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峰顶, 姜朔与似乎已经入魔的东衍对站着,双双陷入沉默。

  东衍如霜一样神情冰冷的面容上沾了细雪,他就那样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姜朔, 佩剑“明止”的剑尖滴滴往下落着雪水, 还没落到地上就凝成了冰。

  在越发刺骨的寒冷中, 姜朔试探开口:“你去哪里了?锁妖塔的禁制松动, 许多魔物都逃出来了。于普先前来请你出关, 他如今又在哪?”

  东衍依旧沉默着。

  姜朔大着胆子向他走近一步,就在这时,东衍忽然动了动, 抬起眼皮。

  姜朔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眸已然恢复成了浅淡的琉璃色。

  “禁制何时开始松的?”东衍的嗓音嘶哑,像是许久没有开过口。

  姜朔顿了顿,还是告诉他:“据祈凤所言,应是三日之前有魔物从塔中逃窜出来。”

  东衍轻点了一下头, 转身像是立即就要御剑过去。

  “慢着!”姜朔喝了一声, 见东衍动作停下, 急走两步过去,蹙眉问:“我方才看见你眼睛的……”

  “心魔而已。”东衍平平回答, 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姜朔不解:“你闭关这么久, 为何对修为增长无益, 反而有了心魔?”

  东衍提着剑, 唇色已经变得和面容一样苍白, 他冷冷道:“与你无关。”

  姜朔心中的某个猜测愈发鲜明,轻声问:“你……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

  自从与魔头尹隋的那一战之后,东衍很快就闭了关, 并且还一天比一天不对劲。曾经姜朔过来看他的时候还没有发现异样, 直到此刻。

  “你难道是被魔气侵入了灵核?”想起在古籍上看过的几句话, 姜朔抓住东衍冰冷的手,语气柔和地问:“是不是?”

  东衍像是一尊凝固在风雪中的雕塑,在姜朔以为他已经灵魂出窍的时候,终于转过头来,淡淡道:“是。”

  尹隋确实是个极难对付的魔修,与他的那一场生死战,东衍看似毫不费力,实则受了极重的内伤,只能运功将伤势尽数压在体内深处,直到闭关的时候才开始疗伤。

  但东衍随即发现另一个更棘手的问题。

  尹隋身上的魔气,竟然沾染了一些进他灵核之内,与东衍原本所修的正道剑法相克相争,又因他修为高深,普通的灵核淘洗难以驱逐魔气,竟令他疗伤时一时不察,入了心魔。

  此刻灵核内的魔气虽除,但自东衍内心深处扎根的心魔,却是万分牢固。

  姜朔不太明白,像东衍这般冷心冷情,一心只为正道的人,也会出现心魔?

  东衍的心魔,会是什么?

  “你的状态能行么?”姜朔忧心忡忡地问:“锁妖塔的禁制松了三层,应该要费点功夫……”

  “你沿此处往东北去,”东衍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于普在那里。”

  *

  尹隋在锁妖塔下撑了片刻,最终敌不住那像要把五脏六腑都抽离出来的痛楚,猛地跪倒在地,眼前一阵阵发黑。

  后面站着的祈凤看他反常,不禁奇怪问:“你怎么了?”

  尹隋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

  心脏处开始传来刀割一样的疼痛,如同……曾经东衍一剑刺进那里时,他所感受到的死亡的气息。

  恍惚中,尹隋竟然分不清,此刻自己究竟是站在锁妖塔下,还是依旧留在前世,东衍的剑分毫不动地刺在心脏处,让他再次细细品味濒死的窒息感。

  那样毁天灭地的疼痛中,尹隋心里不可遏制地涌起滔天怒火。因为生活平静而逐渐消减下去的仇恨一霎那间重新卷席心头,甚至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要杀了——

  锁妖塔忽然发出了沉闷的轰鸣声,刻满密密麻麻符咒的尖端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最顶处冲出来,乌云阴沉沉地聚拢在上空,余下仍在塔下的妖魔齐齐发出恐惧的惊声。

  祈凤震惊望着上方,几位长老神情严肃地靠在一起,目光不安。

  第九重里困着的是……

  就在第九重禁制即将破开的前一刻,划破天际的雪亮剑光闪过,挟裹着细雪和寒意,以雷霆之势自上而下落到锁妖塔上。

  祈凤睁大眼,语气里掩不住激动:“师尊!”

  东衍御剑而来,干脆利落又蕴满灵力的几剑劈下,先是将抱头鼠窜的妖物魔物们清理干净,而后繁复散发着金光的法术禁制一层层降下,把锁妖塔笼罩其中。

  塔身缠绕不除的黑气肉眼可见地快速消失,令人胆寒的轰鸣声和震动也停止,数十道禁制层层包裹下,锁妖塔终于稳定下来。

  东衍落到地面上,几不可察地顿了下脚步,才朝祈凤几人走去。

  “仙尊!”数位长老也激动不已地迎上前。

  “禁制为何会被破坏?”东衍的嗓音极冷,眸光如刀,第一句话就是问责。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由祈凤出面,叙述事情经过:“数日前,不知何时,锁妖塔第三重镇压的青铜像碎成了粉末,并未查出是何人所为。”

  “五日前,锁妖塔第一重禁制松动,有小妖逃窜而出,守塔弟子将其斩杀,加固了禁制。”

  “三日前,锁妖塔夜半震动,禁制从底下往上一层层崩坏,逃出的魔物第一时间把守塔的弟子吞噬了……以至于没有来得及报信。”

  “发觉有魔物游荡在九华内后,弟子与各堂长老急赴锁妖塔结阵,直至今日。”

  东衍淡淡道:“防御不足,彻查无能,善后拖延。自去惩戒堂领罚。”

  祈凤沉默着,和几位长老垂首应是。

  “姜朔这几日在哪?”东衍话锋一转,微微皱眉:“我命他坐镇九华,处理门派总务,他这几天去做什么了?”

  祈凤迟疑了一下。

  东衍闭关前,确实是让姜朔处理门派的大小事务,但祈凤协助处理这些事太多年,早已成为习惯,并且对于姜朔,祈凤总抱有一种保护的心态……

  锁妖塔出现端倪之时,祈凤担心以姜朔的修为容易受伤,甚至没有通知他。

  而九华门派内其余人,对姜朔也是尊敬多于信服,因此也没有告知他这件事。

  思及此处,祈凤低声道:“是弟子的错……师娘几日前带于韫前去千里外的下界东土,寻找能够剔除灵核内魔气的灵泉,今日才归。是弟子没能及时转达师娘门派内的变故。”

  闻言,东衍转眸,没有表情地看了祈凤片刻。

  “领的罚再加一重。”他说。

  言罢,东衍再没有说半句话,而是举步朝锁妖塔走去。

  他一动,周遭的其余人才反应过来,也一同看向锁妖塔,发现塔下还有个被短暂遗忘的人。

  尹隋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东衍缓步走至他旁边,无波无澜的目光将地上的少年扫了一遍,没有发觉有特殊之处,不禁眉心拧起。

  修为大成者的神识可覆及千里之外,自一出关东衍就感受到了,这处锁妖塔的异样。

  与别人不同,东衍很清楚第九重锁着的是什么东西,因此对它竟会试图破塔而出感到更诧异。

  难不成……

  想起曾经卜出的卦象,东衍心间轻轻一震,凌厉的眼风扫向地上的人,巧之又巧,尹隋正好从痛楚余波中缓过来,睁开眼。

  “师尊!”“仙尊!”

  “韫……”

  几句声音几乎是同一时刻响起,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见地上原本奄奄一息的少年猛地跃起,抬手召来通体发着红光的佩剑“朱”,不由分说,朝着面前的东衍就是一记杀招!

  惊呼声都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裂响中,尹隋一剑没能劈中东衍,而是把地面劈开了一道延绵十几米长的深缝。

  要知道,锁妖塔附近的禁地是处处都有法术加持,这不留余地的一剑……完全不是一个筑基期弟子所能拥有的力量。

  祈凤若有所感,抬头往天空上看去,先前聚集的乌云在锁妖塔稳定后仍未散去,反而越来越黑,其中隐约还有雷电闪烁。

  祈凤心里冒出一个离谱的念头……自己这个疯了一样的师弟,不会又要突破了吧?

  在他思考的时间内,尹隋丝毫没有注意到周遭环境的变化,他聚起全部灵力,疯了似的朝东衍挥出三道剑势,金红灵力与空气碰撞,发出刺眼的光芒。

  东衍神情凝重,抬剑挡下了这三道攻击,抬眼看向面前的少年,不出所料地在尹隋的黑眸里瞧见暗流涌动的猩红色。

  明明灵核内魔气已除,却还有此表象,是即将入心魔的特征。

  东衍神色一冷,抬剑就要发力把不要命的尹隋击飞出去,但也就是这千钧一发的一瞬间……

  东衍的动作微妙地一停,像是控不住剑。

  而尹隋拼尽全力的又一记剑招爆发出夺目光芒,直直冲着东衍的心口而去。

  “于韫!”

  很轻的一声厉喝,偏偏尹隋就听见了,紧接着混沌浓稠的思绪中突然像是窜过一道闪电,血红色的雾散去,尹隋一眼看见自己剑直直对着的人——是姜朔。

  尹隋倏然睁大眼睛,心内巨震。

  有一瞬称为肝胆欲裂也不为过。

  “姜……”齿间的音没能发出去,尹隋猛地收剑,同时用暴涨的灵力努力把已难以挽回的剑势包裹住。

  但距离太近,他的动作又太晚,尽管姜朔已经举起剑抵挡,仍没有挡住全部攻势。

  “朱”澎湃的杀意凝成实质化的伤害,在姜朔右肩往内,靠近锁骨处,狠狠地划出了一道伤痕,有几粒血滴甚至飞溅到了尹隋脸上。

  少年俊秀的脸上一片空白。

  剧痛袭来,姜朔也蹙起眉,心内却长叹一声,有些庆幸。

  这一记,没有伤在东衍身上。

  刚才那危急的时候,东衍异样的停顿,姜朔差点以为自己要挡不及,小徒弟会错手把东衍杀死。

  ——那样就完了。

  踉跄着落在地面上,姜朔捂住伤口,看着面前怔怔的少年,扬起一个虚弱的微笑:“没事,你……”

  他以为尹隋是在锁妖塔下杀魔物杀昏了头。

  尹隋像是失了魂一般站在原地,脸上溅到的血迹还带有余温,乌黑的瞳孔都没了焦距。

  自己刚才差点杀了……

  姜朔看他始终失魂落魄,正想抬起手安抚一下可怜兮兮的小徒弟,忽然听见尹隋哑着嗓子开口:“姜朔。”

  “我差点杀了你。”他喃喃说。

  姜朔看着面前的人,少年脸色白得惊人,眼圈却红得反常,长长的睫毛一眨,就掉下一颗滚烫的眼泪,落入姜朔心间,激起层层涟漪。

  “我差点……”尹隋重复道:“杀了你。”

  姜朔心一软,想摸摸小徒弟的头,没想到才抬起手,头顶忽然降下一道极细但威力巨大的雷电。

  轰地一声,把哭得正伤心的尹隋劈了个当头。

  作者有话要说:

  尹隋:QAQ哄不好了,要师娘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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