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的人各怀心思。梨笙谢了恩站起来蓦地听见殿外面的太监通报。
“言冽将军，燕大夫到！”
燕双澜一边进殿一边颇不愿意的说：“我就这一种身份，还偏挂在你身后，将军带个大夫，倒越发衬的你威风！”
言冽斜睨他一眼，刚要答话，目光扫到殿里静立的人。
沉默的快步走到殿中央，长身直挺挺的跪下去，虽未穿铠甲，可周身都是震天动地的气势，话音出来回荡在殿内，洪钟般浑厚洪亮。
“微臣言冽，叩见皇上！”
梨笙离那身型近，只觉得他挡住了一截明晃晃的金樽摆台，她吸了吸鼻子，终于知道方才那股清冽是谁身上的了。耳边忽的记起嬷嬷的话。
那是个头顶苍天的男人，是南瑾的“战神”。
她发了好奇心的想再去看看“战神”的模样，结果他的话音又响起来：“回禀皇上，言冽有事起奏。”
燕双澜立在他身侧，左右想不明白，这么个俊逸疏阔的铮铮男人，怎么就配了个寒冰般冷漠的性子，除了国事天下事，半点瞅不见旁的。
他那双桃花眼往四处看了看，九公主灵漪的目光拢的像团搅不开的蜜汁，燕双澜意味深长的笑起来，冷不防瞅见个堇色的衣袂，心下一惊：想不到她竟是个公主。
他这边怔愣着，没听见皇后出来说了句什么，梨笙的脸而后一寸寸白了下去。
紧咬着唇，梨笙砰的一声跪在地上，撞碎了膝盖似的，涩着嗓子说：“我不嫁！”
燕双澜一怔，方想起来言冽要说的要事。
北昭战事结束，南瑾大获全胜。北昭皇帝以仰慕南瑾国风为名，提出和亲事宜，寻南瑾公主配与北昭皇子，以享百年共荣。
这话听着没毛病，但知晓内情的人则清楚，北昭国风靡乱，一女可侍两夫，且北昭男人在床第之事上残暴无度，屡屡传出女子受虐致死的消息，为邻国所不齿。
此等情境下，北昭要跟南瑾联姻，却是明修暗度的荒唐之举。
皇后自然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老早截断了众官员的话音儿，跟皇帝提了梨笙的名字。
梨笙哪里清楚北昭的国风是怎样，他甚至连北昭在哪里都不知道。她不嫁，只因不想离开南瑾，不想离开嬷嬷跟小师父。
皇后的凤眸里隐含着恨意的火光，话音里却是柔顺顺的不舍。
“十六，母后知道你不愿离开南瑾，可你这般身份在宫里，叫我们哪个好帮你？北昭眼下与南瑾交好，你去了，旁人只会崇敬你南瑾公主的身份，那时的光景岂不比现在舒快许多。”
“你若是不放心，嫁妆所有母后一并包了，本宫那嫡亲的女儿灵漪是什么待遇，我就允你什么待遇，凤冠霞帔的裹充实了，只叫你风风光光的嫁过去，可好？”
声音是何等的温柔悲婉，梨笙却只觉得危险，如同被人扼住了脖子，皇后的金丝底儿鞋往前挪一步，她就倒退一步。
脑中想的，就是那年春暖花开时，皇后指甲上的錾金护指一下下的朝她戳过来，命人将她刚刚续起的长发一剪子见到了耳际，话音也是这般柔然。
“你得看清你自己的身份，母后是为了你好，剪掉你的发，总比要了你的命要强，十六，你说是不是？”
那面容如同镜花水月，是美的，也是恶心的。
那衣袖上的凤纹越亮，那般令人作呕的窒息感就越强。
梨笙惊恐着眼睛，越发觉得殿里虚妄的令人惊骇。丞相立出来说皇后言之有理，嫁十六公主去北昭是明智之选。礼部吏部的人也出来跟着附和，说她身份贵胄，配北昭可显南瑾国威。
八皇子，九皇子，灵漪，灵茜，灵慧……
那些以往只是凶狠的面容此刻全都温柔的望着她，声音卷了雾一样的飘过来。
“十六，哥哥姐姐们年纪都不合适，唯独你，最配那北昭皇子！”
“你只当是为了南瑾，为了自己的将来，皇妃好过你在落尘苑受苦……”
梨笙一步步的倒退，偌大的宫殿，她就跟跌到了地狱一般。
眼前这般人何时这样与她说过话。
皇后哪里是她的母后，九公主十公主又何尝将她当过姐妹，她分明还未成人，却要比别人更合适嫁人吗？
她们是不想要她了，所以寻了个由头就将她扔出去，离了南瑾，她哪里还有命活着！
九英殿里像是冻了寒气，梨笙不住的抖，织锦的袄裙半分御寒的能力也没了。
她泪眼婆娑的看着冯仕元往龙椅里的人身侧靠，低低的道一句：“皇上，皇后娘娘说的有理。”
她忽然觉得天塌了，绝望了。
倒退的身子撞到了别人身上，她红着眼睛回头，看见一双水墨一般的瞳仁，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她，她脑中嗡的一声，擦了一把脸，失控的抖着嗓子问：
“为什么偏偏是我！你们是要我死，是要我死吗……”
言冽微眯着双眼，来不及端详梨笙的脸，那细瘦的身段已经伸手推开了他，没命的朝着殿外面跑去。
冯仕元的嗓子随即亮出来，威吓道：“还不去将人带回来！朝贺还在继续，误了礼数怎么得了！”
言冽只觉得那声音刮耳的很，俊颜一寸寸又暗了下去。梨笙方才推他那一下，用劲儿不大，眼下却泛着酸意，他抬手摸了摸胳膊上的衣料。
倏然一惊，浅浅濡湿，像是她方才哭过的眼泪。
…………
南瑾这一年一直憋着的雪，从梨笙离开九英殿开始，终于飘下来了。
她胸腔里像是被人撞碎了，剧烈的喘着，仰头看着视线里的雪花，轻飘飘的落到脸上。梨笙怔着，觉得那阴沉的灰色天幕想要将她压住，她伸了伸手，嗓子呜咽着喊：“嬷嬷！”
落尘苑的院门吱悠悠的响，梨笙想要进门，抬脚磕在门槛上，身子结结实实的摔了下去。
嬷嬷早些时候在纳鞋底，针戳了手，血珠子冒出来她便觉得不好，下床出了门就看见梨笙摔在地上，她大惊，慌忙跑过去。
“笙儿！出什么事了？”
梨笙脸上凉凉的，她又用手蹭了蹭，手掌上磕的伤口流了血，黏腻的蹭到脸上，她再要张嘴，身后紧赶来的人扯住了她的身子，粗鲁的将她拎起来。
藏蓝翎子的衣影戳过来，冷声道：“带走！”
梨笙木然的看着启寿，他笑的欢，脸面是骇人的白，尖细着嗓子对她行礼。
“恭喜啊，十六公主，哦，不，奴才以后得叫您北昭皇子妃了！”
梨笙惊怔着眼睛，猛地挣开太监的手，朝着启寿冲过去：“我不嫁！死都不嫁！”
启寿被推了个踉跄，一掌拍在苑门上，“咣”的一声吓得他缩了脖子，缓了缓神直冲天的吼道：“混拧的东西！嫁不嫁由不得你，圣旨随后就到，我便就是来抓你去复命！”
说着就狰狞着脸吩咐：“还不快带走！大殿里可都等着呢！”
嬷嬷不明所以，可也觉得事情不简单，慌忙喊了僧尼出来，两人抢下梨笙，劈手挡在她身前。
“启寿公公，劳烦您告知，笙儿犯了什么事？”
启寿轻哼，兰花指叠在身前，慢条斯理的说：“嬷嬷该跪下朝九英殿方向磕几个响头才是。”
“嬷嬷家主子如今是得了滔天的福气，南瑾与北昭要联姻，千挑万选里中了咱们十六公主，皇上大殿上亲下的口谕，嬷嬷可从心底里欢喜？”
嬷嬷一张脸顿时失了血色，踉跄着身子喃喃道：“皇上亲下的……口谕？”
僧尼甩了佛珠，惊诧着过来问梨笙：“小公主，公公说的可是真的？”
梨笙始终睁大着双眼，不停的摇头说：“他骗人，父皇分明还没有应允！小师父，我不要嫁！北昭是哪里？我是南瑾人，怎么能离开南瑾……”
她脑袋里想的就是这样简单。
就好像冬年守岁之前就应该下雪。
还未及笄之前就不能将头发拢上去。
她生在南瑾，即便没有母妃，即便住在这间风雪飘零的苑里，受尽天下人的白眼与欺凌。
可她还是得在南瑾的地界上扎着……
雪花从白沫星子般渐渐到了铜钱大小，梨笙攥着小师父的衣角，听见身前的嬷嬷凄厉的说着。
“启寿公公，许是弄错了什么？笙儿还不满十四岁，如何能嫁人？宫里公主那么多，许是皇上念了旁人的名字呢？”
“嬷嬷是活的太长久了不成？还敢质疑圣上的决定？”启寿嗤笑着往前挪了一步，又仰着下巴轻蔑道：“这宫里是有不少公主，可那都是‘灵’字辈的主子，住的是御花园北的九凤宫殿，是各宫娘娘捂在手心里的暖肉儿。”
启寿弯着眼角，阴冷的邪笑着：“试问嬷嬷，有哪位娘娘舍得将自己的骨肉交到北昭那般荒蛮的地方去？”
嬷嬷心凉如寒冰。那话是在说梨笙没有母亲，是在说她卑贱的十几年生活从未有一扇靠山护着她。
她心酸的回头看了看梨笙，苍老的身子直直的跪下去，做小伏低的求着：
“公公行行好，别带小公主走，老奴去求皇上。”她头朝着布满雪花的青砖地面上磕：“就算是贱出，可也算是皇上的骨血，圣上福泽众生，不会真舍得送走笙儿的，公公行行好，容我去禀求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