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成衍目送宋知离开后, 直奔办公大楼而去。

  工地从昨天开始复工,因四季地产而损失的半晌进度,已经在加急赶工中了。

  他听闻程开祖这几天正忙于向法院申请破产清算, 昔日地头蛇,沦为被员工追讨工资的境地。

  方成衍无心理会程开祖的事情。

  托这人的福,今晚他还要借田嘉木的面子, 联系几个政府要员一起吃晚饭。因为要喝酒, 所以方成衍没有开车。

  宋知起初也以为,他们俩最起码也要过两天再见面儿了。

  结果方成衍的电话,在晚上九点打了进来——

  “喂,是宋知吗?”

  号码是方成衍的, 但说话的人却不知道是谁,带着一股浓浓的清源乡土口音。

  “方总喝醉了,你能不能过来接一下?”

  宋知正单手拿手机,单手叠包装袋儿, 他属实没想到,早起才道别,当晚又要见到男人了。

  “好,我马上过去。”

  他穿上外套, 去了对方说的地点。

  抵达镇上的大饭店时, 他瞧见方成衍正在和几个官员说话, 吐字清楚, 人站在那里,不摇不晃。

  好像还行,不算醉得一塌糊涂。

  再一看旁边。

  田嘉木在某个领导的车里坐着, 头耷在半开的车窗上, 满脸坨红, 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这场应酬是以方成衍和田嘉木两个人的名义邀请政府人员的。在饭桌上的敬酒你来我往,两个人喝得便都有些多。

  不过田嘉木有一个熟人大伯,能把他顺路送回家,而方老爷子的家在石河滩,那里很远,没人路过。

  其中一个领导看到走来的宋知,立刻拍了拍同伴:“嗳!这不是来咯?”

  另一个说:“人来了,那我走了。”

  宋知加急脚步,上前说道:“不好意思,您久等了。”

  “快回去休息吧,我接他回去就行。”

  一干人等零零散散地蹬上自行车、或是开上车,他和方成衍则在原地目送这些人离开。

  “还行吗你?”宋知问道。

  语音刚落,方成衍便要往宋知怀里倒。

  宋知:“?”

  好家伙。

  他伸手拉住男人的胳膊,还以为方成衍这是怎么了。

  对方安安生生地靠在他的锁骨处,在那里嗅了一口,一句话也不说,浑身萦绕着烟酒的气味。

  “喂。”宋知被他搞得害臊,也不知方成衍是不是故意的。

  话也不应声。

  宋知低头看到他唇色有些发白,才确定这人可能是真醉了,刚才跟那些政府干部说话时想必也是在强撑罢了。

  这饭店坐落在镇上唯一的文化小广场旁,在清源,算得上是最能拿出手的一个。

  他把男人扶到附近破旧的老年健身器材坐下,开始发愁。

  宋知没车,也没考驾照。这小城镇没出租车,也没有代驾。

  “咱们怎么回去?”

  他路上来得急,根本没想到这问题。

  方成衍心甘情愿做司机,接送自己那么多天,他怎么也得回报人家不是?

  但望着面前这条没有尽头的土路,宋知茫然了。

  他在心里估算起来,来的时候用二十分钟,如果架着方成衍去办公大楼的话,四十分钟怎么也管够。

  “走吧,小爷我地奔儿送你去办公室。”宋知说完,伸手去拉他。

  “我不想回去。”男人仰起脸,告诉他。

  宋知一向知道方成衍长得帅,但此时,酒意让方成衍的脸上,不复平时的不苟言笑……反而有点好拿捏的样子。他眼神倦懒勾人,嘴唇呈淡淡的桃红色,再加之完美的M型唇,显得更性感几分。

  宋知迟迟没收回眼神,过几秒,才疑惑问道:“怎么?”

  “回办公室就要工作。”

  “嘿!”宋知被男人这副反差逗乐了,“方总还不想上班呢?我以为你是什么工作狂魔呢。”

  “装的。”醉酒的男人说话格外轻柔:“不得不忙。”

  宋知浅笑起来,蹲在他跟前,一如第一天在茶庄那样。他告诉对方:“装得也挺好。”

  “会装模作样,最起码像回事儿,我嫂骂我在人前都不像个人。”他说完,自己反倒先笑了。

  男人没给他回应,阖上眼皮,似乎要在这冷风里睡着。

  秋夜的晚风吹过,身边的树木有节奏地响。大饭店的帮厨从后门走出,扔掉垃圾,准备打烊收工。

  除此之外,四周静谧一片。

  宋知对方成衍俊美的睡颜瞧了半天。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男人,很少会露出这样缺少防备的时候。

  他手欠,伸出去,在方成衍脸颊上飞快地掐了一下。

  看西装男人顺从乖巧地坐在健身器材上,宋知觉得这一幕真是有趣极了。

  他嘴角的笑容几乎没有停下过:“我们成衍哥快可怜死了。”

  “又不想工作,又要应酬,现在还要在街边睡觉。”

  “你才是小可怜吧?”

  “哎呀,”他把手伸到男人面前:“咱们不在这儿傻坐了,起来。”

  方成衍睁开眼,也缓缓伸出手,把那只手握在手心里。

  这感觉像哄小狗一样……

  手一搭上,宋知心里忽然涌起一点别样的心情。他一瘪嘴,心想方成衍对他这么好,可他就这么让人家坐在这里,属实有点不是人了。

  他愧疚地把人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走吧!你揽着我肩膀。”

  架起方成衍,往茫茫夜色里走去。

  刚过十五,天上的月亮细弯弯的,惨惨淡淡,没什么光亮。路灯年久失修,不少路段黑漆漆的,宋知只能借农舍的灯光看脚下的路。

  浓密的夜色织成一张柔软的网,把两人笼罩在里面。

  方成衍高他小半头,沉得要死,宋知挺直腰背,架好男人,让他侧脸贴在自己的耳畔。

  肩膀处沉甸甸的,没过一会儿,泛起酸。

  明天要好好跟他要赔偿才行。

  夜路很长。

  喝醉酒的男人十分配合,抱住宋知,像抱住什么喜爱的东西一样,不曾松手。尽管两人速度很慢,但还是相安无事地抵达终点。

  “啊!累死小爷了!”宋知肩膀酸得差点要和两条胳膊断开,原本二十分钟的路,竟然用了整整一个小时才走到。

  打开灯,摸黑把人放到沙发上,却发现方成衍办公室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想必平时真的很努力在工作吧……

  宋知又回一趟茶庄,扛上自己的被子,快步回去找他。

  他走得气喘吁吁,等到了大楼门口,正巧碰到在工地附近转悠的张鸣。

  两人走了个面对面。

  路灯下,张鸣神色一愣,视线从宋知的脸缓缓下移到他手上的被子,又抬头看一眼大楼。

  “果然是我想的那样。”张鸣冷笑一声,话里流露出浓浓的嘲讽。

  想的哪样?

  宋知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露出这种莫名的敌意来,上次在方成衍办公室里见他,他还会跟自己打招呼。

  可现在,他的面目就像刘茶茶那个小瘪三儿一样欠打。

  宋知见他这样,自己的说话态度也不好:“您有事儿吗?”

  “方总应酬完了吗?”张鸣没回答他的问题,反倒不停地打听方成衍,“他是不是不太能喝?”

  宋知实在摸不清这人的态度,便没吭声。

  “想不到,方总也有不擅长的地方。”

  他还在笑,怪不得方成衍昨天一直不肯喝酒。

  原来是个酒懵子。

  被子把宋知的怀抱全部占满,腾不出手,也不想在原地久留。

  宋知觉得他脸上那种轻蔑的笑十分碍眼:“呵,你这老哥哥,还真是。”

  “喝酒是什么好本事儿吗?”他回呛,“您能喝就是您牛逼?”

  被叫作“老哥哥”的张鸣笑容戛然而止,肉眼可见地变了一副表情。

  这表情很是复杂,仿佛在思虑中,略带着愠怒和一丝不解。

  宋知看到他这副样子,便放开手脚,大肆开怼:“怎么?老哥哥,我叫不得你啊?”

  “人都这么大岁数了,喝酒悠着点吧。咱得比命长,这才叫真牛逼呢。”

  “您说是不是?”

  “老哥哥。”

  张鸣并未觉得冒犯,只觉得惊讶。

  毕竟,十九岁的宋知当年对着他一口一个“叔叔”,乖巧可爱,礼貌有加。

  原来背地里……

  其实是这副模样?

  他的儿子和对方有过一段胡闹的经历,张鸣对宋知说不上来喜欢,但也没多讨厌。

  现在看来,他也是个小人精。宋国啸那种威严古板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生出这样的儿子的,两人根本不是一路货色。

  张鸣锐利的眼神眯起,他扫过宋知怀里的被子:“你这是准备……跟方成衍一起过夜?”

  他和张令泽如出一辙的嘴唇,逐句吐出恶毒的话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还是喜欢男人?”他嘴角蕴含着嘲讽。

  “这么不知悔改,我都替宋骧觉得,他死得冤枉。”张鸣撂下这一句。

  转过身,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

  宋骧?

  宋知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在他听到这名字的刹那,似乎被负面情绪潮水般的包围了似的。有一股凉意在死命地往他的身体里钻,心脏闷闷的,喘不过气。

  愣怔了一会儿,他发觉脸上有湿漉漉的东西。

  一摸。

  居然是不由自主流下的眼泪。

  宋知喉头涌动,他失魂落魄地上了楼。

  他清清楚楚记得这个名字。

  ——宋骧。

  也当然知道,这是他大哥的名字。

  出院第一天晚上,宋国啸大骂他是“罪人”,可从来没人肯告诉他是怎么一回事。

  脑袋里空空如也,所有与大哥相关的记忆一并消失殆尽。但他能模模糊糊地知道,宋骧的死与自己是脱不了干系……

  宋知轻轻推开办公室的门。

  方成衍在沙发上已经睡着。

  男人酒品很好,除了睡觉,没有任何失态的行为。

  他把被子轻轻盖在方成衍身上,而自己对着窗外的月亮,发起了呆。

  宋知在家里的书房见过宋骧的照片,当时他盯着看了很久……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们长着同样的眉眼,身上背负一样的血缘,熟知得像他在世界上另一个灵魂。

  结果他这个罪人,却在那天晚上,对嫂子笑问那是谁。

  宋知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响亮的嘴巴。

  你说那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