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夏在镜头前摇摇晃晃地晕倒,径直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世,闹得极光直播就地炸了。

  他没有紧急联系人,按照极光的签约条例,本来是不用管的——资本家管赚钱就够了,还管什么其他的?只有小助手怕他真的出问题,斗胆四处辗转着找到贺凌风。

  高大爷在电话上看见陌生号,第一句话就是: “不接活动和预约……”

  “不不不不是!您误会了!”小助手焦急地在话筒里说, “林秋夏直播的时候晕过去了,他是不是住在贺影帝家里?你们快去看看他!”

  贺凌风放下公司的会议,身形一闪赶回家中。他看见桌子边上趴着的人,就知道这厮没把休息的话听进去半分——是折腾出共情过度的后遗症了。

  贺大人的心里开始窜火,他将此归结于被忤逆:火明显是冲着林秋夏来的,他甚至已经开始在心里想,等这不知死活的玩意醒过来,必须得教一课轻重俩字怎么写。

  可是下一刻,这份怒气就该换了方向。极光直播发现林秋夏出了意外状况,非但没有伸出援手,还赫然给直播间套上热搜,吃人血馒头的心思昭然!

  不知情的的观众还在刷弹幕,要平台查IP帮忙报案救援;还有人为了引起平台的注意,不停在直播间刷最昂贵的礼物,可以上首页提示。

  “报案?人家没行凶作案就不错了。”贺凌风语气凉凉, “人没事,没吃早饭低血糖,家庭医生一会到。谢谢大家关心。”

  他话锋一转, “但是——极光平台的各位,见死不救的流量赚得开心么?我是不太开心。在谈的合作都算了吧,不想和太没良心的一起玩。”

  极光显然是留有专人监控这边的舆情,见情况不对,慌慌忙忙地想要切断直播。

  但贺凌风也有自己的办法,让他们切不断信号。

  通过大数据的操纵,诚然可以蒙蔽众人的眼睛。但那总归不会长久,这层遮光布的效用有限,一旦被贺凌风这样不留情面地撕掉,那言语的利刃利刃便会调转方向。

  观众纷纷意识到,极光直播就是在故意靠林秋夏昏迷的事情炒作热度博眼球,赚流量和打赏,是实实在在的吃人血馒头行径!

  以那些刷了大额礼物的观众为首,众人震怒无比,自发兵分两路,分别向极光平台和林秋夏的舅舅讨上了说法。

  但这都是后话,贺凌风关上林秋夏的手机,单手在空中结印,指在他的眉心。

  符阵没入额头,林秋夏的睫毛颤了颤,缓缓醒了过来。

  “感觉怎么样?”贺凌风道, “惯会逞强斗勇,你还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林秋夏挠挠头发,眼神缓缓聚焦。

  直觉使然,他眨了眨眼睛,不太确定地问: “那个,你是不是以前见过我?……我好像逆转过时空,是不是你帮了我?是你吧,只有你才能……”

  “哦。”贺凌风的脸黑了个彻彻底底, “以前的事都想起来了,唯独把我忘了。”

  真龙大人总是能找出些意料之外的问题,林秋夏也习惯了。他抓抓自己的鼻尖,灵光一现,也驴唇不对马嘴地讨好道: “对了,我想起来怎么做饭了。我在咖啡店做过拉花师,你……龙能喝咖啡么?”

  贺凌风的脸色好了那么一点,扬起眉梢问: “你觉得呢?”

  “啊?我怎么知道。”林秋夏懵了, “我听说猫猫狗狗都不能喝有咖啡因的东西,你……算不算是爬行类?我问问爬宠能不能喝……”

  爬宠贺凌风忍无可忍地抽走这人手里的手机,吼道: “你才是爬宠!!!”

  于是,这天晚上到底是没喝成咖啡——贺凌风听见“咖啡”这两个字,比之前听到“带鱼”还要愤怒,俨然要杀人放火了。

  不过伙食还是有所改进的,比如除了两碗泡面外,林秋夏还炒了道小菜,鸡蛋土豆胡萝卜,搭配得极为诡异,不过在重油重盐的调料加成下,也奇异地达成了尚可以入口的成就。

  在餐桌上,贺凌风随口一样地问: “你的经历,是去往平行空间,不是逆转时空。说说,怎么样。”

  “好像……”林秋夏的指节蹭了蹭鼻尖, “也还不错?”

  贺凌风用仿佛是“就是今天没事闲得找个乐子”的态度继续问: “哪不错?”

  重活一辈子,是玄而又玄的事,林秋夏早有一堆感言,幸而他认识了这么一群非人的物种,叫他能有处可讲。

  他忍不住道: “嗯……仔细想起来,不错的事情有很多。我躲在福利院的后院,偷偷和阿姨说不想跟舅舅走……那个阿姨帮我转告了院长,院长就真的留下我了。”

  贺凌风问: “嗯,然后呢?”

  “没有然后啊。”林秋夏说, “福利院那么缺钱,院长还愿意留我下来,是很值得我感到幸运的一件事了。”

  贺凌风对林秋夏的出息不予置评,道: “哦,还有呢?”

  林秋夏掰着手指头细数起来。

  他留在福利院后,被院长叫去谈过一次话。院长说,如果他想和舅舅走的话,福利院随时可以帮他联系;但如果他执意不肯走,院长也愿意相信一个小孩子的直觉,尊重他的想法。

  林秋夏却怀疑自己留在福利院,会挤占其他小朋友的伙食名额,从小就跑出去学着赚钱。

  说来也是他运气好,三四岁的年纪居然没有被人骗,而是误打误撞地找到了一间影楼,悄悄给影楼做了一天的小模特,赚回一千块钱;就是苦了福利院的老师和保姆阿姨,急急忙忙找了他一整天,看见他拿着一信封的钱回来,有个年轻的老师竟然直接后怕地抱着他哭了起来。

  林秋夏说: “这位老师开始资助我……她的家境很不错,但她不想从家里出这笔开销,省吃俭用养了我足足一年半。”

  他没想说是的,一年半之后,老师结婚成家,她的丈夫嫌这份工作辛苦收入又少,叫她辞了职在家做专职主妇;丈夫是家里主要经济来源,他没有支持,捐助也只能中断。

  老师愧疚地来到福利院,拉着林秋夏道歉,说自己以后得照顾自己的孩子,可能没空来照顾林秋夏,给他买东西了,希望他不要怪自己。

  林秋夏躲过舅舅之后,上一世的记忆就渐渐消失不见,在他只有几岁的思路里,找不到安慰这个姑娘的话,只能拉着她的手指头说: “不会呀,你就算什么都不给我,也是最最喜欢我的人。你以后不来看我,也会在心里偷偷喜欢我就好啦。”

  贺凌风三言两语套出中间这段曲折,哭笑不得: “你小时候不是挺会说人话的?你那个老师叫什么?”

  林秋夏想了想,报出一个名字来。贺凌风食指叩了几下桌面,掐算出结果: “她取消资助的那一年,家中出一些变故,被安排去联姻了。婚姻不和睦,闹了好一阵。幸好误会说开,后来两个人过得不错。一年后,她就去家里的公司了。”

  生活恢复后,这个世界的她给福利院捐了一大笔钱,又成立了一个孤儿救助的基金会——和林秋夏的记忆能够对应上,大致也是那个时候起,他们收到了几大笔捐助,生活条件忽然好了不少。

  至于她为什么没有再和林秋夏联系,大概是善良的人总比别人容易愧疚。

  但无论如何,这短暂的缘分并未被时间磨灭。而是历久弥新——贺凌风所说的基金会,也是林秋夏长大成人后,按月定期小额捐助的渠道。

  贺凌风问: “除了她呢?”

  贺凌风只问了半句话,林秋夏竟能够迅速会意,认真想了想: “还有老院长,他看着很凶,实际上是对我们最好的人。”

  福利院的小孩子也是要上学的,大家最头疼的,就是开家长会——老师一共就那些,总有照顾不到的学生。

  对于他们那个年纪的小孩子来说,去找班主任开一回口,说自己是福利院的小孩,没人来开会,实在是太难的事情了。

  那年是林秋夏被连着忘记的第三个学期,他厚着脸皮请完假,蹲在福利院的小花园里,抓着池子里的锦鲤,薅着人家的尾巴问: “阿金,要不然你变成人,给我去开家长会好不好?”

  锦鲤不想被迫给人类幼崽当家长,扑棱得玩命。

  恰好老院长路过,哭笑不得地叫他放过无辜的小鲤鱼,问清楚情况后,亲自替他去开了小学所有的家长会——还自称是他的父亲,理直气壮地和老师说: “你愣什么?没见过老来得子的呀?”

  现在想起来,林秋夏觉得,老师愣在当场,不是觉得老院长的年纪不像,只是学校和福利院长期合作,她认出了这个人。

  但为了一个小孩子的自尊心,他们齐刷刷地保持了沉默,圆了一个并不高明的谎。

  贺凌风夹起一筷子鸡蛋,顿了一下,扔进林秋夏的碗里: “赶紧吃,这块辣酱没有搅和开,我不想吃。”

  林秋夏听话地就着饭吃下去: “没有很辣啊……”

  “我说有就有。”贺凌风问, “林秋夏,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有没有埋怨过我,为什么没给你找个更好的起点……家财万贯,前呼后拥的?”

  林秋夏认真想了想,最后诚实地摇头: “有吧?谁小时候都想过,万一自己是亿万富翁的孩子呢?”

  贺凌风啼笑皆非: “那你摇什么头。”

  “我完没说还。”林秋夏道, “但是,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狗窝……我要是投胎到别的地方,也遇不到那些我很喜欢的人了。”

  贺凌风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闭着嘴沉默以对。

  有此一问,是因为确凿有人在遗憾。

  眼下是传说中的“末法时代”,人类不再需要仰仗着老天爷吃饭了,信仰之力渐弱,神明无人信奉,不再有留存于世的理由,应重归天地。

  贺凌风彼时已经百十来年没再有过信徒,灵力已经有土崩瓦解的兆头,他也懒得做什么逆天而行的举动,随意缩小了身躯,匍匐在一片树叶上晒太阳——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林秋夏的祷告。

  那时的林秋夏大概是刚刚被收养的年纪,他带着妹妹躲出家门,蹲在贺凌风栖身的大树下。他的妹妹尚不太懂大人之间的事,蹲在地上抓蚂蚁玩,林秋夏则慌慌张张,虔诚地对着脑门上的树叶想: “你是最漂亮的叶子,你一定有神仙保佑。神仙可以保佑我么……保佑妹妹开开心心,保佑舅舅和舅妈不要吵架了。”

  一股灵气注入到贺凌风的身躯之中,将他从白日美梦里惊醒,他信手点了点脚下的树叶;与此同时,林秋夏家中的白糖罐子从橱柜上掉下来,差点被砸到的舅妈惊呼一声,尚在冷战的舅舅已不管不顾跑过来,急切问: “没事吧没事吧?”

  躲了半个来小时后,小林秋夏终于见到了来找人的舅妈,女人笑意盈盈道: “你们在玩什么?还不快回家吃饭。”

  从此,小林秋夏便单方面笃定了“树叶大神”的存在,时不时唠叨一番: “树叶大神……我的铅笔又断尖了,我好笨。”

  贺凌风懒得搭理削笔的事,甩甩尾巴。

  小林秋夏还会说: “希望妹妹能喜欢上学……明天就是她第一次上学啦。树叶大神,你可以帮我保佑妹妹么!”

  贺凌风被吵得有点烦,可是他感觉到了天地灵气,只好爬起来做事,找到林秋夏妹妹的命数扒拉几下,叫班级里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成了她的同桌。

  两个小姑娘开学日一见如故,瞬间无痛适应了新的学年。

  起初,这样有的没的祷告经常就要来一次,随着林秋夏年纪渐长,才渐渐消失。可他给贺凌风带来的天地灵气,却历久弥新地萦绕在贺凌风的身边——这意味着,虽然长大的林秋夏不再进行这种童年呓语的“祷告”,在他的心里,却还是相信有这样一位“树叶大神”的。

  贺凌风的灵力稳住,便在这时回到了特管局,一口气解决了几个棘手的妖孽,又运作起来贺家的产业,为特管局的各位留作生计来源;一次偶然看见“追星”的新闻,贺大人敏锐发现了其中的信仰之力,投身到演艺事业中去了。

  一人一龙如此分别忙忙碌碌,下一次交集,就是林秋夏走到水穷末路的时候。

  那天,林秋夏坐在小屋的地板上,扣下来整整一板安眠药,放在手掌心上,数了一遍又一遍。

  身负债务倒不是最大的问题,林秋夏白手起过家,钱可以再赚,妹妹却只有一个,这是值得的;他也不怕全网黑,都隔着一条网线,大不了关机。

  他唯独无法接受,那些流言蜚语的源头上竟站着他此生唯一的亲人——在镜头前言辞凿凿说“要不是为了养林秋夏,我家囡囡就不会没钱治病” “他还偷走了我们的存款,想买新房子”,巴不得林秋夏被人唾弃到用永世不得翻身的那位,是他舅舅。

  贺凌风正在剧组的杀青宴上碰杯,百来号人在一起尖叫吶喊,却没影响他清清楚楚地听见林秋夏说: “我要是没有……和他们回家,可能就不至于走到今天了……”

  这声音夹杂着跨越千里的风声雨声,喧嚣地卷进他的耳朵里,每个字却都清清楚楚。

  下一瞬间,贺凌风便借口出门透透气,剎那间乘风万里,到达了那间老破小内。

  林秋夏刚要借着酒劲把药送进嘴里,那白色的小药片就被一阵风吹得散落在地上,骨碌碌滚落到床底。

  贺凌风站在一片阴影下,隔着昏暗的灯光默然片刻,沉着声线说: “想重选一次?那就留着你的命,亲自试一试。”

  贺大人不是一条能把救命之恩挂在嘴边的龙,可他从来都知道,如果没有林秋夏那小孩子过家家的祷告,他早就叫自己放任烂成标本去了。

  他此刻灵力还不足以逆转时光改变因果,只得拼尽全力,在时间在线劈出了另一种可能。

  即便如此,贺凌风还是觉得不太够——如果能给林秋夏一个更好的开始,比如有钱一点,有更多的亲人朋友……这个人是不是就能在那条时间在线过得幸福点,进而安居乐业,不至于再回到这孤零零的世界了。

  一人一龙对坐在餐桌上,谁也没说话,衬得气氛愈发凝滞。

  贺凌风紧紧抿着嘴,一筷子一筷子地挑着鸡蛋走神,全都夹给了林秋夏。

  林秋夏困惑道: “……我这么多辣酱没搅拌均匀?不会吧,难道手生了,我去回一下锅!”

  “坐下!”贺凌风方才回神,理直气壮道, “我今天看鸡蛋不顺眼,不行么?”

  林秋夏里外活了两辈子,头一次见到会和鸡蛋生气的品种,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思考着下次应该解冻一块肉……希望贺凌风和鸡鸭鱼猪牛羊肉没仇。

  哦不对,他和鱼肉已经有仇了。

  林秋夏狠狠搅了一番脑汁,企图缓和一下氛围,想到贺凌风感兴趣他中间那辈子的事,他就挑些有意思的说: “对了,刚刚还没有说到……我小学的同桌?”

  贺凌风果然有些兴致: “说。”

  林秋夏小学和一个小女生同桌,那女生从小时候认字开始饱受三流小言的熏陶,三年级就开始用MP3偷偷看网文,满脑子都是对美强惨选手的怜爱。

  而林秋夏在这三大人设里占了俩,至少是好看又带点惨的,被迫接受了同桌所有无处安放的热情。

  同桌早上给他买饭,中午给他买零食;但凡林秋夏不接受,那就是不认她这个娘——她坚信自己的善良能换来一个真命白马王子,就像是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她对男二的付出全都被男主人公看在眼里,并深深打动着叛逆的男主。

  她总会深沉地拍着林秋夏的肩膀,说: “我的好大儿,娘的终身幸福就拜托你啦!”

  林秋夏没那个资金回报她,只能帮同桌和她的小伙伴一些力所能及的忙,比如搬东西抬水打饭。

  别的倒没什么,就是这姑娘的思路有种想一出是一出的奔放,居然想要撮合林秋夏和他后桌的兄弟。

  林秋夏本想讲讲自己和兄弟的糗事,博真龙大人一笑。可真龙大人比他同桌还变幻无常,忽然不想听了似的, “哦”一声打断了话题, “你这个同桌么……小时候看小说,长大了看动画,玩COSPLAY,还追了一段时间的星,做过我的后援会长。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美强惨,我能占前边两个。”

  林秋夏: “……”

  行吧,大家都占两个,能和真龙大人并肩怎么不算是一种殊荣?

  贺凌风道: “还有,她最近在一个什么海棠文学的网站上写小说,主人公是我和你——爱情故事,她还挺记着初心么。”

  林秋夏: “…………”

  这顿饭硬生生吃成了林秋夏的血泪史,讲遍他的朋友和恩师,什么三年级一起爬墙逃课的隔壁班男同学,什么初一在网吧帮人做代练的五排兄弟,还有高中班主任等等……

  说到最后,他打着呵欠快要睡着了,强撑着道: “还有……”

  贺凌风问: “还有什么?”

  “还有贺大人,”林秋夏也分不清自己在讲的是上一辈子还是这辈子了,昏昏沉沉说道, “你这个人,哦,你这条龙也很好……谢谢你……”

  “不客气。”贺凌风又一次结了个印,将法术按到林秋夏的脑门上,轻声说, “睡觉吧你。”

  林秋夏从来到这一辈子,鲜少还有能睡个好觉的时候,不是在糟心这些事,就是在糟心那些事,总有完不还的债务和做不完的单子,以及挨不完的骂。

  但这一夜,他虽做梦,却尽好梦,他看见那些帮助过自己的人生活安定富足,开开心心地在各自的世界活得精彩纷呈。

  第二天早上,他甚至睡成了不省人事的形状,足足到了中午才醒。

  林秋夏睁开眼,立刻看见坐在他旁边的贺凌风。

  贺凌风说: “今天没事,在等你。”

  林秋夏忙不迭去卫生间洗漱,把自己洗涮干净,才出来对贺凌风问: “大人,有什么事么?”

  也许是因为昨晚聊了那么一遭,贺凌风无端有些别扭,沉吟片刻: “叫我名字。”

  “哦。”林秋夏叫道, “贺,贺凌风?”

  贺凌风勉强: “这个可以。”

  林秋夏茫然无比。

  这个?不然呢,难道这位大人还有什么别的名字?

  贺大人的心思你别猜,说什么照做就是了。林秋夏暗自记了下来,摸了摸鼻子尖,又想起一件事来。

  他此前觉得自己不是原主,对于原主闯的祸,也只打算帮忙赎罪;但是现在什么都记起来了,他顿时想到——

  “对,对了大人……啊不是,贺凌风,我有件事没和你说!”林秋夏道, “我之前真的不是故意蹭你的车,我……就是认错车了。”

  那阵子极光直播盛行炫富直播,网站也就安排林秋夏走这个风格,天天不是精致下午茶就是名牌包表,俨然是隐藏高富帅的设定。

  林秋夏诚然觉得不妥当过,但他一个靠人气混饭的小主播,确实也没什么抗拒工作安排的权力——小助手和他说,要真是个富二代,谁还出来工作?为了赚点钱,演戏给人当电子榨菜而已。

  那天平台借给他一辆迈巴赫,叫林秋夏谎称是自己的,一来是这辆车也借过别人,万一有眼尖的观众能制造话题;有了话题就有了热度,大家扯上一阵子闲篇,最后证实车子是主播A送给林秋夏的就好了,还能顺势炒CP;要是这波话题没带起来,那就当成一起普通的炫富播出,也没什么损失。

  但问题就出在——林秋夏那时候还不太认识豪车牌子,完全是转世当了小编,才积累下来相关的知识储备。

  他走在平台安排的小路上,和为数不多的观众聊着聊着,一下子愣住了:平台借给他是的什么车来着?

  林秋夏凭借着自己并不超人的记忆力,只能回忆起那辆车的车牌号尾数是个8;在路边上看了一圈,总算是找到一辆干干净净的新车,恰符合这个标准,便信步走过去。

  正好那小金人的车标很是显眼,好像在电视剧里出现过,他大概能看出这车身价不菲,就放心大胆一拍车门道: “这就是我新提的豪车,牌子,呃,大家自己看吧……”

  他的直播一炮而红,小助手只叮嘱他继续这个势头就好;林秋夏顺理成章地误以为贺凌风就是平台安排的炒作对象,一口咬定: “对,这台车就是他送我的,我们很熟悉。”

  林秋夏诚挚无比地说: “我真不是故意的,劳斯莱斯和迈巴赫就差一个字,我……真没记住。”

  “你再说一遍,”贺凌风难以置信, “差几个字?”

  林秋夏比划出一根食指: “一个字……劳斯莱斯是四个字,迈巴赫是三个字啊。”

  贺凌风: “……”

  贺大人懒得指正他这是差了七个字——这四个和那三个简直没一个字是一样的。

  他只道: “哦,我以为是什么大事。早知道了。”

  他没说出的后半句话则是——就算林秋夏是故意的,他固然会有些失望,却不会就此放弃这个人,而是会尽己所能,引他重回正道。

  贺凌风甚至有一种并不应当的念头,听完林秋夏这些年的经历,他甚至觉得,如果林秋夏真的被生活磨练成了一个坏种就好了;如果他够缺德够坏够不要脸,很多很多的磨难,就不会发生了。

  比如他能够不顾血缘亲情,就不会被舅舅一家逼上绝路;他不顾忌道德底线,蹭着贺凌风的热度吸着贺凌风的血,也能在极光的指导下混得盆满钵满。

  贺凌风不难查证,林秋夏的资金链断掉,也有一大半是极光的杰作:林秋夏意识到自己认错人后,当即希望澄清道歉,但平台坚决不许,甚至暂扣了他的分成。

  哪怕他除此还有几份兼职,打工的微薄收入也无法帮助他按期还上债务。

  于是,林秋夏吸着鼻涕去楼下买了三盒头孢,听着售货员反复叮嘱他不能喝酒,灵光一现地藏好了药,去隔壁超市买了一沓子啤酒。

  他想: “我要不再去兼职送个外卖?还是不了,我的脸挂在网上那么多天,万一被认出来,会被投诉的吧?我这命有点苦,生活有点累,哈哈,干脆试试投胎去。”

  林秋夏摸了又摸自己的鼻子,颇不好意思地杵在这。

  贺凌风问: “既然你都想起来了,还知道来找我解释,那你的舅舅和舅妈那边,准备怎么处理?”

  贺凌风问话的时候,语气和教林秋夏查案有些相似。林秋夏瞬间紧张了起来,梦回被英语老师提问,支支吾吾地想了半天最优解,才想到这是自己的事,恐怕没有标准参考: “我打算,呃……我不准备和他们再有联系了。”

  “……”贺凌风问, “那债务呢?”

  林秋夏立即说: “在还了。”

  贺凌风: “……”

  贺大人也是没脾气了,只好连这件事都掰开来揉碎了给他讲: “你舅舅家还有几百万的存款,没有你借的钱,也够给你表妹做手术的。之所以管你开口要钱,是他们不想花自己家的钱,明白了?”

  林秋夏沉默了片刻,说: “知道了。”

  他说, “我一直知道,舅舅家里没那么困难,所以不准备和他们联系了。我想今天就把他拉黑。不过还是先去网上解释一下,我是真的是自愿借的钱……。”

  贺凌风看傻子似的愕然看着他: “哈?你叫他骗得自杀,现在就一句算了?林秋夏,你是怎么想的!”

  “我……好歹是在舅舅家里长大的。”林秋夏说这话都嫌自己怂,更不敢看向贺凌风,低下了头, “他们如今算计我时真的,但是从前对我的好,也不算掺假。无论怎么说,恩情要还的。”

  贺凌风过了半晌,点头: “你的事,你决定。需要帮什么忙,可以叫我。教你那么多东西,你要是再想不开,我这亏大了。”

  林秋夏问: “那个,我借钱的时候不懂,借了一笔高利贷……我能起诉不还高额利息么?”

  贺凌风说: “能,找高谁帮你问官司的事。”

  林秋夏说: “谢谢领导……不是,谢谢大人……也不是!不好意思啊,我有点太开心了!抱歉,真是谢谢你了!”

  贺凌风叹道: “没事。”

  林秋夏匆匆活了两辈子,加在一起的这些年,大概全用来对世界礼貌地说“谢谢”或者“抱歉”了。

  他感激世上所有还算不错的事,同时愿意承担自己的一切失误和所得。

  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怂货,在“忍狠滚”这个人生选择里,他就像遇事不决全选C一样,统统选了“忍” ;可当生活的难处搁在他眼前,他也总是能咬着牙爬起来,接受亲人的抛弃,宽慰撤资的资助人。

  他永远挣扎地活着,直到活不下去。

  贺凌风想,幸好这傻子还有点为数不多的觉悟,知道给自己找个可靠的信仰。

  那天他劈开世界线,拨弄到二十几年前的节点,将联系林秋夏家属的那通电话掐断,使他被送到福利院;再过了两年,舅舅偶然联系上福利院的时候,他又捏出个小孩子来,对林秋夏说: “老院长要把你送给你舅舅了?你不想去,那就藏到花园里。”

  然后,捏出的小孩子找到老院长,悄悄说: “林秋夏那个舅舅,家里还有个小孩,生了重病,怕不是抓林秋夏去换肾的!”

  老院长一查——还真是这样。

  林秋夏这个不合格的信徒,拉着被他忘掉的神,一通千恩万谢后,又开始担心麻烦高大爷太多次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要不下次也给高大爷做碗面。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高谁就抱着泡面嗦。

  可惜有些神看上去上闪闪发光,实则小肚鸡肠,很不满自己的“贡品”还要分享,胡编乱造: “高谁那个物种不适合吃泡面。”

  林秋夏又开始绞尽脑汁起来。

  贺凌风提示道: “他……喜欢烘焙,喜欢买打折的东西,你不如给他的并夕夕砍一刀,平时领免费的锅碗瓢盆也点点链接就行。”

  林秋夏看着贺大人说这些话时露出的痛苦面具,不难推测到他遭受过怎样的洗礼。

  他顿觉得真龙大人也是条有难处的龙,今晚有必要改善一下晚餐,关心地问: “对了,你有没有忌口?辣的能不能吃,肉呢?”

  贺凌风由衷提问: “你是为什么觉得我有忌口?”

  “呃,”林秋夏决定坦白从宽, “我以前兼职喂养宠物,他们都说动物的品种越好,越需要忌口,不然会掉毛。”

  贺凌风: “……”

  贺大人愣是气笑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谢谢林秋夏记得自己这品种名贵,还是闹心一下自己又变成阿猫阿狗了。

  他只能说: “没有,别把我当宠物养——再让我听到这种话,扣,工,资!”

  当然,这句话当晚就被贺凌风原方不动地咽了回去。

  林秋夏准备了满满一桌子的火锅,中间是一鼎鸳鸯锅,还是辣汤菌汤中间有个圆形西红柿汤的丰富锅底。

  贺凌风信心满满地涮辣汤吃了三块毛肚两片牛肉,就怀念起大清王朝,毕竟人家当年都是涮酸菜海鲜汤的。

  他只能一边涮着辣汤,一边把涮完的虾滑拿去菌汤再涮一遍,蘸着油碟说: “锅底调得还行,下次少放辣椒!”

  可见这世上是一物降一物的,真龙大人在人间畅行无阻的一辈子,险些在林秋夏的手上混个晚节不保出来。

  林秋夏和极光的合同,也被贺凌风运作着作废了;再加上综艺节目打来的工资,他总算是混成自由身了。

  澄清解释直播也自然不会再安排在极光,而是贺氏集团旗下的一间直播公司,和极光在市场上平分秋色的风行平台。

  林秋夏开了直播间,风行瞬间给出新人主播的推荐位,观众纷纷涌入。

  如果只是之前“挪用妹妹救命钱”和“蹭贺影帝热度”,他的关注度有限,甚至不足以跻身一线直播的行列。可现在事情一波三折,他又坐实了“有贺凌风撑腰”的事,直播间瞬间就挂上“爆”的标识。

  “这是林秋夏的直播?”

  “不是冒牌货吧,哦,加载出来脸了。”

  “解释和澄清?解释什么啊夏宝?你是受害人啊!”

  ……

  风行的直播环境比极光要好很多,议论纷纷的弹幕里没有出现辱骂之类的情况,只有夹杂着一些“求林秋夏算算我” “拜林秋夏保平安”和“拜林秋夏考试过”的锦鲤说法。

  林秋夏哭笑不得地开麦: “考试就别拜我了,我自己都是专科生,你研究生考试拜我,是不是太高看我了?多看书。

  “呃,结婚求姻缘?我单身都多少年了,我都没有女朋友,你拜我……我有男朋友?!不不不都是误会,我和贺凌风很清白!”

  弹幕刷得起劲: “现在很清白我们知道,以后的事我们哪有你清楚?”

  “解释就是掩饰,你们什么时候看林秋夏这么认真解释过。”

  “哈哈哈你看你说着清白,直播间还在拍着他的房间,好的,祝你清白地和贺影帝百年好合!”

  林秋夏: “……”

  贺凌风给他打了个手势,发消息问高谁: “你说今天买水军,买的到底是什么水军?”

  高大爷回复得飞快: “CP水军!大人您是不知道,现在这个东西最好用,比刷什么支持都容易把气氛带好!”

  贺凌风: “……”

  他没再回信——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被高谁自动理解为可以继续,又给水军公司加了一笔钱,表示: “干得漂亮,我老板很喜欢。”

  只见贺凌风又打了个继续的手势,林秋夏赶紧继续说: “贺影帝他就是,呃,乐于助人!我遇到了一点困难,他是帮我的忙,才会把我带回家。

  “做饭的事……我现在厨艺还可以,不会投毒。贺凌风吃过的,不是,他吃过我做的饭,也不代表我们之间有什么不纯洁的关系!他——”

  弹幕上愈发欢快地刷: “是的是的,你们是清白的。只是一个男人天天给了一个男人做饭的关系。”

  “我们相信你们两个是清白的,相信你们清白就不用随份子了是不是?”

  “我差那随份子的五块钱?快速速当场出柜。”

  “前边南方的吧, C市随一千。”

  “一千也可以!我CP来当场出柜!”

  林秋夏: “……随份子更不用了!我让你随份子那不成诈骗么!真没有!”

  “让我看看你们俩有多清白,意念上咖啡,书店经典桥段!”

  “初恋读书做咖啡。jpg”

  “初恋借书做咖啡拉花难道不值得一个视频后缀?”

  林秋夏刚想反驳,忽然想起这是自己编过的话,哑口无言: “……这个,呃。好吧,我在这出柜,我有那么个初恋。但是我和……”

  “今天直播不是说这个的。”

  贺凌风忽然出现在镜头里,惊得林秋夏一回头,嘴唇差点蹭到他侧脸上。

  他正慌着,就听见贺凌风道: “我和林秋夏的事,今天就不在这报备了。”

  林秋夏松一口气: “对对对。”

  林秋夏忽然感觉这个说法有点歧义, “我们的事请……?”

  林秋夏看了眼炸裂的弹幕, “哈?!!!!!”

  打工人林秋夏今天也很烦恼,请问:老板忽然失智,带着我在万人直播上忽然疑似陪我出柜了,但其实我们两个什么事都没有,我该怎么做才能维护老板的清白?

  在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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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会陪你出柜的老板也没什么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