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司南还是被唐蒲离“请”到了床上,裹进了被窝里,冻得发麻的脚才渐渐找回知觉。

  “拿着玉瑗的那个人叫谢平凉,应该跟你差不多大,”唐蒲离用小四打来的水擦了擦脸,跟他徐徐解释道,“本来住在京畿的,后来京城附近重新整治,将他们那里的人都安排去了蜀中。”

  “大、大大人跟他关系很好?”

  “算是不错吧……是在十二年前京畿那场绑架案中认识的,算是挺有机缘的,也经常写信联系……”

  “绑架案当中是怎么能交到朋友的?”

  “是那时候聊了几句,后来他把子母扣的子玉送给我作信物,绑架案结束后又根据信物才找回他的。”唐蒲离放下毛巾,为他难得的咄咄逼人感到疑惑,“你刚刚反应那么大,你也认识?”

  “我——”司南一口气梗在胸口,然后无功而返地泄了,“我不认识。”

  不用说,肯定是这姓谢的小子捡到了他的玉璧,然后刚巧跟唐蒲离的那个玉瑗对上了!

  之前被太子打岔没说成,刚刚被意外状况打断又没说成,司南叹了口气,这事儿怕是永远都说不出口了。

  很明显,这个叫谢平凉的是在骗人,而绑架案当时情况特殊,唐蒲离没有防备地相信很正常……可想想就气啊,还顶着他的名号招摇撞骗!不把这混账揪出来打一架简直对不起自己那块可怜的玉!

  目前还不知道此人行骗的目的为何,但至少跟唐蒲离脱不开关系。司南知道自己不擅长谋略,不知道这人目的是大是小,按道理来说,与其自己在这里想破脑袋,还不如将这些都告诉唐蒲离更好。

  可他也清楚,自己依靠他太多太多了。这件事本就因他而起,也该由他独自解决,还是让他不要为这种琐碎的事情操心吧。

  思及此,司南沉默地垂下眼,攥紧了藏在被子下的拳头,固执地下定了决心。

  “哦,说来,最近好久都没通过信了,明天再写一封……”身侧的被褥掀开了一个角,独属于唐蒲离的清冷香气靠近了,“嗯?你在想什么这么认真……还有点生气的样子?”

  “没有啊,我不生气,一点也不生气。”

  “噗哈哈哈哈……”唐蒲离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你别这样,你这样我会以为你在吃醋。”

  吃醋?

  司南愣了愣,后知后觉地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跟唐蒲离同床共枕了。

  “诶?啊?我原来那张床……”司南看了看屋子,怔住了,“啥时候拆了的?”

  “你走了我就拆了啊。”唐蒲离熄灭了他手边的烛火,又越过他的身子替他熄灭另一边的烛火,拍拍他呆滞的脸,“行了,睡吧。”

  “不不不不不——这样不行吧——啊喂!”司南话没说完,就被唐蒲离一把拉进了被窝里……还是他的臂弯里。

  “唐、唐唐唐大人,我我我我感觉这样不是很好……”司南的舌头开始打结。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唐蒲离打了个哈欠,把人往怀里拢了拢,将下巴抵在他额头上,“只是有你在,我能睡得好些。”

  “……我可以给大人推荐几款安神香。”

  “不行,除了你以外都没有用。”唐蒲离的声音中带着醇厚的笑意,“因为只有我喜欢的人才可以。”

  司南还想说什么,被这一句堵到满脸通红,好像浑身都开始发烫。

  “大人……”司南小小声说,“大人这么优秀,还是不要喜欢我了吧。”

  “为什么?”唐蒲离睁开眼,垂眸看着他。

  “因为大人迟早有一天会厌烦的,”司南涨着一张脸,抬头与他对视,“我太笨了,永远都不会察言观色,如果你不说,我猜不到你在想什么……”他顿了顿,想到了什么,“啊,就像之前好几次了,我不知道你在生气,也没有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这样的人,一天两天可能还好,久了会很累的。”

  “嗯……你自己倒是很清楚嘛。”唐蒲离对此很是赞同。

  “那所以——”

  “所以我会表现得更加明目张胆,”唐蒲离拥他拥得更紧了,“直到你觉得可以接受我为止,我会一直等你。”

  “这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啊!”

  “没有,但你不能阻止我喜欢你。”唐蒲离揉着他的发顶,“祁子英去世以后,我一直在太子面前虚与委蛇。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他苦笑了笑,“希望你在发现我真正想做什么之后,还能愿意不背弃我。”

  “……什么?”

  唐蒲离突然换了个话题,“你不是想知道,为何我要对太子做到如此地步?”

  “没错。”司南点了点头,“虽然太子并非善人,但大人何苦欺骗他那么久?”

  “若他不是太子,纵然有深仇大恨,我也不会选择这种手段复仇。”唐蒲离微微笑着看他,可司南看得分明,他的眼睛没有笑意。

  “可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国之栋梁,圣上又极其相信他,我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天下交由这种自私自利的小人掌控?”他顿了顿,“我别无选择,只有从根源上毁了他。”

  司南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凉意,“大人说他是小人,只是因为藏私茶吗?”

  “自然不是,还有很多事,不过有一件你应当知道,”他眯起了眼,“京畿的那场绑架案并非巧合,据记载,那是埋伏的藩帕人趁虚而入,抓了正好去京畿寺庙烧香祈福的大皇子为人质,与朝廷交涉无果,便一怒之下放火烧山……”唐蒲离冷笑了笑,“所以圣上为了嘉奖大皇子不畏强敌,镇静自持,特封为太子。”

  “啊?太子也在那场绑架案中?”司南睁大了眼。

  “在不在不重要,重要的是,死了那么多人的坟场成为了他们母子飞黄腾达的起点。”唐蒲离敲了敲他的脑门,“你觉得这会是巧合吗?”

  “我打一开始进宫就是瞄准了他们母子俩去的,一开始我劝说自己,被英明神武的圣上那么宠着、培养着长大的太子应当并非如我想象那般无能,可事实就是,太子已经被宠废了。”

  “……”司南讶然地张大了嘴,“所、所以,大人跟他那、那个样子那么多年……也是为了践踏他、毁了他?”

  “是啊。”

  短短的两个字,让司南浑身战栗,指尖发凉。

  这个人……拥有着最理智的外表,却隐藏着最疯狂的想法,做着最心狠手辣的事情。

  “哎,不该承诺告诉你这个的。”唐蒲离惆怅地叹了口气,状似委屈地嘀咕着,“这还怎么追求你啊……不被讨厌就不错了。”

  “别别别说那个了!我知道了!”司南捂着烫红的耳朵,突然放小了声音,“知道大人的心意了……”

  唐蒲离真的不说了,看着他笑了笑,将下巴在他的发顶轻轻蹭了蹭,就跟撒娇一样。磨蹭带起一股奇奇怪怪的缠绵意味,很快激起了一圈鸡皮疙瘩。

  太犯规了吧这个人!

  司南跟只鹌鹑一样把自己缩成了一团,赶紧闭上了眼睛佯装自己困了。也许是伪装起了作用,挑逗意味的动作停下了。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小心地托住了后脑,随即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了眉心。

  “那,晚安。”

  并不带欲念的、纯粹安慰性质的吻却比先前的恶作剧更加令人脸红心跳,司南几乎都能听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完了,今晚又要失眠了。

  -

  有了线索,去云城的任务也随之提上了日程。

  司南离开的时候点了三百兵马,以防打草惊蛇,司南让大部分人马分散前往云城附近驻扎,只留了五十人左右近些跟着。

  尹正清喜欢徐泠喜欢得要命,即使是立功的差事也不愿跟着走,司南只能点了袁望喜当副手,顺便为先前这家伙瞒着他给唐蒲离跑腿打了一架,把人打得嗷嗷喊服,顶着一脸的绷带护送在最前,半点也不敢怠慢。

  “那小泠,我这就走了。”司南摸了摸徐泠的脑袋,这小姑娘早早就在城门口等着,鼻子都冻得通红,“回来给你带蜀中的特产。”

  “什么特产啊,你们好好查案,保重身体!”徐泠笑着踹了他一脚,“要完好无损地回来啊。”

  “要不是枢密院风寒还没好全,我还真的挺想跟将军申请,把你俩也带上的。”司南惋惜地看了看她,和站在她身后一反常态沉默着的尹正清,叹了口气,在袁望喜的催促下翻身跨上了马,“替我向将军带好。”

  徐泠朝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挥别司南,徐泠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她在城门下呆呆地站着,直到离京的人马逐渐化成了黑点,眼圈才慢慢红了起来。

  “好了,小姐,他们已经离开了。”尹正清给她披上大氅,却躲闪着她的视线,“我们也是时候该上路了。”

  徐泠的指尖死死抠着大氅上柔软的毛发,心却如针扎,“从枢密院的大家开始不断染风寒,我就觉得不对劲,会不会是有人……”她抬眸,死死地盯着他发灰的眼眸,“却没想到,恶狼竟然离我这么近!”

  “所以从一开始,小姐就不断想把司南塞到唐蒲离那处去。”尹正清垂头,像往常一样牵起她的腕子,“允许你做这些小动作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不过,于本皇子来说,倒是很想观察一下徐姑娘的小心思,”四皇子齐景从姗姗来迟的马车上走下,抚掌大笑道,“有意思的是,唐蒲离十几年不收新人,徐姑娘这一塞就中,可真叫人好奇。”

  “应该是六年前武状元大试的时候……诶,小姐!”

  徐泠冷着脸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从尹正清手里抽开腕子,径直而沉默地走上了四皇子的马车。

  -

  六年前徐泠才十岁,被父亲带去比武场的时候不甚被人群冲散了。她被推得跌跌撞撞,是一个长得很温和的青年拉住了她。徐泠记得他很高,脸上总是带着点儿笑,眼尾有点下垂,蹲下身子替她擦泪的时候还有好闻的熏香。

  那时候,这个男人还没有套上老气横秋的壳子,在看到司南剑锋飞舞时,眼中的欣赏与兴奋几乎溢于言表,当下就问身边的人他是谁,想要与他结交。

  ——大哥哥,他要上战场的,不会留在京城的。徐泠拉着他的衣袖告诉他。

  ——你认识他?

  ——小南哥哥要杀很多很多的鞑子的。

  ——但他真是个可塑之才啊……青年惋惜地叹着气,复又眼睛一亮,想到了什么。

  ——若是哪一天他不想杀鞑子了,你能带他来找我吗?

  徐泠对弯弯眼笑着的青年没什么抵抗力,脸红红地便答应了。

  ——好啊,那你叫什么呀?

  青年摊开了她的手掌,在稚嫩而柔软的掌心写下了自己的姓。

  ——我姓唐,我叫唐蒲离,现在是吏部侍郎……但等你的小南哥哥回来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是吏部尚书了,记得带他来尚书府找我呀。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人看似变得深不可测,却还是会执着着自己曾经的想法。有些人看似什么都没有变,却在不知不觉处长成了阴毒的爪牙。

  马车最终是往司南离开的反方向行去的,徐泠看着窗外愈来愈陌生的场景,用力拔下了头上的芙蓉花木簪,想扔出去——她的簪子摔坏了,尹正清就磨了个新的送给她,直至今日,她仍然清晰地记得当初受到簪子的喜悦。

  当时有多欣喜,现在就有多伤心。

  可就算是伤心,她放在窗外的手依旧舍不得松开,任凭簪子上的纹路一点点嵌入掌心的软肉,硌得人生疼。

  罢了。

  她放弃地松开手,将簪子重新收进怀里,忍下了泛到眼眶边的泪花,向着天边惨淡的日色虔诚地双手合十。

  唐蒲离,我带他找到你了。请你们一定、一定不要辜负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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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小天使之前的评论,当时就很想回复,怕剧透还是忍住了,现在终于可以说了。

  小尹一开始就黑得很透(前面有一丢丢小小的伏笔,后面也会解释怎么会这样,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