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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在厨房里忙活完，光到外面看亮、仓田和佐为围坐在棋盘边讨论。
亮摆的是自己和绪方在塔矢门下的研讨会上的一次棋局。
三人讨论棋局到一半，光不由在佐为身边坐下来，专心听佐为怎么说。
“小亮，刚刚我和仓田先生都说了我们的意见。你和绪方先生此局打从一开始就危机四伏，想要取胜着实不易。中间这一手棋，”佐为以折扇轻点棋局，“绪方这一手虽下在右上角，看似在进攻整个上方，但其实他意图不在此，目的是想夺走你中间和左下方的整片棋子……”
佐为温柔轻语、指点山河般地循循善诱。光和仓田都听得相当认真，三人心中满是佩服。
“我当时下的时候没有看出这一点。”亮惭愧道，“我在想，和绪方先生下的时候，必须加强全局观念，不要想当然地盯住他进攻的地方，也要看看其他的部分有没有可能成为他的目标。”
“小亮你悟性极佳，一点就透。我只说了寥寥几句，你便得出了往后该怎样完善棋局的结论。”佐为赞许地说。
“塔矢，对你来说，要胜过绪方先生的确不容易。”仓田也说，“你和绪方先生是同门棋手，知己知彼，可能有时会失了分寸。平常你又下得这么稳，心一乱失了分寸就会比较明显，绪方先生恰恰是利用你这一点，察言观色，才能每次都看准机会战胜你。”
仓田话糙理不糙，光听得连连点头。这段时间以来，他们摆的亮和绪方的棋谱够多了，仓田把光观察到的、但每次都找不到合适语言来形容的感觉都说了出来。仓田，果然是棋感十分敏锐的天才棋手。
“小光，你认为呢？”佐为问。
“我完全同意仓田先生的观点。”光说，感到心中疏朗，“在赛场上，我也很怕遇到了解自己棋路的棋手……”
光没说下去。最了解自己棋的两个人，眼下就坐在面前呢。
……
和佐为讨论完后，亮、仓田又和佐为分别下了一盘棋，中间光把自己煮的料理端出来，四人下到日影西斜，宾主尽欢的一日就这么过去了。
真是美好的一天啊！光满足地心想，在佐为身边伸了个懒腰，那神态活像一只在阳光下慵懒的金毛犬。
要是和仓田、亮有棋赛，气氛就没有现在这么闲适了。光心里跟明镜似的。
讨论棋局告一段落，光去厨房里端出切好的蜜瓜。
仓田一看到有水果点心吃就过来，和光一起坐在茶几边吃。亮还坐在棋盘前沉思。
“进藤，塔矢，我发现你们两个人在藤原先生面前，态度就变得谦虚多了！”仓田朗笑道，拿起茶几上一个蜜瓜放入口中，“尤其是你，塔矢亮！你父亲看到你在藤原先生面前这么服服帖帖，大概会很惊讶吧。”
亮不妨仓田这么说，意外地抬起头，一贯冷淡自持的脸上出现些许窘迫的神色。
光再也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
“我在想塔矢小时候和他爸爸在对弈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也一定是服服帖帖的吧，不像现在这么嚣张。”光咧嘴直笑。
话音未落，光的脸上挨了一记，原来是亮径直将旁边的沙发上一个抱枕向光丢了过来。抱枕从光脸上滑落，光整个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亮。
塔矢亮——居然会拿枕头丢人？
“好啊，塔矢亮！你学坏了——”光扬声道，想把抱枕丢回去，但是亮旁边就是棋盘和棋子，佐为也在，光就不好意思还手了。
两个少年大眼瞪小眼，光朝亮举着抱枕，但又不忍心扔回去。这幅画面令仓田大笑起来，抱着圆滚滚的肚子。连佐为也忍俊不禁。
“藤原先生，这次和你们讨论，我真愉快啊！”临走前，仓田满足地对佐为说，胖乎乎的脸上满是笑意，“您真的不考虑开属于自己的研讨会吗？如果你们每周都开类似的研讨会的话，我一定会来的。”
这问题出乎意料的熟悉，伊角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光和佐为不由得对视一眼。
“我暂时没想过这件事。”佐为说，“但如果大家都想的话，我很愿意和大家讨论棋谱。”
光也说：“既然伊角和仓田先生都这么问了，我们会考虑看看的。但我不想办成像森下老师、塔矢老师那么严肃的门下研讨会，总觉得好可怕啊……”
“那就开一个年轻人研讨会，不太正式那种，就像派对那样的。每个人带点吃的零食过来。”仓田给光和佐为出主意。
“年轻人研讨会，这倒不错。”光一敲手，“和谷以前也举办过院生研讨会和团体赛！”
佐为问：“什么是‘派对’？”
派对不是日语本身有的词，难怪佐为不知道。
光正要解释，亮却替光说了出口：“‘派对’是外来语，意思是年轻人寻求快乐的聚会。”
佐为想了想，眼睛微微发亮：“我懂了。是类似公卿女眷共同参与的宫廷夜宴、花签酒会那种吧，我们以前会在宫廷宴会上吹奏《青海波》、抽花签吟诵和歌。原来现代人形容这些是‘派对’。”
佐为，再说下去你的真实身份就要穿帮了啦！光着急地拉佐为的衣袖。
“宫廷夜宴？”仓田果然愣住。
光头皮发麻地打圆场道：“佐为来自京都，是大户贵族人家的贵公子，他有参加过皇居御所的聚会。”这是真的，只不过发生的时间在一千年前。
“原来如此！难怪藤原先生举止这样风雅呢！”仓田深信不疑。
光和佐为都松了一口气。光特地看了亮一眼，知道真相的亮一点儿也不惊讶，但他的面容那样肃然，显然，亮的思绪还沉浸在方才的棋局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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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因坊头衔挑战权棋赛下周在北海道的棋院打响，在此之前亮有几天时间休息。在这一周里，亮时不时来光的公寓和佐为下棋、讨论。
光有时候去棋院参加手合，有时候去打球，回来时总会看到亮和佐为在认真地检讨。亮在佐为面前总是那样虚心学习，那勤奋的态度有时候令光自叹不如。
“佐为，你和塔矢很喜欢跟彼此下棋呢！”光高兴地说出自己观察到的，“你当初跟我说，塔矢这个人就像雄狮一样。果然被你说中了，塔矢现在下出来的棋越来越有气势了。”
“我非常享受和如今的小亮下棋。”佐为微笑道，“和小光你下棋也是。”
随即，佐为顿了顿，担忧道：“你的棋圣战……”
“你别担心我。”光叹口气，“这段时间，我有意让自己放松。我以前有过那样的经验了，越想赢，就越会输。所以这些天我都故意让自己放空，多去和朋友打篮球。”
佐为也认同光的观点，大战之前需要放松。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说。今天棋院的理事问我你的事，我大致说了你的想法。他说有些文件需要讨论，说我代你去就可以了。你愿意让我代你跟他们讨论吗？”光问。
“当然！如果不会麻烦到你的话。”佐为对光很信任。
“不麻烦不麻烦，就是去棋院顺便做的事。”光殷勤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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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征得佐为同意后，光到了办公室，和几位常务理事说明了佐为会加入日本棋院的事情。
整个办公室的人听说佐为的决定，都又惊又喜，一时间议论纷纷。
“终于定下来了，sai！”
“我就知道藤原老师不会离开日本的！”
“本来嘛！sai就是日本人，哪有为其他国家效力的道理。”
“今年的‘阿含桐山杯’和‘富士通杯’，我们就指望着藤原老师夺冠了！”
……
光听得想笑，佐为果然是整个日本棋院的“宠儿”。但是在看到棋院理事拿来的一大叠需要佐为阅读和签名的文件时，光又笑不出来了。
有几个工作人员也在办公室，听到他们在谈论佐为的事，也上前来。
“我们是NHK职业围棋频道的职员，我们NHK会赞助藤原老师本次定段的三场公开赛事，实时直播给全世界的棋迷看。”
光和他们一一握手，心下诧异。
棋院理事问：“按照我们新修的制度，藤原老师需要和三名职业九段在公开赛上对弈，取胜后方能接受‘名誉九段’的称号。棋院还没有招募对此感兴趣的九段棋士，想必会有很多人申请吧。藤原老师自己有想要公开对弈的棋手吗？”
棋院理事问光，NHK电视台的人也热切地看着光。光一阵紧张。
“绪方先生。他们两人想跟彼此对局很多年了。”光说。
“我们知道。绪方先生早已和我们打过招呼了。”棋院理事马上说。
“还有森下老师。森下老师也想跟佐为在公开赛上对局。”光想起那天研讨会上森下提出的，“还有另外一位……我先问问佐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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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没能抽空和佐为讨论公开赛的事，因为佐为一直在和亮对局，而光忙于手合赛，一回到家往往倒头就睡，没有太管亮和佐为的对局。
很偶然地，光听到他们在交谈，言谈中涉及自己的名字，但光没有问他们具体在说什么。
不知不觉，到亮去北海道比赛的日子了。
“明天祝你一路顺风！”夜晚的餐桌上，光对亮说，以茶代酒，“祝你在本因坊战上所有的棋赛都顺利！”
亮看上去紧张到极点。亮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但真正紧张起来的时候，哪怕表情再怎么平静，脸色就会不可抑制地微微发青。
光和佐为担忧地看着他。也难怪，亮只有18岁，虽然在七大头衔战里所向披靡，但亮是第一次参与头衔挑战权比赛，对手还是绪方。而且，不知道桑原本因坊会不会来观局——如果桑原老狐狸来了，事态只会更糟糕。
“进藤，我也祝你棋圣战上的对局顺利。”亮只说一句，“明天，你会对上森下老师吧。”
光没想到亮居然记得，心底感激，就点点头：“是啊。”
佐为把两个少年心中的紧张和无言的焦虑都看在眼里，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安静地陪伴。一时间三人都无言了，公寓里只剩下夏日蝉鸣喧嚣的声浪。
“啊！对了，佐为，我忘了棋院理事要你看的资料。”光想起了什么，慌忙拿过背包，把文件倒出来，“佐为你在家里先看，我送塔矢去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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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明天一早的飞机赶去北海道，他已经收拾好要带的行李，今晚会住在成田机场旁边的酒店。
从光的公寓所在的市区过去成田机场的酒店，要搭乘特快京成Skyliner列车。光把亮送到东京站。此时已近十点，夜晚的东京站人没有很多。
“进藤，你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进去了。”亮对光说，从钱包夹里拿出一张天蓝色的票。
说起票！
光想起自己在东博买的五张预售票。光把两张票寄去了京都给熏的工作室，但亮的票还没有给他本人。这段时间在忙手合，光把这件事给忘了。
可是，“中日宫廷文物展”在下周开幕，是不是和亮在北海道棋赛的时间冲撞了？光心里犹豫着。
“等一下，塔矢！”光在后面叫着，但是亮已经走了进去。
这分开，也不知道要分开多久。如果亮赢了绪方，本因坊战的七番胜负赛很可能会拖一个月。
光匆匆离开东京站大厅，到了和Skyliner月台隔了黄色警戒线和铁轨的另一条行人通道上，看着走到月台上的亮。
对上光的视线，亮朝他挥了一下手，示意光回公寓去吧。然而，光还定定地站在那凝视着亮。
亮心中泛起说不清的异样。从亮这个角度远远望去，光独自站在路灯下，像一个金色的单薄的影子。
光还不走吗？站在月台上的亮困惑地心想。
不然给光打个电话好了……
谁知，惊人的事情发生了。光居然像一只启动的豹子般跑了起来，跨过黄色警戒线！不给亮反应的时间，光整个人跳进铁轨，向京成线站台全速冲了过来。
“！”亮感觉血压一下升高了，身体变得冰凉。
“进藤！你干什么啊？！”亮大喊一声，在月台上回音阵阵。亮扑到离铁轨一步之遥的地方朝下面看，寻找熟悉的金色身影。
站台上现在没有任何列车通过，一点动静也没有。但光大胆的举动足以把亮吓得魂飞魄散。万一有列车的话！万一！
“我才要问你干嘛？叫那么大声。”下一分钟，跑得气喘吁吁的光冲到京成线站台上。
亮瞪着陡然出现在身前的光，心脏急剧地砰砰直跳。亮原本就发青的脸现在可以用煞白和扭曲来形容。
“你在担心我？我不是傻的，我看准了红灯、没有列车才过来的。”光莫名其妙地说。
“你不明白我刚刚有多害怕！”亮冲光大嚷道，“哪有人像你这样跳下铁轨的？！”
他经常在红灯和没车的时候穿过铁轨啊。光心想，但意识到这是身为乖孩子的亮绝不可能做出的出格行为，光就不说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光看着闪烁的电子站牌，下一趟列车还有十五分钟到。时间还来得及。
“你来干嘛？”亮问，听语气还是很火大。
“我把这个给你。我特意为你买的，无论如何都想亲手送给你。”光从钱夹里拿出东博“中日宫廷文物展”的门票，递到亮的手中，“我看他们弄得挺漂亮，你有空就去，没空就算了吧。”
“为了把这个亲手给我，你连命都不要了？”亮板着脸问。
光突然不耐烦。亮就知道数落他！
光将门票塞到亮怀里，没好气地说：“我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所以给你买了。这很贵，我亲自送给你了，你爱去不去。”
亮捏着那张文物展览的票，回不过神来，与此同时，光那声“最好的朋友”在耳边回响，亮的心里泛起暖意。
这就是进藤光。亮对自己说，别指望光会遵守规则。光就是会在博物馆里喝酒、不顾后果跨越警戒线、往危险区里面跳的那种人。
从以前到现在，光都挑战着自己的警戒线，在危险的边缘反复试探，亮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想到这里亮反而释然，不再像刚才那么愤怒了。
“谢谢，我会去看的。”亮把门票放进自己的钱夹里。
“不是一定要去的。”光说，“你赶不回东京就算了。”
“我绝对会去的。”亮的语气就像发誓似的。
光突然有点后悔，亮这种逼自己一定要做到的表情，没有人比光更熟悉了。
“不用……哎，随你的便！我走了。”光懒得和亮说，又想往铁轨里跳。
亮猛地揪住光的手臂，阻止了光离经叛道的行为：“我警告你！你要走的话走大门，不要再做令人担心的事！”
“这就是你的问题，平白无故瞎担心。走大门要绕远路，当然是跨越铁轨比较快啊。”光甩开亮的手。
看到光非要跨越警戒线穿过铁轨，亮忽然爆发了，再一次捉住光的手臂，朝光叫道：“是啦！我是瞎担心，才会一直担心你这个好朋友！”
亮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响彻在都市的夜风里。
光足足愣了两秒，才逐渐理解亮说的话。一向高傲冷淡的亮真的说出了“你这个好朋友”吗？还是这一切只是光的幻觉而已？
“塔矢，你……真把我当好朋友吗？”像有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光不敢相信地问，“你不怪我借佐为的光环骗了你吗？你不觉得我很自私？”
“我不觉得。”亮简单地说，“因为sai回来了，你都没有停止惩罚你自己。”
哗啦一声！光听到心中的玻璃幕墙被亮击碎的声音。
胸中有千言万语，然而那一瞬间光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心中有股热意涌动着。原来，这段时间以来亮和佐为在下棋，谈论的不只是棋局……
刺目的白光映亮两个少年的身影，列车呼啸着从远方驶过来，光连忙推亮一把：“你上车吧。”
亮上车前不忘回头叮嘱道：“从大门走出去，别再跨越警戒线，听到没？”
亮走上京成线列车，还是在担心光会不守规矩。上了列车后，亮看到光仍站在月台上，抬头看着车里的自己。路灯在少年身边晕染出一片暖色的雾。
“嘀”——手机里传来信息的提示声。亮打开来看，才发现是光发过来的：“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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