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祠堂外,还未靠近就听得阵阵热闹。

  守门的瞧见齐玉,似见鬼一般,忙转身跑进祠堂。

  祠堂内喧嚣声戛然而止,片刻后,门槛处站满了人。

  十几张面孔,大多都是熟悉之人。

  齐玉爷爷共生有三子一女,文字辈,名取自先苦后甜,故而分别为齐文先,齐文苦,齐文后,齐文甜。

  不知是不是占了个苦,二子六岁那年冬日落水而亡。

  齐玉爹为老大,名为齐文先,现在祠堂领头大着肚子的男人,便是老三,齐文后。

  齐文后哈哈大笑了两声,似是察觉到不妥,又忙悲戚起来,道:“齐玉回来了,可找到你爹娘了?你说说你也是,怎敢去阎王道,我们都以为......”

  齐玉站住脚,似神明俯视万物,把他眼中的得意猖狂一览无余。

  他们应当是想着他会如同爹娘般,死在阎王道。

  “这是我家,你们离开。”

  这话说的不中听,领头的齐文后不高兴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哦对了,你应当未见过你这弟弟。”

  说着从自己身后拉出来一人,比齐玉矮了些,五官勉强算的上端正,只眼间距略宽,瞧着有些许别扭。

  他被拽上前,局促的拽了拽衣服,怯弱的喊了声哥。

  穿上龙袍都不像太子。

  两人面对面站着,犹如一个天一个地,齐文后怒气不争道:“腰挺直。”

  这人忙把腰板挺直。

  齐文后这才对齐玉笑道:“齐玉啊,这就是你弟弟,你爹当时也未给他取名字,等下就要开宗祠写族谱了,我就帮他取了个名字,叫齐言归,你瞧着如何?”

  “我和你爹是文子辈,你们是言子辈,你娘瞧不上我们齐家,瞧不上我们,把你的名字从齐言玉,改为齐玉,现如今可好......”说到这里,他脸上闪过快意。

  齐玉衣袖下手握成拳,看都未看齐言归,对着齐文后道:“二叔,我不知你哪里找到的人,现在未见我爹娘的尸体,我娘爹是否亡故还不一定。”

  “另,就算我爹娘亡故,齐家也还有我,轮不到旁人鸠占鹊巢,贪图家产。”

  贪图家产,鸠占鹊巢惹了众怒,噼里啪啦的指责倾巢而出。

  “混账,许家那毒妇把你教的太不知道规矩,祠堂怎么能是你一个哥儿来的地方。”

  “你父母皆去,孤苦无依,现帮你找回亲弟弟,日后也是个依靠,你不知道感恩,还怀疑我们的用心良苦。”

  “齐言归是你在世上最亲的至亲血脉,我们都是你族中长辈,还能害你不成。”

  秀才遇上兵,自是有理难说清,一声声厉声斥责,像是齐玉犯了滔天大罪。

  齐玉是蠢了才会信他们的说辞,他脸色被气的涨红,双眸少见的浮现怒意。

  他开口驳回,可总归是一人难抵众口铄金。

  齐管家回头看空荡荡的来路,急的一脑门子汗,姑爷怎还不回来。

  他也跟着走南闯北过,多少有些眼力见,姑爷不说内里如何,行为处事是有些偏门之道。

  或可有法子解困。

  等不来人,他沉着脸上前,喝声道:“各位族中老爷,我家老爷夫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就如此逼迫我家少爷是否太过分了些?我家少爷虽是哥儿,却非出嫁而是招赘的,就算有个万一,那也是我家少爷和姑爷接管齐家才是。”

  这话让族中年长者气的跳了起来,胡子乱颤,指着齐管家怒骂一通,最后道:“无子的招赘由哥儿姑爷接手,这这,文先有子,岂能有一个哥儿接手,若不然以后齐家是姓齐还是姓季?”

  他的拐棍啪啪的杵着地,气的恨不得背过气去。

  齐玉上前半步道:“爹娘自小就说过,只有我一个孩儿,以后家中或我,或我孩儿接手,这些话你们应当都听到过。”

  场面有一瞬的混乱,齐文后忙大声道:“谁听到过?反正我这个亲弟弟是没听到我哥说过。”

  其他人忙附和。

  齐玉似是初见恶魔,往日亲热的亲人,此刻全都变了嘴脸。

  他双目赤红,双手握成拳都无法止住颤抖。

  齐文后昔日对齐玉百般讨好都落不得一个笑脸,今朝见他如丧家之犬,不由痛快。

  招呼着族老转身,开族谱添齐言归的名字。

  这要添上了名字就是板上钉钉,更是难办,齐玉做不来大哭撕扯,只拦在族谱前怒目而视,不准他们动笔。

  齐管家等人皆是奴仆,被拦在门外,急的一脑门汗:“姑爷呢?”

  有人大步走来,听脚声就知他心急,齐管家等人忙跑过去。

  齐管家急道:“姑爷,他们把门关了,少爷一个人在里面。”

  司琴哭着说:“少爷,他们都是坏人,你快去救少爷。”

  季子漠瞧了眼紧闭的门,道:“不着急。”

  “阿吉,现在主院和暗镜院他们占着吗?”

  阿吉忙上前道:“姑爷,二老爷一家搬到了主院,我们都守在暗镜院里,有人来,我们关门赶了出去。”

  季子漠点点头,夸了句做的不错。

  对齐管家道:“你跟我来。”

  两人走到墙角处,季子漠对齐管家耳语了一番,司琴哭的止不住,自己都分不清是气姑爷不中用,还是急少爷在吃人窝里。

  只见得齐管家听后震惊抬头,随后喊了司平和阿吉,疾步离去。

  齐玉不喜与人触碰,更不曾想过,此生会有与人拉扯之时。

  几个哥儿撕扯着他,把他往一旁拖拽,齐玉红着眼眶,死死瞪着他们,可却犹如浮萍一般,脚步一寸寸无助移动。

  紧关着的门从外被人猛的推开,破碎的光洒落进来,破开一室晦暗肮脏,大步而来的身形对齐玉来说犹如神明。

  季子漠似笑非笑道:“怎么,齐玉爹娘还生死不知呢!几十个人就开始欺负我家齐玉一个了,他们要是还活着,你们就不怕他们回来和你们算账?他们要是真的去了,你们就不怕晚上做噩梦?”

  祠堂内寂静了片刻,齐文后上前一步,笑道:“侄婿,先不说阎王道遇水盗翻船是必活不了的,就是活着回来又如何,那毒妇兄长全家被流放,还能再回来给她撑腰不是?”

  齐玉裹冰的视线猛然射向他:“不准叫我娘毒妇。”

  齐文后哈哈大笑,犹如他是三岁稚童,不用放在眼里。

  季子漠把最后一扇门敞开到底,这才拍了拍手,回身笑道:“二叔如此说,看来是想好要撕破脸了。”

  齐玉肩头被人按着,小臂被人扯着,季子漠走上前,脸上带笑,抬手钳住哪人的手腕:“还不松开吗?”

  扯齐玉手腕的人唤齐言安,是二叔齐文后家的哥儿,他吃疼的喊了声,忙抽回手后退。

  按住齐玉肩头的哥儿忙抬起手,后怕的退了一步。

  无人撑腰时,齐玉艰难苦撑,眼中泪硬挺着不肯落下,现如今季子漠把他拽到自己身后,他再也无法坚持。

  他在他身后,委屈的落泪,不过一瞬就朦胧了视线。

  季子漠视线穿过大开的门,看了眼西南墙头,上面只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停留。

  季子漠未进来前,齐玉一人对阵一群人,现在进来了,也不过是由一人变为两人。

  气氛剑拔弩张,各自紧绷着,季子漠笑道:“能站在祠堂中的都是至亲血脉,说的俗点,都是一根藤上结出的果,不至于闹的如此僵。”

  “有什么话不如坐下来慢慢商谈,最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皆大欢喜。”

  强势到开天辟地的人,突然示了弱,似是可以平和的解决。

  其他人忙跟着软了语气。

  “侄婿说的对,都是一家人,凡事好谈。”

  “哎,不是我们不通情理,实在是没有这样的道理,你岳父岳母生前没有留下话,现在有爷们,怎能让一个哥儿掌了家。”

  季子漠故作沉思:“各位长辈说的也有理,只是齐玉和一般哥儿不同,乃是招赘并非出嫁,你们说的这个.....人,连族谱都没姓名,就算是上族谱也要我岳父同意,可他又......如果按照你们说的,也是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想着,既然你们介意齐玉哥儿的身份,不若我来接手,到时我与齐玉的孩子出世成年了,我再交给他,你们看如何?”

  “你们也知道,现在入赘的无法科举,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站出来把事接到手里,省的你们争来争去,伤了亲情和气了。”

  一屋子静可落针,皆是呆呆的看向一脸英勇就义的季子漠,他要齐家的家业,瞧着还像是齐家对不起他一样。

  齐玉猛然止住眼中泪,抬头环顾四周,眉眼荒凉一片,只觉四周全是鬼魅妖魔。

  原以为是来救他出牢笼,不过又是一个相同的贪婪之人。

  他猛然发笑,笑的心如刀割,想阻止一切,却发现自己一无是处,犹如废物。

  猛然间,手被人握住用力的捏了两下,似是别有深意,又似警告他不许乱动,自己是他掌心之物。

  族谱早已翻好,父:齐文先,母:许小倩,哥儿:齐言玉。

  季子漠低头一瞥,瞧清名字眼角微眯。

  季子漠善辩,为了利益和他们你来我往,等到他们耐心减消,又说几句示弱的话。

  白马过隙,双方如做买卖般,说着手中的筹码,找着对方不合理的继承漏洞,谈着交割的利益。

  齐玉的手早已挣开,此时死寂一般的跪在蒲团上,面对祖宗排位,毫无办法。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见识到季子漠的本事,只用入赘一条,就能和他们争个平手。

  西南墙头飘起黑布,在偏斜的阳光下不甚显眼。

  拉扯中,季子漠猛然一拍手,站起身道:“族老们所言有理,岳丈既有儿子,齐玉继承家业自是不合理,那就依族老们之理。”

  他邹然同意,喜的一群人哈哈大笑,直道他明事理。

  季子漠眼露贪婪,笑着道:“那刚才我们所说......”

  他们忙道:“自是依照刚才所谈,只是侄婿说的可作数?”

  季子漠回头看了眼齐玉孤寂背影,道:“我是夫君,他是夫郎,这等事自然是我做主。”

  这半日,事件的两个主角,一个跪在祖宗前,一个缩着脖子站在入群后。

  季子漠视线扫过局促不安的人,一双手干惯了苦活,手指红肿,四五道流脓的口子。

  他收回视线,看向齐文后,打趣道:“我瞧着二叔是个有本事的,还不如二叔接管了好,要不然现在我们争的你死我活,到最后偌大的家业守不住,刚才谈的就都是一场笑话。”

  众人一愣,他们之前是想取而代之,但齐玉招了赘,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故而找了齐言归回来。

  现季子漠主动提及,不由的心动,齐言归大字不识一个,如何守得住家,自然是换人为好。

  当了半日透明人的齐言归闻言,粗糙的脸上露出急色,小心的挤过众人,到季子漠跟前道:“我,我会好好对你和哥哥。”

  季子漠垂头看了他一会,似笑非笑道:“这谁知道。”

  季子漠完全倒戈,帮着齐文后出谋划策,如何才能继承的名正言顺。

  先是齐言归的名字自然是不用加。

  再是经族中众人出份文书,文书言明,族谱上的齐言玉,并非齐玉,齐言玉幼时已死,齐玉乃是齐父齐母抱来而养。

  如此一来,齐玉变为与齐家无关之人,齐父无后人,自然而然是唯一的亲弟齐文后继承家财。

  齐文后听的喜不自胜,自觉结局已定。

  墙角举起的布换了几种颜色,季子漠祝贺后双手合十朝天拜,道希望齐父齐母无论生死都不要回来了,要不然他们肯定都落不得好,今日谋划的一切都成空。

  齐玉猛然回头,嗜血的模样犹如坠魔。

  季子漠一盆凉水浇下来,祠堂内喜色稍退,随后便都出谋划策起来。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最后还真商量个对策来。

  可以再加一份文书,上面言明,齐家老太爷与老太太活着时,把祖宅及家中一切传给了齐文后,只因齐母兄长在皇城为官,行走便宜,故而和长嫂商量,明面上挂个名,所以齐家一直都是齐文后为主,齐父齐母在外帮忙而已。

  齐玉被齐言安几个哥儿拉扯着,死死捂着嘴,省的他搅局。

  他挣扎着,所有的恨意都汇聚在双眸,恨不得活剥了屋内的一群人。

  两张文书写好,族中之人皆落了名,唯差齐玉,季子漠把文书看了一遍一遍,让人等的急不可耐。

  西南墙角一片红布露头,慢慢升高,季子漠大步走到齐玉跟前,拉起他的右手,对着食指狠狠咬了上去。

  鲜红的血渗出皮肉,他大力的拽着齐玉的手,把那根沁红的手指不由分说的按在了纸上。

  齐玉胳膊被人反剪着,嘴上被人紧紧捂着,犹如案板上的鱼,连句话都无法说出。

  他滔天的恨意,季子漠看都不敢看,嘱咐着齐言安别松手,若不然他真怕齐玉不由分说直接一刀捅死他。

  两份文书已定,齐文后挺了挺肚子,为让族老偏向他,他许了许多诺出去,可那有如何,现如今,齐家所有一切都是他的,连齐玉都可以随时赶出去。

  至于季子漠,一个不能科考的秀才,他会怕他?哈哈,当真是年少不经事,刚才的许诺空口白话,他不认账又如何。

  跌跌撞撞的小厮跑来,言来了一群捕头,说是要抓人抄家。

  抓人抄家吓的人魂不附体,祠堂内众人皆愣。

  季子漠把制住齐玉的人推开,一手拿着两张文书,一手不自觉的牵住了齐玉。

  一连十几个捕头大步而来,齐玉冷眼瞧着,对他们的来意毫不在意。

  湿粘沾染手背,他低头看去,是季子漠握着他的这只手。

  季子漠手凉如冰,掌心却出了汗,他又抬头看去,季子漠嘴角绷得直,似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齐玉眼含恨意,用尽全力把他的手甩开了去,他是那般的信任他,他父母是那般的对他,可他却因为点钱财,狠狠的背叛齐家。

  他父母葬身洛河,季子漠转头跟着恶狼把他赶出了家,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恶魔。

  齐玉恨季子漠,比恨齐文后等人更浓厚的恨意,可恨后又是深似海的悲痛。

  捕快持刀而立,有了小厮喊的抓人抄家,此刻胸前的捕字,犹如怒目金刚,让人望而生畏。

  浓眉犀目的总捕头站在众捕头身前,握刀严肃道:“原翰林学士许常云罔顾皇恩,全族流放,齐家这些年借势敛财在前,帮许常云家眷私逃再后,原该判齐家一族流放,然皇恩浩荡心生怜悯,现判齐家主事之人一支,主仆流放塞北边塞,齐家商铺宅院,皆充公。”

  胆小的当即瘫倒在地,白发族老颤颤巍巍上前,言明齐文先于妻死于阎王道。

  捕头巡视众人高声道:“齐文先已死,他这一支其余人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