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瑄今天迟到了两个小时。

  许清时不时朝着门口张望,终于看见他敬业的梁总监姗姗来迟,他即刻松了一口气,如同看见了天神降临一般。

  他幸福又感动地两步小跑,接过梁瑄手中的公文包,十分狗腿地递上一杯热水。

  “总监早!有什么事吩咐,我随时待命。”

  梁瑄双手握着杯壁,打量着许清脸上的解脱,若有所思道:“发生什么事了?”

  许清挠了挠鬓角,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昨天的管理层会议推迟到今天了。有头儿你在,我就不用去打酱油了。”

  梁瑄抬手揉着太阳穴,轻声说着‘知道了’,接着将水杯瓷底靠在肋骨下方,用热水驱了驱寒。

  眼下的青色是瞒不住的,再加上梁瑄本就苍白的脸颊,让许清看着有点不忍。

  “总监,要是你实在忙不过来,我...我可以替你去。”

  不就是一帮自大又脑残的管理层么,不就是一群狗眼看人低的高管么,不就是冰块脸冻死人的总经理么。

  他行,他能行。

  “不用,我去。”

  梁瑄缓缓搁下手里的茶杯,慢慢坐直,打开显示器。

  屏幕映着梁瑄琥珀色的瞳孔,惨白的电子光仿佛给梁瑄镀上了一层防护罩,水火不侵。

  他神情专注,全情投入工作,修长的双手在键盘上飞速敲打,一串串代码变成宏大叙事的PPT。

  许清每次看着梁瑄加工幻灯片都能看入迷。

  要说,人和人的审美就是有参差。

  怎么平平无奇的数据,换个表达说法,换个配色结构,再打散重组,就变得这么有说服力,这么漂亮精彩?

  许清正专注学习,盯了半晌,才发现梁总监今天确实不在状态。

  比如,平时他工作时习惯不贴着座椅靠背,腰背笔直,脖颈细长挺拔,有种骨子里带着的优雅,可总监今天不仅背窝在座椅上,右手还时不时停下来捂一会儿肚子,看着难受极了。

  终于,在梁瑄按着胃停下来的第五次,许清赶紧递上一杯温水。然后趁梁瑄双手握着杯的时候,他连人带椅子把梁瑄推到靠着暖风空调处的一处。

  梁瑄眼中的怔愣神色还未消散,身上就被披了一件柔软毛毯,然后一杯混着胃药的水递了过来。

  “总监,你睡一会儿吧,材料我来准备。”

  许清难得自告奋勇,梁瑄温声说了声好,放手让他去做。

  他疲惫地松了肩背,垂眼小口啜了杯里的胃药,舌尖漾起的橘子味道却让他一怔。

  市面上胃药冲剂种类众多,可橘子口味的却很少。

  可,这是他唯一能喝下而不反胃的味道。

  他几乎没告诉过任何人,许清是怎么知道的?

  还有,昨晚便利店的药,和手里这一杯,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这种小概率事件连续发生两次的概率,很低。

  梁瑄从不迷信天降好运,于是蹙了蹙眉,轻声开口。

  “许清,这药是你买的吗?”

  许清挠挠头,颇为费解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看头儿你昨天疼成那样,就想着去买点胃药备着,可谁知打开咱们的医药箱,就发现了里面放了两盒。你说神不神?想啥来啥。”

  梁瑄昂起头,将胃药喝了个干净,不再去追究来源。

  既然不是有心人所为,那他也就不担心有什么潜在的人情债要还了。

  他欠下的债实在太多,再也背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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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珩坐在长桌上首的转椅上,浏览着财务简报和上季度事务提纲,神情专注,眉头微皱,细长的手指虚虚搭在唇边,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多年都没变过。

  生产技术部总监将手里的PPT放到了最后一页,却自始至终没见沈珩开口打断,自以为说得不错,松了一口气,颇为自得的朝着沈珩挥挥手臂:“总经理,我们生产部负责全国十三家分店的技术指导统筹,对经手的服装材料严格把关,容错率极低。”

  梁瑄听得这颇为自满的话,眉头微蹙,视线轻轻移到沉默的沈珩身上,又看了看生产部总监的沾沾自喜,不由得轻叹。

  不打断他人说话是沈珩的教养,不是他认可别人的表现。

  若想得到沈珩的承认,恐怕没那么容易。

  果然,生产部总监夸了自己好几句,沈珩一句话都没接,右手食指转着滑鼠,极轻微的齿轮咯吱声回荡在静悄悄的会议室里。

  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大山压顶,再配上沈珩的面无表情,让人没来由的呼吸困难。

  生产部总监握着激光笔,手心里慢慢渗出汗来。

  终于,等到生产部总监冷汗爬满后背时,沈珩才慢慢放下鼠标,肩背轻倚后座,抬眼,神色冷淡。

  “上季度,桑蚕丝绸系列夏装,客户投诉率高达百分之三,解释一下?”

  “...”

  生产部总监对上沈珩冷淡无情的眼神,早就找好的借口有些不太敢拿出来说了。

  “开线、撕裂等问题投诉占总比百分之七十,为什么?”

  “总,总经理...”

  “桑蚕改柞蚕?”

  “沈总...”

  “为了节省原材料以次充好,这吃相太难看。百害无一利的点子,是哪位想出来的?”

  生产部总监擦了擦汗,眼神飘忽,看向财务部,使了使眼神,希望他能出来说句话。

  可就像课堂上被老师提问一样,台下人事不关己,即刻低头装瞎。

  沈珩轻轻合上电脑,双手交叠,搭在身前。

  “看来,这是诸位同事的共同决定。”

  话里不带疑问,而是掌控全局的笃定。

  会议室里静得可落针。

  沈珩眼神轻扫全场,捉住了梁瑄还没来得及垂下的清澈眼神,两人的视线交错,只交汇了半秒不到,便各奔东西。

  梁瑄却明确地从沈珩的眼底,看到了一丝沉痛的失望。

  沈珩声音更冷。

  “材料紧缺,改用柞蚕并不是大错,错就错在你们的处理方法。”

  “设计部,根据柞蚕的材料特性重新设计很难吗?市场部,趁机推出新系列,更改目标消费人群,很难吗?财务部,根据消费群体重新定价,很难吗?”

  “消费名声,涸泽而渔,这就是一个老牌成熟的团队,用了一个季度想出的解决方案?”

  沈珩的话句句切中要害,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斯文和善,却打得在座管理层脸色都是青红交加。

  接着,每个部门的负责人都被喊了起来,针对上季度的问题,进行了几回合问答。

  说是问答,基本都是沈珩单方面的凌虐和拷问。

  梁瑄最后被拎了起来。

  他双手撑着桌面站起,用手中的硬纸板尖角不着痕迹地用力压进西装扣子处,逼迫自己站直,神色如常,看不出胃里隐隐的绞疼。

  他脑海中转着沈珩可能会提的问题,没有去想借口解释,而是一一想好了解决方案。

  当他胸有成竹抬眼准备应对时,沈珩沉默了片刻,问了他一个称得上是明知故问的问题。

  “梁瑄,桑蚕改柞蚕的事,你参与了吗?”

  结果早就明摆着。

  谁都不知道沈珩为何要多此一问。

  事实就是这样,梁瑄承不承认,很重要吗?

  可梁瑄有些站不住了。

  面前,沈珩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仿佛在期待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可梁瑄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沈珩清晰地看见,梁瑄缓慢地点了点头,接着,睫毛低垂,手指攥紧,给了他一个论断。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最后,只问了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便放他坐了下去。

  这样的特殊待遇,只换来了同事异样的眼光。

  梁瑄的心口却像是被重重砸了一下。

  这不是特殊待遇,而是每次沈珩因为极度失望而不想追究的放弃。

  只有他知道,沈珩眼神里的失望,不是因为改换柞蚕的不负责任...而是对自己的放弃设计理念坚守的失望。

  梁瑄手脚发冷,胸口滞闷,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胃痛又卷土重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百毒不侵,可原来沈珩一个失望的眼神,就能打得他溃不成军。

  两人无言的暗潮过于明显,会议室里都是人精,低低的议论声即刻响起。

  而沈珩没给他们机会继续探究,用指节轻扣木桌面,声音郑重。

  “想要发展,唯有开源;节流,不过是失败者扯的遮羞布。思源,还没有衰落到这种地步。”沈珩慢慢站了起来,右手随意搭着椅背,“下周前,我希望能看到新的企划案。”

  梁瑄随着人潮慢慢离开会议室,自顾自抱着电脑回了办公室,将自己关在了里面。

  许清等了半小时,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又急了,生怕梁瑄病得晕倒在里面,没人知道。

  于是,他蹑手蹑脚地去敲门,然后推开一道小缝,竟然看见梁总监呆呆地抱着电脑坐在办公椅上,表情虽如常,可他就是从梁瑄好看的眼睛里瞧出一点失魂落魄和不甘心来。

  这两种情绪,对于梁瑄来说,陌生极了。

  更别提许清,更是在他梁总监身上见都没见过。

  他立刻关上门,兔子似的窜到茶水间,八卦了一圈,气愤地冲到梁瑄办公室,叉腰怒道:“他们怎么能说沈总是头儿你的后台呢!沈总没刁难你,明明是因为头儿你工作能力出众,才不是因为走后门!”

  梁瑄盯着电脑屏幕许久,直到那电子字节闪烁得他双目微红,才将他从失态中拉了回来。

  他掩下乌黑纤长的睫毛,也藏起了少见的鲜活情绪,又换上一副清冷疏离的温柔模样,轻轻笑了笑:“柞蚕的事,我也有份。所以,新的企划案,麻烦大家都想想,算是替我用行动弥补过失。”

  许清没懂梁瑄的意思,又听他说起柞蚕的事,猛地拉起一股邪火。

  “过失?什么过失?他们怎么还有脸提柞蚕的事?就因为总监你拒绝了他们的提议,于是他们干脆瞒着你先斩后奏,等你方案宣传都做好了,木已成舟了,他们才摊牌。头儿你不但没有过失,还帮忙擦屁股做善后,你倒是跟沈总解释解释啊,这帮高智商混蛋...”

  所以许清才不想去参加那什劳子高层会议,都是鸿门宴,狐狸开会。

  “职场是个结果论的地方,过程不重要。”梁瑄话音未落,就被人送了一份文件过来。

  他接了,上面是沈珩的批注。

  “沈总说,本来要找您面谈,可他今天很忙,没空见您。他说,他相信您的能力,可以自己解决。如果实在解决不了,明天他有空,可以邮件约。”

  许清有些忐忑。

  “头儿,沈总这是...不想见你了吗?要不我们去解释一下?”

  梁瑄摆摆手:“没问题,我可以改。”

  送文件的秘书走了,可外面压不住的窃窃私语却顺着门缝飘了进来。

  “嗷!刚刚那个身材火辣的妞儿,径直走进沈总的办公室里了!”

  “排场很大,几个保镖前后簇拥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明星大腕!”

  “说不定真是呢,她带着墨镜,但是鼻子嘴巴一看就是上品佳作!”

  梁瑄握着文件,指尖轻轻翻动纸页,神色淡然,仿佛不曾被这惊天八卦干扰到工作状态。

  许清也不敢再打扰他,于是悄悄退了出去。

  单薄的办公室门也隔不住外面热火朝天的讨论,仿佛外面燃了一团五光十色的火,梁瑄的方寸空间里只剩下寂静的寒冰。

  他轻轻拉起百叶窗,彻底将自己埋在这密闭这的茧里。

  他的生活是滩烂泥,踏足的人都会不幸。

  既然好不容易把沈珩从里面扯了出去,那他就不该再有那些斩不断的情绪。

  伤人害己。

  他轻轻朝着湿冷的掌心呵了口气,隔着衬衫,慢慢揉着僵硬纠结的肠胃,左手臂伏在桌上,将头深深埋了进去。

  不知怎么的,像昨夜那般剧烈的胃痉挛都忍了,可现在只余偶尔的绞痛,他却觉得比昨晚还要难受。

  他闭上眼,嗓子微微发酸,声音颤抖地溢出一丝痛喘。

  “...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