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室的窗户开着一条缝,阳光和微风透过薄薄的窗帘进到屋子里,连医院的消毒水味都被镀上了暖意。

  那位好脾气的医生微微笑着,分明和刚才的幻觉里是同一个人,但此时再看——他其实生得一副温厚长相,自带一种令人心生亲切的气质,露出的上半张脸还有点形似某位常客串电视剧配角的中年男演员,完全不会让人觉得诡异。

  医生闲聊似的问:“你今天感觉如何?天气不错吧。”

  林秋夏听见自己尖锐地说:“……我不认识穆李!我不认识那个贱.人!”

  林秋夏:“……”

  这公鸭嗓也太难听了!

  医生叹着气,在病历本上写下什么,又问:“刚刚吃过午饭了么?”

  林秋夏继续听见身体说:“你有病?!老子都说了,老子不认识那个婊.子!别他妈什么下.贱胚子都往我身边贴!”

  医生无可奈何,放下纸笔,好脾气地说:“董先生,你冷静一下。好了,我们的治疗开始,请深呼吸。护士,调整一下设备,电流不要过高……”

  一名年轻的护士走进视线,生疏地朝着机器伸出手,看上去有点紧张。

  她的胸卡上写着“实习”二字——这显然激怒了林秋夏此时的身体,或者说,是董存棋。

  董存棋忽然和现实世界接轨了,他坐地开喷,迭加使用了数不清的国骂词汇来表达他的愤慨:

  中心思想是嫌医院轻视病人,竟然让实习护士来给他看病,此举颇为狗眼看人低,是势利眼行径。他从前也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人,即便没落了,尊重也是要有的,至少需要高规格的至尊VIP待遇。

  总之,实习护士倒也不是不行,就是不能用在看病的事情上。如果是住院部提供的客房服务,他勉强能看在颜值和身材上接受。

  但前提是不应当额外收取服务费。

  林秋夏虽然没指望过自己的嘴里能吐象牙,却更没想过这位置有朝一日会放出此等狗屁连天。他恨不能给自己两拳,好让这人赶紧闭上嘴。

  可这身体不归他管,他只能眼看那小护士被说得快哭了,不知所措地朝医生求助。

  医生挡在她面前,正色道:“先生,我们是正规医院,请您尊重医护人员,谢谢。”

  董存棋毫不意外地无视了这句话,嘴里不干不净地继续嘟嘟囔囔:“装什么纯啊,护士不就是干那个的……”

  医生和精神病人计较不来,只得温柔地安慰那小护士:“咱们科室是这样的,别害怕,治病救人,职责所在。束缚带很结实的,不会有危险。你见得多了就习惯了。看过317床的病人么?比这位239先生严重得多,甚至曾经有过暴力倾向,昨天刚刚病愈出院。”

  他见这小姑娘甚至不太敢靠近过来,也不勉强,自己走到机器前,很有耐心地改口说道,“唔,这个仪器不太好操作,我还是再演示一遍吧。你做好笔记。先看指示灯,这个位置闪烁……”

  医生熟练地摁下几个按钮,恰到好处的电流便顺着仪器传导而来,温和地刺激着头皮,根本不会电得人浑身痉挛。

  林秋夏眼前的画面渐渐模糊,耳边的声音也淡去——他借用视角的身体陷入了安稳的睡眠。

  待他再睁开眼时,治疗室还是那间治疗室,外边的天已经黑了,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坐在旁边的医生眼眶下微青,眼神似乎不太聚焦,鬓角甚至多了几绺白发。

  他的声音嘶哑,完全没有精气神,十分消沉地公事公办:“董先生,你今天感觉如何?”

  窗帘从白纱换成了厚重的绒布,医生白大褂里的衬衫也变成毛衣,那个实习的小护士不见踪影,可能已经结束了实习期——看样子,现在和刚才的画面之间,隔了不少时日。

  只有董存棋还在孜孜不倦地叫骂:“她就是个千人枕万人睡的货.色,操.了,她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他说得非常入戏,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开始哈哈大笑,“老子肯和她上.床,那是看得起她。她这种货色也配进我家门?我从始至终都是和她玩玩而已!穆李她就是个傻.逼,下贱的傻.逼!她活该啊,活该!”

  医生终于隐隐透露出不耐的神色,不复之前的温和。

  他没有再悉心调试仪器,而是将一张处方单夹进病历,几笔写完,从身后的冰柜里取出一支镇定药剂。

  夜色沉沉,灯光昏暗,他对着灯光摇晃药剂,手掌的投影将他半边面孔隐藏于黑暗。

  他单手用磨砂轮敲开药瓶,一言不发地拿出针管,抽出半管药水。

  可是准备注射前,医生却犹豫了片刻,叹息着转向仪器,轻声道:“……强行镇定没有医疗效果,不能糊弄病人。还是再试试电疗。”

  董存棋呆愣地注视着他,看到这忽然暴起发难,怒不可遏:“你是不是要吃回扣!不许偷工减料——”

  在医生愕然的目光下,他按住医生的双手,逼迫对方抽出一满管的药液,强行摁进自己的肱二头肌。

  医生起初挣扎了一番,但在被牢牢握住双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

  他的眼神从迷茫转为空洞,竟然听之任之,半推半就地完成了注射。(1)

  董存棋如愿看着药剂被一滴也不少地推进身体,心满意足地咧出一个笑容,还没来得及发表指点江山的讲话,旋即失去了对中枢神经的控制权。

  林秋夏的视线再度暗了下去。

  这一次,那种奇怪的预感终于偃旗息鼓,他的意识彻底抽离出来,久违地感受到了自己原配……好吧,严谨一点,是二手的胳膊腿。

  这会的C市正处在寒冬腊月,外边越冷供暖越好,尤其是医院的病房。林秋夏先从外到内被暖气熨了个妥帖,有种从云端回到人间的感觉,才缓缓睁开眼。

  他抻着懒腰坐起来,刚一动弹,就把对面沙发上的三人惊出了三个男高音声部。

  “啊!”苏小清惊喜道,“你醒啦?谢天谢地你终于醒啦!”

  “哎哎哎——”高谁被他一嗓子吓着了,揉着胸口道,“你一个大小伙子,能不能沉稳点。刚刚说到哪了……对,你一条中国蛇,用什么美国手机?美国佬真有好东西能给你?赶快换了!——小林你醒啦?有没有哪不舒服?”

  旁边那位穿着保安制服的……雄性生物则是道:“啊!这就醒了?不愧是直觉系!”

  林秋夏见那保安大哥脖子上顶着一只石狮子脑袋,起初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岂料定睛一瞧,竟然无比清楚地发现——苏小清的双眼是黄澄澄的竖瞳,脸上还有几片青色的鳞片;高谁浑身皮肤青白,压根不像个活人。

  至于保安大哥,他可能是有点头重脚轻,说起话来摇头晃脑的,艰难维持着动态平衡。

  这个视觉效果介于舞狮和惊悚片之间,集二者之大成,在吉祥如意的氛围里透着恐怖,恐怖中又带着一丝结构力学的奇妙原理。

  仨人奇形怪状地挤在一块,可以说是谁也没嫌弃谁,并且以三比一的绝对领先优势碾压了林秋夏,让他不由得产生怀疑:错的到底是自己还是这个世界?

  这是人类社会吧?好像是,也好像不太是。

  大家都有那么点人类含量?有,但不多。

  林秋夏将将维持着一丝理智,竭尽全力地没再晕一次——倒不是意志力有多坚定,而是他今天晕了太多次,实在睡不着了。

  他内心经历了无数的天人交战,半晌,才在三人期待的目光中颤巍巍地问:“我这个症状,医生怎么说……”

  “醒了?2016A那个直觉系醒了?我看看!”他话还没说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姑娘推开门,一蹦一跳地钻进来,“哎呀,这么快就醒啦?没打扰你们做笔录吧?你好呀,我是你的主治医师,叫我莫二白就行!”

  她快乐地蹦了两下,随风飘逸的白大褂下边赫然是两只毛茸茸的兔子腿。

  林秋夏:“……”

  林秋夏绝望地说:“医生,如果说,我现在看您一半是人,一半是兔子……我还有救么?得吃什么药,药贵么?……我现在买保险还来得及吗?”

  莫二白一脸茫然,朝苏小清做出询问的表情。

  苏小清干脆游走过来,友善地拉起林秋夏的双手,说:“哎呀,这样吧!林秋夏,你看看我,别怕哦。”

  林秋夏的眼神甚至失去了焦距,麻木地看着苏小清:“啊。”

  苏小清甜甜一笑,脑袋旋即变成了——吐着信子的青蛇脑袋:“哎呀,其实……”

  林秋夏:“啊啊啊啊啊啊!!!!!!!”

  高谁怒其不争地拎走苏小清,说:“你能不能自觉点?人家怕蛇,那是很正常的事。来,小林你还记不记得铁塔换电APP……不是,你还记不记得百木园?我是你高叔啊,做甜点的。你看看我,我生前也是人,这样会不会好适应一点?”

  林秋夏感觉自己可能是疯了:“生前……?”

  他的脑子一点点转过弯来,看着越凑越近的青紫色面孔,缓慢将这个词汇对应上词义,顿时又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嚎叫:“啊!啊啊啊啊啊!!!啊——!!!!!”

  莫二白大致看出了情况,一闪身跳到林秋夏的面前,强行挤走了高谁,很是温柔地说:“没关系的,不要怕。你看没看过《疯狂动物城》?里边有一只兔子警官……”

  她脑袋一晃,变成了毛茸茸的垂耳兔模样,“是不是差不多?喏,处于极端情绪下的人类,往往更容易接受毛绒动物的安慰,这也是他们大量饲养宠物的原因——”

  林秋夏迟了半拍,终于爆发出下一轮的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喊破音了。

  石狮子同志十分自觉,没有凑上去,只是远远道:“别怕,别怕,我们不是人的。你想要李白的签名么,我可以临摹给你看?我后背上有他的真迹……”

  高谁顿时瞪圆了眼睛:“你有诗仙真迹?怎么不给我看!”

  “哈哈……”石狮子赧然地挠了挠头,“那天他喝多了,甩我一身墨水,也算是真迹。”

  林秋夏在这轮番的打击之中几次差点眼睛一翻,莫二白忙不迭双手结印,给他施加治疗术。

  她尽可能地解释并回答他刚才的问题,企图让林秋夏冷静一点:“我们都是妖怪而已,你看没看过聊斋志异?我们也差不多,都是合法合规成精的。这不是幻觉,你也没有生病,不用吃药……好吧,你有点惊吓过度,可能需要补充一点电解质。价格的话,放心,不走保险也不贵的。”

  林秋夏:“!”

  苏小清跟着说:“……对,我们都是建国前成精的,有证书那种,不伤人。我这个品种没有毒性的,你别害怕。”

  高谁则注意到了后半句:“哎?吃了么平台不给你交保险?过分了,这是什么资本家做派!不行,我得去说说……你先冷静冷静。”

  林秋夏:“!!!”

  他深呼吸一次,虽然嗓音还有点哑,语气却无比沉着冷静:“真的么?太谢谢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