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应声醒过来的时候,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大抵是梦里的江安遇太真实,也太温柔,毕竟那十年的光阴总能最能不费吹灰之力, 轻易地牵绊着他。

  裴应声的脊背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动弹不得, 于是只能透过窗户,借着外面高高悬空着的一轮圆月,打量着这间昏暗的病房。

  看的出来这是换了一家医院, 很简单的风格,白色的纱布随着窗口的微风轻轻晃动着,安静的很,应该是江安遇很喜欢的风格。

  可是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一时间,无尽的孤寂袭来, 这间病房寂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得见。

  裴应声不知道他还应该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 明明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明明阿遇已经快要原谅他了。

  可偏偏就是心里的空缺,怎么也填不满。江安遇的那一句‘小叔’,生生把他摁断的念想又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男人挣扎着坐起身, 目光呆滞地看着外面的月色。他忍不住想,现在江安遇会在哪里, 大抵是不放心地守在秦墨跟前。

  是以门口传来开锁声音的那一瞬间,他还以为是肖凌或者苏业,一句‘想静静’在嘴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转眼就看见青年葱白的指尖搭在门锁上, 怔愣着看着他。

  瞬间的手足无措袭来。

  裴应声神色沾着慌张, 指尖蜷在被子里,下意识地就要去遮锁骨上的纹身。

  可江安遇已经看见了, 裴应声这样无异于是掩耳盗铃。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生怕一开口,青年就像以前一样,转身就离开。

  他连看一眼江安遇的机会也没有。

  于是裴应声眼睁睁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江安遇,倏然一点点红了眼眶。他甚至没来得及开口安慰,就听着青年带着浓重的鼻音,声音低低地,似是带着哭腔。

  “你怎,么才,醒啊。”

  青年声音哑哑的,裴应声听得心尖一疼,一句‘是小叔不好’卡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小朋友这样诚恳的问他,他不应该用这样敷衍的话去搪塞他。

  这些天,江安遇每天总会来他这里看一眼,白天不跑剧组了,就照顾秦墨,到了夜里,就来陪着裴应声,生怕裴应声醒了没人照顾他。

  可是江安遇来了一次,两次,三次...裴应声还是没有醒。

  江安遇着急地去找医生,一着急就说不清楚,手语掺杂着一些话,医生才勉强看懂。医生告诉他裴应声的脊椎原来是受过伤的,后来又被那个门板砸到脊椎,新伤添旧伤,没着日子醒。

  没着日子醒。

  那时候江安遇木讷着站在原地,把这五个字翻来覆去地嚼,嚼的眼眶通红,还是没想明白,‘没着日子醒’是什么意思。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裴应声,他是很愿意相信,秦墨的事情和裴应声没有关系的。

  他还没来得及替秦墨说谢谢,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他,他是真的有很认真的考虑过,那只猫该叫什么名字。

  见裴应声不说话,江安遇松开门把手,往前走一步,红着眼睛问他,“你怎么,才醒,啊。”

  他等了很久,以为要像等秦墨醒过来那样,等着裴应声醒过来。

  他太害怕了。

  秦墨睡着的时候,他想他一个人也可以等着师兄醒过来,可是现在裴应声也这样了,他突然开始恐慌,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怎么办了。

  有时候,夜里睡着,他也会被梦里湮没在火海里烧得体无完肤的裴应声吓醒。

  他这一动,裴应声恍然从梦中惊醒一般,看着眼前真实存在着的江安遇,说,“因为,小叔梦到你了。”

  “梦到这十年,梦到陪你去维也纳,”裴应声说着,如同奢望一般看着近在咫尺的江安遇,“梦到我们一起养了猫。”

  “梦到秦墨没有出事,我们没有间隙。”

  锁骨处的纹身灼热,裴应声轻易就红了眼眶,“梦到我们阿遇,是举世无双的大钢琴家。”

  裴应声总是很轻易的,就能拨动他的心弦。

  借着月色,江安遇看着裴应声无比诚恳的神色,忽然低声问他,“那,怎么,醒?”

  这样的梦,每一个字都戳在江安遇的阈值上,他都舍不得醒过来,更何况裴应声呢。

  “这太不真实。”裴应声声音带着些微遗憾,“我很轻易就知道,这是梦。”

  “想到这世上人心叵测。不敢陷得太深。”

  不敢不醒啊。

  连独头村的那些小朋友,都能轻易的从江安遇手里骗到糖,裴应声怎么敢不醒。

  裴应声抬头,看着眼底些微乌青满身疲倦的江安遇,心疼涌上来的那一会儿,他脊背上的伤口疼的厉害。

  “怎么想起这时候来看小叔了。”裴应声小心翼翼地铺平床铺的另一侧,然后希冀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坐过来。

  “不是,突,然。”

  江安遇鼻尖一酸,“每晚,都来。”

  “每次,你都不,醒。”

  裴应声心头狠狠一怔,一个字一个字的,去揣摩他话里的意思

  ‘每晚都来’这四个字,里面的关切太过热烈,裴应声瞳孔微震,却不敢往深了去想,比起欣喜,他更习惯失落。

  “是小叔不好。”

  裴应声不想说这句话,这句话看起来太笼统,也太没有诚意,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回应江安遇这么长时间的等待。

  可他不说话,又怕江安遇不理他了。于是看着江安遇,裴应声倏然哑了声,什么对不起的话都想讲给江安遇,“小叔不好,小叔不该吓你的。”

  “是小叔混账惯了。”

  江安遇最终还是没有坐在他身边,清瘦的身影蜷在沙发上。

  淡淡的月光洒进来,直到裴应声都以为小朋友睡着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低低的一句话,“你能不,要梦,到我吗。”

  裴应声瞳孔微震颤着,嘴角泛起苦涩的一抹笑,大抵江安遇还是芥蒂他。

  神色里的苦意还没来得及完全覆盖,青年转过身,对上裴应声那双泛红的眼眶,片刻的怔愣,他不明白裴应声为什么看起来又是一副快要哭的样子。

  “我怕你,明天,醒不过,来。”

  裴应声一顿,倏然抬头,对上青年探究的神色,哑着声应了一声‘好’,连眼角都是无法言喻的欢愉。

  青年得了他的承诺,又转过身背对着他,指尖紧紧攥着枕在脑袋下的靠垫。

  “裴应声。”

  青年喊他,裴应声刚放下的心又在一瞬间提了上来。

  “我剧本,还没,看,完。”

  “我...小叔帮你看,”裴应声甚至连声音也不自觉地颤抖,从未有过的失而复得的欢愉,迅速袭上裴应声的心头,哪怕江安遇没有跟他继续好下去的意思呢,能跟他说两句话,也值了。

  “小叔...”

  ‘小叔’两个字脱口而出,裴应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沉浸在难以言喻的气氛里,一直到耳边传来青年轻轻的呼吸声,裴应声那颗躁动的心才渐渐平息,但依旧跳动的汹涌。

  三十三岁这一年,他终于学会什么叫‘怦然心动’。

  裴应声甚至一整夜地睡不着,侧倚着身子,看着沙发上蜷成一团的江安遇,难以抑制地想再靠近他一些。

  可他在爱里学会了克制,虽然没有抱着他,但是江安遇身上干净甜软的气息已经忍不住地争先恐后的往他鼻尖里凑。

  早上江安遇还蜷在沙发上休息的时候,裴应声已经下床了,他悄无声息地开门,然后接过苏业送过来的新鲜蔬菜和水果。

  门外的苏业看到接过东西的是裴应声,短暂地怔愣了一瞬间。他还以为是江安遇用裴应声的手机发的消息,毕竟这段时间,是江安遇一直在跟他联系,才能让苏业在百忙之中了解裴应声的状况。

  昔日风光无限的男人,此刻却半裸着上身,苏业依稀能看清缠在裴应声肩头的纱布上,微微渗出的血迹,被纱布遮掩着的锁骨下面,是裴应声珍藏半年不给人看的纹身。

  “裴董,”苏业皱眉,“或许我不该多嘴,但裴老先生和戚少爷都很惦记您,您大病初愈,最好还是...”多休息。

  他的话还没说,从病房里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呓语,裴应声被里面的人惊动,食指抵在唇边,示意苏业噤声,继而又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看了眼。

  原本被青年枕在脑袋下面的抱枕,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江安遇怀里,被青年紧紧抱着。看着青年这幅酣睡的模样,裴应声紧皱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苏业从来只见过杀伐果断,甚至不近人情的裴应声,哪里见过男人这幅谨小慎微却又乐在其中的样子。他头一次觉得,原来裴应声也和他们普通人一样,躲不过七情六欲。

  说句更离谱的,苏业甚至没有听到江安遇的丝毫声音。

  “小声点。”见青年再没有什么动静,裴应声难得松一口气,神色柔和不少,“他睡觉浅,别把他吵醒。”

  苏业点头,有眼见地迅速转身离开。

  裴应声提着那些菜,转身进了病房里夹带着的小厨房,怕吵醒江安遇,他特地关上了门。

  于是等江安遇醒过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裴应声不见踪影的那一刹那,无措和害怕瞬间涌上心头。

  短暂地在原地愣了一秒,江安遇甚至来不及穿鞋,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出门时差点撞上急诊室送来的一位病人。

  “你这么急做什么?”

  正好碰见看护裴应声的医生过来查房,“鞋也不穿,外套也不穿,我看没把他照顾好,你得落不少...”病根。

  医生的话还没说完,就看着江安遇一点点地红了眼眶,眼前的青年指着里面空荡的床位,晃晃手,给医生看裴应声不见了。

  “不见什么?”医生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冲江安遇努努嘴,“喏,不是在那呢嘛?”

  “哟,这还恢复的挺好,昨儿刚醒,今天就能下地了?”

  江安遇顺着医生的目光回头,看到拿着锅铲手足无措站在原地的裴应声,像是突然打开了泪腺的开关,眼泪凶猛地涌了出来。

  他像是一只小凶兽,气呼呼地走到裴应声面前,“你,乱跑,什么!”

  “我,找不到,你了!”

  江安遇几乎是吼着说出这两句话,可他每说一句话,都会有眼泪跟着砸下来。

  砸在裴应声的心头,生疼。

  裴应声低眸看着他,想给江安遇擦眼泪可他手上还沾着菜叶,男人狼狈地在围裙上抹了抹,还是觉得脏,于是抬手,用手臂擦掉了青年眼角的泪。

  眼前的江安遇哭的颤抖,让裴应声难以抑制地想起他生日那天,青年在那些太子党面前,也是这样哭的。

  心尖狠狠一蹙,几乎要被人捏碎。

  “下次小叔再跑,你打断小叔的腿,好不好?”

  裴应声擦干净手,拿起地上的拖鞋,一只一只地给江安遇穿好,“阿遇要是高兴,给小叔栓条链子也...”行。

  “你总,这样!”

  江安遇踢开他手上的鞋,那种没来由的恐慌再一次袭上裴应声的心头,男人指尖微微颤抖着,拿回被他踢到一边的拖鞋,不知道江安遇还要说什么样的话,来决定他的生死。

  “总这,样!”青年低吼着,所有积埋在心口的压抑一股脑的涌了出来,他看着裴应声肩头轻微渗出的血水,肩头耸动的更厉害,他说,“你总,自以为,是!”

  “从来,不管,不问,我们这些人,的看法!”

  “你这会,开心了,就对,谁都,笑意盈盈。不开心,了,哪一,个人,多呼吸,了,都,是你发泄,的理由!”

  “裴应声,”青年难过的直跺脚,晃得眼泪到处掉,“你讲不,讲理,啊!”

  你讲不讲理啊。

  以前的裴应声,哪里需要明白‘讲理’这两个字呢,他自己就是道理。

  可如今,单膝跪在地上的裴应声怔愣着。片刻,他终于起身,沉默的看着眼前发泄的青年,等了不知道有多久,等到他终于鼓起勇气,才敢伸手,慢慢的把青年圈在他怀里。

  “不是你们这些人。”

  是他的阿遇。

  裴应声无比渴望青年能够回抱着他,可是他能感觉到眼前人的抗拒,大概是连江安遇自己也没想好,要不要原谅他。

  可裴应声想,半年他都等了,未来等十年,等二十年,三十四十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叔改。”男人搂着江安遇清瘦的腰,越发的紧,他把下颌抵在江安遇肩头,继而无助地埋在江安遇的脖颈里,眼泪湿糯着青年的衣领。

  裴应声哑声说,“我们阿遇说什么,小叔都改。”

  “小叔和你不一样。没人教过小叔该怎么尊重人,怎么去爱人,小叔身上的坏毛病太多,”裴应声近乎乞求的声音在江安遇耳边响起,“阿遇不要怕麻烦,别放弃我,”

  “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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