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道之上, 警笛长鸣。警车在晦暗的雪雾里,一路飞也似的冲进市区。

  方成衍的血涓涓地向外流着,宋知已经分不清每一股是从他的肩膀、前胸还是后背涌出的了。

  血液在空气之中转凉, 浸透宋知的外套后,又冷冷地捱着皮肤。

  他紧紧抱着方成衍,仓惶失措。

  重症急救室里。

  医生们立刻为重伤的病人做了详尽的检查。

  炸弹的碎片自方成衍的胸口贯穿而出, 堪称致命伤。除此之外, 经超声及CT检查显示,他体内还存留十多块金属碎片。随着心脏的起搏和血液的流动,随时有在体内移动的危险,情况相当紧急。

  几分钟后。

  方成衍被送入手术室。

  宋知杵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 看着大门关合、紧闭。

  从走廊尽头赶来的警察们想要做笔录,但被一旁的项彬暂时拦了下来。

  方家也很快接到警察的消息,即刻赶到医院。

  在医院洁白的长廊上,他们看到宋知定定地坐在外头, 斑斑血迹满身,正盯着手术室门前的莹绿色灯光发怔。

  方长云焦急万分地小跑过来:“到底出什么事啦?”

  只见宋知像慢动作回放一样,缓缓地转过头。

  对上这样一双茫然空洞的眼睛,老爷子也哽住了。

  宋知很想张口告诉方长云发生了什么, 但嘴巴微张, 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

  恐慌一瞬间拥堵在喉咙, 让他失音, 张嘴几秒钟,又放弃,安静良久, 最后只冒出一句:“对不起……爷爷。”

  对不起……

  做了自己家的罪人不说。

  他好像……

  好像又要做别人家的罪人了……

  方长云知道他是吓着了, 于是不再逼问。他眉间拧成川字, 急的不得了,跑去问了警察,才知道大概是怎么一回事。

  老爷子在手术间外面来回向里抻头,整个人坐立难安,在走廊上来回打转,看宋知也满身是伤,他告诉对方:“这儿有我守着呢。”

  “你也快去看医生!”

  ……

  男人醒来时,已经是一周之后,离过年仅剩两天。

  他心脏无恙,但周边的血管神经肌腱破裂,被医生清理掉污染组织之后,又缝合上,由于破损面太大,身体内还植入了导流管。

  严重至此。

  方成衍模模糊糊看清了周身的环境。

  他在自己的卧室。

  而宋知背对大床,站在阳光明媚的窗户前,正在开一扇窗。

  对方转身,看到他醒来,先是顿了一下,又赶紧关切地走来:“醒了?”

  方成衍缠绵病榻, 脸色尚且带着病气的青白和憔悴,但一睁眼就看到宋知,他很高兴,向对方不住地微笑。

  “我去叫你爷爷。”

  “别。”

  宋知被牵住。

  方成衍用温柔的眼睛望着他:“再待一会儿。”

  说话时声音还有些沙哑,于是宋知喂了他一点水。紧接着,宋知在大床边沉默地坐下来,熟练地去掖他的被角。

  方成衍问:“你的伤呢?”

  “好的差不多了。”宋知说。

  跟方成衍相比,他的都不算什么大事,一周过去,身上的青淤都已经消下去,脸上划出的细口和嘴唇上的伤连痂都掉了,没有留疤。

  方成衍一项一项地检查他,看完手腕,又想要坐起来,去近看宋知的脸,但他才刚动弹了一下,便发觉自己心口灼烧似的疼。

  “你别乱动!”宋知急忙来扶他,把枕头垫高。

  “感觉怎么样?”

  “没事。”方成衍额上冒汗,靠在枕头上,凝视宋知,说话轻轻柔柔,能看出心情的愉悦。

  ——小茶爷在他昏迷期间一直在尽心尽力地照顾他。

  那是不是说明,他们还有机会能回到从前?

  “……”

  两个人对视一番,宋知率先撤离了视线。

  明明一起患难,逃出生天,现在居然无话可说。

  短暂的沉默很快被打破了,卧室门外传来一阵谈话的声音。

  宋知过去开门,发现来的是方家请的医护团队,后头的人员推着一些不知名的医疗设备,那带头的医生告诉他:“今天该清洗贯穿伤口了。”

  宋知疑惑:“怎么清洗?”

  “用它,从里头冲。”

  宋知看了一眼机器,上面写着纳米负压清创机,但是从里到外洗一遍伤口……他几乎能立刻想象到那种疼痛。

  主治医生看宋知表情不对,告诉他:“扎进病人身体里的碎片含铅,不洗彻底的话,很有可能铅中毒。如果恢复得好,没有发烧的话,以后就不用再洗了。病人既然能醒过来,说明他已经脱离危险,但是,后面的事我们也必须事无巨细地照顾到。”

  “病人体内有导流管,很容易排异发炎。”

  “而且,也要提防铅中毒。”

  医生说完,急匆匆地跟着自己的助手进门了。

  宋知站在原地,脑袋有些木然。

  卧室的门随后被关上,他在离它两步远的地方站着,紧紧盯着那扇门,尽量不去通感,男人正在里面经受怎样的苦难。

  贯喃穿胸膛的伤口,里外冲洗一遍……宋知清楚地记得,在爆炸声响起的瞬间,他被掩护在男人的身下,看到对方前胸绽出的大片血花。如果不是方成衍掩住了自己,现在该忍痛的恐怕是他自己。想到这里,宋知内心对方成衍的亏欠感更重了。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金属工具触及医疗托盘,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一切结束了。

  医生们陆续走出来,为首的那位摘掉口罩:“腹部和背部上的伤,记得及时上药。”

  宋知点头,缓缓抬脚走进去。

  卧室呈简约的冷色调,摆设很少,中间是一张深灰色的意式大床。方成衍褪去了上衣,赤。裸半身坐着,有鲜红的血液在他身体上缠绕的白色绷带下渗出来。

  宋知乏乏地看了一眼,又不敢再看,仿佛多看一眼,心里的自责就会更多几分。

  他没有说话,去接了水,回来用湿毛巾尽心尽力地给男人一下一下地擦去额上的细汗。

  他不敢想象那处伤口在绷带下的模样,但宋知明白,那里一定惨淡得触目惊心。方成衍腹部和后背的伤他见过的,腹部上有几道血痕,后背的创口被镊子取出了不少碎片,被医生缝合住了。这几天宋知忧心忡忡,生怕男人感染炎症发烧,干脆当起了保姆,整天就是守在他身边,给他喂药、擦药。

  宋知熟稔地拿起外用药瓶,拔开盖子,正欲像以前一样,上手在男人的腹肌上抹,忽然发觉对方现在是清醒的状态:

  “你自己来?”

  男人望着他,低声道:“帮我抹吧。”

  小茶爷把药轻轻涂抹在棉签上,然后靠近一些,又微微俯低身体,凑往男人的腹肌,他可以近距离地观察到肌肉的起伏和完美圆润的弧度。尽管裸着半身的方成衍他已经看过多次,但每一次,对方身材好得都足够叫人脸红心跳,尤其是现在,腹部的擦伤和带血的绷带让他充满了战损式的美感。

  宋知极尽可能的温柔,专注地把药膏涂抹在眼前的一道血痕之上,但他忽然无法忽略头顶上逼人的视线。

  男人手臂向后支,全然呈现出伤口,方便宋知靠近。

  他凝视着宋知的睫毛、鼻梁和绯色的嘴唇,大手抬起,逐渐轻柔地摸上宋知的后脑勺。

  后者假装不在意,告诉他:“医生说,你还要过一个月才能好。”

  “等抹完药,待会儿我叫老爷子过来。”

  方成衍安静地听着,手从后脑勺下移到脖颈,又暧昧地托上脸颊,轻轻抚摸下颌光滑的皮肤。

  “一会儿记得喝水。”

  “还要吃中药,剩下的药片我会叫你吃,老实吃就是了。”

  宋知一直在说正经事,但方成衍显然没听进去,一下又一下地摸着对方的头发和脸颊,视线追随着,用纯情、期待又渴望的眼神看着他:“这都不重要。”

  宋知沉默下来,垂着眼睛,盯着丝质的被面,小声说了声:“谢谢你。”

  男人有些无奈:“这句,就更不重要。”

  他的大手流连地摸宋知的下巴,即将触碰到嘴唇。

  结果宋知避开脸侧,把他的手捉了下来:“先喝药吧。”

  方成衍静静地凝视他背影离开,等着他下楼端药回来。

  那是一碗巨苦的药。宋知连端着它,都能闻到一股苦味。

  看男人喝了一口后,他又用勺子赶紧杵了一勺白糖,喂进方成衍嘴里。

  药苦倒是不苦,白糖太甜了。

  看男人眉间透露出难色,宋知还以为他被苦到,指指床头柜上的一堆西药,跟他说:“还得吃好多呢,这就不行了?”

  方成衍抿抿嘴唇,口腔里还回味着挥之不散的甜度。他凑近了,盯着宋知的嘴唇,想要吻上:“不如你也来尝尝,你放了多少白糖?”

  宋知“吭啷”一声把勺子丢进糖罐里。

  这几天他快被内心的自责活活折磨死了,面对男人,他心中有愧,就连迈进他们家,对着老爷子,他也觉得没脸。

  宋知面容严肃地对男人说:“方成衍,我现在,真的真的,没有这个心情!”

  方成衍不再动作。

  无言地把宋知递来的中药尽数喝光。

  的确是很苦的药,喝得整个喉咙都是涩的。

  宋知逐渐收敛住带着愠怒的表情,说:“再喝两杯水吧。”

  说完,他转身去接,所以没看到方成衍的期待如何在脸上逐渐消失,转化为尽量抑制住的失落。

  今天的阳光好得过分,窗帘在跟着风的吹拂轻轻动作,空气在室内流通得很快,带着一股冷冽与清新的气味。宋知明明就站在他身前,可是却让人觉得十分遥远。

  宋知走回来,把盛有适温白水的杯子交到方成衍手里。

  男人盯着杯子,指腹在上面摩挲,叫他:“宋知。”

  方成衍垂下眼睛,声线匿着一股无奈的哀伤:

  “能不能,多喜欢我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医学知识欠缺(?o?;;

  欢迎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