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是熊熊燃烧的烈火, 浓烟滚滚里,所有的电灯线路都被烧毁,甚至会发出闪电一般的线路灼烧的爆炸声。

  裴应声只能借着火光, 才能看清身边的小青年。

  他紧紧牵着江安遇, 后来察觉到青年总是慢他半步, 往后斜睨着看了一眼,才知道,原来青年在悄悄托着秦墨的腰。

  “阿遇, ”裴应声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怎么样都不会丢下秦墨的。浓烟遮掩着裴应声泛红的眼眶,他声音沙哑,“到小叔前面去,后面的火会烧过来。”

  江安遇执着摇头。

  黑烟里, 他看不大清男人的神色, 但是他能摸到裴应声手腕上凸起的青筋,以及刚才在病房里看见的他受伤的手腕。

  秦墨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对于受伤的裴应声来说,称得上麻烦。

  三个人沿着走廊最边上走。

  身边的消防架窸窸窣窣地响着, 倒过来的那一瞬间,男人脸色微变, 警觉揽住青年的腰,仓促后退几步。

  昏暗里,他看不大清地势,架着秦墨的胳膊狠狠撞在暖气排上, 他甚至连皱眉的时间也没有, 紧接着就是消防架玻璃破碎在地上的声音。

  震耳欲聋。

  白色的粉末荡在空气中,他们更加看不清彼此的存在。

  “阿遇!”裴应声惊魂未定地颤抖着声音, “砸到没有?”

  他的神色确实称得上惊魂未定,连带着声音,也掺杂着前所未有的恐惧。

  江安遇眼眶一红,他听到那一声了,是手腕的腕骨撞在铁片上的动静。然而他现在能做的,就是不给男人添麻烦。

  他紧紧咬着牙,手依旧托着裴应声背上的秦墨,尽最大可能的帮裴应声减轻重量,“没,有。”

  听着江安遇细微的声音,裴应声终于松一口气,尽管青年掩藏的很好,裴应声还是听出江安遇带着浓重鼻音的腔调,“阿遇不害怕。”

  “我这样的人都死不了,秦墨怎么会?”

  裴应声调侃着,用力把人往上托了托,手臂上的强烈痛感传来那一瞬间,他连疼的喘气的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江安遇心尖狠狠一疼,小心翼翼地跟着裴应声,生怕周遭再有什么东西,再被裴应声撞到。

  “我刚才上来的时候,火势还没蔓延到十三层,这会儿在十五层,”裴应声说一阵,喘一阵儿,偶尔借着火光在空气里捕捉到江安遇脏的像只小猫一样的侧颊,灰扑扑的,眉心总会不自觉皱起来。

  好比是一只被人精心豢养着的布偶,在泥潭里滚了一遭,又在外面流浪了许久...他怎么能让江安遇遭这种罪呢。

  “辛苦我们阿遇再跑两层。”裴应声一侧手紧搂着江安遇,按着记忆里的路线,摸索着前进的方向,“小叔方向感一直很好。”

  “那时候,趁你不注意,偷偷来过七八次,”这会儿他借着黑暗的环境,什么都想说给江安遇听,总怕以后再没机会说。

  “也没觉得这条路多有意思,怎么也想不到,还能有机会和你一块儿走。”

  他不知道的是,这些事,江安遇都知道。

  “可小叔情愿你别来这地方。”

  “楼梯走多了,容易长不高。”男人调侃着,扶着江安遇的腰缓步往下走,却在摸到他腰间脊骨的时候,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瘦啊。

  瘦的他心疼。

  “每一层的楼梯有二十个台阶,你数着,仔细别走错了。”

  “等你出去,就能看见那些专业的医疗救护队,哪怕秦墨现在不醒,”裴应声顿了顿,然后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那也得看我的香火钱。”

  “砸那么多钱,秦墨他总得跟我们阿遇说一说话。”

  手肘处被暖气片划开的那块皮开肉绽,裴应声甚至能感受到血顺着破烂的衬衫在往下流,可他实在太想看江安遇过好日子了。

  “别让我们阿遇等太久...”

  “别说...了!”

  江安遇跟在他身后,声音颤抖着喊停他的话。裴应声每说一句话,那些曾经的无力感又会卷土重来,一寸一寸地侵占着江安遇所剩不多的理智。

  裴应声哄了他那么多次,可这次他分明听得出,裴应声没有骗他,裴应声是真的希望秦墨醒过来。

  可裴应声仿佛交托后事一样的态度,江安遇强忍着身上细碎的颤抖,他不敢也不想再听下去了。

  “好,小叔不说。”

  裴应声扶着他走到下一层,嗓音倏然沉重的不像话,“可阿遇啊,小叔没找人撞过他。”

  男人眨眼,眼泪砸在江安遇的手背上。

  滚烫。

  炙热。

  江安遇紧紧攥着裴应声的衣角,眼泪划过嘴角,沿着干涩的唇渗在舌尖上,

  “小叔知道这样做,阿遇要生气的。”裴应声低头自嘲似的笑,声音赎罪似的温柔,“都怪小叔太坏。”

  “小叔,”他一顿,忽然想起《哑朝》里的那句台词,哑声说,“是死有余辜啊。”

  他在别人眼里,一向是穷凶极恶的模样,是以江安遇这样想,他除了无奈,再多的解释也是徒劳。

  江安遇红着眼听裴应声说,他很想反驳一句其实不是。

  很多时候,他宁愿相信,动手的人不是裴应声。可是师兄变成这样他没有办法释怀,他不知道除了怪裴应声把他调走,除了怪自己不争气,还应该去怪谁。

  “不是...”

  他的声音逐渐淹没在火海里,连带着十三楼的火势也开始如燎原之势。

  耳边传来窸窣的铁片摩擦的声音,裴应声只听得见江安遇说了句什么,但是没听清。下一秒,他警惕抬头,眼见着十三楼楼梯间的门的合页处已经掉落,整扇门以及其怪异的角度倾斜着,而门的对策,则是烧起来的木质扶手。

  整条路只能让一个人通过。

  “有什么话,出去说给小叔听。”裴应声吃力地抬手,揉了揉江安遇扎在脑后的发揪。

  江安遇的话被他打断,硬生生地把那些解释的话又放回肚子里,心想出去的时候,他一定要讲给裴应声听。他对裴应声,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强烈的表达欲了。

  这里的间隙没办法让裴应声再贴身照看着江安遇。

  裴应声松开江安遇的腰,像是交代家里的小孩一样,耐心仔细,“阿遇,你先走。慢些,小叔在后面看着你。”

  裴应声看着他终于走到自己前面,小心谨慎地过了那道门,压在心口的那块石头,终于放下来。

  “阿遇,过了这里,火势会小很多,你自己能走下去的,对吗?”

  他背着秦墨,大概会走的很慢。

  裴应声看着骤然回头的江安遇,忍不住鼻尖一酸,忽然想起阿遇小些时候,他送小孩上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背影。

  可那时候他没想到,有一天要辛苦小朋友自己走下去了。人生的路太长了,长到他没办法陪江安遇一起走过去。

  “不,可以,的。”江安遇忽然在原地站定,看着被火舌隔离开来的裴应声,泛红的眼角晕出水雾,眼神里的挣扎明显。

  他不行的。

  没有裴应声的那些日子,他可以过得很好,但其实过得并不好。

  夜里总不自觉地闯进他梦里的,不只是十年后混蛋的裴应声,也有十年来无数温馨瞬间的裴小叔。

  ‘裴应声’三个字仿佛烙印一般,早已经在十年前就嵌在了他的骨骼和血液里。

  裴应声眉心轻轻皱起来,忽然明白,他身上还背着江安遇的秦墨,于是低头,说,“小叔怎么会让秦墨有事呢?”

  江安遇唇尖颤抖着。

  男人终于腾出两只手背着秦墨,路过那道门时,火势越发的大,“小叔很快就来...”了。

  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那扇摇摇欲坠的门终于支撑不住,在男人路过的时候,‘啪’的一声,如同断弦的琴一般,骤然要撞到裴应声背上的秦墨。

  那一瞬间,裴应声来不及思考,只是想着怎么样能让昏迷不醒的秦墨,受到最小的伤害。

  于是在他带着秦墨从楼梯口滚下去的那一瞬间,跌落下来的门板狠狠砸在裴应声背上,又从他身侧掉落下去,结结实实地落在地上,溅起一大片的灰尘和火星。

  男人闷哼一声,抱着秦墨从楼梯上滚落。恍惚间像是做梦一般,他听见那一句陌生又熟悉的,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

  “小叔!”

  短暂地一瞬间,裴应声怔愣着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江安遇,强行咽下喉头的腥甜,哑着声一言不发,只是盯着眼前眼泪流个不停的江安遇。

  短短两个字,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年。

  真的像是做梦。

  江安遇指尖颤抖着,轻轻摸上裴应声磕破的额角,那处冒着细小的血珠。

  黑暗里,他隐约能看见男人的额头暗了一块,疼的江安遇说不来话,“疼。”

  “不疼。”

  裴应声听着江安遇这一句,心都要化了。他挣扎着起身,正想把被他护在身下的秦墨又背在身上时,忽然被一只清瘦的手阻断,江安遇接过他手里的秦墨,抬头的时候眼眶还是红的,“我,背。”

  江安遇低头接过秦墨的那一瞬间,裴应声忽然看见,那枚被他曾经戴过的,后来被青年丢掉的戒指,现在正完好无损地挂在青年脖子里,在火光里泛着浅浅的银光。

  裴应声那颗沉寂已久的心一瞬之间如同枯木逢春,没有缘由的,疯狂跳动着。

  原来,不是只有他舍不得。

  男人小心翼翼地制止着江安遇的动作,生怕惊扰他似的,所有想说的话,嘴边戛然而止,他还是不敢有任何期待。

  裴应声可怜可爱地揉着江安遇的头发,这样的温存对他来说太过珍贵。

  “阿遇,”裴应声掩着语气里期望掺杂着些微绝望的无奈,“阿遇走前面,小叔走慢些。”

  “到了下面,告诉那些叔叔,说,十二楼以下属于安全区,让他们带着担架来接师兄,好不好?”

  江安遇执拗地看着裴应声不肯走,一眨眼,那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个不停。

  “可是我们三个,只有阿遇跑的最快了。”裴应声哄着他,“我们阿遇从小就跑的快。”

  快到这些年,他已经开始追不上小朋友。

  江安遇明白他的意思,哽咽着说不来话,于是借着火光做手语给他看,他把手心放在耳朵后面,那是裴应声的声。

  【小叔,等我。】

  裴应声点头,目光贪恋地落在江安遇飞奔离开的背影上。他承认自己有私心,他想,再看一看江安遇的背影。

  是以即便秦墨压得他脊背生疼,裴应声也觉得酣畅淋漓。他险些以为,昨夜里,是他陪着青年走完的最后一程。

  青年一离开,裴应声的眉头便紧跟着皱起来,每一次的动作,对他来说,如同粉碎一般的痛苦。

  可他还是不敢停下来,因为不知道秦墨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伤,他不知道秦墨等不等得及。

  “秦墨,”裴应声侧眸,声音极其缓慢,他像是累极了,沿着台阶一层一层地下,“我不欠你了。”

  “我要求不多,”他说,“隔三差五地,让我知道他过得好,就够了。”

  男人说着就红了眼眶,“我演过太多爱恨情仇,很多时候,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我是恨你,还是嫉妒你。”

  “你认识他太早了,早的让我不知所措。”

  “可你有父母,有家人,”裴应声目光空洞着,似乎在回忆那些年短暂的欢愉,“我从十年前,就只有他。”

  “我很后悔遇见他,但也庆幸,那十年。”有他。

  裴应声步伐极其缓慢,走过的那一层台阶上,沿着他的路线,落下一滴一滴的血被烧灼干。

  耳边是杂乱的脚步声,裴应声想,他们家的小朋友跑的真快。

  从小就跑得快。

  他要追不上了。

  裴应声神色片刻的恍惚,站不住似的,在原地晃了下。他掂了掂背上的秦墨,咬着舌尖,哼着哄江安遇睡觉的那首民谣,声音沙哑着,却依旧温柔。

  直到终于看见那一群人朝着他奔过来,他精疲力尽地,本能地把秦墨放在地上,然后退出人群,看着那一群专家把秦墨放上担架,看着小朋友因为奔跑过于潮红的脸色,他似乎在人群里找着什么。

  裴应声想,大抵是赵一究?

  或者是崔书?

  男人失去平衡的那一刻,忽然庆幸地想,如果没有他,阿遇是不是,就不会做噩梦了。

  可耳边最后听见的,是江安遇那一句:小叔。

  ...

  任凛然的车在跨江的吊桥上超速地狂奔着,副驾驶上的崔书神情困惑却又冰冷疏离。

  “所以你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到底为了什么呢,为了带我走?”

  崔书从来看不透任凛然。

  “你在秦墨的病房里放火,可秦墨跟你有什么过节呢?”崔书终于忍不住,侧眸,看着他身边这个越发让他陌生的男人。

  “如果裴应声死了,”任凛然神色几近癫狂,“如果裴应声死了,我就是裴绍唯一的儿子,裴家那些东西,全都是你的!”

  “他那么爱江安遇,他不会看着江安遇死的!”

  崔书恍惚明白,原来连裴应声的爱也人人皆知,藏无可藏。

  “可你问过我想要那些东西吗?”

  任凛然一怔,车速倏然慢了下来,他神色里出现一丝裂缝,“我给你的东西,你难道不是一直都很喜欢。”

  那时候任凛然被寄养在乡下,没有人愿意和背着‘私生子’名号的任凛然讲话,也从来不让任凛然进学堂念书。

  只有崔书,每次下了学堂以后,都会把他带到村口的柳树下面,教给他念书识字。任凛然一开始是很拒绝的,他的母亲是优雅的钢琴师,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和这些人天差地别,村里的学堂对他来说,完全可有可无。

  而崔书只是一户乡下人家的孩子,他是不屑于跟这些人为伍的。可崔书对他真挚,那时不过年少,他竟然已经萌生出要将崔书占为己有的冲动。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他挑拨崔书和那些孩子的关系,直到崔书慢慢变成自己一个人的。

  那时候,两个人躺在田里的稻草堆上,任凛然曾经问过崔书想要什么,崔书枕着手臂,笑弯了眼,“想有钱!”

  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一瞬间,任凛然片刻恍惚,他想不通,他明明是为了两个人能过的更好,怎么崔书就变了呢。

  攥着方向盘的手逐渐收紧,任凛然额角的青筋微微凸着,原本慢下来的车速,又在一瞬间快如闪电,像是车主在发泄某种情绪。

  为什么同样都是裴绍的儿子,裴应声可以光明正大的混迹在顶层阶级,而他却只能夹着尾巴随母姓呢。

  崔书说,因为在这场关系里,是裴绍和他的母亲做错了。这件事除了迁怒任凛然,怪不了任何人,甚至连一向心狠手辣的裴应声,也是受害者。

  任凛然想,或许正是那时候,正是因为崔书那句话,他才起了玩虐崔书的心思。

  崔书本应该站在他这一边的啊,怎么能去可怜那个混账呢。

  副驾上的崔书神色依旧冷淡,他看着窗外不断飞逝而过清冷的景色,以及天边缓缓升起的日出。

  他厌倦了。

  “任凛然,”他的声音很淡,淡到任凛然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你爱过我吗。”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崔书敛眸,“我没体会过多浓烈的爱,所以我很难想象,裴应声的爱在你们眼里有多明显。”

  “但不置可否,我很羡慕江安遇,”他顿了顿,“也很羡慕十六七岁的我,拥有过平淡且温柔的你。”

  任凛然眉心一紧。

  “你到底想说什么?”任凛然透过后视镜,看着愁云惨淡的崔书,忽然生出了不好的感觉, “就算裴应声知道这件事是我做的又怎么样,他敢在国内把我斩尽杀绝,国外他不一定猖狂。我在国外还有无数资产,小书,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

  “任凛然。”崔书终于扭头看着他,眼底泛起浅浅一丝红意,“我爱的是好多年前,那个会听我念书,会给我带酥糖,会陪我一起躺草垛的小然,不是现在为了裴氏尔虞我诈的任凛然。”

  “我喜欢的也是那些很平常的小东西,我本身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任凛然心头狠狠一跳,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他听着崔书说,“裴应声爱屋及乌,江安遇的每一个朋友,都被他照顾的很好。”

  “且不说江安遇身为我的朋友,在你眼里算什么,”他自嘲一笑,“我在你眼里,也只是你往上爬的工具吧?”

  “你说裴应声死了,裴家的那些东西就是我的,可是到底是我的,还是你的呢?”

  任凛然唇尖颤抖着,精致的面庞罕见地有一丝分裂。

  “从你把我送到裴应声身边时,从裴应声和江安遇一拍两散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崔书沉思着,“我想,我们会有怎样的结局?现在我想好了。”

  遇见任凛然之后,他是一个极尽浪漫主义的人,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他会有一间属于自己的舞蹈工作室,任凛然会是一位非常成功的白领精英,他们会像所有普普通通的情侣一样,早出晚归,日落而息。

  然而这一切都只能臣服在任凛然的野心之下。

  他平静地看着任凛然,不假思索,“我们一起死吧,带着曾经年少的悸动和遇见你之后的...后悔,为你为我做过的那些错事,赎罪。”

  任凛然甚至来不及体会崔书话里的意思。

  那一瞬间,崔书倏然动手,夺过他手里的方向盘,猛然朝着江边开过去。

  车头撞破围栏那一瞬间,崔书的安全带‘嘣’的一声,忽然被人打开,在他狠狠被车里人推出去滚在地上的那一刹那,崔书滚落在桥边,看着那辆落入江中溅起无数水花的奔驰,忽然不知所措的恍惚,心口仿佛被掏空,整个人失神着,无法言喻的空荡感袭上心头。

  所以,任凛然爱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搞了个微博:巫山炖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