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是在方成衍办公桌上醒来的。

  昨天他想着想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勉强在这张桌子上将就过一宿。

  他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瞧见方成衍已经醒了, 正在沙发上坐着看文件。

  宋知觉得自己再这么趴下去实在不合适,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直不起腰来。

  “啊……”腰上像通了电流, 布满星星点点的刺痛, 动了更会迎来一阵躁动繁乱的疼。

  “麻了……”

  男人听到宋知发出的动静,立刻走过来,他大手贴上对方的后腰,在那里来回打转地揉了一通。

  宋知瞬间酸麻得五官皱在一起, 男人越揉他便越是往前躲,后腰的感觉传上大脑,这酥麻的感觉,像极了裸露的伤口被浇上双氧水, 激起一阵难以自持的痛与爽。

  “好了,好了。”他推开方成衍的手,声音带上一点哭腔:“快麻死我了。”

  “抱歉。”方成衍说,“昨夜麻烦你了。”

  宋知扶着腰起身, 绕到桌子前面来。

  方成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宿醉好像没在他身上留下丝毫影响。一大早的工作依旧高效而专注, 仿佛昨夜那个说“不想工作”的可怜人不是他一样。

  不仅如此, 方成衍还开口告诉宋知:“我把你大嫂接回茶庄了。”

  后者一愣,旋即拉过男人的手臂,去他的手上看腕表。

  已经九点了。

  宋知说:“我要走了。”

  “再坐一会儿。”男人挽留道, “你好了吗?需要继续帮你揉吗?”

  宋知看他一眼。

  “没有别的意思。”

  “烫到手可以给你吹, 我以为。”他垂下眼睛, 看宋知的细腰,“也能帮你揉。”

  自打方成衍那天在车上跟他发生争执后,就决定要转变攻势。

  宋知听到这话,表情犹如吃了屎,做出一副要呕的表情。别看这男人平时正儿八经,杵得像个棒槌,一骚起来谁也顶不住。

  不过他心里正郁闷得慌,没心情跟方成衍多逗留,只说自己要回去见大嫂了。

  张鸣的那番话重重压在他的心头。

  只要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情,宋知便被阴沉的心情压得抬不起头来。

  他得回去问问大嫂,好知道真相,不让自己像一个傻子。

  宋知拒绝了方成衍开车送他的提议,如同丢了魂般地一路走回去。

  茶庄大门关着,大嫂不在,反而是田嘉木和张令泽正在店门口守着。

  一人一边,各做各的事。田嘉木在摩托车旁无聊地转来转去,而张令泽则在台阶上站着,低头玩手机。

  田嘉木率先看到了他:“小宋哥。”

  张令泽一抬头,也走下台阶,叫了一声:“小知。”

  宋知没想到两个人会同时来找他,先对田嘉木问:“你怎么来了?”

  “比赛的通知下来了。”

  小村官指指宋知凌乱的头发,示意他弄好,嘴上也不忘打听道:“小宋哥,你昨晚怎么没回方先生家里?”

  张令泽猛地回头看他。

  似乎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

  “我刚刚还去他家里找你来着,我和他昨晚都喝醉……”

  宋知正要和田嘉木开口解释,却不料一旁的张令泽反应极大:“你和方成衍?”

  他露出一副怎么也抓不到要领的神情,眼睛瞪大,过了几秒,才肯说出那两个字:“同居!?”

  宋知看到张令泽写满震惊的脸,眉头一皱,才发觉对方这副模样,像极了那个见过两面的中年人。

  怪不得。

  怪不得在见到那中年人的第一面,他就觉得对方震惊的表情像极了某个人。

  原来是这样……

  这一刻。

  宋知忽然不愿意和他产生任何交集。

  “小知,你回答我。”张令泽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和那个男的?”

  “你们才认识几天,就住在一起?”

  他已经掩饰不住内心的酸楚和妒火。

  张令泽那天在饭桌上提前离开,结果让张鸣连着数落了两天。今天一大早,张鸣把他叫醒,让他去给方成衍送文件,还说要他亲眼看看宋知到底是什么下作的东西。

  他本以为父亲是对宋知的印象先入为主了,宋知怎么可能和“下作”两个字沾上关系?他想着先来宋知这里看看,哪知道,从别人嘴里听到这样的重磅消息?

  宋知稍显凌乱的头发,更印证了他内心的想法,张令泽脸上掩不住一阵失落,心痛极了。

  “我懒得理你。”宋知说完,绕过他,要进茶庄大门。

  “小知,你怎么能这样?”张令泽压不下内心的愤怒和酸涩,硬是跟上去:“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只要一提起来那种事,表现得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冲过来捂我的嘴。”

  “哪怕就是气氛到了,你也能翻身从床上跳起来,把我蒙到被子底下,对着我一通乱打。”

  “结果,你却,和别人……”他觉得昔日恋人的行为简直令人发指。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宋知吗!?

  “……”

  被这么劈头盖脸一通责怪的人脸色本就不佳,现在知道张令泽和那中年人是父子以后,现在更是缺乏耐心。

  他苍白的脸气得冒上几分血色,都他妈哪儿跟哪儿啊!

  一旁的田嘉木瞪圆两只眼睛,傻愣愣地在一旁待着。

  他惊讶于他们城里人的直白。

  尤其在张令泽说到“蒙到被子底下乱打”那句话时,他一下被自己的口水噎到,猛烈地咳嗽起来。

  宋知忙去拍小村官的后背。

  田嘉木呛得脸都红了,朝他的小宋哥摆手,示意没事。

  他看见宋知对自己扯出一个艰难的笑容来,还以为对方觉得难堪,连忙说道:

  “我去过大城市上学,对这些,我都,我都知道的,没什么的!”

  他脸颊上的血色还没散下去,说话一着急,反倒红得更严重了。

  不仅如此,田嘉木还咳出了眼泪,眼里的水光显得他的眼神十分诚恳而明亮。

  他笨拙地安慰起宋知,急于让对方放心,不想看到宋知脸上露出这种自责和羞耻的神情。

  “没错啊。”

  “就是你听到的这样。”在田嘉木讶异的目光中,宋知转身对张令泽说道:“我和方成衍做什么都好,不关你的事。”

  “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也别他妈对我满口以前以前的,以前的事我一件都不记得!你现在对我来说,无非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罢了,听懂了吗?”

  “别再来找我!”他烦躁地说完,满脸疲惫地拉着田嘉木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留张令泽一个人杵在原地,肺都要气炸了。他握紧拳头,一路冲到方成衍的办公室。

  男人正站在偌大的落地窗前打电话,办公室被人推门而入时,他仅是看了一眼,便又专注地与合作方继续聊下去,没有分什么多余的注意给他。

  张令泽一双眼睛要燃起火来,他站在屋子中央,猛地朝方成衍丢出一句:

  “我知道你和宋知发生了关系。”

  “?”

  方成衍看他一眼。

  “呵。”张令泽继而爆发出一声冷笑,“怪不得你在酒吧那么有底气,我们恋爱谈了几年,还不如你几天来得快,你看我就像个笑话,对吧?”

  “?”

  几天?

  分明是用了几十分钟而已。

  方总裁把电话拿远一些。

  “抱歉,我这边有点事情。”

  “晚点再打给您。”

  他从窗户前离开,坐在转椅上。“继续说。”

  方成衍对这张令泽说的话充满了兴趣,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

  “我告诉你,姓方的!我不管现在你和他到底处的怎么样,宋知我是一定要追回来的!”张令泽信誓旦旦地告诉他,“我也打算留在清源。”

  “到时候我们就争一争,我认识他的时间比你久,对他的了解比你要多得多!”

  “你一个后来者,哪里凉快哪儿待着去!别碍我的眼!”

  方成衍心情极为不错,反问他:“‘后来者居上’这句话,你有没有听过?”

  “……”

  他微笑着,伸手作出一个请的姿势。

  “请坐吧。”

  张令泽没动弹,他看了一眼男人的桌牌——世纪地产公司行政总裁。

  该死!

  方成衍看到他手中的文件,主动提起正事:“你这次来,还有什么事吗?”

  张令泽压下怒火,想起眼下还有最要紧的事。他把手里的东西拍在桌面上,态度简直不像来求人的。

  方成衍拿过合同,靠在椅子上,仔细审阅起来。

  看到一半,他又忽得抬头,确认了一遍:

  “宋知真是这么说的?”

  张令泽哪知道这第三者看个合同也这么不专心,差点要破口大骂。

  真不要脸!

  方成衍嘴角带着一丝轻快的笑意,他痛痛快快在上面签了字,足以看出心情大好。

  “回去把合同交给你父亲。”

  张令泽拿过那几张纸,心中终于松一口气。但随后,他心中的希望又被男人的一盆冷水浇熄了。

  “但我的条件是,离宋知远点。”

  方成衍盯着他,脸色逐渐转为阴沉:

  “像那天晚上的一幕,我不想再看到。”

  ……

  大嫂在田嘉木走之后,很快从茶市上回来了。

  她把宋知叫上二楼,她在省会给宋知买了新的冬装,并兴冲冲地叫人过来试。

  陈正蓉以前在商场专柜上班,品味一直不错,她拿着一件浅灰色的鹅绒羽绒在宋知身上来回比划:“我看见这件衣服的第一眼,就觉得适合你。”

  “暖和吧?”

  “嗯。”宋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回答道。

  大嫂确认肩线合适后,才把吊牌拽下来。

  “嫂……”

  看着忙东忙西的女人,宋知忽得低低地唤了一声。

  “怎么啦?你要和我客气呀?”嫂子还在跟他喋喋不休地讲话,“我早上在收银机里,看到多了好几笔入账。”

  “你干得不错呀你。”她转头对宋知笑起来,眼边浮起几道细纹:“真是长本事了。”

  见宋知郁郁寡欢的,陈正蓉把小叔子掰到正面,来回打量一番:“我看看。”

  “还行。”

  “不是我想象中面黄肌瘦的样子。”

  宋知露出一个艰难的笑:“方老爷子让我去他们家蹭饭,我蹭了一周。”

  “啊?这怎么好意思?”陈正蓉松开他,手上动作利索地叠起了新衣服,边叠边说:“以后也让人家小方常来咱们家里做客,咱们两家关系好了,谁家做饭就来谁家蹭去。”

  “嫂子。”

  宋知在床沿儿上坐着,忽得抬头问道:

  “我哥,是怎么死的?”

  他的问题无异于一句平地惊雷,嫂子叠羽绒服的双手停滞了一下,又继续动作。

  “别想了。”她声音放得很低,“多久的事啦,都过去了。”

  谁承想宋知转头过来,已经满脸是泪,他按捺不住心中的自责和难过,接连不停地问:

  “嫂,你告诉我,我哥怎么死的?”

  “我为什么来这儿?”

  “我哥的死,是因为我吗?

  陈正蓉原本高昂的兴致一瞬跌进低谷。

  嫂子往下压了压羽绒服,站直身体。她顺顺心口,又揉了一把眼睛,告诉他:

  “哎呀,你不要问了。”

  “我想知道事实!”

  宋知的心脏难以自持地绞痛。明明什么也记不得,为什么也会……这么难过呢?

  张鸣的话像大山一样每分每秒压在他心口,压抑了他十几个小时,叫宋知寝食难安,坐立不下。

  他忽得喊道:“嫂子,我知道我是罪人,你就告诉我吧!”

  陈正蓉站了许久,最后也在床边坐下。

  她抽出一张纸巾,抹掉自己的眼泪,用最简短、最快刀斩乱麻的话解释道:

  “那时你刚分手,整天浑浑噩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你哥不放心。”

  “晚上去找你,在盘山公路上……车毁人亡。”

  嫂子说完,再也遏制不住决堤的眼泪,她背对宋知,从床底下拉出来一个大纸箱子,里面是宋骧的牌位和照片。

  宋知把那照片拿在手里。

  泪水瞬间模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