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夏看得义愤填膺,一时之间恨不能把张启铭从这些回溯的画面里揪出来,再揍上一遍。

  这样想着,他还觉得犹不解气——毕竟还有张启铭那些同学,也是挺叫人糟心的。

  家庭条件不如别人,没有优渥的生活条件,难道就活该叫人欺负么?

  林秋夏自己把自己先气得够呛,闷不吭声地冒了半天火气,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旁边还有条龙等着呢。

  他讪讪道: “……我回溯完了。”

  “也高度共情完了?”

  贺凌风撩起薄薄的眼皮,见林秋夏一脸被戳穿的愕然,语气平静无比地说, “惊讶什么?你刚刚走了二十分钟的神,先骂了张启铭一顿,又把他的同学数落一遍,骂得还挺有创意——”

  “别,别说了!”想到自己眼神呆滞自言自语的画面,林秋夏恨不得找个坑跳进去躲一躲,壮起狗胆表示拒绝。

  但贺凌风对此视若无闻,字句清晰地重复: “你说‘长见识了,变态也是个人传人的现象,以为是传家宝代代相传么’,还说……”

  林秋夏顿时想为祖国的航空航天事业做点贡献,比如移个民去外层空间之类的;但是鉴于他的经济状况,这个梦想注定了不太现实,只能自欺欺人地捂住耳朵,以便于更顺利地假装听不见。

  好在贺凌风也没打算真叫他当场羞愤致死,适可而止地给他留了一口气,顺便解释了一番。

  高度共情,是动用直觉的主要后遗问题之一,大多数情况下伴随着程度较深的回溯而出现。

  这个“程度”的判断标准则大概有三:当事人是不是有意识地动用直觉,回溯是否有明确的声音画面或者感受,以及回溯片段内的时间长度是否连贯超过两分钟。

  林秋夏和董存棋的怨执建立起联系时,尚不满足第一条准则,醒来后也没什么所谓,只当做大梦一场;但是在沐医生家的回溯,以及刚刚这一场,显然三个条件都已齐全,于是他共情带出了回溯中的情感因素,会对当事人感同身受。

  另一种情况,则是在短时间内多次动用直觉,也大概率会有高度共情的情况发生。

  譬如在城郊酒店抓水鬼的那一次,林秋夏多次被卷入水鬼的直觉,被建立起联系;水鬼的感情不够强烈,阴气却够,林秋夏沾染到水鬼的气息,才会轻易在路边被迷住。

  “鬼怪一般拦不住活人,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肯定是生冷不忌就往嘴里塞。”贺凌风道, “好在你还剩下点脑子知道叫我来,要是再迟上一时半刻,你都不够填他们牙缝的。”

  林秋夏茫然道: “叫你……?我手机不是没有信号了么?”

  贺凌风的脸顿时黑了不少: “我听信徒的祷告,还要用手机?”

  林秋夏懵了半天,才渐渐转过弯来:贺凌风乃是上古真龙,受万民香火就得泽被苍生,倾听祷告和许愿是他与生俱来的本领。

  迎着贺凌风愈发不好看的脸色,林秋夏很是没有个眉眼高低地喃喃问道: “啊?所以我算是你的信徒么?”

  “不然呢?”贺凌风咬牙, “你相信我的存在,愿意追随于我,不是信徒还是什么?你还有什么别的信仰。”

  林秋夏不知死活地诚恳回答: “呃,算是有?我还挺信马克思的……?还有,呃……无神论……?”

  “神”这一概念是口口相传流传下来的,其中不无后人杜撰的成分,那些凌霄宫阙当然并不存在。但倘若追溯起来,上古真龙便是这世上最为近神的存在了。

  贺凌风面色复杂,沉思片刻,决定还是不要讨论当代人类的信仰了——主要是深入研究这个问题,可能对他自己的心理健康不太友好。

  林秋夏则在另一边心里打鼓,他看着贺凌风的脸色上愈发明显地出现不满,既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又不知道哪句说错了;复盘一下的话,好像甚至没哪句话说得对。

  茫然之下,他忐忑地问: “那个,那我要是在心里说你坏……不是,我要是在心里夸你,你会听见么?”

  贺凌风: “……”

  他是龙又不是聋子,真当他听不到中间改口的那段啊!

  林秋夏: “………………”

  糟糕,他刚刚又不小心乱说了什么大实话!

  贺大人的脸色七窍生烟,他在心里连连默念不能与傻子论短长,才没喷出火星子,耐心缓缓解释道: “……我只能听见你有求于人的心声,没那个时间听那些三纸无驴的连篇废话。”

  林秋夏敏锐地发现贺凌风没动真火气,逐渐安心下来,竟然在心里试着念起来“希望涨工资涨工资涨工资”。

  当然,这种许愿没法和生死一线相比较,甚至不能纳入“祷告”的范围,贺凌风听不见。可听不见不耽误他一眼看出来林秋夏心里的小九九,当场戳穿道: “想涨工资了?人有梦想是好事。给你个拿奖金的机会,刚刚的直觉感应,说说你看到什么了?”

  林秋夏的神思早跑到了十万八千里外,猛然想起正事,连忙把回溯里看到的内容一五一十地讲给贺凌风。

  他一心想着别错漏过什么细节的问题,唯恐耽误贺凌风的判断,连马路上能看见几块绿化带都描述得事无巨细。

  贺凌风不置可否,只问: “和他的犯罪事实一致,但人间已经给他定过罪了,然后呢?”

  林秋夏愣了片刻,豁然发现自己思路的误区——张启铭已然被定罪,看到他的犯罪事实,也只是为杀人犯补齐了他杀人动机的前因后果而已,于现在的情形并未有什么帮助。

  他们要做的,是揪出这个怨执,将他净化或者驱散,才能保证大学城未来的安全不受非人类生命的侵害。

  再详细一点,就是要辨别他的藏身之地,再揪出附身物。

  林秋夏紧抓着这个念头,忽然心有所感,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一声,就迫不及待地再次接触到贺凌风拿来的账册,进入直觉回溯中。

  这一次,回溯的画面不再是张启铭的所思所想,而是他当下所处的位置——启铭五金店。

  五金店和其他的店面不同,无论怎么装潢,都会显得拥挤无比。张启铭家的这间店铺亦然,巴掌大小的房间里,散落着无数的五金配件,还有些日杂生活用品。

  但是看得出店主人对此间店铺仍然用了心,虽然物品陈设摆放上没有发挥的余地了,卫生却做得非常好,整间屋子简陋而干净,显出一种乱中有序的整洁。

  张启铭坐在桌子后,一边抄账册一边和别人打着电话,说: “……我真的不去了,哎,我家里就是这样。老人学不会用电子产品,也信不过做表格什么的方法,只有手抄了他们才安心。嗯,好,下次有时间,我一定和你们好好喝一顿。我请客!”

  电话那段的人则夸奖道: “你啊,就是孝顺,小时候咱们邻居谁不夸你?行了,帮我给叔叔阿姨带好,我们玩去喽!”

  可撂下电话后,张启铭放下手中的钢笔,露出的账本是他写了一整个中午的杰作,只有两三行字。

  五金店的账记在旁边开启的计算机上,摇着蒲扇的老大爷坐在门口的躺椅上,对来往邻居说: “嗐,可不是嘛。我家启铭就是想的太多,非说怕我和老伴看不懂账叫人骗了,今天特意来店里帮我们手抄一份存放。

  “他呀,真是小看我们老两口啦。信息时代,怎么能不会用计算机呢?你张叔是那么老土的人?哎呦,孝顺?他呀,那叫老师当惯了,看到亲老子都想管一管。嗐,年前还劝我给店子关了,跟他享清福去呢!你说说,像我这种操了一辈子心的,上哪闲得下来?他啊,算是好心一片,就是不懂咱们嘞!”

  明明是想自夸的话,非得以自贬的语调说出来,仿佛是每一个长辈和别人聊天的习惯。

  可他们在外边聊得起兴,屋里的张启铭则不然。林秋夏看见他的手指扣在桌子上,在一声声谴责中,忽然用力抓起钢笔,恨不能将笔杆握到嵌入手掌。

  张启铭在想: “哈?要不是珊珊也去,我能放着外边的饭局不去,在这当个抄书的么?真是够了,从小骂道大,听着就烦,我耳机呢……”

  张启铭站起身,四处找着耳机。许是嫌店里摆放的东西太碍眼,他的火气直冒,狠狠踢了塑料盆一脚。

  外边的人顿时道: “老张,你快去看看,里边怎么了?”

  老大爷眯了眯眼,懒得挪地方,回身喊: “干什么呢?家里的货不是钱进的?手脚轻点!当了老师兜里有几个钱,就不爱惜东西,我是这么教你的?”

  然后,他朝着聊天的人赔笑, “哎,刚说他不喜欢这个店叫我关了,里头就砸上了。一听就是故意的,什么破脾气!”

  老大爷三句话里头,必有两句拐着弯地嘚瑟孩子孝顺自己,另一句是贬损张启铭。聊天的人差点听出尴尬症,找个借口赶紧跑了。

  这位老大爷遂更加不满起来,朝着店里震声喊: “说你呢也不知道吱一声?你在学校也不说话啊?不说话你怎么讲课。大学老师,不会干我们这些粗活,干不了你就别来,非逞能干什么?我告诉你,这里边的东西你敢弄坏一件,我可得揍你!”

  林秋夏不能离开这间店面,看不到外边的情况,只能看见张启铭的样子愈发崩溃。

  他握紧了拳头想挥出去,却不敢真的拿东西泄愤,看遍整个屋子,只好撕下刚刚写的一页纸,勉强作为发泄。

  但他刚想团起来纸张丢出去,又怕被抓到乱扔垃圾,思来想去,唯有重新将纸塞回本子里。

  做完这些,张启铭深吸一口气,竟找到了新的灵感,在计算机上敲下一行消息——给受害女生: “你上次找我要的书到了,下午来我办公室拿。”

  发完,他仿佛仿佛一个毒。瘾发作的瘾。君子终于闻到了毒。品的味道,深吸一口气,又回到了他仪表堂堂的壳子里,好整以暇地走出门去,彬彬有礼地说: “哪敢弄坏您的宝贝?我就是不小心碰到了。我学校有事,得赶过去一趟。”

  老爷子摇头晃脑地站起来,数落他道: “知道你是大忙人,那还杵在这干什么?快走,看见你就心烦,笨手笨脚的。要不是你会读点破书,叫你来管店子,你早饿死了!”

  他说这话前,还往对面小卖铺看了一眼,确认里边的店主正在门口,能听到他的声音。

  那店主是张启铭的发小,一个热爱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初中读完就辍学了,回家做小卖铺生意。

  老爷子向来在他面前优越感十足,进屋的背影都雄赳赳气昂昂的;不过人家店主正在埋头理货,耳朵里塞着一副耳机,不知道是和谁煲电话粥呢。

  不过想来应该是个姑娘,他嘴角都要飞到天上去了。

  只有张启铭尴尬得不行,连走路都不想抬起头来,顺着墙一路溜下去。

  可能是怕老爷子发现他这一天什么都没做,张启铭离开时,还没忘了拿着他那本无字天书账册。

  林秋夏的回溯仍继续着,还是跟在他的身边。

  夏天的温度炎热,走在毒火暴晒的阳光下,张启铭的身上很快渗出来汗水,洇试了衬衫的后背,叫他整个人显得狼狈无比。

  恰在这时候,刚刚给他打电话那位发来微信消息,张启铭划开手机,点开对方拍的图片,被那奢侈的菜品和精致的酒水撞了满眼。

  尤其是坐在镜头内的张珊珊。

  张珊珊就是他们中学时那位班花,张启铭肖想已久的姑娘。照片里,她身上穿的是高定,手边却拿着一只不到二十块的小包,廉价得不相匹配。

  张启铭在她的朋友圈见过这只包,配文说是她丈夫亲手用材料包编织的。白色的毛绒小包极容易脏,可朋友圈到现在已经半个月有余,她的包还是干干净净,像是新的一样。

  他因此觉着那男的多半不是好东西——自己做着上亿的大生意,和不少机关领导认识,人模狗样地进进出出;但是给老婆花钱都不舍得,竟然买这等便宜货色。

  不像是他,他可能只有几万块存款,可他能够全部全部都献给喜欢的人。

  他觉得张珊珊不值钱,她会和这么不在乎她的男人在一起,图的肯定就是阔太太的身份——不然自己哪里比不上她的抠门老公呢?真是爱慕虚荣的女人。

  张启铭还不由得想起他们读书的时候,那时的张珊珊也是这般,在他那铁锈味四溢的人生里,投射出一道衣香鬓影的光芒。

  她买最新款的手机,昂贵的耳机,所有的球鞋开售她都知道,还不用像别人一样苦哈哈找代购,直接指挥自己的管家跨洋去排队。

  那时的张启铭想朝她说明心意,不敢像别人告白一样写简陋的情书,他认认真真地攒了半个月零花钱,给她买了自己舍不得吃的零食大礼包。

  可是张珊珊拒绝了他,反而答应了那个仅仅用小纸条写着“我喜欢你”的男同学,谈恋爱轰轰烈烈到毕业,然后官宣了一本结婚证。

  他又忽然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好像一切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他的努力不过是茍延残喘。

  那些儿时高高在上的人,现在就算不付出任何努力,也依旧高坐云端。而他呢?每天拼命地做学术搞研究,在课上讨学生的欢心课下讨领导的喜欢,也不过是从一条赖皮流浪狗,混成了一条看上去有模有样的狗。

  脑子里盘旋着这些事,他心不在焉地走回学校,快到校门前,他才匆匆调整好表情,又变回得体而从容的模样,去找出学生想要的那本书,放在办公桌上。

  看着学生满脸雀跃的样子,和她崇拜的神色,听着她口中满是信任的话,他总算是不再考虑那些不堪的过往,琐碎的家事,重新回到体面的人类世界。

  只是那张脸太像张珊珊了,张启铭还是没能忍住,在学生的腿上状似无意地摸了一把。

  学生迟疑片刻,不着痕迹地缓缓躲开。

  张启铭佯做不解地问: “你躲什么?是不是嫌老师占用了你的课余时间,急着要跑出去玩?年纪轻轻,你可不能想着玩,老师说的都是学术上研究的热门领域,你好好想想。”

  迟疑一下子就变成了悔恨,学生认定了那是个意外,虔诚地点点头,打保证似的说: “我知道了,对不起老师,我回去肯定好好读您说的这些。”

  目送学生出门,张启铭不再压抑自己眼中的兴奋之色,举起刚刚摸过学生的那只手,陶醉地端详起来,甚至放到面前嗅了嗅。

  许久,他拿出崭新的账册,鬼使神差地在上边写下第一行字: 100元进账。

  他想,那瞬间的满手细嫩触感,就和他第一次打工赚到一百块钱一样,使人心潮澎湃。

  于此相对的,是“出账”。

  画面一转,来到他首次记录“出账”的时间。

  张启铭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在C市老城区巴掌大的地方,人就那么几个,兜兜转转总会碰在一起。同学中又有着一堆位高权重的家伙,人家随口一句“你是不是不给我面子”,都能叫他承受不来。

  于是,又到一场聚会时,他不得不来到现场;而来到同学聚会,势必会看到张珊珊和她的丈夫。

  张启站在宴会厅门前,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深深的恐惧。这恐惧如有实质,林秋夏顺着情绪,便探寻到源——张启铭竟然是害怕班花,且不是什么“近乡情怯”之类的,而是实实在在的惊恐畏惧。

  他在明知道班花和丈夫婚姻已成,感情和睦的情况下,竟主动提出要给张珊珊当地下情人!

  这话还提得挺有“诚意”,张启铭承诺,一个月可以给她一万块钱作为酬劳,外加随时请她吃饭,还差点当场脱裤子请她验明正身。

  张珊珊果断地拒绝了,还闹得险些报警。

  尽管张珊珊承诺他不会将此事告诉别人,还帮他找好了借口,说他是喝了酒才神志不清,还说自己会忘掉这些对话。

  可是来到聚会的宴会厅,张启铭顿时感觉到来自于四面八方的眼神。

  他觉得张珊珊肯定出卖了他,气不打一出来,只能忍到聚会结束,发微信消息质问,却发现自己早就被拉黑了。

  这一天,他的“出账”是一千元。

  而接下来的一笔“进账”,也是一千元。

  张启铭心烦意乱的时候从来不想回家,他情愿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静心安神。

  而这一天,那学生恰好跑来找他,还讨好地带来了一杯奶茶,感谢他的借书。

  张启铭假借“拿东西走神没看到”的借口,摁了一把那姑娘的胸口。

  ……

  此类的进出账单不胜枚举,林秋夏咬着牙看完回溯的全过程,醒过来时差点想吐了。

  他不是个愤世嫉俗的人,平时看新闻也不走心,只偶尔叹息一句“世风日下”,或者是“楼上说得对”。这时大概是把他人生前二十来年没走过的心全都补回来,缓了一阵才说得出话。

  林秋夏说: “他的附身物,是不是账册?”

  说完,他就因为回溯的时间太长,彻彻底底晕了过去。

  贺凌风叹气,很是嫌弃地伸出两根手指头,将林秋夏的手拎起来再挪开,放得远离那页纸张,以免再次共情。

  他犹豫了一会,最后觉着还是得管管这菜鸡——主要是看着个大活人在他的沙发上四仰八叉,真龙大人觉得不爽。

  他遂一挥手,叫林秋夏换成规规矩矩的姿势,再挪到沙发上休息,还能避免落枕的风险。

  贺凌风出门时,石双已等在门口,百无聊赖地坐在驾驶室里玩手机,看见贺大人来了,他连忙坐直坐正: “大人。您和小林顺利不?”

  “嗯。”贺凌风随口说, “这一次的反应还行,至少知道自己是在破案子了,不会再照本宣科地重复现场有什么,和重要证物玩回溯一日游。”

  石双笑道: “那是好事。大人教得好。”

  贺凌风不置可否道: “好么?他学得太慢了。”

  石双笑呵呵地宽慰: “大人别急啊,您教他个几十年也使得。再说刑侦可是一门专业,人家大学要学四年的。”

  贺凌风没再接话,靠在古斯特的后排座椅上,用极轻的声音说: “要是来不及教他这些年呢。”

  石双没听清楚,但是看贺凌风神色疲惫,便也没多问,只暗暗调节好车上的温度,调成一个便于休息小憩的数字。

  贺凌风近日总是显得有些许疲惫,倒也没谁决定异常——各路妖魔鬼怪扪心自问,要是自己这么办案,做生意外加上台演出,连轴转上一阵,肯定也是吃不消的;贺大人厉害归厉害,说到底却也总归是两条腿走路的化形,四条腿着地的原形嘛。

  林秋夏看在眼里,之前也有过多帮帮忙的念头。

  但贺凌风严词拒绝,直说不要拖油瓶,表示他现在身上吸来的阴气还没散干净,直觉不受控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自己可不想一边忙一边还得顾着他。

  林秋夏只好老老实实打消此打算——直到他今天一觉睡醒,从沙发上爬起来,正正好好看见家里双开门的大冰箱。

  他豁然开朗地想: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他至少能做饭吧!

  林秋夏转而投身厨房,试着给贺凌风研究些吃食,顺便当做直播的内容,还能蹭一把最近美食直播的热度。

  然而总有那么几个眼尖的,居然认出这是贺凌风的住所,林秋夏只能澄清说,是自己住的房子太破旧,所以贺凌风仗义出手,允许他在自己家直播。

  弹幕则表示:好的知道了,你们两个没什么问题,只是贺影帝愿意借你车子房子,你给他做饭吃的纯洁感情。

  而贺凌看到他做饭的直播,第一反应是——谋杀。

  真龙大人生来就没有什么克星软肋之类的东西,百无禁忌,直到他上回遇见林秋夏做的饭。

  他今晚的日程是抽空做一个小采访,以便于让他的粉丝安心,顺便严正声明:林秋夏绝对不是给自己做的饭,自己也不会吃那看着就不太对劲,一口下去比减肥药还灵的东西,请大家留自己一条生路。

  就是访谈当晚发出来以后,眼尖的人不由得提出来了疑问: “贺凌风怎么知道一口下去比减肥药还灵?”

  “胡说,我家哥哥才不吃减肥药,他是健身型!”

  “什么健身啊?笑吐了,有些粉丝怎么不审题?重点是贺凌风怕不是被林秋夏毒窜过?”

  “哈哈哈哈哈他肯定的,他那个表情十年老粉就没见过,一言难尽。”

  “那到底是什么让贺凌风吃蹿稀还让林秋夏占用自己的厨房?”

  “爱情啊!!!”

  贺凌风: “……”

  贺凌风由衷地不太想说话了,还推掉了自己未来整六个月的访谈。

  高谁严谨地问: “那大人六个月后呢?”

  “不接。”贺凌风道。

  高谁推着眼镜,在备忘录输入: “七个月后,再来问大人接不接访谈。”

  高大爷边记录边读出声来,贺凌风道: “不止六个月,以后也不接了,也不止访谈。半年以后的日程,我暂时不接任何预约。”

  与此同时,林秋夏也遇到了新的烦恼。

  在他说出自己的住处太差劲后,网友拿出他舅舅和舅妈直播的内容来,上边赫然是舅舅哭天抢地,说自己家已经给林秋夏预备了买房的钱,可林秋夏看不上普通小区,只看得上高档次的,连家里的存款都一起偷偷取出来买房,才导致妹妹没钱治病。

  “我也不会查案子,”那位网友说, “我就知道肯定有一方是在说谎,但说谎的是谁呢?还请眼尖的博主分析一下。”

  “还用分析?肯定是林秋夏说谎吧,为了避嫌胡说。其实说不准是他已经入住了贺影帝家,艺人嘛,忙得陀螺一样,哪有时间天天和男朋友在一起?所以林秋夏就自己搬进来了呗。”

  “还用分析?有些人是不炒CP不舒服啊。很明显是贺凌风人好,才会不计前嫌帮这个小网红。”

  “还用分析?博流量眼球呢。”

  林秋夏最怕直播间吵得天翻地覆,他出来拉架也尴尬,当这些人不存在更尴尬。

  以前是他一个人单方向挨骂还好,大不了努力修炼一下脸皮。可现在经历了之前的“网红救人”和“在线算命”后,他竟然也有了一批自己的“粉丝”,开始吵得有来有回。

  更重要的是,这一次还有贺凌风和他一起挨骂。

  林秋夏决定必须要澄清,只是计划不如变化快,他还在心里拟订稿子的时候,网上已经又爆出来了一则新锤。

  这一次,是一个小网红发的稿子。这位主播耐心十足地花了一天时间,从林秋夏此前的直播判断出他的住处,市区搭了好几班车,才辗转到达那附近直播。

  这里处处透着和昂贵相反的气息,远远脱节于新媒体时代,甚至还有大爷摇着蒲扇看报。小网红也采用了最原始的求证方式,拿着林秋夏的直播截图四处询问: “这个人您见过么?住在这么?”

  她起初问的几个人一问三不知,直播间一片起哄。但她仍旧边走边问,越挫越勇似的。

  最终问到了林秋夏常去的早餐店,总算是得到了准确的答案: “嘿,这不是小林?好久没见了!这孩子是个好人啊,他吃饭晚,赶上我收拾东西,还能给我搭把手……”

  大家从前只见过林秋夏直播时露出的室内环境,没见过他住的小区周围。舆论再一次哗然,只不过这一次风口浪尖上的,是林秋夏的舅舅一家。

  起初是有人在舅舅的直播间问,林秋夏到底住到哪里去了,舅舅尚能应付过来,只含糊其辞就行了——去郊区吃早餐怎么了,又不是找到了林秋夏的成交记录,就像之前他三言两语就糊弄得大家信了自己的说辞一样,现在也自有网友编全中间曲折。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情况已然和从前不同,很快就冲进来了大量的人,直接质问他是不是骗了大家,闹得他带货的平台乱糟糟一片。

  舅舅只能给林秋夏打电话。

  林秋夏那时正在嗦面条,和贺凌风并肩坐在餐厅的桌子边。

  他下意识想接电话,却被贺凌风一把扣住手腕。

  “吃饭就吃饭,不能玩手机。”贺凌风义正言辞, “别影响我胃口。”

  林秋夏愣愣看着他,问: “可我都听见电话了,不接会不会不太好?”

  贺凌风道: “影响我胃口,后果更严重。”

  林秋夏顿时老实了,电话调成静音,继续嗦他的面条。

  舅舅打不通电话,随着事态愈演愈烈,没法联系林秋夏公关,再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被人攻讦这种事,放在林秋夏身上,他觉着不过是叫人说几句,隔着网线不痛不痒。

  可是落到自己头上,他却渐渐应对不来了,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

  之前说“林秋夏嫌买的房子太远,还要在方便的地方租一个”,后来就变成了“林秋夏那个老破小有学区,所以房价特别贵”。

  这一次,网友不用放大镜都能找的出来问题。

  “你刚刚还不是这么说的?”

  “特么的不是说林秋夏有问题么?我怎么觉得这边问题更大?”

  “林秋夏连女朋友都没影,他还买学区房……这话你信不信?”

  更有人出来澄清: “他有没有对象,都买不着学区房,这就没有什么好学校!”

  “我们这破小区还有高价学区房?我怎么不知道。”

  “远?嫌远?方便的地方?哈哈哈哈哈笑得我,这是C市几乎最偏远的地区之一了吧?他能做什么方便?”

  还有人疑惑: “林秋夏既然没超额消费买房,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债务?”

  “舅舅说给林秋夏买房,但是林秋夏对条件不满意,偷家里的钱还贷了款买房子,充自己的虚荣心。结果他现在住在老破小……啊这,舅舅原来是准备给他买个茅厕?”

  “我也不懂了,但是肯定有问题吧,不然林舅舅支吾什么?”

  这场风波最终以医院出具的说明为尾声,有人找到了林秋夏当年的缴费记录,上边赫然显示着他为妹妹划了一大笔医疗费,用的正好是信用卡。

  “凭我浅薄的认知,”澄清人说, “一个为了给妹妹治病,负债累累的人,我觉得至少不能说他坏……更不会前脚偷了妹妹的救命钱买‘天价’老破小,后脚为了妹妹借空贷款。”

  弹幕跟着一起破案: “哎,我就说林秋夏看着不像是那种人。”

  “所以他舅舅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哪有人给妹妹垫付了一大笔医药费,还会去偷所谓的救命钱……”

  “这反转好突然啊!”

  “也不算反转?我觉得两边都有问题,舅舅看妹妹生病,动了给林秋夏买房子的钱。林秋夏偷钱买了现在的住处,导致妹妹后续治疗费用不够,再愧疚垫付呗。”

  “你怎么知道?你是他家摄像头啊。”

  “林秋夏的反应我不知道,但是舅舅这个表现,明显是撒了大谎!”

  林秋夏住的那间房子的房主,也被人叫来出面左证: “我是卖房给林秋夏的人,我今年七十岁了,不常上网,今天有人联系到我,我才知道这桩谣言!我要替小林澄清:你们说他是半年前拿走了妹妹的治病钱,但是小林一年前就交完了首付,时间不一致!”

  她在澄清的评论区,还补充道: “小林他人真的不错,看我年纪大,也没糊弄什么。他被人误解,也没让我出来帮忙解释,不就是为我这个老太婆考虑,不想打扰我么!希望大家别骂他了,弄清楚事情,再发布评论,不要误伤好人。”

  而整件事的事主本人林秋夏,其实比各位网友还关心事情的进展——他没有原主的这一份记忆,也并不知道此事的前因后果。

  而且,他吃瓜的进度甚至还不如各路网友——贺凌风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杜绝了他继续直播,没收了他的电子设备,甚至不惜雇卜小咪来看守他。

  贺凌风对此的解释是,防止他心绪波动太大,再不小心出个三长两短,可没有真龙大人管了。

  但实际上,林秋夏心里知晓,这段时间全是贺凌风一手在帮他料理此事。

  林秋夏很感激,同时也有点为难:贺凌风看起来总是疲惫无比,林秋夏实在不想继续麻烦他了。

  这种问题,最好的解决方式莫过于当事人的澄清。

  终于,赶上卜小咪的补课老师有空时,林秋夏将她连猫带零食打包丢走,第一时间去书房摸回来自己的手机。

  岂料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还没进门,他便听到了贺凌风清嗓子的声音,连忙躲开——躲完才发现,是吓唬他的机关阵法。

  林秋夏: “……这人好幼稚,怎么像是家长不让小孩看电视一样。”

  但幼稚也不耽误有用,他的手搭在门上,心中稍有点忐忑。

  可忐忑也是没用的,他牙一咬心一横,干脆闭着眼睛点开直播间。

  直播间里,是他直播以来前所未有的宁静祥和。

  “小林开播了!”

  “主播来了!主播是来说债务问题的么?”

  “小林你太难了……你还年轻,一定要趁年轻快跑!我倒不是劝你辞职啊,就是换个地方可以更好地生活,不被他们拖累呀。”

  “我就想知道买房的钱哪来的。”

  “是,我来解释一下债务问题。”林秋夏张嘴时有点生涩,但是很快就进入了直播的状态, “我欠的债……是妹妹的住院费,但是肯定还有其他的花销,不全是她的费用!

  “房子?希望大家不要来找我了,真的不是学区房,我甚至不知道那附近有没有这个玩意。”

  “我和贺凌风……”林秋夏忽然呛到一样猛咳, “好吧,我们暂时住在一起。但是和你想的肯定不一样啊,我们——呃,怎么可能!希望大家别乱想啊……我们很清白的。”

  弹幕顿时都有点蔫头耷脑: “什么叫清白,你们怎么可以清白?你们还没过上没羞没臊的正常生活?”

  林秋夏: “……”

  林秋夏被一窝密密麻麻的提问砸了个头晕眼花,掏出之前学会的“无视大法”。那些问他和贺凌风什么关系的,他全当做没看见,只挑就诊和房子相关回答。

  可惜五花八门的弹幕里,问这种正题的人少之又少,如同大海捞针;可以回答的范畴内,还有不少是问“那你给老旧房子装修是不是花了大价钱?”这种事情,林秋夏的记忆缺失,导致他一问三不知。

  买房肯定逃不了装修这一大关卡,林秋夏的沉默便成了疑点,不乏有人穷追猛打地追问花了多少钱,是在哪家公司装修的等等。

  看着飞速滚动的弹幕,林秋夏听见自己说出一个数字: “三万五千九。”

  他还听见自己说, “没有找公司,我自己买的材料,在网上找了教程,自己做的。”

  随着这两句话说出口,林秋夏的眼前似乎闪过了无数画面,他深夜对着手机搜索“瓦匠是干什么的”,在市场和乳胶漆商家砍价,还有蹲在地上一点点铺砖……

  他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我怎么觉得,这个‘林秋夏’就是我自己?”

  顺着这个念头,乱七八糟的记忆瞬间开始了顺杆往上爬,一拥而入地挤进林秋夏的脑海。

  他被迫和自己联系起来直觉,进入了回溯!

  舅舅和舅妈虽说爱因为林秋夏吵架,但总归是没有真的把他撵走,林秋夏还是感念居多的,从小就分外照顾妹妹。

  他的表妹大名叫韩曦,小时候是调皮捣蛋鬼,常常拉着林秋夏满地乱跑。干的坏事被发现了,还会统一栽赃给林秋夏。

  林秋夏倒也乐得帮表妹收拾烂摊子——舅舅和舅妈至多罚他洗一洗碗,叫他做些什么,才总算不是个吃白饭的。

  但大概是初中开始,表妹就愈发没有小时候活泼爱闹了,大家起初只觉得是女孩子长大了,自然不会和小时候一个样。直到她因在体育课昏倒入院,查出病来,已经是只有器官移植才能救回的情况了。

  林秋夏选择辍学前,舅舅深夜点着烟,来找了他一次,只是抽烟,别的话一句也没说。

  临到半包烟都抽完了,那个男人才憋出来一句: “秋夏啊,家里的日子不好过了。”

  林秋夏看舅舅的眼神慌神了好久,缓缓明白过来,果断地在志愿上签了专科学校。

  班主任气得够呛,辗转找到了林秋夏常去的补课班。

  补课机构那些年正赚钱,校园也装潢的愈发像是正经的学校,来来往往人还挺多的,真让老师一个个找过去也不现实,门卫只好让她在门口等一下,他们进去查查这学生读的哪门课。

  班主任在门口等待时,几个藏不住话的半大学生路过,正说起林秋夏家里的事。

  “太惨吧,他的成绩可以上一本。”

  “没办法啊,他妹妹生病。哎,不过我看他家那个藏酒,也不像是缺钱的样子,为什么非得从儿子下手呢?”

  “因为儿子不是亲生的啊……牺牲一个不是亲生的儿子,换全家的生活阶层不掉级,不是很值?”

  就在这些议论纷纷里,林秋夏的记忆忽然仿佛被强行敲开了一条缝;缝隙里闪烁着他身体原主的记忆,拉着他再度沉入更深的回溯。

  不过也都是些东一件西一件的小事。

  这位来找他的班主任,是英语老师,恰是林秋夏的弱项科目;林秋夏怕她怕得要命,比现在贺凌风的龙威还好用上百倍。

  他十三岁生日的愿望是要一台属于自己的四驱车,可是小时候,院长爷爷也会没钱,一连几年都没法给他买;舅舅一家自然也没有什么要买礼物给他的真心,同样的一连几年都没有买。

  他中考那年,语文出了一篇非常奇葩的文言文阅读,基本没有能押中题的老师,所以舅舅建议他不要搞这些没用的技巧,还不如全都背一遍;院长爷爷也是这么建议的,不过叫他每天别背太久的书,当心给自己背傻了。

  他十八岁的时候,高考结束了,大家正约着出去玩,把学习的事情完全抛之脑后。而林秋夏已经开始为了大学的学费犯愁,提前出去找兼职打工;舅舅则主动给林秋夏安排了一份兼职,叫他提前接触社会,以后有了经验好找工作。

  ……

  林秋夏看着看着,忽然想: “所以,不管哪个世界的倒霉蛋林秋夏,都是我?”

  没有什么原主,只有林秋夏,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林秋夏。

  他连读书再毕业后打工,付完首付也有着小有了几万块的小积蓄,当做存款放在银行里,也能够取出来应急。

  他的舅舅和舅妈因家里生活不易,暗地里打上了这笔钱的主意……林秋夏当然是愿意拿出来的,他怎么可能眼看着表妹病重呢?

  但问题就在于,谁也不信他会愿意出这笔钱,唯有算计着来。

  就算是林秋夏配合交了公,舅舅和舅妈仍觉得不够,猜测他还有余钱,找到之前林秋夏手把手为他们开得短视频账号。

  他们联系到网站小助手,顺利地把事情始末凑在一起,在小助手的安排下,发酵成了一件轰动一时的社会热点话题,甚至探讨到了“人性”的层面上。

  林秋夏不堪其扰,咬着牙贷款给表妹付了医药费,最终还是在重压之下,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一觉醒来,就重新回到自己小的时候。

  这一次,他故意错过了舅舅和舅妈来接他的那天,在泥潭里,仅凭一己之力挣扎着出头,挣扎着生存,扎根在这座城市。

  年岁渐长,他忘了自己活过一次的事,却渐渐找到自己生存下去的勇气。带着新的信念,他再度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