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烈的争吵随着关门声戛然而止。

  宋知坐在床边, 胸脯起伏不定。还没过多久,又有人叩响房门。

  一位佣人打扮的中年女人端着晚餐走进来,为了完成户主人交代的任务, 说什么也要看着宋知吃完。

  但后者现在真是一点胃口没有。

  在对方接连不断的请求之下,他无奈地把晚饭接过来,胡乱塞进嘴里。

  却食不下咽。

  夜里这一觉睡得同样不好, 第二天醒来后, 宋知发现床脚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放上了自己的衣服,叠放得整齐。上面还有他的手机,把衣物压得微微下沉。

  宋知打电话给陈正蓉。

  待嫂子再给他拨回电话的时候,他才披上外套朝外走, 出卧室前,还不忘把外套领子竖得高高的。

  经过一宿休养,宋知走路也比昨天轻巧了好些,除了一点肿胀、难迈开的感觉, 就没什么大碍。

  一出门就面对上了他不愿见的人……

  方成衍正在客厅里坐着,好似一宿没睡,眉目间有些憔悴,西装穿得齐整, 像是随时等待宋知醒来, 把他送回家。

  “小知醒啦?”方长云说。

  余光里, 方成衍的视线投过来。

  宋知抿嘴:“嗯。”

  他慢吞吞地下到最后一级台阶:“这么唐突地跑到您家睡了两天, 招呼都没打一个,真是打扰……我先回去……”

  方长云:“你想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

  “不如吃个早饭再走?”

  宋知婉拒:“我嫂子……到门口了。”

  “好,那以后常来。”

  宋知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往门外走。

  从方成衍面前经过时,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避开视线, 没有说话。

  他一路被方长云送到大门前。

  “您以后多保重身体。”

  “诶。”方长云应了一声,心里疑惑这话怎么跟永别似的。

  陈正蓉本来没打算上门拜访,一看到老人还亲自送宋知出来,自己也下了车,走上前。

  她脸上扬起明靥的笑:“您还送什么呀!”

  宋知往车的方向走,把即将要开始寒暄的两人丢在身后。

  方长云对宋家大嫂指指他:“这孩子怎么啦?”

  陈正蓉回头看宋知的背影,尴尬地笑了一声:“没什么,还是家里的事,这几天一直不肯回家。”

  “哎呀……你多劝劝他,这辈子还久着呢,总得想开一点,不然以后怎么过?”

  “您说的是。”

  两人一起往他的方向看——宋知已经坐在副驾,为自己关好车门。

  随后,方成衍爷爷不知道提起什么事儿,拉着他嫂子在门口说叨大半天,还惹得她笑个不停,摆了半天手拒绝。

  方老爷子又对她摆出严肃的面孔,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就这么定了!”

  汽车从别墅前离开。

  一路上,宋知一句话也不说。

  陈正蓉侧头看他:“还没睡醒?怎么兴致不高?”

  宋知没立即作答,过了好久,才悠悠冒出一句:“嫂,你觉得一个茶庄,开在北京好,还是南方?”

  “干嘛?”陈正蓉觉得稀罕,“突然知道惦记家了?”

  “我还以为你这种没良心的小混蛋,根本不知道想家是怎么回事。”

  “……”

  见对方垂着头,蔫儿着呢,大嫂劝他:“既然心思动摇,那干脆在北京待着,别走了。”

  “你父母、朋友都在这儿,回来找个好点儿的店面,出事也有人能帮,不比在外面强吗?”

  “而且他们方家,当初还送你一座商场。”陈正蓉一直惦记着这事,不忘拿出来提醒他:“小知,你听嫂子说。”

  “有时候心眼也别那么实在,那是多少钱?谁真傻的跟你一样,不想要?”

  “你把茶庄一卖,再把方成衍在清源送给你的门面儿也卖了,他都送给你了,等回来,在北京找一个地盘租茶庄,那些钱都够你付一辈子的租金……”

  “……”

  宋知不再言语,把头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

  还以为回清源的决心足够坚定,但站在分岔路口面临重大决定的时候,还是不免要突然心悸胸闷一下,停下来问问自己,这真的是个好的选择吗?

  ……

  “人都走了。”

  方晟实在看不过眼,对方成衍说:“把衣服换了吧。”

  男人静默地坐在沙发上,没有动作,只有喉结轻微滑动了一下。

  方晟往窗户外探头,见老爷子正在院子里遛弯儿,于是往前凑凑身子,小声道:“人家宋知还是叫自己嫂子来接的……”

  “不是我说你,你把人拐到床上不说,也得负责把人哄开心吧?”

  “怪不得郁闷得都抽起烟来了,你是不是就没这块儿的头脑?”

  “……”

  眼瞧着方成衍不打算吭一声。

  方晟锁眉。

  这讨媳妇的状态,可真够呛啊。

  “你等人家消消气,还得再努力,知道现在小年轻人都怎么谈恋爱么……”方晟这阵子电视剧看得不少,对他说:“你小叔我还真能为你支两招……”

  方成衍起身,拿上车钥匙。

  “诶,你上哪儿啊?”

  方成衍开车去了公司,一整天,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上去。

  宋知这边也不好过。

  到家以后,他在沙发上困恹恹地躺下,抬起眼皮,瞅一眼电视上头的电子钟,发觉已经到了二月底。

  这一个月过得跟做梦一样……

  虚妄苍白,记忆都很模糊,好像过得也不是自己的人生……

  他晕晕沉沉地睡着了,再从梦里惊醒的时候,发觉自己浑身烫得厉害。

  有人在敲门。

  声音轻微地扣了几下,又持续不断地在响。

  宋知软绵绵地喊:“谁啊?”

  拖着疲惫的身体,过去打开。

  是张令泽。

  对方看到自己的第一秒,脸上闪过一点局促的尴尬:“小知。”

  宋知往里屋瞅了一眼,他妈和嫂子都还在家。他不想和张令泽多待,于是在门框上靠着,问:“怎么了?”

  “小知。”张令泽又叫了一声。

  宋知:“快说吧,节省时间。”

  张令泽:“我要去工作了。”

  宋知点头:“嗯。”

  “是好事儿啊。”

  张令泽没动静了。

  “怎么?”他问,“专程跑来跟我说这个?”

  “嗯,来跟你说一声。”张令泽嗫嚅了一下嘴唇:“我去的外地,找了个小公司职员的班儿上。”

  宋知无声地做出一个“喔”的口型,身体在门框里遮住了大半,没有让对方进屋的意思。就在这时,他的眼神忽然转为惊讶,他注意到张令泽挽起一截儿的袖子下,皮肤上满是烫伤的痕迹:

  “你这胳膊怎么弄的?”

  看上去一片血肉模糊——

  黑色的线条被无数个联结在一起的小坑冲毁,小坑边缘的皮肤被瞬间打下来的高温烫成白色的圆圈儿,中间露出里层的血色嫩肉。

  尽管如此,还是能看出这一片儿大致画了一个人头,但脸被打得密集,根本看不清什么图案。

  宋知没见过这处纹身,只有张令泽知道,这是在分手后,两人都痛不欲生的期间纹下的。

  他已经打过三次,还要再来三次,才能彻底把纹在皮肤上的颜料弄干净。

  方成衍并没有向张令泽许诺,许诺保证他爸不丢掉工作。非但如此,对方还掌握了张鸣参与埋尸杀人的十足证据,足以认定父亲帮凶杀人的恶劣性质,能关到无期。但方成衍拿洗纹身的事作为利诱,只提交了部分证据上去,最后张鸣仅被判处二十年有期徒刑。

  再出狱的时候,可就是七十岁……

  方成衍还对他美名其曰,是给他一个给父亲养老送终的机会。张令泽家里的资产全部被清查,他自己一毛也没有,得先想办法养活自己……

  “纹的什么图案啊,这么大一片儿?”

  张令泽眼圈有点儿红,好像有一堆话要和他说:“……”

  “小知。”这也许是张令泽最后一次叫他了。

  宋知皱眉:“……”

  “我走了以后,你高兴一点儿,别为一些不是你的错的事儿伤心,不值得。”张令泽把袖子捋下来。

  兴许是察觉到什么,宋知收回视线,不说话了。

  那纹身是按着照片拓印的,19岁的宋知在地中海的海岸上,对他笑得灿烂和煦。

  正是年少无知的年纪,校园时期又鲜少会有真正能击垮感情的矛盾,他们要好得过头。可渐渐地,人长大了,面临的问题与压力一重又一重,张令泽缺乏解决问题的本事和魄力,更可怕的是,连宋知的勇敢也没沾上。

  他不知道自己拥有过的少年有多受别人喜爱,在别人眼里有多么珍贵,还辜负了对方,以至于到最后被一个后来者……强硬地将之从皮肤里剥离出去。

  一下又一下。

  洗纹身的激光孔打下来,带来皮肉烧焦的气味,还有骤然收紧的灼烧感。

  青春过去了。

  只剩下一堆血肉黏连的小小孔洞。

  宋知送走他,没过多久,发觉自己真是发起了高烧,脸颊烫得离谱。

  昨天醒来的时候还能提着一口气,硬是下了地一通乱走,但现在人没那么紧绷,心情懈怠下来,结果浑身都更难受了。

  他不敢惊动他妈他嫂,身上还有一堆痕迹没消下去……

  宋知浑浑噩噩地睡了一下午,到了半夜,强撑起精神,摸黑到客厅,倒了杯水。

  又因为鼻塞得严重,打开窗户通风。

  意识模糊中,他看到楼底下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没脑子多想,又倒头回去睡。一觉到大天亮才从床上起来,烧靠自己退下去,但头还是疼得不行。

  宋知买了明天的车票,不准备告诉父母,等把该见的朋友们都见一圈,就离开北京。

  他先去了宋骧的坟上。

  对着灰白的墓碑,他满脑子都是和宋骧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

  宋知烧了很多纸。

  尽管不相信这些纸钱真能飞到大哥手里去,可能是趋于心理安慰,他还是买了一堆,水果、鲜花、殡葬车辆拉来的纸人纸马。

  事死如事生。

  先烧它个管够。

  “我得走了。”他说,“哥,以后应该不回来看你了。”

  带着暖意的春风吹过来,撩动他额前的碎发,像是在给悲者温柔的回应。

  宋知随后又找了陈柏宇,去警局见上班的项彬,把话说到后就离开。最后翻了一圈通讯录,发觉实在没什么能联系的朋友,手指又上下划了一遭,只找到一个姚姝晴:

  [姝晴,我回南方了。]

  说完又发觉怪,补充一句:[没什么事,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声。]

  对方回复得很快:[那你又得到过年才回家?]

  她说:[晚上出来吃饭吧,上次相亲,鹅肝你请的,这次换我。]

  宋母晚上看宋知又准备跑出去,问:“去找谁啊,记得早点回来。”

  生怕小儿子再闹一出不回家,刘茹慧不敢多说一句带着埋怨怪罪的话。

  “我去找姚姝晴。”

  刘茹慧愣了。

  事情结案以后,她每天都在惦记在外头不着家的宋知,也想通了,以后不会再撺掇小儿子干他不喜欢的事。结果,这孩子居然……

  她心里高兴,宋知前脚刚走,后脚兴冲冲告诉丈夫:“小知去找晴晴了。”

  “找人家做什么?”

  刘茹慧用手打他一下:“你说呢?”

  宋国啸调小新闻联播的音量,看到妻子眼里亮晶晶的,充满期待:“得找个能管住他的……再过两年,等事情淡了……一切都会好的……”

  电视机的画面来回切换着,却听不清声音,宋国啸长叹一口气。

  夫妻两个正用晚饭的时候,方晟找上了门。

  “宋知在家吗?”

  刘茹慧疑惑,怎么方家的老幺单独来了?也不跟着他爷爷?

  她打量一眼,如实答道:“出去了,说是去金茂商业街吃饭、看电影。”

  “……和朋友?”

  “对。”

  “这样……”

  “知道了。”方晟了然,招手:“您先吃饭,我没什么事。”

  他插着裤兜,转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