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宋清琢, 年方二十,便以雷霆铁血手腕统领西辽东北三军,盘踞一方。近几年皇帝越发器重他, 大有改立储君的势头,朝中官员站队他的也不少。”

  “不过此人一不好女色, 二不近酒水,对自己近乎严苛, 对他人不苟言笑,属实不好对付。西辽皇帝自去年起身体每况愈下, 宋清琢于一月前回了千叶。下周便是皇帝寿辰, 到那时也许是我们出手的好时机。”

  深夜, 西辽使臣馆的厢房内, 屋门紧闭, 烛火曳曳。

  萧乙垂首侧立于沈铎寒身后, 听到南舟礼说出这番话时, 他心中不免有些诧异。

  今日是北浔使臣团抵达西辽皇都千叶的首日。南舟礼将他们一路安全护送到使臣馆内, 刚过酉时便于众人面前离去。

  而此刻,却又身穿一袭深色衣裳, 从后门潜了进来,在这间厢房内与别国使臣大谈对付本国三皇子之事, 属实不合常理。

  七爷并未同萧乙多言关于南舟礼的事, 不过萧乙也看得出,这北浔的王爷,和西辽的丞相,二人间不仅关系匪浅, 似乎还有共同的目标。

  可又是为何,这二人要合谋对付西辽三皇子?

  萧乙不知。

  他只留意到, 南丞相这番话说出口后,七爷的脸色眼见着更为冷峻几分。

  自从那日从禅风寺出来后,萧乙便一直将涯观大师的解签之语牢记心头,这几日来变得越发深沉。

  不仅是萧乙,就连七爷也似乎有了些变化。

  逐渐生分起来,也不再与萧乙同榻入眠。就像是,两人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逐渐转变为普通主仆间的相处模式。

  如此,萧乙纵使对自己的过往曾经再好奇,也不向七爷多询问。

  两人之间,逐渐像是隔了层膜,隔了团雾,各怀心思,谁都不轻易戳破那层膜、挥散那团雾。

  这厢,只见七爷略微蹙眉,沉吟道:“不错,此人心思深沉且多疑,确实棘手。不过好在,无湮阁派去潜伏在他身边的人曾经传出一条重要情报,足够我们先行下手。”

  “是何情报?”南舟礼问道。

  沈铎寒渐渐将目光看向萧乙,眸中晦涩不明:“宋清琢此人,有一心结……”

  *

  西辽勋王府。

  幽闭潮湿的地下刑房里,浓烈的血腥味四处弥散,似乎叫嚣着要啃噬掉人的嗅觉神经。

  只听“啪!”一声重响,沾满辣椒油的鞭子狠狠落在绞缚于十字木桩的女子身上,顿时皮开肉绽,伤口狰狞,血肉模糊。

  女子痛到几近休克,瘦弱不堪,面白如纸,冷汗与血水混杂流下,艰难地半睁开眼,看向面前毫不留情的持鞭男子,颤声开口:“世人皆道三皇子殿下克己复礼,文武双全,殊不知你背地里,还有这些个阴狠毒辣的手段!”

  而她面前,男人不屑地冷笑一声,目光从布满刑具的桌上一一略过,拿起一个钉钩。

  他英气十足的眉眼间满是狠厉道:“凌癸,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出无湮阁阁主是谁,就饶你不死。”

  “呸!你做梦!!”女子朝地上啐了口血沫,恶狠狠地瞪着他,忽而就凄惨地笑出了声,“宋清琢,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对你动了情。如今我身份暴露,可我从未做过伤害你的事!你就算念及这些年来朝夕相处和我对你的照顾,给我个痛快吧!”

  男人却似乎听到什么可笑的事,拿着钉钩在火炉里烤了一会儿,走到凌癸面前,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动情?无湮阁的顶级女细作,也会动情啊,看来确实是本王诱导有方。”

  话音未落,只听“噗呲”一声,烧红的钉钩嵌入皮肉,焦味顿起。女子发出凄厉惨叫,挣脱不得,痛苦的咒骂声在刑房内久久不消。

  “宋清琢!你一定会付出代价!!终有一日,你会对所爱之人求而不得!日夜饱受相思噬心之苦!!”

  说完,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咬上下颌。鲜血顿时从口中溢出,人也就此断气。

  “所爱之人?呵呵……”

  无人的刑房当中,男人将钉钩一把扔到地上,逐渐笑得猖狂,笑得绝望。笑到最后,他垂下头,闭上眼,回忆起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惦记的画面。

  梧桐树下,小少年白白嫩嫩,眉清目秀,见到他时眼睛里像是盛满星辰,撅起那张粉嘟嘟的唇,甜甜唤他“清琢哥哥”。

  ——“清琢哥哥来看我啦,可有带好吃好玩的东西?”

  ——“清琢哥哥,我今日骑马又被师父夸啦!”

  ——“清琢哥哥最好了,今日是我十三岁生辰,我想永远和哥哥在一起!”

  “清琢哥哥”,“清琢哥哥”

  ……

  所爱之人既死,又谈何求而不得。

  宋清琢缓缓睁眼,眸底一片腥红,转身走出刑房,却见贴身侍卫神色紧迫。

  “何事?”他问道。

  “启禀殿下,方才有刺客潜入府中,已被生擒。那刺客说,有话要同殿下说。属下特来询问殿下,要作何处置。”

  宋清琢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味,他看了眼身后的刑房,残忍地咧嘴一笑:“本王今日有兴致,带他过来。”

  “是!”

  不多会儿,一个清瘦的黑衣男子被押了进来。

  男子已经受了伤,双手被紧紧捆缚于身后。刑房内仅有四角燃着烛灯,忽明忽暗的光照在男子平平无奇的面容上,却衬得一双眼眸灿如星辰。

  宋清琢定定看了那双眼睛一会儿,冷冷开口:“你要说什么本王并不感兴趣。”他指了指木桩上鲜血淋淋的女子尸体,又道,“说出是谁派你来的,否则,你的下场只会比她更惨。”

  男子从进入刑房就见到这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此刻便是头也不转:“宋清琢,有人让我给你带句话,‘你惦记的那个人还活着’。”

  听闻这话,宋清琢瞬间有微微怔神。

  待回过神来,他看向左右两侧的侍从:“都出去吧。”

  “是!”

  刑房内再次恢复死寂,光影随着烛火的摇曳而扑朔。宋清琢嗓音似有压抑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男子却不再言语,只一双澄澈的眼眸看着他。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似乎忽然醒悟过来,执手取下墙壁上挂着的鞭子。

  那鞭子上布满荆棘倒刺,狠狠挥下,黑衣男子身上瞬间多了条血肉绽开的鞭痕。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你还知道些什么?”

  黑衣男子依旧一语不发。

  “你说啊!!”宋清琢的嗓音逐渐癫狂,再次挥下鞭子。

  一鞭!两鞭!!三鞭!!!……

  男子跪立于地,抗下数十鞭带有沉厚内力的鞭刑后,身上早已血肉模糊,见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肉。

  刑房之内,青砖之上,血水蜿蜒流淌,在低洼处汇聚成一片又一片血泊。

  “啪!!”

  又一记重重挥下,鞭子再也承受不住宋清琢体内骇人的内力,硬生生从中间崩断。而那黑衣男子,却依旧低垂着头。

  凌乱的乌发绞着血水肆意散开,掩盖住那张寡淡的脸。男子重重喘着粗气,摇摇欲坠,却偏偏紧咬牙关撑住最后一口气。

  “宋清琢……”只见他忽然抬起头,嗓音嘶哑,每说一个字都格外艰难,“别费劲了,你是不会知道的。”

  “呵,倒是个硬骨头。”宋清琢重新看向桌上那一排刑具,从边上拿起一个小木盒,走回男子身旁,半蹲下身,打开木盒,“本王有的是耐心让你开口。”

  木盒内放着一只漆黑扭曲的蛊虫,腥臭无比,让人闻之作呕。

  宋清琢一手捏起蛊虫,另一手拽着男子发尾,强迫他抬起头,迅速将蛊虫塞入他口中。

  蛊虫一入人口,便立即钻下咽喉,落入腹中。

  “咳咳……咳咳咳……”男子顿时一阵咳得撕心裂肺,试图将蛊虫咳出。

  “没用的。这是用本王鲜血养成的噬骨虫,虽不致命,却会让你日夜饱受焚骨之苦,生不如死。”

  话音刚落,只见黑衣男子顿时栽倒在地,痉挛着左右挣扎起来,就连那双眼眸也逐渐染上痛苦神色。

  奇怪的是,在这般处境之下,男子面颊上却依旧维持着原先的肤色,不见丝毫受极刑之苦的痕迹。

  宋清琢睨着眼眸看了会儿,忽而将人一把拽起,一只手抚上那人下颌处,摸索一番,随后便揭下了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来。

  而那人皮之下,却是一面容无比精致俊秀的少年。

  少年的眉眼因痛苦而深深拧起,面色惨白如纸。在人皮被揭开的瞬间,他眸中露出一丝惊慌,被宋清琢尽收眼底。

  强烈的熟悉感顿时涌上心头,让宋清琢心中一慌。

  “你是谁?究竟是谁派你来的?”他拎住少年的衣领,摇晃着想问个究竟。

  然而这一晃动,少年随即口中吐出大口血来,脖子一歪,昏死过去。

  *

  “宋清琢此人,有一心结,便是他的一位故人。”

  脑中,模模糊糊响起七爷的话语。

  “萧乙,这个任务只能你去完成。不过任务难度极高,恐有生命危险……”

  “属下必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意识清醒的瞬间,来自身体皮肉骨骸的疼痛感让萧乙猛地倒抽一口凉气。

  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地下刑房,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

  腹中空空,口唇生涩干哑。鼻腔之内,只能闻到无比浓稠的血腥味,耳边,一下接一下传来水滴坠落的声响。

  他的双手依旧被紧紧捆缚在身后,已然僵硬麻木,身体躬着躺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每一寸骨骼都有如被烈火焚烧,又似被刀片切割般。

  宋清琢说的没错,皮肉外伤尚可驱动内力调理,而焚骨之痛,却是当真教人生不如死。

  忽而,刑房的门被打开,很快,四角的烛火再次被点亮。

  紧接着,有人走到近处。萧乙闭起眼睛,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人狠狠抓起。

  “我知道你醒了。”是宋清琢的声音。

  萧乙缓缓睁开眼,对上那双刀锋剑眉下如漆的黑眸。

  宋清琢的面部轮廓极为英挺深邃,那双眼眸在打量人的时候,仿佛一把利剑,带着审视感,似乎要刺穿人的内心。

  这是来自常年领兵的将帅身上的肃杀之气,萧乙在七爷身上也曾经感受过。

  不同的是,七爷给人的感觉更为冷冽,而宋清琢则更为狠厉,这份狠厉中,又透着一股嗜血感。

  萧乙并不畏惧于这样的眼神,只不过拉扯之间,原本干涸结痂的伤口再次撕裂开,疼痛令他不由得拧起眉心。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钳制住他的力道似乎小了些。

  “你叫什么名字?”宋清琢问。

  萧乙扯开唇角,惨然一笑:“三皇子无需知道这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宋清琢静静盯着那双眼眸看了会儿,捏住萧乙的下巴,左右端倪:“是谁让你来的,太子?”

  继而又摇头否认,“不对,你看起来不太像西辽人。你是无湮阁派来的?”

  这是萧乙自上次在街头遇到谢壬后,第二次听闻“无湮阁”这三个字。

  他反问:“无湮阁是什么?”

  也许是他的神情不似作伪,反倒将宋清琢问得一愣神。

  松开手,宋清琢冷笑两声:“倒是演得一手好戏。”拿出布夹,从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来。

  “我年幼时曾跟随外祖学过行针,在战场上折磨敌方细作,有时也会用到。”他这话说完,将针尖缓缓移到萧乙心头。

  这少年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心口那处开了一道豁口,宋清琢的针尖还未扎入,便看到萧乙胸前戴着的兔子玉坠。

  双眸顿时像被刺痛,他一把扯下那吊坠,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这玉佩,你从哪儿来的?!”他的声音有些微颤抖,似是不敢相信,抬眸看向少年,眸底已然印出隐隐血色。

  不知为何,眼前这少年的模样明明和记忆中的那个小少年有了很大变化,这两道身影却又似乎能够交叠到一起。

  萧乙虚弱地望过去,宋清琢手里拿着的,正是七爷送他的那份生辰礼物。

  一个礼物,就代表着一次无条件允诺。

  “还给我!”身体的每一寸肌骨都疼痛难耐,他却还是动用内力睁开捆缚的绳索,扑上前想将玉佩夺回。

  宋清琢下意识一掌击了过去,只见少年残损的身子瞬间被他击飞到墙上,整个人散了架一般瘫倒在地,顿时没了动静。

  “不……不!不!!”宋清琢像疯了一样,冲上前将少年抱进怀里,飞也似的跑出地下刑房,“医师!叫医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