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尖旺上海街边一栋高楼前,一辆黑色凯迪拉克稳稳停住,副驾驶坐上的黎慕九随即开门下车,回身时顺手将西装外套脱下随意扔在车座上,而后一只手一边拧开白色衬衫顶端纽扣,一边将后坐车门打开,并探过身贴心遮住车框,恭敬似车内坐着并非社团阿嫂,而是全港总督。

  一双鲜红色尖头高跟鞋踏出车外,紧跟在后一双索腿(注)分外吸睛,黎慕九嘴角含笑,看着侧身踏出车外的何安娜一身黑色紧身裙套装,黑色衫,红色鞋,她总是能用最热火的颜色吸引所有目光。

  司机聪叔走下车站在何安娜身边听候差遣,何安娜微微侧头,声音清冷从容:“聪叔返回阿公身边吧,锁匙交给九姑就好。”

  聪叔悄悄看了一眼黎慕九,这位传闻中劲头正热的新晋女话事人此刻微微垂首似是对何安娜极为恭敬,他便点了点头,将锁匙交给黎慕九转身离开。

  不再做多停留,何安娜迈步朝前走去,黎慕九紧跟在她身后,左侧楼梯,上二楼,长长的走廊尽头写着硕大的“雀馆”两个字。

  一扇一扇窗透着阳光,星星点点落在走廊上,一双红色高跟鞋踏过,似是踩碎一地钻石。

  黎慕九跟在何安娜身后,目光从那双红鞋缓慢上移,穿着薄薄丝袜的白嫩小腿,被一条窄裙包裹住若隐若现的大腿,再往上,圆润的臀随她的步伐轻轻扭动,带着细窄的腰亦左右摇摆,似是一条蛇,不着痕迹地一分一分扼紧你喉咙。

  楼外音像店似是隐约放着劲歌热曲,快节奏的鼓点一下一下打在黎慕九心头。

  凝神细听,彷似leslie在耳边轻声喘息:“她施展偷心本领,教你满心高兴。每个远镜近镜,故意带野性向你放映。Oh~精彩但是邪。”

  精彩但是邪。

  还未等黎慕九反应过来,何安娜已然转身走进雀馆,肥佬上前笑迎,黎慕九回过神,自嘲着摇了摇头。

  “阿嫂好,沈太,张太已在丽厅候过一盏茶,就等您来开台。”

  何安娜笑笑,随着肥佬走到一扇门前,肥佬殷勤开门,屋内两人应声回望,何安娜笑着踏进屋内“沈太,张太,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一位原本坐在藤椅上的中年女人起身相迎:“安娜你可来了,今晨沈太同我讲说你会来我还好一阵忧心。”

  张太一脸担忧握住何安娜双手,好似真切担忧老友安全,坐在一旁的沈太亦站起身,拍拍二人手背笑说:“无谓再多说啦,人安全就好,安娜,那位是?”

  话间突然将注意力转向黎慕九,何安娜赶忙满面笑容挽住黎慕九手臂:“这位是九姑,昨日多亏有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来的,你们可不要吓人家。”

  话音一落,沈太哎呀一声上前佯装要打:“我们又不是伥鸡婆(注),点解要吓人家”

  “哈,沈太你压我旺火(注),待会我若出铳(注),你可以要担责!”

  何安娜边笑边说,下意识躲到黎慕九身后避开沈太嬉闹,沈太不轻不重的巴掌悉数落在黎慕九手臂,偏她还不闪躲,甚至不着痕迹地左右摇晃,似是在尽职尽责充当人肉护盾。

  黎慕九觉得有些可惜,何安娜躲在她身后,她见不到嬉闹中的阿嫂是什么面容,从昨日至此刻,她竟发觉这女人已有数副不同表情,这让黎慕九起了兴趣和期待,不知下一次何安娜是否还能给她惊艳变化。

  谈笑间,四人已然端坐四脚桌旁,四双手你来我往推着桌上麻将好似打太极。

  一边码牌,沈太也不忘口中关照自家老公老友是否安好:“安娜,陈生无大碍吧?”

  何安娜皱着眉手中扔出一张牌:“一索,无事,不过虚惊一场。”

  得到心中已知答案,沈太亦跟住打牌:“九万,说来真要感谢九姑,现在这世道太乱,是鱼是虾都想要来分一杯羹啦。”

  张太不甘置于话题之外,赶忙附和:“沈太你可放心啦,沈生有十几只船生意做的咁大,又有陈生帮衬,不会出事的。”

  黎慕九静静坐在一旁打牌,听过一圈才将二人情形摸透,沈生大概就是那位响当当的红港船王沈嘉文,而张生不出意外就是那位钢铁大王张永贵。

  这两位随便拖出哪一位都可令红港震荡,如今两位正牌太太竟也需讨好何安娜这位社团大佬的外室,可见何安娜这十年阿嫂无白做。

  “不好意思啦九姑,清一色平胡。”

  黎慕九微一分神,便听身侧何安娜出声叫胡,黎慕九见她满面笑意,再看了一下自己随手扔出去的八筒,微笑着说了一句“唔紧要”乖乖将筹码奉上。

  一旁沈太见此出声调笑:“安娜你这旺火可是被我越拍越旺啦”

  何安娜笑着将筹码放在一边,双眼弯成一对月,娇声道:“好啦,至多等下请你们饮甜汤喽”

  二十几圈过后,黎慕九已经输到口袋空空,偏大多都被何安娜赢走,饶是沈太同张太都看出端倪,满脸尴尬草草散场,黎慕九输到几十万竟也不恼,仍旧开车带何安娜去甜品店饮甜汤,沈太张太借口回屋煲汤不再同行。

  两人从雀馆出来已经夜幕低垂,油尖旺人声鼎沸,何安娜坐在车后座睇着前排专心开车的黎慕九,她原本一丝不苟的油头已有两绺垂在额前,宽肩窄腰,着白衬衫西装裤竟也说不出的合衬,此刻她衬衫袖口挽起至手肘,露出光洁的小臂与腕间一支银色手表,黎慕九一只手松松握住方向盘,一只手指间夹着一根烟,似是已经极为疲倦。

  空气中弥漫着细细烟草味,何安娜双手抱住肩慵懒窝进车座中,无论有意无意,她对黎慕九的一拳拳似是打进棉花中,对方无半点怨怼,这让何安娜连吹枕边风的理由都找不到,挫败感不由心生。

  此刻的何安娜更是觉得自己今日有些幼稚到可笑,这不该是她的作风,毕竟她同黎慕九昨日才初见,今日这番难免不让人起疑。

  “给我支烟”

  黎慕九听到车后座何安娜出声,从后视镜望了她一眼,而后皱着眉将手中的烟叼在口中,双手转动方向盘将车停在路边。

  黎慕九掏出口袋中的烟,扭身递给何安娜。

  何安娜抬起头,望着街边霓虹灯映照下的黎慕九,突然心下一跳。

  而黎慕九见到满身倦怠表情慵懒的何安娜亦有一刹那失神。

  这一刹似是被人无意定格,除却晚风吹动何安娜散在肩上的长发在空中飘浮,得以证明时间流逝。

  黎慕九手中举着一包烟忘记给。

  而何安娜亦忘记接。

  半晌,一阵铃声突起,惊醒车内两人,何安娜接过黎慕九手中香烟,取出一根点燃,坦坦荡荡。

  黎慕九扭回身子,拿起一旁手提电话接通应答。

  何安娜食过半支烟,黎慕九收线转身软声说:“阿嫂,我档口有事,喊阿BUN来接你好不好?”

  何安娜原本已经疲倦,无谓是谁送,她自己开车回去都可以,只是一句OK在嘴边绕了绕,还是不肯甘心:“你可是在阿公面前应承过,话会将我周全送回浅水湾,怎么,才不过几个钟,九姑转身就抛到脑后?”

  黎慕九有点无奈,她刚刚接手尖沙嘴这片堂口,杀了大眼强亦未能服众,自然有对家寻衅闹事,此刻她不出面,日后更加无法压制。

  “那不如阿嫂同我一齐过去,档口离这不远,处理完我即刻送你回浅水湾。”

  何安娜将剩余半支烟扔出窗外,抬了抬下巴当作默认。

  黎慕九心中默默叹过一啖气(注),开动车子径直行至尖沙咀一家酒吧门前。

  黎慕九摘下安全带,回过身叮嘱何安娜:“阿嫂,我去去就回。”

  何安娜垂下眼睑点点头,似是已经不耐烦。

  一声清响,车门被轻轻带过,车内独剩了何安娜一人,街边的热闹与车内的寂静划分分明,无论是喜是悲都被分割开来,是爱是恨都与何安娜无关。

  她似是已被尘世抛下,无人可得救赎。

  一瞬间何安娜原本周身的疲倦烟消云散,她有些喘不过气,拿过座位上被主人遗忘的烟盒走下车,望着周遭擦肩而过的痴男怨女,何安娜觉得好过很多,高跟鞋虐待双脚,她轻轻靠在车上,点燃手中香烟。

  烟雾随风散去,似供在佛前的一炷香,普渡众生,亦渡了她。

  可惜未等何安娜食过两口,就有三两咸湿佬(注)上前骚扰。

  “靓女,开豪车的不是肥佬就是花僆仔(注)啦,无谓再等,不如同我们饮杯酒,好过在这吹冷风”

  显然,几人将何安娜看做了勾引豪车车主的拜金女,何安娜懒得与他多说,却不知此番冷冷淡淡倒更激起他人征服欲望,纠纠缠缠似是乌蝇在旁,何安娜烦不胜烦,扔掉指尖香烟目不斜视走进酒吧。

  热浪来袭,动感音乐轰炸在耳,何安娜四顾寻找黎慕九身影,五颜六色闪光灯照在脸上,何安娜反倒平静下来,一转身,角落中一抹白色衬衫人影吸引她视线。

  何安娜走过去,距离人影不远处停下脚步,显然黎慕九的事还未处理完,何安娜不好打扰便靠在一旁墙壁默默食烟。

  此刻黎慕九站在一群古惑仔中间,一身衬衫西服分外惹眼,对面几位来者不善,领头一位面上挂着可怖刀疤,何安娜脑中想起道上某一位人名与面前人像重叠——刀疤发,青和帮的死对头鸿兴的手下,果然无怪黎慕九匆匆赶来,的却不是善茬。

  只是现下黎慕九也没了耐性,半眯着凤眼死死盯住刀疤发,满身杀意:“无谓多说,你到底要怎样?”

  刀疤发眼珠一转,却正巧与靠在一旁食烟听墙角的女人眼神撞上。何安娜翘起唇角,挑眉看过去,刀疤发眼神一深,亦勾起一抹猥琐笑意。

  黎慕九见刀疤发笑的莫名,顺着他眼神看去,黑暗中,一红一绿的闪光灯下,一抹窈窕身影靠在墙边,鲜红的唇轻轻翘起,指尖燃起的烟似是笼罩在眼前的雾,那分明是只妖,幻化了人形来人间勾魂摄魄,无论男女皆难逃魔掌。

  见何安娜口中缓缓吐出烟圈,黎慕九心头咯噔一声暗叫不好,便听身侧刀疤发大声笑说:“九姑,还未入夏不必咁大肝火,我们都只是来消费,我现在只要她陪我们一晚就好啦。”

  黎慕九眉头一皱,一句“叼你老母”绕在嘴边,可还未等她开口,便听远处何安娜的声音悠悠传来:“我来陪?你恐怕食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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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腿:美腿

  伥鸡婆:蛮不讲理的女人

  旺火:打麻将时有讲究不能拍肩膀会把人旺火拍走。

  出铳:点炮。

  啖气:口气,叹了一口气

  咁:意思是这么。咁大就是这么大。

  咸湿佬:猥琐色男人。

  花僆仔:花花公子

  文中引用的歌词是张国荣的禁片。

  有意见可以提哦!有点怕粤语词用太多会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