话响起,里面传来叶母的声音。

  “叶子!你们学校有没有提前放学?”呼啸的风声中,叶母声音不稳:“我和你爸爸——兹——兹——在小婉学校门口,她们——兹——提前放学了!”

  狂风暴雨侵扰了电话信号,叶珏顿了下,说:“我们也提前放学了。”

  叶母一惊:“好,我让你爸爸去接你。”

  “不用了妈,我看见公交车了,我坐车回去一样的。”

  扫视周围一圈,道路已经被堵上。

  骑自行车的家长载着孩子穿梭于车流中,小汽车里冒雨跑出来的父亲带着孩子,快速上了车。

  叶珏并没有失望,反过来安慰自我责怪的叶母:“妈,真的没事,说不定我还比你们先到家呢。”

  电话里,叶父声音很大:“我看见小婉了——小婉——兹——”

  “妈,那我也上车了。”

  他听不清那头叶母的声音,一片混乱的“滋滋”声中,他挂断电话,撑起伞,随着疏散的人群向外走。

  才走没两步,身上便被雨水打湿。

  叶珏冻得瑟瑟发抖,手指僵硬的蜷缩。

  公交车到站。

  大雨之下,道路安全隐患很大,这是最后一班车。

  车里人很多,没有位置。

  他被挤在角落,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气与暴雨。

  成安路到了。

  没有几个下车的人,学校虽然停课,但工厂没下班。

  叶父叶母应该是请假去接的叶婉。

  叶婉天生体弱,每年都会生几次病,家里很注意她的身体。

  车站只有寥寥几人。

  一下车扑面而来的便是冰冷肆虐的雨点。

  “噼里啪啦”的敲打声中,积水已经淹没鞋底,有些地势低洼的地方,一脚踩下去甚至连鞋子都看不见。

  叶珏没有耽误,即便风雨再大,他走的还是大路。

  最后一段路不得不经过狭长的小巷。

  叶珏抿唇,握紧伞柄。

  小巷一墙之隔,是轩然大作的警铃。

  闪烁的警灯包围了银河小区。

  人人自危,不仅小区内的租户们没有轻举妄动,便是一条街道外的成安小区,也是一片死气沉沉。

  乌云铺卷。

  暴雨如注。

  四周皆是黯淡的景象,什么也看不清。

  电线杆上的小广告都被风雨吹掉,胡乱的混进雨水,流入下水道。

  无数巷口于这个雨夜,依旧如无数双藏着恶意的眼睛。

  叶珏神经紧绷,听着伞面“啪啪”的沉闷雨声,淌过积水,迅速朝家跑去。

  他不敢回头,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

  口袋里的小纸团散发着源源不断的暖意,冷风冷雨也吹不灭这股信任,出口近在眼前,远远地,他已经看见了成安小区的门匾。

  “哒。”

  鞋子踩过水坑,一声清脆的响。

  叶珏呼吸凌乱一瞬,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听见一阵直奔自己而来的脚步声。

  自交错的巷口传来,漫天大雨中,雾气四散。

  他没有去看,瞳孔剧烈的颤抖,跑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

  耳边是凛冽的风声。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声音,只是透过雨幕,他神经质的又听见了一道匀长粘稠的吐息。

  兴奋、狂乱。

  像迫不及待狩猎的饿狼。

  令他脊背生寒。

  不论是不是错觉,他已经开始警惕。

  猛地扔掉伞,像扔掉了所有负担,他跑的飞快,猝不及防间,即将经过的一个巷口闪过一个影子。

  男人头发很长,遮住了整张脸,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身体畏缩的佝偻着,面皮松垮,布满褐色的、大块大块的斑点,犹如街边随处可见的流浪汉。

  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

  凉意从脚心升起,传遍全身。

  叶珏能清晰的感觉到男人视线中的贪婪与渴望。

  那一瞬间,他好像无师自通的明白了这股视线的意味。

  如数年前的刘旭那样。

  这两个男人看他的视线,一模一样。

  他恶心的要吐了。

  面上覆盖着灼热滚烫的痒,尤其是眼尾的小痣,烫的他逃跑间隙,依旧难掩厌恨与痛苦的,重重的碾擦。

  ……都是因为这张脸。

  某一时刻,被他甩到身后的巷口里,响起一声闷哼。

  接着,是被掩埋在雨幕中的噼啪水声。

  水声哗然。

  “扑通——”

  黏在背上的目光不知为何突然消失。

  心脏超负荷的跳动,嗓子漫上血气,叶珏终于逃出了这条小巷。

  成安小区门口,是拎着大包小包,牵着叶婉手掌的叶父叶母。

  他眼前一片昏黑。

  拨开遮挡视线的湿发,叶父叶母已经领着叶婉进了小区。

  巷口斑驳的青苔下,是附近施工工地用的板砖。

  砖头被淋的呈现深橙色,叶珏扶着墙,恶心的干呕,踉跄着准备离开。

  刚朝外走了两步。

  他忽然觉得不对。

  风雨中,那声闷哼似乎是从流浪汉口中发出。

  心跳的莫名不安。

  他抹掉脸上的雨水,神经紧绷,第六感觉察到了危险,却急急催促他往回走。

  身体好像也有了自主意识。

  他总觉得眼前这一幕分外眼熟。

  就好像数年前,背着他准备单独面对刘旭的纪珩那样。

  漫天呼啸的风雪掩埋了一切,却没能掩埋纪珩离开的背影。

  他又想到裴珩给他留的纸条。

  “别怕”。

  别怕什么……?

  别怕回家,还是别怕坏人?

  心头突然涌上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口袋里的小纸条急剧升温。

  头顶的乌云“轰隆——”一声,炸开一片巨响。

  张牙舞爪的乌云形状怪异,犹如一张张鬼面。

  短短瞬息,叶珏做了一个堪称荒唐、疯狂地决定。

  他捡起墙角的板砖,手掌有些颤抖,步伐却急促又坚定的,朝那淹没在雨雾中的巷口跑去。

  ……

  ……

  “小婉,怎么了?”成安小区内,叶母拎着叶婉的书包,皱眉道:“放假就好好休息,怎么带这么多作业回来?”

  叶婉面容恹恹,即使身上套着叶父的棉袄,依旧觉得冷。

  她白着小脸,瞳仁乌黑,出声问:“哥哥呢?”

  “你哥哥去隔壁市了,”叶父说:“下个星期才能回来。”

  抿了下唇,天边一声惊雷。

  今年才十二岁的小姑娘模样娇俏,却缓缓松开了叶母的手,收回看向小区外的视线,说:“我问的是二哥。”

  风雨中,叶父叶母同时一窒。

  叶婉看着他们的表情,抿了抿唇:“你们没有准备去接他吗?”

  *

  巷口近在眼前。

  叶珏拎着板砖,屏住呼吸,从墙后探出脑袋,却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影。

  不论是他臆想中的“裴珩”,还是那个神态诡异的流浪汉。

  之前的一切就像他的幻觉。

  身体已经冻得快没什么知觉。

  叶珏深吸一口气,眼中各色情绪流转。

  他沉默片刻,准备原路返回。

  只是转身的瞬间,巷子中央与其他小巷相连的岔路口,一抹晃眼的金光划过。

  身体一顿,他抹掉眼前混淆视力的雨水,定睛看去。

  那是一副被踩碎了的金丝眼镜。

  镜片四分五裂,镜框更是被踩得扭曲。

  他似乎能看见,就在几分钟前,突然出现的“人”不光偷袭了流浪汉,甚至踩碎了他的眼镜。

  接着于暴雨中,拖着流浪汉一步步走向其他巷子的画面。

  他并不熟悉这样的作风。

  但这些无一不在告诉他,有人替他铲除了那些危险。

  ……

  昏暗的天空下。

  叶珏静了几秒,捏紧板砖,顺着眼镜粉碎的方向,朝小巷深处走去。

  越靠近隐藏在黑暗中的巷子,他越能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越过最后一点障碍,叶珏转身,听见了一声被堵在嗓子眼里的惨叫。

  “呜——”

  步伐顿时加快。

  漫天瓢泼的大雨中,眼前印出血腥的一幕。

  佝偻着腰的流浪汉面目全非,身上没一块好肉,口中大口大口吐出鲜血,倒在水坑中,咆哮着、嘶吼着同人搏斗。

  “我杀了你……”

  他身前,墙壁打下浓重的阴影。

  阴影中的人影披着深蓝色雨衣,戴着口罩,看不清身材的同时,没有露出任何一点相貌。

  他一身精悍强壮的气势。

  抡起拳头,拳风快的要撕破空气,重重砸在流浪汉脸上、身上,足足将他打的口吐血沫,连话都说不清楚后,才喘息着停了下来。

  流浪汉被他彻底激怒,准备殊死一搏。

  嚎叫着从地上扑向他,男人眼神疯狂扭曲,沙哑至极的嘶吼着:“我杀了你……杀了你……”

  临死前他爆发出了堪称恐怖的力气。

  雨衣男硬生生抗住,却被他抵向小巷深处。

  “我杀了你……”那张苍老丑陋的脸上满是血迹,流浪汉崩溃又绝望的哭泣:“你毁了我的计划……那个孩子……我要那个孩子……”

  雨衣男缓慢的抬起眼,眸色深不见底。

  一身暴戾骇人的杀气,还未反击,下一秒,另一道脚步声突然冲了上来。

  他立刻偏过头,目光中,高举板砖、面色惨白的少年和四年前那般,颤抖着、不顾一切的砸了下来。

  “砰——”

  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流浪汉后脑勺流出浓稠的血液。

  不敢置信的回过头,他目光定格在叶珏身上,眼中的情绪夹杂着贪婪与渴望,用嘶哑的声调喃喃,甚至急不可耐的朝叶珏伸出手。

  “孩子……过来……我……”

  “砰!”

  又是剧烈一声响。

  他顿时如一滩烂泥般软倒在地。

  余光瞥见一点银光,从雨衣男宽大的口袋中显现。

  ——是刀。

  流浪汉眼前黑一阵白一阵,他快死了。

  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死之前他一定要把那个漂亮的孩子一起带走。

  ……多好,就算死,他们也能在一起。

  竭力伸手去握那柄刀。

  仿佛老天都在帮助他,那柄刀就出现在手下,他忍不住露出兴奋得意地笑,面上的笑意未褪,一只修长宽大的手便轻而易举的夺过刀。

  他怔怔的抬起头,血迹模糊了视线。

  男生口罩下的眉眼锋利流畅。

  像在看一个死人,眼神深处,是令他胆寒的杀意与果决。

  “噗嗤——”

  刀锋没过胸口。

  剧痛吞噬了一切神智。

  他发出痛苦的大叫,耳边却响起一个低冷平静的男声:“你在想什么?”

  明明什么也没说,男生却好像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他一切的想法。

  那双森寒阴冷的黑眸掠过一丝猩红的血气,他一字一顿,声音如从齿缝挤出,散发着滔天杀意:“——你该死。”

  ……

  一切尘埃落定。

  最后的意识中,是一声骤然响起的大叫:“……哥!”

  ……

  泄尽力气的雨衣男被堵在小巷尽头。

  他坐在一片黑暗中,似乎是在休息。

  叶珏抹掉眼前的雨水,脚下的雨水混合着鲜血,流入下水道。

  空气中的血腥气味还未升起,便被潮湿的雨幕压下。

  小灵通没电自动关机了。

  这台撑了四年的手机,在这一天彻底完成了它的使命。

  软着腿从不知生死的流浪汉身边经过,叶珏走到雨衣男身处的角落,缓缓蹲下。

  宽大的雨帽盖在头上,男生低着头,没有看他。

  口罩更是被雨水淋湿,黏在脸上。

  叶珏眼眶潮湿,“哥。”

  没有应声。

  男生只低垂着眸,呼吸微乱。

  叶珏又叫了声:“……哥。”

  还是没有应声。

  叶珏抹掉眼泪,抬手去摘他的口罩。

  没有躲开,也没有制止。

  一次性口罩取下,男生苍白英俊的五官映入眼帘。

  裴珩撩起眼皮,雨雾氤氲,黑沉冰冷的凤眸深处,是渐渐褪去的戾气与杀意。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陷入静止。

  无奈的叹了口气,他缓缓抬起手,擦掉叶珏脸上的泪水。

  泪水温热,连绵不绝的流下。

  叶珏深吸一口气,咽下颤抖的声音,“……哥,我就知道是你。”

  “你先走,等警察来了我跟他们解释。”

  “咱们这是正当防卫,不犯法的。”

  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裴珩顿了下,眸中划过一丝笑意,“我走不了了。”

  神情顿时变得惊慌,叶珏摸向他的胸口,一把扒开深蓝色的雨衣,生怕从他身上看见一点血迹。

  裴珩的心跳平稳有力,温度升起,氲热了他的掌心。

  叶珏白着脸,慌乱的继续找着他身上的伤口,“为什么走不了?你是不是受伤了?”

  裴珩没有说话。

  只抬着头,静静的看着他。

  眼神温柔深邃,其间夹杂着叶珏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冰冷磅礴的大雨中,他突然抬手,轻轻摸了摸叶珏红肿的泪痣。

  与四年前一般,那是离别前,纪珩最后一次那么小心翼翼的触碰他。

  一墙之隔的警车轩然大作。

  银河小区里似乎抓到了犯人,警察高举喇叭,大声的喊:“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紧接着,是巷口阵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红光闪烁。

  叶珏猛然一惊,仓惶的转过头,抬着裴珩的胳膊,就要扶他起来。

  “哥,你别说话,我来交待!”

  漫天冰冷纷飞的雨幕中,雾气四起,头顶的乌云狰狞狂乱,其间穿插着形状可怖的闪电。

  这一幕眼熟的令叶珏升起浓浓的不安。

  如四年前那样,那个暴雪天,指甲大小的雪花席卷天地。

  大盘山一望无际的雪域尽头,是纪珩离开的背影。

  这一次,是泄洪般的暴雨。

  雨水积了厚厚一层,淹没了脚踝,狼狈中,叶珏看见了闯进来的裴家保镖们。

  一如四年前的装扮。

  黑衣黑裤,面目冷肃。

  他们训练有素的踩过一地积水,目的明确地朝着叶珏、裴珩二人走来。

  “叶子。”

  茫然的转过头,暴雨吹得叶珏睁不开眼。

  目光中的男生细致的、温柔的撩开了他的碎发,声音低沉温和,问他:“这些天装作不认识你,是不是很难过。”

  隐隐猜到些什么,叶珏怔怔的落下眼泪,“……嗯。”

  裴家保镖们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带走了流浪汉。

  裴珩抚着他的侧脸,擦掉他脸畔沾染的血迹。

  清理掉这些让叶珏看起来狼狈的痕迹,叶珏就又变成了干净漂亮的模样。

  “这些年没有回你的消息,是不是也很难过?”

  重重的点下头,叶珏压下哽咽:“……嗯。”

  裴珩笑了下,眸色很深。

  似乎觉得他这幅模样可怜又可爱,忍不住离他近了些,哄着他:“对不起,我给你道歉。”

  “其实能看见你平平安安的长到这么大,我也很高兴。”

  “叶子,”他温声说:“一个人也可以的,对不对?”

  狂风大作。

  泪水模糊了视线,什么也看不清。

  叶珏固执的盯着积水潭中的裴珩,眼泪不受控制的溢出。

  哪怕他已经有了父母、兄妹,哪怕他身处在热闹繁华的都市,哪怕他长高了、变大了,他的哥哥依旧把他当做需要小心对待的孩子。

  他闷闷的摇了摇头,尾音颤抖:“……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他们才重逢了两个月。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重逢后,是又一次别离。

  裴珩安静地看着他,说:“本来想一直装作不认识你。”

  他笑了下,面色苍白,黑沉沉的凤眸中却满是无奈:“可一看见你,就忍不住承认。”

  “你现在哭了,我也有责任。”

  苍白冰凉的食指勾掉眼尾的一滴泪水。

  “叶子,”男生的眼中是叶珏看不懂的情绪,纷杂滚动,却又缓缓归于平静:“哥向你保证,下次见面一定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捏成一团,痛的喘不过来气,叶珏哽咽的、迟缓的问:“……现在不能吗?”

  那一天,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听到裴珩的回复。

  裴珩带他坐上裴家的车,去宾馆换了一身干净、温暖的衣服,男生站在身后,帮他吹着头发,垂下的眸中满是清浅的温柔。

  他在裴珩的陪伴下回了家。

  家里是急的满头大汗的叶父、叶母。

  两位家长握着裴珩的手,拼命地道谢。

  叶母有些不知所措,声音慌乱:“叶子,你哭什么……你这孩子……?”

  门外,裴珩站在狭窄的楼层平台上,隔着虚晃的人影,看着他。

  男生的身影最后消失在视线中。

  叶珏在叶母困惑的询问声中,茫然的摸了摸脸,满是泪水。

  他坐在沙发上,身前是正在播放新闻的电视。

  后知后觉的,他突然想到。

  ……这一次,裴珩连电话号码也没有给他。

  茫茫人海。

  他们好像彻底见不到面了。

  成年人口中的再见,可能是下次见面,也可能是再也不见。

  星期一上学,他才从谈宋口中得知,裴珩从始至终没打算参加高考。

  裴家夫妇已经为他安排好了未来。

  是他固执的要求要再留下来两个月。

  所以裴珩从来都没有想过疏远他。

  他只是觉得,或许少一点交集,最后分别的时候,叶珏就会少哭一点。

  在他的印象里,叶珏永远是大盘山的村庄里,那个乖巧、爱哭,可怜又可爱的小叶子。

  他从谈宋手中接过了四封信。

  四封信的署名、落款皆是裴珩,写于每一年的十二月一日。

  那一天是他的生日。

  虽然他们相隔甚远,可在那昭示着成长的一天里,他的哥哥,在他不知道的角落,认真的为他写下了一封封信。

  远远地,他也对他说过“生日快乐”。

  02年的十二月一日,叶家为叶珏买了一个很大的蛋糕。

  插着蜡烛的蛋糕上,写着天天开心。

  他双手合十,在叶父叶母期待的注视下,许着自己都说不清的愿,睁开眼的前一刻,一切心绪沉淀。

  他虔诚的、认真地想。

  希望裴珩一切顺利。

  他充满坎坷的童年时期,纪珩为他挡下了外界的伤害;

  他看似圆满、收获了一切爱的少年时期,裴珩再次替他铲除所有危险。

  每一次和他相遇,裴珩好像都会遇见不好的事。

  他不敢再自私的许这些愿望。

  只在愿望的最后,悄悄地想——

  希望裴珩不要忘记我。

  不用经常想起他,只要在特殊的节日里、特殊的环境下,或许是圣诞节、或许是春节,能不经意的想起曾经相伴数年的玩伴,并在心里说一句“节日快乐”,就好了。

  人与人的缘分也会短浅至此。

  所以在高三那年分别后,他再也没有收到过有关裴珩的半点消息。

  直到大二那年,放假回家。

  他闲来无事,翻开了一本纯爱小说。

  头上陡然炸开的剧痛,伴随着一阵晕眩,让他穿进了这个世界。

  世界为让他沉迷,从他的记忆深处提取出两个人影。

  一个,是这么多年来,他每每想起都会难过想念的裴珩;

  另一个,是他想象中,没有经过这些,永远能意气风发、如天之骄子般长大的纪翊。

  记忆尽数回归。

  他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后悔。

  ……就像裴珩希望他平平安安的长大那样。

  他其实也希望,裴珩能万事顺遂、随心所欲。

  这两个分割开的角色,是他为自己造的一场梦。

  梦醒了。

  他也该清醒了。

  *

  ……

  大盘山呼啸肆虐的风雨中。

  雨水浸湿了盘山公路。

  叶珏大脑昏沉。

  眼前是一片虚幻的人影。

  盘山公路两旁绵延至天际的森林,簌簌抖动着叶子,枝桠交错间,传出声声风嚎。

  【宿主,】系统焦急地声音响起:【你怎么了?】

  叶珏声音平静,五指却紧的泛白:“……我想起来了。”

  系统茫然:【想起来什么了?】

  【算了,先别管这些了……宿主!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见叶珏恢复神智,它格外兴奋地道:【现在这个世界的管辖权已经全权由你掌管!你要不要回到现实世界?】

  【真是没想到啊,这个任务破局的关键居然真的是让裴珩、纪翊一块死,】系统愤愤:【还搞什么撮合他们俩,简直就是恶意误导!】

  视野慢慢清晰。

  眼前是了无生息的裴珩和纪翊。

  那两张熟悉的面上,是一片深藏的疲惫。

  天空黑沉。

  乌云翻滚。

  咆哮的风雨倾洒于他们身上。

  叶珏踉跄着起身,竭力想要跑到他们身边,身体却好像不是自己的,虚弱的不成样子。

  【宿主?】系统怔住:【……你怎么哭了?怎么了,任务完成了,你不高兴吗?】

  叶珏闭了闭眼,喉咙仿佛塞了一块棉花,闷得喘不过气。

  “我不高兴。”

  他红着眼眶,深吸一口气:“他们又因为我……”

  哪怕是虚幻的世界里,他的哥哥也会为了他,做出对自身极为不利的选择。

  【哎呀,宿主,你不要钻牛角尖嘛。】

  系统说:【我知道裴珩和纪翊长得很像一个你认识的人啦,回到现实说不定你就能见到他了。】

  眉心顿时蹙起,叶珏问:“你怎么知道裴珩和纪翊……?”

  【你告诉我的啊。】

  “我告诉你的?”

  【对啊,之前的任务里,你和我说过。】

  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叶珏抬起头:“我们之前那些任务,到底是怎么失败的?”

  【还不是你总是心软,具体细节我不能说,】系统道:【不过那些世界里,裴珩和纪翊都活的好好地。】

  它念叨着:【难怪我们永远完不成任务。】

  ……活的好好地。

  看着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却仿佛隔了天堑的裴珩、纪翊两人,心脏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

  叶珏呼吸急促,缓慢的道:“我想去看看。”

  系统一怔:【看什么?】

  【裴珩和纪翊吗?】

  “嗯,”叶珏说:“我其实……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他深吸一口气,眼眶红通通的,却还是抿唇笑了下,“如果回到现实,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现实世界里,他一直一直,都是一个人。

  “我想在这里,多看他几次。”

  “我记得我们之前做了九次任务,如果这个世界已经归我管辖,那我能不能……回到过去看一眼?”

  “就看一眼。”

  不论是清冷淡漠的裴珩,还是潇洒肆意的纪翊。

  他都想认真的、仔细的再看一遍。

  这些只属于他的记忆里,全部都是裴珩和纪珩的影子。

  ……也许,这将是最后一个能让他再次看见裴珩的办法。

  天地间唯余雨声。

  寒风凛冽。

  一片死寂中,系统缓缓叹了口气。

  【可以是可以。】

  【……但是宿主,你能保证自己绝不改变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