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知觉得一阵尴尬, 但当事人却一点都不在意。

  甚至还伸出两手,温柔地握住宋知的腰间,把人带回来, 叫他别躲得那么远。

  窗边冷风渐起,清辉朦胧。

  男人微仰着头,轻声请求, 尾音上扬:“嗯?”

  “住在这儿就别再走了。”

  ——真怕你哪天不再过来。

  宋知垂眸, 平静地看着他:“怎么可能一直在你们家住?”

  “怎么不能呢?”

  “就像在清源那样。”

  ——天天都能见到你,可以和你同时起床、相对着吃饭,连下班回到家,看到你的一瞬间, 都会感到身心愉悦。

  方成衍喉结滑动了一下,两手施力,要对方离得更近一点。

  “别乱躲我。”

  “也别跟我这么别扭了,好吗?”

  两手环在宋知的腰际, 缓缓摩挲那里的弧线,又埋头进去,吻密密匝匝地贴在毛衣上。大手转瞬间推上毛衣,在温热的腹部皮肤上吻下一记, 他很投入, 就好像今天是世界末日, 必须要尽情拥吻爱人, 才能配得上这夜晚的几分几秒一样。

  还没过多久,宋知的毛衣已经被他推到肩头。

  气氛越来越不对。

  宋知抓住那只大手,语气有点急促:“你差不多行了!”

  方成衍望着他, 意兴阑珊地收回手。

  他略带恼怒地把衣服拉好, 忽然发觉有人站到卧室门口。

  幸好方成衍的手也收回去了, 对方如果再来早一秒的话,宋知就这辈子也不想来方家了。

  他对着门外的人,心虚地喊了一声:“晟哥。”

  “啊……”

  方晟的视线停留在方成衍的后背,又转移到宋知发窘的脸上。

  “……”

  宋知说:“我先走了。”

  “呃,去吧。”方晟立刻回神:“太晚了,真是辛苦你了,明天就别来了。”

  “你也休息休息,别等到他一好,你又累坏了。”

  宋知没什么反应,还是那么一句:“没事儿。”

  不等方成衍再挽留,宋知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走。

  目送宋知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方晟僵硬摆出的微笑便彻底垮了。

  他都看见了——

  在刚上到二楼的一刻,就算不走到门前,他也可以斜着看到屋里的大床……

  他看到方成衍如何动情又投入地亲吻对方的身体,而宋知又是如何露出神伤、烦恼的复杂神情。

  方晟转过头,说:“衍儿啊……”

  “让你伤心的那个……就是……?”

  方成衍还在背对门口而坐,保持刚才的姿势。

  方晟一口气缓不过来,老血咔在喉咙,两掌一合:“绝了……”

  “真绝了!”

  他此刻只想掐自己的人中:“我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你做好准备吧,老爷子知道了,真的会气死!”

  方晟给方成衍关了灯,摇头叹气地出去了。

  第二天,宋知没有来。

  在长达一周的悉心照顾后,方成衍脱离观察期。到了除夕这天,宋知才开始忙家里的事。

  忙了一早起,还没跟大嫂一起扫完家里,结果项彬叫他来公安局一趟。

  宋知在项彬单位的技术科外头站着,看到里屋的地上陈列着二十具尸体,蒙着白布,放了一地。头上各自放了尸检标签,有的是活着被炸死的,有人是受到锐利的致命伤而死。

  警察最后一次为死者面容的拍照后,为他们一一用白布盖上脸。

  陈柏宇带着宋鼐鼐也出现在这里,后者为警察一遍遍地说现场的情况。

  事情已经过去多日,但她晚上做梦时,还是会回想那天的场景,被打手追出来后,她整个上半身栽在坑里……

  然后。

  与一排脸色青灰的死人面贴面,近得只有2cm的距离。

  这也不难解释,宋鼐鼐为什么会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像疯了一样地成功踢开身体强壮的江龙,最后逃脱出来。

  警察们搜查过秦淮办公室里的所有东西,找到了有关宋骧车祸的无数证据。

  有来自甘肃的回传地址、通话记录,再加之贾守志对秦淮的指控,他们几乎可以直接认定结果。

  这狗杂种……可真够狠的。

  还有这一地的尸体……

  项彬表情凝重,绕道离开。

  对比过指纹库,项彬才明确了他们的身份——

  是秦淮一年前雇佣的一群画师,这些画师统一来自山水画协会。被害人的亲属们提供的线索全部一致,说他们是受邀去参加采风工作的,酬薪丰厚,每个月账户里都会收到一笔钱。

  却怎么也没想到,变成了……一桩惨案。

  核对过名单后,项彬发现前来认领尸体的家属还多了一家,说明还少一个人,可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多出的那一个。

  这是项彬入职以来最忙的一天,没有年假,每天工作,根本没停下来过。

  “宋知。”

  项彬叫住在外面耐心等候的朋友:“你大哥的事,我们已经查清了。”

  “等到过两天法院就能判偿,但秦淮已经死无全尸,也没有亲属,所以要等他的古文玩拍卖下来,到时候会把钱会分给你们家一部分。”

  “好,我知道了。”

  宋知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和项彬在走廊上坐下来。

  “啧。”项彬坐在他身旁,眉间的疑惑从未消去,且一直在盯着手里的名单看:“不对劲。”

  “怎么了?”

  “人少了一个。”他说,“昨天我又和同事去找过一回。”

  “回来的时候还顺带着端了一个地下非法拍卖场,把秦淮卖出去的画从拍卖场的客户里找着了。”

  “每副画都有署名,一共二十个名字。”

  “可是他带了二十一个人去工厂,怎么会少一个呢……”

  宋知问:“那人叫什么?”

  “李少坡。”

  宋知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是他第一次去秦淮公司那天见到的,他告诉项彬:“我见过这名字,在秦淮公司的文化长廊上。”

  “那儿挂着一副画,上面就扣着他的红章。”

  项彬一听,立刻把文件交给同事,自己开车去了。

  多亏宋知提醒,那副画很快被项彬带回,挂在警局里。

  这是山水画协会里,被奉为最好的一幅画。

  奇峰凶险,被白云围绕,独有一棵颜色鲜艳的不老松矗立在悬崖之上,半身探出,像在俯视其下的万丈云渊。

  ……

  一年前。

  秦淮邀请协会的成员们来到自己的工厂。

  为了表示诚意,里面摆上了饭席,以庆祝第一次合作。

  还有人在一旁负责录像。

  “我准备把这儿当作工作的画室。”秦淮说,“这附近就是太行山,还有平原,环境很贴近自然。”

  有人说:“就是离市区太远了。”

  秦淮说:“是。”

  酒足饭饱之时,终于有人问起了钱:“秦董说的酬劳算数吗?是分成?不是买断?”

  “我向大家保证,分成。”

  “我有一个地下交易场,一旦竞拍出高价……近乎百万。”他利诱着。

  “拿多拿少,要看大家的作品价值。”

  画师心中跃跃欲试,嘴上却说:“唉,拿去拍卖的话……我们都没什么名气啊。”

  “只要作品够好,它迟早都会来的。”秦淮指着身后的一副画框:“看看,这是李先生的,已经有人在跟我报价了,不过,我倒是想买下它。”

  “真写意啊。”

  “简直天才。”

  那被点到的画师跟大家弯腰敬了一杯酒,笑眯眯道:“我真是担待不起啊秦董,实话跟您说,我初出茅庐,也没什么名气呢。”

  秦淮说:“没有也急不得。古今中外,好多画家都是死了以后才出名的。”

  “因为他们的见解和审美超越同时代的普通人,那些俗人没办法轻易见识,但我相信,你们的名字会随时间流逝和沉淀,在多年后被人认可、推崇。”他说得好听极了。

  但画师们的情绪都有些黯然,那时候人都死了,还谈何成名不成名?

  秦淮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所以,人都得过了死这一遭,才能谈身后名呢!”

  大门紧跟着被一群保镖打扮的人关上了。

  “来。”他把酒盅磕在桌上,发出一声响,继而端起,笑着跟大家说:“那就祝你们好死。”

  有人大笑,觉得这算另类的冷幽默。

  有人听了十分不适,心底油然升起一股古怪的感觉。

  但为了钱,所有人都摆出一张假笑的脸配合:“听听秦董这祝酒辞。”

  饭后没过多久,李少坡就死了。

  被一刀开在心口。

  秦淮擦擦手上的血,把刀子扔到脚边。

  酒席霎时鸦雀无声,酒杯有的端在空中凝滞,有的倒在脚边。

  没有人敢动。

  他们眼睁睁看着天赋最高的李少坡身体颤动,眼珠瞪大,不可置信地低头看自己的心脏,那里正在噗嗤嗤地往外窜血。

  “我们还有李画家的其他作品,先用他死后的名气去卖钱,我再拿这些钱……来支付你们的薪酬。”

  “……”

  在一片死寂的静默中,他又欢欣鼓舞地去看画,结果忽然发现,山体上有一处喷溅上去的血滴。

  嘶……不小心弄上去了。

  秦淮心疼无比。

  “谁有解决的办法?”他问。

  根本无人说话。

  工厂灰蒙蒙四面墙,围成一个巨大的牢笼,把一群困兽和一只凶猛的肉食性动物圈在一起。

  终于有人从这震惊中清醒过来,起身喊道:“你怎么能随便杀人?!”

  “我们是来跟你合作的,你凭什么拿刀捅人?!”

  “大家!咱们都赶紧走吧!”

  所有人回过神来,嗤拉拉地挪开椅子,两股战战,往门口跑,但被一群带着武器的保镖挡住了去路。

  秦淮没什么表情,继续踱了两步:“谁有办法能解决这画上的血,我就放他走。”

  “在座各位可是跟我签订了一年合同的,在这一年内,我可不会轻易再放人走。”

  “至于家属那里,你们不用担心,都告诉他们出差一年了,对吗?”

  “有谁能解决这滴血,我会放他走。”秦淮再次重申。

  一片惶恐中,有画师说:“我画。”

  他惊恐地走到跟前,头皮发麻地看了一阵儿:“我们手头没有这种颜料。”

  “得先放我出去买。”

  秦淮如毒蛇般盯着他,狠狠道:“当然不行。”

  画师解释:“这是特殊的孔雀石绿染料,放在古代都千金难求,现在市面上……根本没有的!”

  秦淮眉头一皱,往画上看:“那你补个什么。”

  “不许突兀,听到了吗?”

  画上溅血、颜料又不搭,往上添东西,还不能突兀……

  为了逃出去,画师殚精竭虑、苦思冥想了一宿。

  第二天凌晨,他画下一棵不老松。

  ——它堪称压力下的完美。

  李少坡的血已经在画上氧化为铁锈棕色,画师用精妙的手法把它周围晕开,在脆弱的宣纸上谨慎地涂抹、待变浅后,又抹上新的颜料,这滴血便彻底融为不老松树皮褶皱下的沟壑。

  浓厚的墨绿虽与整幅鲜亮的孔雀石绿色画作迥然不同。

  但却让不老松,成为了这幅画的主角。

  它的出现让天地间骤然变色,身躯嶙峋疏欹,立于悬崖之上,让人想知道,它是从怎样顽酷的岩缝中拔地起,流露出盎然的生命力。

  画师画完了,但秦淮也没放他走——

  项彬站在密封好的证物画架前。

  他盯着那棵松树,或者,该叫它的学名龙血树,项彬向同事问道:

  “这儿为什么还能突然变颜色啊?”

  “我也不知道。”

  项彬托着腮,沉思了半天,那棵树仿佛带着魔力一般,在吸引他。

  可惜他没什么艺术细胞,几度琢磨,也看不出任何名堂。

  到了中午,他再次经过这幅画。项彬一边端着饭盒,用筷子扒拉米饭往嘴里送,一边杵在跟前,继续看。

  树冠硕大,由上至下。

  枝干弯曲,冠顶随着枝干先高再矮,一个缓和后,又高、又低下去。弯曲的幅度和缓。

  树身中空,冠下的两根粗壮的主干分岔之后,又归于合一,俗约“抱生”。中间漏着一个不规则的椭圆状大孔洞。

  透出其后缥缈的悬崖云间。

  由于贴着一处石头,下面的躯干再次弯曲变形,如盘虬卧龙,蠖屈螭盘。

  忽然间。

  年轻的警察睫毛震颤。

  咀嚼的动作倏地停下。

  他伸出筷子,在空中轻轻比划了几下。

  表情也逐渐凝重起来,把筷子插进盒饭,又搁置一边。

  他再次凑近了,食指隔空,按照那树的轨迹再次描摹。

  一瞬间。

  心惊肉跳。

  “……”

  S

  O

  S

  ……

  随着一步步的侦查,真相很快浮出水面。

  两年前,宋骧在机要部门任职,作为政府信息交流的枢纽,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发现一家投资公司高频率地参与政府扶持的“天使工程”,并时常能够获取政府的补贴赔偿。

  这家投资公司正属于秦淮麾下,一个早年间便贪污受贿、折在他父亲手下的人,但苦于这些文件正当、投资方向巧妙,走不了正常程序,宋骧在网上联系了一个业界专业的律师。

  这事情很快被秦淮知晓,他与宋骧见了面,发现这年轻人和他父亲当年一样,根本通融不得。

  于是他在宋骧联系的物流站,找到一个卡车司机。

  这个人就是贾守志。

  贾守志不敢亲自动手,女儿生病,母亲照顾不好。他听同村的女人说,由聋哑人带孩子的话,丫丫可能要七八岁才能学会张嘴说话。为了照顾女儿和母亲,他又多出了一招,把自己的同事骗去事故常发的交通死角,又打电话给宋骧,要他在固定的地方等待。

  ……事情施展得如他所愿。

  宋骧当场死亡的时候,他也在事故地点附近,并没有发现那老板要他找的什么合同,导致对方气急败坏,又派了张鸣来。

  但费解的是,这人也没有找到。于是秦淮为了保险起见,把远在甘肃省的那名律师也杀掉了。

  该杀的都杀光了,一切看似天衣无缝,但他们不知道的是。

  宋骧深谙敌人狠辣狡诈,本是为了保险起见,所以才跑到离市区四十公里远的村庄,选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物流,结果并未和收快递的人对接上,因为他在此之前,正赶上中转站的老板娘在按地址分仓。

  他把文件放在标明“甘肃”省份的那一堆快递里,本可以直接走人,但贾守志强行要他在那里等待,他们打了三分钟的电话。

  然后,两束明晃晃的车头灯如利剑一般闪过来。

  宋骧便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发货、收货。

  两头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一份文件,寄过去,又因接收人长时间不接收而打回来。

  文件在一个灰暗、蜘网丛生的角落里落了一年多,最后被亲弟弟拿到手里,重见天日。

  ……

  这一桩山水画惨案被新闻记者们大肆报道,一时间,舆论震惊。

  孙区长给宋国啸、宋骧颁了奖——他们也是五好家庭了。

  付哲也来到宋知家里。

  他冷峻地看着宋骧的弟弟,嘴唇几乎绷成了一条直线:“这是你大哥发给我的视频。”

  “昨晚翻的时候,我存下来了。”

  付哲把手机递过去。

  视频里的大嫂笑得很甜。

  而大哥对于温情的环节向来不是很习惯,但也还是配合妻子。

  他说:“小知,生日快乐。”

  “祝你从今往后,天天快乐。”

  画面一转,切回到主人公。

  主人公和他大哥一样,也不爱这样别扭的戏码,只是别开了头笑:“谢谢哥,谢谢嫂子。”

  宋知对付哲笑了笑,让他把视频传给自己,又默默把它保存下来。

  一个除夕佳节,他们家里拥拥挤挤着许多陌生人。孙区长站在客厅中央,为宋国啸颁奖,并用他在官场上练出的一手好字,题字写春联,说他们家有徐徐清风、有浩然正气。

  一家四口拿着五好家庭的奖状,合了影。

  但没人能高兴起来。

  ……

  至于程开祖那边,方士宏查到秦淮名下的茶叶公司存在“炒茶”等违法市场规则的行为,并以程开祖纳税大会上的推销作为证据,让他以经济诈骗犯的名义进了大牢。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东山再起的幻想破灭,也再不能出来作乱了。

  而日中公司在清源的投资项目,方成衍之前反复吊人胃口、谈拢的那四百万,方士宏现在哪还用得着跟别人反红?

  固若金汤,无有损缺。

  并将秦淮在全国各地行业的投资、股份一并收入。

  鲸吞而下,几无余沥。

  ……

  除夕夜。

  外面张灯结彩,早春的二月依旧寒意泠泠。

  方成衍气色好转了许多,问方晟:“宋知他还没来吗?”

  方晟把一大把药片塞进他手里,觉得自己的侄子也算可怜,劝慰道:“不来,你别等了。”

  “今天除夕,人肯定和家人吃饭呢。”

  别墅远离市井街道鞭炮响起的声音,静谧安逸,是个适合修养的好地方。

  虽然是和家人团圆的日子,但宋知并不在家。

  他跑到酒吧里,正跟别人喝得酒酣耳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