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仙侠武侠>我的师父很多【完结番外】>第二百章 各方的揣测

  王安风背后的那些军士,是顾倾寒自称奉了二殿下的命令才‘拐’来的。

  幸亏这段时间丹房门客的两个杂役消息流传颇广,为首校尉也曾去过丹房取药,见过顾倾寒,识得他的模样。

  后者方才又施展了一手极为凌厉的武功,手中更有殿下令牌,故而才未曾生疑,急急来此。

  原本心中还有些不安,但是看到果然有两个隐藏身法的人出现,便褪去了最后的疑惑,险些就直接射弩,只是未曾听到命令,这才按住不动。

  可是接下来的发展,那名校尉就有些看不懂了。

  既然提前埋伏下来,那为何要将这两人放过?

  他隔得稍微远些,所以没有听到王安风说的话,但是还是将几人的表情一一记下来,当胡璇儿两人离开之后,他看到王安风起身,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保持着足够的客气,行了一礼道:

  “王公子是吗?”

  “不知接下来我等要如何?”

  王安风冲顾倾寒招了招手,顾倾寒从怀中取出令牌,这是他顺手从那位殿下手中摸出来的,做刺客的,手脚自然利索,唯一可能察觉到些许异样的孤舟老人眼观鼻,鼻观心,跟瞎了一样。

  顾倾寒突然觉得自己很欣赏这个老家伙。

  挺会来事儿的。

  虽觉得这令牌在手中也不错,但是王安风开了口,他自然老老实实送上,通体青黑,出手冰冷沉重,上面写着安息的文字,环绕一头猛虎。

  猛虎按爪。

  校尉神色微凛,王安风将手中的令牌递过去,轻轻咳嗽两声,温和道:“烦劳将军前往大堂之前,将这令牌交还给殿下。”

  “诺!”

  校尉神色郑重,双手抬起,接过令牌。

  然后他注意到那一袭白衣从旁边走过。

  在擦肩而过的时候,王安风轻描淡写道:“方才将军所记住的一切,都可以对二殿下说出。”

  “另外,记得和二殿下提一句,那位姑娘姓胡。”

  “将军方才应该没能听得清楚。”

  自认为方才的动作还算是隐蔽的校尉神色顿时凝固。

  “咳咳,将军,还望海涵,不过,也算是王某的感谢了。”

  “走罢。”

  感谢?道歉?

  在这校尉未能在脑海中仔细思索的时候,丹房的几人已经离开了,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三人离去的方向,将心中疑窦压下,手中令牌珍而重之收入怀中,手持强弩,道:

  “走!”

  一路所见,断垣残壁,颇为触目惊心。

  上百人的精锐只是花了短短半刻不到的时间,就穿行过了王府,赶到了大唐之前,原先沉重肃穆的大堂一侧已经被蛮横的劲气强行摧毁,地上处处都是中毒而死的尸首,颇为触目惊心。

  校尉心惊非常,辨认出古牧等人,疾步走到二王子古牧身前,然后从怀中取出令牌,半跪在地,双手捧着送上,透露低垂,恭敬道:

  “殿下,末将护卫来迟,还请恕罪。”

  “虎王令在此。”

  古牧在看到这一百精锐出现的时候,先是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出略有轻松的神色,当看到那校尉恭恭敬敬奉上的令牌之后,脸上的神色却陡然微微一变。

  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怀中,却摸了一个空。

  旁边东虎煜城素来知道这虎王令是二王子古牧珍而重之的信物,见令如见人,平素都随身携带,见到后者失色,自然明白这令不是他发的,当下往前跨出一步,右手抬起,运起气劲,按在校尉肩膀上穴道。

  旁边金高驰也做出同样的反应,几乎同时以自身武功绝学点在那校尉要害,校尉认得他们两人的身份,从未曾想到自己竟然会被这样两位高手一同出手对付,身子不由得一僵,动也不敢动。

  东虎煜城厉声喝道:

  “虎王令为殿下贴身所有,你从何处得来?!”

  “说!”

  校尉身躯僵硬,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道:“是,是末将从丹房门客王星渊手中得来,他,他之前派遣自身手下杂役明月,手持此令,说是奉了殿下之命,调动虎牙卫。”

  “见令如见人,末将不敢违逆。”

  王星渊?

  东虎煜城和金高驰脸上的神色怔了一下,然后手中动作同时缓和下来,不复先前那样杀气暗藏,似乎若有一句不对,便会当即下狠手夺其性命。

  校尉察觉到杀机散去,心中稍松了口气。

  这个时候突然想到了丹房三人离开之前所说的那句还望海涵。

  “王星渊……”

  二王子古牧神色复杂,长叹声气,将手中猛虎令收好,左右环顾,一百余人的虎牙卫并无半点的损伤,也没有交手的痕迹,复又垂眸问道:

  “星渊公子遣你们做了什么?”

  校尉闻言将刚刚自己仔细观察的事情尽数告之,从被调走开始,到安排暗伏,两名身穿夜行衣的武者,到最后得到令牌,一一讲述,因为方才经历,语速略有加快,但是却并没有影响理解。

  当金高驰等人知道其实旁边还一直隐藏着两名六品武者时候,都忍不住倒抽冷气,一阵后怕。

  两名六品。

  如果不是伍良弼等人似乎还有别的打算,就这一次出动的实力,就足够将他们全部覆灭在这里。

  一者分军在前,其余各个击破。

  除此之外,还有一军摇曳在外。

  金高驰只要一想到这样的配置就感觉到头皮发麻,可是在同时,又不可遏制稍微松了口气。

  刚刚王星渊所说的果然不错。

  这样的武力,已经不是大殿下能够招揽和掌控的了。

  若非如此,他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一直跟在二王子的身后。

  而在心中稍微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觉得极为棘手。

  因为这就意味着王星渊的暗示也是真的,这件事情的背后恐怕真的是安息王在操控,巴尔曼王领是整个安息诸王当中领地最为广阔的,甚至于和安息王亲自掌控的面积相差不大。

  作为安息之主,在巴尔曼王还在世的时候,无能为力。

  现在巴尔曼王并没有确立后继者,就遇刺身亡,王领当中必然动荡,趁此机会,削弱巴尔曼王,加强自身对于整个王国的掌控,是任何一位统治者都不会放过的大好时机。

  局势远比先前还要更复杂了不止一倍。

  金高驰忍不住有些苦笑。

  就在这个时候,那名有些倒霉的校尉复又想起一件事情,道:

  “对了,殿下。”

  古牧看他一眼,道:“还有何事?”

  此刻他心中沉郁,还要远在金高驰之上,安息王插手此事,他即便是再如何自视甚高,也不会认为自己能够比得上那位看似温厚的叔父。

  心中自嘲,天下可还有更糟糕的事情?

  校尉见他神色难看,心中忍不住一缩,道:

  “那位王公子在离开之前,还有事情要末将转告殿下。”

  “公子说,要殿下知道,那名女子姓胡。”

  声音渐低沉,听在古牧耳中,先是有些不解,旋即却仿佛惊雷一般,让他忍不住朝着前面踏出一部,声音微提,道:

  “你说什么?”

  “姓胡?!胡璇儿?!”

  ……

  胡璇儿脸上神色极为难看,她花费了许多功夫,才没有让巫德泽和她在路上厮杀起来,但是巫德泽对她的态度仍旧极为戒备。

  两人一前一后,相互隔着三丈距离,遮掩行藏,花费了许多功夫才重新回到了暂时落脚的地方,是一座颇大的府邸,原先主人本就是暗子,在这巴尔曼王城当中生活了超过三十年。

  家大业大,多些客人,并不会引来太大的主意。

  巫德泽冷冷看了一眼胡璇儿,道:

  “今日事情,我自当全部禀报大人,孰是孰非,他老人家眼中自有分辨。”

  “你好自为之!”

  “哼!”

  旋即重重冷哼一声,摆着一张臭脸大步而去。

  胡璇儿脸色也颇为难看,但是却不只是针对于巫德泽,更多是对于那个一脸病弱的大秦人,后者说出她姓氏的时候,她除去一开始心中稍微一惊之外,并没有太过在意。

  在那个时候,还有许多其他事情比起这件事更值得她关注。

  但是却没有想到,这件小事情听在了巫德泽的耳中,竟然让他怀疑起她,闹得那般僵,若非是她搬出此次行动首领的身份,对方真的可能会想要杀了她。

  胡璇儿忍不住神色更冷,但是还有比恼火重要得多的事情,当下快步走入屋中,点亮烛光,温和的光将屋子照亮,她在窗台一侧放了一盏莲花小灯,然后就坐在了床上静心打气。

  过去了约莫盏茶时间,她行功三遍,睁开双目的时候,屋子里面已经多出了另外一人,身穿紫衣,眉宇清秀,甚至于有些许的稚嫩,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

  胡璇儿起身,恭敬下拜,道:

  “见过师父。”

  女子微微点头,道:“今日事情做的如何了?我方才从那边过来,听到了巫德泽对于你的种种言谈,却是颇为难听。”

  胡璇儿咬了咬下唇,心中暗恼,按捺住不愉,将所发生的事情大略讲述一遍,然后道:

  “师父,弟子往日只知巫德泽如他师父一样,刚愎自用。”

  “但是却从来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这么容易就中了这样简单的离间计,我们真的要和他们联手吗?”

  那名年岁看上去比她还要更小些的女子神色平淡,看她一眼,道:“中了离间计的,岂有他一个?”

  胡璇儿微微一怔。

  女子平静道:“所谓离间不过破坏信任,他怀疑你,你现在对他也心有不满,你二人已经无法再行联手。”

  胡璇儿强自道:

  “弟子,弟子也不愿和他再联手,不能联手便不能联手了。”

  女子叹息一声,道:“你与我说,而巫德泽也会和他背后的人说,这影响就不止这样一点了。”

  胡璇儿此刻才意识到这件事情的背后严重程度,声音不由微低,道:“那怎么办?那位阿克阿孟经历过许多的事情,应该不会被这样的事情给糊弄才是。”

  抬眸看到她师父摇了摇头,道:

  “自然不会。”

  胡璇儿心中稍松口气,又听到那女子叹道:“但是看破容易,之后的影响却没有那么容易消除了,你我现在不过两人,又是师徒,上下一心,但是对面却不一样。”

  “他们一旦失败,背后的门派,亲族,世家,都会受到清算。”

  “事关重大,一丝疑虑也不能有。”

  “阿克阿孟生性沉重,不会轻易相信旁人的言语,他一定要有足够的证据,才会信任巫德泽,或者信任你我,想要重新联手行动的话,起码要延后数日。”

  “这件事情不需要巫德泽说,就会扩散出去,就算阿克阿孟能够信任我们,他的属下呢?其余的世家呢?”

  胡璇儿面上渐渐苍白。

  女子道:

  “安息的民谚,铁钉可以拔掉,但是痕迹永远存留,就算是花费数日整合,往后想要如同这一次这样联手,也几乎已经没有了可能。”

  “我等实力无形之间,已弱了一筹。”

  她沉默了下,叹息道:

  “这就是中原的谋士。”

  ……

  另外一间屋子里,巫德泽半跪在地,在他的前面,坐着一位身材魁梧高大的老者,此刻只穿着一件宽松的里衣,被身上肌肉撑得鼓鼓囊囊。

  神色有些许木然,听完巫德泽的话之后,平静道:

  “你先出去。”

  巫德泽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来,道:

  “可是……”

  “出去。”

  老人的回答依旧沉静。

  巫德泽终究没敢忤逆那位老者,恭敬磕了个头之后,又朝着后面退了出去,闭上了门。

  老者双目幽深,看向外面,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闭上眼睛,宽阔地仿佛可以支撑起一切的肩膀稍微垮下一些,满是皱纹的脸庞微微颤动了一下。

  “只是一杯茶。”

  “一杯茶……”

  ……

  “恐怕是离间之计!”

  二王子府中,一位文士终于下了定论,快步走到古牧身前,双眸明亮,高声道:“对方和我们一样,顾虑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此离间之计,当可以给我等争取出起码数日的喘息时间。”

  “此一落子,死局转活!”

  “非但对手先机不在,更已暴露许多,如此看来,反倒是我等优势了,厉害,厉害,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对方也是多方联手……”

  他想了想,仍旧是想不明白,便只当作自己智计不够,不复执着,审视先前推测,禁不住连连赞叹道:

  “以一步棋而弱敌,惑敌,让我等死局转活,重占上风。”

  “精彩,高明!”

  “天下之大,果然几多峻岭,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却不知道这位星渊公子,又是继承了谁的衣钵。”

  二王子麾下的谋士们点了点头,神色沉凝,各自在脑海中疯狂思索,在上百年,上五百年,有哪几位擅长于人心机谋的传奇名将是出身于姓王的中原世家?

  旁边金高驰听了谋士的一席分析,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果不其然,旁边喝了一碗参汤压惊的二王子古牧起身叹息一声,然后朝着金高驰长施一礼,诚恳道:

  “此次还要多谢金先生。”

  “先前有眼无珠,没能够识得王公子面目,却是我的错,还请金先生在王公子面前美言几句,请他勿要记在心中。”

  金高驰:

  “……”

  东虎煜城亦是满脸赞叹,突然道:

  “对了,殿下,王公子先前离开既然是为了截住那两人,那此刻何不将星渊公子请来此处?一则道谢,二则,以公子的手段,对于破局应当也大有帮助。”

  旁边那些谋士眸子微亮,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行礼道:“殿下,我等亦想要见一见星渊公子真容。”

  “这一步是他走的,他必然比我们更明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二王子古牧闻言也有些意动,专题看向旁边的金高驰,道:

  “金先生……”

  金高驰神色凝固,看到那些弱不禁风的谋士们整齐划一抬起头来,眼睛里面像是烧着火焰一般看着自己,心中一跳,在旁边古牧说出那句话之前,急急开口劝说,道:

  “殿下,王是因为有人打扰了他休息方才出手。”

  古牧:“……”

  东虎煜城:“……”

  孤舟老人:“……”

  空气中突然沉默下来,东虎煜城眼观鼻,鼻观心,孤舟老人抬眸望月,二王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顺势拍了拍金高驰的肩膀,慨叹道:

  “他日,还要金先生,多多扶持啊。”

  金高驰勉强笑道:

  “自然,自然。”

  孤舟老人咳嗽两声,将二王子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声音略微沉肃,道:“今日能够转危为安,固然是王公子计谋,也是殿下之气运在此,只是这一局妙棋,只是让我等有片刻喘息之机。”

  “只是不知道,殿下可有破局之策?”

  二王子古牧眼底神色闪烁,恢复了镇定,道:

  “自然。”

  第二百零一章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上)

  刀兵碰撞,冲天而起的火光,血腥味道。

  二王子府中的动静极大,根本没有办法隐瞒。

  这一夜不知道多少人夜半惊醒,心惊胆战,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心中暗暗想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这样躺在床铺上,硬生生熬过了一宿时间。

  第二日天才放亮,王府的大门就大开。

  一辆四匹骏马拉动的奢贵马车在御者的喝斥声中,迈开四蹄,拉着马车飞快向前,车轮在地面上的声音搅碎了本就不怎么宁静的夜色。

  马车直奔巴尔曼王宫当中。

  这一日,原先肃敛克制的二王子似乎变了一个人,带领属下直接冲入了王宫当中,正面冲撞其兄长,几乎要相厮杀一样。

  大王子才从女子床榻上爬起,尚未明白了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是看到自己的兄弟怒斥自己,双目泛红,仿佛受到了全天下最大委屈一般。

  而在二王子走出王宫之前,就已经有不知多少人,将或真或假的消息传递出去,有人打算杀死二王子,但是矛头却并不是只针对大王子,除去那位安息王,安息三位诸侯王全部都被暗暗指出大有嫌疑。

  大王子打算杀死自己的亲生兄弟,占据王位,排除隐患。

  左右双王眼馋巴尔曼王领,想要挑拨兄弟的厮杀,趁机占据王领的土地,奴役这里的人民。

  右贤王打算除去巴尔曼王原本的传承者,扶持自己的小儿子成为新王。

  甚至于在暗中,还有其余的消息流传,比如,那位安息王打算效仿中原皇帝,将所有的权柄都收在自己的手里,从今往后,只有一个王,所有的绿洲和领地,只能听从一个人的命令。

  比如,安息王遭遇了后宫中妃子的谗言蛊惑。

  比如……

  金高驰站在王府中,负手而立。

  整个王府中的人手已经尽可能调动起来。

  他远远看着天空,眼中有异色,他没有想到二王子竟然也有了这样的决断,似乎是因为这一次的冲击对于古牧的影响实在太大,让他能够做出往日做不到的事情。

  说实话这样的行动有些冒险,但是却又是现在最安全,也最能够打开局面的手段。

  既然没有办法和那位正面碰撞,那么就索性将事情闹得更大。

  将更多人拉下水,让局面变得更加浑浊,作为弱势的一方,只有这样才有腾挪的机会,安息国距离中原更近,数百年来,接受了许多中原的思想,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也有顾虑和在乎的东西。

  正当他的思绪转动时候,从门外传来了马车的声音,马车驶入王府当中,稳稳停下来,二王子从马车上走下来,身穿朝服,神色虽有些疲惫,双眼却很明亮,冲金高驰点了点头,道:

  “金先生。”

  金高驰行礼道:“殿下,今日之事……”

  二王子点了点头,嘴角终于有些许放松神色,一边往前走,一边道:

  “如我等所料,大哥他性子如旧,很不擅长面对这样的事情,所以只是和了稀泥,暂且算是能够稳住局势,金先生你这边做的如何了?”

  金高驰答道:“回禀殿下,事情都已经吩咐下去,今日正午之前,整个巴尔曼王领的每一个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情,其余王领,以及王城,路途较远,恐怕还要些时间,效果也不如这里。”

  古牧点了点头,道:“已经足够了。”

  声音顿了顿,复又道:

  “金先生你且备好礼物金银,我去沐浴更衣,稍后你随我一同前往丹房,去向王星渊公子请罪。”

  金高驰神色一正,道:

  “是。”

  当下两人继续低声商谈了许多其余事情,一路行至大堂当中,古牧前去沐浴,而金高驰则是领了古牧随手所写的手信,前往了王府中宝库,去取了八百年六火宝药三十份,天玑药一盒,金银若干,足以引得江湖人士大动干戈的武功秘籍亦是取了两份。

  准备妥当之后,古牧也已经收拾妥当,随行之人除去了金高驰之外,也就是似乎和王星渊关系尚且可以的那位老者,以及取名为雅蝶的侍女,一行四人,并着手捧宝物的美艳女子,往丹房的方向前去。

  雅蝶此刻已是王府中的女官,和寻常侍女不同,享官籍的待遇。

  她一直到现在,都有些茫然,有种虚幻的感觉。

  那个经常咳嗽的病弱公子是难得一见的高人?

  那两个穿着毫不起眼的杂役是武功甚至于要超过金先生的江湖武者?

  这怎么可……

  她心中略带自我安慰般轻笑。

  少女的视线凝滞。

  她的眼神顺着前面巨大的沟壑,朝着一侧延伸,旁边原本应该存在的建筑,亭台,以及王府所用,坚硬如铁的青石墙壁已经消失不见,能够看到对面街道上的酒楼,穿着重皮甲的护卫守卫在这个入口上,来往行人好奇震动的目光。

  金高驰低声道:“这应该是天翔指法。”

  二王子古牧点了点头,神色郑重。

  这样的手段,所能够拥有的威力,已经丝毫不下于一些稍弱些的五品境武者,天翔指,果然不愧是黑榜中排名前五十的狠辣高手。

  雅蝶神情恍惚。

  过去在她的眼前分裂,往日可以平常相处的人,转身一变,成为了遥不可及的传说。

  二王子亲自过来,这样的阵仗自然已经引来众人的诚惶诚恐,年已四十有余的丹房管事亲自带着几个杂役慌忙奔出行礼,被古牧一副拂袖拦住,未能如愿下拜。

  古牧点头笑道:

  “不必多礼。”

  “今此本殿来此,不想要动静太大,汝等都退下即可。”

  那管事神色踟蹰,似乎有些话要说,还没有能够开口,古牧已经肃正衣冠,大步进入,才入院子,便已经朗声笑道:

  “星渊公子昨日可曾休息地好?”

  “在下冒昧打扰,万望公子海涵!”

  言语之中,已然亲自推开了前面的门。

  空无一人。

  古牧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

  门外管事双腿一软,登时间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高声道:

  “殿下,那,那位星渊公子。”

  “已,已经走了!”

  ……

  才拉车回来的骏马还没能将马槽众的食物吃下,就已经被重新套上缰锁,古牧几乎算是一步跃上了马车当中,旋即急道:

  “金先生,当日你在何处见到了王公子?”

  “速速带路!”

  金高驰已将御者驱离,亲自握住缰绳,道:

  “诺!”

  “殿下,还有雅蝶姑娘,都坐稳了,驾!”

  旋即一震缰绳,四品一等名马嘶鸣,迈开四蹄冲出,因为担心王星渊已经离开了巴尔曼王城,金高驰几乎已经无视了王城中的禁令,四品骏马速度丝毫没有降低,反倒是越来越快,一路上险些撞到数人。

  雅蝶心口之下心脏跳动,看着两侧的景物飞快后退。

  四匹骏马平素从未有机会这样尽兴奔驰,速度越来越快,嘶鸣不止,但是即便如此,古牧仍旧觉得太慢,只恨自己没有道家高人咫尺天涯的手段,不住抬起帘子往外去看,没有了平日的镇定。

  只是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马车就已经横贯了四分之一的王城,停在了金高驰第一次见到王安风时候的那院子里,不等马车停稳,古牧已经从其上跃下,疾步往里去走。

  还未曾入门,门旁边一人作寻常百姓打扮,突上前一步,道:

  “这位公子停步。”

  古牧心中着急,但是在这个时候也知道必须不能留下糟糕印象,按捺住心中焦急,尽量平和道:“这位壮士有什么见教?”

  那汉子行了一礼,道:

  “这位公子可是要寻星渊公子?”

  古牧眼中浮现一丝亮色,不顾此人身份低微,上前一步,一下把住了后者手臂,道:“不错,在下正是为了星渊公子而来。”

  “星渊公子可在此处?”

  那汉子脸上浮现一丝歉意,道:

  “对不住啊,公子。”

  “星渊公子已经不在这里了。”

  古牧心中一阵失望,松开手臂,道:

  “原来如此……”

  金高驰停下了马车,并着侍女雅蝶一同过来,恰好听到了最后几句话,神色微微变了变,那汉子看了一眼金高驰两人,复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递过去,道:

  “不过,星渊公子说,若是有一位身姿不凡的年轻公子,坐四马拉车,并一位美貌姑娘和一位先生过来的话,就让在下将这一封信教给公子。”

  “说若不明白的话,金先生可解。”

  “东西已经送到,在下告辞。”

  那汉子复又拱了拱手,转身便走,古牧心思大半放在了手中信笺上,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那汉子已经拐入人群之中,再寻不到,便又重新收回视线,看着手中信笺,看一眼金高驰,叹息道:

  “连我们来寻他也知道了么?”

  金高驰沉默了下,道:

  “殿下何不看看这信里面写的是什么?或者正是破局的方法。”

  古牧点了点头,三人重新回到马车之上,金高驰驱使马车,沿着一侧墙壁停下来,古牧将封口撕开,取出信笺抖开,一张白纸上面,神色微凝。

  金高驰道:“殿下,怎么了?”

  “王公子留下的信里面说了什么?”

  古牧苦笑一声,将手中信笺递过去,道:

  “金先生你自看罢。”

  金高驰未曾推诿,接过信笺,看到白如雪的信笺上面只写着一行字,念出声来,道:

  “下不为例?”

  古牧叹道:“是啊,下不为例,就只是这四个字,倒像是星渊公子说这一次还会帮助你我,下不为例,可是现在根本无人,我们又要如何找他?”

  “金先生,刚刚那位传信的壮士说,若是不明其意,可问金先生,不知道先生可能看得出什么?”

  金高驰眉头紧锁,重复了几次这几个字,脑海中并无什么思绪,正要说自己也不知的时候,眸子突然微微一亮,莫名想到了昨夜发生的事情,当下一拍额头,苦笑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古牧催促道:“先生可是有什么想法了吗?”

  金高驰看着他,道:

  “殿下可还记得,昨日星渊公子现身之后,殿下请他破局?”

  古牧点头,道:“自然记得,那时候危急万分,若非他,我等危矣。”

  金高驰将手中的信笺递过去,道:“那么当时候星渊公子说的话,殿下你也应当还记得了。”

  古牧皱眉沉思,脸上先是恍然,旋即苦涩。

  金高驰叹道:“当时,星渊公子说,‘金先生和在下有旧,这一次,你所求之事,在下便应下了。’”

  “‘然,下不为例,可否?’”

  “属下当时只想着要将此局破了,便即答应下来,未曾深思,所以,现在这信笺上就是星渊公子的回答了,对于我们来请他出手的回答,也是提醒。”

  金高驰抖了抖了手中的信笺,苦笑道:

  “下不为例。”

  “可是这一次,就已经是‘下次’了啊,是以避而不见。”

  古牧张了张嘴,道:“可是,从东虎他们的行动上看,就算是我们不开口,那一次的危机也会不攻自破的。”

  金高驰叹道:

  “或者一开始,星渊公子就已经料到这些了,包括你我的反应。”

  “未曾想,世上当真有未卜先知之人。”

  古牧摇头苦叹,道:“那此番何为?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金高驰亦是缄默,无言以对,旁边沉默着的雅蝶突然开口,道:“婢子不懂,但是殿下,金先生,若这下不为例不是那个意思,或者不只是那个意思呢?”

  古牧和金高驰抬眸看向少女。

  雅蝶似乎鼓起了勇气,看着这两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道:

  “殿下和金先生是想要找到王公子。”

  “那么为什么还没有开始找就已经要放弃了?”

  “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为什么不尽全力去试试?”

  古牧怔住,脑海中一时间思绪翻滚,闭了闭眼睛,突然便又哈哈大笑起来,道:“是啊!是啊!还不曾找,就要放弃,这样的人可没有办法成为王上……”

  “金先生,烦劳你带人前来,仔细寻找王公子留下的痕迹,倾力一试,即便是没有找到,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金高驰沉声领命而去。

  古牧看着雅蝶,叹息道:“未曾想,我自诩过人,这个时候却还没有你一个娇柔婢女看得清楚,你叫做什么名字?”

  ……

  “阿嚏!”

  顾倾寒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有些百无聊赖地喂怀里的黑白小兽吃东西,他们现在在一间从外面看上去很普通的院子,是他先前买的地产,闲来无事歇脚,当然,此刻地契已经不属于他了。

  他看向王安风。

  一身白衣的青年坐在客堂的躺椅上,黑发如墨,半眯着眼睛,手中还抱着一个青铜镂空的暖炉,看上去慵懒随意。

  顾倾寒有些不明白,明明先前替那二王子做了那么大的事情,正是要荣华富贵,招手即来的时候。为什么要直接离开?

  难不成真的是因为随心所欲么?

  这样的行事,倒是极有刀狂的风格。

  顾倾寒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一天来的所有人都已经臭了才对。

  啧,趁热下葬。

  毕竟,那可是那个焚山煮酒的爷啊……

  看不懂,看不懂。

  不过没关系,这个时候,只要伸出大拇指,满脸诚恳说上一句高,实在是高,就可以了。

  ……

  王安风右手笼在了袖口之下,随意掐算,有些走神。

  他正在测算自己的计策究竟是否成功。

  毕竟这是离开先生和师父,在武功受限的情况下,第一次自己分析局势应对敌人,由不得他不小心谨慎。

  连续算了几次天机勘运,都得到功成圆满的结论。

  可是因为先前几次算走眼了,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一次算的也不对,心中暗自思索,不过是用了一次离间计,应该不至于那般容易失败才是。

  他原本并没有这个打算,可那一日恰好听到了胡璇儿和那男子的争执,猜到两人有嫌隙,便放弃了原本的打算,顺势而为,做了离间计。

  谋士不过是洞悉大势,然后因势利导罢了。

  这是先生的话。

  越高明的计策,看起来越简单,难的不过只是时机而已。

  妄想算无遗策的,大都蠢材。

  人心难测,越复杂,越容易出错。

  计策简单,但是这一简单的计策要如何用,何时用,以及会产生多大的破坏效果,这就是三流和顶尖的区别。

  兵书之中的千古大计,数来数去不过离间,连环等不多几类而已,有的人能借之震惊天下,有的却不过是徒惹人发笑,皆因为谋略之术,大势为先,能够洞穿天下大势,计策再朴实,也是天下最为顶尖的谋士,古往今来无不如此,因势利导。

  “当然,洞悉大势之后,仍旧选择逆天而行的。”

  “普天之下的谋士之中,千秋以来也有,不过一人而已。”

  王安风重复了一遍,心中叹息,不知道让先生都如此倾佩,那位知天下大势,却至死不改,以一州之地兵甲,横击天下,迫使九州龟缩数年,生生逼迫同为天下绝顶谋士拒不应战,自身寿数已尽之后,方才落败的谋士,究竟是谁。

  他竟从未曾听过。

  当下收伏心念,再度测算,自己故意晾了晾的鱼儿什么时候上钩。

  ……

  少林寺中。

  鸿落羽额角抽了下,道:

  “算算算,又开始算了。”

  “那本书就应该给他烧了,灰都给他一把扬了。”

  “东方家的血脉真他娘的诡异……”

  旁边的老者有些心有余悸,点了点头。

  鸿落羽抬手扶额,头痛道:

  “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小疯子他娘的原因,还是东方家都如此,如果是后面那个的话,他们被排斥在海外实在是太他娘的正常了,被人宰了都正常。”

  “小家伙练了不过两个月,昨儿晚上居然连带着把我们三个也都算进去了,这算是什么‘客人’?当师父的没有什么事情,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徒弟,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怎么会被当做是‘客人’?就算隔着远了些也不应当如此。”

  “还好道士你也会一手扰乱天机,要不然当师父的排面都给这臭小子压死了,好险好险。”

  古道人笑道:“毕竟我武当也属道门,玄武亦擅测算,贫道虽不精通,但是将安风的堪舆之术从我等身上抹去并不难,只是未曾想到他竟然又测算一次,措手不及,只得将其指向了铜人巷。”

  道人脸上神色古怪,似乎憋笑,道:

  “想来安风算出十八人的时候,当是有些难以置信才是。”

  鸿落羽叹息一声,看着王安风,呢喃道:

  “就不应该让姓赢的从小教他。”

  “小疯子现在这模样,越长越像了,再来一个以诚待人,我可吃不住了。”

  似乎在这句话后面看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穿青衣的文士。

  道人和老者神色微微一僵。

  顿了数息之后,吴长青强行转移话题,抚须笑道:

  “不过,先生和大师的定力还真强。”

  鸿落羽咕哝两声,还是点了点头,道:

  “姓赢的和大和尚其他不说,定力还是有的。”

  “不说什么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么?大概就是他们两人了。”

  道人神色有些古怪,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青紫之色,主峰之上,一阵古怪扭曲,庞大天机将山峰直接遮掩,而在僧房当中,一座肉眼难见的金钟道扣,缓缓旋转,周身佛陀护持,万法不侵。

  此岸彼岸,我在中流。

  道人扶额,嘴角一丝笑意。

  八风吹不动?

  院落当中,王安风收回右手,身子端做地更直了些。

  脑海中拼命回想先生平时的坐姿神态,神色反倒是清淡,然后轻轻咳嗽两声,微抬下巴,淡淡道:

  “清风,明月。”

  “开门。”

  顾倾寒愣了愣,那边生哲瀚已经快步走过,将门打开。

  古牧和金高驰三人在外,他未曾想到,命令下发之后,不过一个时辰不到,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当即便急匆匆来此,只是到了门口,却又迟疑,不知对方既然已经不愿出手相助,自己等人来此,是否会引得王星渊不快。

  正打算敲门时候,木门从里面被人拉开,当下便敲了个空。

  弹指打出数十米壕沟的天翔指面无表情,身穿青布短打,背后院落虽小,五脏俱全,一株寒梅斜斜伸出,雅致而清净,梅花落处,白衣倚坐,神色随意而慵懒。

  金高驰和古牧心中长呼口气,正欲开口。

  生哲瀚侧开一步,淡淡道:

  “客人请进。”

  第二百零二章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中)

  古牧跟在生哲瀚的身后,往里走去。

  他在安息国中地位极为尊贵,现在却不可遏制感觉到有些许的紧张。

  化名为清风的断魂手顾倾寒搬来了木桌棉团,然后专门穿着一身白衣的王安风起身落座,右手平伸,在古牧开口表明来意之前淡淡道:

  “来即是客,殿下请坐。”

  古牧不觉有些许拘谨,道谢一声,正坐在王安风对面。

  金高驰和雅蝶一左一右立在他的身后。

  生哲瀚和顾倾寒则是立在王安风的身后。

  古牧扫过这院子,主动开口笑道:

  “先生这一住处颇为雅致。”

  王安风饮一口茶,道:“殿下来此是为了商讨院落装横的吗?若是如此的话,在下可以与殿下好好分说。”

  古牧沉默了下,苦笑道:

  “先生高深莫测,在下不如。”

  “诚赖先生昨日援手,得以暂缓生机,只是此时局面仍旧僵持危机,在下实在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还请先生指点一条道路。”

  王安风放下茶盏,面容仍旧苍白,抬手捂住嘴,轻声咳嗽了几下,摆手退开送上丹药的顾倾寒,淡淡道:

  “指路?”

  “殿下可能够冒险么?”

  古牧闻言心中一动,看向他双目,坦然道:

  “此身如草木,若是先生有何驱驰,但讲无妨。”

  王安风点了点头,却未曾直说,而是道:

  “诚如几位所见,在下不过只是一介贫弱书生……”

  生哲瀚神色木然。

  “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

  顾倾寒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陷入沉思。

  王安风神色看向古牧,道:

  “除此之外,金先生也知,在下来西域,也是为了能够寻得到能治愈顽疾的奇物,一人力弱,故而长久无所获,若是殿下诚需在下薄力,不知能否给予在下些许援手?”

  古牧当下毫无迟疑,道:

  “金先生。”

  金高驰上前一步,叉手俯身,道:“属下在。”

  古驰道:“但凡王先生所需,凡王府所有,皆可自取。”

  金高驰心中一惊,仍旧行礼,道:

  “属下明白。”

  “稍后便会将王府中所有奇珍异宝名录奉给王……先生。”

  王安风颔首,道:“如此多谢两位。”

  古牧道:“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王安风伸手蘸茶,在桌上随意一划,道:“那么,容在下先问一句,殿下可知此刻局势?”

  古牧点了点头,道:

  “略知一二。”

  王安风点了点头,将自己这段时间苦思冥想的东西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讲出,道:

  “那便好说些,殿下此刻所处局势,若是偏安一隅,则轻而易举,若是想要继承王位,则是内外交困之局,内则与大王子相争斗,外则有诸王相望,诸王之后,则是安息王默许之意,不知殿下原先打算如何?”

  二王子微怔,只是略作迟疑,便将自身原先计划尽数告知王安风。

  内则暂与大王子稳住局势,外则联络诸王,祈获援手,更暗中派遣属下前往王宫当中,借助安息王宠妃影响安息王意志,待得准备万全之后,便裹挟大势,顺势称王。

  古牧讲得颇为认真,其中涉及许多利益上的交换和推测。

  不知为何,王安风此刻有些熟悉感觉,仿佛重新回到过去,在少林寺中,经历先生每旬一次的考校,或者经史子集,或者战事实事,只是往日被考校的他此刻却在考校别人,不由恍惚了下,迅速回过神来,神色依然如故,道:

  “如此的话,我有一事想要询问殿下。”

  “先生请讲。”

  王安风沉吟一二,道:

  “羊与狮虎相交,何如?”

  古牧道:“不过是饱腹之物。”

  他顿了顿,又道:“在下知道先生的意思,但这不过是暂缓之计,借诸王之力,我巴尔曼王领兵多将广,实力之强,其余诸王无所畏惧。”

  王安风平淡道:“不必在下多说,殿下应该也知道,其余诸王必然不会让殿下如愿以偿,是殿下得胜,还是诸王占利,这是相争之局,殿下以为,若论及智谋之深,决策之果断,驱兵甲千里,攻城拔寨,可在安息王之上?”

  古牧沉默了下,摇了摇头,道:

  “我不过而立之年,不如叔父。”

  王安风又道:

  “据天下之广大,兵甲之强盛,殿下可强于安息诸王?”

  古牧又摇了摇头。

  王安风起身,俯视着古牧,古牧抬头看他,冬日晨光在他的身上洒出一层模糊的阴影,玉簪束发,发丝微微拂动,有些许模糊的感觉。

  清冷,淡漠,孤傲仿佛山岩,不自觉便带着俯瞰天下的从容。

  在场的数人都清晰感觉到了这样极为鲜明的气度。

  王安风并未注意这些,皱眉沉思,回想过去和先生的‘交锋’,结合此刻所知的事情进行判明和推测。

  类似的局面,在过去数年间先生的每月考较中曾经出现过不止一次,是以他能够看得更透彻,更和古牧等人不同,身为局外之人,不必被各种利益纠纷遮蔽视线,他们在局中,纷纷扰扰,自然难以看清。

  此刻王安风视角凌驾于众人视野的上空,突然有些明白了先生往日的不屑,声音不由得转而平淡,道:

  “这一局看似求稳,实则是引狼入室,殿下你年岁尚轻,想要在收官时候胜过安息诸王,无异于自己将自己放入了不利境地,自寻死路,何况于安息四王,甚至于那位安息王,都希望未来的巴尔曼王领比现在更弱小。”

  “无论最后谁得利,这一点不会变,无法离间。”

  “这是自取灭亡之计,下下之策。”

  “若非定计之人愚钝不堪,自视甚高,便是那位出谋划策的阁下是要以些许退让,换得其余诸王的支持,但是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领地更广阔,有更多的牛羊和草原,以地事之,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到时候殿下就算得到了领地,又能如何?不过是被人拿捏而已。”

  他言语之中,不自觉带上了先生这五六年间每月考校时候的语气,虽然许多东西他也是吃过了许多亏之后才开始明白,但也因为如此,此刻有种看到过去自己般的懊恼,是以语气越发不客气起来,言语虽平和,隐隐却有讥讽。

  生哲瀚都觉得脸上木然的表情有些绷不住,看了一眼古牧。

  这个是夺王位的人罢?

  是安息未来的诸侯王……

  但是这样一想,确实很蠢。

  王安风眸光低敛,落下了最后一句。

  “不知彼,不知己,而妄图战而胜之者。”

  “愚钝不堪。”

  “若是如此,清风,明月,送客。”

  他一震袖袍,宽大袖袍如云流转,转身离开,只是留给了王府众人一个背影。

  众人齐齐失言。

  顾倾寒和生哲瀚精神一振,同时迈步上前。

  想东西不擅长,赶人嘛,这个简单,尤其赶得还是二王子什么的。

  啧,这感觉,有些舒服啊。

  顾倾寒揉了揉手腕,脸上不自觉浮现柔和的笑容。

  厅堂之下,王安风背对着众人而立,无人所见的方向,他的神色突然就有些绷不住,几乎忍不住想要抬手捂住脸,更开始自我怀疑,渐有心绪,心中渐渐消沉。

  为什么自己说起这种话来会这么熟悉?

  会不会太过分了?

  虽然说先生比起这个还要更严厉的,但是……对于外人而言,果然还是太过分了,措辞过于咄咄逼人了?

  没有动静……

  会不会被真的气跑了?

  突然听到了哗啦一声,以及众人隐隐压抑的低呼声,王安风微怔,心绪收敛,侧目去看,看到了身为二王子的古牧未曾离开,正坐在坐垫上,双手搭起,身子朝前屈身行礼,额头轻叩在手掌上,若是整个人往下稍微数寸,几乎就快要变成了跪拜。

  即便如此,这也是难得的大礼。

  金高驰忍不住色变,道:“殿下……”

  王安风神色亦是微变。

  古牧恭恭敬敬道:“在下愚鲁不堪,先前还有所侥幸,而今听先生一言,振聋发聩,还请先生能出山助我。”

  王安风沉默了下,眼前古牧能够做到这一步,确实彻底超过了他的预料,叹息一声,转过身来,重新坐在桌前,心中侥幸之余,突然升起来了一个念头。

  以赢先生之才,肯定远在自己之上。

  那种性格,该不会就是眼前这种人‘惯’出来的罢?

  他耳畔响起一声冷哼。

  王安风眼观鼻,鼻观心,捧茶细品。

  我什么都没有想。

  第二百零三章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下)

  在马车离开的时候,车中有三人,回返时候,已经多了一人。

  二王子府中,地位堪称万人之上的金高驰亲自驾车。

  古牧亲自为王安风掀起车帘,将他迎入其中,马车放慢速度,往王府中行去,王安风闭目,神色平淡。

  这一日回府之后,他和古牧于静室当中密谈了一个时辰。

  金高驰再看到古牧的时候,从这位心思深沉的殿下脸上,看出了从未有过的绝决。

  古牧轻声叹息。

  “生死胜负,皆在此一搏。”

  ……

  “哈哈哈,我那位弟弟,是不是被逼疯了?”

  “居然做出了那么荒谬的事情,我原本以为他来王宫当中发飙已经是极限了,没有想到,我还是真的小觑了他,不对,是先前我太过于高看他了,没有想到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

  “不足为虑,不足为虑矣!”

  本应该属于巴尔曼王的王宫当中,大王子丰乌哈哈大笑,穿着宽松的衣物,袒露胸膛,一手端着酒杯,酒杯里面是浅绿色的美酒,闻得到清淡的果香。

  周围穿着轻纱的美人环绕。

  青铜侍女捧灯的雕饰释放出的光芒将这个大殿装点得氤氲梦幻,围绕着中间的大王子有十余丈桌案,桌案上面美食美酒,周围则是王城中有身份的大人物们,闻言拍手迎合道:

  “殿下说的是!”

  “不错不错,不过是大半个月的时间里,竟然连连出了这样的两个昏招,看起来,二殿下先前所谓的明智聪慧名声,也不过是唬人的,真的遇到了事情,就会像是这样一样,完全没有了镇定之心。”

  “天下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丰乌闻言,越发张狂地哈哈大笑。

  穿着袒露胸膛的衣物,手中酒杯,与轻柔婉转的美人在众人的中央起舞,群臣中有擅音律的,拍打着桌子和酒杯发出粗狂的嗓音。

  其乐融融。

  大臣门客中也是有谨慎冷静的人,但是二王子古牧这段时间确实做出了很愚蠢鲁莽的事情,居然在府邸被人暗算之后,拉出了自己全部的门客和精锐强弩队,冲到了边境,和四王之中公认最为难缠鬼魅的右贤王冲撞。

  这几日间,甚至于爆发了几次冲突,见了血。

  连兵甲都没有了,如何能够和大王子斗?

  再加上周围的美人频频劝酒,语气轻柔而妩媚,呵气甜馨,大秦江南道的薄纱拂动,隐隐约约看得到的娇嫩肌肤,令人难以警剔下来,逐渐放松了最后的戒备,连连饮酒。

  安息国的大易酒,即便是中三品的武者这样狂饮也会大醉。

  不片刻,那几个警惕的大臣也已经醉倒在桌子上。

  ……

  王宫西南天武门。

  禁卫军营。

  歌舞的声音在安静的夜色当中能够传得极远,即便是在这稍微偏远些的城门也能够听得非常清楚,看守城门的士卒心中不忿,没有了平常时候的冷静。

  也因此,车轮碾过地板的声音,直至靠近到了五丈的距离,他们才反应过来。

  为首的禁军将领神色一变,手中弯刀出鞘,道:

  “什么人?!!”

  夜色中马车安静停下,车帘打开,其中一位男子下了车来,双手捧着一个玉盒,大步走了过去,禁军将领神色一变,认出这位中年男子是巴尔曼王领当中的一位地位颇高的贵胄家主,但是仍旧没有松开刀,只是喝道:

  “来人是谁?!”

  “退后,否则斩杀之!”

  中年男子神色平静,双手捧着玉盒,道:

  “吾王在此。”

  玉盒打开,里面的东西暴露在外面,禁军将领见到那东西,神色不由得一变,玉盒当中赫然是一枚玉玺,即便是在夜色之下,也能够看得出来这玉玺的质地是何等上乘,雕刻成猛虎按爪的模样。

  玉玺。

  禁军将领双瞳骤缩,呼吸不由得急促。

  正在这个时候,马车背后涌出数人,皆穿黑衣薄甲,手持强弩,中年男子神色郑重,手捧玉玺退避一侧,马车中有人轻轻咳嗽两声,淡淡道:“玉玺已在此,王宫之中,尽数皆为我等同僚。”

  “殿下即刻就要登基为王,汝等还执迷不悟吗?”

  “降者,不杀。”

  禁军将领神色挣扎,看了一眼马车,通体墨色的马车隐藏在了黑暗当中,玉玺在此,马车中有谁已经毋庸置疑,天下人都以为那位现在在和右贤王冲突,他却突然出现在这里,背后代表着什么,让他有些心惊胆战。

  背后隐隐还有歌舞之音。

  禁军将领看一眼强弩,半跪下来,道:

  “诺!”

  “愿为王上前驱。”

  当下整理禁军,打开了军营大门,马车慢慢进入其中,前后十八名持戟卫士,沿路所见到的守夜禁卫无不好奇,却见到那禁军将领,只当做是哪位贵人,未曾阻拦。

  马车停下,手捧玉玺的中年人来到车前,躬身倾听,旋即起身行至与禁军将领之前,神色淡漠,道:

  “将众人唤起。”

  “勿要击鼓。”

  将领看一眼那玉玺,心中暗叹,领命而去,禁军卫士不过只有一千五百人,虽然都是精锐,但是要唤醒并不算麻烦,不过一炷香时间,就都已经穿戴披挂,聚集成阵,看到了点将台上一名青年男子。

  有熟悉此人面目的,已经神色微变。

  二王子古牧身穿铠甲,褪去了原先的阴柔,平添许多英武,双手中拄着一柄长剑,眉宇飞扬,右侧中年男子手捧玉玺,背后数名门客一字排开,即便是平素常常以文士见人的金高驰,也同样穿戴铠甲,气焰彪炳。

  众人之中,唯独一人穿白衣。

  古牧上前一步,深吸口气,朗声道:

  “王玺在此。”

  “而今大兄为人惑弄,日日宴饮,而诸王欲分我地,奴役我之民众,我实不忍,欲要重振王威!”

  “诸禁卫者,愿从我者皆左袒,不愿从我者,皆右袒!”

  留在这里的将领大多都不得宠幸,未能受邀入宫,此刻二殿下在此,想来那天下闻名的强弩军也在,又有王玺,当下未曾迟疑,亦是不敢迟疑,军中军士整齐划一,皆为左袒。

  旋即踏前一步,整齐划一,半跪在地,齐声高喝道:

  “诺!”

  “愿为王上前驱!!”

  王安风似乎受不得夜风,咳嗽声音越发严重。

  ……

  因为军营中未曾击鼓,所以王宫中毫无察觉,没有人能够想象道,已经在千里外的二王子,竟然会在和右贤王数次冲突的情况下,抛下自己视若性命的属下,轻骑简从,行走于荒漠之中,奔袭千里而回。

  王宫当中,仍旧欢笑声不断。

  大王子丰乌几乎已经看到了他的二弟落败。

  在后者没有了兵马的情况之下,就算是还有人愿意支持他,还又有什么用处?

  王位已经是自己的了。

  他几乎看到自己穿着巴尔曼王的华丽服饰,挥军数万,纵横天下的模样,终于可以不必在乎父亲的压力,能够随心所欲,当下笑意越发猖狂,将手中酒杯扔下,一下环住了一位年轻美貌的侍女,在其脸颊重重一吻,哈哈大笑道:

  “诸君且畅饮!”

  “孤王就不陪着你们了,哈哈哈!”

  尚未烂醉如泥的大臣起身拱手,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殿下且去,且去,勿要在乎臣等。”

  丰乌哈哈大笑,抬手连点那大臣,道:

  “会说话,赏,重重有赏!”

  “多谢王上!”

  丰乌大笑,旋即抱着那娇媚女子,以右脚推开大门,转身走出,那女子身子正柔软火热,仿佛美女蛇一般纠缠在丰乌身上,却突然感觉到了抱着自己的王上身躯骤然僵硬下来,微微一怔,下意识侧头看去。

  星夜如许。

  无边夜色当中,身穿铠甲,手持战戟的武士们将大殿全部包围,武士们的前面是身穿重甲的将领,是一名和大王子面目五官极为相似,神色复杂的男子。

  而在所有披甲武将的中央,一名身穿常服的青年,面容苍白,似乎病弱,仍旧轻轻咳嗽。玉簪束发,黑发自两鬓垂落,然后被微风吹拂,往后面微微飘动,面容清秀的青年唇角凉薄,抬手微微一拱,淡淡道:

  “大殿下。”

  “醉酒酣梦,可醒了吗?”

  刀剑铮然出鞘。

  仿佛虎狼般的武士们从一袭白衣身后涌出。

  宫变结束的速度比起二王子古牧所想的还要更快,他这个时候才发现,这事情并不像是自己所想的那么复杂,而是迅猛而直接的,就像是一把匕首死死穿刺了脖颈和要害。

  受邀赴宴的人入宫的时候都被卸除了兵器。

  而二王子手下的高手却都手持最精良的武具。

  在这个时候,五百名铁浮屠在内的一千五百精锐就是决定性的力量。没有人相信,素来谨慎的二王子,能够施展出这样疯狂而凌厉的计策,羚羊挂角,无处可寻,但是只要速度足够,却根本没有破绽。

  古牧坐在王座上,仿佛幻梦一般。

  周围属下连连恭贺,金高驰脸上微笑洋溢,道:

  “恭喜王上,贺喜王上,一战而功成。”

  “接下来,就要昭告天下,且要准备吉日,举行登基仪式,与臣民同乐。”

  古牧不由得意动。

  正在这个时候,他看到王安风踱步而来,神色微正,当下起身,叹道:

  “多谢先生指点,否则我还不知道,王座竟然是这样的感觉。”

  王安风略有不适咳嗽数声,面色微白,道:

  “事情还未曾结束,敢问殿下,大王子麾下,你最恨之人是谁?”

  古牧微怔,答道:“是北疆奔来的一名战将,名为拓拔子默,此人颇为狠辣,心思更是阴沉,在下险些就死在了他的手下……”

  说到此处,脸色有些阴翳,道:

  “此人正在王城附近驻扎,我必杀之!”

  王安风摇了摇头,眸底清光,淡淡道:

  “那么,烦请殿下即刻称王,以玉玺下令,封其为侯。”

  古牧微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道:

  “什么?!”

  王安风拂袖看着外面,平静道:“若是殿下还想要坐得稳当,便听在下为好,除此之外,所谓登基大典尽数舍去,只在此刻,便大赦王领,立刻传信天下。”

  “除此之外,当即写信,派遣一轻功高手星夜赶往大秦。”

  “言道杀王一事,不必大秦承担责任,只要作为新王,仍愿与秦交好。”

  ……

  拓拔子默在沉睡中惊醒。

  他是大王子麾下难得的战将,今日本应该受邀入宴,但是他心中不安,有些担心二王子杀一个回马枪,故而放弃,只是和其余中立的巴尔曼王将领率军在外。

  星夜之时,突然看到了王宫处一震火光。

  派人入内查探之后,就有城中属下冒死冲出城来,告诉他宫中大变。

  拓拔子默几乎整个人都呆住。

  他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得到,二王子居然会一反常态,用出这样大胆冒险的计策,夜奔千里,轻取禁军。几乎将整个安息玩弄于手掌当中,所有人都以为他恼怒到要和右贤王冲突,谁都没能想到,这个众人看笑话的二殿下,居然会做出这种布置!

  禁军只在王宫附近,入宫不过片刻。

  因为前次杀王事情,更从五百铁浮屠增加至一千五百人。

  在所有在外将领还来不及反应的时间当中,就已经结束了一切,二王子称王已经是必然之势,拓拔子默心中一片阴翳,左右来回踱步,突狠狠一咬牙,对其亲卫道:

  “事已至此,由不得你我不反!”

  “走,去入宫中,在其余诸将反应过来之前,将大殿下夺回来。”

  “否则一旦其余诸将下拜入宫,就来不及了。”

  正当此时,突然有一匹快马自城中奔出,直入军营,未曾入内,只是在诸多观望的将领驻地之间来回奔驰,扯着嗓子高呼道:

  “奉王上令。”

  “兹有大将拓拔子默,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孤甚嘉许,封其为化威侯,受三千食邑,黄金千两,婢女三百,牛马一千。”

  如此数次,方才停下。

  众人心中尽数诧异。

  军营之中,拓拔子默沉默下去,过去了许久,亲卫看到他叹息一声,似乎褪去了方才的决绝凌厉,正欲安慰,突然眼前银光一闪,喉咙一痛,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片刻后,拓拔子默全身披挂,走出军营,道:

  “入宫,拜见王上……”

  诸多将领都知道拓拔子默和二王子的恩怨,听到这样的话,皆心中一动,新王对于往日有仇怨之人都能如此,若对他们如何?当下便各率领亲卫冲入王宫之中,一路疾驰。骏马嘶鸣声音响彻了整座王城。

  一刻之后。

  当拓拔子默终于看到古牧的时候,双方都沉默了下,古牧旋即大笑着上前,毫无芥蒂,一抬手抓住他的手臂,颇为亲昵,这一幕落入众多保持中立的将领眼中,不由得都松了口气,熄去了本就不如何浓烈的心思。

  拓拔子默沉默了下,在入宫之前,俯身拜下,道:

  “臣有死罪而蒙获恩宠,谨再拜以谢王上!”

  “另有一言,欲要和王上私言。”

  古牧微怔,周围众将都在,正欲答应时候,众人突然听到了清冷的声音从上空传来,皆抬眸去看,在主殿的摘星阁上层,一人负手而立,淡淡道。

  “若为公,公言之。”

  “若为私,王者无私。”

  古牧收回视线,微笑道:

  “卿可知否?”

  拓拔子默沉默了下,取出兵符一半,半跪倒在底,身后兵士行礼,周围将领,尽皆如此,皆跪倒在地,旋即又是整个王宫,皆垂首高呼,兵器叩击在铠甲上,发出了令人热血沸腾的碰撞。

  “我等,见过王上!”

  “愿为王上驱驰!”

  “我等,见过王上!”

  “愿为王上驱驰!”

  肃杀齐喝冲天而起,丰乌在大殿当中,满心尽数都是懊悔痛恨,一名清秀过人的贵女悄悄从窗口往外去看,她看到军中宿将和精锐的武士们披坚执锐,身上的铠甲都散着青冷吓人的光,跪于了年轻的君主之前,齐齐高呼。

  肃杀而凌冽的气息冲天而起,连周围的草木都匍匐。

  君王眉宇飞扬,意气凌虚。

  可是她的目光却在上移,在披甲持剑的君王身后,一身白衣孤身立于楼上楼阁,身上穿着白衣,并不是绸缎那样会反射轻浮细腻光的洁白,而是很朴素的白色,像是棉麻,有着稍微粗糙却很能够让人安心的质感。

  因为袖口宽大,所以在夜风中微微鼓荡。

  那是个年纪并不大的年轻人。

  玉簪束发,鬓角两缕黑发垂落,眉宇清淡,披着了一身清浅星光,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垂落了一双眸子,黑色的眼瞳里盛满了星光,仿佛倒映着繁星的清泉,只消被风一吹便会碎成一片涟漪,然后冲她和善一笑。

  少女微微一呆,然后似乎受到了惊吓,猛地躲在了后面。

  右手抚着心口,她似乎真的被今天的变化给吓到了,心脏跳地很快。

  脑海里面也是胡思乱想,突然地就想到了两句很久很久之前看过的诗句,其实和她刚刚看到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关联,双眸微闭,轻轻念出:

  “来往绮罗,喧阗箫鼓,达旦何曾歇……”

  旁有一人叹息,呢喃补充道:

  “少年当此,真是风光殊绝……”

  第二百零四章 叫你无路可走

  安息王王宫当中。

  模样敦厚可亲的安息王正与两人对饮,安息王气度颇为从容,那两位饮酒之人则是极恭敬慎重,处处不肯失礼,酒至半酣,安息王复饮一杯,将酒盏轻轻放在了桌子上,叹道:

  “能够有先生出谋划策,寡人才能够一去心病。”

  对面是身材高大,模样苦拙木讷的男人,闻言恭敬道:

  “王上手提三尺剑,据地万里,兵甲之士数十万,此天命在此,岂人力所能为之?王上委实谬赞!”

  安息王闻言失笑,复又劝酒,叹道:

  “当日大兄在世,寡人不能妄动,但是现在两个侄儿委实稚嫩,不能掌握兵马,长久以往,恐怕生乱,只希望他们二人能够明白寡人良苦用心,勿深怨寡人才是。”

  那男子恭敬道:

  “王上用心良苦,又有一吞草原,成就霸业之心。”

  “彼时两位王子同样能够享受荣华富贵,而不必受到政事纠葛的影响,此无苦而处处回甘,两位王子都不是目光短浅的人,自然应该感谢王上,又如何会怨恨?”

  “是王上多心。”

  “哈哈哈,寡人多心,寡人多心,先生教训的是,寡人自罚三杯。”

  安息王大笑,连饮酒三杯,以空酒盏往对面一晃。

  另一陪酒者是个年轻人,眉宇飞扬,当下道:

  “父王海量。”

  安息王取笑道:

  “只是三杯,如何海量了?我的孩儿,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奉承话?”

  年轻的储君唯唯诺诺。

  安息王摇了摇头,今日并未动怒,复又笑道:

  “你还年轻,勿要如此在意,只要不要像是古牧那样,连出昏招就好。”

  “呵,主动去挑衅右贤王?你那位三叔可不像是其他叔叔那样刚直,古牧还是太年轻了,才出生没有多久的牛犊去挑衅有着狐狸一样内心的猛虎,如果不是寡人先前下令的话,可能就会折损在那里了。”

  古拙男子恭敬道:“王上慈悲。”

  安息王笑叹,道:“算是什么慈悲?毕竟是自己家的孩子。”

  眼眸微敛,心中更有默念,若非如此的话,又如何能够从大秦那里拿到更大的好处和补偿?

  心中念头一瞬闪过,便即复又饮酒,一直畅饮至天边熹微,方才作罢。

  安息王毕竟年纪渐大,精力不如往日,虽然仍旧还有畅饮之心,却有心无力了,打算屏退两人,稍事休息。

  安息国储君以及古拙男子起身行礼。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音。

  安息王皱眉,心有不愉,却还是强打精神,召那人进来,不片刻就有一人大步而来,铠甲之上沾染了凄冷之意,恭敬行礼,将手中卷轴捧上。

  安息王看到了红木卷轴上一侧振翅的白鹰,认出了是从右贤王那里传来的消息,微微皱眉,抬手将那卷轴拿起。

  古拙男子见状行礼,道:

  “既为军机密要,请陛下允许属下暂退。”

  安息王摆手笑道:“先生于寡人为左右手,何必如此见外?可是信不过寡人?这是我三弟传来的消息,不妨来此一同参详。”

  古拙男子行礼应诺。

  安息王从容不迫,先令人撤去酒盏,换上清淡小食,复又洗浴更衣,方才轻描淡写,并不在意地将那卷轴打开,一边随意去看,一边与旁边男子哂笑道:

  “这一次,却不知道我那位古牧侄儿又做出了什么惊人之举。”

  “且与先生共赏。”

  他嘴角笑容微微收敛了些,眉头皱起。

  古拙男子心中微动,安息王已经将手中卷轴随意放在桌上,眼底似又不屑,轻笑出声,仿佛看到顽童置气的长辈,从容不迫。

  古拙男子道:“陛下为何发笑?”

  安息王笑叹道:“自然是笑我那位侄儿,也笑他的麾下谋臣,听闻先前他曾得了一人名为王星渊者,破去了挑拨之机,还以离间,本以为还算是个人物,未曾想到,不过是黄口小儿罢了!”

  “呵,右贤王传讯,我那侄儿,居然抛下了手中兵甲,孤身逃离,已经足足一两日未曾出现了,以属下为诱饵,就算是能够逃得了性命,又有什么用?军心尽丧,已经没有了立王之基。”

  “可笑,可笑。”

  古拙男子心思微动,恭敬道:“自然是不能够和陛下相比。”

  安息王意态睥睨,大有指点江山之姿,道:

  “若我在此,以弱击强,与其如丧家之犬,逃遁离开,不若挑选精锐强将,星夜逆袭,趁机取下巴尔曼王宫和丰乌,或者还有一线之生机。”

  古拙男子心中一惊,恭敬道:“陛下此计,兵行险路,虽然大胆,却深得兵家其疾如风,其难测如阴,非王上气魄,谁能为之?”

  安息王心下轻松,相比起还算是有些沟壑的古牧而言,其兄长丰乌不过是一介莽夫,并没有什么威胁,当下不由得大笑,举起杯盏,道:

  “便是轻骑赶回,也难有什么本事翻天。”

  “人数一多,便逃不过我那三弟的耳目,可是区区十几骑,又要如何翻天?”

  “本来应该畅饮,但是昨夜饮酒甚剧,寡人此刻头痛,只得以茶代酒。”

  “先生勿怪。”

  古拙男子恭敬接过。

  正在此刻,突然又有脚步声音响起,侍者高声叫道:

  “陛下,阿克阿孟大人派遣使节而来。”

  安息储君笑道:

  “恐怕这是阿克阿孟大人有捷报要传给父王知道,还不快快迎进来?”

  当下侍者领命,将一人迎入其中。

  安息王饮茶,从容笑道:“千里来此可曾受累?不知道阿克阿孟有什么事情要整个时候传来?!”

  那侍者头颅低垂,不敢看他,声音沙哑,道:

  “回禀陛下,昨,昨夜二王子古牧殿下已然宫变!”

  安息王脸上从容的微笑凝固。

  安息储君猛地踏前一步,怒道:

  “你说什么?!”

  “就算是他赶回来,区区十几人又有什么用处?!”

  那使节叩首在地,颤抖道:

  “昨夜大王子大宴群臣。”

  “古牧殿下突然出现在王城禁军,疑似先遣一此刻阴入其中,将军中大王子嫡系击昏,再以玉玺及高手,掌握禁军,宫变不过盏茶时间,而今已然登基。”

  安息王面色印沉下去,众人皆色变。

  古拙男子想到方才自己对于安息王计策的夸赞,额头更是止不住地渗出冷汗。

  他说这样的计策只有王上的气魄才能够做出来,可是现在对手竟然做的比安息王更好,更大胆,那么他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安息王脸上神色变换不定,复又笑出声来,神色从容。

  安息储君额头有汗,心中一团混乱,此刻听到轻笑声音,却觉得心下一安,道:

  “父王何故发笑?”

  安息王笑意渐渐收敛,道:“笑?我笑那王星渊果然有些本事,我的侄儿也算是有点胆魄,敢做这种事情,但是仍旧短谋少智,巴尔曼王城之外,各路将领率兵驻扎,其中不乏曾经和古牧为敌者。”

  “他带领轻骑突入,明以玉玺大义名分挟持,暗则以高手以相逼,不能尽数得禁军人心,此刻只消有一员上将军率军直入,他纵然是占据王座,也不过是片刻的酣梦罢了,恐怕性命不存!”

  “若寡人所料不错,阿克阿孟应当是在事情有变的第一时间,便派你来报,对否?”

  古拙男子见那使节果然应诺,心中微松,行礼道:

  “王上神机妙算。”

  安息王意态睥睨,大笑道:

  “哈哈哈……”

  正在此刻,侍者复又匆匆而入,道:

  “陛下,殿下,阿克阿孟先生第二位使节到了。”

  安息储君心中长呼口气,道:“还不快快有请。”

  片刻之后,一员骁将打扮的男子奔入内部,还不等到安息王等人开口问话,一下跪倒在地,嚎哭道:“陛下,大事不好!”

  储君脸上勉强的笑容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

  那使节没有看到几位大人物脸上的表情,接近着道:

  “二王子古牧已于昨夜登基,令从中夜出,大赦巴尔曼王领。”

  “下令极宽和,百姓信从,并封其仇寇拓跋将军为侯,而今诸将军咸服!”

  古拙男子双瞳皱缩。

  安息王则是彻底笑不出来,沉默了很久时间,深深吸了口气,令那使节暂且退下,复又遣人道:

  “速去右贤王领,招其回信。”

  众人领命之后,安息王沉默许久,似颇为赞赏,道:

  “未曾想,巴尔曼王领终究没能落在寡人的手里。”

  古拙男子跪倒在地,道:

  “是臣失职。”

  安息王叹息一声,洒脱笑道:

  “这种事情如何能够责怪先生?”

  “此人名为王星渊罢,不错,不错。”

  “我观其用计,先如羚羊挂角,不着痕迹,擅奇谋,之后的布局却严密,堂堂然有大将之风,不知道是谁教出来这样的人物,当为俊杰,此次寡人还是小觑了他,生子当如是也!”

  古拙男子道:“陛下有器量如此,乃为我安息国之福!”

  安息王拂袖,淡淡道:

  “那王星渊终究年岁尚小,眼界仍旧局限于一国一地,殊不知这天下之大,却远非是安息诸王啊,呵,毕竟年幼,寡人虽已经不复壮年之心,经此一事,却也当想要和教出他的人物亲自较量一番,争论个上下。”

  安息储君道:

  “父王的意思是?”

  安息王道:“而今只消以其得位不正,借助大秦之力。”

  “再行运作,压力之下,强迫其退位给其兄长,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储君微怔,道:

  “可是,大秦如何肯听我等的?”

  安息王淡淡道:“而今早已经不是当年义战天下了,国与国之间,唯力与利横行,关于大兄之死,既然死于秦人之手,秦国终究难以摆脱干净,寡人若以三成赔偿作为退让,请其稍微出面,无需表态,并非难事。”

  门外一阵骚乱。

  安息王的声音不由得微微一顿,古拙男子身子下意识紧绷,生怕又有什么地方的使节冲进来,直到侍者入内禀报,说是两位大秦使节在外,他方才稍微安下心来,不觉已经冷汗满头。

  安息王仍风度极佳,派人请那两位秦官入内,微笑道:

  “原来是两位大人,不知道两位大人此刻来访,是有什么见教么?”

  那文官行礼,道:

  “何敢如此!”

  “只是我二人毕竟是大秦之官员,在友邦抖留已经数月之久,自该回返,此次前来,不过是为了请辞。”

  安息王微怔,略作沉吟,道:

  “两位要走,小王自然不能阻拦,若非此身当社稷之重,当亲送至边关。”

  “不过却是不知,之后事情,却又要和谁人商量?”

  文官嘴角微微翘起,抬起头来,微笑道:

  “王上所说何事?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安息王微怔。

  文官道取出一份文件,微笑道:

  “新任巴尔曼王已写文书,表明并不在意此事,其上有王玺玉印。”

  “王上要亲自看看吗?”

  安息王笑容凝固。

  片刻之后,两名秦官告辞,行至落脚之处,那名武功颇为高明,穿锦衣持刀的武将大笑不止,道:“有趣有趣,有胆魄有胆魄,这个新的巴尔曼王是个人物,能够看得清楚局势,不像是他哥哥和叔父。”

  “不知安息王心情如何?哈哈,没有了开口的由头,再加上这两三月日夜所求的东西给人一把捞了个干净,汤汁儿都没有剩下一丁点,想来脸色极为精彩!”

  “出手之人也是够狠,半点还转余地不留。”

  文官摇头,道:“勿要如此,安息毕竟是友邦。”

  武将笑声渐歇,微微抬眸,笑道:

  “友邦是安息。”

  “而非安息王,更非只想要讨要好处的贼人。”

  王宫之中。

  安息王沉默着。

  储君抿了抿唇,开口道:“父王?”

  “滚。”

  储君怔了怔,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还要开口,看到自己平素敦厚可亲的父王身躯微微颤抖,双目之中隐隐血丝,仿佛暴怒的雄狮。

  安息王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深深吸了口气,道:

  “出去。”

  储君张了张嘴,古拙男子拉住他,摇了摇头,两人转身离开,侍者小心将木门关上,眼观鼻鼻观心,对于屋子里面骤然便响起的推砸动静仿佛毫无所觉。

  桌子被推倒,江南的瓷器被砸碎,碧玉珊瑚化作碎片。

  声音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一片废墟当中,身躯微微颤抖的安息王呼吸粗重而急促,双拳紧紧攥起,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

  “王,星,渊……”

  “坏孤的好事,孤必杀你!”

  第二百零五章 讲一讲道理

  王星渊咳嗽了两声,面色清淡。

  在他的前面正是金高驰,听到了王星渊来拜访的消息,即便是后者在这段时间当中已经忙碌到了脚不点地的程度,但是还是暂时推去了所有的事务,亲自来接待王星渊。

  当下从顾倾寒的手中接过了名录,扫了一眼。

  这名录上面所记载的,尽数都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宝物,但是金高驰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便即吩咐人去取来,然后将王星渊引入到了一侧的静室当中,上了好茶,恭敬客气道:

  “先生所需要的东西,搜集还需要一点时间。”

  “还是先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

  王星渊咳嗽两声,摇头道:

  “不必在意。”

  宫变之后,已经过去了半月时间,令从中殿出,整个巴尔曼王领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平静,之后论功行赏,王星渊辞去了古牧一切封赏,是以金高驰位列功臣第一,已被封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是他对于眼前这病弱的青年仍旧满是敬意,亲自煮茶,道:

  “先生,今日夜间,王上要在宫中设宴,款待众人。”

  “先生是我国中第一等的名士,今此也不去宫中赴宴吗?”

  眼前白衣病弱咳嗽两声,摇头道:

  “不必了。”

  “金侯爷和王爷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言罢复又剧烈咳嗽几声,面色似乎越发苍白,几有青气流转,金高驰起身前趋,关切道:

  “先生还是要注意身子才是,这段时间天气转暖,可是也不可忽视。”

  王星渊咳嗽数声,含笑道:

  “多谢金先生好意。”

  “在下省得的,不碍事。”

  正当此刻,侍从已经将诸多宝物送上,明月清风两人接过,王星渊复又和金高驰闲谈些许事情,饮尽了茶水,起身告辞,金高驰一路将其送出外面百米方才回返。

  看了一眼只饮一半的茶盏,叹息道:

  “王先生虽有大才,只可惜身子过于病弱。”

  ……

  繁华的市场当中人来人往,充斥着红尘和生活的气息,各种各样叫卖的声音混合在了一起。

  “麻烦让一让,让一让。”

  “您要的酒已经送来了。”

  “好,客官慢走。”

  一辆马车进入这市场当中,不得不放慢了速度,王星渊挑起了车帘,安静看着左右来来往往的百姓,按照大秦的算法,此刻已经四五月份,安息也终于迎来了迟到的春日,整座城池都复苏起来。

  此刻的巴尔曼王宫,整个巴尔曼王领当中的人都处于欢畅的状态。

  他又看了一眼已经开始拆卸的罪塔,将车帘垂下,往后靠了靠,马车内部,顾倾寒盘腿坐着,逗弄着小兽,而天翔指则是在驾车。王星渊抱着青铜暖炉,手指轻轻摸索着上面的纹饰,闭了闭眼,突然道:

  “今夜的那个宴会,你们两人想要去吗?”

  顾倾寒愣了愣,道:“宴会?!”

  王星渊睁开眼来,随意道:

  “毕竟是新王的宴会,里面有各种权贵在。”

  “我不去,但是你们两人若是打算去的话,这一次就去看看罢。”

  生哲瀚和顾倾寒迟疑了下,答应下来,王星渊慢悠悠靠在马车上,闭着眼睛,马车慢悠悠从闹市当中穿行而过,新的王城,繁华的声音被留在了他的身后。

  登基之后的古牧将王星渊先前住过的院落,以及周围一大片的地界都给了他,王星渊三人回去了之后,他就自己一人进了屋子,一直不曾出来,只是这院子里的药香味道越来越浓。

  夜色渐渐深沉下去,然后漆黑的夜色被朦胧的灯光驱散。

  金高驰知道了这件事情,驱车来了这院子前,还带了十数套华服,供顾倾寒和生哲瀚两人挑选,他二人往日武功虽然高超,行走何处都是被人敬畏,但是却从未曾参与过这样的宴会,若非是想要去见见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以及王安风开口,根本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当下甚至于还有拘束,两名侍女将这两人带上车,马车在夜色中逐渐远去,朝着灯火通明的王宫之中行去,两侧百姓都认得这马车后面的家徽,当下都退避两侧,满脸羡慕地看着马车远去,片刻之后,低声交谈着散去。

  其中一名男子定定看着马车远去,收回视线,状若寻常,混入了诸多寻常百姓当中,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才七拐八拐,到了一个屋子当中,面露精悍之色,行礼道:

  “大人,目标没有赴宴。”

  “去的好像是他的两个属下。”

  一道淡淡的嗓音响起,道:“是天翔指和断魂手,这两人若是去赴宴的话,事情就更简单些,只是区区一介病弱书生,绝不是我等的对手。”

  另一人嘿然冷笑,道:

  “如此最好。”

  “送给那位新王陛下的礼物可备好了?”

  “你自放心即可。”

  众人低声交谈当中,隐隐中似乎有些不屑,直到一位高大如同山峦般的老者起身,老者的眼睛深沉,仍旧清明,缓慢道:

  “出发罢。”

  沉寂了一息,便有低声应诺声响起,众多精锐武者检查了自己的兵器暗器,旋即自屋中离开,各自施展身法,老者叹息一声,从旁边取出了一柄刃口极为宽大的刀,轻轻摩挲,呢喃道:

  “此刀当行于正路。”

  他闭了闭眼,似乎看到了当年的少年,猛然推门而出,身上原先的暮气一扫而光,仿佛一头猛兽,未曾隐藏自己的身份,从大道上一步一步,朝着那目的地前去,每一步,身上的杂念就消去了一分,每一步,都走得更加坚定。“忠王之事,即为正路!”

  他的脚步沉稳而霸道,身躯高大,仿佛山峦,行走在了街道上。

  巨大的压迫力领周围的行人不自觉就都向着两侧退避,看着这个一看就是天下难得凶悍之徒的老者手中握着一把巨大的长刀,顺着道路往前慢慢行去,不由得感觉些许的窒息。

  此时正当新王即位,不知道有多少门派中的武者来到了巴尔曼王城,想要能够为新晋登基的王上效力,是以江湖武者的数量何至于是先前的数倍,当下就有好事者道:

  “好重的煞气,此人是谁?难道想要在城中寻仇不成?”

  “走,快跟着看看!”

  “不要命了吗?这人若是……”

  “我等拉开距离即可,这里是王城,毕竟不可能太疯。”

  当下诸多江湖武者或者从路上疾步跟上,或者从客栈当中跃出,踩踏屋顶,远远追在了那老者的身后。

  老者神色没有发生半点的变化。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去,一步一步都极为沉稳。

  他道路的尽头,是一座院落。

  王宫当中。

  古牧神色相较于过去,已经是变得越发从容,应对各大世家和门派的高手,也变得越发得心应手起来,今日设宴,除去了远处而来的将领,诸多世家,还有和安息相熟的其余国家贵客。

  一文一武两名大秦官员赫然也在其列。

  古牧手持杯盏踱步过去,两名大秦官员起身行礼,古牧微笑摆了摆手,道:“两位是大秦的臣子,我却是安息的王,两位不必如此拘泥于礼节。”

  那名武官颇豪迈,笑道:

  “王上倒有江湖中的豪气。”

  古牧摇头笑道:“那孤便多谢阁下的赞赏了。”

  相谈正欢的时候,突然有一人起身趋步,恭敬道:

  “在下有一宝物,要送给王上。”

  古牧转头见他虽穿着相熟世家的衣着,但是面目却极陌生,心下已经有了三五分警惕,那人上前,一手探入怀中,左右已有人察觉不对,上前将其制住,但是手中之物已经轻轻坠下,叮啷作响。

  却是一面铜镜,其上纹路繁杂,有云章流转,先古文字。

  那名大秦文官神色微怔,俯身将其拾起,道:

  “这是……道门钦天镜的仿造奇物?”

  古牧脸色有些差,闻言却心中迟疑,难道此人当真是为了献宝才来的?当下暂且止住了属下将这人押下的动作,揉了揉眉心,道:

  “阁下说这是道门钦天镜的仿造奇物?”

  那文官点了点头,道:“道门钦天镜乃是传闻中的神兵,传言能够遍览天下奇景,即便是神兵之中,也是上乘位格,只可惜于千余年前早已遗失,是以这东西绝不可能是真品,但是即便是仿造的赝品,也能够有远观之能。”

  “只是毕竟只是赝品,虽是神兵,有种种不可思议之能,但是也要两个,或者三个为一对,一者照影,另外一者放可以在十数里之内,看到所照景观,这里只有一个,想来不够。”

  那文官复又检查了下其上文字,哂笑道:

  “而且只是雌镜。”

  “能够照影远传千里的那个,才算是宝物。”

  “这个不过是博人一笑的玩物罢了。”

  古牧皱眉,道:“却不知道,那雄镜所照是什么光景。”

  文官笑道:“这又何难?在下虽是儒生,但是黄老之学也算有所涉猎,若是真正的神兵在前自然束手无策,但是区区一件配套奇物,却并不是什么问题。”

  当下右手持镜,左手捏出数个道印,口中轻喝一声,气机化作蒙蒙流光,打入其中。

  流光绽放,显出一副画面来。

  周围那些贵客早已经因为方才的动静而注意到了这里,看到这样奇异的一幕,当下好奇,尽数都围拢了过来,齐齐看向那镜面上升腾而起的光幕。

  那是一处院落。

  金高驰和古牧的神色几乎在瞬间变化。

  后者更是激怒,没有了身为新王的镇定,猛然踏出几步,一下将地上捆缚住的人抓起,拉近自己,怒道:

  “你们是谁?!你们的人为何会在那里?回答孤!”

  “否则孤王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人脸上浮现一丝狞笑,大声道:

  “敢破坏大人的计策,就只是这样的下场!”

  “哈哈哈……”

  古牧暴怒,猛然从旁边手下腰间抽出弯刀,但是那人身躯突然颤抖两下,没有了气息,面容转瞬变成张紫色。

  既便死去,嘴角仍旧一缕诡异冷笑。

  那名大秦文官猜到了什么,道:

  “陛下,那里是……”

  古牧神色阴沉,未曾回答,转身厉声道:

  “孤舟先生,你立刻前往先生的院落。”

  “东虎,你将金先生拦住,让他立刻回返!”

  “拓跋将军,领五百铁浮屠,立刻将南区封锁!”

  拓跋子默沉声应诺,转身大步离开,不片刻时间,就想起了铠甲摩擦的肃杀声音。

  酒宴之上,一时间尽数都是肃杀。

  古牧转过头来,重重吐息,双眼仿佛喷火,死死盯着奇物上的光幕。

  光幕中的院子中间,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孤身饮酒,神态似有寂寥,而在这个时候,周围人从这一连串的变化,以及这个仿照神兵而来的‘玩物’画面上,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尽皆神色变化。

  有人袭击那位先生。

  文官沉默了下,安慰道:“陛下,孤舟老将军的武功极为高明,赶过去不会超过一盏茶的时间,当是无事。”

  古牧沉着脸,勉强点了点头。

  正当此时,镜中光幕,一阵剧烈颤抖。

  ……

  高大的老者站在了院子的前面。

  有些好奇的江湖人则是停留在了这一条街的街,好奇看着那老者。

  这位老者从容抬起了手中之刀,衣摆因之而抖动,平常的动作,却无不透露着令人心惊胆战的肃杀,刀锋抬起,微微停滞了一息,旋即重重劈斩而下。

  刀锋雪寒,仿佛一道匹练一般,将墙壁,大门,摧枯拉朽一般撕裂。

  巨大的轰鸣声音,院落中的一切都暴露出来。

  院子里一位穿着白衣的年轻人抬眸,看着对面大步而来的老者。

  而在这个时候,那老者的身影也出现在了王宫之中所有人的视野当中,有见多识广的世家高手面色已经变化了,声音之中,满是不敢置信,呢喃道:

  “这是,黑榜第七位,金鸿刀?!”

  “他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可能,他不是已经闭关,寻求更进一步了吗?!”

  黑榜第七。

  这四个字仿佛有一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力。

  黑榜是安息江湖中分量最重的榜单,黑榜第七,基本等同于安息江湖中排名前十的水准。

  古牧右手紧紧攥住。

  黑榜第七确实足够强,但是如果孤舟老人能够及时赶到,再支撑到断魂手抵达,两者联手,也不是不能应对。

  阿克阿里抬眸,看着对面神色从容不迫的青年,眼底闪过了一丝感慨和叹息,沉声道:

  “王星渊?!”

  白衣青年抬眸,手中端着一杯酒,面对这样的不速之客,仍旧保持着冷静,令阿克阿里心中不由得赞叹,但是正因为是这样的人物,才不得不被他的刀杀死,当下略有遗憾,叹息道:

  “我来杀你了。”

  王星渊仍旧从容,身上一股浓重的药味,抬手举杯,微笑道:

  “远来是客,老者不妨共饮一杯。”

  阿克阿里没有回答,但是青年手中的杯盏已经瞬间化作了两半,一半的酒盏朝着旁边滑落,另一半仍旧握在了他的手中,顿住一息之后,酒杯中的酒液才倾泻而出,洒在白衣上,如同鲜血。

  有冷笑声音在夜色中出现。

  “哟呵,是大食国的葡萄美酒。”

  “可惜了,没有夜光杯,你也没有机会再品尝了。”

  “想喝?下去喝吧。”

  在场众人循着声音去看,看到了一侧阴影中出现了一名五短身材的男子,黑衣蒙面,手中倒持着两柄匕首,匕首皆如狼牙,夜色之中,寒光青冷,神态气度,桀骜不驯。

  有人认出其身份,声音艰难,道:

  “黑榜第二十一?!”

  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的人究竟做了什么事情,才引发了这样的人来杀他?!

  旋即复又有一名枪客现身出来,手中长枪红缨,枪刃如龙牙,左侧一身紫衣,周身剧毒的女子纤手微张,更有持弓者立于上空,短短十数息,原本宁静的院落当中,已经有数名高手出现,杀机四溢。

  王宫中古牧已经面色苍白,闭上了眼睛,他咬紧牙关,心中明白,是那一位在给自己威胁,心中有千百万种不甘心,却充斥着无力。

  没有办法了。

  这个时候,即便是五百铁浮屠皆至,这些人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冲杀出去。

  周围世家家主无论心中如何想,脸上都有哀伤悲愤,唯独年轻人心中血勇,咬牙切齿,看着那立下泼天功劳,一身白衣,屏退万军的谋士被江湖凶悍高手团团围住,已有女子不忍再看,却没有半点的办法。

  一方是纵横天下的高手,一方却只是运筹帷幄的书生。

  院落当中,面对着一位位数得上名号的高手,王星渊将手中剩下的般盏残酒饮下,平静道:

  “可以让在下知道,为何要杀我么?”

  阿克阿里缓声道:

  “我们不敢让先生讲话。”

  “先生明白,我们也明白,足够了,我们是输了,但是先生你也太过于懈怠。”

  “不顾自身安危的人终究是有。”

  “道理讲不过先生,我等还有武力,虽然抱歉,还是请先生好走。”

  “动手!!”

  言罢手中之刀抬起,蓄势一息之后,朝着前方猛然劈斩而出,气势恢宏,有力士挥重锤,狂笑震天罡,道人舞青钢,剑气上冲云霄,凌冽寒意,照耀方圆数里。

  阴影之中,潜藏的四品手持神兵,蓄势以待。

  杂乱的气机当中,那白衣枪客一人当先,手中之枪狂舞,口中大呼,如癫似狂,乃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武功,狂声大笑道:

  “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颠狂。”

  “一颠一狂多意气,大叫一声起攘臂。”

  “挥枪倏忽千万击,有时一枪两枪枪芒长丈二。翕若长鲸泼剌动海岛,欻若长蛇戎律透深草!”

  “哈哈哈,书生,死来!”

  长枪气如虹。

  数名高手,各施奇招,杀气冲天而起,在安息王宫众人的眼中,只是看到了白衣书生的玉簪被震碎,黑发如墨,披散下来。

  剧烈冲撞的气机,已经将画面扭曲消失。

  钦天镜的仿制品中间出现一道裂纹。

  古牧晃了晃,现些朝后面摔倒,大秦刑部侍郎将其扶住。

  沉默了下,低声道:

  “陛下节哀。”

  那样剧烈的气机冲击之下,连奇物都被扭曲。

  一个身躯子病弱的书生,必死无疑,未曾想到,对面居然决绝至此,也不知道是违逆了谁的面子,不惜彻底触怒巴尔曼王,也要将这个书生杀死。

  文士忍不住叹息。

  这便是谋士最大的弱点了。

  安息王宫,当中,安息王孤身一人,畅快大笑。

  眼眸之中满是快意。

  “区区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

  院落当中,狂抢客狂呼向前,手中枪锋已经猛烈穿刺而出,酣畅淋漓,双目之中,满是快意。

  他要亲眼看着这个装神弄鬼的书生死。

  足足万两黄金,是某的了!

  心念至此,越发畅快,长枪仿佛化作长龙,撕裂往前。

  在他的双瞳倒影当中,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嘴角一丝平静的神色,玉簪碎裂,黑发如墨,呢喃低语。

  “已经,三个月了啊。”

  白皙的手掌轻轻抬起。

  狂抢客狞笑:“不自量力,你的手先给老子碎掉!”

  手腕一震,枪锋撕扯向肉掌,倾力而出,但是却仿佛刺穿了一道幻影。

  下一瞬,五指稳稳握住了穿刺如龙的长枪。

  气浪骤止,黑发骤然散乱。

  旋即,在无边无际的肃杀鸣啸之中。

  有低而清越的刀鸣渐起,渐渐高昂。

  第二百零六章 你是谁?!

  诸多武者,各展奇招,气机鼓荡之下,整个院子都被汹涌的杀机占据。

  气浪震动,绵延如云雾。

  外面的武者一时间心中好奇非常,想要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却又不敢往前,只敢远远站着,竭尽全力,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仿佛云雾起散的气浪,希望能看到些许痕迹……

  巨大的轰鸣声音震荡着,像是有肉眼无法看到的怪物潜藏在了云雾当中,不断地低沉怒吼着,大地震动。

  靠着近些的武者身子不受控制,左右摇晃,跌坐在地。

  超过七名顶尖的武者同时出手。

  剧烈的气机震荡已经影响到了地脉流转,从那个院子开始,地面震动,绽开裂隙,裂隙像是粗糙的伤口一样,不断往四面八方蔓延,如果不是周围大片的建筑已经没有了人,这一下,恐怕要全部死绝。

  蒲永言混在人群当中,浑身冰凉。看着自己原先的院子化作废墟坍塌。

  他僵硬低下头,看着已经蔓延到了自己脚下的裂隙,周围一片安静死寂,裂隙黝黑无光,像是狰狞的刀伤,咽了口唾沫。

  发生了什么?!

  那人,究竟是谁?!

  院落之中,阿克阿里施展杀招之后,持刀后退数步,呼吸平缓,双手仍旧握持刀柄,并未因为这样的阵势而解除戒备,虽然如此,但是心中仍旧不可遏制微微一松。

  抬眸环视左右,整个院子都已成了一片的废墟。

  唯独诸多武者所立足之处,仍旧还算是完好,这也正正彰显了各自的实力,他背后的街道,便毫无半点的损伤。

  已经有人发出夜枭般尖利的声音,笑道:

  “金鸿刀,就这样一个废物般的人物,竟也要我等一同出手?!”

  阿克阿里缓声道:

  “小心无坏事。”

  那人笑声奇诡,道:

  “既然你说如此,那么便如此就好了。”

  “总之能够轻而易举拿到这样一大笔钱,算是顶好的交易了,此人的气息已经消失,王星渊已经死了,老子先走一步。”

  阿克阿里摇头道:

  “还没有见到尸体。”

  突有一道人闭目道:“确实死了。”

  “属于王星渊的命格已经暗淡。”

  “他的天命结束了。”

  阿克阿里听到这道人开口方才稍微松手,心中安慰。

  正当此刻,突然有气机爆发,伴随着一阵狂怒的咆哮。

  “给老子,撒手!!!”

  轰!

  气机爆发,阿克阿里猛地转头看去,背后肌肉紧绷,仿佛猛虎跃山崖,手中重刀扬起,欲要再展杀招,背后显出一尊神灵虚像,一实一虚,浩大悠远,双目微睁,直直看着前方。

  周围诸多强手各自施展手段,异象冲天。

  阿克阿里听到里面熟悉的喝斥,双手持刀,保持警惕,道:

  “狂枪客?发生了什么情况?”

  “是那个书生,王星渊还有后手吗?!”

  狂枪客未曾回答,另外一道冷澈的声音淡淡道:

  “错了。”

  阿克阿里心中一顿。

  这并非是王星渊的声音。

  气浪散去,在整个安息甚至于周边国家当中都享有大名的狂枪客一身白衣,双手持枪,面目狰狞,那柄号称距离神兵不过只是半步之遥的龙牙震颤嗡鸣,发出阵阵凄厉嘶鸣,不能够动弹半分。

  众人视线微凝,各凝气机。

  胡璇儿心中警惕,但是其实也没有过于吃惊,毕竟对手是那个人,几乎可以认为是以一己之力,扶持古牧坐上了王位的谋士,说他还有什么手段,她阵的一点都不会意外。

  毕竟是王星渊。

  也因此,这一次才会出现这么多的高手。

  她的心中有这样的念头,双眼顺着龙牙枪往上去看,龙牙枪枪锋森寒,一只白皙的手掌轻描淡写握在了枪身伤,便即不能够半点动弹。

  视线继续往前。

  一袭白衣,眉宇清秀,或者因为玉簪被震碎的缘故,黑发散乱垂落,令原本温和的模样变得如浸染了早春残余的寒气,冷峻而淡漠。

  但是他的五官和容貌,未曾变化。

  胡璇儿的思绪有一瞬间的凝滞。

  然后双眸不受控制地微微瞪大,呢喃道:

  “王星渊?!”

  王星渊淡淡开口,道:

  “错了。”

  “王星渊,并不需要任何后手。”

  狂枪客目眦欲裂,道:“撒手!”

  黑榜二十七位的刺客化身为重重幻影,手中狼牙匕首携带劲风,彼此交错,撕扯向了王星渊的背后,与此同时,狂枪客鼓动周身气机,背后有火狮子般的异象升腾而起,嘶吼怒咆,扑身往前。

  “我叫你,撒手啊!”

  气机浩瀚,五品修为,当之无愧!

  王星渊轻描淡写松开了握枪的手掌。

  心中遗憾,体内内力和气机虽可调动,但是果然未能更前一步。

  毕竟才刚刚恢复过来。

  狂枪客骤然后退,旋即怒喝,手中之枪化作千百道凌厉的枪芒。

  王星渊抬手,右手双指往前,屈指一弹,枪锋骤然被弹开,左手皮肤之下,隐隐暗金流转,麒麟印记浮现。

  但是却并无一人得以看到。

  所有人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眼前的近距离交手之中。

  狂枪客狂啸一声,手中长枪再度破空,凌厉非常,显然已使出了全身本事,眼前之人却仍旧闲散随意,最后枪锋直接被两根手指轻描淡写夹住,狂枪客心中一惊,正欲挣扎,一股沛然巨力仿佛渊海般爆发。以狂枪客之身法武功,居然遏制不住,被扯动着连连向前。

  那柄仿若龙牙的长枪被抬起,铮地一声,将阴影中刺出的两柄狼牙匕拦住。

  旋即一股粘稠如漩涡的劲气发动,两件在江湖之中有着赫赫威名的兵器连带着两位强横的武者,朝着一侧连带,挡住了另外一柄劈落的重剑。

  至此刻,安息国中,足足三名高手被一只手掌拦住,动弹不得。

  手掌的主人坐在紫檀木椅上面,除去了一片酒渍,衣衫整洁,神色平淡,随手抚平衣摆上褶皱,右手从旁边桌上端起另外一个酒盏,平静饮酒,仿佛观花赏月,不知为何,阿克阿里却从那双眼睛里品味出了并未有过的气度。

  阿克阿里神色平静下来。道:

  “你究竟是谁?!!”

  ‘王星渊’饮酒,轻描淡写道:

  “一个让你们不会再有疑惑的人。”

  狂枪客面色狰狞,道:“区区一介……”

  话音未落,突然气机流转,另外两人被生生震飞,另有一只手掌搭在了狂枪客的头上,隐隐足以令他整个人魂飞魄散的恐怖力量正蕴藏在手掌掌心当中,狂枪客的脸色微微一僵,再说不出话。

  ‘王星渊’的眸子微斜,道:

  “狂枪客?”

  声音顿了顿,道:

  “你不配。”

  狂枪客心中震颤,气机疯狂流转,却发现自身气机在运转到极限的时候,突然经脉一痛,旋即便猛然倾泻出去,完全无法控制。

  他从未见到过这样的一幕,当下心中不可遏制浮现恐惧。

  杀人太多,没有想到临死之时会是这样的感觉。

  阿克阿里双眼微亮,暴喝道:

  “映波上人,出手!”

  “诸位,事已至此,退无可退,唯独一字杀而已!”

  伴随叹息,空气之中,突然浮现出了淡淡紫气,一位身穿紫衣,容貌秀气的女子出现在了阿克阿里的旁边,手中握着一件极精致的紫罡珠,口中低喝,庞大气机调动神兵,化作了天地奇毒,充斥院落之中。

  此乃天地间难得以毒为主的神兵,虽然没能完成,但是能吸纳天下奇毒,更能反用之以攻敌,厉害非常,和她一脉的武功不谋而合,此刻为了能完成自身目的,毫不顾惜,种种奇毒,蜂拥而出。

  诸多武者识得厉害,皆往后退避,各自施展出离体剑气之类武学攻敌。

  倒在地上的狂枪客双眼怒睁,想要告诉其余人这个院子里有古怪,却气机尽去,完全说不出话来。

  王安风双眸微敛,整个院子已经被他花费心血,布置成了特殊的阵法,是毒阵,主要的毒却并非是杀敌,而是化功,将武者离体气机化作剧毒,再以东方秘术布置下的奇术,暂且更改地脉,令此地八卦龙行,汇聚于紫檀木下。

  他双目微阖。

  这些人为杀他而来,出手毫不顾惜,气机澎湃。

  离体气机化作毒雾,复又被东方秘术,天机阵法引动,朝他而来,若是平常,必然被这巨大的气机撑破气脉,自讨苦吃,但是此刻,就在此刻,他的金钟罩,终于修复了最后一处伤势。

  庞大的气机毒雾被混元体转化,化作气机,充斥在封印了三月的气脉当中,初入四品的金钟罩在庞大的气机支撑下,势如破竹,快速推进,达到了此刻的巅峰。

  毒物控制不住,几乎要往外面蔓延过去。

  众人各自立在安全的位置上,死死盯着前面氤氲的毒雾,心中戒备。

  一片寂静。

  胡璇儿心中微松口气,呢喃道:“成了吗?”

  另有一人摇头,道:“不知道。”

  正在这个时候,掌握神兵紫罡珠的女子却神色一变,感觉到不知道多少代人练就的紫罡珠突然有超脱自己掌控的趋势,其中的气机如同决口之水,蜂拥而出,连连掌握,却再也控制不住,面色煞白,张口咳出鲜血。

  掌控之力消失,毒物突然暴动起来,一层一层,起伏不定往外面涌动,正当阿克阿里心中不安的时候,突然一道乌光闪过,毒雾骤然被从中间划开两半,诸多剑气刀芒,齐齐碎裂,仿佛光屑一般,私下散落。

  在一片紫色当中,一条通道就像是传说中分波开浪的传说。

  一袭白衣神色冷淡。

  紫色的毒雾潜伏左右,气机碎裂的流光四下散乱。

  阿克阿里正要动手抢占先机,身躯突然僵硬,视线凝固,一点一点望下去看,看向低低鸣啸传来的位置。

  在他和白衣王星渊之前。

  一柄墨色的断刀倒插在地,铮然鸣啸。

  记忆中的文字瞬间蜂拥而上,老者的脸色变得苍白,不只是老者,所有人都在瞬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仿佛在这一个瞬间都被剥夺了思考的能力,只是呆呆看着那柄黑色的断刀。

  “你,你是……”

  白衣公子神色冷淡,眸光低敛,随意道:

  “某是谁?!”

  “不过动极思静,体炼红尘的闲人。”

  “只可惜,被汝等搅了闲性。”

  阿克阿里感觉到呼吸一滞,体炼红尘,是道门武者踏足四品巅峰之后,意图突破,方才采取的手段,他第一时间意识到了这一点,心脏疯狂跳动起来,原来刀狂果然已经达到了这一步么?

  四品巅峰,只差最后一步,就可以踏足宗师境,立足宗师!

  可旋即,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句话背后的意义,寻常的武者,不过是封去武功,体悟人情冷暖,明了我与吾的差别,明心见性,以入宗师。

  可是眼前之人,却是以一己之力,逆转国势的谋士。

  阿克阿里心脏疯狂跳动。

  以一国风云变化为棋子,自封武功,炼心炼性?!

  难怪王星渊手无缚鸡之力,难怪如此。

  王星渊已死,而刀狂活。

  阿克阿里瞬间明白了先前道人测算的命格。

  何等大手笔!

  又是何等狂妄!

  白衣王星渊起身。

  气浪绵延,一道宽大白袖如云拂过,转为漆黑如墨。

  天地之间,气机尽数溃散。在这个时候,王安风突然想到了最后所看的东方奇术,兴之所至,不在乎成败,随手动了动。

  最后阵法的残余,勾勒天机。

  安息王宫当中,安息王正看着钦天镜上的图景,周围两人正是储君和那古拙男子,三人尽数失言,正在这个时候,那古拙男子突然看到白衣王星渊垂下的右手微微动了动。

  铮!

  一声清越鸣啸,骤然暴起。

  安息王宫之中,能远传气机为幻像的奇物钦天镜骤然崩碎。

  彰显安息王尊贵的金玉墙壁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虚幻的气机凝聚,化作了一柄墨色的断刀,仿佛真实。

  昂然如龙的刀鸣声,骤然暴起。

  安息王面色煞白,手腕突然微微一震,手中宝物吱呀声响,崩裂一道裂缝,裂缝逐渐扩大,整个宝物彻底崩碎,落在地上,叮啷作响,倒映着三人的面目。

  已面色煞白。

  巴尔曼王城之中。

  刀鸣清越,原本儒雅病弱公子踏前三步,身上广袖白衣,转眼化作黑色劲装,面容冷峻,眉宇冰冷,三步之后,身形突然模糊了一下,避开诸多武者的兵器锋刃。

  再度出现时候,已经在众人中央,竟是毫不避退。

  单足点在刀柄之上,负手而立,衣摆微微扬起。

  圆月在天,双手倒负。

  张狂,霸道。

  英烈决然之气,冲天而起!

  “汝等,自尽罢!”

  第二百零七章 刀狂的消失?!

  狂妄的言语,伴随着因为突破到了四品而暴涨的气机,铺天盖地压制出去,一时间几乎令人难以呼吸。

  在这里的几乎汇聚了巴尔曼王城此刻八成高手。

  却有一个人面对着这样汇聚在一起的高手,说出了那么狂妄的话,如果是一般人,早已经引得这些高手或者哈哈大笑,或者恼羞成怒,欲要暴起而杀人。

  但是这个时候却没有。

  死寂,死寂之中,伴随着刀锋的低吟,弥散在众人心底深处的并不是被轻蔑的屈辱和恼怒,而是恐惧,冰冷的恐惧一点一点从背后升起,将原先火热的战意和欲望全部浇灭,没有剩下半点。

  压抑着许久,有人的咽喉当中艰难挤出声音。

  “大秦刀狂?!”

  现在没有人打算再和眼前的这个人交手,但是也没有人离开,生怕自己一动,气机牵扯之下,就会有一道刀光铺天盖地朝着自己的背后劈斩上来,将自己从中间斩成两半,死得不明不白。

  院子里的气氛一时间几乎有些诡异的沉默。

  刀狂道:“你们若不动手,某可稍做帮手。”

  或者是和他的言语对应,脚下所踏的断刀微微鸣啸一声,杀机冰冷,陡然暴涨,四下辐散,无形有质的刀气切割地面,形成了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狰狞刀痕,同时笼罩了所有人。

  “你……!”

  “什么?!”

  诸人见状既惊且怒,自然不肯坐以待毙,各自施展武功将这一道刀气硬生生挡下。

  一时间兵器鸣啸之音凄厉。

  刀狂脚尖一点,从断刀之上飘然上前,足下墨色断刀铮然长啸,猛然拔地而起,自四周旋转一周,发出凄厉鸣啸,然后被刀狂握在手中,右手微提,断裂刀锋直指前方,神色淡漠:

  “谁先来?”

  “或者,在此地的,一齐上罢。”

  众人咬牙,心中暗道此地只他一人,就算是他武功再如何高深,又有如何?双拳难敌四手,这里安息国众多好手一齐上,他也不一定就能将众人都给挑了!

  正当此时,突然有一人长笑出声,这笑声颇为豪爽,众人心中微微一紧,下意识看向笑声传来的方向,见到在金鸿刀阿克阿里的背后,走出一位身材修长的男子。

  先前众人注意力不在他,此刻这男子大笑,众人这才看出些许不同来。

  虽然和众人一样,都是穿着夜行衣物,此人穿着却颇为不凡。材质华贵而柔软,贴合身材,其上隐隐暗纹,凝视其上,仿佛有腾龙张牙舞爪,随时有可能一声长吟,腾飞而出,和众人身上衣着简直天壤之别。

  当下众人心中微动,都猜想出这个一直潜藏在阿克阿里背后的男子身份恐怕非同一般,连夜行衣的材质都如此考究。

  这可不是一般江湖人士能够用得起的。

  刀狂抬眸看了一眼那名男子,并不接话,只是道:

  “你要先来?”

  “可以。”

  男子抬手微摆,从容笑道:

  “刀狂你说笑了,焚山煮酒,刀破绝世之名,虽然远在万里之外,在下也是如雷贯耳,我的武功可不能够在你的面前卖弄。”

  “但是我,却也不是你杀得了的。”

  众人中有心思灵动的,已经猜到了什么。

  男子见到刀狂手中之刀未曾直接了当便劈头斩落,心下稍安,旋即更有笃定,想了想,直接将脸上的罩面撤下来,随手扔在一旁,趁着蒙蒙夜色中的微光,仍旧能够看得出那是一个模样颇为出挑的男子。

  生地眉目俊朗,年纪有三四十岁,容颜未衰,却又有足够的阅历,平添气度,此刻坦然微笑,便自有一股堂然王者之气,但凡是稍微有些阅历的人,一见便知这个男子定然是长时间身处于高位。

  而在安息众武者当中,已经发出了阵阵惊呼。

  “右相?!”

  “嗯?!居然是他……”

  而在这段时间当中,激荡扬起的气浪渐渐消沉了下去,距离这个院子百余米外的武者,听到了风中传来的声音,瞪大了眼珠子仔仔细细去看。

  在月光之下,隐隐看到的那一个身影,虽然看不清面目,但是从院落中武者口中的惊呼,已经足够让他们判断出来那个人的身份,一时间压抑不住,连连低呼。

  “什么?那是刀狂?”

  “安息右相?!”

  “等等……安息右相?!”

  众人脸色都变了变。

  这个院子原本是属于巴尔曼王麾下第一功臣王星渊的地方,刀狂暂且不论,而那位右相所穿着的衣物,显然是和那些刺客一类,而那位右相既然穿上了这样的衣服,来这里自然不可能是要邀请王星渊赏月的。

  只可能有一件事情。

  杀人。

  而在这个时候,他们脑海当中也想起了前一段时间,各处流传的消息,神色不由得微微一变,当下就觉得头皮发麻,仿佛陷入泥泞沼泽当中。

  因为这结论几乎一目了然。

  安息右相是安息王同父异母的兄弟,一直引为心腹,这二十年间,许多不适合安息王出面的场合,都是这位兄弟为他出头,名为右相,实则权位更类似于安息王的影子。

  而现在,这位安息王的左臂右膀出现在了这里,趁着王宫宴,出现在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王星渊院中,这几乎是和先前王星渊曾经用过的计策一般无二。

  巴尔曼王城动乱当中,果然有安息王的影子。

  因为发现了有热闹可看才过来的武者们只觉得呼吸有些急促,心跳加快,如同窥探到了一国之中最大的秘密,本能想要离开,但是出于武者冒险的天性,却又不愿意如此白白离开,失去亲眼看到这等大事请的机会。

  安息右相听到了隐隐的惊呼,感觉局势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掌握当中,嘴角抿了抿,笑容从容平和,一双略有碧蓝的眸子看向了前面的刀狂,只是没有能从刀狂脸上看出震动和失色,心中稍有遗憾,但旋即就收拾好心态,微笑道:

  “在下来此的时候,却未曾想到,一己之力,扶持古牧上位的那位白衣卿相,其真实身份竟然是以闻名天下的刀狂,世上果然是有许多有趣的事情。”

  “只是心中,仍旧略有些许遗憾啊。”

  他颇为可惜地叹息一声,然后道:“原来素以狂名,为天下人称道的刀狂,也不过是个玩弄阴谋心机和阴谋诡计的政客。”

  “呵……江湖中人知道了这件事情,恐怕颇多失望才是。”

  他嘴角浮现一丝微笑。

  刀狂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神色无波。

  右相的话语并没有作什么掩饰,反倒还略以自身武功,震荡声音。

  此刻外面的武者们才知道了这么大一个消息,各自震惊缄默,右相的声音在夜色中便传地极远,极清晰,还没有能从上一个消息的冲击中挣脱出来的武者们,就被另外一个更大的秘密砸地头昏眼花。

  刀狂,是王星渊?

  蒲永言整个人几乎都是懵的,一时间几乎分不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是在寒冷的夜风当中,还是在家里的床上,是在做梦。

  刀狂是王星渊?

  还有比这更为荒唐的事情吗?

  那个一身病弱,仿佛咳嗽一口都会咳出鲜血来的王星渊?

  其余武者当中的震荡则更是巨大,已经有一名面有桀骜之色的年轻刀客踏前一步,无视了旁边长辈的阻拦,开口呼喊:

  “你放屁!”

  “刀狂怎么可能会是王星渊?!”

  右相笑意微微扩散,双手摊开,看向前面的黑衣男子,道:“怎么样,你是刀狂?还是王星渊?!”

  “刀狂原来是敢做不敢当的人吗?”

  他的声音转而低沉,微笑道:

  “如何,刀狂,一夕之间,声名扫地的感觉,如何?”

  “我有一个提议。”

  “只要你转而投入吾王的麾下,我便将今日这件事情处理好,怎么样?没有人会知道刀狂的真实面目是什么,到时候你仍旧是名动天下的刀狂,而且还有着数不清的荣华富贵可享,地位待遇,绝不会在在下之下。”

  “如何?!”

  “无论古牧给你开出了什么样的条件,我等都可以给你更好。”

  “只要你一句话。”

  “否则的话,刀狂名号,往后恐怕就叫不起来了。”

  他语气温和平缓,不紧不慢,像是提出了一个很好的意见,而在这个时候,原先看热闹的那些武者中数人隐秘对了一眼,扯开了嗓子,大声喊道:“大失所望,大失所望!”

  “原来刀狂不过是骗人的!”

  先前开口的刀客转头看那武者,未曾从其衣着面目上看出熟悉的标志,不知其出身何门何派,只是此刻心中激怒,顾不得深思细想,当下怒斥道:“你说什么?!”

  那名武者有恃无恐,微抬下巴,环视众人朗声道:

  “我有说错吗?!”

  “为政之人,有哪一个能够洗地干净?哪一个不是双手血腥,满心里的腌臜手段,不是背叛和算计,就是想着如何背叛和算计,为了朝堂上的虚名而钻营不止,清清白白的又有哪个了?”

  “我辈武者,如何能够和他同流合污?!”

  “所谓刀狂,如今看来,也不过只是为了能够有一个名望,而故意宣传出去的罢?什么焚山煮酒,一刀三百里?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为何又要专门伪装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耍什么阴谋诡计!”

  “据说大王子他们都是被欺骗的,以诚待人,却没有想到这个书生会背后一刀,让大王子落败,扶持二王子上台。”

  “哎呀,摊上这样的一主一仆,往后的巴尔曼恐怕要遭啊,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杞人忧天,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一直这样相处下去?”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互相残杀了。”

  先前年轻刀客忍不住踏前一步,怒道:“你再说一遍?!”

  “便是再说十遍,千遍万遍又如何?”

  “今日就是杀了我,难道说还能够把全天下的人都杀了不成?”

  外界各种言语嘈杂,右相看向刀狂,嘴角微笑,神色从容,心中已经想到了如何才能够将眼前武者收入手中,武者行走天下,所重视者,不过是侠名而已,有这一着在手,不怕他不从。

  正他嘴角一丝微笑的时候,刀狂抬眸看他。

  右相微微一怔,从那双眼睛里看出倒映着的自己,澄澈冰冷,然后有清澈的声音平静地响起,道:

  “你说完了吗?”

  右相神色微怔。

  尚未从自己推测当中挣脱出来,旁边金鸿刀突然大喝一声,猛地抬手将他推开,右相险些倒在地上,稳住身形,猛地转过头去,双瞳骤然收缩,在他的眸子里倒映着前所未有的璀璨流光,就像是星辰掠过旷野。

  瞬间的茫然,然后才有轰然的鸣啸声音响起。

  刀气纵横。

  轰!!

  金鸿刀阿克阿里挡在了右相前面,一手持刀,一手死死支撑在了刀身上,双足已经踩进了地面里,双目怒张,死死支撑,周身气机澎湃。

  重刀之上,一柄断裂墨刀压制,压着金鸿刀一寸一寸往下。

  持刀的武者面容冷硬。

  右相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阿克阿里咬牙道:“刀狂,我等有足够的诚意,你,你又何必如此?”

  “你当真想要身败名裂吗?”

  刀狂手中之刀骤然鸣啸,旋即瞬间从极重转为极轻,从金鸿刀上面跃起,带起凌厉刀气,瞬间撕扯向旁边的右相,有两人踏步上前,欲要阻拦,被凌厉刀气撕扯逼退。

  几乎瞬间,包围刀狂的数名高手尽数飞退,黑衣刀狂猛然踏前一步,右手持刀,左手一掌将阿克阿孟击飞。

  “某行事,单凭手中之刀。”

  “天下人想要怎么说,随他去。”

  “我何曾在乎过?”

  手中之刀扬起,微微一顿,蓄势朝着右相撕扯过去,刀锋之上,劲气冰冷霸道,将周围的空气撕扯切割,阿克阿里咽下了喉中鲜血,口中激喝出声,猛然踏步上前,手中之刀,施展精艺,欲要将墨刀阻拦。

  刀狂右手之刀猛地一震,旋即横切,气机撕扯。

  金鸿刀墨刀双刀碰撞,鸣啸刺耳,而在同时,刀狂之身已然上前。

  右相连连后退,双眼瞪大,怒斥道:

  “我乃当今王上之弟,一国右相!”

  “你敢杀我?!”

  刀狂不答,手中之刀铮然长啸,瞬间从右相咽喉处撕扯而过,刀气连绵不断,往外蔓延而去,而余韵不绝,自极动转为极静,刀锋微微震颤,一丝丝涟漪震荡扩散。

  轰然一声,墙壁尽数崩毁。

  所有武者看着那突然晃了晃,就直接朝着后面仰天便倒的右相,呼吸凝滞,刀狂手中之刀微微震颤,鲜血顺着暗纹滑落,滴落在地上,形成了一道弧形血痕,衣摆震动,像是天空压低的乌云。

  “我比你强。”

  “我杀你,天经地义。”

  “何况既然偷袭,自然已经做好了生死自负的准备,不是吗?”

  阿克阿里看着倒毙而亡的右相,呆滞了一瞬,右相只是跟过来,亲眼去看王星渊的死亡,以回返都城,上报国度,这个时候却死在这里,对于他所在家族而言,几乎像是天翻地覆一般的巨大创伤。

  而在这个时候,他看到刀狂居然并未停止自己的动作,右脚猛地踏前一步,手中之刀微震,猛然横扫前方,一道刀气纵横,数名武者俱惊,毫不迟疑直接后撤,而在这一瞬间的时候,刀狂之刀猛然离手。

  断刀裹挟冰冷劲气,自旁边旋转一周。

  而在同时,刀狂欺身上前,右手抬起,化作龙爪之势,袭向因为动用神兵,遭到反噬而受创的吕映波,隐隐能够听得到龙吟之音,不过数合,吕映波面色一白,刀狂右手已经擒拿住女子咽喉。

  刀气纵横,墨刀旋转归来,被稳稳握在左手五指,被包围之后,先杀一人,再生擒一人,将众人视如无物一般。

  阿克阿里咬牙,旋即怒喝道:

  “刀狂,你杀我右相,违逆王上好意,你今日就算是杀了我等,他日必然暴死于天地!”

  刀狂猛地一震刀,漠然道:

  “安息王?”

  “让某低头,他还不配。”

  阿克阿里一生都在安息王的麾下奋战,不惧生死,甚至于不惜为了亡命而罔顾自身的原则,闻言心底生起怒气,双目微睁,喝斥道:

  “区区一人,大放阙词,我安息地方数万里,武者百万计,区区你一人,未免太过于放肆,周围武者,尽数上前来。”

  “今日杀刀狂为右相复仇,诛杀此人!!”

  刀狂轻声道:“杀我?”

  “你可以试试看。”

  右手仍旧擒拿着胡璇儿之师这一最重要的目的,手中之刀猛然扬起,刀鸣呼啸,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了一轮刀光从天而降,重重砸在了地上,伴随低沉暴喝:

  “第一刀。”

  新成为巴尔曼王的古牧和属下的高手恰在此刻,赶到了附近。

  正好看到了那一刀璀璨的流光,双眸睁大。

  第一道刀芒消散之后。

  伴随长啸和第二刀的低沉声音,更为恐怖的刀芒几乎是从天而坠之势劈落。

  院落之前的街道蔓延五里,从中间出现了一道笔直的刀痕。

  刀鸣之音冲天而起,久久不散。

  然后有声音平静徐缓地响起。

  “第三刀!”

  这一日,巴尔曼王城,天上地下,升起了两轮明月。

  铮然刀鸣,不绝于耳。

  天地死寂。

  刀狂自身躯骤然凝固住的金鸿刀踏步而过,徐徐收刀,双眼看向远方,声音淡漠。

  “安息江湖,地方数万里,武者百万众。”

  “能在某手上生还者。”

  “有几人?”

  第二百零八章 辞别的礼节

  天地之间,刀光虽然消失,但是倒影在围观武者瞳中的余韵却许久都不曾散去。

  剩余还活着的武者们看着刀狂光明正大地离开,却再没有追上去的勇气。

  武功最高的阿克阿里倒在地上,胸腹中一道狰狞刀痕。

  片刻的沉默之后,有人快步走到了阿克阿里的旁边,伸手去探鼻息。

  果然已经没有了呼吸,这位纵横安息的老迈刀客双目圆睁,早在先前就已经气绝。

  那名武者和阿克阿里有些许关系,兔死狐悲,心中有些黯然,却也明白,以四品武者气机的霸道程度,尤其还是刀客,阿克阿里在被刺穿要害的时候,不到一次呼吸的时间当中就会被搅碎内脏的经脉,神仙难救。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老者的身体依旧完好,眼角不由得跳了跳,然后察觉到了一件事情,俯身去触碰老者的腹部,刚刚刀狂的断刀正是从老者的腹部刺穿,现在那里已经被涌出的鲜血濡湿。

  但是他的手指触碰到腹部的时候,却发现衣服之下的血已经止住了,原本应该狰狞无比的刀口更是已经自然收缩压紧,皮肤之下的肌肉仍旧有力,没有被气机搅碎的迹象。

  但是那名探查的武者脸色微微变了变。

  他并不是孤陋寡闻的人,清楚地知道阿克阿里现在的样子代表着什么。

  老者确确实实已经死了,这一点毋庸置疑,就算是天下第一的药师也没有办法救回来,但死因却并非是寻常武者那样,借助武功内力将人的躯体搅碎以杀死对手,而是作为生者所有的生机消弭,肉体上反倒没有什么伤害。

  以四品武者的身体,这种贯穿了腹部的伤口,只能算是轻伤。

  就算不用丹药,也能迅速自愈。

  现在阿克阿里的伤口已经本能蜷缩,止住鲜血。

  但是他却再也无法苏醒过来。

  探知鼻息的武者面色微白,又稍微用力按压阿克阿里腹部的伤口,只觉得突然一痛,指头险些就被削去,一道无形凌厉的刀气迸散,旁边一颗老树才绽出的新芽一下被斩得支离破碎。

  其余武者给这样的变故吓了一大跳,猛地转过头来,发现刀狂并没有出现,这才安心下来,各自惊醒,不敢再在这里停留,迅速离开。

  唯独那武者却呆立原地,抬头看到这虽已有百年之久,仍旧欣欣向荣的老树已隐隐有了枯败之感,面色不由得煞白。

  “刀狂……已经初步涉及了‘法’了?”

  “宗师境?”

  ……

  王安风胁持着吕映波走出了巴尔曼王城的城门,在踏出这城门的时候,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有遗憾,也有满足,扣在吕映波咽喉的手指不由得有些微微加力,但是旋即就觉得有些麻烦和头痛。

  他不能够确认眼前的吕映波身上是不是还有白虎堂的什么后手。所以不打算带她回返少林寺当中,而她就算是被他制住,也是货真价实的四品武者。

  虽然说修炼的是旁门左道的路子,内气浑厚,气机纯粹都不能够和玄门正宗相提并论,但是所修时间远在他之上。总体看来,气机相较于他稍逊,也不差太多。

  更何况吕映波手中还有一件神兵雏形。若是带着她御风,难以保证不会在路上被她找到空隙挣脱开来,这种级别的武者,必然有压底箱的手段,到时候再想抓住,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王安风皱眉想了片刻,心中暗叹声气,觉得索性先找一处地界,封了她的穴道再说,这样做虽然有可能会遇到白虎堂的属下,但是也总好过这样一直胁持着吕映波走到安全地界。

  正当他左右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准备找一处安静角落的时候,前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按捺不住的马嘶声音。王安风眼神微凝,抬眸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又自其中察觉到了两股极为数息的气机,不由得惊愕。

  伴随着马鞭挥舞的清脆声响,一辆极奢华的马车慢慢走出了阴影。

  这辆马车即便是在大秦,也算得上第一等华贵人物才能够拥有,四匹品相绝对属于名马的骏马拉车,难得都是墨黑一片,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的杂色,神骏如龙。

  马车车厢更是考究,庄重肃穆,初看不起眼,但是真正有底蕴的人才能够看得出这辆马车细节处的用心,那是足以令一城巨富都心惊肉跳的奢侈程度,可是相较于马车上两人,却又显得微不足道。

  驾车的御者是一名身着白衣的武者,双手手指皆有护指,月光之下,其色青寒,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一双倒三角的眼睛,仿佛无时无刻都有寒光流露,气定神足,一身气机流转仿佛长江大河,显然身负难得的武功绝学。

  另有一人踏下马车,怀里还抱着一只黑白小兽,英武过人。

  气机则飘渺不定,仿佛鬼魅幽魂,难以捉摸,即便是吕映波也难以把握住这名武者的气机,想到若是这名武者去当刺客,那天下之大,除去了宗师,甚至于四品的武者都有可能在其手下重创,脸上神色不由得一变。

  旋即心中升起了另外的念头。

  这人难不成是刀狂的敌手?若是能够趁着这样的机会……。

  尚且不等这个念头落下,吕映波就看到这有资格威胁四品的武者飘然而罗,身躯微微前倾,脸上的英武之气以肉眼难以反应过来的速度垮塌,只是一个呼吸,眼角眉梢都浸透了献媚,道:

  “公子,走累了吧?”

  “小的早就在这里等着了。”

  “要不要小的来帮忙拿刀,还是这个女的?居然要劳累公子亲自动手,交给小的就可以了,省得脏了您的手。”

  吕映波:“……?!”

  生哲瀚嘴角抽搐了下,某种程度上,心底升起挫败。

  王安风略有惊愕地看着眼前本应该被他打发掉的顾倾寒,以及驾驭马车的生哲瀚。

  他本来打算将这两人留在安息,是以才将他二人调走,至于那只小兽,在进入少林寺中,他可以直接将其摄入少林,倒是用不着担心。

  只是没有想到,这两人居然会在这里等着?

  王安风心中旋即恍然明悟。

  提前做出判断了吗?

  平素这两个人完全没有属于武者的气节,他居然本能忽略他们的真实身份其实是行走江湖的凶悍之徒,而且是能够单枪匹马,闯出足够名望的那一种。

  却是小觑他二人了。

  只是这种本事,似乎用地也太偏了点……

  王安风无言看着顾倾寒。

  顾倾寒满脸讨好,转过身子,殷切掀开车门,道:

  “公子,夜深露重,马车里面已经热好了暖炉,还温了酒。”

  “还有您平素喜欢吃的小食。”

  “接下来是要去哪里?您放心,盘缠什么的,小的临走之前已经从金先生那里借了点,只是一点……”

  王安风沉默,有这马车确实是解了他不少的麻烦,而且顾倾寒早已经知道王星渊就是刀狂这一个秘密。当下看了看俘虏,略有沉吟,就扣着吕映波的咽喉,踏步上了马车。

  顾倾寒的眼睛笑得眯到一起,将门帘垂下,殷勤抚平上面的褶皱。

  离开刀狂重新单干?!

  他傻了吗?

  不说谁也知道他是王星渊的属下,刀狂走了,那口锅搞不好就会砸自己脑门上,眼前一条发着光的黄金大粗腿如果不抱紧的话,他真的才是活该天打雷劈,当下搓了搓手,跃上马车御者位置,意气风发,道:

  “明月,走,咱们顺路而行。”

  复又献媚,扭头道:

  “公子,咱去哪里?”

  王安风随意说了一个地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道:

  “你刚才说金先生?金高驰怎么样了?”

  顾倾寒摸了摸鼻子,‘诚恳’道:

  “没什么,金先生他很安全,非常安全。”

  “我们两个对他很尊重,也舍不得他,就好好感谢了下他,毕竟再刚刚入王府的时候,咱们很是受到了他们的‘招待’,而且往后很难再见了嘛,是不是,明月?”

  “想来金先生能够感受到我们的感激之情。”

  生哲瀚无言点了点头。

  ……

  巴尔曼王城当中,古牧等人茫然若失地回返宫中,行了片刻,古牧和孤舟老人回合之后,终于想起了消失不见的金高驰和清风明月,看向左右,道:

  “金先生呢?”

  孤舟老人愣了愣,道:

  “老夫也没有见到金先生……”

  众人都愣了下,然后派出了士兵手忙脚乱找了小半宿,才终于在一片小树林里找到了被点了穴道的金高驰。

  这位名列功臣第一位,封第一等侯位的大人物被用万兽谷中专门对付蛮力野兽的赤金锁链捆在了一颗三人合抱的大树上,嘴里被塞了一块棉布,眼角乌黑一片,看到古牧等人之后,剧烈挣扎起来:

  “唔唔唔,唔唔,唔!”

  孤舟老人:“……”

  古牧:“……”

  第二百零九章 防备

  隐秘的住所,仿佛和外面的城池隔绝,马蹄声音从屋子一侧奔行过去,竟仿佛隔着一整座城池,充满了与常理相悖的迟滞感觉,月光垂落,仿佛成为了有着实质的薄纱。

  一名男子从缝隙中看着新的巴尔曼王带着自己的群臣驶过街道,沉寂了好一会儿,才道:

  “吕映波被刀狂擒下了……”

  “看起来刀狂是有备而来,否则不可能做到这样的程度。”

  “你不担心吗?”

  背后的人摇了摇头,道:

  “如果是其他人被捉住的话,那么我一定会担心的,但是被捉住的是吕映波的话,就不用担心了,无论是怎么样的手段,她都不会开口。”

  先前开口的阴翳男子道:

  “刀狂的那一刀已经隐约触碰到‘法’的境界。”

  “很难保证他手上没有规格之外的手段,能够直击心灵深处的缝隙。”

  背后之人顿了顿,未曾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只是笃定道:

  “就算是刀狂打算用规格之外的手段也无妨。”

  阴翳男子听出了言语当中的镇定和自信,点了点头。

  另有一人缓缓道:

  “刀狂太危险,我等来不及救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此刻应该警惕的是,为什么刀狂这样的孤身武者,会盯上吕映波。”

  “我等往日从来都没有和刀狂结怨才是。”

  “他会突然出现在西域,会不会是消息暴露了?”

  阴翳男子沉默了下,道:

  “绝不可能。”

  “如果是消息暴露的话,刀狂更没有理由参与其中。”

  “他毕竟是刀客。”

  背后之人似乎接受了这个想法,点了点头,叹道:

  “那么理由就只有一个了。”

  ……

  车轮的声音在夜色之中远远传开。

  在深沉的夜色当中,一辆四马马车就像是在追赶着月亮的脚步一样,在道路上飞快地奔驰着,以寻常的马车,很难在草原上这样轻易地奔走。

  但是眼下正在急速前行的马车,毕竟是巴尔曼王的座驾,不能够以常理视之,生哲瀚出身于草原之上,算是在马背上长大,驾车手段极为娴熟,马车趁着星夜急行,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赶到了附近的一处石头城中。

  生哲瀚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放慢速度,避开了大部分人的视线,进了一间院子里,将马车停稳当。

  王安风押着了吕映波入了屋子里,而两个显然已经接受清风明月这个名字的黑榜凶人则是按照王安风的命令,拆解那辆奢贵的马车,然后打算用剩余的材料换成一辆没有那么显眼的马车。

  四品骏马也打算在之后的路上慢慢脱手。

  毕竟是一国诸侯王的座驾,实在是太过于扎眼了。

  ……

  王安风将吕映波推入屋子里面,然后把门窗全部关上,微松口气,转过头来,看着不知真实年岁是多大的女子,后者身上的紫罡珠以及被他扣住,并且已经封了气脉。

  因为往日吃过不谨慎的亏,加上眼前这一位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强敌,这一次他点穴的时候同时用了少林寺的点穴,药王谷的截脉,以及武当紫霄宫移脉三种点穴的手法,就算是他熟悉这三种点穴的手段,想要冲破穴道,也需要至少三个时辰,何况是她?

  恐怕一次点穴就要数日功夫。

  当下略有心安,坐在了一旁,手中刀横在膝盖上,闭了闭眼,缓声道:

  “等了足足三个月,终于能够和你这样面对面交谈了。”

  “神交已久。”

  “白虎堂之人。”

  听到白虎堂三个字,吕映波冷淡的神色终于变换了下,那双眸子微微抬起,看着王安风,并没有否认,只是语调平静,道:

  “刀狂,你是为了堂中的消息而来的么?”

  王安风干脆利落承认,点了点头道:

  “以你的身份,肯定比胡璇儿知道的更多。”

  言下之意,显然这师徒两人的身份已经暴露。

  吕映波神色仍显得过分平淡,道:

  “所以你选择捉住了我?”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如果落在你手中的是璇儿,那么确实可能被你审问出什么东西。”

  “可是我的话,任由你有什么手段,也不可能从我口中知道丝毫。”

  “刀狂,你太过于贪心了。”

  王安风从吕映波的眼底看出了极致的冷淡之色,她在说到这话的时候,神色也没有丝毫的波动,显然所说是实话,微微皱眉,突然想到了先前和胡璇儿交手时就有的一种猜测,心中一动,暗道一声得罪,突然抬手,一下抓住了吕映波的手腕。

  后者虽然想要躲闪,但是被封印了气脉,本身又不是外功武者,被王安风轻易擒拿,旋即将其袖口微微拉起,只是看了一眼,王安风神色不由微变,隐隐震动。

  “药人?!”

  在其手腕上,赫然密密麻麻的啃咬痕迹,他一身医术传自药王谷,认得出这些都是些毒虫留下的痕迹,手掌碰触之地,隐隐灼烧之感,就算是主动遏制住了混元体的运转,他都能够清晰感觉到毒性之烈。

  吕映波眼底些许的嘲讽,淡淡道:

  “你以为,我这一身毒功是如何来的?”

  “任你如何拷问,都没有用处,如何?是要凌迟,还是什么手段?你若不愿,外面那两人对于刑讯拷问的手段,应该足够熟悉,不妨唤他们回来。”

  王安风右手松开她手腕,最终平静道:

  “你自己休息罢。”

  “中了我的封脉手段,短时间不要想能调动气机。”

  吕映波微有诧异,旋即嘲讽道:

  “你不打算逼供吗?在白虎堂中,落入堂口的那些个侠客都会受到足够‘程度’的对待,被拷问完所有的价值,才会被杀死,你既然是要打听堂口的事情,总该不会是想要加入白虎堂吧?”

  “还是说原来刀狂不仅擅长机谋,还是个拘泥原则的迂腐之人?”

  王安风淡淡道:

  “我有足够的时间从你口中知道想要的事情。”

  “至于白虎堂……”

  “某自然与白虎堂势不两立,所以更不会用白虎堂的手段。”

  “为了早些知道消息而动用自己看不起的手段?”

  “那和白虎堂又有什么区别。”

  “你是否过于小觑在下了?”

  吕映波微怔,王安风已经起身。

  若是普通的威吓之类手段有用,他其实并不拘泥。

  但是眼前这人不一样,想要从她口中知道什么,必然要用超过寻常意义上的严刑逼供,即便敌人他也不愿如此。

  何况想要知道情报,又不是只有严刑这样一个手段。

  吕映波见状,眸光变换了下,见王安风不是装模作样,在他推门出去的时候,淡淡开口道:

  “你不错。”

  “虽然不怕什么刑讯,但是被两个臭男人折磨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情,提前告诉你一声,紫罡珠可算是神兵雏形,你觉得会不会有什么手段在里面?”

  “若是毒雾爆发,你自然无事,其余人却不一样了。”

  “届时这一座城池都会变成死地。”

  王安风脚步顿了顿,淡淡道:

  “多谢告知。”

  “此事就不劳挂心了。”

  旋即走出门去,只将吕映波一人留在了屋子里面。

  后者眉头微微皱起,心中突然有些拿不稳当,她开口自然不会是什么好心,只是想要令刀狂白白损耗心神,最终她会主动提出帮助遮掩神兵气息,以将紫罡珠掌握在手中,有所依仗,不至于沦落到最为凄惨的境地。

  但是刀狂却似乎比她想象地更为从容。

  莫不是有什么其他手段?

  可是,怎可能?

  吕映波眉头皱起,察觉自己竟然隐隐不安,复又在心中强调。

  那可是神兵雏形。

  并非徒具气机和灵韵的残骸,而是真正意义上耗尽了天才地宝打造而出,只要经历时间的洗刷和磨砺,就可以成长为神兵的造物。

  ……

  王安风走出院子,抬眸看着远空亮起的天空,呼出口气。

  原先的打算直接就宣告无用,但是对于这种情况,他心中早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既然已经在他手上,就不必着急于一时一刻。

  强逼不行,自然还有其他的方法。

  他心中已经有了想法。

  怔怔想了片刻,直到门外有人声渐起,王安风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将心神收摄,然后默默看着手背上的麒麟纹路。

  锁能变成拳甲。

  神兵雏形紫罡珠……

  他的心里莫名其妙闪过了一个念头。

  身上哪里还缺什么兵器或者挂件么?

  第二百一十章 绝世!

  少林寺中,玉髓燃烧化作了灵韵雾气,包围在了紫罡珠周围,像是拱卫着星月一样,拱卫着这一颗初生的神兵,伴随雾气涌动,灵韵往神兵当中挤压。

  但是无论如何施加压力,那一颗紫罡珠却丝毫不肯吸纳周围最为纯粹的灵韵气机,只是在虚空中滴溜溜乱转,通体透彻,大放明光,几乎将天上的日光都遮掩了下来。

  这样的场景已经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之久。

  复又过去了片刻时间,伴随一声冷哼,周围的气机四下散去,紫罡珠上面不住浮现的纹路消失不见,收敛于内部,整体不复剔透,反倒还有几分黯淡,然后朝着下面坠落,被一只苍老的手掌握在掌心当中。

  老者只一震袖口,原先空气中的甜腻味道瞬间止住,尽数收入袖口当中,毒雾遮天的模样仿佛从未曾出现。

  山上露出三人面目,都有些安静。

  吴长青摸了摸这一枚珠子,开口打破了沉默道:

  “看起来这件紫罡珠,和先前的麒麟锁不大一样。”

  古道人放下了手中翻了数遍的典籍,声音依旧温雅,捏了捏眉心,道:

  “神兵雏形,自然和神兵残骸不同。”

  “神兵残骸久战破碎,灵性大失,十不足一,外界强加入灵韵,是火中送碳,可以将残骸唤醒,但是这颗珠子是神兵雏形,欠缺的根本不是气机灵韵,而是其他东西。”

  “每一件神兵的诞生都有其机缘所在。”

  “除非找到和这颗珠子有关的人,否则难以补足这雏形欠缺的东西,而纯以灵韵往里填的话,没有办法催生出神兵的灵,反倒有可能把这颗珠子给弄碎掉。”

  道人看了一眼老者手中的珠子,打趣道:

  “神兵不生灵的话,偷儿也就没用了。”

  鸿落羽龇牙冷哼道:

  “就算是生了灵,这种哪里都是剧毒的东西老子我也不想碰一下。”

  “我又不是老药罐子或者小疯子,这东西的毒扎手地很。”

  “谁爱碰谁碰去,总之,我可不碰。”

  道人温雅笑道:

  “信誓旦旦说出这类话的人,往往是食言而肥。”

  “我看偷儿你能够忍住到几时。”

  鸿落羽微抬下巴,极不屑地呵了一声。

  道人收回视线,复又凝眉道:

  “不过这珠子确实有些不一般。”

  “其内仿佛须弥山,看去却不过是一指大小的圆珠,所谓能够淬炼毒雾,不过是吕映波那一脉的弟子借用珠子内部的巨大空间,存放积累毒雾,对敌时候再行取用。”

  “这种用法,不过入宝山而空回,此物真正玄妙之处,半点不曾用到。”

  “不知真正和这件神兵有关的人是何人,恐怕境界不低。”

  鸿落羽道:

  “境界高不高再说,这东西如果没法子用的话,难不成一直在这里扔着么?先说好,如果在这里的话,老药罐子你自己收好,我可不想哪一日吃饭的时候,嘴里全是毒。”

  “我不是你们药王谷的弟子,也不像大和尚那样皮厚……”

  鸿落羽察觉到一道阴影将自己笼罩其中,声音微微一顿,身躯僵硬。

  背后圆慈平静伫立,看着那一枚紫罡珠,喧了一声佛号,道:

  “这珠子,贫僧倒有一个办法。”

  鸿落羽‘悄无声息’‘小心翼翼’往旁边挪移。

  吴长青道:

  “不知道大师所说的是什么办法?”

  圆慈微微一笑,道:

  “缘来即可。”

  吴长青愕然,旋即苦笑,正想要让圆慈直说,不要打机锋的时候,天地气机突然变化了下,王安风的身影出现在了少林寺中,然后大步而来。

  “师父……”

  ……

  吕映波以手心所藏的一枚银针刺过茶盏中的茶汤,调动不多的内力,确认过了这一盏茶没有问题,才小口饮下,润了润嗓子。

  这个过程中,一直保持着足够的警惕。

  她并不信任刀狂。

  而在刀狂之下,对于那两个曾在黑榜上闯出名头来的两个安息武者,则更是戒备。但是出乎她的预料,刀狂似乎当真不打算逼问她,一连数日都没有采取什么动作,可是这种行为反倒是让她心中越发好奇。

  当下暗自推算时间,紫罡珠没有了她的护持和气机封闭,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控制不住内部的剧毒,往外倾泻出来,气机牵扯天地,形成异象,但是以她对于毒物的敏锐程度,却并没有察觉到这座城里有这种事发生的迹象。

  难不成刀狂居然放心将紫罡珠这样的神兵雏形放在极远之外么?

  还是说他也擅长类似的封气武学。

  甚至于足够将一件神兵雏形的气机压制住?

  若非如此,她连续呼唤,蕴养超过二十年的神兵为何没有半点的反应?

  心中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升起,旋即又沉落,相较于对于自己境地的担心,疑惑之念反而更多些,正当她心念纷纷扰扰的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来人故意令声音变大,倒是堂皇正大。

  吕映波抬眸,果然看到仍旧是一身黑衣的刀狂推门进来。

  女子当下收敛好奇,往后稍微靠了靠,维持着自己仅有的尊严,淡淡道:“终于决定要用刑讯的手段了吗?刀狂。”

  王安风双眼平和,摇了摇头,道:

  “某之前没有这个打算,之后也不会有。”

  吕映波略有讥嘲道:

  “既然这样,那刀狂你索性放我离开如何?”

  王安风道:

  “除去刑讯之外,自然还有其他的手段从你口中问出想要的东西。”

  “某在三日之前就这样说过。”

  吕映波听到这样的回答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道:

  “那你现在来寻我是要做什么?”

  “怎么?你三日前拿我没有办法,难道三日之后就有办法了吗?”

  平淡的声音回答道:

  “正是如此。”

  吕映波微微一怔,剩下的话没有能够说出口。

  因为王安风双手已经结成佛门狮子印,于口中低喝出一个古拙口音,与此同时,周身佛门气机震荡虚空,直指人心。

  吕映波的思绪一时变慢,双瞳骤然收缩。

  最后的清晰念头先是愕然,然后就是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

  三日时间,从无到有?

  这种法门,他从哪里学来的?

  王安风神色庄严。

  禅宗绝学,法外别传,以心印心,不立文字。

  一朝顿悟,立地成佛。

  想要达到那样的程度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是初步入门却并非难事。

  神兵对于任何武者都是绝对鲜明的记忆,加上吕映波并不是擅长心境的武者,心防薄弱,措不及防之下,第一次有很大可能性成功。

  王安风手中印记再变,神色肃穆,口中再度发出佛门真言,吕映波心神震动,双眼神光涣散,逐渐一片茫然。

  王安风双眼微闭,道了一声得罪,低喧佛号,气机鼓荡之下,四品武者才可能调动的自身灵韵震动,伴随初步入门的佛门他心通,直入眼前女子内心裂隙的深处。

  当下只觉得一阵恍惚,仿佛从外界进入少林寺的失重感觉。

  然后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地一片漆黑,一幕幕的画面闪着光,仿佛流星一样从王安风的眼前划过,里面人影错乱,王安风心中明悟,知晓这便是眼前女子内心深处极为重要的记忆。

  这些记忆的画面平素潜藏于心底,此刻在禅宗以心印心的特性之下引动,借助于四品武者才能够做到的灵韵接触,展现在了王安风眼前。

  王安风第一次明白为什么四品就已经能够称之为柱国。

  只是先前曾交过手的对手似乎并没有展现出这种特性。

  看来和中三品武者动用异象一样,并不是人人都会的手段。

  心念转处,复又想到大师父曾经说过,佛门还有一派,行走立地金刚的道路,和禅宗不同,却不知是什么模样。

  就在这个时候,王安风眼前,那一道道画面流转速度越来越快,他不敢再分心他想,当下收摄自身念头,仿佛踏足在一条不断往后流淌的河流当中,不思不想,无他念,才能不被弹出去。

  而在同时,双眼微睁,寻找有关于紫罡珠的画面。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的眼前突然微微一亮,一副破碎的流光突然变得明亮起来,里面是一间昏沉的屋子,一个巨大的木桶,升腾起了雾气,王安风看着有些眼熟,旋即就意识到木桶和他一直药浴所用的那个极为相似。

  木桶前面是个姿容端丽的妇人,眉眼秀气,和吕映波有七分相似。

  只是眼角眉梢处隐隐尖利刻薄,却比吕映波更甚三分,身上所穿衣物极为妍丽,以蓝色为主,颇多银饰,王安风认出这是大秦南蛮一地的打扮,旋即想到,吕映波和胡璇儿恐怕是南蛮出身,难怪擅长毒功。

  正这样想着,视线陡然拉近。

  在木桶当中,一个身形消瘦的小姑娘淹没在了漆黑的药水当中,双唇紧闭,眉心紧紧皱起,看去极为痛苦,王安风心中默念非礼勿视,双眼放空,旋即看到那秀丽妇人抬手摄取了一个八色缠丝袋,右手抓住微微一抖。

  袋口打开,其中物件全部都倒入了木桶药水当中。

  却并非是王安风所熟悉的各类补药,尽数都是些蜈蚣蟾蜍,且都不是寻常的种类,其中他甚至于看到了小儿拳头大小的紫色蜘蛛,复眼墨黑,令人眼花目眩,趴在了木桶中小女孩的背上,咬破皮肤。

  王安风手掌微微一颤,本能弹出一道气机,将蜘蛛打落。

  旋即暗道不好,这种意识中的存在根本经受不住他的气机震动,果然,这一道画面突然化作碎片,仿佛流星一般消失,潜伏到了吕映波心灵更深处。

  王安风强行维持住自身不动如山的心境,任由‘河流’流动。

  之后更有一幅幅画面流转,大多都是在一个极偏僻的村寨当中,所见到的不过一片狭窄天空,经历的事情,即便是王安风这样的旁观者都觉得痛苦,大多都是用天下剧毒之物练功,罕有宁静的时候。

  有的时候,只是茫然看着天空就已经难得可贵。

  所传承的武学和大秦及西域都不同。

  大多都要倚靠毒物,先以自身鲜血和内力喂养毒物长大,然后再反哺自身,提高功力,渐渐使得自己的身体化作剧毒之物,甚至于到了最后,连天下至毒的毒虫都不愿意接近她。

  王安风当下明白吕映波一身武功来源。

  可是旋即却又有疑问,这样一个在南蛮长大的女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西域?而在至今为止他所窥探到的画面当中,这个寨子与世隔绝,并没有和白虎堂接触的痕迹,她的娘亲对她毫无感情,却也只是为了让她传承武学。

  她又如何会变成白虎堂的属下?

  当下心中不解,暗叹自己还是操之过急,若是能在以心印心的手段上更进一步,就能够在‘河流’中往前迈步,找到自己想要看到的部分。

  正在这个时候,王安风前面滑过一副画面。

  天空一片漆黑,眼前尽数火光。

  因为剧毒侵蚀了身体,使得身体无法继续生长,保持在十九岁模样的吕映波神色惊恐,仿佛已经彻底崩溃,双眼空洞,身上脸上沾满鲜血。

  鲜血汇聚成了长衣,黑夜是眼睛,火焰舞动,化作了一张奇诡的面具。

  一个看不清楚面容的男子站在吕映波的身后,牵起吕映波的手掌,王安风意识到了这个人就是真正的关键所在,当下凝神去看,想要看清楚后者的模样,正在这个时候,那个男人突然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他。

  从并不存在的‘过去’。

  透过虚幻的记忆,看向位于‘现在’,真实存在的他。

  王安风瞳孔骤然收缩。

  本能绷紧身躯,正欲中断以心印心的手段时候,那一副画面突然破碎重组,河流逆转,此岸彼岸,皆不得清净自在,先前曾经看到过的一幕幕再现,吕映波的少女时期,孩童时期。

  她此生至此,最为难以忘却的东西都重新浮现出来。

  每一副记忆当中都突然出现了那个面具,那个看不清楚脸的男人,或者一开始,以王安风这样正道四品的实力,本能将那个男人的面容忽略过去。

  吕映波在呆呆看着天空享受难得的宁静,背后的男人抱着竹筐走过。

  筐子里有草药和矿石,还有给孩子带回来的玩具。

  其中倒扣着一张面具。

  孩童从她的面前奔跑。

  孩子的脸上带着面具。孩子们的后面,一个男人递给她糖水,看不清楚真容。

  妇人给她的药桶里面增加毒虫,毒虫在黑色的药水中晃动。

  涟漪化作面具……

  这样超过他预料的一幕幕令王安风心脏不可遏制加速跳动,头皮发麻,旋即心中出现了一个猜测,一个没有道理,却极为强烈的预感。

  那个男人是白虎堂的主人!

  白虎堂堂主!

  白虎堂虽然没有接触过吕映波的过去。

  但是白虎堂堂主将自己‘印刻’在了吕映波的每一个重要的记忆当中,并非是改变记忆,而是相当于在未来,确立了‘他对于吕映波具有特殊意义’这样的结果,然后自然而然,改变了吕映波的‘过去’。

  对于吕映波而言,那就是真实。

  她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对于白虎堂堂主的熟悉。

  这种手段令王安风感觉头皮发麻,正在这个时候,所有的画面,卖糖水的男人,黑夜中牵起吕映波的男子,抱着筐子走过的男人,突然动作一顿,然后整齐划一抬起头,看向了王安风。

  双眼当中,黝黑一片。

  正盘腿修习毒功的吕映波背后,有十八只复眼的嫩黄色蜘蛛震动绒毛。

  每一只复眼当中倒映着本不应该存在于画面当中的王安风。

  王安风头皮发麻,突然口中暴喝,双手结成无畏印,周身遍体,气机灵韵遮蔽,大放明光,意识之战,由不得半点马虎。

  他从未想到,吕映波背后隐藏的东西居然如此匪夷所思。

  这完全超过了他的戒备范畴,他想象过了所有的可能性,但是最多的还是一无所获,以及担心自己陷落在记忆中无法回归,但是眼前这一幕却已经彻底超过了他的世界观。

  他所看到的画面,是以心印心,看到的吕映波的记忆。

  而记忆中应当是虚幻的画面才对,每一幕都是过去的倒影,并非真实。

  他的眼前已经没有了吕映波的过去。

  因为吕映波这个功力强横直至四品,若非王安风天然克制她毒功,几乎所向睥睨的高手过去本就是虚无。

  可虚无当中,却有真实。

  黑衣的男子从吕映波的记忆和过去当中走来,面容仍旧看不真切,只是嘴角微笑,有少年人的纯粹澄澈,中年人的宽厚,长者的智慧和慈悲,然后用熟悉地仿佛街头巷语般的语调,温和道:

  “小兄弟,我们是不是认识?”

  是大凉村的街头俚语。而且隐隐透着种熟悉,似乎在某个懒散的午后,这个人曾用这样的语气说着话,从自己的家门前走过。

  王安风心中警铃大作。

  第二百一十一章 以大欺小

  禅宗佛心,自心中涤荡,将些许邪念照得遍体明亮。

  王安风双眼清明,双手交错,结大光明印。

  旋即口中低喝,身上的气机和灵韵就像是云雾一样连绵鼓荡,将其余念想排斥在外,眼前笼罩黑衣,一侧悬挂面具的男子不复先前的熟悉。

  而在这个时候,王安风赫然发现,在自己察觉对方熟悉的时候,后者的手掌已经快要触碰到自己的额头。

  一双手指修长,指甲却是血色。

  王安风头皮发麻,猛然后退,此刻的他其实并不存在,只是意识的虚幻,意识上有真实存在的感觉,但是这不过是‘能够清晰意识到’的‘错觉’,具体而言,此刻的他更趋向于传说中灵魂的状态。

  而眼前的则是‘吕映波记忆中’走出的男子。

  就像是记忆中的吕映波做的一个梦一样。

  记忆如梦,已是空虚,何况于梦中之梦,是为空中之空。

  但是不知道为何,王安风心中却有极强的预感,这个状态的自己能够被触碰。而且一旦被碰到,后果绝不是他可以预料到的,极有可能会像是吕映波一样,被改变了过去的记忆,失去自我。

  当下当下手中法印再变,口中低喝,双瞳之中,赤金莲花绽放。

  佛门金刚狮子吼,调动自身灵韵,仿照雷霆低鸣。

  佛音说法,声如雷震,诛邪不侵。

  原本是狮子吼中驱除心魔的内修法门,此刻却起了极大的作用,王安风迅速后退,仿佛飞虹一般,飞快地后退,那一条代表着吕映波记忆和内心的河流顿了顿,旋即逆流而上。

  一个个曾经看到过的光点朝着他的身后飞跃着消失。

  心神之念,能够做到一瞬千里,王安风迅速察觉到自己可以解除和吕映波的灵韵解除,从心神幻象当中挣脱出来,当下凝神静念,双手法印松开,心中旋即微松。

  终于能够摆脱那个从记忆画面中走出来的男子了。

  旋即睁开双眼,依旧是那个在安息国中的屋子里,他的身前就是吕映波,这位过去曾经遭人篡改的高手神色一片茫然,面容清秀,不类活人,更像是没有生命的精致木偶。

  直至此时,王安风才稍微呼出一口气来。

  心中紧绷却仍旧持续,难以散去。

  他修行武功至今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曾经和各种传承的武者接触过,但是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奇诡的能力,这几乎已经不像是武学,最起码,和下三品以力横行,中三品引动天机截然不同。

  白虎堂之主么?

  王安风的心中念头涌动,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眉心微微一凉,微微一怔,旋即瞳孔一痛,几有流泪的感觉,修行之此所得的瞳术受到刺激,反倒是更进一步,眼前所见尽数发生变化。

  周围的世界开始崩塌。

  像是已经经历过了千万年悠久岁月,化作了细碎的沙砾。

  一种粘稠如墨的黑暗旋即将那些垮塌崩碎的部分替代,浓重如夜,化作长衣,王安风抬眸,一个看不清楚面容的人站在自己三步之前。

  背后是燃烧着的火焰,是看不到星辰和月色的天空。

  天地之间,精神崩溃,满脸泪痕的吕映波呆呆站着,身上穿着的依旧还是少女时期在南蛮时的衣着,遍体蓝色,颇多银饰。

  而一双手指轻轻触碰在王安风的眉心。

  手指修长,指甲鲜红。

  王安风只是看到周围景物的瞬间,心中便不可遏制浮现出一丝恐怖,明白了刚刚自己的所有挣扎,离开,全部都是虚幻的,虽然说真实存在于他的记忆当中,但是现实中似乎并没有发生。

  反倒是因为突然的停止思考,失去先机,被对方接触了自己的眉心。

  那看不清楚模样的男子抬手按他眉心,微笑道:

  “你忘记了么?”

  “我们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见过面了。”

  王安风双瞳扩散,眼眸当中一阵茫然,仿佛褪去了本身的灵性,失去了自我,化作类似活人的木偶,口中呢喃:“见过面。”

  男子微笑应允,道:

  “对,你忘记了吗?”

  “那个时候你哭的很伤心。”

  “我还给了你一个点心。”

  王安风呢喃:

  “哭得很伤心……”

  “点心。”

  男子语气放柔,继续开口,已经满脸茫然的王安风双目突然恢复清明,仿佛出鞘利剑,猛然近前,越过了那男子一侧身位,右脚微抬,旋即猛地后踏,踩向男子后膝,右手抬起,化作龙爪模样,抓向男子咽喉。

  如此变招,仿佛奇峰迭起,极为狠辣绝决。

  但是以这样凌厉的攻势,却仿佛击中了空气,只是留下了凌厉的破空声,王安风猛地转身,看到那男子身子仿佛涟漪一样消失,然后重新凝实,旋即朝着后面飞速后退。

  伴随着这一变化,周围的黑暗登时浮现流光。

  化作了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山。

  山上是青葱的树木,背着木柴的樵夫唱着跑调的号子,从山上走下来,山下已经有了炊烟,熟悉的乡音。

  大凉村。

  王安风的身躯倒映在这片真实得没有半点虚假的世界当中,仿佛倒退,修长的身躯重新变得矮小,眉眼重返稚嫩,神兵麒麟离去,穿着破旧拖沓的衣服,甚至于有隐隐纠缠的奇异气机潜藏他的皮肤之下。

  内力瞬间消失。

  和天地的联系就像是从来没有过。

  再然后,源自于‘身体’的记忆占据了本能。

  记忆中的王安风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双眼茫然,呢喃道:

  “武功?”

  “就算是武功,能有什么用处?能够让爹娘重新复活吗?”

  瘦小的男孩满脸的泪水,心中有止不住的悲怆,不断浮现出来,来来往往的村民却只是叹息一声,直到一个身材高大,五官豪迈的男子终于看不下去了,凑上前来,腰间还挂着一把沾着血水的杀猪刀。

  他蹲下身来,擦去了男孩的泪水。

  从怀里把给自己儿子买的点心掰了一半,递给了失去父亲的男孩。

  这一副画面凝固,旋即那青年屠夫逐渐化作了齑粉,一个黑衣男子从后面走上来,替代了屠夫的存在,转换了年少时候王安风心中最为重要却并非最重要的一个形象,满脸怜悯慈悲,将手中的点心递过去。

  王安风接过了点心。

  男子牵着他的手掌,微微一笑,而在这个时候,已经化作了孩童时候的王安风手腕处突然多出了一串佛珠。

  旋即有低沉肃穆的喝声在男子的耳畔响起。

  他眼中浮现出一丝愕然,低下头,看到了那眉眼稚嫩的少年突然双手结成金刚印,神色温和庄重,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周围世界再度破碎。

  身着黑衣的男子被排斥出了王安风的内心世界,王安风重新成长到青年,右手一张,澎湃的气机鼓荡而起,化作雷霆,游走虚空,不断破坏周围这个意识世界。

  那黑衣男子意识到王安风的打算,却并未做出阻止。

  庞大的气机已经将脆弱的意识世界震碎,现实中的王安风猛地后撤一步,面色苍白,只觉得周身气机涌动,隐隐刺痛不止,瞬息之间,已是受了轻伤。

  但是无论如何挣脱了那种诡异的幻境。

  王安风抬手暗压心口,想到刚刚发生的一幕,心脏仍旧还在不断地加速跳动,如果不是少林禅宗武学守重心性,甚至于有不通晓佛法,无法修炼高深武功的要求,他刚刚就真的被篡改了记忆。

  将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东西任意挪去,然后取而代之。

  感动是真的,悲伤也是真的。

  但是带给他这种种感受的却是虚假的。

  这种手段,绝不仅仅是迷惑内心的邪祟手段。

  王安风咬了咬牙,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了旁边传来响动声音,转头看过去,看到了吕映波满脸惊恐和崩溃,就像是整个人所相信的东西全都碎裂了一样,倒在地上,双手抱膝整个人缩成一团,躲在了墙角。

  清瘦的身躯瑟瑟发抖,像是秋雨当中紧贴墙角的一片落叶。

  一双眼睛死死看着王安风,双眼当中,满是恐怖,语无伦次。

  “他来了,他来了……”

  “是他,是他!”

  王安风心中因为刚刚贸然刺探吕映波的内心而感觉到了歉意,闻言却只觉得一震冷意顺着脊背不断攀省,猛地转头。

  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安安静静站在他的身旁,正微笑看着他。

  记忆开始清晰,王安风的记忆告诉他,在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看到了这个男子,但是却无意识掠过,他的大脑和意识将这个男子看作了如同空气一样的存在。

  直到他意识到‘这个男人在旁边’这一事实之后。

  这个男人的身形才变得清晰鲜明起来。

  即便是以王安风的瞳力,仍旧看不清那男子的面容,那脸上似乎有着少年者的纯粹,中年的沉稳,老年的温和,看不清的眸子里有纯粹的喜悦和好奇,赞许道:

  “很厉害,能够以四品做到这一步。”

  “你是经历了什么?”

  抬起右手,触碰向王安风的眉心,王安风的身躯丝毫不能动弹,就像是这具身体在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移动的资格,四品武者,动辄千里纵横,可是现在这种极不可思议的一幕却像是鸟儿飞行,生命呼吸,生死轮转一样,再自然不过。

  王安风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记忆中浮现出了另外一个画面,终于明白了这种有些熟悉的感觉来自何方——

  五年之前,倪夫子。

  一言可为天下法。

  ……

  顾倾寒正在给换来的马匹刷着毛发,先前属于王室的四匹上等骏马,已经通过暗中的渠道换成了作为草原上硬通货的黄金。

  这换来的四匹马只不过是最寻常的那一类,只是比起驽马稍好。

  只是可惜,原本价值千金的宝马,其实只是换回来不过六成的黄金。

  顾倾寒有些不爽快地鼓囊两声,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仍旧保持动作,将马匹刷了干净,然后方才起身,收敛自身气机,踱步到门口,略有戒备,道:

  “是谁?”

  门外的是气度颇为过人的男子,穿着一身安息长剑的皮质衣服,挎着弯刀,脸上有风霜之色,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微笑道:

  “在下伊乡,我是应了里面主人的命令而来的。”

  “阁下如果不相信的话,可以去询问一下,我在外面等着就可以。”

  顾倾寒原本打算随意打发了外面这个人,听到这一番言语,反倒是有些惊疑不定,沉吟一二,没有象是原先打算的那样,直接驱逐,而是让那男人在外面等着,自己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擦干了手掌,快步走到门前,道:

  “公子,外面来了一个人,说是你的客人……”

  王安风整个人被武功远远凌驾于他之上的男子压制,身躯动弹不得,更不必说开口发出声音,但是自有他的声音开口,淡淡道:

  “是他。”

  “邀请他进来吧。”

  顾倾寒心中好奇,不知道刀狂是什么时候传讯给了外面那个人。

  但是刀狂既然开口,他自然不会自讨没趣去说什么说法,当下也就只是怀揣着怎么刀狂手下人一个比一个多这种念头,走出院子,去打开了院门,放外面那个男子放了进来。

  伊乡带着从容的神态微微点头道谢,然后将手中的东西交给顾倾寒,道:“是大人要我带来的东西。”

  顾倾寒当下接过那个盒子。

  而伊乡则笑眯眯地看向了屋子,他的心中其实并不如表面上这样冷静,因为某些原因,他其实可以追踪吕映波的踪迹,而今日他甚至于感受到了那位大人的气息,才主动过来,心中笃定。

  嗯啊……果然,刀狂是有直接作用于武者心境的手段。

  若是寻常人,那么自然可以知道许多隐秘。

  但是那位大人却不同,早有预料,做出了对应的布置。

  这种手段,反倒是令那位大人的布置提前苏醒过来。

  他带着朝圣般的心态,整理了自身衣着。

  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屋子里。

  黑衣男子从容不迫,手指触碰向王安风眉心,王安风竭力控制身躯,在那手指碰到自己的时候,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

  外面男子神色登时微变,而顾倾寒亦是察觉到了不对。

  屋子当中,王安风凭借气机震荡,强行控制了身躯一瞬,猛地调动神兵麒麟锁,凭借单纯的气机使得右手以惯性击打向前面的敌人。

  右手仿佛打破了一层幻象,没有触碰到实体。

  男子很客气地解释道:

  “你不用白费苦功了。”

  “此身本就只是虚幻,普天之下,能够不受我影响的不少。”

  “但是想要碰触到我的,却是寥寥无几,都在天南海北……”

  “呵,你可能化虚为实?”

  他最后一句种有俯瞰的从容和立于高位的劝告。

  但是却有人如此回答。

  “可。”

  男子的神色微微凝滞。

  伴随着回答,一只手掌伸出,随意一抓,周围的世界突然变得暗淡下来,虚空中有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线密密麻麻浮现出来,那手掌抓住其中一根,然后,因为其本质是不存在之物,而本不可能被触摸到的男子手腕被轻易抓住。

  男子嘴角微笑凝滞。

  身穿灰衣的高大男人出现在他身前,清净自在气机流转,立足之处,有世界错乱之感,仿佛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流,我所立之处,即为清净,单手树立胸前,然后有平静的嗓音响起。

  “阿弥陀佛。”

  “施主,贫僧等‘你’许久了。”

  掌心合握,声音平淡。

  “请入寒舍一叙。”

  三千缘法为线,汇聚为一。

  短时间内,这一片天地间,所有因指向了唯一的果。

  我观三千世界,如掌上观纹。

  佛门金刚境·断烦恼。

  那虚幻男子身躯瞬间崩碎,然后圆慈也同时消失不见。

  外面来访的男人趁着顾倾寒一时未能拿稳主意的时候,猛地撞开门。

  心中却并没有背后那炸毛男子即将杀向自己的恐惧,只是憧憬。

  即将面临传说的敬重和激动。

  身躯甚至于都因之而微微颤抖。

  他满怀期待,抬眸去看,因为视线的原因而产生错觉,看到王安风亲手抓住了不可能被人抓住的虚影,然后那比肩仙人,高深莫测的黑衣男人就像是被捏碎了泡沫一样,给直接捏碎,消失的干干净净。

  然后,险些给人篡改了过去的王安风慢慢转过头来。

  双眼一片冰冷。

  男子脸上的微笑和崇敬顿时凝固。

  第二百一十二章 招揽

  黑衣男子眼前视界崩碎,然后等到他迅速判断了视野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个屋子里面,甚至于不是他所熟悉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很陌生的一座山。

  山前正是先前能够触碰到自己的那一个男子,那种超脱自在的玄妙气机已经潜藏,消失不见,看上去就像是个寻常不过的男子。身穿灰衣,高大魁梧,肌肉绷紧衣服,但是其本身具备的温和却令人忽略了那种扑面而来的力量感。

  “阿弥陀佛。”

  僧人抬手喧了一声佛号,神色沉静。

  黑衣男子遭逢此变化,却毫不在意自身的处境,打量了周围的环境,似乎想到了什么,了然微笑道:“原来是隐秘修行的人物。”

  “外面那个年轻人,是你的徒弟吗?”

  “很不错。”

  “你也很不错,能够触碰到我,你的境界很高罢?是多高?”

  “距离那座天海有多远的距离?一层楼,还是两层楼?”

  僧人不答,神色平和。

  男子也不在意,随意坐在了一块青石上面,微笑道:

  “不愿说的话,就算了。”

  “你刚刚说你等我很久了,何解?”

  圆慈喧了一声佛号,反手取出一物,却是一颗紫色的珠子,平平放在他的掌心,色泽纯粹,隐隐有无数流光在珠子内部流转,极为不凡,然后抬目看向那男子,平和道:

  “施主可识得此物?”

  男子扶额沉思,似在回想,十几息后,突地恍然,拍手笑道:

  “识得识得,如何不识得?这个东西是我亲自从三千年前渊明派废墟之中取出来的,乃是一颗颇有趣味的珠子,三千年间,吸纳无数瘴气毒物,于狭窄天地之间自行碰撞,衍化诸多变化。”

  “我见它生地好看,把玩在手中也欢喜,就是烫手,便转送给了属下。”

  “是了,吕映波这孩子既然在你们手上,那么这东西自然在你手中了。”

  此人言辞颇为爽快,也并未隐瞒,说话的时候不断左顾右盼,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圆慈等他说完,道:

  “既如此,施主可能告知贫僧,此物如何补完?”

  男子看他一眼,摇头哂笑道:“你在想什么?”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万事也有例外,若阁下能与我同行,自然无妨。”

  圆慈神色平淡,道:“施主行事过于偏颇,请恕贫僧不能苟同。”

  男子沉吟,微笑道:

  “那有没有回转的余地?”

  “考虑考虑?”

  “我的话,对属下很好的。”

  圆慈敛眸。

  男子遗憾叹息,道:

  “好罢好罢,看你的表情,是不肯答应下来了。”

  “不过不用着急,慢慢来,时间很长久,为了表示诚意,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个关于这颗珠子的事情,把它给我,我告诉你。”

  “以你的武功,对付我这样的一个‘分灵’,应该不会担心什么罢?”

  圆慈看了他数息,神色平淡从容,右手抬起向前微托,那一枚珠子微微泛起流光,自然朝着男子飞去,后者将这一枚珠子捏在手中,随意把玩,身具剧毒,自有灵性的珠子在他手中却只滴溜溜打转,颇为乖巧。

  男子微笑道:

  “这珠子叫做紫罡珠,但是并不是它原本的名字。”

  “原本的名字是什么,我既不识得,便定然不重要,不是么?”

  “不过,你可知道这珠子真正有趣的地方是什么吗?”

  他拇指和食指捏住了珠子,呵了口气,淡淡道:

  “我先前也曾经说过,这珠子所具备的毒性,是外界的瘴气被吞入其中,自行衍化,这珠子原本,并不具备毒这一特性,它所拥有的,应当是颠倒大小,于方寸之间,具备无穷大天地的手段。”

  声音顿了顿,男子嘴角浮现一丝奇诡神色,轻声道:

  “对。”

  “就像是这个天地一样。”

  他的声音微微顿了顿,然后自其身下,无穷尽的紫色流光渲染开来,像是有一滴极浓稠的紫色墨水,滴在了流动的河流源头,河水流淌,氤氲的紫色如同云雾,遍染天地。

  几乎瞬间就将整个世界吞噬其中。

  男子将珠子收好,看向圆慈,眯眼嘲讽道:“足下是不是以为,我会凭借这一颗珠子做些什么事情?在下虽有诸般不好处,却有一点足以称道,那便是绝不屑于说谎。”

  “譬如说,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告诉你,如何补完这珠子。”

  “因为这一类天生地养之物,除去千载悠悠时光流逝的天地伟力,再没有办法让它自然衍化天地了。”

  “所以我应当感谢你。”

  “若非是你,我此生也无法想象到,普天之下,竟然当真有能够自我衍化一个世界的神兵。”

  “现在,这东西是我的了。”

  “当然,与阁下所说的话,也没有半点的虚假。”

  “若是你愿意的话,嗯?”

  男子神色微微一怔,旋即笑出声来,道:“原来这里不止阁下一人啊,这么多,一,二,三,连着阁下一共四位,虽然有两位弱些,但也无妨,天下之大,足堪位列人杰,四位若是愿意,在下白虎堂中有足够位置留下。”

  “唔,那便位列四大护法,只在在下之下,如何?”

  他从青石上面站起,负手而立,背后衣摆微微拂动。

  “要不然的话,就请留在这珠子里吧。”

  “二选一,很公平。”

  ……

  安息果的屋子里面,王安风面前。

  伊乡只呆滞了不到一息的时间。

  然后便已经神色大变,长久以来,历经百战得到的本能直觉已经操控着他的身体,猛地朝着后面退去,身法之快,在中三品中也达到了相当程度的水准,与此同时,右手抬起,直接弹出一柄短柄薄刃的飞刀。

  飞刀破空,带着幽幽寒意,直接射向了顾倾寒。

  气机纠缠,化作一条腾龙,咬合飞刀。

  龙吟之声顿时乍起。

  顾倾寒本身擅长刺杀和身法,正面碰撞并非强项,不得已当下虚晃一招,往后飘飞,将那凌厉的攻势避开,却也因此延误些许时间,只转眼之间,伊乡已逃遁在了数十丈之外,彻底施展开身法,仿佛飘鸿,难以测度。

  顾倾寒嘴角狞笑,踏前一步,紧紧追赶。

  伊乡的心中一片冰冷,眼前那黑衣男子崩碎的一幕不断地重演。

  每一次回想,都会令心往更冰冷的地方微微下沉,种种杂念根本控制不住,不断地从内心深处浮现出来,化作恐惧,他绝不敢相信会出现这种事情,巨大的冲击让他的思绪都有些崩溃和混乱。

  大人他一定还有其他的打算。

  只是我未曾看破而已。

  他咬了咬牙,不断安慰自己。

  背后传来冷意。

  伊乡腾空疾驰的速度迟滞了些,微微侧眸后看,被他甩开的顾倾寒正以极为明显的速度追赶上来,后者俊秀的脸庞带激怒,复又几息,已经和伊乡并肩,扭过头来,一双眼珠子里面像是着了火,满脸狞笑道:

  “跑挺快啊。”

  “孙贼。”

  话音未落,旋即双手猛地击出,如同雷霆天降,以断魂手的身份,居然舍去了暗杀技巧,转而用出平素潜藏不用,刚猛霸道的掌法,可见他心中激怒的程度。

  伊乡双手交叠,气机如针暗藏。

  却被一掌劈裂所有气机银针,喉头一甜,朝着后面飞跌出去,神色阴沉。

  情报失误……

  断魂手的实力远远不止六品杀手!

  院落当中,生哲瀚趋步走到了王安风前面,神色恭敬,道:

  “公子……”

  王安风没有回答,慢慢呼出一口气来,右手放下,心中之惊已经非常,刚刚如果不是有师父出手,以他的武功,早已经陷入绝境当中,被人肆意篡改了自己的过去而丝毫没有办法察觉。

  心中自然有怒意,却也因此生出许多谨慎之心,不由得反思己身。

  抬眸看到空中追逐交手的顾倾寒和那名男子,两人都是身法奇快的中三品高手,此刻近身厮杀,拳掌交错时候,气机震荡如同雷鸣。

  城中百姓听到了这样的动静,各自出门往声音传出的方向打探,却因为眼力和反应速度的问题,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春日惊雷一道一道地响起,却只闻雷声,不见雷霆。

  王安风眼瞳之中,清冷流光绽放,将快速移动交手的两人捕捉。

  那名男子武功不低,但是心境似乎被破,交手之时,隐隐已经失去章法,被顾倾寒死死纠缠,不得离去。

  王安风没有心思去细想伊乡的心境出了什么问题,便打算将其擒拿。

  否则以现在的局势,无法预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当下反手去拔刀,在抬手的瞬间,眼前却又浮现出了大师父出手时候的异象,动作微微一顿,然后五指微张,福至心灵一般,朝着前面轻轻一抓。

  生哲瀚只觉得眼前天地一暗,然后一根似乎没有重量的淡金色线条出现在了屋子当中,飘荡无所依,旋即王安风五指微张,笼向了这一根金线。

  天空之中,伊乡暗骂一声。

  对手的难缠程度,比起资料当中记载的断魂手上升了起码一个档次。

  而且下面还有那样一个凶名远播的凶人。

  伊乡似乎感觉到了刀狂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有些头皮发麻,再不迟疑,口中低喝出声,旋即神色郑重肃穆,双手结印,气质隐隐飘渺,圣洁污秽共存一身,令人直欲发狂。

  顾倾寒的动作不由得一滞,双眼浮现些微茫然之色。

  伊乡气机朝内坍缩数次,旋即迅猛爆发,直接抵达了四品境,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充斥在了奇经八脉当中,带来一种错觉,在这种澎湃的力量感之下,就算是方才心中滋生的恐惧,也不自觉变得黯淡下去。

  伊乡握了握拳,看了一眼暂时意识陷入茫然的顾倾寒。

  心中有些许遗憾,却还是极果断地转头离去,正因方才被顾倾寒死死压制,此刻气机暴涨,心境不稳之下,诸多杂念魔念,纷纷扰扰浮现,许多被压制在了内心心底,也有部分不做处理,任由其如云雾聚散。

  此次事情之大,远在吕映波被擒拿之事上。

  须得要快些汇报。

  断魂手?黑榜第十一位?

  不过是安息小门小户出来的武者,见识浅薄,武功低微,也只有些许蛮力,值得称道,除此之外,不过是蛮夷之人。

  居然毫无武者尊严,潜伏于刀狂这样一鲁莽之辈手下。

  呵……

  便在此刻,王安风终于尝试抓住了那一根仿佛没有重量的丝线。

  双瞳之中,澄澈佛光流转。

  虽极为稚嫩,甚至于连触碰到都算是极为勉强,但是流转于此的自在清净,却与方才的浩大佛光一般无二。

  以金刚智慧,断尽烦恼。

  佛门金刚果位·断烦恼。

  关于伊乡所有的因被逆转,接下了唯一的果。

  在这一瞬间后的下一个弹指。

  无论伊乡做出何等的行为,都会导致一个结果。

  伊乡心中的志得意满尚未消失,心念此起彼伏,充斥着对于方才压制自己对手的鄙夷,充斥着死里逃生的庆幸,和这两种情绪涌动时才能够勉强忘记的恐怖。

  在下一个瞬间,视线陡然更迭。

  从一望无际的辽阔天空大地,变成了狭窄的院落。

  成了以粘土和黄色巨石建造成的朴素屋子。

  在他的前面,那一袭黑衣神色冰冷淡漠,衣摆抖动,占据全部的视线。

  然后一个手掌就轻描淡写按在了他的脑壳上,就仿佛他不惜消耗自身根基,使用了禁术,施展出堪比四品巅峰的速度,就是为了把自己的脑袋送在刀狂的手掌下头。

  伊乡的身躯骤然僵硬。

  王安风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几乎要站不稳当,他的气机庞大程度,倾尽全力,一刀足以劈斩出百余里天象变化,但是此刻,这样庞大的气机仿佛已经尽数耗尽。

  抓住那一根微弱金线的消耗,比得上三百里大雪倾城。

  此刻只能够维持着最低微的消耗,脑海本能的思考,自己现在已经到了极限,而顾倾寒两人碍于缺少最顶尖武功的传承,很难克制住这个出身白虎堂的武者。

  当下神色冷淡,右手五指扣在那男子的头顶。

  伊乡心下一寒,本能低喝道:

  “等一下,我知道一个秘密。”

  “只要你不杀我……”

  王安风内力运转,将其全部封锁,旋即以气机遮掩周围,营造异象,同时勾勒手腕佛珠,伊乡口中的话还没有说完,整个人就在顾倾寒和生哲瀚眼前消失不见。

  顾倾寒的笑容微微凝固。

  王安风抬手按揉眉心,淡淡道:

  “今日没有人来过。”

  “出去罢!”

  生哲瀚和顾倾寒对视一眼,僵硬转身出去,等到背后的木门关上之后,顾倾寒摸了摸自己的头皮,悠悠然叹息一声,道:

  “死得连灰也不剩下了。”

  “我就说,投降就得要快,只要投降地够快,他就砍不死我。”

  生哲瀚第一次表示赞同。

  “一看就不是安息人。”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天下绝世当有我!

  伊乡心中剧烈的恐惧达到了极限,但是复又一息之后,他却发现,自己仍旧还或者,没有被刀狂掌心当中迸出的劲气直接搅碎,面色顿时间煞白,整个人几乎站不稳,直接倒退一步,坐倒在地,胸膛剧烈起伏。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他才回了神儿,左右看了看,发现这完全不像是安息的地貌,琼山叠翠,鸟鸣如乐,安息绝没有这样的景致,倒像是在大秦内地,在这个时候,西域安息一带还颇为寒冷,只是略有春意而已。

  这里却似乎已经要进入夏天了一样。

  他满脸茫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古怪的想法。

  刀狂那一下,难道是将自己直接转移到了大秦的内部不成?

  若是这样的话,手段也太过于恐怖了。

  一掌之内,瞬息万里。

  这已经是唯独宗师之上的境界才可能做到的事情。

  还是说刀狂那一掌确确实实将自己打晕了过去,而且是一连晕了起码半个月的时间?然后在这段时间当中,将自己从安息国的南部,转移到了大秦内地当中?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伊乡心中大为笃定,却又不知道费这么大的功夫,所图的是什么,神色霎时间阴晴不定,环顾周围,看到了东面山上有诸多建筑,颇为壮丽,其上应当有人,略作沉吟,当下有了想法。

  不管如何,先找人打探一下,这里究竟是在那里吧。

  当下腾身而起,踏空御风,因心境阴沉,隐隐暴虐,看到前面不远处,正好有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躺在青石上面,神色从容,嘴角咬着一个柳枝,枝上有嫩芽,双眼微眯,眉目懒散,当下落在其身旁,道:

  “那人,这里是何处地界?!”

  半躺在石头上的青年并不答话。

  “我问你话,你是聋了吗?!”

  伊乡心中隐隐怒气,往前两步,抬手一抓,想要将其抓起,五指微微开合,已经是用出了一门上乘武功,似虚似实,笼罩一方天地,旋即握合,便是天地收缩。

  西域绝学之一,覆天掌。

  掌法握紧,因为先前恐惧残余,反倒助长怒气,因而此刻出手并无半点留手。

  手掌就直接从那个青年的身上穿了过去。

  伊乡脸上的神色瞬间凝固。

  青年的身体明明极为真实,但是这个时候就突然间消失不见,伊乡心跳漏跳一拍,茫然四顾的时候,突然看到了那山顶之上,一袭黑衣傲然挺立,正是先前自以为已经被害的那位大人。

  当下心中喜悦尤甚,甚至于压下了不安和恐惧,腾起身法,朝着那一处山顶而去。

  ……

  少室山山顶之上。

  鸿落羽的身子有一瞬间的模糊,然后看着那神色从容,抬眸微笑的黑衣男子,指了指自己,咧嘴笑道:

  “你的意思是要我们跟着你出去,我是说,当你的属下?”

  “是这个意思吗?”

  黑衣男子点了点头,从容,甚至于颇诚恳,道:

  “然也。”

  “以先生之手段,虽限于大宗师一线之下,但是天下之大,也堪为强手,以在下愚见,天下习武者,速度在先生之上者,寥寥无几。”

  “先生若愿意出山,在下扫榻以待。”

  “不知道先生的意思如何?”

  鸿落羽点了点头,客气微笑:

  “干你妹。”

  旁边古道人咳嗽一声,往左边默默跨出一步,微微抬眸,装出并不熟悉鸿落羽的模样,吴长青抚须动作微微一顿,在这个时候,慈眉善目,记性不大好的老神医终于想到了鸿落羽成名江湖的另外一个原因。

  正当他以为前面那白虎堂堂主必然暴怒的时候,黑衣男子微微一笑,道:“可以。”

  “那我便称呼先生一声妹夫了。”

  “只是不知道,在下有三个妹妹,阁下喜欢哪一个?还是说打算大被同眠?若是不够,在下还可以去多认下几个妹子,天下之大,大秦金帐,西域三十六国,美女诸多,妹夫你喜欢谁,为兄便去认下谁当妹妹怎么样?”

  鸿落羽:“……”

  吴长青终究老迈持重,咳嗽两声,遏制住了鸿落羽的开口,淡淡道:

  “勿要玩笑。”

  黑衣男子笑道:

  “是你先开玩笑的。”

  “当然,在下从不说假话,这位鸿落羽先生,你就是要西域哪一个国家的王妃,我也可以认她为妹子。”

  鸿落羽笑道:

  “你这个面子就这么大?”

  “一国之妃,说抢就抢?”

  黑衣男子眸光幽深,微笑道:

  “这简单,不同意的人只要杀干尽了就可以。”

  “我亲自为先生提亲,她若是同意,我就带她走,她若不同意,我便杀了她满门,再带她走。”

  鸿落羽眯了眯眼睛,道:

  “果然还是看你不顺眼。”

  黑衣男子微笑道:“我却是越来越中意先生了。”

  鸿落羽嘿然笑了一下,掰了下手腕,清脆声音中,往前一步,淡淡道:

  “和尚,道士,这一局我先上。”

  然后看向那黑衣男子,双眼清澈,笑道:

  “倒是要让你看看,我这所谓的‘稍弱’,是不是真的‘稍弱’了。”

  “药罐子,我替你上,你有什么手段,便使出来吧。”

  “药王谷,不应该只是会给人疗伤吧?”

  鸿落羽歪了下头,吴长青轻轻笑了一声,左手抚须。

  然后和右手袖口张扬,猛然一震,口中曼声低吟:

  “我悬天地针。”

  凝气为针,天地骤然一暗,旋即气针尽数没入了鸿落羽的身躯之上,伴随清脆的骨骼鸣响,鸿落羽的身躯隐隐胀大了一圈,旋即复又归于正常,整个人的气机却在稳步上升。

  黑衣男子神色凝重。

  “凝气为针。”

  “以天地为大补?”

  鸿落羽往前一步,右手微抬。

  气机迸发。

  鬓角黑发微微扬起,神偷嘴角微挑,微笑道:

  “喂,你可见到过,飞鸿落羽无影的速度?”

  “落羽无影?”

  伊乡方才腾空而起,到了山顶,就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

  还没有从见到那黑衣男子的欣喜当中回过神来。

  然后他便听到了一声巨大的轰鸣声,像是天际闷雷,滚滚掠过,甚至于让他双耳有些刺痛,下意识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猛地转头看向那个方向,瞳孔骤然收缩,额角冷汗。

  一道肉眼可见的涟漪从那一侧涌出。

  他从未曾见到过那样剧烈的气劲,只是单纯高速移动的劲气,就足以将名剑一级的武备直接撕碎,强悍的压迫压制了他的呼吸,黑衣男子飘然往前,替他挡住了部分纷杂爆发的气劲,才幸免于难,没有在瞬间被碾碎。

  然后在他的瞳孔之中,瞬间倒映出了密密麻麻的虚影。

  全部都是方才那个懒散的青年。

  只是此刻却并非是靠在白色大石上打盹一般,反倒是气势凌厉。

  或者弹指,或者出拳,或者长剑嘶鸣,或者横刀。

  伊乡的冷汗一下就下来了,他再不济也是五品上乘的武者,而且极为擅长身法,眼力自然非凡,这一瞬间出现的人数只是瞬间就被他判断出来。

  三千人?!

  常理而言,那里根本不可能容纳得下三千人,但是就是这样毫不讲理地出现了,而且,以他的判断能力,或者说,对于他这样擅长轻功身法的五品武者而言,那三千人,全部都是真实存在的……

  不是虚幻,不是残影,最起码,在他的感知当中,不是。

  所以,对他而言那就是真实。

  每一个人都施展出一门上乘武功。

  每一种上乘武功都涉及到了‘法’的境界。

  虽然很稚嫩。

  甚至于只是刚刚涉猎。

  但是,这些招式却有一个致命的威胁,那就是这些招式,是同时出手,而且几乎无一重复!

  无一重复!

  一息三千法!

  苦求触及一法而不可的伊乡整个人心境震荡,几乎不可遏制,出现裂缝。

  天下怎可能有如此天赋者?!

  这就几乎相当于,有三千名接触到宗师门槛的四品高手,在同一时间,以最为完美的状态合击。

  因为他们本就是一人。

  吴长青的神色微微变了,看向旁边同样神色微微变化的古道人,呢喃道:“落羽先前,可有这种本事?”

  古道人神色微凝,看了一眼高大的僧人,摇了摇头,然后闭目轻叹道:

  “不曾。”

  “他本应该只是瞬息千里,所会的武功尽数只是精通而已……”

  “最起码,过去的他是这样。”

  空气中一缕无法以言语说出来的涟漪扩散开来。

  三千人同一时间出手。

  某种错乱感几乎令人以为时间出现了凝固。

  天地被剧烈震荡的气机强行开辟出了一个隔绝的空间,然后剑气刀芒,在这样狭窄的空间不断地纵横切割。然后所有的力量都以堪称完美的方式,击打在了一个‘点’。

  因为是同一个人,同一个气机,同样的手段。

  所以三千击不断垒叠,强行突破了原本的壁垒,硬生生达到了更高的程度,这并非是本体实力的真实境界,而是技巧的巅峰,速度的极限。

  当速度抵达极限的时候,在那一瞬间产生的质变。

  并非儒门天地法,也不是禅宗因果,或者道门阴阳,因为从最根本的性质上去划分,这并非悟道,悟道是以天地为根本,这并非是悟。

  而是以纯粹的速度和登峰造极的极限,追到了天地之法。

  在这一瞬间,虽只有这一瞬间。

  纯粹以此身桀骜,以此身千锤百炼的技艺,升华为天地法。

  飞鸿无影。

  白虎堂堂主的身躯瞬间被粉碎。

  而青年的身影重新倒影在了伊乡的双瞳,负手而立,青衫衣摆微震。

  神色淡漠。

  飞鸿无影。

  弱水皆沉。

  伊乡的呼吸凝滞。

  第二百一十四章 拖延时间

  一袭青衫,负手而立,神色淡漠。

  独立天地间,微风洒兰雪。

  背后是青山千重,天地辽阔。

  浩渺无限的气息,令伊乡整个人从内心最深的地方,失去了继续出手的勇气,甚至于连带着恐惧也消失不见。

  他如何还能够出手?

  自习武以来,一直的目标,所眺望的极限,已然尽数在此了。

  作为一名以身法为自己最得意技艺的武者,当真看到了武者速度的极限,所受到的震撼,足以推翻他过去全部的自傲——

  天赋不够没有关系,悟性不够没有关系。

  极限的速度,足以升华为不逊色任何大宗师的手段。

  伊乡双目茫然,眼前似乎还残余着刚才一瞬间的惊艳。

  朝闻道,夕死可矣。

  但是这种大宗师气度,却并没有持续了太长的时间。

  伊乡看到了那青年脸上的苍白,那青年眨了眨眼睛,气度陡然又是一变,苍白,却仍旧有些许不着调,却已经毫无宗师气派,转身蓄势一息,伴随咳儿呸的一声,毫不客气吐了口唾沫,骂道:

  “那里来的憨货,脑壳儿被驴子踢了吧?”

  “当年的武林盟主都没有敢说出那种屁话!”

  “四大护法?”

  “我呸!”

  “这种一听就摆明了会给人推千百遍死得惨兮兮的名头,你也好意思提出来?!我可去你姥姥的!我谢谢您看得起我,我谢您往上十八辈祖宗,奶奶的个皮的,什么玩意儿?”

  身后一个老者摇头,温和道:

  “落羽勿要妄动气机。”

  鸿落羽揉了揉手腕,即便是在这个世界,施展出这种招数,机关手臂也承受不住极限的速度压迫,崩裂出裂缝,但是他却毫不在意,咧嘴一笑,大有酣畅淋漓的豪气,重重一拍吴长青的肩膀,笑道:

  “怕什么?”

  “不是还有你那什么‘仙人渡厄’吗?”

  “老药罐子干得不错。”

  吴长青抚须微笑。

  “你如此精神便是最好了。”

  “今日加一份巴豆如何?”

  鸿落羽笑容凝固。

  屈指微弹,凝气为阵,仙人渡厄,气针落入鸿落羽周身穴道,自成一循环,鸿落羽本身气机止住了消退,若非是因为手臂上裂缝仍旧还在不断地蔓延,就仿佛施展如此绝艺,竟丝毫无损。

  虚空当中,一袭黑衣咳嗽两声,重新现出身来。

  虽是灵韵之躯,却也看出淡薄了几分,眉宇之中并无怒气,反倒是震动要更多些,呢喃叹息道:

  “原来如此,一瞬三千击,一击三千法,偏执的极限,确实可怕。”

  “你原先的身体应当支撑不住这种招数。”

  “但若是有那位老先生在的话,他居然可以弥补你的体魄不足。”

  鸿落羽嗤笑两声,想要出手,却感觉到经脉中刺痛,只得作罢。

  白虎堂堂主看向吴长青,心中震动实则更大,叹道:

  “凝气为针,以天地为大补,这种医术手段,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自古学医皆困顿于四品,不能入宗师,若要入宗师,非得要以毒术辅助,未曾想到,纯粹医术,居然能达到如此境界。”

  “先前说两位稍弱,是在下之错。”

  鸿落羽眯了眯眼,道:“你能够吃得下这一招……”

  白虎堂堂主抬起头,拂过长袖,平静道:

  “若非虚灵之身,早已经破碎。”

  “但若是全盛之姿……”

  “阁下武功虽强横,只是三千击的话,在下还是接得住的,只是落羽你,怕是接不住在下三招。”

  鸿落羽眼眸微敛,淡淡道:

  “只是接得住现在的而已。”

  白虎堂堂主听出了潜在的不服,却不愿意在这种地方多费口舌争论,笑道:“是真是假,到时候一试便知,不过可惜,这件宝物,已经要纳入在下的掌握当中了,以阁下的速度,也无法挣脱这一方天地罢?”

  “考虑地如何了?”

  他微微一笑,右手微张。

  整个世界突然便泛起了淡而不详的紫色,不断氤氲,占据了天空,天地之间,生出了种种变化,伊乡心中大为安定,虽不知道大人做了什么,但是心中明悟,自身应该无碍。

  白虎堂堂主却看到了那最强的高大男子丝毫不为所动。

  而先前施展出了一瞬三千击这样不讲道理速度的男子却嗤笑出声,神色惫懒而从容,双手一摊,道:

  “你说……你快要将这个世界收服了?”

  白虎堂堂主微笑道:

  “然也。”

  鸿落羽道:“你刚刚是在拖延时间罢?”

  “不必否认,你的胆量很大,硬接我一招。”

  “方才故意不出手,也是为了炼化此界?胆量很大。”

  白虎堂堂主拂袖微笑道:“不错。”

  “落羽你的速度很快,但是力量终究不足。”

  “方才一招,此身虽然受损,所幸不至于崩碎。”

  他看向平和的僧人,转口道:

  “不过,若是这位阁下能够施展出你的那一招,天下除去昆仑山上那一位,怕是无人接得下,青锋解那位剑心不染尘埃,可是一剑最多破去两千招,大秦离弃道,若有镇岳在手,统兵马十万,接得住千招以上。”

  “天下第一庄庄主,则能至少破去一千招。”

  “空道人李玄一,若在空境,则可不战而胜;若在无空之境,则可一剑破碎三千法,只可惜,他已经二十年不出世。”

  白虎堂堂主点评天下高手,鸿落羽却不知为何想到了圆慈肩扛巨峰,大步而来,因为过去的某种记忆,心中止不住一阵恶寒。

  三千法?

  三千座山?!

  一息?

  纵然知道这事决不可能发生,鸿落羽仍旧下意识觉得头皮发麻。

  佛门擅因果,若是更进一步,颠因为果。

  一息三千法。

  诸法般若。

  那如果圆慈真的做到这一步,么结果就是,三千座山就会在一瞬间从天下各处挪移到那人的脑壳上,就算是他的速度,被某个和尚抓住因果,也会很惨。

  就算他速度再快,那和尚只要先认定他被某座山压在下面为果,再继续逆着推出对应的因。

  他再以最快的速度跑。

  那么结果很有可能会有一座不知道有多重的山,甚或有可能是泰山或者华山之类,以每息五百丈,或者每个时辰超过五千里的速度,化作一团火球,再以山顶上最锋利的那一块石头作为撞角,撞在他的某个穴道上。

  然后把他死死压在下面。

  贫僧说要砸你天池穴,就不会砸偏到肩井穴。

  阿弥陀佛。

  鸿落羽嘴角微抽,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心中升起庆幸。

  还好和尚还没有到这个境界。

  不,自古以来根本无人抵达这个境界……

  包括因果。

  不知为何,他突然怔了怔,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因果境界,已经是他们那个时代,无人得以触及的境界,包括他方才做到的,原来不知不觉当中,来到此界如此之久,他们已经各自超越了各自原本的故事。

  鸿落羽神色温和下去,退去桀骜不驯。

  不过啊,有些事情,就算是境界再高,也是放不下的。

  放不下也好。

  放不下最好。

  如果我也忘记你,你就真的消失了啊……

  我绝不会忘记你。

  他右手轻轻放在心口上,闭了闭眼,道:

  “白虎,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

  白虎堂堂主微怔,微笑道:

  “是这位道长吗?”

  鸿落羽嘴角微微挑起,摇了摇头,道:

  “不。”

  “虽然我不喜欢这个假正经的死牛鼻子,但是相比起那个人来说,他简直就是道门大德,仙人转世,正经地不能够再正经。”

  “那个人性子很糟糕,太糟糕,自我认识他以来,从未见到比他更糟糕的家伙,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着别人尽心尽力,费尽心思,一点一点谋划自己的打算,然后等到马上成功的时候,等到心中的欢喜最开心的时候……”

  “对了,在他的眼里,一个谋划者,最欣喜的时候,不是谋划成功。”

  “成功之后不过只是疲惫。”

  “心中欣喜最甚的时候,是即将成功,未曾成功的时候,那个时候,心中喜悦最为纯粹而高昂,而他最喜欢的,就是在这个时候,一脚把对方的心血踩烂掉,轻描淡写踩在脚下。”

  “没有嘲讽,只有无视。”

  “正如你的一切不过是随意可以践踏的东西一样。”

  鸿落羽伸出右手。

  手心中一颗紫色的珠子莹然如玉,正轻轻转动着。

  白虎堂堂主瞳孔微缩,此刻才发现,紫罡珠居然消失不见。

  什么时候?!

  是刚刚?!

  他想到了刚刚那堪称武者技艺和身法极限的‘法’,神色微微变化,脸上从容的微笑微微凝固,不同于被圆慈碰触,以及刚刚鸿落羽震撼的出手,这个时候他终于第一次感觉到了局势失去了掌握。

  鸿落羽看着白虎堂堂主,淡淡道:

  “你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吗?”

  “比方说,现在。”

  仿佛时间的倒流,扩散到了天地边缘的紫色瞬间凝固。

  旋即溃散,消失不见。

  在其身前鸿落羽双手微摊,微笑道:

  “抱歉。”

  “这一刻,先手易主。”

  第二百一十五章 本座素来不喜逼迫

  白虎堂堂主微微抬眸。

  天空中最后一丝丝的紫色流光蜿蜒绵延,然后消失不见,仿佛从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这代表着他对于这颗珠子所尝试的侵染彻底失败,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能够留下来。

  白虎堂堂主嘴角始终挂着的一丝微笑终于也消失了。

  微微抿了抿唇,双眼幽深,似乎有风暴在其中酝酿。

  确实,在最后即将成功的时候,被彻底否决了自己的计划和打算,即便是他,也难以无视,古井无波的心境当中仍旧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隐隐怒火升腾。

  鸿落羽翻手收起了紫罡珠,微笑道:

  “笑啊,你倒是笑啊?”

  “怎么不笑了?”

  “哦对,笑不出来了对吧?”

  “你笑不出来的话,那要不要我笑给你听啊,哈哈哈哈……”

  白虎堂堂主双眼中的怒气终于肉眼可见,冷哼一声。

  身躯化作虚幻之影,瞬间出现在了鸿落羽的身前,虚魂之影化作锁链自周围天地间迸射而出,伴随锁链摩擦碰撞的鸣啸之声,瞬间将鸿落羽的四肢困锁。

  这一招出手毫无踪迹,令人无法防备。

  原本以鸿落羽身手,足以在这锁链出现到碰触到他的过程中瞬间躲避,但是他刚刚爆发极限,施展出了一瞬三千,流光如电的身法,此刻身躯刺痛,速度自然受到影响,未能及时做出反应,被锁链困住。

  锁链鸣啸,骤然绷紧,将鸿落羽身躯拉直。

  白虎堂堂主已经出现在他身前,左手倒负身后,右手五指微屈,朝着鸿落羽咽喉处撕扯而去,双眼淡漠,毫无半点感情波动。就仿佛他刚刚对于鸿落羽的招揽和看好全不存在一般。

  吴长青虽然就在旁边,但是以老者的反应速度,却完全来不及防备。

  但是下一刻,白虎堂堂主的右手就被击地狠狠扬起,魂魄之躯,居然被搅碎右手,面容微愕,猛然抬头去看。

  剑气纵横。

  将他这含怒杀招拦下的东西倒旋飞出,被一人轻描淡写握在手中。

  旋即啪地一声展开,玉骨折扇,其上有千山万水,十万里山河,折扇微扇,遮掩半张面容,玉冠束发,青衫羽衣,唯独一双眸子淡漠。

  懒散靠躺在竹椅之上。

  一袭青衫,闲看三万里红尘。

  只一敛眸,便有剑气锋芒,纵横交错,自山顶之上,冲天而起。

  白虎堂堂主瞳孔骤然收缩,在这一刻,他清晰感受到了那种冰冷锐利的杀气,仿佛即便是他这样的影子,也可以被一剑斩落眉心,心神不由得震动。

  究竟是谁?!

  大秦之中,并无这样人物。

  那一袭青衫的文士手中把玩一颗紫色玉珠,淡淡道:“花费了这么多的功夫,才知道了这珠子该怎么补完,圆慈,你究竟如何想的?”

  僧人不答。

  白虎堂堂主压制了心中震动,微笑道:“这可是怪不得大师的,这紫罡珠和其余的神兵不一样,没有办法以天才地宝,或者灵韵气机补完,除非时光桑海,否则,不过只是一件颇为有趣新奇的玩物罢了。”

  文士淡淡看向白虎堂堂主,道:

  “补不完?”

  后者直视他双眼,亦是从容微笑,道:

  “自然。”

  旋即便听到了一声嗤笑,那文士手中折扇合起,轻拍掌心,神色冷淡,紫罡珠悬在空中,微微旋转,然后在众人注视之下,原先通体透紫色,微微旋转,有诸般纹路流转的紫罡珠停滞在虚空当中。

  然后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褪去了紫色,变成了晶莹剔透。

  再又一息,紫罡珠上浮现出浩大纯粹的气机,其上有诸般透彻纹路不断流转,仿佛蕴含有种种道理,仔细去看,却又令人头晕眼花,心神涣散,自天旋转三千转,轻轻落入了文士掌心当中。

  白虎堂堂主脸上的微笑凝滞,双瞳微微收缩。

  青衫文士懒散起身,将那珠子轻轻放在桌上,拂袖负手,一双清俊的眸子朝下看着白虎堂堂主,淡淡道:

  “你做不到,只是因为你弱而已。”

  “不要找其他借口。”

  “废物。”

  伊乡倒抽口冷气,说不出话。

  白虎堂堂主眯了眯眼睛,道:

  “阁下好手段。”

  旋即看过少林寺诸人,沉默了下,坦然一笑,道:

  “看来这一次倒是在下太过于小觑诸位了,此次败在诸位的手下,却是应该,下此若还有机会见面,当要一一向诸位好好请教才是。”

  “告辞。”

  旋即一手搭在旁边伊乡的肩膀上,身形渐渐转于虚幻。

  青衫文士双眸讥讽,淡淡道:

  “本座说让你走了吗?”

  “……??!”

  已经开始尝试强行离开此方小天地的白虎堂堂主神色微愕,没有半点的商量余地,身子再度被天地排斥出来,落在地上,若非本身乃是虚幻,恐怕非要踉跄两步才能够稳住身子。

  似乎不敢置信,左右环顾一周,才意识到发生的事情。

  双眼微敛,道:

  “这位口气很大的书生,这样客气,在下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让我走,那也无妨,在下就在这里带着陪着几位先生喝茶就是,平时还能够看看诸位先生的武功绝艺,等到本体循着气机感应寻来的时候,诸位觉得,还能够在我本尊手下,扛得住多少招?”

  古道人看着有恃无恐的白虎堂堂主,眉头微微皱起。

  鸿落羽看向道人,道:

  “这家伙说的是真的?”

  古道人按揉眉心,低声道:

  “寻常魂魄很容易破碎,这种高手的分灵,实际上并不是魂魄,而是倒影在其他人记忆中的影子,是比起魂魄更为虚无缥缈的东西,梦中之梦,空中之空,确实难以彻底根除。”

  “而且,他刚刚,已经从那属下心中重新倒影了一次。”

  “你刚刚对他的伤害,恐怕已经痊愈。”

  鸿落羽此刻方才注意到,伊乡精气神骤然萎靡下去,当下心中不甘,咬牙切齿道:

  “我还说他真的如此有良心,原来是打算将自己的属下当成补药。”

  白虎堂堂主微笑看着前面的数人,道:

  “怎么样,这位先生。”

  “在下素来不喜欢让人难做,要么便让在下此刻离去,要么等到在下本尊找上门来,虽然能够拖延些许时间,到时候诸位的本事恐怕就要被在下看得清清楚楚了,二选一,很是公平。”

  青衫文士手中折扇合上,突然笑道:

  “你现在还可以求饶。”

  白虎堂堂主微笑道:“先生说笑了。”

  赢先生淡淡道:

  “本座可没有说笑。”

  右手抬起,五指微张。

  双眼之中,似乎有无限世界流转。

  在这一瞬间,白虎堂堂主所在方圆一丈天地突然凝固,和少林寺所处的时间出现错位,然后,他所在的世界骤然崩碎,将所谓的影子以世界作为刀刃切割分离,仿佛被彻底打碎的镜子,每一面镜子上,都倒映着这个人。

  以一点为中心,朝着四下纷飞如流光的镜面。

  每一面镜子中有倒影的流光。

  已经仿佛凝固在琥珀当中,无一人察觉到的画面,像是画在画卷上的静态画面当中,唯独青衫文士一个人还在活动,双眼倒映流光。

  然后右手袖口一拂。

  所有的世界碎片被以高于全部规则,足以比肩传说中仙人的权能,流放到了少林寺天地的时间外侧,在这两个天地缓冲的时间带,每一块镜面所经历的时间全部都有着极为微妙的不同,旋即又在瞬间重聚。

  白虎堂堂主‘重新出现’在了伊乡的面前。

  或者说,在他的眼中,在他的时间当中,堂主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只是看到那个眼睛冰冷的文士随意一拂袖口,再然后,就看到了一直都处变不惊,从容不迫的堂主神色突然扭曲,口中发出仿佛野兽一般的哀嚎,身躯剧烈颤抖,许多部分自然而然崩裂出了肉眼可见的血痕。

  血肉崩裂,落在地上,然后化作齑粉。

  白虎堂堂主坚韧无比的精神几乎在瞬间崩溃。

  他的身上,有超过十种时间共存。

  他的头在三天之后。

  他的心脏却在这个世界的三个呼吸以后。

  他的肩膀是一个时辰后,右腿是半个时辰后。

  错乱的时间和这一方天地本身的时间发生了完全无法避免的冲突,除非能够以因果将身体强行统一,否则就会以肉体承担这种巨大的压力。

  白虎堂堂主扭曲着半跪在地,口中发出凄厉哀嚎。

  他从未想到,那气机还在圆慈之下的书生,居然有如此恐怖的手段。

  时间的混乱带来精神和肉体双重的折磨,双眼之中满是血丝,死死盯着青衫文士,咬牙切齿,道:

  “你做了什么?”

  文士从他的旁边走过,语态悠然,淡淡道:

  “现在听一下本座的故事如何?”

  “第一种是我放你离开,然后你带着这一身混乱回归本尊,在你的心底埋下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

  “第二种,于此地寂灭。”

  “你的武功已尽入本座眼中,你那本尊则一无所知,引颈就戮,如何?”

  “放心,你可以慢慢选。”

  “本座素来不喜逼迫。”

  黑衣男子神色挣扎,终究只是一介分身,承担不住时间错乱的痛苦,道:“何必如此……”

  青衫文士道:“你是要求饶么?”

  黑衣男子面容铁青。

  双眼倒映着一袭青衫的文士,清俊文士轻轻点头,和煦微笑道:

  “本座拒绝。”

  第二百一十六章 神兵·天机,星辰环绕的世界

  这样的回答不但超过了伊乡的预料,更是让白虎堂堂主措手不及,后者脸上神色浮现肉眼可见的愕然,几乎下意识道:

  “你说什么?”

  青衫文士轻摇折扇,微笑道:

  “求饶,是败者对于胜者的俯首。”

  啪地一声,折扇合起。

  文士俯瞰着白虎堂堂主,脸上的笑意消失,唇角淡薄,眼神高旷漠然,道:

  “可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做本座的对手?”

  白虎堂堂主眼中神采剧烈晃动了下,肉眼可见的怒气浮现,如同波涛,许久方才勉强压抑下来,缓声道:

  “落羽所说的果然不错,你的性子着实糟糕。”

  “我活了这么久,从未见过如你一般性子恶劣之人。”

  文士洒然微笑,颔首道:

  “多谢。”

  白虎堂堂主道:

  “谢什么?”

  青衫文士道:

  “谢你的赞誉。”

  “败者的无力,正是对本座最好的赞誉。”

  白虎堂堂主眼底有怒气升腾,百年心境,本已是古井无波,此刻却连连受挫,终遏制不住,冷哼出声,心中知道交涉无用,而此身又不过只是分灵之躯,断然不是眼前数人的对手。

  当下虽然没有办法将消息传回本体,也不能落入眼前男子的手上。

  神色决然,以自身心境,生生压制时间乱流的影响,强行操控,身形消散复又重聚。

  青衫文士手中折扇合起,倒负在身后,左手伸出向前,神色淡漠,屈指去弹虚空,伴随肉眼可见的涟漪,白虎堂堂主分灵的身躯从空气中浮现出来,像是高速撞击在了肉眼不可见的山峰上,身躯狠狠一顿,朝着后面飞去。

  虽然如此,但是两人的距离已经接近到三尺之间。

  黑衣男子眼底浮现决然,周身一震,道道涟漪震动。

  “这是……?!”

  伊乡面色一变,浮现悲怆,就算是他的武功远远不如在场其余人,在这个时候也能够从白虎堂堂主身上察觉到那种极为巨大而纯粹的毁灭气息。

  正因为他也算是白虎堂中的核心成员,所以更认出这一门与敌人同归于尽的上乘武功,心中明悟黑衣男子是要玉石俱焚,心中万念俱灰。

  但是在这个瞬间,黑衣男子的身躯骤然僵硬,然后暴动的气机重新归于平复,白虎堂堂主双眼之中精光暴涨,口中低喝道:

  “果然,这种手段,你的身份是……”

  震惊异常的声音戛然而止。

  青衫文士以手中折扇点在了他的眉心之上,负手而立,嘴角有些许微笑,眉宇间却透着无视和淡漠,柔声道:

  “嘘……安静。”

  “既然弱小无力,那么就不要骄纵狂傲。”

  “这个道理,你懂了吗?”

  白虎堂堂主眼中的震惊和动容慢慢溃散,神色和意识都逐渐趋于木然,但是他的身躯却并未曾就此直接消散,立在空中,看上去就像是个没有生机,栩栩如生的木偶。

  文士随手拂过虚空,袖口流转翻卷如云。

  顺势展开折扇,袖口垂落的时候,黑衣男子已经消失不见。

  折扇遮面,玉骨白绢,上有十万里锦绣河山,文士着青衫,声音淡漠。

  “不懂也没有关系。”

  “届时,本座会将这个道理再教你一次。”

  ……

  能够分神倒影,自虚转实,梦中之梦的白虎堂堂主,几乎没有半点还手之力,便在此界被人打散了意识,彻底消散,无法再通过倒影人心的手段复苏。

  伊乡在意识到这一幕的时候,整个人就已经没有了什么其他的心思。

  今日所经历的一切对于他而言似乎是一场无法再醒来的噩梦。

  以堂主的实力和身份,即便是一介分灵,也能在任何一处的江湖当中纵横不败,但是今日却在这小小的一座山上受挫,非但不能竟功,连自身的倒影都被擒拿,在这个瞬间,伊乡心中对于堂主的崇敬,不可遏制地出现了裂缝。

  而在他尚未从这种充斥着颠覆性的巨大冲击之下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人就仿佛陷入了琥珀当中,从内在的意识开始一点一点凝固,直至最后,便如同一座巧夺天工的雕像,立在少林寺山前,身心俱都停止了活动。

  青衫文士敛眸。

  鸿落羽凑上前去,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围着伊乡转了一遍,伸出大拇指,赞叹道:“啧啧啧,厉害,厉害,这手段,这排面。”

  “不愧是你啊。”

  “老,不,是我,我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转过头来,看到青衫文士一双眸子落在自己脸上。

  鸿落羽满脸诚恳,似乎毫无所察,爽朗笑道:

  “我去找个东西把这个小子遮起来,要不然就像这样直接仍在外面也不好,毕竟是少林寺,有伤风化,有伤风化。”

  “嗯,这一次我打算极北极西这几个地方都好好转一下,所以可能要半个月才回来,你们不用想念我,告辞告辞。”

  说罢打了个哈哈,一拱手,身形渐渐虚幻,渐渐消散。

  青衫文士面无表情,伸出右手,随手一抓,将遁去极远的鸿落羽抓回少林寺中,俯瞰着干笑着的神偷,悠然道:

  “你刚刚,是如何介绍本座的来着?”

  “好像,没有听得太清楚。”

  ……

  王安风回到少林寺的时候,天空中旋转着飞过去了一道弧形的流光,在滑过王安风头顶的时候,大呼小叫,还顺势摆了摆手,紧接着就以更快的速度飞上天空,留下了一长串被拉长的叫喊声,冲破云霄。

  王安风陷入沉默。

  对于这种画面,他已经熟悉到连一丝震动都没有办法产生了。

  以这种速度告诉飞行,对于寻常人而言,基本会丢掉半条性命,但是对于三师父鸿落羽而言,却只是类似于寻常人原地转圈之后的些许晕眩。

  当下颇有无言以对的感觉,心中暗叹,不知三师父又是在哪里惹恼了先生,遭到这种待遇。

  他心中还挂念被自己扔回来的伊乡,以及那倒影人心,梦中之梦的白虎堂之主,当下无心深思,整理衣冠,入少林寺主峰,尚未见礼,就看到了一动不动的伊乡,神色不由得微怔,下意识戒备。

  旋即发现这出身于白虎堂的武者身体僵硬,仿佛石雕一样,一动不动,虽然并未死去,可也不能够称之为活着,竟是连武者最为至关紧要的气机都已经凝固,如同水流化作冰川,整个人的状态被停止在现在。

  而白虎堂堂主并不在此刻,天地之间也没有何处有高手交手的迹象。

  再看主峰之上,赢先生和大师父并不在,只有古道人一人闲坐饮茶而已。

  王安风按捺住心中震动,上前见礼,道人颇为满意点了点头,放下手中茶盏,突然抬手,轻轻按在王安风的肩膀上,以后者的身法和境界,依旧只能够察觉到道人‘抬手’这一个动作。

  在意识到这个动作产生的同时,那手掌已经轻描淡写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一股柔和的真气瞬间从王安风身躯之中流淌而过。

  同样是在王安风意识到这一事实的同时,就已经结束,就像是伸手在水,去追逐涟漪,虽然说涟漪徐缓,不显得急促,却永远更比手掌的动作快一息,后动而在先,从容不迫。

  王安风安静任由道人施为,数息之后,古道人抬起右手,微笑道:

  “不错,好歹是没有被那人占据你的内心。”

  “少林果为武道大宗,心境扎实程度,与玄门不差分毫。”

  王安风心中稍松口气,主动发问道:

  “道长前辈说的是那名穿黑衣的……”

  古道人点了点头,轻描淡写道:“是他。”

  “应该是白虎堂堂主的影子。”

  “影子?”

  “不错,就是影子,如水中花,如镜中月。”

  道人轻轻敲了敲旁边杯盏的边缘,清脆有声。

  琥珀色的茶汤泛起涟漪,将倒映着的天空震碎,声音温雅,解释道:

  “就象是这样。”

  “水波纵然会有涟漪,但是影子永远存在,不论用何等巨大的力量攻击水,最多只是让涟漪不断扩大,影子溃散,但是只要这样的攻击消失,迟缓,影子就会再度出现。”

  “心海无际,若是你心中畏惧,他的影子就会越发清晰。”

  “幸亏你一直都是用佛门的心法打基础,佛门密宗金刚不坏,万物不侵,禅宗洞见自身,明心见性,一内一外,最不容易被这一类的手段所影响。否则的话,他就会一直存在在你的心中。”

  “你不死,他不灭。”

  “正如镜子若不碎掉,倒影就会永远存在一般,想要驱除,难上加难。”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联系王安风刚刚曾经窥探到的景象,让王安风的心中升起难以对抗的感觉,当下却又想到了一事,上前一步,急道:

  “那道长,白虎堂堂主现在在哪里?”

  “是和先生还有师父交手么?!”

  声音之中,满是担忧,道人却不回答,只是微笑。

  王安风微怔,心中突然浮现隐隐不安。

  古道人嘴角娴静微笑扩散,双眼之中,幽深无光。

  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轻声道:

  “‘我’不就在这里吗?”

  “什么?!”

  王安风瞳孔骤缩,身躯僵硬,却在转瞬,听到道人噗呲一声,旋即就是颇肆意的清朗笑声响起,王安风微微一怔,再看道人双眼清澈,并无半点异样,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稍微放松下来,咬牙切齿道:

  “道长……”

  道士大笑,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扶桌,连连笑道:

  “哈哈,抱歉安风,你那模样让我觉得,不欺负一下似乎对不起你。”

  “哈哈哈……”

  “今日亦是心情欢畅。”

  王安风:“……”

  片刻之后,道人捂着道袍靠躺在躺椅上,眼角笑出了泪水,有气无力懒洋洋道:“勿要担心,无论是圆慈大师,还是你家先生,都不会畏惧那种手段,区区倒影,不要说是在这里,就是在外面,又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么?”

  “若是本尊出现,倒是还可以一试。”

  王安风松了口气,道:“那么,白虎堂堂主的倒影已经被消灭了吗?”

  道人点了点头,道:

  “可以这样说。”

  “至于外面那个修炼毒功的女子,你也尽可以放心,她心中的记忆或者还在,但是潜藏在记忆缝隙当中的‘影子’却已经被圆慈大师彻底驱除,只是以她现在的状态,若是被白虎堂中的高层发现,必然会被看出问题。”

  “不过,因为心境出现裂隙的缘故,想要询问什么,也会更轻松罢?”

  道人若有所思慨叹了一声,看向王安风,微笑道:

  “之后要如何处理,就由你自己决定了。”

  “除此之外,这个东西给你。”

  道人右手从桌子上拂过,留下了一枚玉珠,不过拇指大小,通体澄澈,并无半点瑕疵,阳光之下,微有剔透之感,隐隐复杂的纹路在玉珠表面上此起彼伏,不断生灭,并无一枚重复。

  王安风微怔,道:“这是……”

  道人道:“自然是紫罡珠。”

  “当然,那件神兵雏形之中的毒性已经被彻底抽离了出去,此刻已并非原本面目,所以和麒麟不同,你可以随意使用,不用担心被人看出端倪。其位格远在你的麒麟锁和木剑之上,但是却并不是攻杀之用。”

  言罢一拂手,玉珠化作一道流光,落在王安风衣襟。

  微光散去,已有流苏系在腰侧,如同玉佩一般。

  王安风感受到其中沉重庞大,如同天穹低垂的气机灵韵,神色微怔,骇然道:“这珠子……”

  道人微笑道:

  “不要多想。”

  “这珠子里面气机足够,但是却自成方圆,轮转不灭,以你此刻的修为,完全无法调动一丝半点,还是乖乖去用另外两件神兵比较好。”

  王安风徐徐呼出一口浊气,点了点头。

  心中却有些不解,无法唤出灵韵,也无法调动气机。

  这样的神兵,又是有何等的作用?

  道人笑了笑,复又道:

  “不过也正因如此,你佩戴这一枚玉珠,就相当于你身周环绕了一整座天地。货真价实的天地,哪怕很稚嫩,只是雏形,也足够了。”

  “它只有一件作用。”

  “遮蔽天机。”

  “除非有不世出之人,否则无人能够算得到你的天机,而就算是有那样的人,也要先破去一整座世界的加护,才能够算到你的命格,自此以后,你也可以避开武者,奇术不可兼修的问题。”

  “正是以它界的气机,算此界的命格。”

  “说起来,神兵自时间流逝之中,有千百万种可能性,某人却恰好有这个运气,在千百万种可能中,恰好找到了最适合你的那一种。”

  “小家伙,你的运气可当真不错。”

  王安风愕然,然后正色朝着山河一礼,道:

  “晚辈谢过先生。”

  声音回荡,山河之间却只是一片缄默,并不曾有半点的反应。

  一直等到王安风被古道人催促,暂且离开了少林寺之后,风过疏林,主峰上才响起了平淡的声音。

  “……多嘴。”

  道人不答,只是微笑。

  第二百一十七章 白虎堂的情报

  因为外界此刻还有吕映波三人,王安风不可能离开太长的时间,加上道人气定神闲的模样,当下心中稍安,先将对于白虎堂堂主的担忧放在心底,向道人告辞,回返了安息。

  伴随着眼前那无论多少次都觉得浩瀚的景象逐渐消失。王安风眼前的景象重新从少林寺那种阁隐山林的气象,变成了通体以黄色石头和粘土作为材料的屋子,不复青葱,放眼所见,只是一片朴素粗狂。

  这里已经是安息。

  稍微定了定神,王安风将紧锁住的门打开,快步走出,抬眸扫过外屋。

  屋子的大门依旧还死死闭住。

  安息小城,地方偏僻,也不可能用得起琉璃,屋子里不怎么透光,因为还在大白天,屋子里也没有掌灯,只靠着缝隙中倾斜而入的一道光线,略有些许阴沉压抑。

  顾倾寒和生哲瀚两人刚刚冲进来的时候被他屏退,暂且还在外面等着。

  以刀狂在他二人心中留下的强烈印象,他们绝不可能在这段时间里进来,或者往里窥探,甚至于连这样的想法都不会有。

  和他同在这一间主屋里的,也就只剩下了吕映波。

  王安风视线慢慢转动,在屋子的墙角看到了吕映波,只是此刻后者身上已经看不到先前那种执掌神兵,毒雾蔓延数里的气象,甚至于连四品武者本身的气机都有些许不稳。

  像是受到莫大惊吓的寻常女子一样,整个人缩起身子,靠在墙角。

  双臂紧紧抱着自己,将头埋在膝前,缝隙中倾斜而入的光从她的前面扫过去,灰尘泛起微光,女子身子就仿佛紧贴墙角的秋叶,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王安风心中稍微松了口气,回忆起刚刚在少林寺中道人所说的话,看向吕映波的视线中略有怜悯,忍不住自心中喧了一声佛号。

  人之一生,为善为恶,皆为自作。

  所以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

  但是眼前的女子却又不同,虽然是江湖中难得一见的毒功高手,所经之处,人人敬仰,但是本身的过去却尽皆虚妄,连一个最普通的人都不如。

  最为重要的东西全部都是谎言。

  身为一个人最看重的部分被旁人扭曲替代。

  没有自己去抉择人生,去亲自了解,然后判断是要为恶还是为善。

  虽然是人的身体,但究其本质,却只是一件工具。

  和握在手中的剑没有更为本质的区别。

  王安风慢慢走到吕映波身前,蹲下身子,间隔数步看向她。

  吕映波的武者本能似乎还在,虽极恐惧,仍旧察觉到了王安风的气机,身躯的颤抖停止了下,然后在膝盖上动了动,并不抬头,只是道:

  “你是刀狂?”

  “还是……还是他?!”

  王安风以刀狂的声线,淡淡道:

  “白虎堂堂主?”

  “他已经死了。”

  吕映波的身体猛地抖了一抖,抬起头来,脸上的神色隐隐还能够看得到崩溃的痕迹,双眼瞪大,不敢置信地呢喃道:

  “死,死了?”

  王安风起身,维持神态淡漠,这种淡漠反倒给了吕映波心中一种难以形容的信赖感,没有那么恐惧,脸上神色稍微安定,然后就听到眼前刀狂语气平淡,道:

  “死了。”

  吕映波双眼之中一阵恍惚。

  整个人的精气神似乎都在瞬间被抽离,松懈下来。

  刀狂的声音继续不紧不慢地响起,道:

  “但只是影子。”

  “我的问题你应该知道,现在还拒绝回答吗?”

  吕映波沉默着说不出话。

  王安风也没有在这个时候逼迫她,转身推门而出,平静道:

  “我给你半日时间好好思考。”

  “这段时间,没有人会打扰你。”

  吱呀一声,王安风将木门推开,大步走出,吕映波下意识抬起头,看到那一袭黑衣逆光而去,虽然同样是黑衣,但是却昂然阳刚,和记忆中的身影截然不同。

  记忆中的画面,那个人身上似乎永远都蒙着阴影。

  木门关上,屋子里面重新又是一片昏沉。

  吕映波怔怔呆滞了好一会儿,然后才闭上眼睛,脑海中不受控制,浮现出一幕一幕的画面来。

  有小时候练功,有长大之后行走江湖。

  还有离开家乡,前往西域历练。

  奇遇,突破。

  都是她记忆当中至关重要的画面,这些画面依旧如同往日一般,极为熟悉,但是却有着致命的空洞感。

  记忆中对着自己微笑的那张脸依旧熟悉,却似是永远都蒙着一层雾气,永远都看不清楚,和周围充满熟悉和真实感的一草一木比起来,就像是地上的影子突然站在了人群之中一样虚幻模糊。

  像是有人用更为浓重的笔墨,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生硬地更改过一样。

  但是即便是对于这样明显生硬扭曲的记忆,她的心中依旧忍不住会浮现出熟悉,以及对于那微笑男子的亲近感,仿佛他就是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为了他的目的,她可以付出一切,甚至于性命。

  理智和身体的本能狠狠对冲。

  一想到过去的每一日,都对这样一个男子充满了崇敬,吕映波便觉得四肢冰冷,几欲呕吐,忍不住半跪在地,咬牙切齿:

  “白,虎,堂……”

  ……

  顾倾寒坐在台阶上。

  他的手中握着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地在地上划拉着,眼观鼻,鼻观心,正对前方空无一物的地方,仿佛那里有着天下间最有趣的东西,让他绝不肯移开自己的目光。

  就像是王安风料想到的一样,对于刀狂的隐秘,自诩为保命功夫第一,轻身功夫第二的顾倾寒不必说去偷看,就连回头的念头都没有。

  好奇心才一冒头,就被他毫不客气,死死地掐死在了心里面。

  一直到王安风走到他旁边,顾倾寒才注意到他,当下猛地从地上站起,手里的木棍一扔,身子微弯,满脸阿谀笑道:

  “公子您出来了,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小的?”

  “是要跑腿还是削人,您尽管说。”

  “公子您累不,您坐。”

  “要不要喝点茶?”

  生哲瀚面无表情,额角青筋微微抽搐了下。

  这便是黑榜第十一?

  他往日怎么会为了和这种‘东西’并列拼死拼活的?

  不必说高手的位格,就连为人的自尊,都已经被扔到了粪坑里。

  呵,断魂手?

  这种‘东西’是不会有身为世家的矜持的。

  生哲瀚心中暗自不屑,起身行礼,微微抬头,整理了下衣着,道:

  “公子……”

  “可有什么吩咐?”

  “这个时候已经快要午时,定是饿了吧。”

  “属下已经派人定了酒楼的饭食,按照您往日的习惯,此次以纯牛羊肉为主,汤类是羊肉白萝卜汤,热菜和素菜都是三道,烤馕也已经备好,香料是按照您习惯的……”

  顾倾寒笑容凝固,慢慢扭过头去,双眼一点一点瞪大:

  “……??!”

  你的矜持呢?

  生哲瀚看一眼顾倾寒,微微抬眸,满眼不屑。

  王安风无视了两人的暗中较劲,视线在院子里看了一遍,刚刚顾倾寒和伊乡交手,气机迸射,在这院子里留下了相当明显的痕迹。

  王安风从这些痕迹当中逆推当时交手的场景,联系刚刚亲眼所见,瞬间做出了判断——

  和伊乡相比,顾倾寒居然无法占据太大的优势。

  后者凭借奇遇和本身的天赋,在安息国的江湖中,甚至于西域三十六国的范围之内,都算是一等一的好手,即便是安息国原本的大将孤舟老人都对其极为忌惮,因为他一人名号,连续数日夜不睡。

  但是顾倾寒一旦对上了白虎堂中的真正核心,竟无法迅速克敌。

  能够和顾倾寒正面抗衡,这样的武者于现在的王安风而言,不算是很强。

  但是区区一介安息国中,除去了胡璇儿和吕映波之外,还能轻而易举出现这样的高手,王安风不得不慎重思考一下,伊乡这一个等级的武者,在白虎堂当中,究竟算是什么层次。

  这一层次的武者究竟有多少?

  而高于这一层次的武者,又有几人?

  比伊乡更强的武者,基本等同于是五品巅峰的水准,这样的武者,无论是在哪里,都绝对不是泛泛之辈,对于安息而言,是一个大派的高层,对于大秦而言,则是一郡大派的长老,门下弟子无数。

  这样的武者并非一蹴而就,需要的是足够的天赋,长久的历练,以及上乘的武功传承,就算是用顾倾寒的脑子去想,也能够猜得到,这种武者绝对不可能突然间大规模冒出来。

  可是白虎堂所图甚大,又绝不可能将这一层次的武者全部雪藏。

  那么这一等的武者,恐怕都有明面上的身份。

  或者名门新秀,或者正道大家。

  王安风想到了离开大秦时候,在天雄城中的经历,以及安息万兽谷的那位大长老,眸中浮现些许异色,而除去了这两件事之外,他脑海中闪过的另外一件事情却是指点他来西域的酒自在。

  那位嗜酒的老者本身在江湖上的名声极大,无门无派,学贯百家,一身内功尤其精纯,是散人中难得不依靠神兵器物的真正宗师,名列绝世。

  而王安风近来却知道,这位江湖散人的真正身份并不简单,是大秦刑部的密捕高层,一直都潜藏在江湖之中打探消息。

  白虎堂在江湖中有暗子。

  而大秦也在江湖之中有暗子。

  这种实力的武者伴随着的必然是长久的修行和历练,在江湖中拥有足够多的交情,有的人一开口,可能一郡门派都要卖他们面子,改变自身的决定,甚至于违背部分门派利益。

  王安风抬手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就像是贸贸然闯入了一局棋局当中。

  越是了解,越是心惊。

  这一局棋恐怕已经布局谋划了数十年。

  正当此时,王安风察觉到身后气机变化,收敛了心中思绪,转身去看。

  主屋的门在下一刻被轻轻推开,吕映波站在门口,面色苍白,没有多少血色,当发现王安风更早一步看向自己的时候,怔了一怔,未曾多想,气息有些低沉,道:

  “……”

  “你想要知道什么……”

  王安风视线从吕映波的脸上扫过,那面庞上隐隐还有几分挣扎崩溃的痕迹,对于后者而言,就算是已经隐隐知道了自己的记忆是错误的,想要这么快做出选择和判断仍旧极不容易,这已经超过了王安风的预料。

  一直追查着的白虎堂隐秘,即将在眼前展开,王安风心中情绪不可遏制浮现波动,当下以心境维持神色平淡,让顾倾寒生哲瀚两人离开。

  他自己则是尽入屋子,和吕映波两人独处于静室之中。

  盘腿坐在一侧,那柄刀仍旧放在膝上,气息虚幻,仿佛江河,已经做好了吕映波并未曾恢复正常,心底最深处仍旧有影子躲避,骗过了几位师父的可能。

  而对面的吕映波却并没有察觉到王安风的异样。

  在她眼中,刀狂是能够击溃那个人影子的顶级高手,也是她此刻唯一的依仗,根本未曾它想,沉默了下,轻声道:

  “你将他们支开,不让你的两个属下知道吗?”

  “他们的武功其实也已经相当不错。”

  王安风轻抚刀柄,淡淡道:

  “太弱。”

  吕映波愕然,心中升起挫败,看着眼前神色冰冷的刀狂苦涩道:

  “也是,以你的武功,连那人的影子也能够斩了,想来已经宗师了罢?”

  “不,一般的宗师也难以做到这一步。”

  “绝世之名,果然不错,一刀三百里雪飘的时候,你其实已经遏制了自己的实力了罢,否则可能会造成八百里绵延不断的雪景……”

  刀狂面容僵硬了下。

  吕映波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就算是注意到了,也只是会当作刀狂生性冷漠,只是自顾自道:

  “以你这样的武功,自然是不需要他们的帮手。”

  “两个黑榜高手在你身边所作的,也不过是做端茶递水的杂活儿。”

  “倒是我想的差了。”

  王安风脸色有些僵硬。

  于吕映波眼中,却尽是宗师气度。

  王安风没办法和她解释,当下也只能够保持淡漠,不言不语。

  心中则是默默补充道。

  不是看不起,是完全不敢用……

  只敢让他们端茶倒水了。

  否则的话,以那两个家伙的性子,恐怕跑得比谁都快。

  然后转眼就会带着白虎堂的人回来。

  打架谁都比不过。

  投降谁都比不过。

  想到那两人气势磅礴,跪地求饶的模样,王安风手掌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下,当下主动开口打断吕映波的话,双目微阖,淡淡道:

  “你关心的,是不是太多了……”

  吕映波沉默了下,道:“是我失态了……”

  “你想要知道什么?”

  王安风轻抚刀柄,道:

  “很多。”

  “比如白虎堂堂主的身份,比如白虎堂中的高层有那些。”

  “比如你在白虎堂当中,地位如何?”

  “慢慢讲,不着急……”

  “某今日有足够的时间听你说完。”

  第二百一十八章 庞大的组织

  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吕映波慢慢将自己所知道的东西讲了出来。

  或许因为有些不习惯,一开始还略有些许散乱,像是毫无半点规则的碎片,但是逐渐便联系在一起,浩荡铺展开,在王安风的眼前形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络。

  “白虎堂中,最厉害的自然是堂主。”

  “虽然我很恨他……但是抛开各人的恩怨,他的武功很可怕,非常可怕,和影子完全是两种层次,刀狂你能够击败他的影子,但是只要那个人还在那里,他就可以形成无数的影子。”

  王安风瞳孔骤然收缩,道:

  “无数?”

  吕映波神色有些沉下来,点了点头,道:“是,无数……据我所知,他的影子消耗全部都是由倒映影子的镜面所提供,比如说我,或者其他人。”

  “而对于影子的主人而言,却没有什么损耗的。”

  王安风心中第一时间对这个说法产生怀疑,却没有深究,皱了皱眉,缓声道:

  “继续。”

  吕映波看到刀狂并没有因为这一句话畏惧,心中稍有安慰,继续道:

  “堂主平常并不露面,即便是我,也没有见过他。”

  她的声音微微顿了顿,旋即自嘲道:

  “除去记忆之中。”

  “记忆之中我却是和他亲近。”

  “堂中事务,都是由副堂主接手。”

  “他是个身材寻常的男子,不高不低,不瘦不胖,毫无特点,总是带着面具,没有人见到过他真正的模样,实力的话,我并没有见到过副堂主出手,所以并不清楚。”

  “副堂主之下,则是七宿。”

  王安风道:

  “七宿?”

  吕映波点了点头,道:“是,七宿,自然不会是七宿星君,只不过是按照西方七宿作为称号,彼此称呼,不以真实身份相见,所以即便是七宿中人,也不知道其余人的模样和身份。”

  “而这七人的称呼,则是奎,娄,胃,昴,毕,觜,参……”

  “其中实力最差的奎木狼,气息也在我之上,从过去曾经接触过的感觉来看,应当是三品宗师。”

  “我是毕月乌的属下,与我相差仿佛的,毕月乌手下便还有七人。”

  “七宿之下,则共计五十四人,先前曾经在各处折损十数人,折损之后,便提拔其余人暂且承担指则,借助各自的神兵之类奇物,至少能够施展出一招宗师的手段。”

  “因为原先紫罡珠的缘故,我的实力最强,所以安息事情由我解决……”

  王安风神色沉凝,耳畔突然响起古道人悠然的声音。

  “你想到了什么?安风……”

  王安风下意识抬眸,看到在两人旁边,一身青白道袍的古道人突然出现,但是除去王安风外,吕映波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一位气度清雅的道人,仍旧沉浸在自己的过去之中。

  道人落座,看向王安风。

  王安风沉默了下,低声道:

  “……星宫。”

  古道人嘴角微笑收敛,点了点头,道:

  “不错……”

  “星宫所属,其下传承有周天星辰之数,数百年前,合中原诸国之力,将其击溃,东方家自愿镇守蓬莱,压制星宫遗迹,自此销声匿迹。”

  “三十年前,星宫重新出现,意图中原。”

  “之后被你父暂且击退,前往西域。”

  道人先是徐徐说出王安风所知道的星宫情报,然后话锋一转,道:

  “白虎,西方七宿。”

  “奎,娄,胃,昴,毕,觜,参。”

  “其中毕宿,八星主边兵,主弋猎,其大星曰天高,七宿正有五十四星,刚刚好能够对应得上。”

  “安风,你眼前这位通体剧毒的女子,应当就是毕月乌麾下的主星,天高,以此看来,她那一门周身遍体都是剧毒的奇异毒功,正是当年星宫中的一门传承。”

  王安风点了点头。

  道人叹息一声,道:

  “你既然想到了,那便是最好。”

  “切记小心。”

  王安风点头答应,抬手捏了捏眉心,心中沉吟。

  预想中的两个目标,居然有合二为一的趋势……

  白虎堂,是星宫的下属吗?

  不,也不尽然……

  他突然想到了所知的那些事情,星宫在二三十年前有所行动,而更早之前,就已经有白虎堂活动的痕迹。

  若说白虎堂是星宫下属的话,星宫当年图谋中原,实力肯定会比起记录中更为庞大,想要击溃会变得更为困难,可若是白虎堂和星宫无关,白虎堂的种种布置,却又和星宫暗合。

  推测困在这里,无法更进一步。

  王安风左思右想都没有什么想法,不由得有些无能为力。

  目前知道的东西毕竟还是太少。

  以此而看,白虎堂最起码和星宫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白虎堂究竟是星宫的下属,还是白虎堂之主得到了星宫的部分传承,打算化假为真,舍弃原本的星宫遗迹,自立门派。

  如果是前者的话,周天二十八宿。

  也就是说,和白虎堂体量相同的庞大势力,很有可能还有三处。

  而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星宫当年的传承,恐怕不止一处。

  当年肆虐整个天下的势力,其中也有未雨绸缪之辈,提前预料了自己的衰亡,在多处地点,留下了相关的传承之物。

  注意到吕映波的声音停了下来,王安风将心中此起彼伏的念头收住,突然想到了一事,放下右手,道:

  “对了,还有一事。”

  “每年前往大荒寨中,从那里拿取大荒寨七成黄金的紫衣女子,是否是你?”

  吕映波未作隐瞒,点了点头,答道:

  “大部分时间是我,有时候则是璇儿。”

  王安风旋即问出一个压在心中很久的问题,道:

  “大荒寨每年劫掠无数商户,早已经引诸国缉杀。”

  “白虎堂不过是江湖派别,要那么多黄金做什么?你可知道?”

  吕映波下意识就要回答,神色突然微微凝滞,双眼眩晕,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朝着前面倒去,王安风神色微变,闪身瞬间出现在吕映波的身后,右手伸出,暗运佛门功力,搭在吕映波的肩膀上。

  一身浩荡内力涌入其中。

  伴随淡金色佛光流转不定,清净自在,诛邪不侵的气韵越发明显。

  吕映波脸上的痛苦逐渐消散,双眼之中,满是血丝,咬牙道:

  “大荒寨,还有……”

  “我,我不记得了。”

  王安风见她还要强行回想,抬手一掌切在她的脖颈上,吕映波双眸一片茫然,失去了意识,朝着桌子上倒去,整个人的气息越发萎靡不振,几乎有从四品境跌坠的趋势。

  古道人抬手点在她眉心,眉头微微皱起,片刻后,吕映波的面容稍微缓和下来,道人收回右手,看向王安风,道:

  “那个白虎堂堂主,手段比想象中的还要狠辣。”

  “即便是影子被抽离,却仍旧留下了足够多的痕迹,刚刚她回忆那部分记忆的时候,触动了留下的痕迹,遭到反噬,现在,恐怕连带着那段时间对于武道的体悟,都全部变成了碎片,难以回忆了。”

  王安风沉默了下,道:

  “已经足够了。”

  道人微微抬眸:“哦?”

  王安风轻声道:“我原本只是将大荒寨看作是白虎堂的敛财手段,但是既然他不惜留下这种手段,也要消除吕映波关于这件事情的记忆,那么大荒寨的事情显然,远比我想的还要更重要。”

  “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只要选择破坏他们的行动就可以了。”

  “最起码不会做错。”

  声音顿了顿,补充道:

  “这是往日先生教我的……”

  “嗯?嗯?!”

  道人的眸子微微瞪大。

  ……

  吕映波这一次足足昏迷了数日夜的时间。

  只是当夜,王安风已经带着她离开了原本暂且落脚的院子,然后以曲折行尽的方式,离开了附近的城池,最后在一座比较大的绿洲里落了脚。

  一直过去三日夜的时间,吕映波才勉强苏醒过来。

  守在吕映波旁边的顾倾寒第一时间告知了王安风,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如同古道人所预料的那样。

  吕映波对于很多事情都还记得,但是大荒寨却像是已经彻底被某种外力强行从她的大脑中抹去了一般,连半点痕迹都没有留存下来。

  甚至于连真正的大荒寨位于西域三十六国的那个位置都不在记得。

  没有办法找到大荒寨的位置,就连破坏这种最简单的行为都无法做到。

  吕映波没有关于大荒寨的记忆。

  而大荒寨所在之处又几位隐蔽,西域三十六国都拿它没有办法。

  线索在入手之后的瞬间,就被强行破坏,即便是王安风,也觉得有些许的挫败,这一丝挫败很快被压制,旋即心中就浮现出忌惮。

  白虎堂之主恐怕没有想到自己的影子会被师父以禅宗因果抽离。

  但是即便是这样,他仍旧有对应的手段,将其自身可能遭受到的损失降到最低。

  王安风想到这里,心里甚至于有些许的庆幸。

  幸亏那影子被抹去了,否则的话,那个白虎堂之主就会提前知道他的存在,若是这位毫不在乎还好,若是稍微提起些精神的话,他的麻烦就会比起现在大太多。

  王安风收拾心神,略作思考,派出了顾倾寒和生哲瀚这两个家伙出去打探有关大荒寨的消息。一边则是心中决定,打探消息的同时,往百越国的方向移动。

  吕映波身负的传承以毒为主。

  而百越国中有现在天下用毒第一的门派。

  虽然说当日在大秦曾经和百越国的碧瞳儿发生了冲突,但是毕竟没有下了狠手,而且还有当代的东方家第一潜伏在那里,或者可以从那里得到典籍,知道吕映波身上毒功的来历,借以暗推白虎堂的活动范围。

  刀狂可没有和百越国人有任何的冲突。

  退而求其次,凭借着自身武功,加上神兵麒麟,最起码能够全身而退。

  ……

  少林寺中,古道人立在文士身前,一双眸子平淡地看着他。

  青衫文士视若无睹,平静饮茶。

  压抑的气氛过于诡异,即便是最喜欢凑热闹的鸿落羽都无法呆在那里,才凑过去了一会儿,就忍不住主动跑去找了吴长青。

  过去了许久,古道人冷哼一声,开口道:

  “你教的好徒弟。”

  青衫文士淡淡道:“本座不记得收过他做弟子。”

  道人脸上轻蔑一笑,道:

  “那你教了他些什么?”

  “不过是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谁的道理?”

  “本座的道理,不可以么?”

  “你……”

  侧峰峰顶之上,鸿落羽盘腿在地,怀里抱着些瓜果,一边啃,一边侧耳倾听,突然啧啧啧地咂了咂嘴,道:

  “奇怪奇怪,果然奇怪!”

  吴长青从医书之中抬起头来,好奇道:

  “奇怪?何处奇怪?”

  鸿落羽似乎早就等着这句话,挤眉弄眼,满脸怪笑道:

  “姓赢的刚刚一炷香的时间里,居然连续喝了二十七口茶水。”

  吴长青愕然,想了想,道:

  “可能先生今日比较渴?”

  鸿落羽怪笑道:

  “那他喝了这么多次,但是那茶水怎么还是那么多?”

  “这可和他往日不一样,大不一样!”

  “而且他居然会说‘不可以么’这四个字?!这可是那个男人!”

  “老药罐子,你知道吗,我以为我到死都不可能从他的嘴里听到这四个字,这简直,简直太舒坦了!我原本以为就算母猪会上树,他都不会……”

  鸿落羽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脚下突然无声无息出现了一个圆形的空洞,旋即像是有千百倍的重力拉扯,将他直接拉坠入洞中。

  而在吴长青愕然的视线中,鸿落羽脸上的表情满足而欣慰,组合成‘洒家这辈子值了’的奇异模样,才挥了挥手,就飞速坠落。

  主峰之上青衫文士抬手饮茶,动作顿了顿,面无表情稍微往上推了下茶盏。

  然后将空下去三分之一的茶盏放在旁边,淡淡道:

  “只是他自己用的不好而已。”

  “若是本座处于他的境地,开局落子,绝不至于如此。”

  古道人呵了一声,道:

  “是指提着太阿剑去落子吗?”

  文士的动作微微顿了顿,抬眸看他,直到古道人都有些不自在,才淡淡道:

  “那叫做掀桌。”

  “不是下棋。”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天机奇术

  天色渐渐放亮,城中却仍旧显得有几分安静。

  伴随着马鞭抽击的清脆声音,一辆颇为宽敞的马车驶过无人的街道,直往城门处行去,马车车轮滚过黄色石板铺成的地面,发出轻微的咕噜声音。

  御马的人是个年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端坐御者位置。

  面白无须,一双三角眼颇为凶恶,尚还有些困倦的守城士兵只是给那三角眼汉子看了一眼,登时打了个冷颤。

  把心里头的那点小九九全部都埋了下去,忙不迭打开城门,马车几乎没有停留一息时间,不曾降速,直冲入了外面灰蒙蒙的道上,四马拉车,脚力足够,不片刻就已经消失不见。

  守城士兵心有余悸,长长呼出口气来,额角不觉已经给吓出了冷汗,引得旁边才走过来的同伴一阵嘲笑,那士兵心中不忿,当下道:

  “你若是给那三角眼瞪上一眼,怕是连我都不如!”

  “那眼神是真的凶狠,肯定是刀口舔血的凶人!”

  对面的士卒不以为意,随意调侃,两人争吵了一阵子,动静有些大,把守城队正吸引了过来,听了自己属下的辩解之后,那名有着浓密胡须的守城队正眉头皱紧,压低嗓音喝斥道:

  “好了,不要多说了。”

  “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最近城里几家和江湖门派有些关系的大户,还有地底下见不得光的那些人不知招惹了什么麻烦,都出了不少麻烦事情,你们几个东西还是老老实实的守门就好,把肚子里那点东西都给我塞回去!”

  “要是惹到了不能招惹的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两名士兵挨了训斥,当下就想到了这几日城里的事情,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脸色变了变。

  这几天,几个在江湖上有名有姓,交游广阔的人都遭了灾,金刀无敌的给人在金刀上戳了两个眼睛大小的窟窿,号称平四方的那个,则半夜里见了鬼,吓得险些得了马上风,现在还半生不死的。

  两人当下都下意识朝后缩了缩身子,没了争执的念头,只觉得自己的脖子上好似有冷风吹了,冷飕飕的。

  ……

  “清风明月这几日在城中打探来的消息,都在这里了。”

  “还是没有大荒寨的消息。”

  马车车厢里,王安风将手中的几张羊皮纸放在内里放置的小桌上,朝着对面用斗篷遮盖了面容的女子推了推,声音平静。

  后者沉默不答,接过了这些羊皮纸,飞速浏览。

  透过斗篷的缝隙可以看到,那女子有一双颇为秀气的眼睛,模样看上去只是二十岁左右,但是却没有那个年纪应该有的天真烂漫,反倒是颇为深沉压抑,身上遮得严严实实,隐隐有一股淡香氤氲。

  除去王安风,即便是顾倾寒两人也必须服用丹药,运力抵抗,稍有不慎,便会气血翻腾,头晕目眩,不得不和吕映波保持着一定距离,以免中招。

  吕映波虽然因为白虎堂堂主的暗手,失去了对于大荒寨关联的所有记忆。但是因为本身的实力,对于自我的认知却并没有什么问题。

  王安风将事情的经过告诉她之后,后者很快接受了自己的遭遇,并且和王安风等人一同行动,距离当初已经过去了足足一月有余的时间。

  这段时间他们每路过一座绿洲城池都会暂且休整。

  王安风在客栈中养神,修行打坐,顾倾寒两人则是外出寻找关于大荒寨的情报,因为江湖上都知道‘刀狂曾经踏破大秦的大荒寨’这件事情,两个惜命如金的人并没有对这一动向起疑。

  反倒是在王安风‘偶然一次’提起,大荒寨中有诸多宝物,加上这一路上刀狂‘恰好’表现得对于钱财没有什么兴趣,越发热情起来。

  但是即便他们两人如此卖力,一月以来得到的消息也都乏善可陈,大多只是不切实际的传闻,偶有真相,也已经是数月之前的事情,大荒寨麾下的骑兵来去如风,现在赶到出事的地点,也已经于事无补。

  吕映波将手中的一沓羊皮纸看完之后,放在桌上,沉默了下,道:

  “这样子就算是找一辈子都没有办法找到大荒寨。”

  即便是在马车当中,王安风依旧坐的笔直,双眼并不看吕映波,右手握着一本书,一边翻看,一边淡淡道:

  “那么你现在可有更好的办法吗?”

  吕映波沉默下去。

  王安风的视线从手中书籍的上扫过,心中默默演算,然后掀开了下一页,看了数行之后,又翻了回去,重新去看最后几行,进度极为缓慢,这本东方家的上乘典籍,无论什么时候看,都会令他头脑发胀。

  但是现在除去了打探消息,也就只有奇术可以倚靠了。

  毕竟在西域之中,完全没有办法倚靠大秦刑部的情报网,他虽然怀疑在域外同样存在大秦刑部的成员,但是离去之时,酒自在并没有告诉他太多,他所现在能够做到的,只有尽力去修行奇术。

  只是可惜,就算是顶级的奇术,也不可能直接得到关于大荒寨的情报。

  它所能够做到的,不过是让王安风在一段时间内的命格更趋向于和大荒寨相交,也就是说,顾倾寒两人会更有可能遇到知道大荒寨具体情报的人,然后从那个人的口中得到情报。

  增强某件事情的可能性,或者将某一种可能变作唯一。

  奇术所有的天机,基本都是用类似的手段实现的,不可能直接得到结果。

  终究还是事在人为,不去做永远都没有机会。

  当下数次确认过自己这一次绝对没有计算错误,王安风右手低垂,笼在袖口之下,五指微微跃动,天机珠化作的配饰系在袖口,伴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微微泛起流光,在吕映波的视野之外,留下了一个个清晰的痕迹。

  王安风双眸微合,单手掐印。

  手印连续变化,持续了足足数十息时间,一道道符文浮现出来,过程极为缓慢,他所施展的是一门中等层次的奇术,需要超过三十个呼吸以上的时间才可能引发。

  也正因为如此,奇术才无法和武道媲美。

  能够影响到战局的,必然是高深的奇术,而这一类奇术的规格起码需要十数个呼吸以上时间准备,就算只是七品武者的出手速度,也足够把全神贯注的方士杀死数十遍了。

  否则若是奇术可以如同武功一般,身随心动,动念即可,那理论上,一名中三品的武者都有可能在生死大战的时候直接走火入魔,经脉断裂而死,以身法为上的武者,甚至于可能会自己把自己绊倒,自己将要害送到剑尖上。

  世间万事皆有细微的可能性。

  而奇术,就是要抓住这一丝可能,以人力将它编织成唯一。

  其余的可能性尽数抹去,那么剩下的就算如何荒谬,也将会演化成既定的事实。

  王安风心中的念头只不过一闪而过,手中符文层层垒叠,绽放流光,心神凝聚,旋即并指如剑,从累叠在一齐的符印中央点过,与此同时,心中轻喝一声。

  “临兵斗者,皆列阵在前。”

  符印痕迹骤然大亮,旋即破碎,淡淡的涟漪扩散。

  天机珠在袖口无风自动。

  对面的吕映波微微一怔,不知为何,她从眼前闭目端坐的刀狂身上,突然体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玄妙感觉,仿佛春日空山初雨,如在此岸,如在彼岸,沉静安详,仿佛得道之人,和刀狂素来给人的勇烈霸道截然不同。

  王安风慢慢睁开眼睛,双眼温润如玉,一丝流光一闪而过,缓声道:

  “今日入城中,应当有所收获。”

  声音平静而笃定,隐隐夹杂天地之音,即便是因为记忆混乱,心境破损的吕映波听到这样的声音,也不由得散去了心中的焦躁,重新变得安宁下来,点了点头,闭目沉思,不再开口催促。

  王安风微松口气,右手微动,将天机珠扣在手中。

  双眼则是偷悄悄从东方奇书上面扫过,看到推算没有错误的时候,才稍微松了口气,然后心中又有些心虚。

  咳咳,虽然说这个术式是从古道人前辈那里学来才六个时辰。

  不过有天机珠辅助,应当没有问题。

  嗯,应当。

  ……

  王安风等人月余奔行,已经快要靠近安息边境,越往边境,所途径的地方,就越发荒凉偏僻,了无人烟,如果不是顾倾寒两人都是安息人,只靠着王安风一人的话,肯定会在一片茫茫的荒原和沙漠中迷失。

  路旁荒凉,没有什么风景可看,王安风索性闭目靠在车厢上,在心中推演奇术术式,同时以金钟罩的法门,不断将自身的根基压实。

  他的四品境界是临战突破而来,足够稳定,却缺失了步步苦修的深厚。

  而少林武功有一个共通的特点,基础越扎实,施展出的武功越是浩瀚磅礴,越是威势难当,若是一辈子只专注于一门武功,哪怕是基础的武功,也能绽放出足够的威势,禅宗谓之‘无二念’。

  所以,对于少林武者而言,遇到什么难关,打基础就好。

  内力不够,打基础。

  境界关隘,打基础。

  基础足够牢靠深厚,哪怕最简单的拳术,也能一拳砸出个清净自在。

  不知过去了多久,马车突然放慢了速度。

  王安风从脑海中繁杂变化的术式当中抽离心神,按揉了下眉心,听到了外面语速颇快的交谈声音,其中一道是略有沙哑的男人声音,另外一道则是变化声线之后的顾倾寒。

  王安风推开车窗,往外看去,果然见到顾倾寒正在和路旁的两人交谈,神情颇为豪迈爽朗,双方用的都是安息国俚语,发音和王安风会的安息话有不少差异,而且语速颇快,王安风只能够听得懂些许支离破碎的词语。

  对方是两名作牧民打扮的安息人,这样打扮的人在安息几乎随处可见,只是这两个看上去日子过得却并不顺当。

  年纪小的那个不过只是十多岁,眉眼处还有残存的稚气。年迈的却已经四五十岁,两个人都穿着有些陈旧的皮毛衣物,袖口,肩膀有些部分黑漆漆的,不知多久没能换洗。

  腰间挎着一柄刀,年迈那人的铜刀柄已经磨得光滑,不知握了多久。

  两个人各自骑着一匹瘦马,马和刀是安息人最大也是最重要的财产,这两个安息人,却是把家当都带上了。

  交谈了一会儿,顾倾寒跨上了马车,生哲瀚轻轻抖动皮鞭,四匹马迈开步子,拉车加速前行,很快将那两个牧民扔到了后面,生哲瀚似乎随口问了一句,顾倾寒揉了揉眉心,笑叹道:

  “问了下位置,这么长没跑过这里,有些不记得了。”

  “啊,那老兄弟啊,不远千里去找女儿的。”

  “看着挺苦,给了点口粮,还有青稞酒。”

  “哈哈哈,黄金?黄金哪里有酒有用?”

  “黄金招马贼,美酒解忧愁,这可是永远不变的道理。”

  在被马车抛得很远的后面,面容黧黑,被日光刻下了一道道痕迹的男人抬手喝了口酒,然后看了看方向,笑了笑,声音沙哑,道:

  “走吧,去找你的阿姊。”

  “我已经无所谓了,你那个时候就轻松得多了。”

  “过过好日子。”

  旁边的少年沉默不言。

  男人无言笑了下,抬手拍了拍马背,两匹比人还瘦弱些的马打了个响鼻,顺着道路,往前奔走。

  ……

  兰阿塔城在安息的西北一带,只要出了城门,就是旷野。

  再往西北方向走,不过千里左右就会抵达安息的边关,离开边关,朝着任何一个方向去走,都能够离开安息的国境,进入一大片无主之地。

  那里是安息和其余几个国家的缓冲地带。

  环境恶劣,种什么都没有办法有收成,仅有的绿洲也支撑不住太多人生存,没有多少油水,平时,只有来往的行商们会从这里经过。

  所以相对应的,马贼和匪徒也会更多。

  托顾倾寒问路的福,王安风等人总算是没有偏离了最短的路线,成功赶在晚上大风起来之前进了兰阿塔城。

  依照惯例,王安风和吕映波先在客栈当中休息养神。

  而有标准安息面孔的顾倾寒和生哲瀚则是外出打听情报,虽然快要入夜,但是对于这种人员杂乱的地方,晚上才是消息最流通的时候,伴随着醉酒的臭味,女人的脂粉味道还有一些更原始的味道,人的心防会降低。

  那个时候,想要知道什么都有可能。

  临近边关,人员杂乱,不仅有安息的武者,周围其余国家的武者也常在这里进出,不同的衣着打扮,秦人模样的王安风反倒不像是先前那么其眼,没有引来太多的注意。

  伙计招呼他们两人进了包厢当中,吕映波仍旧还穿戴者斗篷,将自己的模样遮掩地严严实实,双目无神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

  王安风坐在旁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嘴里轻轻咬着茶叶,唇齿间泛起细微苦涩,缓解了一路上推演奇术带来的头脑肿胀感,与此同时,自身气机逐渐扩散,等待顾倾寒回来的时候,将整个客栈笼罩其中。

  这是东方家奇术的一种运用技巧,名为牵机。

  若是突遭变故,可以抢占一分先机。

  不过,对于大部分的东方家成员而言,这并没有什么用处,因为他们修行天机奇术的缘故,自身修为最高只能停留在七品,和高手相争,占一丝先机没有什么用处。

  不过,和七品武者争斗的话,倒是能有不少便宜。

  至少不会被暗算或者在饭里面下蒙汗药。

  王安风思绪有些发散,突然想到,这大约是那一位奇术造诣极为高深的长辈,为了防止自家子弟在外行走江湖,被那个地方的黑店给麻翻了而创立出来的罢?

  当下随手打开典籍,往后翻了翻,看向这一门奇术的注解,微微一怔。

  ‘年十一月,舍妹自墨家归来,携带一物。’

  ‘墨家夫子意外所造之糖,平和温润,滋味较于糖丸新鲜许多。’

  ‘玥儿亦是甚喜,然则为父比她大了二三十岁,她往后还有大把糖果可吃,这些虽是可以吃,但是我也只有着一些,她吃了我便没有,还是不要给她吃了。’

  ‘故创此术,不为遮蔽天机,只为预警。’

  ‘命名快一步也,玥儿来之前,一步时间,足以将糖藏好,甚佳。’

  ‘为妹所闻,好生埋怨,余却不以为然,所谓奇术,谁言须得高藏在上?能为人所用方能称之为术,要不然只是些没有用处的穷酸学问罢了,用不着千百年,必定失传’

  ‘后为叔父所闻,索之。’

  ‘余年幼时,其曾以木板击我手板。’

  ‘甚痛,不予。’

  ‘言告诸人,此术为我独有,若要索求,勿怪某拳下无情也。’

  ‘当饱以老拳,痛揍之’

  王安风嘴角微微抽搐了下,从这些许段记,隐隐窥见当年的事情。

  为了和小女儿抢糖吃,创立一门奇术。

  东方家,似乎比其他想象中的要胡来许多。

  可是既然不允许,难道是这位前辈去世之后,才会将这奇术传下?

  心中思考着,王安风已经下意识掀开了这一页,发现后面还有两行。

  ‘妹欲以糖三方易之,余心悦,与之。’

  ‘又以糖一方易名,更为‘牵机’,余心甚悦。’

  王安风:“……”

  高深莫测又颇为阴沉的东方家那块高高在上的金字牌匾,似乎有一块角落给人踹了个大脚印子,那人还得意洋洋。

  正当他思绪有些许杂乱的时候,吕映波突然开口,道:

  “在这座城中,当真能够知道大荒寨的消息吗?”

  王安风收回思绪,事已至此,别无他想,暗自用天机术测算,得到了吉的卦象,心里登时底气充足,微抬下巴,淡淡道:

  “自然。”

  吕映波听到这句话,似放松了许多,轻声呢喃了几句话,平静下来。

  自她的记忆被破坏之后,对于大荒寨和白虎堂的执念越发深重,几乎快要成为她活下去的支柱了,平素的时候沉静理智,接触到大荒寨的事情时,就会不可遏制变得有些许偏执。

  就在这个时候,王安风突然察觉到自身张开的气机领域中出现了些许的晃动,似乎有其余人同样想要借助这一方天地的气机,施展出了类似的手段,双方发生了碰撞。

  王安风眸子微微张开,下意识朝着那边探视过去。

  而几乎是马上,他就意识到这种事情的失礼之处,将自己本能探出的意识收缩,但是似乎已经迟了些,另外一道气机像是上了岸的螃蟹一样,横冲直撞朝着他狠狠地撞击过来。

  双方几乎瞬间接触。

  在酒楼三楼的包厢当中。

  一个身材颇为富态的老者嘴里突然臭骂了两句,一个胖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眼睛瞪大,愣了一下,旋即毫不客气,口里喷吐芬芳,口水乱飞。

  屋子里面还有个年轻人,见状微怔,下意识道:

  “老前辈?”

  老者看他一眼,嘿然冷笑道:

  “你们这个小地方,还真的是卧虎藏龙啊!”

  青年有些不解,只是感觉得到对方似乎颇为不愉,对方的身份不是他能够媲美的,当下小心翼翼陪笑道:

  “前辈说的是什么话?”

  “难不成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得罪了前辈?”

  “您和晚辈说,晚辈定然要让他给前辈个交代才行!”

  胖老者冷笑一声,道:“不必那么麻烦了,我倒是不知道,原来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居然也有能够施展出如此高深奇术手段的人,老夫花了十年时间方才有所成就,修出此术,不知道那人又是如何?”

  “今日无论如何,要和他好好切磋一二了。”

  当下不管那青年,双手各捏法印,连续变换。

  脚踏禹步,口中轻喝出声,神色郑重。

  周围天机被调动,朝着王安风的方向滚滚而去,王安风虽是东方家直系血亲,但是从得到典籍开始算起,入门奇术才不过半年多点的时间,对于奇术了解不多,当下便被占据了先机。

  只觉得对方气机绵绵不断,欲要将自身张开的气机领域冲破,其边缘处每一次波动,都是类似于东方典籍中的衍算。

  若能以自身气机拆解,自然会将其消解掉,但是王安风一路上都在心中默默演算,眉心发胀,当下衍化地慢了一步,一步错,则步步错,又不愿以自身气机强行压迫这个第一次遇到的‘同行’,一时间反倒是落在下风。

  三楼包厢当中,胖老者脸上浮现愕然之色。

  对方的反应比其他预料中的要慢不少,可旋即脸上就有得意洋洋之色,微抬起下巴,双手十根粗短的手指飞快地跳动起来,道:

  “哼哼,就这么点本事,也敢来胖爷的地盘上搞事?”

  “这一次胖爷就教你学个乖,嘿嘿,乖乖去床上躺个三四天吧!”

  口中一声低喝。

  王安风双眼深处流光潋滟,一瞬消失。

  旋即就感觉略微头晕了下,心中暗叹,知道终究是入门时间太短,这一次是自己败了,不过倒是见识到了其余方士的手段,也算是不无益处,当下并未有什么挫败或者恼怒不甘,主动收回自身扩散的气机。

  三楼的胖老者口中大呼一声,却是不依不饶,双目精光暴涨。

  两侧白发朝着后面飘起。

  王安风没有想到这种变故,当下略有愕然,正欲出手化解,被他系在袖口的天机珠,突然微微泛起流光。

  无风自动。

  隐隐似乎听到风铃之声。

  第二百二十章 更进一步

  胖老者不知王安风处异变,只是感觉到对方反抗越发无力,脸上笑容渐渐明显,得意洋洋,禁不住在心中取笑。

  还以为是什么高人出现,原来只不过是个凑巧才弄出了这等手段的新手。

  对于周围气机操控,如此稚嫩。

  说到底不过只是个雏儿。

  抬眼看了一眼旁边的年轻人,心中打定了主意,非得要杀鸡儆猴,好好展露展露自己的厉害才行。

  不如此怕是镇不住这些人。

  嘿嘿,好叫你们识得我高人手段!

  正当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音,然后推门而入一名身材昂藏,衣饰华丽的男子,屋子里的青年看到此人进来,稍微松了口气,连忙上前,将事情略略讲述一遍,紧张道:

  “大当家的,您看看这是……”

  胖大老者见到那男子入内,当下心中更是叫一声好,眼观鼻,鼻观心,全神贯注,绝不肯放过这个显摆手段的大好机会。

  粗短手指掐动手印,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飞舞残影,看得人眼花缭乱,然后口中突然暴喝一声,法印掐在一起。

  手指指尖流光飞舞,天地气机充塞入屋中,那名年轻人不过是个眼明手快的寻常武者,没有什么感觉,那衣着富贵的男子却隐隐察觉到了气机层次上的变化,脸色不由地微微一变,心中当下踟蹰。

  先前只不过当这老者知道些什么,难不成是真有道行的奇术高人不成?

  这等人物,整个安息国都没有多少,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莫非是有什么意图……

  心念想处,面上神色不由得越发谨慎。

  老者将这人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心中暗自得意,察觉到那同行没有了防备,当下大喜,暗道一声活该你今日倒霉,便用出手段,打算好好抖抖威风,自身意识分神,裹挟气机之中,冲了出去,心中得意怪叫。

  “哈哈,小子,给爷爷我倒!”

  天机珠流光潋滟。

  胖老者的意识轰地一声,冲破了最后的阻碍,大喜之下,正欲往前,却陡然像是撞击到了透明的墙壁上一般,只觉得一痛,耳中如同钟鸣不止,便即心神晃动不止,天地乱转。

  慢慢悠悠过去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意识,一点一点‘抬头’打量,旋即骤然僵硬。

  他的意识体若是比作一斗灯火的话,那么他在这瞬间,看到了比起五岳都高的一座山峰,自身渺小地仿佛微尘。

  而在这种情况下,仍旧能莫名‘看到’,山顶上一个人漠然俯瞰着自己。

  一片模糊,唯独那双眼睛极为清楚。

  胖老者的神色瞬间凝固。

  意识体在下一个瞬间,直接溃散。

  三楼包厢当中。

  两名男子正恭恭敬敬看着老者大发神威,老者却只身躯僵硬,过去了数十息后,仍旧没有什么动静,那男子心中略感好奇,微微抬头,道了一声前辈,老者身躯才陡然颤抖两下。

  踉踉跄跄,往后坐倒在地,鼻子里冒出两道鼻血,仍无所觉,双眼茫然了一会儿,微抬下巴,咳嗽两声,端出了高人的架势,淡淡道:

  “无,无妨……”

  “老夫只是教训了下那人。”

  两道鼻血慢慢悠悠滑下来。

  ……

  王安风把自己的视线从天机珠上挪移开,没有琢磨出什么问题,只得皱了皱眉,将此事放过。

  然后把天机珠重新系回袖口,轻轻扣在手指间。

  心中则还是有些狐疑。

  唔,刚刚从天机珠里好像看到了一个,一个虫子?

  一转眼就没有了,而且天机珠似乎还明亮了些,是错觉吗?

  吕映波黛眉微皱,看向他道:

  “刚刚你和人暗中交手了?”

  “我感觉到了气机似乎有些异变。”

  王安风收起心中杂念,不欲多说,轻描淡写道:

  “只是切磋而已。”

  吕映波点了点头,没有打算深究下去,外面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音,不过数息时间,两人都比较熟悉的气机就出现在了门外,吕映波不由得神色微正,身形端坐。

  下一刻,门外有人敲了敲门,然后就响起了顾倾寒的声音,低声道:

  “公子,我回来了。”

  王安风心中不由得有些许紧张,仍旧维持声音平淡,道:

  “进来。”

  “是。”

  顾倾寒应了一声,推门进来,身上还裹挟着夜间的冷气,吕映波心中挂念大荒寨的事情,因为王安风先前笃定今日入城会得到消息,一反常态,双眼紧紧落在了顾倾寒的身上。

  王安风察觉到女子动作,想到前次把三人算错成十八人的荒唐事情,心里不由得有些发虚,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该怎么来还是得要怎么来,轻咳一声,淡淡道:

  “嗯,消息,打探地如何了?”

  顾倾寒有些尴尬,捏了捏耳朵,左顾右盼,道:

  “公子,咳咳,今日时间有些短,没能打听到太多有用的东西,大部分,咱们先前就已经知道了,真真假假的那什么,只能够当个笑话听一听,却是不必当真的。”

  顾倾寒感觉到了旁边吕映波凝固的视线,当下又连忙补充道:

  “当然,也有几个家伙遮遮掩掩的,嘴巴里面没有多少实话。”

  “明日,等到明日的时候,好好和他们说道说道。”

  “何况,不还有那生哲瀚嘛,那家伙武功稀松平常,好歹是正儿八经的世家门派出身,门路多少多一些,等他回来,可能会有所收获。”

  吕映波的气息起伏波动了下。

  出于对刀狂的信任,强行压制住了心中几乎本能浮现的躁动和不安,闭了闭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过了片刻之后,生哲瀚也从窗台上翻了进来。

  不等王安风问话,便即叉手行礼道:

  “公子,属下无能,今日没能够找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但是两位还请稍微放宽心。”

  “那帮家伙有几个遮遮掩掩的,没有说了实话。”

  “等到明日的时候,属下定然从他们的嘴里撬出真话来。”

  “而且还有那顾倾寒,他虽然品性低劣,但是蛇有蛇道,鼠有鼠道,门路多少多一些,等他回来,一定会有所收获。”

  顾倾寒提着个长嘴铜茶壶,慢慢推开门。

  一双眼睛幽幽看着生哲瀚。

  吕映波深深吸了口气,一双眼睛看向旁边的王安风,道:

  “刀狂。”

  “你不是说,今日入城之后,就能够找到消息了吗?”

  “为何仍旧还是这样?”

  王安风保持沉默,在其余人眼中,却是不屑于回答。

  吕映波自从自身记忆被动了手脚之后,越发沉默,平素能够正常思考,但是一旦涉及到了大荒寨的事情,性格和思维模式就会下意识地变得偏执而激烈,就像是她的本能在拼命想要抓住和找回自己丢失的部分一样。

  当下如同受到欺瞒一般,虽不欲动手,气机却不受控制,起伏不定。

  心一妄动,便有异象升腾。

  顾倾寒和生哲瀚的武功修为,远不如巅峰时几乎触碰到宗师门槛的吕映波,当下感觉到鼻尖甜腻味道逐渐变得深远,体内内力流动速度一点一点变慢,神色都变了变,连忙屏住呼吸,各自运气施展掌握的解毒法门,与之抵抗。

  再看王安风周围,渐渐滋生出淡淡白色雾气,顾倾寒心中一动,往那边靠拢,头晕目眩的感觉为之一轻,心中止不住后怕,吕映波这等武学,若是真的踏入宗师,那么行走之处,遍地剧毒,几乎能轻而易举毁灭一座城池。

  不知道当年是何人,创出了这样一门武功。

  正当这个是时候,外面突然传来骚乱声音。

  噔噔噔的脚步声音几乎不曾停歇,上上下下,交谈声音一下子炸开,然后有一道压低了的声音混杂着了各种杂音之中。

  虽然声音很低,语速也快,但是这里几人几乎一个多月以来每日都在思考这件事情,对于‘大荒寨’三个字几乎敏锐到了极限,那人的声音当下极清晰地落入了他们耳中。

  吕映波的神色微微一怔。

  因为其心境波动,而几乎难以遏制,自然变化的毒雾消散。

  然后下意识往外面去看,从包厢的窗格中隐隐看到,数人从三楼大步奔下,有几个年轻男子,还有一名身份似乎比较高,衣着奢华的男子,则颇为热切,搀扶着一名肥硕老者,往下小心行去。

  其中一人附在那男子耳畔,低声说着些事情。

  那男子有些手段,用内力布在周围,防止旁人偷听,但是王安风几人无一不是掌握气机变化之妙的中三品武者,下三品武者的内气手段在他们看来几乎形同虚设,凝神贯注,低语几乎如在耳畔响起。

  “三爷,二当家的他们已经带着人马回来了,这一次,正好是有这位前辈的消息,咱们截住了大荒寨一支人马,弟兄们有些损失,不过对面儿基本上给咱们全抓来了……”

  “大部分自尽了,对,那个领头的直接咬了舌头。”

  “二爷反应快,还有两个活口,敲碎了牙,没法子自尽,现在正囚在帮里的地牢里。”

  “大爷他派小的来叫您赶紧回去。”

  交谈声中,数人已经急急奔出了酒楼,外面停着一辆马车,其中一人打开车厢后面的门,那地位最高的男子手劲儿不小,稍微一震,将面色隐隐苍白的胖老者送入车厢。

  旋即接过旁人递来的马缰,跨上马背,口中轻喝一声,一行人旋即便急急去了。

  吕映波收回视线,呢喃道:“大荒寨……”

  王安风神色平淡,心里长呼口气,然后为了稳住吕映波的状态,维持神色平淡,半点看不出半点刚刚的心虚模样,双目看着外面的黑夜,淡淡道:

  “这不就来了?”

  吕映波神色变化数次,旋即终究叹服出声。

  不等王安风的吩咐,生哲瀚已经轻轻一拍窗格,将窗户打开,旋即不见如何动身如何用力,已经如一缕青烟飘飞而出,无声无息,自空中借力,远远跟在了马车的后面。

  王安风收回视线,看向旁边眉头微皱的顾倾寒,道:

  “怎么,你可知道那些人的底细?”

  顾倾寒沉思片刻,答道:

  “不敢欺瞒公子,属下出身寻常,一身武功大多是游历这周边数国磨砺出来,这一带,倒是也有一段时间来往频繁,故而知道些许。”

  “看那几个人的衣着打扮,应该是本地的马帮,这些人大多有一身不错的武功,不属于江湖门派,又不肯加入世家,留在家乡牧马打猎,又心中不甘,所以聚集在一起,替那些武力不够的商户运送货物。”

  “旁人称呼那人为三爷,应该是马帮帮主的三弟。”

  “不过,这帮人武功寻常,马帮帮主还算是个好手,但是最多也就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迈入六品,自此以后,终生难进分毫的水准。”

  “就只是这样的手段,居然也敢去打大荒寨的主意?”

  “怕是打算给自己省些棺材钱了。”

  过去了片刻时间,前去尾随探查的生哲瀚重新回来,他也是货真价实的六品武者,而且是最强的那一类,轻功虽然并非所长,在黑暗环境当中,瞒过一些焦急往回赶的下三品武者仍旧是轻而易举。

  入内之后,垂首汇报。

  果然是这座城池中的马帮,可能是因为这个地方距离安息的边关不算是太远,马帮帮主有些手段,据说曾经在外面硬碰硬击败过六品的武者。

  帮派中有数百帮众,都是骁勇的汉子,叫得出名号的武者也有几十。

  在这一片地界当中,已经算是十分不弱,但是若只以这样的手段去找大荒寨,无异于以卵击石,有去无回。

  王安风心中略有沉吟,看向旁边的顾倾寒,道:

  “清风,你怎么看?”

  顾倾寒微微一怔,旋即心中微喜,轻咳一声,保持模样镇定,气定神闲瞥了一眼生哲瀚,上前一步,道:

  “嗯,公子应当早已经有了想法。”

  “不过依属下的看法,这马帮的事情,绝对是个麻烦,可以说是相当大的麻烦。”

  王安风闻言心中一动,面色沉静,道:

  “说说看。”

  顾倾寒诺了一声,道:“公子自中原而来,并不知道,大荒寨在西域,尤其是各国边疆这一带无人之地的威慑,对于大部分而言,可能会因为地处偏僻,不知道王宫的政令,但是对于大荒寨的规矩和作风,却无论老幼,尽都知道。”

  “人人痛恨,却又只能忍受。”

  “这个时候,马帮敢朝着大荒寨出手,若能得手的话,恐怕会一跃而为此地声望最为隆重的派别,人人敬重,获利丰厚,但是以他们的本事,若是与大荒寨出手,自然只有一个死字。”

  “马帮的帮主除去武功,必须是心眼会动的人物,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仍旧如此行事,属下认为,只有三个可能性,其一,马帮帮主一方的实力远不止这么些,还有隐藏起来的底牌,这一点可能性很小。”

  “其二,马帮背后,有其他的势力。”

  “其三,大荒寨此刻陷入困境之中,而马帮恰好得到了这一个消息。”

  “按照此地江湖的特点,属下怀疑,马帮应该被人当枪头使了,背后隐藏着欲要渔翁得利的势力。”

  王安风微微颔首。

  顾倾寒抬手轻轻按在心口,微微俯身,恭敬道:

  “我知道公子早已经心有定论,是在考校属下。”

  “不知道属下的回答可还合乎公子心意?”

  王安风额角微抽,竭力维持住刀狂冷面,没有一巴掌大力金刚掌力砸在那张脸上,双目视线微微放空,淡淡道:

  “尚可。”

  顾倾寒呵呵笑道:“谢公子。”

  吕映波道:“那刀狂你打算如何?今夜直接去马帮吗?”

  王安风屈指轻轻叩击桌面,想了想,淡淡道:

  “不可。”

  “这个时候马帮戒备太多,心神紧绷,如此为之,不过打草惊蛇。”

  “明日光明正大上门讨要。”

  涉及大荒寨事情,吕映波思绪有些混乱,不复原先理智,闻言皱眉道:

  “上门?”

  生哲瀚想了想,右手握拳,砸在掌心,低声叫道:

  “原来如此,是一箭三雕之计!”

  见吕映波似乎不解,当下解释道:“这其一,光明正大,是可以避开马帮第一层的怀疑,也带有威慑的意味,告诉对方,我们不是大荒寨一边儿的人马;其二,上门讨要,显然我等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

  “马帮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也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树敌。”

  “直接把东西给我等不可能,但是却让我等有了下一步行动的可能,甚至于可能会邀我等同行,无法解决对手,就把对手变成自己人,他们素来如此。”

  “其三,我等如此行事,对方背后之人定然会因此惊疑不定,出手试探。到时候,我等就可以趁势反制之,知道其真正面目和目的。”

  言罢生哲瀚一砸手,大声赞道:

  “妙,妙啊!”

  “公子大才!”

  王安风沉默了下,忍住了深深吸一口气的本能冲动,然后面无表情,道:

  “知道了就出去吧。”

  “明日一早去马帮。”

  三人当下起身,离开了包厢。

  门关上之后,王安风面无表情,抬手捏了捏眉心,嘴角微微一抽。

  “啧……”

  “好烫。”

  第二百二十一章 消息到手!

  心中记挂着大荒寨的事情,第二日一早,吕映波便已经转醒。

  王安风夜间打坐数次之后,如常安睡,入四品之后,他现在内气满溢,只恨不得将基础压得再结实些,却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

  出门之前,王安风脚步微微顿了顿,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两根筷子,手指微微顿了顿,然后本能一勾,气机引动,两根竹筷直接出现在他手中,随手掰开,然后引动天机,算了一卦,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

  “唔,大吉。”

  袖口一拂,将两根筷子重新送回原位。

  断了刀刃的墨刀收好,放入刀鞘当中,随身携带。

  外面顾倾寒早已经准备好了马车,生哲瀚昨夜跟了对方一路,把路都给认熟了,驱马徐行,一路顺当,等到马车速度放缓下来的时候,旁边就已经是一个颇为雄武的门匾。

  门口倒插兵器架,左右各有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汉背刀守卫,臂膀肌肉贲起,虎口厚厚一片老茧,显然是习练刚猛刀法的好手,生哲瀚驾车直勾勾往这边过来,当下便吸引来这两名护卫的注意。

  左手边那大汉皱了皱眉,往前一步,挡在马车前面,声若洪钟,道:

  “此乃本城马帮,来客止步,下马!”

  言语声中,他已经提刀在手,身形微伏,马刀连鞘比了个架势,蓄势待发,隐隐逼迫,正往里走的一名商户见到此招,禁不住朝着旁边的护卫道:

  “果然不愧是这一带声望最高的马帮。”

  “只是护卫弟子,就有这样一手颇为高明的拦刀势,马帮当中那些真正叫出名号来的高手,定然是十分不凡。”

  那护卫摇头道:“东家有所不知,这汉子就是马帮中的一位好手,号称铁索拦大江,一手拦刀势练的炉火纯青,劲气含而不露。”

  “这马车要是不停,怕是要吃些苦头。”

  那商人恍然点头,脚步停下,打算结交一下这位铁索拦大江。

  这边高招已出,却见那生一双凶狠倒三角眼的车夫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仍旧驱车入内,前面刀客见他无视自己,隐隐激怒,手中之刀转了一个身,以刀背对敌,手腕一震,就要出手略施薄惩。

  车夫右手一抖,手中的马鞭啪地一声脆响,已经缠住那马刀刀柄。

  再下一刻,不见用力,号称铁索拦江的刀客手中兵器竟然直接脱手飞了出去,在空中打了个转,铮地一声倒插在地上。

  那刀客只觉得手腕剧痛,见那马鞭又起,破空声音凌厉,只觉得头皮发麻,暗道一声糟糕,却听到了淡漠声音开口,道:

  “停手罢。”

  车夫手中的皮鞭原本就要击在刀客背上,突然转了个弯,重新回来,收发自如,几如灵蛇一般,这般手段,更是令那刀客心中畏惧,见到马车此刻也已经停下,当下稍微安心,这一次开口就客气许多,道:

  “这位大爷,来我们马帮,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吗?”

  生哲瀚神色傲慢,道:

  “我们公子有一件大买卖要和你们大当家的说一说。”

  那刀客见状心里一跳,小心翼翼道:

  “那敢问几位大爷,先前可曾经有约吗?”

  “咱们大当家的最近事情比较多,须得要先打个招呼才成……”

  生哲瀚眉毛一挑,心里凶狠气息发作,手里面皮鞭一抖,在空中发出嘶嘶破空,冷笑道:

  “怎么?区区一个小马帮,脾气和规矩这么大?!”

  “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知道的是马帮的‘锅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的王公贵胄。”

  “让你们大当家的出来!”

  “老子倒要看看长什么模样,能有这么大的规矩!”

  生哲瀚这段时日表现得老实,但终究还是黑榜中人,并非善类。

  只是马帮常与马贼打交道,在外面遇到了匪徒,也并非次次厮杀。时日渐久,成员之中,自带有三分匪气,和和气气去说,反倒会给这些人看轻了去,觉得你软弱可欺。

  江湖行走,并非一直和善就好,对付这种人,就须得要用更凶恶的人物才能够镇地住。

  那守门的刀客当下额头冒汗,颇有些左右为难,眼前这位高手他惹不起,但是大当家的规矩和武功,他更是惹不得,当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正当生哲瀚那双三角眼里戾气逐渐滋生的时候,里头突然传出了一声大笑。

  旋即屋后转出一人,身材高大魁梧,仿佛铁塔,漆黑浓密的胡须用铜丝绑缚成一股一股,双眼明亮,大声笑道:“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朋友,这么大的脾气?我还在后面,就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铁索拦江’行了一礼,声音压低,道:

  “大当家的……”

  那大汉一摆手,道:

  “事情如何,我已经听得清楚了,你先下去罢,这位客人的手段高明,可不是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能够比得上的,再说了,咱们马帮大开四面门,迎八方客,哪里有大买卖来了不去做,反倒要把客人往外面撵的道理?”

  “这位兄弟你说是不是?”

  生哲瀚冷笑了下,放下手中马鞭,道:

  “还是大当家的明事理。”

  “要不然我还要想着这马帮的生意怎么能做的下去。”

  大汉毫不在意他话中的暗刺,大笑两声,大剌剌一抱拳,道:

  “在下勃孟,是这马帮的头儿,见过诸位了。”

  “还请诸位随在下来,有什么生意,咱们入内详谈!”

  生哲瀚转过头去,问了问马车中王安风的意思,然后才放慢了马车速度,将这一辆看上去颇为朴素,实则是用一地诸侯王座驾拆卸换来的马车停放在了马帮的前院里。

  顾倾寒早已经轻轻跃下马车来,将马车车厢的门打开,站在地上,微微躬身,迎车内两人下来。

  顾倾寒那轻巧一跃,已让勃孟神色微微变化了下。

  当看到其中踱步走下一人身穿黑衣,腰挎横刀时候,心中莫名有些许熟悉的感觉,但是却仿佛隔着一层薄纱,真要去想,却又一片模糊,根本想不清楚,不由得皱眉。

  旋即便有看到披着斗篷的吕映波,走动时候,斗篷缝隙微微开合,隐隐能够看得到女子面容,毕竟是一位四品武者,气度自然不同凡响,勃孟心神不由得一晃,怔了一下,回过神来,下意识将那疑惑放后。

  哈哈大笑道:

  “果是贵客!”

  “请,诸位,请!”

  ……

  马帮中堂是这一片驻地当中最大的建筑。

  分有两层,第一层是大堂,正上方一座牌匾,下面是红木大椅,虎首嘶吼咆哮,威风凛凛,左右各自排开三张椅子,颇有几分威严气度,屏风后面是帮主的静室,上面还有一层,平素是帮主休息时的住处。

  此刻二楼上却已经暗自潜伏了十多名好手在,昨日王安风等人曾经见到过的那位三爷也在其中,各自都屏息凝神。

  勃奎从窗格中,看到了自己大哥引着突然来访的三人入内,不由得微微吸了口气,右手握紧了那一把镶铜弯刀,眼睛里面异色闪动。

  昨夜得到了消息,他们刚刚还在商讨,怎得突然有这样的不速之客?

  难不成是走漏了风声?

  想到这件事情暴露之后的后果,勃奎不由得将刀握地更紧了些。

  刀柄上传来冷意,隐隐有针刺般的感觉,直入到他骨髓深处。

  “哈哈哈,地方狭小简陋,让几位贵客见笑了。”

  “来人,上茶。”

  勃孟入内,大笑两声,邀众人落座,然后便有身穿劲装,打扮利落的弟子送上了热茶,勃孟抬手喝了一口,看向生哲瀚,这才笑呵呵道:

  “不知道这位兄弟刚刚提的买卖是什么?”

  “我也得看看手下的弟兄们能不能有这个胃口吃得下这么大的买卖,虽然说钱财万般好,可是也不能够为了钱,就豁出命去不是?”

  生哲瀚看了一眼王安风,后者面无表情,当下便心领神会,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捏着杯盖,慢条斯理拨弄热气,神色似笑非笑,道:

  “原来大当家的还真到这么个道理,我几乎以为你是要钱不要命的。”

  勃孟大笑摆手,笑叹道:“不行了,不行了,年轻的时候倒是有这样的闯劲儿,现在手底下有那么多兄弟,都是拖家带口的,我自己不要命,也不能够连带着兄弟们一齐到下面去啊,那不得留下娘儿俩喝西北风?”

  生哲瀚点了点头,道:

  “看来,大当家的是把手底下兄弟的性命,看得比千两黄金都来的重要。”

  勃孟斩钉截铁道:“自然如此!”

  生哲瀚脸上露出微笑,道:

  “那么这事情就好说了。”

  “把昨天的消息告诉我,免了你兄弟们的死劫。”

  “当真是无本万利的买卖了。”

  “怎么样,干不干?”

  王安风正在饮茶,手掌忍不住微微一颤,险些将口中茶水喷出来。

  ??!

  生哲瀚先前说此事他可以为之,他还以为是有什么好法子。

  这不就是上门勒索敲诈么?!

  根本就不应该对这两个家伙抱有哪怕一丝丝的期待。

  勃孟脸上的微笑凝固了,过去了数息时间,一双眼睛看了看低头喝茶的王安风,又看了看绷着一张脸的吕映波,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慢慢道:

  “哈哈,客人说的是什么话?”

  “咱们马帮自然是信誉第一,答应了客人的货物消息,怎么可能转告其他人?还请几位勿要捉弄在下了。”

  “若是有正当的事情,咱们就做。”

  “若是没有,那么在下还是有些事情要忙活的,就不陪着诸位了。”

  说着端起茶来,一双眼睛微微眯了眯,仿佛一尊铁塔端坐,心中实则远没有表面上表现得这么镇定,并非他定力不够,委实是王安风几人过来的时间实在是太好了些。

  他们刚刚还在静室当中争论此事应当如何行事,怎得突然就有人来闯门,还指明了就是要昨天的消息,这可不是太巧了么?

  这事情危险是危险,可假若能够做成了,有大好处,不能给旁人占了去。

  心念至此,勃孟眼底浮现一丝冷意,端着茶盏,貌似要喝茶润嗓,实则五指之上,已经加大了力气,只要他将这茶盏狠狠惯在地上,砸碎出声,二楼上埋伏的好手就会一齐杀出,将这几人团团包围。

  眼前也就是那两个仆人打扮的有些功夫,剩下一男一女倒是看不出什么武功来,又年轻的很,自己一帮人等会儿齐齐上了,先将这几人扣下再说,拷问出来对方的目的和打算,要放要杀,再做其他考虑。

  最不济下了狠手,就算是后面来头不小,也不是压不下去了!

  心中想法浮动数次,却仍旧有一丝顾虑,未曾彻底下了决心。

  生哲瀚再度施压道:“大当家的还是不要再在这里装糊涂的比较好,若是不答应的话,今日出去之后,我等就会将这件事情告知全城,乃至周边数城,我们没有好处可占,让你们也两手空空回去。”

  勃孟闻言心中禁不住有些怒气,尚未回答,从门外传来一声怒喝,旋即破空声音暴起,一把黑黝黝巨斧撕扯空气,恶狠狠地劈斩下来,生哲瀚心中一惊,朝着旁边滑过数尺。

  那巨斧轰地一声重重砸落,已经将生哲瀚原先坐着的椅子直接砸成了碎片。

  生哲瀚抬眸去看,原来是一名身材高大的汉子,一身肌肉露在外面,蕴含着惊人的爆发力,衣衫上还沾染着血迹,一边大步走来,一边恶狠狠道:

  “大哥你还和他们废什么话?人家都欺负到门前来了,打回去才对!”

  “没错,我们是有这么个消息,不过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从爷爷我这里拿到的,想知道地方在哪?成,先接我几斧!接住了一起喝酒吃肉,接不住死在这儿!踢馆的人,死了也没有什么冤屈了!”

  这一声怒吼动静极大,二楼中埋伏的好手皆从楼板暗格处跃了下来,全部都是精锐,各持利刃在手,将原先的几个客人团团包围,那黑脸大汉已经大步走来,只一下将那深深陷入地面的斧头拔出来,掀起几丝劲风,凌厉非常。

  然后将手中大斧一扬,双目怒张。

  生哲瀚略微察觉到些许压迫,仍旧冷笑着甩动了下手臂,道:

  “好啊,找死的话,爷爷我奉陪。”

  黑脸大汉怒喝道:

  “好个孙子,吃老子一斧头再说!”

  气魄雄浑,生哲瀚察觉到呼吸微微一滞,心中明白,眼前这人恐怕是那种天生神力的武者类型,他擅长机变手段,对应上这种风格的好手,倒是会有些棘手,想要赢下来恐怕要三十合开外。

  周围马帮好手晓得这大汉武功,内功只是将将七品巅峰,六品边缘,难得气血雄浑,不逊熊罴,杀得兴起,则更是不管不顾,斧头劈下,就是真正的六品好手,也难挡其锋,尽数都散开来。

  这大堂足够宽敞,一下空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生哲瀚衣衫之下,肌肉渐渐紧绷,双手低垂,十指微微律动,正当此时,却听到身后传来冷淡的声音,道:

  “退下吧。”

  生哲瀚微微一怔,回头去看,看到王安风,下意识道:

  “可是……”

  王安风淡淡道:

  “既然是要见识见识手段,那么自然应当由某来。”

  生哲瀚还欲要分辩,黑脸大汉已经狞笑,道:

  “好!这还像是那么回事儿!”

  “不过就你这样的一个小白脸,可不经打,给爷爷我劈成两半儿了,可不要怨我。”

  “呔!吃我一斧!”

  旋即不等王安风起身,口中陡然一声惊雷也似的暴喝,猛地踏前一步,呼吸之中,隐隐风雷声,气血之强,迫地周围人连连往后退去,那斧头化作一道黑影,罩住了木椅上王安风的周身变化,迅猛劈落。

  王安风似乎还没能够来得及反应,仍旧还坐在木椅上。

  勃孟心中微松口气,变得稍微从容些许,看来也就只是嘴皮子上厉害些,遇到了真刀真枪的厮杀,竟是连反应都反应不过来。

  周围的马帮武者脸上也都浮现出一丝冷笑,各自手持兵刃,挪动位置,只等着等一会儿抽出兵刃,便一齐上前。

  巨斧轰然劈落,发出的却不是血肉被蛮横撕裂的声音,而是极为清脆,当的一声,仿佛铁刀劈斩在了厚重砧板上,甚至于还能够隐隐看得到些许火星从斧仞上迸射。

  勃孟脸色微微一僵,双手一拍椅子,霍然起身,神色大变。

  周围围观的马帮武者更是动容。

  王安风坐在木椅上,神色平淡。

  左手食指修长,挡在了斧头上,劲风只是让他鬓角黑发微微动了动。

  那黑脸大汉咬牙加力,斧头却仍旧纹丝不动,脸色逐渐涨地黑红,突然发疯也似,暴喝一声,双足发力,以腰部为轴,手中巨斧猛地一个旋转,撕扯空气,带着沉闷破空之音,重重砸落。

  旋即再起,整个人仿佛化作一道旋风一般,不断劈落。

  但是无论他施展出怎么样的斧法,却始终无法绕开那一根手指,砸在后面的人身上,最后似已怒极,口中怒咆一声,双脚马靴崩裂,直接踩入地面当中,手中之斧狠狠劈落。

  整个马帮的主屋被从中间劈斩出了一道裂缝,烟尘弥散。

  等到烟气散去之后,众人忙不迭往里看去,呼吸骤然凝滞。

  斧头森寒雪亮的刃口被两根手指捏住,青年神色冷淡,任由那黑脸大汉脖子上青筋暴起,不能更进一步,旋即轻描淡写,屈指一弹,斧刃登时多了一个空洞,那一小块斧刃激射而出,仿佛流光一般,猛地钉在了墙壁上。

  勃孟鬓角黑发被一道劲气搅碎,瞳孔骤然收缩。

  旋即密密麻麻的裂缝布满了整个黑铁巨斧之上,伴随吱呀声音,那一把在周边地界都有赫赫威名的斧头直接化作了碎片,落在地上,丁零当啷一阵脆响。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王安风看着自己的手指,上面有一条细小的伤口,伴随着体内潜藏气血的涌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随意甩了甩手指,淡淡道:

  “清风。”

  顾倾寒打了个激灵,上前一步,道:

  “属下在。”

  冷淡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

  “这位的斧头不太好,去给他换一把斧头。”

  顾倾寒愣了一下,旋即脸上浮现笑容,叉手一礼,高声道:

  “得嘞!”

  “属下领命,这就去办!”

  勃孟摸了摸鬓角冷汗,心里一颤,连忙开口道:

  “不着急,不着急,这位兄弟也坐,都坐都坐。”

  “呵呵,咱就是想要试试阁下的武功,高,实在是高!”

  王安风道:“那么,我等要的消息。”

  “在下必然双手奉上!”

  片刻之后,得到了消息的几人重新离开了马帮,吕映波沉默了一下,突然道:“你曾经修行过外功绝学吗?”

  驾车的生哲瀚和顾倾寒都支起了耳朵。

  王安风想了想自己的师父,诚恳道:

  “稍微,练了一点点……”

  ……

  马帮当中,静室。

  勃孟的神色阴沉,旁边正是他的几个兄弟,每一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先前使斧头的那大汉右手重重一砸桌子,茶杯丁零当啷一阵乱响,咬牙切齿道:“他奶奶的,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惹来了这样的一个家伙?”

  “要是他比咱们先出手的话,那我们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大荒寨的名头都被他们给拿下了!”

  勃孟吸了口气,摇头道:

  “也不一定如此。”

  旁边老三勃奎道:“大哥,那人的横练外功已经如此强横,连老四的斧头都破不了他的外功,还有什么法子吗?”

  勃孟阴沉着道:“从外破不了,可以从内破,他外功无敌,那么就用那种专破外功的弩矢,要么就用软筋散一类的毒去破他的真气,总之,今次这事情,乃是我等安身立命的第一等大事,就是把马帮赔进去也值得。”

  “做完这事情,隐姓埋名,带着黄金去过日子,也不管这马帮了。”

  “这一次的买卖,绝不能给人截胡了!”

  黑脸大汉冷着脸点了点头,几人又压低声音,暗自商量了一段时间,突然传来了噔噔噔的脚步声音,交谈声下意识一顿,各自警惕,手掌摸在兵器上,看到来人时候,方才稍微松了口气。

  勃奎站起身来,将那文人打扮的男子迎进来,将秘门关上,略微埋怨道:“二哥你怎得才来,若是你早些来,我等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那文人有些好奇,看了几个兄弟一眼,皱了皱眉道:

  “今日又消息从外面传来,我自然是要去探探消息的。”

  “怎得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勃奎正要回答,勃孟摆手将他拦下,摇了摇头,道:

  “这件事情待会儿再说。”

  “老二你说,你探到什么消息了?”

  文人闻言双目微亮,举了举手中的卷宗,笑道:

  “说起这消息,这可是个真真正正的大事请了,得要慢慢说。”

  “巴尔曼王新立的事情,你们都知道,那王上位主要倚靠的就是王星渊,不过此刻才有消息流传出来,那谋士可不是宣扬的那样手无缚鸡之力,非但有武功,武功还高得可怕!正是新晋的绝世高手,大秦刀狂。”

  “最后那一夜离去时候,他正面击破了十多名黑榜好手的围堵,三刀击杀黑榜前十金鸿刀,在王城留下了一道长达十数里的刀痕,至今悠有刀气残存。”

  “并于重重包围之下,掠走一名修为四品的女子,连巴尔曼王都未曾见到他最后一面,就已经离去……”

  “唉,快意恩仇,快意恩仇,大丈夫当如是!”

  勃孟闻言道:“大秦刀狂?”

  “焚山煮酒的那位么?”

  文士点头,道:“不错!”

  黑脸力士从桌子上碗里捞出一块猪肉,连汁带水扔到嘴里大嚼,一边咀嚼一边道:“大堆高手里面抢娘们,够爽快,却不知道长什么模样!”

  文士笑道:

  “如何不知道?”

  “刀狂此次并非一人独行,还有两个属下,叫做清风明月的,都是黑榜高手,分别是第十一位和第三十七位。”

  “其中有一个有双三角眼,长得挺凶,一直驾车,除此之外,那清风到似乎挺俊气的,那被他掠走的四品高手倒是有些奇特,虽然年纪颇长,看去仍旧不过双十年华。”

  “至于大秦刀狂,传言是个不苟言笑的大秦青年。”

  “年约二十七八,惯常一身黑衣,佩刀。”

  文士正滔滔不绝说着,突然发现了几个兄弟的面色似乎都有些不对,道:“嗯?你们怎么了?大哥?老三?老四?”

  “嗯?”

  勃孟深深吸了口气,看向自己的兄弟,略带颤抖道:

  “刀狂,面白无须,没有什么饰物,头发只用墨玉簪,那把刀,刀柄黑漆漆的像是块铁,眼睛纯黑,冷得像是刀子在剐……”

  文士奇道:“大哥你怎得如此熟悉?”

  “大哥?大哥?!”

  勃孟的脸上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第二百二十二章 你来了,你不该来的,可你还是来了

  马帮给出的情报是拷问了擒获的两个大荒寨匪徒之后得到的,是一连串的安息文字,名字还很拗口,顾倾寒看了看,认得这个地方,正是在这座城和安息边境之间的广阔荒野上。

  那种地方收成不好,种啥啥不长,基本没有什么聚居地,但是远离城池守军,以大荒寨马队来去如风的特性,在这边逗留,倒是正好合适。

  顺路买了些早点,回到客栈之后,王安风慢条斯理吃过了水盆羊肉和烤馕,这边的羊肉做得极好,与中原不同,没有半点腥燥气,加了白萝卜块,小心将汤汁煮地纯白,再撒上一把红色的辣椒末,热辣诱人。

  王安风吃得足够爽快,最后用烤馕烤地比较硬的外沿,一点一点擦过盆里最后的汤汁,吸饱了羊肉的风味,不比大块的羊肉差多少,吃饱喝足,大脑恢复活跃,洗净了手,捏着眉心,于茶香中慢慢思考下一步的行动和对策。

  大荒寨的消息和情报已经到手了。

  那么接下来就应该主动出击,将这个地方一齐端掉,继续顺藤摸瓜找到其他的地点,唯一的问题在于,对方究竟布置下了多少人手,会不会有危险,其中是否有足够价值,更进一步的消息。

  类似于‘大荒寨劫掠来的黄金去向’之类。

  而除此之外,王安风心中隐隐也有些狐疑,觉得这情报来的似乎过于简单了些,马帮中虽然有些好手,但是大荒寨同样不是吃素的,居然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抓到大荒寨的活口,并且还成功从这两个活口嘴里撬出了情报。

  巧合程度未免有些太高了。

  想了想,王安风右手滑出几枚沾着血迹的大秦通宝,以气机操控,在五指之间飞舞,铜钱破空,画出了一道道的轨迹,速度越来越快,却并不相碰撞,在空气中留下了白色的痕迹交叠在一起。

  铜板,筷子,甚至于草根,芦苇,都可以用作占卜筹算的工具。

  只是这一类奇术,往往入门简单,江湖术士都能有模有样耍上几手,但是精通难度却极高,往往数十年只是入门,王安风只是凭借天机珠这一枚位格极高的奇特神兵,才能做到这一手段。

  王安风一边在心中默默推算,一边忍不住有些自嘲。

  这个就叫做东方家传统……

  遇事不决算一卦。

  难怪江湖相传东方家善善出奇谋,行事慎密。

  只要奇术修为够高,脑袋再差也不会犯下太糟糕的错误。

  除非对面儿比自己强太多,或者说有能够遮掩天机的老不死,否则多多少少总能算出点什么东西,趋吉避害没有太大问题,只要自己不作死,一般很难死得掉。

  或者应该教教三师父天机术。

  王安风心中思绪飞舞,注意力略有分散,控制气机却反倒越发精准,随手调动神兵天机珠中的气机,最后捏出一个手印。

  铜板齐齐失去了动力,落在他手中。

  王安风心中默默演算,眉头微微一皱。

  卦象天地否,大往小来。

  也就是说,如果真的全力去做这件事情,得到的结果恐怕是得不偿失,废了老大力气,只是抓到了一点点小的东西。

  那么也就是说,这情报虽然不是假的,但是指向的不过是没有多少分量的大荒寨成员,亦或者说,这个是诱饵,或者陷阱?有人打算钓鱼?

  王安风眸子眯了眯,心中倾向于第二种可能性,想了想,又掏出了铜钱。

  嗯,先算一卦再想。

  少林寺中,某个文士眯了眯眼,看向抛起铜板的王安风,眼神有些不善。

  只是可惜,这一次却并没有算出什么东西,方才是因为他直接与相关情报接触过,相当于双方天命在这一瞬间交汇,而现在他打算算出好几步以外才可能碰到的东西,自然一无所获。

  王安风心中有些可惜,将铜钱收好,慢慢整理思路。

  通过一点一点的排除,他心中已有了些许定论,这件事情中目前没有出现的,也就是马帮背后的势力,若要得到些更多的启示,恐怕要想办法与其接触才行。

  不过,经过今日这件事情,他们若是不来上门,才有些奇怪了。

  王安风心中笃定,随手扔了下铜钱。

  铜钱碰撞,被他抓在掌心,并没有看,便低笑道:

  “此卦·大吉,顺遂心意。”

  ……

  入夜。

  一道身影在城中急行,来往行人虽然不少,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他的踪迹和动作,其身法速度本已经极快,姿态更是悠闲自在,双手背负,足尖轻点,便即朝前面飘出十数丈之遥,衣袂微动,仿佛逍遥仙人。

  只是他脸上神色却半点不逍遥,反倒是压抑着一股怒气。

  因为他心中确实很愤怒,愤怒而且不解,他完完全全想不明白,他只一日不在,怎得就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前几日分明已经热切到了丧失理智的马帮勃家四兄弟,一下子就像是变了个人,直接拒绝了此次的行动。

  就连平素最为莽撞的老四,都半点不受言语挑拨,老实地吓人。

  吞下了饵料的鱼儿,居然干脆利落,把鱼饵全部都吐了出来?

  当真是活见了鬼!

  男子心中恼怒。

  因为他们的计划已然被全盘打乱。

  而究其原因,便是因为今日来访的那一行人,勃孟甚至于已经将情报转交予了那帮人,只是不知道那究竟是何人,带有什么目的,又是从何处知道了这些事情。

  男子突然收敛身法,身形停滞,袖袍被劲风带的往前飘动了下,然后重新垂落,踏足立在虚空,一双眼睛看着对面的客栈。

  那是一间很寻常的客栈,并不起眼。

  从窗格薄纱隐隐透出了暖黄色的烛光,将屋中人的倒影打在了窗上,男子神色极为冰冷淡漠,却未曾直接杀入。

  深深吸了口气,抬手一拂面庞,袖袍翻滚,面容已经变得极为柔和可亲,仿佛极为值得信赖,只是眼睛深处依旧淡漠冰冷,望向客栈,隐有讥诮。

  既然吞下了吾的鱼饵,那么要么死,要么便做吾的棋子。

  若不想被杀鸡儆猴,便最好乖乖听命,受吾驱驰。

  无论以利,还是以力……

  只要有人充当棋子就可,棋子是谁并不重要。

  男子冷哼一声,袖袍一拂,一股上乘真气打出,绵软平和,关好的窗格咔咔两声脆响,轻轻朝着里面打开,而他已身着羽衣,飘然入内,一身白衣,玉冠束发,大袖飘飘,大有高人风姿,脸上神色微笑,从容不迫,朗声道:

  “诸位,在下不请自来,还请海涵。”

  没有人回答他。

  男子愣了愣,他本来打算先声夺人,入内之后,瞳孔却是骤然收缩。

  面前所见桌案,靠近着窗户的位置,放着一盏热茶,一张座椅,左右各有侍者在侧,对面一名年纪不过二十余岁的青年神色平淡,倚靠木椅,双眼开阖,淡淡道:

  “你来了?”

  你来了?

  声音层层叠叠,如同千人诵念,仿佛雄狮低吼,却又静谧自在,仿佛直入心底,自心泉深处,不断回荡,交叠,变得越发悠远。

  白衣男子的神色骤然凝固。

  第二百二十三章 你可知道,一招从天而降的……

  难不成对方知道自己今日要来?

  白衣男子心中的念头一闪而过,强行维持了心境的稳定,没有露怯,微微一笑,往前踱步,占据主动,口中随意笑道:

  “看起来公子已经知道在下今日要来。”

  “那么,可知道今日在下的目的么?”

  王安风抬眸,淡淡道:

  “说。”

  白衣男子心中微怒,维持住脸上的从容不迫,微笑道:

  “在下温俊楚,今日来此,正是为了几位手中得到的那个消息。”

  “大荒寨恶匪为祸百姓已久,几位应当也是知道,我等这次也是费尽了千辛万苦,冒了极大的风险,才得到了一小股大荒寨马匪的踪迹,然后将其擒拿,得知了大荒寨的位置。”

  “此獠年年劫掠商户,从不曾留下活口,不知令多少幼子失父,老母失子,亦不知多少人家因之而家破人亡,人神共愤!各处官府却胆小怕事,不愿去管,名门正派也枉为行侠仗义的名头!”

  温俊楚声音渐渐低沉,旋即突地一震袖袍,冲着窗外微一拱手,双目明亮,朗声道:

  “然则此天下事,自也有天下人愿管!”

  “在下原本是和马帮的诸位相约,要合力为百姓铲除这一毒瘤,今日得知诸位侠士,心中不甚感念,故而来此,愿与诸位,做一次这快意恩仇,行侠仗义的快事!”

  坐在主座上的黑衣青年眼皮都没有抬一下,道:

  “没兴趣。”

  温俊楚神色怔了怔,有一种重拳打到空中的感觉,顿了下,强笑道:

  “当然,在下也不是那种慨他人之慷的所谓君子,定然不会白白让诸位侠士冒险,若是能够成功,其中宝物,在下分毫不取,尽数都……”

  王安风抬手打断:

  “抱歉,先停一停。”

  温俊楚闻言声音微顿,心中稍安,道:

  “如何,公子可有兴趣了吗?”

  黑衣青年在这个时候,慢慢说出了第二句话:

  “有什么事情,找其他人去说。”

  温俊楚微吸了口气,强调道:“此乃是行侠仗义的大侠事,以大荒寨恶名,公子如能将之铲除,必然名震天下……”

  王安风摇头:“不感兴趣。”

  “送客。”

  温俊楚笑意慢慢消失,定定看着前面饮茶的青年,眼中有些冷意,看到周围的两名护卫,显然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够打法得了的,加上这人似乎身具一身横练外功,今日来此,只有自己一人,恐怕一时难以拿下。

  心念转动,双手微微松开,呼出口气来,轻声道:

  “公子好心性,今日冒昧来此,委实叨扰,他日定有所报。”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温俊楚告辞了。”

  言罢微微起身,风轻云淡,一甩袖口,说不出的文采风流,身形往后飘然而退,便要从窗口离开。

  正在此刻,顾倾寒已经顺手咔一声将窗户关上,阻住他的道路。

  温俊楚面色一寒。

  那边生哲瀚将门打开,道:

  “客人请走这边。”

  温俊楚脸色冰寒,沉默了下,从桌子旁边,侧过身子,慢慢挤过了那有些逼仄的缝隙,顿了顿,冷哼一声,一甩袖子,从门口大步走了出去。

  过了片刻时间,吕映波从旁边的屋子慢慢走出,道:

  “他就是马帮背后之人,你为什么不趁势答应下来,可能能够知道更多的事情?”

  刀狂淡淡道:“我自有考虑。”

  吕映波沉默了下,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多过问。”

  “既然情报到手,那么你我明日便按照请报上所述的位置找过去。你若不去的话,我一个人也足够。”

  王安风未作迟疑,点了点头,道:

  “好。”

  吕映波看了他一眼,转身出去。

  顾倾寒看着温俊楚从二楼处腾空飞跃,纵身离去,咂了咂嘴,回头看向王安风,道:“公子,不用追上去吗?”

  王安风弹了弹手指,指尖最后一丝丝药香消失不见,摇了摇头,道:

  “不用着急。”

  “先让他在外面多绕一会儿……”

  ……

  温俊楚离开客栈之后,果如王安风所言,在城中多处转绕,多花了少说有大半个时辰,方才从一间看似寻常的民家,进了地窖,等到一路走出的时候,已经到了处处处喧嚣的所在。

  四边围出了一个很大的院子,院落当中,亭台楼阁错落。

  色泽明艳的绸缎自周围的石楼高处延伸出来,一层层纵横交错,将院子遮掩住,不见星月,没过数尺,便即垂下一盏盏红灯,将这里照得通明透亮,灯光下是一张张圆形石桌,坐满了客人。

  身材妖娆的西域女子端着盛放食物的托盘,穿着薄纱,仿佛蝴蝶一般,在人群中来来往往。

  温俊楚拂了拂袖口,到了这熟悉的地方,心中颇为放松,早已经有几名女子迎上前来,暖玉温香,令温俊楚暂且忘记了心中的不愉,左拥右抱,一路到了一处位置最好的地方。

  丈长木桌浮雕八仙过海,诸多女子莺声燕语,簇拥着一名满身富贵气的男子,不时传来哈哈大笑。

  一直到这男子注意到温俊楚过来,脸上的笑意才稍微收敛,屏退了周围的女子,诸多女子显然也是知道他们有要事要谈,只是口中不依了一下,便即各自退去。

  那男子手中端着酒盏,娴熟和诸多女子口中调笑,等到此地只剩下了他们两人,才微笑看着温俊楚,道:

  “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那鱼儿可曾咬了饵?”

  温俊楚闻言,心中隐隐怒气又重新浮现,坐下之后,一口气连饮数杯酒,道:

  “上钩?那人对这件事情完全不上心,如何上钩?”

  “名利,金银,行侠仗义,竟似毫不在乎一般!”

  男子微微皱了皱眉,见他心中不忿,笑了笑,起身给他斟酒,温声道:

  “你不曾取了他的性命?”

  温俊楚摇了摇头,道:“对方人手太多,我一人之力,恐怕没有办法短时间解决,恐怕迟则生变,为了稳妥,没有贸然行动。”

  “今日那勃孟半句多话都没有多说,我总觉得他有些事情在瞒着我。”

  中年男子道:“此事勿急。”

  “我们有的是时间收网,就算是没有马帮,也还可以用其他的势力,反正按照上边的意思,事情已经差不多到火候了,大荒寨也该是时候从江湖上消失了,只是这段时间,大荒寨扩张地太多,人数已经太多,须得要裁去七成。”

  “若是能够用这些人命钓上些鱼来,也算是不无收获。”

  温俊楚心中一突,压低了声音道:

  “唐同光,你怎么在这里说这个?!”

  唐同光毫不在意,道:“正是这里才安全,你看,周围人人沉湎享乐,哪里还有人会听两个大男人说的话?再说人声嘈杂,每一处隔了起码一丈远,想要听清楚也不容易。”

  温俊楚这才稍微放下些心来,道:

  “那也须得要谨慎为上。”

  唐同光随意道:“无妨,这地方毕竟是我的产业,我又如何不熟悉?不瞒你说,这些人都认得,倒是你,来的时候,可曾好好遮掩形藏?”

  温俊楚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

  唐同光饮了口酒,道:“说起来,上面吩咐咱们办事,咱们做好了就成,不可以让上面那几位心中不满,我先前听说,这段时间,那几位大人物发现,有人在暗中搜查大荒寨的消息,怀疑是事情暴露了。”

  温俊楚神色微微一凝,道:“暴露是指,怀疑……”

  他声音微顿,指了指上面。

  唐同光点头,道:“不错,那两位怀疑,是有人追着线过来,真正目的,恐怕是不止大荒寨了。”

  温俊楚道:“你可知道究竟是谁?”

  唐同光摇了摇头,毫不在意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能如何?身为属下,自然是应该把上峰安排下的事情做好,除此之外还打算知道什么?最好什么都不要知道。”

  “我在江湖中打滚了这么久的时间,最后到现在才明白,在这个世道上,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反倒是过得最舒坦的。”

  “知道的越多,越难受,还容易早死。”

  “尽快把‘鱼儿’抓上罢,大不了你我二人合力,来个杀鸡儆猴,将事情闹大些,最好让人人都能够知道大荒寨的事情,最后热热闹闹多钓几条鱼上钩来,将那些对咱们有敌意的家伙一网打尽。”

  “也能让培养的人物趁此机会,将大荒寨多年恶名收割,转化成自身侠名,咱们也能够一举成名,成了正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还怕有什么后顾之忧吗?剿灭大荒寨的侠客义士,和大荒寨的贼人,哪里又会有什么关系了?”

  “几位大人这样的手段,实在是高。”

  “到时候,你我也能够得到更高一层的武功秘籍,修为更进一步了。”

  温俊楚沉默点头,唐同光举杯碰了碰前者的酒盏。

  而在院落内的雅间当中,一名女扮男装的俊秀公子神色冰冷,俯瞰着下面对饮,时而哈哈大笑的温俊楚和唐同光,慢慢抬起酒盏,抿了口酒。

  眯了眯眼,手中折扇轻轻击打桌面。

  在她身后,弹奏琵琶的西域女子所弹奏的曲调越发急促。

  低柔靡靡的轻软音调,女子的娇声轻呼,酒香,肉香,脂粉香,伴随夜风轻声鸣响起来的金铃,所有的一切汇聚在一起,形成了无形而粘稠的泥潭,包裹着这里的一切。

  安逸,宁静,让人从内心深处涌现出慵懒,仿佛连手指都不愿意动一下。

  女扮男装的俊雅公子正欲饮酒,突然发现自己折扇上流苏不正常颤动。

  心中好奇,轻轻触碰了一下。

  兹拉声响,指腹间陡然爆出一阵电光,不由得神色微变。

  “这是……?!!”

  正在此刻,青楼之外,突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仿佛有雷霆在地面上奔流一般,马匹长嘶不止,唐同光和温俊楚微微一怔,旋即猛地转头看去,不只是他,在这一地方,无论心中有没有其他打算,都下意识扭过头去。

  肉眼可见的电光流转,将外面照得彻亮。

  仿佛雷霆震怒。

  而在众人注意力被吸引的一瞬间,院落上空,层层交叉的彩缎猛然下坠,仿佛大日坠入东海,悬挂灯笼摇晃不止,灯笼下面一串一串的小金铃晃动不止。

  裂帛脆生响起。

  一道黑衣猛然下落,绷紧的绸缎猛然朝着四面八方回缩,灯笼金铃,响彻八方。

  轰地一声,黑影落在了那丈长木桌之上。

  及膝的劲装后摆因为劲风微微扬起,袖口垂落一颗明珠。

  旋即有寒光凌厉森锐,撕扯空间,只是三分之一个动念的短暂瞬间,就猛然停留在了唐同光的咽喉前。

  黑色衣摆垂落,另一只手中,连鞘的黑刀在同时抵在了温俊楚的咽喉。

  两人的身体瞬间僵硬。

  一片死寂中,淡漠的声音徐徐响起。

  “往后行动的时候,记得换一身衣服。”

  “容易被追踪。”

  第二百二十四章 侠客的规矩?

  上一个瞬间,两人尚且还志得意满,大谈此事完成之后的景象。

  此刻已经有冰冷的兵刃抵在了他们各自的要害上,从要害处的刺痛感觉能够清晰地明白一件事情,这两件兵刃绝不是寻常铁器,想要将自己的性命夺去的话,不会比切开一块木头难多少,身躯不由得僵硬。

  而等到听到王安风说完那句话后,温俊楚的身子颤了颤,面色苍白。

  唐同光则怒视后者,咬牙切齿,道:

  “原来是你!”

  “这位大侠,其实我和他并不熟,您……”

  话音未落,眼前突然闪过数道残影,两人都是身形巨震,只觉得自己天池,渊海数个穴道一痛,几如锁链穿身,一身浑厚气机竟然再也无法调动丝毫,神色不由得皆变。

  王安风将兵器收好,抬手抓住两人,身法一错,避开不管不顾,抓挠上来的几名女子,旋即干脆利落,腾空而起,半点废话没有打算多说。

  楼上雅间中,那女扮男装的俊雅公子愕然,一时几乎没能反应过来,不过才一眨眼的时间,自己的目标居然被人直接带走了?当下顾不得遮掩自身武功,握紧手中折扇,站起身来,右脚踏在窗沿上,调动内息,急急追赶上去。

  这两人的线索他们花费了好大功夫才追来了,日日换人盯梢,若是就这样被人一下带走了,那么两月苦功就全部白费了,她如何对得起师长?

  这可是好不容易才求来的机会!

  牙齿紧咬,内息奔腾,仿佛一道白龙,从夜色中急掠而过,追出了数条街道,却发现周围一片安静,已经没有了先前那人的身影,不由得懊恼,甚至于心中都有些怀疑。

  是不是自己等人的行为已经暴露,此人才会来将那两人带走?

  夜色凄清,脑海中一个一个念头浮现涌动。

  尚未理清楚思绪,突然觉得身后恶风袭来,心中一顿,口中低喝一声,手腕微震,那把折扇旋转一周,朝着身后方向切去。

  再即微微用力,扇面弹出了数道断刃,便似一道银光,寒气扑面,这一出手极为迅捷,又有出其不意,名为倒转阴阳,乃是一门颇为高深的反制武功,往日不知帮她应对了多少暗中偷袭的宵小之辈。

  一招出手,心中稍安。

  但是下一瞬,却只觉得手腕一痛,竟已被人擒扣住了脉门。

  尚未反映过来,兵器竟都给人夺了去,下意识往前挣脱,旋即一把匕首倒切在她脖颈前面,寒气清冷,夜色之中仿佛吞吐光芒,因为她的下意识动作,在咽喉上勒出一道印痕。

  让她脖子上不由得浮现出细小的凸起,身躯僵硬下来,难以反抗。

  身后有人发问,道:

  “你是谁?为何尾随于某?”

  岳月闻言微微吸了口气,想到了师门长辈所说的话,若是遇到危机情况,不妨报上自家门派的名字,大多时候,能够保下一条性命,当下道:

  “在下星罗剑派弟子岳月。”

  “这一次是打算捉拿这两个贼人,所以情急之下,才急忙追赶而出。”

  “星罗剑派?西域三十六国剑宗之一……”

  背后之人口中低低重复了一遍星罗剑派四个字,卡在她脖子上的匕首慢慢松开了力气,岳月如蒙大赦,连忙往前跃出数步,回头去看,先前的位置上,果然站着那将唐同光两人掠走的男子。

  先前事情发生地实在太快,看不真切,此刻定睛去看,却发现不过是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与她师兄的年岁相仿,一身黑衣,神色冷漠,正将匕首重新收回腰侧。

  而在一侧墙角阴暗的地方,她所盯梢的两名恶徒靠坐在一起,不必说调动那一身浩瀚武功,竟然连动弹一下都无法做到。

  岳月看到那黑衣男子走到唐同光两人身前,心中踟蹰一二,然后绷紧了面皮,伪装出老江湖的语调道:

  “嗯,阁下可是要询问这二人事情?”

  “不知道在下可能旁听?”

  王安风脚步顿了顿,淡淡道:

  “随你。”

  旋即不管这个初出茅庐的雏儿,看向被他直接擒下的两人,道:

  “大荒寨的,是么?”

  唐同光立刻否认,陪笑道:

  “大侠您这次可是弄错了,在下只是个开青楼的龟公儿,做点上不了台面的生意,从女人身上赚点钱,哪里和大荒寨这种凶神恶煞有关系?”

  王安风等他说完,慢慢道:

  “刚刚你们在下面说的,我都已经听到了。”

  唐同光的神色瞬间凝固。

  张了张嘴,说不出话,看了一眼不发一言的温俊楚,叹息道:

  “我们说了,可以放我二人一条性命吗?”

  王安风平淡道:“你觉得你们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么?”

  唐同光苦笑,道:“自然没有,但是好歹要争一下,否则的话,你还是杀了我吧,我等什么都不会说的。”

  王安风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道:

  “好,你说。”

  唐同光道:“你对天发誓。”

  王安风沉默了下,点头道:“好。”

  等到他对天发誓之后,唐同光才似乎稍微松了口气,将先前和温俊楚交谈的事情,都重新讲了一遍,比起方才要详细许多,但是对于许多事情,似乎也同样不甚清楚。

  譬如白虎堂的暗子都有些谁。

  这种情况也全部都在王安风的预料当中,和他所掌握的消息对比,能够推测出更多的东西,旁边的岳月却已经是被这些消息震地心神不宁,好几次几乎就要低低叫出声来。

  西域正道当中,居然有许多都是邪教暗子?!

  这一次隐隐听到,要众人合力,围剿大荒寨的大事情,居然是大荒寨一手引导操办的计划,目的是打算铲除异己,扶持自身布下的暗子?

  这,这……

  她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觉得自己往日印象中的江湖瞬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得不那么快意,不那么潇洒。

  王安风道:“那么,你们散布出去的消息中,那个据点有谁在?”

  唐同光嗫嚅了下,终扛不住那种淡漠的视线,道:

  “是我们大荒寨中坐第七把交椅的头领,名为双头蛟龙,擅使一对分叉剑,带着部分弟兄在哪里等着,如果过几日来的是一般人马,就送给他们些许的‘名气’,如果来的是有些价值的鱼儿,则是当场铲除。”

  “双头蛟龙?!俞国兴?!”

  岳月终于忍不住低呼一声,旋即记起一事,道:

  “那你们的人马?”

  温俊楚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王安风,答道:“带来的那些人马,都是可以随意放弃的,江湖人拿到了这些人马的脑袋和腰牌,能够去各个地方换取官府的奖赏,也有名气……”

  “他们吃了这些好处,六月六日,休云北山的‘围剿大荒寨’之事,才会心甘情愿过去,将事情闹得大起来,若是能够成了数十年内,西域江湖中的一件大盛世,才算是遂了那些大人的愿。”

  岳月闻言呢喃道:

  “然后,你们的暗子就会在这场盛事中,成为正道脊梁?!”

  一股寒意从她的心底里升起。

  唐同光看向王安风,舔了舔唇,道:“我们知道的已经全部都说完了,尊下可以遵守承诺,放我们一马了吧?我们可以发誓,绝不会将今日的事情说出去,再说,如果寨子里知道我们做下了这等事情,必死无疑。”

  岳月踟蹰,心中暗道:“这二人虽然是穷凶极恶之徒,但是身为正道,自然应该信守承诺,否则的话,又和那些背信弃义的邪道人物有什么不同吗?虽然可惜,现在也只能够放他们一马了。”

  “这位大侠应当也是这样想……”

  王安风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中的刀,唐同光两人才稍微松懈,却见王安风右手一动,突然抹过腰侧。薛家匕首无声出鞘,仿佛毒蛇獠牙,瞬间从两名伪装身份的悍匪头目咽喉处撕扯而过,毫不迟疑。

  这柄匕首是前代欧冶子所铸,送于薛家,后经由薛琴霜之手,流入王安风手中,虽非神兵,但是锋芒毕露,是杀人不见血的第一等利器。

  两名大荒寨悍匪虽然都有一身武功,但是无法调动气机,血肉之躯在这等兵刃面前,不过摧枯拉朽。

  匕首无声再度收入鞘中。

  而两名大荒寨成员已经双目瞪大,倒毙于此,岳月呆滞了下,看到王安风转身就走,下意识往前两步,低声叫道:

  “你,你怎么杀了他们?!”

  王安风驻足,道:

  “怎么,大荒寨之人,不该杀么?”

  岳月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这种人渣,自然应该杀之而后快。”

  “可是,你刚刚分明已经答应他们不杀人了。”

  “我等正道侠客,自然应当言出必践才是,何况,你都已经对天发誓了。”

  然后她听得前面的人似乎笑了一下,随口道:

  “正道侠客的规矩,又不是我的规矩。”

  “至于天……”

  “天管四时阴晴,雨雪风霜。”

  “但是至今为止,天,还不曾阻拦过我的道路。”

  岳月闻言微怔,看到那人正往西侧而去,这里的位置距离西城城墙已经不远,往那里去,自然是要出城,淡淡的声音传来,道:

  “你们应该也已经被大荒寨盯住了。”

  “回去找你的长辈,记得离开这一带,附近不安全了。”

  声音顿了顿,旋即似乎转而柔和了些,不那么锋芒毕露,又似乎只是错觉。

  “你的性格,不适合江湖。”

  少女下意识道:“你要去哪里?”

  “杀人。”

  声音传来,但是人已经消失不见,岳月只是看到一道身影径直翻越了城墙。

  只觉得今日事情都迷迷糊糊,没有一件理得顺。不由得懊恼气苦,看了看倒毙在旁边的两具尸体,想到自己刚刚追出来恐怕给不少人看到了。

  咬了咬牙,将这两具尸体拖到了隐秘处,在这里常常有帮派互殴的情况,偶尔出人命,江湖人的事情,官府一向懒得搭理。

  将尸体扔到土堆上,又洗净了手,从旁边人家‘借’了一桶水,将鲜血痕迹冲刷掉,再小心把木桶放回了原位。

  翻出院子,走了两步,又翻了回去。

  伸出手指推动木桶,和原先的痕迹严丝合缝之后,才满意点了点头,觉得身心舒畅,翻身出来。

  如此花费了两刻时间,方才处理好,只觉得有些难言的疲惫。

  她第一次出山走江湖,也就是打打毛贼,却没有想到,生平遇到的第一件大事请,就是做这种杂事,揉了揉手腕,看着西侧方向,跺了跺脚,咬牙道:

  “大侠就是大侠,杀了人就跑。”

  “麻烦事什么都不管!”

  当下回想到了今日的事情,顾不得懊恼,急急回返了门派落脚处的客栈,将今日自己遇到的事情,尽数告知长辈。

  她师父是个成名多年的女剑客,一身裁剪利落的月白色剑衫,神色气度颇为清冷,安静听完之后,呼出口气来,道:

  “你平安回来就好。”

  “此次委实是太过于莽撞了,那等情况,你应该回来找为师,而不是轻举妄动,那两人也不是你能够对付得了的,若非是门派名声镇住了他,你现在哪里还有命在?”

  “至于那人所说,倒也有几分真实,其余却不必多信。”

  “此地恐怕会变得危险起来,但是他却不是出去找大荒寨的麻烦了。”

  岳月好奇,道:“可是他出城去了,又说是杀人,怎么看都应该是要去找大荒寨的麻烦才是,这个我还是能够推测清楚的。”

  旁边一名青年笑道:

  “那就是师妹你不知道了,这男人嘛,总是好面子的,更何况是你这样精灵可爱的姑娘,哪怕是初见,也决计不肯坠了自己的面子。”

  “不说其他,这路程一来一回就要花上不少的时间,他哪里有这样的脚程?何况大荒寨的双头蛟龙也不是这两人的武功能够比的,那可是凶名赫赫的五品暴徒,一手二十七路蛟龙咬的手段,凶狠非常,他也不一定是对手。”

  “我看啊,他是觉得这里太危险了,自己又杀了人,连夜逃跑呢。”

  “唐同光毕竟也有明面上的身份,加上了大荒寨逼近,有这样的反应,那也是人之常情,须知,能够如我等这样,见义而为,不惜己身的江湖人,毕竟是少数。”

  岳月迟疑了下,有些觉得那人似乎不象是这样打肿脸充面子的男人。

  却又有自小对于师长的信任,没有办法反驳。

  那名三十余岁的清冷女剑客亦道:

  “你师兄说的不错。”

  “我见此人行径颇为张狂,而且似乎过于独断,为人言而不信,不像是我正道中人,做出这种事情来也很正常。”

  “月儿你往后少和这般人打什么交道。”

  “不过是个只会说漂亮话,遇到事情就逃之夭夭的懦夫左道而已。”

  “我等知道了这件事情,便不能再袖手旁观,宋柯,你带着几人,趁夜传信周围相熟的世家高手,门派游侠。”

  “此城中还有两位其余派别的师兄,我会亲自去拜访,以示郑重。”

  “待得人手到齐之后,再收拾了那双头蛟龙。”

  “这几日,先让他再嚣张一二。”

  “诺!”

  第二百二十五章 没有理由

  夜色渐渐更深了。

  现在是三更天,天上星星比较暗淡。

  俞国兴坐在火堆前,掰断了手中的枯枝扔到了火堆里,黄色的火焰极为贪婪地舔舐着枯柴,火焰渐渐升起,变得更大许多,火光映照之下,俞国兴的鹰钩鼻和高耸的颧骨被明显地凸显出来,看上去有些阴森。

  噼啪两声,枯枝在火焰中化作了焦炭般的模样。

  俞国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眼里倒映着火光。

  每次看到这种被毁灭的一幕,他就会在心底里升起一种畅快满足的感觉,酣畅淋漓,像是打破锁链一般的舒服,就像刀锋割过了脖子,然后粘稠,腥臭,殷红的鲜血涌出来。

  他的眼神又不可遏制地飘向了帐篷的边缘。

  这里是一片连在一起的帐篷,围绕着火堆扎起来,不怎么好看,却足够结实,显然扎帐篷的都是老手,这些帐篷里躺着的无一不都是精壮剽悍的汉子,劲装里头是贴身的软皮甲。

  手脚粗糙,就连睡觉的时候,那粗糙的大手也一直死死抓着刀柄,仿佛杂草一样乱的眉眼,紧紧闭着都有一股骇人的煞气。

  这便是大荒寨的精锐,只是这已经不是第一批跟着他来这里的了。

  是第三批,还是第四批?

  他想。

  总之第一批来这里的,已经全部都死光了,作为鱼饵,想要放长线钓大鱼,不得不主动抛弃出些鱼饵,给那些鱼儿些甜头吃吃看,那么那些名门正派的侠士们,要如何才能够证明自己的侠行呢?

  毫无疑问,需要悍匪的人头和腰牌。

  对于大荒寨的匪徒们,这也是一场真刀真枪的买卖,就像是往日的买卖一样,输了的输了脑袋和腰牌,赢了的就能够踩着兄弟们的无头尸首,洗白身份做人。

  有这样的机会,很公平。

  作为马贼,他们的性命和尊严早已经在握上马刀的时候,就扔到了疾奔的马蹄后面,能够有这样的机会,没有人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这段时间已经招待了三波儿的侠客。

  只是可惜,一直都没有能遇到有分量的。

  而除去了大荒寨悍匪的人头,他还很贴心地为那些侠客们准备了另外一件能够满足他们虚荣心的东西。

  在帐篷边缘,马匹休息的地方,还相互靠躺着两个人,一个是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一头乱糟糟的短发,背上衣服破了一道口子,上面有一道马鞭留下的痕迹,脸上也有些。

  另一个是头发花白的老者,身上穿着羊皮夹袄,浑身脏兮兮的。

  花白的头发在夜色中像是一团褪了色的飞草。

  这两人是俞国兴第一次钓鱼的时候顺便抓来的。

  他很清楚,对于任何侠客而言,救人和除恶,这两件事情都能够给他们带来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觉和道德优越感,只是可惜,没有个清秀的女子,否则的话,就更齐活儿了。

  不过这也没办法,年轻貌美的女子,在这里很难活地过三晚上。

  为了省得麻烦,他给这老头子的腿上来了一剑,化了脓,跑不掉,跑不快,也跑不远,他可没有那么兴趣,钓一次鱼,就多去抓几个人来。

  俞国兴又给火堆里加了点柴火,怔然出神。

  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罢?

  这一次钓上鱼来,就要去最后的地方了。

  这两个人也可以不用跑了抓,抓了跑的日子了,到时候,倒是可以给他们个痛快,也算是最后的仁慈。

  俞国兴摸了摸膝盖上的连鞘长剑,剑柄是深青色的,浸润了一层幽幽的冷意,上面有龙鳞的纹饰,防止脱手,是为名剑,双头蛟。

  将剑放在一侧,他侧身躺在外面的铺盖上,准备休息一会儿,双眼刚刚闭上,耳朵贴近了地面,突然听到了一丝微弱的声音,顺着地面传来,像是夏天或者秋日的闷雷,从极远极远的地方出现。

  然后带着狂暴的声响和气势滚滚袭来。

  他身躯下意识绷紧,猛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来,而在同时,原本睡地极为沉的马贼们都从沉眠当中惊醒,第一时间拔出了腰间的马刀,伴随着铮铮铮的钢铁震颤声音,整个营地被肃杀冰冷的气势所笼罩,燃烧的火焰晃动了下,骤然暗淡。

  那声音已然无比清晰。

  俞国兴双眼瞪大。

  马蹄声!

  天下第一等名马,狂暴奔跑时候才能发出的,堪称威势的动静!

  俞国兴双眼兴奋神色暴涨,猩红的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干裂的唇,突地大笑,像是夜枭,凄厉刺耳,道:

  “上马,都上马,哈哈哈,最后的鱼儿上钩了!”

  “等到做完这一场,大家伙儿去城里,找最好的娘们儿泻泻火!”

  “这一次,可是一条大鱼!”

  众多马贼手中齐声高呼,大笑,马刀抬起,连鞘拍打心口的护心镜,铮铮铮声音凄厉刺耳,躺在马草堆上的老者颤抖了下,缩了缩身子,把那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往怀里面报地紧了一些。

  感觉到周围马蹄声突然散乱开,然后逐渐齐整。

  老者的身子绷紧,透过衣服的痕迹,能够感觉到他的脊骨就像是一张老迈的木弓,被无形的压力绷地紧紧的。

  火光忽闪,他睁开眼来,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三十余个精锐的马贼们已然驱马结阵,形成了一个整齐划一的楔子,俞国兴作为锋矢,手中名剑双头蛟抬起,高呼道:

  “我等是马贼!”

  “是马背上的男人,杀戮,劫掠,发泄!”

  “性命和尊严早已经被踩到了这荒原之下,最后的大鱼来了,杀或者被杀,是躺下还是站着,来赌一赌!”

  手中双刃剑猛然往前一指,旋即大笑着冲出。

  其身后的马贼口中狂呼,高喊,像是一群长成人形的野兽,蛮横而疯狂,令人胆寒,老者的身躯绷紧,看到漆黑的夜色之中,在那些野兽的洪流前面,突然跃出了一团灼热的火红。

  仿佛蛟龙嘶鸣一般的马嘶声瞬间盖住了马贼的狂呼。

  马背上的骑士穿着一身黑衣,和马贼的楔形阵相对着冲过来,最前面的俞国兴手中双刃剑携带浑厚力量猛然劈斩下去,放弃了引动外相,或者剑气剑芒的手段,每一分的内力都压在剑刃上,让这一剑的力量猛然暴涨。

  俞国兴满脸都是狰狞好战。

  马背上的黑衣男子神色冷漠,在双方靠近的时候,猛然一抬手,左手持刀,手背上似乎有一道火光闪过。

  黑衣青年在心中默念。

  神兵·金刚。

  佛门神通,如来十力!

  刀剑猛然相交。

  铮地一声尖啸,俞国兴脸上的笑容僵硬,手腕剧痛,猛地颤抖。

  手中的双刃剑像是劈斩在了昆仑山上,那是完全无可匹敌的刚猛力量,他手中的兵器因着巨大的反震力量,猛然朝着后面扬起,连带着他整个人都有些僵硬。

  可是这样硬碰硬的正面碰撞,对面的武者居然连人带马,都没有半点的迟钝,风一般掠过,手中刀猛地一扬。

  俞国兴只觉得胸口一痛,勉强避开要害,却已经被击飞出去。

  赤色的火焰在黑夜之中跃动着,疯狂的马贼只是一次交错冲锋,就有十多人被干脆利落斩落马下。

  然后调转方向,再度朝着那些散乱开的马贼冲去,每一刀都极为准确,没有半点留情的意思,一刀一个,将马背上的马贼全部劈落,直至最后,等到俞国兴因为那巨力震颤的内伤而恢复过来的时候,已然只剩下他一个人。

  马背上的青年右手挽住马缰,微微用力,赤色的瘦马长嘶,猛然人立而起,转过身来,杂乱的鬃毛没有一丝杂色,像是夜色中安静燃烧的火焰。

  马蹄声一步一步,敲在地面上,朝他逼近,平静的低语响起。

  “双头蛟龙?”

  俞国兴吐出一口血沫来,狞笑道:

  “正是爷爷我。”

  赤色的瘦马一双眼睛似乎腾起怒火,猛地人立而起,长嘶不止,碗口大的马蹄上陡然浮现一圈火焰,然后毫不客气,冲着俞国兴的心口,重重砸落。

  俞国兴神色一变,未曾料到这种变化,勉强避开,迎面而来一道刀影,远比他力量更为雄浑浩大的蛮力将空气迫开,仿佛一座山峰朝着他砸落,让他几乎难以呼吸。

  这是他最后的记忆。

  旷野上从喧闹,嘈杂,转瞬就变得一片的死寂和安静,风声呜咽着呼啸而过,老者紧紧抱着怀里的男孩,虽然说在一个多月前他们还是素未蒙面的陌生人,但是这个时候,他居然第一时间是想要保护住这个可怜的孩子。

  人和人的关系,当真是不可思议。

  脚步声靠近,老者颤抖了下,鼓足了勇气,慢慢抬起头来,看到的是那一匹神骏的马,打了个响鼻,好奇看着他,比起前几次那几批侠客们的马都要神骏,可是那黑衣男子却没有像是前几次的侠客那样高高坐在马背上。

  而是翻身下马,扫了一眼,年轻的脸上皱了皱眉,然后半蹲下来,道:

  “你们是附近的百姓么?”

  “放心吧,贼匪已经都死了。”

  老者第一次听到这种话的时候心里很激动,但是那些侠客们杀光了劫匪,扔下几枚铜钱银子扬长而去后,他们连续好几次被更多的匪徒抓回来,心里早已经麻木,只是露出了木然讨好的笑容,道:

  “谢谢大侠,谢谢大侠。”

  然后就要叩头,却被一双手掌抓住。

  王安风这个时候才发现老人的手指断了一根,他怀里抱着一个男孩子,背后有明显的鞭痕,那男孩子注意到王安风的视线,往老人怀里缩了缩,脸上有明显的畏惧。

  脸上也有伤痕。

  这鞭痕不是马匪的手笔。

  马匪的鞭子,不可能留下这样细腻的纹路和痕迹,竟然像是染血的花枝一般,以鲜血为鞭痕染色,妖冶而残忍。

  老者注意到王安风的视线,神色变了变,正要讨饶。

  王安风已经收回视线,神色平静,从腰侧拔出匕首,然后微微一划,那畏惧的孩子见到匕首朝着老人落去,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像是被激怒的幼狼,猛地朝着王安风扑击过来,一下抓住他的右手,恶狠狠地咬下去。

  老者惊呼一声,王安风却并没有象是他以为的那样对这个保护老人的孩子出手,任由他咬在自己的手臂上,等后者情绪稳定下来,才慢慢道:

  “如果想要让他的伤口好转,就不要妨碍我。”

  男孩微微愣了下,看向了老者方向,老人的腿上有一道毒辣的剑痕,因为环境恶劣,得不到治疗,已经发脓,隐隐一股恶臭。

  王安风将男孩提起来,放在一旁,蹲下以匕首划开伤口,逼出化脓的脓液,皱了皱眉,左右看了看,老人和孩子身上的衣服不能用,马贼身上的衣物则多被鲜血浸染。

  想了想,他索性撕下自己的衣摆,在伤口上面数寸处绑起来,取出金疮药给老人敷上,然后将药放在孩子的手中,淡淡道:

  “这段时间,每日敷药。”

  “要不然这一条腿就不能要了。”

  作为回答的,是孩子肚子里面突然发出的动静,即便是那男孩脸上满是泥泞,都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王安风动作顿了顿,起身走到了马贼的帐篷当中,从口袋里翻找出了些许青稞面。

  又拔出匕首,挑拣刚刚死去马贼坐骑身上的肉块,侧身看到老人和孩子脸上的灰败黯淡,顿了顿,突然冲那孩子喊道:

  “小家伙,过来帮把手。”

  “我处理肉,你吹下火。”

  “老人家,你如果还有一把力气的话,收拾下这些马贼的帐篷,可能会有些粮食还有水,若能有盐巴就是最好了,这种马肉味道很一般。”

  老人愣了愣,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可王安风已经转过头,害怕激怒这个高强的武者,只得点了点头,拖着伤口站起身来,慢慢翻找东西。

  王安风则是找了木枝,穿过了清理过的马肉,在火上慢慢烤灼。

  那孩子帮不了什么忙,只能蹲在哪里吹火,吹得满脸黑。

  过了会儿,这地方渐渐被马肉的香气所占据,褐色的油脂滴落在火苗上,滋滋作响,香气扑鼻,撒了一把盐和辣子,附着在有油脂的表皮上,香味爆发,更为浓烈。

  老者动作比较慢,这个时候,才收拾过来一点点的熟青稞面,脸上有些畏惧,递过去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满是泥土的手掌,下意识往后面缩了缩。

  王安风已经伸手接过,手掌握住老者的手掌,然后才接过了袋子。

  并没有很郑重,只是随意,就像是邻里间打招呼那样,轻轻点了点头,道了一声,麻烦了,多谢。

  语气很平淡如常。

  可是老者的身子突然就那样僵硬在了原地。

  张了张嘴,突然感觉鼻子发酸,眼泪很不争气地从那张脸上滑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怎么止都止不住。

  孩子伸手去抓肉,王安风轻轻拍开孩子的手掌,从马鞍上取下来了装满清水的水囊,让那孩子洗净了手和脸,然后才将手中的食物递过去,轻轻揉了揉孩子的头,手指擦过孩子脸颊上的伤痕,轻声道:

  “你做的很好,这是给你刚刚帮忙的奖励。”

  “谢谢你。”

  老者已经嚎啕大哭。

  足足一月的黑暗当中,侠客马贼都不曾将他们看在眼中的情况下,第一次真心实意,一边哭泣,一边道谢。

  王安风抿了抿唇,将手中的食物递过去,轻声道:

  “请吃吧,老人家,明日太阳会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三人在充斥着冷风,血腥味道的地方盘坐在篝火前,老人洗净了手掌,慢慢吃着东西,王安风和他们交谈,才知道,老人是从边疆出发,要去巴尔曼王城,路上被劫掠来这里。

  “去王城做什么?”

  王安风问。

  老人咽下了并不好吃,却又极为美味的马肉,道:

  “我想要找我的女儿。”

  “十多年前那一天,有人路过我们的村子,我的孩子,那个时候正给我送水,被官员看中了,说是要给王上去当侍女……”

  王安风的神色沉默了。

  老人的神色再一次变得激烈起来,双眼流泪,道:“我很穷,我的女人离开了我,那个时候我想着,就算是我离开我的女儿,但是她如果能够成为王上的侍女,不是要比跟着我吃苦好多了么?我就答应了……”

  “我的孩子,她临走的时候为我补了一晚上的衣服。”

  “之后,之后就一直没有了消息,我还以为,是她变了样子,见到了富贵,不愿意见到我这个穷父亲,心里又恨又有些高兴。”

  “一直到前一段时间,前一段时间我才知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已经死了,死在了王城里,死了十多年,如果不是那个异乡人杀了王,我都不知道这件事情……”

  “我到死都以为,我当年的决定,让我的孩子有了更好的生活……呜”

  “我这个不成器的父亲……”

  老人抬手捂住了脸,泣不成声。

  王安风沉默了一会儿,望向远方,道:

  “这里,距离巴尔曼王城可还有很远呢……你要靠着两条腿走去吗?”

  老人擦了擦眼泪,道:

  “我还没有到要死的年纪,我现在还能够走得动。”

  “等到过几年,我就没有办法再去了,我要去见见我的女儿,我想要带她回家……”

  旁边男孩子跟着大声道:

  “我会陪着阿姆爷一起的。”

  王安风慢慢往火堆里扔火柴,怔怔出神。

  老人因为情绪起伏太大,很快沉沉睡去,那男孩靠在火边儿,突然道:“大叔你去过巴尔曼王城吧,我刚刚看出来了的。”

  “你是不是也遇到了这种事……”

  王安风道:

  “是啊。”

  “不过可惜,我只是个过路人而已。”

  “结果什么都没有能够救下。”

  孩子有些不懂地点了点头,用树枝在地上划了划,突然闷闷地道:

  “那你刚刚为什么要救我们?”

  “那个拿鞭子打我的人说我们是贱民,要行侠仗义才救我们,不能靠近他们,还说要什么黄金,名头,那名头肯定是个很好的东西了。”

  王安风看着火焰,道:

  “人救人,哪里还需要什么理由呢?”

  “好好休息吧,明日我会离开。”

  “之后的道路上很安全,你们用马贼的马,可以很快到了最近的城,今晚上我都在这里,你可以睡个好觉的。”

  他声音顿了顿,似乎对那孩子保证一般,轻轻笑道:

  “绝对安全。”

  “今日可是天下绝世在保护你哦……”

  男孩对他翻了个白眼,道:“才不信你。”

  “天底下练武的那么多呢!”

  “不过……你对我而言,就肯定是,最好,最好的武者了!”

  王安风动作停顿了下。

  然后才慢条斯理,仍旧平静照看着火堆。

  第二百二十六章 蔷薇雪

  对于担惊受怕了足足有一个多月的老人和孩子而言,难得能够睡得如此安心,吃饱之后,整个身体都暖洋洋的,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太阳快要升起到中间的时候,才转醒过来。

  王安风用篝火和铜锅简单做了些吃食,三人吃饱喝足之后,老人只牵了一匹马,取了一把弯刀挂在腰间,另外一把则是让那小男孩背着,刀比孩子的身高也短不了多少,看上去有些古怪和滑稽。

  孩子的眼底像是盛着蓝天,阴霾并没有存在太久,就被开朗所替代。

  只是脸颊上一道鞭痕,仍旧触目惊心。

  王安风用指腹碰了碰他脸上的痕迹,本应该是柔嫩的皮肤到了鞭痕那边突然就凹陷下去了,有一环一环的纹路留下,如同蟒蛇的腹鳞,其中每隔数道,有盛开蔷薇一样的印痕。

  “你还记得谁用的鞭子么?”

  王安风收回右手,笑了笑,似乎随口道:

  “若是往后有机会遇到,我替你教训她。”

  “唉,真的吗?!”

  小男孩瞪大了眼睛,眼睛里闪出光来,见到王安风点了点头,低低欢呼了一声,然后坐在马背上,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才比划着道:

  “我还记得,那人长得很好看,骑着白马,白色的衣服,衣服很干净也很香。”

  “然后,然后,对了好像,衣服上绣了花的,鞋上也有。”

  “嗯,就是这些了。”

  “你要好好替我打她一下,不,要两下才行!”

  “她打了我两下子,抽下来的时候,好烫的!”

  稚嫩的声音顿了顿,又绷紧了脸庞,认认真真道:

  “不过,那得你要打得过才行,要不然还是快些跑吧,她好凶,武功也很高,不跑的话可能连你也要挨鞭子,鞭子又疼又烫。”

  王安风笑道:

  “那肯定。”

  “到时候我冲她脸上来两下狠的,转头就跑。”

  “我跑起来可比你要快的对不对?”

  男孩坐在马背上,看了看王安风比起自己长很多的腿,恍然点了点头,然后又有些不服气道:

  “嗯,你腿长嘛,不过我以后,也一定要长成比你还高的!”

  王安风嘴角带着些微笑,道:

  “那你可要加把劲儿了。”

  王安风一直将两人送到了附近的一座绿洲当中才离开,在他驱马转过荒原上孤耸荒凉的石头时候,回头看到,一老一少,仍旧还站在绿洲的前面,孩子背着比他身子小不了多少的马刀,冲他欢快挥手。

  老人花白的头发在风里微微晃动,像是一团跌落地面的白云。

  马蹄声嘀嗒嘀嗒,转过了荒原,老人和孩子就消失在了他的眼中。

  王安风收回视线,驱马继续前行,但是却没有直接回去吕映波等人在的城池,而是转道到了离这里最近的一座绿洲城,马背上挂着一个灰扑扑的口袋,里面是一个圆球状的东西。

  在口袋的最下面,被晕湿了一片红,里面装着的正是那位在大荒寨中坐着第七把交椅的五品凶徒,号称双头蛟龙的脑袋,并其腰牌,兵刃则是在马鞍一侧,全部被王安风昨晚收拾好。

  他还隐约记得,附近几个国家在悬赏大荒寨的悍匪,以双头蛟龙俞国兴的分量,这颗脑袋似乎很值钱,不能浪费。

  一路疾奔,在城外的时候,将那匹名头不小的红马重新收入少林寺中,王安风拉起斗篷的罩面,将自己的面容遮掩住,然后一手抓住了那口袋,一手提着名剑双头蛟,混入人群当中走入城中。

  问过了道路,朝着作用类似于大秦刑部的衙门位置走过去。

  一边在心中慨叹,果然还是和大秦不同,在大秦中,无论是哪一座城池,都不可能会有人能提着脑袋,从正门光明正大地入城,就算是打算领取官府悬赏的赏金赏钱,也得要在城门令处报备。

  然后对照通缉画像,才能拿到赏钱,哪里会如此?

  王安风行走在路上,发现这一座并不如何繁华的城池,穿戴劲装,手持利刃的武者数量却似乎有些过于多了些,却也未曾特别在意,缉捕院在西城,王安风花去一刻时间方才过去。

  这里的‘缉捕院’也有着安息石城的独特气息,粗狂而质朴,用的大块表面粗糙,却又算是平整的灰白色石头修建而成,大约是学着大秦刑部的风格,缉捕院的大门同样是朱红铜环。

  大门上隐隐还有几分刺鼻的木香,是用来染色的材料味道,尚未散去。

  王安风的视线从大门对面坐着的一堆闲汉身上收回来,往下拉了拉斗篷的罩面,将脸遮得更严实了些,踏步往前。

  才走不过数步,突然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音,脚步微微一顿,抬眸看到从缉捕院中走出了两条大汉,驾着一个瘦消的男人,其中一人的另一只手上,提着一串东西。

  那男人比起这两个缉捕院缉捕官矮了起码一个头,被架起来,双脚离地,不断挣扎,却没半点用处。

  两人夹着他走到门口,然后用力一扔,将那男人直接抛在地上,正落在王安风的脚边,哎呦喊痛,然后一人将手中的东西朝着那男人脸上一砸,又落在地上,丁零当啷一阵响。

  却都是上方下尖儿的铁令牌,用绳子串在一起,有几分分量在,在地上男人脸上砸出许多淤青。其中一名缉捕官吐了口唾沫,臭骂道:

  “腌臜东西,居然敢来糊弄爷爷我,今日没打死你算你运到好!”

  “拿着你的东西,快滚!”

  先前在缉捕院对面或坐或站,百无聊赖的闲汉见到了这一幕,口中突然爆出一阵畅快的笑声和叫喊来。

  男人没敢还嘴,更简单点说便是连头都没有抬,胡乱抓了下,将地上的令牌抓在手里,踉跄起身,推开因为看热闹围过来的闲汉,狼狈逃窜离开,衣服上还有几个灰扑扑的脚印,显是刚刚被狠踹了几下。

  两个缉捕官吏又恶狠狠臭骂了两声,重又回去了,对于那帮闲汉却半点不想搭理。

  而那些家伙像是见到了颇有趣的事情,热烈地交谈着,不时还传来畅快的笑声,说着等了几日,终于又有来这里的人了,看到这样一场好戏,总算是没有白等了这么久。

  其中一名汉子搭拉着衣裳,露出两排精赤的排骨肉,大声取笑道:

  “当真以为那帮缉捕老爷们都是瞎子啊,刚刚那老兄,连我都打不过,居然敢造出那么多的令牌来,若我是他,绝不会这么蠢,拿着一块两块进去,换得几粒黄金也够花了。”

  “那么多,得有十几块,也就是上次‘蔷薇雪’那几位少侠女侠们有这手段,其他几个少侠都没能弄出这么多来,他真的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去撒泡尿给自己照照自己什么鸟样。”

  “实在不行没有水的话,老子最近上了火,给他撒泡黄汤醒醒酒也不是不成。”

  周围几个打扮邋里邋遢的闲汉爆出一阵哄笑。

  那消瘦男人笑了一阵子,看到转过身来,朝自己走来的王安风,愣了愣,挠了挠腰侧,古怪笑道:

  “这位大爷不进去试试运气吗?”

  王安风摇了摇头,道:

  “你刚刚说的,‘蔷薇雪’?”

  男人愣了愣,然后脸上浮现了然神色,道:

  “哎呀,自然是‘蔷薇雪’了,咱们这边儿数一数二的大门派,里头多的是如花似玉的娘们儿,你这打扮也像是个江湖人,就甭在这儿演戏啦……”

  “像是你这样,听到那些娘们在这儿,专门跑来‘江湖偶遇’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个了,正常,正常,就是不知道那些个清贵清贵的小娘们儿有什么好的,用的兵器上镶个花儿就是神仙了?”

  “呸,前后两边儿都是平的,神仙也没救。”

  他故意往前停了停胸膛。

  周围几个不着调的江湖泼皮闲汉见状又是一阵大笑。

  王安风身上平静,等到他们哄笑完,才轻声道:

  “那些‘蔷薇雪’的人,现在在哪里?”

  那泼皮老大眯着眼嘿嘿笑道:

  “这个嘛,我自然是知道的,不仅知道,我还知道当日她们的大师姐也来了这里,亲自送来了十多个令牌,不过,这消息你要拿什么来换呢?”

  “对吧,你是江湖人,肯定知道。”

  “江湖上消息可金贵着的,哈哈哈……”

  王安风当下已然有六成确定,那位大师姐就是鞭打那孩子的人,随手将手中装着人头和令牌的口袋提了提,淡淡道:

  “看到这个了吗?”

  “告诉我,这东西是你的了。”

  泼皮头子看了看那口袋,挠了挠自己的排骨,道:

  “这……成吧,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勉为其难告诉你好了,蔷薇雪的人半月前来了这儿,不知道为什么,就停在客栈里头了,没有走,就顺着这条路往下走,左拐两下,遇到的最豪气的那件就是了。”

  “至于那大师姐,好像一直与许多身份很高的人来往着,先前在这儿,可现在在不在,可就不好说了。”

  “我跟你说一声啊,那些人可是看不上这小地方的,早就抱怨地狠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走了,你要是想认识认识,就得赶快了。”

  王安风听完之后,倒了声谢,将手中口袋扔到那泼皮怀里,转身离开,顺着那瘦子指出来的道路,也就是‘蔷薇雪’一行人所在的位置,大步而去。

  等他走远之后,旁边有个颇胖的混混挠了挠头,道:

  “老大,就这个东西,你都不问问是什么,怎么就答应了?”

  瘦了吧唧的闲汉头领耸动了下鼻子,得意道:

  “怎么不能答应?”

  “这就是个买卖,就是里头是块石头都成,在我这儿得消息就得要有代价,这个就是江湖规矩,懂不懂?”

  “而且你们看这个,嘿嘿,像不像个脑袋?”

  “我这鼻子可不一般,这东西,这大小,啧啧啧,搞不好是个羊头。”

  “虽然上头没有多少肉,可扔锅里煮一锅汤,兄弟们不就开荤了?”

  “撒一把辣椒,拿着青稞大饼,就着肉汤喝,神仙都不换啊……”

  周围几个闲汉齐齐咽了口口水,一下都窜了起来,将这个口袋团团围住。

  那瘦子得意地哼哼了两声,掰了下手指,带着从胃里诞生的畅快和得意,满怀期待地打开了口袋上的结。

  众人迫不及待,推搡着往里看去。

  片刻的死寂之后。

  街道上传来整齐划一,杀猪也似的惨叫声。

  “娘嘞!!!”

  第二百二十七章 休云北山,未竟之事

  萧老三自诩也算是见识过世面的了。

  他曾经在有天晚上喝多了,出去撒尿的时候,见到过江湖人在巷道里头厮杀,刀刀见血,虽然当日吓得腿脚发软,但是自其后便也自称是一个江湖人。

  觉得连杀人都见过了,还有什么是他没见过的么?

  但是这样子的场面却从来没有想到过。

  那个沉甸甸的口袋里面确实是个脑袋,却不是他心心念念,可以煮来吃的羊头,而是一颗六阳魁首,发髻散乱,浸泡了鲜血,双目怒睁,眉毛杂乱,仿佛荒原之上,恣意生长的杂草。

  没有血色,苍白的皮肤紧紧绷在高耸消瘦的颧骨上,阴森锋利。然后就这样直勾勾瞪着前面,阴冷地像是鬼差。

  就算是个死人,都让周围的闲汉吓得了半死,平素一个比一个口气大,好惹事的汉子口中怪叫哭号着,屁滚尿流转身跑了个没影。

  萧老三呆了呆,一个激灵,猛地把这个口袋给死死地合上了,心脏疯狂跳动着,幸好刚刚一堆人挤在一起,没有被旁人看到他手里捧着一大颗脑袋,剧烈的恐惧让他的手指死死攥紧,攥地发白,怎么都想不清楚。

  怎么会是一颗脑袋?

  或许是他过于惊恐之下,动作的幅度有些大了些,一个上头方正,下面棱形尖锐的东西从口袋里掉了出来,跌在地上,当地一声。

  萧老三呆了呆,像是身上着了火一样,一下俯身把那东西拿了起来,手指不断哆嗦着,直到拿在手里了,才发现这东西半点都不陌生,这段时间见到了许多次,正是大荒寨的令牌。

  而他在极度的惊慌之中,并没有注意到,在这个令牌后面,盘踞的虎豹,以及一个巨大的柒字。

  他只是死死把两件东西抓在手里,像是一块石雕一样呆滞,过去了好一会儿,他素来机灵,或者说素来喜欢投机,导致他如今现状的脑袋才慢慢重新转动起来。

  看了看这颗脑袋,又看了看手中的令牌,心中升起了一个荒谬而大胆的念头。

  难道这就是一个大荒寨悍匪的脑壳?还有他的令牌?

  能换黄金?

  他的脑海中挣扎了不比赌徒下注时候更多的考虑时间,狠狠一咬牙,在诸多闲汉的惊呼声中,猛地站起身来,朝着前头大开的缉捕院大门走了进去。

  仗着自己在这里认识不少的熟面孔,给调侃了许多次,期期艾艾凑到了缉捕院当中一位官员的桌案前面,那官员长得很有安息本地人眼中有智慧的样子,清亮的双眼,还有两撇黑黑的胡子,从容不迫的模样。

  萧老三一下子就有些气弱,原本想要理直气壮说是自己弄来的令牌,但是没有几句话,就给这官员套出了实话来,那官员听到他是从一个带着斗篷的人手中得来了手里抓着的令牌,忍不住笑起来。

  放下手中的笔,朝着后面靠了靠,双手十指交叉,微笑道:

  “人家给你的?”

  萧老三拘谨地点了点头,道:

  “他问了我情报,我告诉他,这个是江湖规矩……”

  官员禁不住又笑起来,道:

  “江湖规矩?你一个街边儿的混混也算是江湖人?”

  “你也不想想,人家为什么会给你这个东西。”

  萧老三讷讷道:“为什么?”

  官员敲了敲桌子,道:

  “一个人,一个外地人,呵,往日来换取奖赏的少侠们,起码都是要十来个人联手才行,而且,一次性都会拿来十多个令牌。”

  “你不会以为,大荒寨的贼匪,也是像野外的兔子那样,一只一只往外头蹦吧?我今日就让你知道吧,大荒寨这种训练有素的贼人,起码都是十三人扎堆儿了,多了的话,三四十人也是寻常。”

  “你是觉得,那个人是就靠自己砍翻了二十多个人,然后从里面随便找了个令牌?然后这么找出来的‘合眼缘’的东西,就这么给了你?嗯?”

  萧老三缩了缩脖子,道:

  “或,或许呢……”

  官员呵地笑了笑,看向萧老三的眼神满是怜悯,道:

  “你再想想,刚刚是不是给收拾了一个弄虚作假,伪造了令牌,打算来这里领赏钱的?”

  瘦如肋排的萧老三拘谨地点了点头:

  “是,就仍在那带斗篷男人脚前面。”

  官员啪地打了个响指,眼睛眯起来,靠在椅背上,满是得意道:

  “这就是结了。”

  “他就是个装模作样的江湖骗子,因为看到了另外一个伪造者被本官慧眼看出严惩,所以心中害怕了,就给了你,让你过来挨着么一遭子,替他倒霉。”

  “哎呀,我与你说,为人要懂得用你的脑袋,里面不能只放干草。”

  旁边那名高大的缉捕力士见到萧老三似乎还是有些不服气,道:

  “这个江湖骗子也是胆量够小,伪造便伪造了,只敢伪造一个。”

  “喂,萧老三,你既然站在这里,还不把令牌送上来,让大人为你辨别一下?你也不必担心咱们大人糊弄你,这来来往往百来块令牌经手,哪个没给辨认出来?”

  那官员笑眯眯道:“其实这东西也简单,大荒寨的令牌都有各自的规格,在这寻常令牌之上,那些头领的令牌则又不一样些,据说材料比起寻常兵器都要结实些,哎,不过是纸上得来的东西,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那力士恭维了两句,看到萧老三不肯动弹,心里打算讨好上峰,迈步过去,伸手就要去强抢,萧老三受惊之下,连忙往怀里去拉,但是他这样瘦弱的身材,哪里能够抢得过对面的力士,情急之下,只好往外一扔。

  手里的令牌转过了两圈儿,好巧不巧,朝着那官员侧放一旁的刀上飞过去,只听得铮地一声,那柄三百锻的好刀就像是豆腐一样,被从中间砸断,厚实的令牌去势不减,三分之一直接倒插入地面。

  官员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双眼瞪大。

  正对的他的那一面令牌,狰狞的虎豹昂首嘶吼,染血的柒字。

  而在这个时候,萧老三手里紧紧攥着的口袋也在推搡中跌在地上,一颗怒目狰狞的头颅转出来,凶狠残暴之气仍存,那力士见状心里一寒,只觉得双手一软,居然被萧老三直接挣脱开来。

  正气急败坏,然后就看到刚刚还气定神闲的上峰呆呆盯了那脑袋一眼,像是见到鬼一样,怪叫一声,猛地窜起来,一下直扑过去,几步上前,抓住了萧老三的衣领,一下拉近了自己,道:

  “人呢?!人去哪里了?!”

  萧老三满脸心中恐惧,结结巴巴道:

  “什,什么人?”

  那官员一双原本清亮的眼珠子瞪大,双手抓住萧老三的衣领,像是抓到了自己的前程,不断晃动,恨铁不成钢道:

  “什么什么人?那个给你脑袋的人!”

  萧老三哭丧着脸道:

  “我,我和他不熟啊大人。”

  “我不知道,不知道……,啊,对,对了,他说要去找蔷薇雪,蔷薇雪啊大人,是蔷薇雪!”

  ……

  王安风顺着萧老三指出来的路,一路走下去,朝着左边转过两次之后,果然看到了一家装横颇为讲究的客栈,在这样粗狂的石城当中,居然能够有两三分江南水乡的味道。

  门外有一排半人高的木桩,深深扎在地面上,系着几匹高头大马,马鞍上看得到怒放的蔷薇痕迹,和那孩子脸上的鞭痕几乎一般无二。

  王安风安静看了一会儿,抬手按了下斗篷,大步走去。

  踏入客栈当中,抬眸扫了几眼,轻而易举在二楼看到了自己的目标,不需要任何的言语,只是那衣着上和剑柄上无处不在的蔷薇标记,就已经彰显了他们的身份。

  其中有男有女,但大多是秀丽的女子,这样好看的女子聚在一起,仿佛让酒楼都为之明亮了些许,此地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偏移向了那个方向,连小二都一时间忘记了上来招待王安风。

  王安风按了按斗篷,迈步走上了二楼。

  这样安静的情况下,突然有人直直朝着自己过来,无论如何是无法忽视的,那桌旁的几名男女都注意到了王安风的动向,其中四名女子并未起身,反倒是穿着白衣的男子按剑,朗声道:

  “尊下何人?可有什么见教么?”

  王安风视线落在几名女子的佩剑上,未曾发现以鞭锁为兵刃的,缓声道:“不知,蔷薇雪的大师姐,可在这里?”

  “在下受人之托,送两件东西给她。”

  话音落下,那边的戒备反倒是为之一松,几名女子眼中浮现出原来如此的恍然神态来,而那三名男子则隐隐有些不愉,当下连看向王安风的视线当中,都隐隐有些许敌意。

  其中一名女子视线从王安风提在手中的双蛟剑上收回,认出了这柄质地颇为不凡的兵器,不敢怠慢,客气道:

  “抱歉少侠,我家大师姐,今日不在。”

  “阁下却是来得差了。”

  “我们几人也是这两天才来到这里,也就正在此地等着大师姐。”

  王安风闻言微微皱眉。

  不在?

  那名女子又道:

  “不知道少侠是给的什么礼物,不妨由我转交师姐?”

  王安风这次扑了个空,兴致有些低,摇了摇头,平静道:

  “多谢好意,但是无妨,这个还是在下亲自给比较好。”

  “毕竟,是重比千钧的‘礼物’。”

  那女子怔了怔,旋即有些羡慕道:

  “重比千金?”

  王安风点了点头,平淡道:

  “不知道尊师姐何时回来?”

  那女子和其余几人对视了一眼,迟疑道:“这却不知道了,或是三五日,或者六七日,只是师姐说过,会带我等去往六月六日,休云北山的围剿大荒寨之事。”

  “少侠若是等不住的话,也可以去休云北山再会。”

  休云北山,围剿大荒寨。

  王安风眯了眯眼睛,想到昨夜从唐同光嘴里得来的情报,那座城中,还有处于不稳定状态,因其武功特性,具备屠城实力的特殊武者,他自然不可能在这里一直等下去,当下点了点头,道:

  “既如此,那么此番便叨扰了。”

  “告辞。”

  转身即走,人既不在这里,他并没有迁怒旁人的兴趣,自也不可能在这里待多久的时间,答应那小家伙的‘狠狠两下’,恐怕要延后些许时间。

  不过,怎样是狠狠两下?

  如来十力,神兵麒麟?

  毕竟是重如千钧的‘礼物’,又不至于杀人,需要好好控制出手的力度,这段时间,当仔细思索。

  行了约莫数里地,渐要出城的时候,王安风却突然闻到了一阵酒香味道,像是燃烧的火焰一般,脚步微微一顿,下意识往旁边偏了偏头,看到在道路一侧,有一名汉子推着板车在叫卖,车上只有一个不大的酒坛。

  旁边提着一个木杆,杆子垂下来了一张白布,上面写的东西口气极大。

  ‘入喉如刀剐,豪气古今无双’

  口气虽然大,但是那酒香确实厉害,醇厚激烈,西域好烈酒,更在秦人之上,周围已经围了许多人,想要尝尝,或者干脆咬牙买下来,但是那汉子开价百两黄金,完全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地住的。

  当下买不起,又不甘心离开,也就只是在旁边围着,大口吸着酒气,满脸迷醉。

  王安风挤开人群,走上前去,闻了闻酒香,道:

  “烧刀子?”

  懒洋洋的汉子睁开眼来,道:“你认得?”

  王安风点头,轻声道:“家中有长辈,一直喜欢喝酒,当年曾经给买过不少的烧刀子,是以闻得出来,却从没有过如此味道的。”

  汉子坐直了些,道:

  “那是自然,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酒,我从老家祖宅里翻出来,蜀国剑南道的天火烧玉刀,知道吧,当年中原十大名酒之中,唯一的烈酒,起码六七十年的岁数了,蜀国已经没了,这东西也失传了,要价百两黄金,不贵吧?”

  “好了好了,闻地差不多就走吧,不要碍着我做生意,还是说你有钱,买的起?”

  汉子视线落在王安风身上有些穷酸模样的斗篷,还有破了的衣摆上,满脸狐疑。

  王安风摇了摇头,道:

  “钱自然没有,但是我可以拿其他东西给你换。”

  言罢手中一转,位列名剑档次的双头蛟倒递过去,手指微微用力,弹出一寸森寒剑锋,清冷之气浸染虚空,周围都似乎冷了些许。

  那汉子显然是个晓得兵器的,见状一愣,看到上面细腻纹路,瞪大双眼,道:

  “这,这把剑……”

  王安风道:“可以换吗?”

  汉子抬眸,道:“当然可以,只是这样你是不是吃亏了。”

  王安风将手中的剑放下,抬手抓起酒坛,道:

  “我家那老爷子说过,烈酒兵锋两相配,哪里有什么吃亏的?”

  “若是错过这坛酒,才叫做吃亏了。”

  王安风想到了离伯的模样,神色便越发温和了些,提着酒坛,推开众人出了城去。

  ……

  酒楼当中,那几名蔷薇雪的弟子看着王安风的背影离开,收回视线,先前开口的女子有些艳羡,打破沉默,道:

  “果然还是大师姐好,就算是不在,也有这样的追求者来。”

  “千金的礼物啊,说送就送。”

  “我们完全不能跟大师姐比啊。”

  其余几名女弟子也都心有同感,纷纷点头,只是旁边三名青年心中似有不忿,才过去一会儿,那名有着两撇黑胡子的官员急急匆匆赶入,看到了那边的蔷薇雪弟子,快步走了过去,表明身份之后,急急道:

  “先前是否有一名佩剑的男子,带着黑色斗篷过来?”

  蔷薇雪女弟子闻言吃了一惊,道:

  “是有这样一人,不过在听说师姐不在之后,就已经离开了。”

  官员满脸懊恼,重重一挥袖口。

  女弟子试探着问道:

  “这位大人,先前那男子,是有什么非同一般吗?”

  官员抬眼看了她一眼,本是不欲回答,碍于蔷薇雪的门派地位,还是道:

  “他击杀了大荒寨第七位的双头蛟龙。”

  “然后,随手将双头蛟龙的脑袋和令牌给了个江湖闲汉,打听了你们的消息,才直接过来的。”

  女弟子忍不住惊呼一声:

  “什么?!”

  官员捏了捏眉心,苦笑道:

  “本官也是这样的反应,看来你们大师姐的名气果然极大。”

  “能够让这样一位豪侠星夜杀人斩头颅,奔波千里而来,再拿这样一份大礼,只为了你们的消息,除去了贵派那位女侠的姿容,在下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了。”

  蔷薇雪诸多弟子面面相觑,心中羡慕已极,已是说不出话来。

  正当此时,几名缉捕力士大步进入客栈,见到那官员,立马行礼,高声道:

  “大人,打听到那人消息了。”

  “他刚刚用三十六国名剑榜第一百零三的双头蛟,换了一坛烧刀子。”

  “然后扬长而去,不知所踪。”

  在场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不过日落时候,蔷薇雪的大师姐便已经提前回来,门中女弟子尽数将今天事情告知,那位姿色妍丽的女子先是震动,旋即心中就升起了更为美妙的情绪来,微微抬了抬头,看着周围艳羡的师妹,淡淡道:

  “这又有如何呢?不过是理所当然。”

  “不过,既然他有这样的诚恳,那么,六月前往休云北山的时候,我倒是可以在天下群雄,各派英豪的面前,稍微给他点机会。”

  “却也要看看,那所谓千金的礼物是什么?”

  旁边女子不由得向往。

  第二百二十八章 愤怒的吕映波

  王安风小心翼翼将那一坛窖藏几十年的蜀国名酒收入少林寺中,因为剩下的距离已经不长,没有用那匹瘦马,而是单纯以轻功疾行。

  入城之后,由于担心吕映波的状态,不曾耽搁,径直前往落脚的客栈。

  才刚刚走上了楼梯,就隐隐感觉到有一股极强的压迫力,仿佛一团滚动咆哮的汪洋此刻就在那不大的屋子里,不断地涌动潮浪,形成肉眼难以辨别的领域,无意识往外蔓延。

  顾倾寒和生哲瀚两人正站在门口,身为气机流转不息的六品武者,两人面孔都隐隐有些发青,腿脚发软,却还是死死堵住了门。

  看到王安风之后,两人才大松了口气,像是见到天人下凡,黑暗曙光一样,几乎恨不得抱头痛哭,不等王安风发问,就将事情全部都告诉了王安风。

  昨日他答应了吕映波今天一早就要按照马帮的消息,去找大荒寨的人。吕映波心境有异,但凡涉及到了大荒寨,以及白虎堂的事情,就会连自己都无法察觉地陷入偏激的状态。

  昨日夜间,一想到第二日就能去够找大荒寨的人,竟一夜辗转反侧,未曾入眠,直到日出时候,如常洗漱,转息数十次,整理行装,等到手中兵刃丹药皆备来此的时候,却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

  床铺上被子叠好,一摸更是冰凉一片。

  显然此间主人昨夜并没有在这里休息。

  然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按顾倾寒所说,还有个装模作样的老家伙似乎有几分道行,察觉异样,从窗户里打算进去,然后被愤怒的吕映波直接拍飞了出去,也不晓得那一会儿嘴里呛了多少毒,或者说,多少种毒,就算不死,也得要大吃苦头了。

  顾倾寒说完的时候,嘴皮子已经有些发青,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竹筐子的套在双臂,抱在胸前,里头黑白小兽头上顶着竹筐的盖子,和他一齐左右左右打着摆子,又哆嗦道:

  “我,我两个昨天也在外头做生意……”

  “啊不,我,我是说,我们两个也没能注意到公子你一整夜没回来,所以来得迟了些,没能够赶在吕姑娘前面进去。”

  “然后就这样了,刚刚吕姑娘的模样,像是要杀人了一样。”

  王安风抬起双手,搭在还下意识靠紧了门框的两人肩膀上,稍微一用力,将中了诸多复合毒性的两人拉开。

  顾倾寒和生哲瀚稍微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却看到那种以诸般剧毒混合而成的压迫气势其实只是蔓延到了门的位置上,旋即就如云回缩,不曾更往外走,只在原地翻滚腾动。

  王安风看了一眼两名呆滞下来的属下,道:

  “你们方才若是冷静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她的毒并没有打算往外蔓延。”

  “她只是容易偏激,不是疯子或者没有理智。”

  顾倾寒想到刚刚那种隐隐的气势,像是个世外高人出场,一个转眼给抽飞出去的老头子,打了个冷颤,幽幽道:

  “公子,那个时候她看上去可不像是有理智……”

  王安风抬手推门,道:

  “就算没有了判断力,起码知道趋利避害。”

  “趋利避害?”

  顾倾寒疑惑不解。

  平静的声音如此回答。

  “因为我还会回来。”

  木门打开,王安风运气混元体,数百种毒汇聚在一起,不断地碰撞,吞噬,交错,隐隐几乎可以被称作为‘肉眼可见的毒’这一概念的造物从中间分开,走入其中,随手将门关上。

  顾倾寒愣了愣,旋即很快明白了刚刚那一句话的意思。

  因为我还会回来。

  哪怕只是有可能回来,哪怕这可能性再如何细微。

  只要这一丝可能性还在,只要此身尚存。

  那么,她即便是四品的武者,即便距离宗师也不过一步之遥,即便已经因为偏激的心境和愤怒,甚至于到失去了理智的程度,也不能,不会,不敢那样做!

  因为,此身尚存。

  呆滞了下,顾倾寒吸了吸鼻子,呢喃道:

  “奶奶的,奶奶的。”

  “真鸡儿会说话,怪不得人家是绝世啊……”

  “这差得太远了,谁教的啊?!这谁啊!能教教我不,教了我,我没准就入黑榜前十了都……”

  “不对,黑榜第七已经被刀狂捅死了,我现在已经是前十了。”

  顾倾寒陷入沉思。

  “嗯,刀狂能不能把前九个都剁了?”

  ……

  王安风走入门中,看着绷着张脸的吕映波。

  他之所以敢在路上耽搁些时间,就是因为他知道,眼前女子就算是再如何失去理智,也不是疯子,他才消失不过一两个时辰的话,只是心中愤怒,不至于到爆发的地步。

  她的心里还有他王安风会回来的想法。

  不过若是他消失数日的话,这个念想就会逐渐变得越来越小,到时候的局面恐怕就有些不一样了。

  那个时候,这失去了过去,抓住希望,然后代表着找回过去希望的刀狂又消失不见之后,一无所有,擅长毒功的一流高手会不会于心境崩塌的情绪之下,做出什么过激行为,他完全没有把握。

  她是那种,只要有足够的准备时间,真的可以无声无息令一座城数十万人于睡梦中死去的恐怖武者。

  药王谷便曾经有叛门弟子做出过这种事情,是震动天下江湖的大事。

  当时无人能为之,二十多岁的二师父一人冲入覆盖一座城的毒阵之中。

  以自身根基几乎尽数摧毁为代价,击毙了那位自小与他关系深厚,却已偏激入魔的大师兄,修为尽丧,不过之后,似乎二师父硬生生再度打破了天下人的看法,以医术上别开生面,根基摧毁之后,一步一步踏上宗师。

  但是他从三师父那里听来了‘独家消息’,当时武功尽失的二师父跌入地水之中,被地下水泉一口气冲出了数十里,才挣扎着爬上岸,便昏迷了过去。

  然后,药王谷视若珍宝,从三岁开始学医,十六岁行医,二十三岁成名天下,立志终身献于医道的年少神医,就这样昏迷在石头上,终于被一位离家游行的少女剑侠捡到了。

  之后的事情……

  因为讲地手舞足蹈的三师父忽略了王安风的眼色提示,当场被二师父抓住了肩膀,然后慈眉善目的二师父带着温和可亲的微笑,手中动作干脆利落,而且凶狠,刷一下抬起手臂,拿一块极为可疑的布头罩在了三师父的鼻子上。

  天下神偷,踏云摘月的鸿落羽毫无反抗之力,直接给捂晕了过去。

  王安风嘴角微微勾了勾,收束纷飞杂杂念,看向冷着一张脸的吕映波。

  后者看向他,冷冷道:

  “你不是说今日要去找大荒寨吗?若是此刻反悔,不愿意惹上白虎堂或者大荒寨的话,你大可以直说,就只我一人也足够了。”

  王安风道:

  “那便不去了。”

  吕映波神色凝固,旋即一股无法言说的怒气,没有道理地涌现出来,就像是失水的人失去了手中最后一根可以抓住的树枝,她霍然起身,重重一拂袖口,不言不语,转身便要大步走出。

  手已放在了门上,身后传来平淡的声音:

  “你要去哪里?”

  吕映波驻足冷笑道:“去哪里?自然是去找那一处大荒寨的据点,怎么了?刀狂你可还有什么见教么?”

  王安风声音平和:

  “若是去那一处的话,你大可以不必。”

  吕映波克制住自己越发偏执的心境怒气,冷声道:

  “呵,这又是为何?!你是要打算劝我不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么?你究竟是刀狂,还是又变成了那个事事都要计较算计,步步谨慎的王星渊?”

  王安风敲了敲桌子,淡淡道:

  “刀狂是某,王星渊也是某。”

  “某说你不必去,只有一个理由,你可以选择不听。”

  吕映波沉默了下,缩回了手,道:

  “我听。”

  王安风抬手屈指一弹,一物朝着她平平飞来,吕映波下意识抬手,将那东西抓在手中。

  只是看了一眼,神色却陡然剧烈波动起来,脑海中似有诸多画面浮现,张了张嘴。

  “这,这是……”

  王安风收回右手,淡淡道:

  “那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

  道路上,一行穿着劲装,手持兵刃的年轻男女快步行走,衣着模样,皆都过人,行走往来的百姓不敢挡在他们的面前,纷纷朝着左右避让开来。

  为首之人是位年岁三十出头的女子,身着一身白衣,裁剪利落,方便出手,右手握着一柄连鞘长剑,神色清冷,隐含威势,令人见而生畏。

  身后一名颇为娇俏的黄衣少女看了看前面并不起眼的客栈,好奇道:

  “师父,那位高人就在这里吗?”

  女剑客颔首,淡淡道:

  “不错。”

  “可是觉得此处不像是有高人在么?”

  岳月迟疑着点了点头。

  旁边青年忍不住笑道:

  “师妹你第一次出来,自然不知道,那位老前辈游戏人间,并不在乎俗世名利,常在市井阡陌之间行走,为人豪迈爽快,光明正大,与你昨夜所见的邪道之人,是截然不同的。”

  “师妹你行走江湖,需要知道,谁人才是可敬重的长辈,谁人可以亲近,谁人须得要避让,可无论如何,切记不可以结交那些邪道。”

  岳月听到这样的说教,有些头疼,却还是乖乖点头答应下来。

  女剑客抬眸,看了一眼前面的客栈,道:

  “走罢,入内与前辈一晤。”

  “然后便集众人之力,与那双头蛟龙厮杀一番。”

  第二百二十九章 练刀的就不要讲剑

  星罗剑派的众人入了客栈之后,为首的女剑客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杂味,微不可察皱了皱眉,调动气机遮掩住了口鼻,左右环视,看到陈旧粗俗的装潢,对于这间客栈心中实在喜欢不起来。

  环视一周,看到唯独二楼临窗处,还有一个位置,似乎风景和通风都还不错,那名青年弟子注意到了师叔的视线,当下心领神会,快步上前,和那两名正在吃饭的食客交涉起来,要让他们给自己让一下位置。

  但见得那青年剑客神色颇从容得体,稍微提了提手中起码百两白银的宝剑,拇指抵在剑格上,弹出一寸银亮的剑锋,又甩手在桌上放下了一小块银子,笑眯眯和两名食客交谈。

  邢凌雪见状微微颔首,迈步往上,跟在后面的弟子岳月不过走了数步,突然低呼了一声,看向另一侧的折转楼梯,道:

  “咦?是他,那个人怎么也在这里?”

  邢凌雪皱了下眉,转过头去,看到了那一条楼梯上走下来了一名年约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男子,身穿黑衣,衣摆有些许破损处,眉眼颇有几分冷硬的味道。

  联系身后弟子的言语,轻而易举猜出了这个人恐怕就是昨夜放出大话,要出城杀人的邪道武者,心念转动处,未曾移开脚步,就这样站在了那男子的必经之处,一手持剑,淡淡看着他走来。

  王安风注意到了那些剑派弟子,却未曾在意,看到岳月,想了想好歹昨夜算是相识一场,今日回来时候,看到那边尸身已经被处理了,也要承她之情,便朝着邢凌雪身后的黄衫少女微微点了点头。

  岳月想到了今日师父的警告和师兄的劝说,抿了抿唇,只当作未曾看到他,旁人看来,主动打了个招呼的王安风未免有些许的尴尬和滑稽。

  双方似乎要对峙,客栈掌柜从这细节处已经看出了隐隐的冲突味道,当下大着嗓子,陪笑道:

  “哎呦,这不是王大侠吗?今日早上没见到你,还以为去哪儿了呢。”

  “小二,快擦个桌子出来。”

  “王大侠您坐,今儿个要吃些什么?”

  王安风平淡收回视线,正要回答,旁边身着白色剑衫的邢凌雪突然开口,声音冷淡,道:“尊下,昨夜似乎对小徒出手了?”

  淡淡的剑意和寒气升腾,掌柜的笑容瞬间凝固。

  邢凌雪纤手轻抚剑柄,眉目微敛,淡淡道:

  “当然,当时小徒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尊下能够听到我派声名,及时收手,星罗剑派并不会记恨尊下,这一点,尊下足可以放心。”

  “然则出了手,便却已经是出了手,无论如何,这一点不会改变。”

  “星罗之名,绝不可辱!”

  “我等不会以多欺少,但是等到小徒修为提高之后,当亲自寻尊下,以我门派嫡传星罗剑法将你击败。”

  “若你这段时日,能够爱惜己身,不做奸佞之事,当留你性命。不过,无论你到时候是生是死,正邪不同路,阁下往后还是勿要和小徒走得太近为好,这一点,还请牢记于心,好自为之。”

  言罢淡淡看了王安风一眼,手提长剑,转身上了楼去,身后弟子们因着这一番话而有些胸中激荡,背微微挺直,再度感觉到了身为三十六国剑宗之一的地位和身份。

  何为天下大派?

  门下弟子,不可轻辱。

  门派之名,更不可受辱。

  凡轻侮者,必十倍以还之!

  掌柜的心中几乎绝望,就当他以为自家客栈又要不保的时候,旁边住了几日的黑衣青年却并未动手,竟似是将这一件事情轻描淡写掀了过去,也没有动气,随便找了一张没有人的桌子坐下。

  掌柜心中长呼口气。

  王安风正要点些吃食,才翻开了菜谱,没有看几行,二楼却又走下来一名身着剑衫,颇为潇洒的青年剑客,摆了摆手让客栈掌柜退下去,然后直接坐在了王安风对面,朝他笑道:

  “在下姜安宜,见过兄台。”

  王安风看了他一眼,注意力重新放在羊肉上,道:

  “何事?”

  姜安宜微笑道:

  “自然是赔礼道歉。”

  “我家师叔习剑修为太深,为人行事,沾染了剑器的凌厉,还请勿要在意。至于那比斗一说,阁下到时候,只要远离我星罗剑派五千里的范围,我那师妹娇生惯养,吃不消舟车劳顿之苦,说不得就回去了。”

  王安风闻言抬眸,道:

  “剑器凌厉之气?”

  姜安宜微笑颔首,道:

  “然也。”

  王安风视线收回来,在羊肉汤和炭烤羊肉之中徘徊不定,淡淡道:

  “走错路了。”

  青年微微一怔,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道:

  “什么?”

  王安风翻过手中写在羊皮卷上的菜谱,将羊杂粉丝汤纳入了脑海中拼杀的范围之中,淡淡道:

  “我说走错路了。”

  “某曾见过前代天下第一的剑魁,当代天下第一的剑仙,也曾与有资格踏足三十年后天下第一剑客的三人或者为友,或者为敌。”

  “可哪怕其中最偏执疯狂的那个,不比剑的时候也是个很爱笑的男人。”

  “所以说,你们走错路了。”

  “是人御剑,不是剑驭人。”

  姜安宜愕然,先是给这样大的口气一下子给镇住了,然后就注意到他腰侧的刀鞘,呵地一笑,道:

  “我看尊下用的,应该是刀罢?”

  “刀客就不要妄谈剑法的境界了,中原人有句老话,班门弄斧,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师妹所说的没有错,你果然是个好说大话的狂妄之辈。昨日说什么杀人,今日又在这儿论剑。”

  “滑天下之大稽。”

  王安风随意答道:

  “我确实是杀人之后回来的。”

  姜安宜呵地笑了声,神色颇轻蔑,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淡淡道:“来这里只是为了告诉你,勿要和我师妹有什么瓜葛,你是江湖浪荡的邪道之人,而我等乃是三十六国第七剑宗。”

  “正邪不两立。”

  旋即带起微笑,看向旁边走过来的掌柜,道:

  “这位少侠今日要点什么菜,都记在了我的账上,无论多少都可。”

  “也算是我为师叔之言稍作赔罪,勿要推辞,少侠应该不是这样拘泥迂腐的人罢?”

  王安风淡淡道:

  “有人请吃饭自然是好事。”

  “够爽快,那么少侠,有缘再会。”

  姜安宜挂着和煦的微笑,冲着王安风微一拱手,转身重新上了二楼,走回了自己的桌子上,落座之后,朝着同门摇了摇头,道:

  “果然是个只知道大放阙词的狂妄之辈。”

  旋即将方才所说又讲述了一遍,嗤笑道:

  “剑魁,剑仙二位暂且不说了,这两位确实天赋绝才,他可能远远看了一眼,将来三十年后的天下第一剑客,这样的话也能说的出来?天下年轻一辈中使剑的千千万万,谁又敢称是天下第一了?”

  旁人应和道:“他昨夜不还说要去杀大荒寨的人么?”

  “今日怎得又在这里了?岳师妹,你往后可要注意这些江湖骗子。”

  岳月有些懊恼地点了点头。

  一行数人,点了一桌子菜肴,掌柜小二上上下下,忙得头顶冒汗,众人等了片刻,却怎么都没能够等到那位隐居于此地的前辈,正当他们心中以为今日见不到那位老前辈的时候。

  突然有一名家丁打扮的男子从外走入客栈,左右扫了两眼,就走上二楼,对着星罗剑派的众人行了一礼,客客气气地道:

  “可是星罗剑派的诸位剑侠么?”

  “小的替老爷来送一句话。”

  邢凌雪识得他身上徽记,正色道:

  “请说。”

  那青年杂役客气道:

  “几位来这里的目的,我们老爷已经知道了,原本是一定要助拳的,但是这两日我家老爷发现了一名躲起来的妖女,一时不忿那妖女胡作非为,出手和那妖女大战了数十招。”

  “谁知心软了些,给她暗算了一招,中了毒,恐怕没有办法如愿相助诸位了。”

  邢凌雪道:

  “前辈所中何毒,我派玉莲解毒丸也算是解毒名药,或可有所助益。”

  “若是方便,不妨引我等前去拜访前辈。”

  家丁点头答应下来,爽快道:

  “那自然是顶好的,诸位剑侠,还请随小的来。”

  众人当下停箸起身,姜安宜突然想了想,拍了拍腰侧的钱袋,笑道:“师叔师妹,你们现在外面稍等一会儿,我还得要给那人也结了饭钱才行,对了,月师妹,你也跟着来。”

  岳月不解,跟在他身后,两人一齐下楼,姜安宜微笑道:

  “师妹,今日师兄再教你一件事情,勿要对那些江湖武者过于心软,这帮江湖游走的武者,一有便宜可占,就会死死抓在手中,便如同恶鬼投胎一般。”

  “你可得要心里有个底儿。”

  声音微顿,复又笑道:

  “待会儿师兄的银子不够了的话,你可得不能袖手旁观啊。”

  岳月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客栈一层处结账,掌柜的不在,一个精干的伙计劈里啪啦敲了好一阵子算盘,道:

  “一共是三十两银子,又六十三枚铜钱。”

  “铜钱就给您抹了,您给三十两就成。”

  姜安宜脸色微微一沉,岳月并没有亲自结过帐,忍不住惊呼了一声,道:

  “三十两?”

  “会不会算错了?”

  那小儿很坚定地摇了摇头,道:

  “这一桌儿还有另一桌,加起来,就只两桌,不可能算错的。”

  岳月忍不住气愤道:

  “一把好剑也就百两银子了,三十两银子,那人是吃了些什么?”

  伙计满脸狐疑,道:

  “不是,几位点了好些本店的招牌菜,加上旁边沽来的好酒,绿洲养来的鲤鱼,一共三十两银十枚铜钱,加上另一桌客人的菜,才是一共三十两银六十三枚铜钱。”

  “至于那位客人……早上似乎习惯于吃羊肉汤泡饼来着,最多加一道菜。”

  “昨日如此,今日也是如此。”

  “并没有什么变化。”

  “我都有些好奇了,问他有人请客,干啥不吃点好的贵的,他好像是说,他是他,别人是别人,他吃他的,旁人请旁人的,两件事情,没什么妨碍。”

  “哎呀记不清楚了,不过别说,走江湖的就是不一样,见过世面,说出来的话,有道理。”

  岳月想到方才姜安宜所说的话,心中不由泛起有些许古怪。

  姜安宜突冷哼一声,将钱扔下,道:

  “牙尖嘴利,心思阴沉。”

  “果然是宵小寒酸之辈。”

  “师妹,我们走!”

  第二百三十章 休云北山之事,开始

  客栈的后院里,顾倾寒背着竹筐子,竹筐子里的黑白小兽背着一捆肉干,像是中了风寒的两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一样,以相同的频率左右左右哆嗦着坐在了台阶上,然后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他脑子都有些发懵。

  得病了。

  身为中三品的武者,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生病了,百脉俱通,就算是对于一般人来说要命的剧毒,都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影响,这一次只是在门口呆了呆,居然就得了这么重的风寒。

  其实他心中已有了猜测,吕映波的手段好像不只是下毒。

  那个女人大概率还可以引动武者身体中原本可以被忽略的疾病,施加影响,这玩意儿比起毒还要来得无声无息而且可怕,毒多少还能够用解毒丹药遏制毒性蔓延,短时间内维持自身的实力不跌。

  得病?

  不说其他,只要在生死搏杀中,任何一人得了头痛脑热的小病,脑袋昏昏沉沉,自身能够发挥出的实力都会大幅度下跌,从生变死,搞不好打个喷嚏,刺出的剑可能就会刺歪。

  诡异的武功,天下怎么还会这样子的武功传承?

  顾倾寒紧了紧自己的衣服,打算干脆去找大夫抓点药好了,复又想到,能够影响他的风寒,对于普通人而言恐怕是要命的东西,一般的药对他也不可能产生什么作用了,又有些消沉。

  旁边递过来一碗姜汤,顾倾寒挑了挑眉,抬头看到生哲瀚目不斜视,坐在了旁边,打算下意识嘲两句,却发现嗓子沙哑起来,翻了个白眼,接过了姜汤,一口气喝下去了一半。

  然后娴熟地抬起手,后头的黑白小兽伸出两个肉囔囔的小爪子,捧着瓷碗,咕嘟咕嘟喝完了剩下的一半。

  然后顾倾寒抬起手,把碗接过来。

  一人一兽,动作都极为熟练。

  生哲瀚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道:

  “你那个时候居然没跑?”

  他指的是今天早上,吕映波激怒,毒雾爆发时候,以四品剧毒,顾倾寒只是实力上能够暗杀五品,本身其实只是六品的修为,没有办法抵御四品武者的毒。

  顾倾寒吸了吸鼻子,斜着眼看他,道:

  “门派机密,不能告诉你。”

  “不过你个三角眼怎么也没跑?我记得你丫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来着。”

  生哲瀚抬手豪饮,如果是酒,自然大有豪气,可惜他手里是暖身的姜汤,脸色惨白地像是肾虚的痨病鬼,就有些有气无力,冷笑道:

  “都是黑榜上的人,手底下谁没有过人命?就别再这儿装什么善人了。”

  “老子成名二十年,杀人放火都做过,手底下几十上百条性命,名门正派也杀过,普通牧民也杀过,不过老子杀人也有点讲究,和我没仇怨的懒得杀,没掺杂进江湖事里的普通人不杀。”

  “杀人放火头点地,毒杀一座城,老子怕生出来的儿子没屁眼。”

  “谁知道那姓吕的就真只是生生气……妈的吃个大闷亏。”

  生哲瀚恶狠狠咬了下牙,抬手把姜汤喝下去,此地没有王安风在,他二人言谈中也就多了几许江湖上的蛮横气,不像是原本那样拘谨,顾倾寒咂了咂嘴,啧啧啧道:

  “你还打算要孩子?”

  “没看出来啊,老生,就这么好色,那公子不是让你禁欲一段时间吗?”

  生哲瀚脸色一黑,冷笑道:

  “好色?是谁每天往外头跑的?”

  “做生意?”

  “怎么,小姑娘们挼这异兽幼崽的毛儿,你就趁机吃小姑娘的豆腐?这就是你的生意?”

  “老子去窑子好歹给钱,一手交钱,公平交易,禁欲,禁什么欲?”

  生哲瀚本来已经打算顾倾寒恼羞成怒的打算,却看到他脸上的神色迅速变化,从愤怒,不爽,震惊,到服帖,只用了短短数息的时间,微微一僵,脑海中浮现一个念头,咽了口唾沫僵硬转过头来。

  脸上的江湖气消失不见,艰难干笑道:

  “啊,公子……”

  “您,您在啊。”

  ……

  日过正午不久。

  城门处,一行人骑乘快马,浩浩荡荡地奔出,其中主体便是星罗剑派的众人,除去这些出身于三十六国顶尖剑派的武者之外,还多出了十数人,皆是气息悠长之人。

  其中有筋骨粗大的力士,背负双刀的刀客,神色气度,都颇为老练,显然并非庸手,而是惯常在江湖中走动的精悍武者,眼中自然有一股精气神在。

  姜安宜骑马落在人群中间,看到旁边岳月沉默不言,微笑道:

  “师妹可是有些担心此次的事情?”

  岳月心中对于先前在客栈中事情仍旧有些许挂念,闻言却不愿意让师兄不高兴,只是点了下头,应道:

  “毕竟是双头恶蛟啊,那柄双头蛟,这些年可算是威风八面呢。”

  “周老前辈又没能出手。”

  姜安宜微微一笑,温声宽慰道:

  “师妹少且安心,虽然说周老前辈因为遇到了妖女暗算,身重剧毒,在床上修养,难以起身援手,但是我等此处仍有这般多的高手助拳。”

  “百变门,金翼坊的诸位,在江湖上亦是鼎鼎大名。”

  “那双头蛟龙,大荒恶匪,便是再如何凶狠,我等这么多的高手一齐上,他们也绝难以讨得了半点好处,而且,赵前辈已然用天机术测算过,我等此次前往乃是大吉,当无半点损伤,就能够拿下那位双头恶蛟。”

  “师妹你第一次行走江湖,便能够以这般战果大象名头,师兄可也是好生嫉妒呢。”

  这话说得颇漂亮,岳月一时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忍不住笑道:

  “师兄你不也是参与这件事情了嘛,作甚要取笑我。”

  姜安宜大笑道:“这如何是取笑了,岳女侠?”

  “诸位说,是不是啊。”

  旁边那些被邀来助拳的武者们也一齐欢笑,为首和邢凌雪并行的是位身着长衣的老者,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用羽冠竖起,骑在马上,手中仍旧托举一张青铜圆盘。

  上面用淡金色的金砂点出了周天星辰,天干地支,阴阳两仪,无一不有,刻画精妙细腻。老者微微转动,便催动其上的一枚玉符流转不定。

  邢凌雪等到老者的动作停下来,道:

  “赵老,测算如何?”

  老者抬起眸子,淡淡道:

  “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大吉,兵不血刃。”

  “老夫之言,铁口直断,能于天机术与老夫相比者,天下不过数人,你若不信老夫推断,那么老夫自可以就此退出,双蛟剑也不要了。”

  邢凌雪点点头,道:

  “前辈天机术天下无双,晚辈自然是信的。”

  两个时辰之后,众人已然靠近了情报当中双头蛟龙所在的位置,各自勒马减速,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即便是邢凌雪也不如先前那样镇定冷漠,提起了手中的兵器,弹出雪亮剑锋。

  她勉强算是五品的武者,但是死在俞国兴剑下的五品武者并非没有。

  一行数十名精悍武者,操纵骏马,如先前所商量好的那样散开,缓缓逼近,然后潜藏在一侧,从马鞍旁边,提起了纠缠金线的强弓,以及有着倒钩的青冷箭矢,搭弓上弦。

  箭矢锋头上一阵冷光,显然淬了毒。

  金翼坊的坊主是个高大的男人,拈紧了弓箭,道:

  “对付大荒寨这样的邪道之徒,也就不必讲求什么江湖规矩了。”

  “咱们都是为了替天行道,邢女侠你武功最强,和赵老前去挑战,等他们出来时候,咱们就一齐放几轮箭,这‘放倒虎’的毒,就算是没有办法收拾得了那双头蛟龙,也能让他的属下气力绵软,无力组成军阵。”

  “否则的话倒是麻烦,我曾听说大荒寨中似乎有一名原先是军中宿将,这些年把大荒寨操练出了不少的军阵,颇难对付……”

  邢凌雪点了点头,当下和老者拍马上前,前面已经能够看得到围在一起的帐篷,当下深深吸了口气,心中杂念收敛,一道剑气当下扫过,口中凛然喝道:

  “大荒寨恶徒,出来受死!”

  此举是为了挑衅将对方激出,但是传闻之中,好战易怒的俞国兴却并未出来,一片死寂,众人心中不由得有些紧张,正踟蹰不定的时候,赵姓老者鼻子微微动了动,突然神色大变,道:

  “不对!”

  旋即突然拍马冲上前去,邢凌雪心中一惊,当下只得跟在后面。

  逐渐靠近之后,她也察觉到不对,鲜血的味道太浓烈了,然后在前面她看到了鲜血的来源,倒伏在地上的悍匪,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和坐骑一起倒在地上,这个时候,其余人也都上前来。

  看到了这样恐怖的一幕,没有人能说得出话来。

  这些悍匪倒在地上,双眼瞪大,眼睛里面并没有恐惧,因为他们还没有感觉到恐惧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性命,剩下更多的反倒是之前残存的狰狞和杀气。

  但是这样的神色配合上空洞毫无生机的双眼,形成了某种令人呼吸都有些压抑的气场。

  姜安宜面色禁不住白了白,看到了旁边身躯僵硬的岳月,强笑道:

  “看来咱们是来得迟了一步,这帮悍匪给其他人杀了。”

  “也不知道是多少人,在这里硬硬和这些大荒寨的恶匪们厮杀了一场,也算是厉害了,那么多人的调动,咱们之前竟然没能提前知道动静。”

  赵姓老者刚来了这里就跳下马来,左右看了一圈儿,闻言道:

  “当然没有动静,一个人你能察觉到个什么动静?!”

  岳月瞪大眼睛,呢喃道:

  “一,一个人?”

  老者神色阴沉,道:“非但是一个人,从痕迹来看,那个人是等到了大荒寨的匪徒结成军阵之后,正面冲破过来,两次把三十五个人全杀了,除去双头蛟,每一个人都是一刀结果性命。”

  姜安宜吸了口气,道:“是和双头蛟一样的五品高手吗?”

  老者摇了摇头,道:“不……”

  姜安宜微松口气。

  看来是双头蛟龙不在……

  “原来是运气好……”

  老者阴沉道:

  “那俞国兴抗了两招。”

  “第一招被从马上拍下,第二招被砍了首级……”

  在场所有人神色都为之一变,岳月瞪大了眼睛,突然想到了昨夜那个大放阙词的男人,心里微微颤了下,然后下意识摇了摇头。

  不可能是他……

  要偷袭才能够拿下唐同光两个人的,怎么可能会正面冲杀了一整队的大荒寨悍匪?

  赵姓老者从俞国兴尸首旁翻找了会儿,没能找到早已经当作自己囊中之物的名剑,面色就越发不好看起来,拂袖冷哼一声,深手入怀,道:

  “老夫倒要看看,是哪家哪派的掌教或者太上长老抢了先去。”

  “敢抢老夫的猎物,无论如何,那柄双蛟剑得要让出来!”

  手中已取出那太乙金光天星盘,口中默念,正神算天机,身躯周围隐隐浮现诸多的符箓,大袖飘飘,颇为高深莫测。

  邢凌雪看着俞国兴的无头尸首,虽有些许遗憾,心中还是松了口气,想了想,看向旁边的弟子,道:

  “月儿,安宜。”

  “今日双头恶蛟既然已经被杀,我等没有继续逗留在这里的理由。”

  “这段时间因为此事颇花费了些时间,现在距离六月六日不过只剩下了八天,今日我等便顺道直转向北,前往休云北山,与群雄联手,彻底将大荒寨这一毒瘤彻底铲除……嗯,月儿?”

  邢凌雪注意到弟子异样,微微皱眉,提高了些许声音。

  岳月这时方才回过神来,讷讷说不出话,邢凌雪放缓声音,道:

  “月儿你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江湖事情,会有些不习惯也是应该的,但是但是这便是江湖,刀光剑影,生死相杀,若是不习惯的话,往后不下山来,也是可以的。”

  “总也有师父和门派保护你。”

  岳月心中微暖,摇了摇头,低声道:

  “不,师父,弟子只是在想,会,会不会是那个人做的。”

  邢凌雪立刻明白弟子所说之人是谁,心中不愉,但是这不愉更多的是指向那黑衣青年,而非自己被欺骗了的弟子,当下摇了摇头,淡淡道:

  “这决无可能。”

  “正面冲阵法,一己之力剿灭如此多的悍匪,连五品的俞国兴也只因运气好,挡住了两招,这样的人,已经是大宗派掌教或者太上长老的实力。”

  “而这种高人,无一不是江湖前辈,德高望重。怎么可能是那样一个大放阙词,狂妄轻佻的邪派武者?!”

  她注意到自己的言辞似乎有些过于严厉了,当下又放缓了语气,道:

  “不过,即便是大派掌教,也很愿意卖赵前辈一个面子。”

  “他的天机术独步天下,素来都认为,只有东方家的长老一级人物,才能够在天机术上和他争锋,这样一个人物,自然是受到尊敬的,他想要双蛟剑,那么那些高人也很愿意与他相交。”

  岳月看了一眼那边老者,点了点头。

  正当此刻,赵姓老者口中突然一声暴喝,手中捏起法印,众人等他天机测算出接过,却看到了老者手中宝物当当当震动不止,旋即竟然直接挣脱出手,跌坠再地,直接碎裂成数截,老者踉跄后退了两步,面色煞白。

  咬牙低语了几句,复又重重一拂袖口。

  袖口滑落九枚通体明黄的古周大衍铜钱,在地上滴溜溜转了一圈,旋即不等老者施为,便即排成一列,全部立起。

  然后齐齐从中间断裂。

  赵飞尘面色煞白,口中喷出鲜血。

  ……

  客栈后院,王安风道:

  “某有事情与你二人说。”

  “之后某要去休云北山,你二人,便不必跟着某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抵达

  “什么?!”

  顾倾寒和生哲瀚都微微呆了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王安风淡淡道:“某接下来要去找找大荒寨的苗头,他们这一次主动设下了陷阱,打算将西域三十六国江湖重创,或者,你二人愿意和某去试试?”

  王安风似笑非笑看着他们。

  顾倾寒打了个冷颤,干笑道:

  “公子您说笑了,咱两个怎么会弃公子于不顾?您说要去砍谁,要砍哪儿,保管都不会砍偏了,对不对啊老生?”

  生哲瀚连连点头应和。

  王安风摇了摇头,道:“并非试探你二人。”

  “你们当日虽然打算暗算于某,这段时日也算是有些苦劳,我还不至于做出卸磨杀驴的事情,这些丹药你二人拿着,平素修行时候服用,有些裨益,若是激战当中服用,也能迅速恢复部分气机。”

  他伸手一抚,两个木盒平平朝着顾倾寒两人飞去,停在了两人手中。

  顾倾寒咽了口唾沫,看了看木盒,又抬头看了看王安风,讷讷道:

  “真放我们走?”

  王安风这一次没有答话,抬手从顾倾寒背后的竹筐子里提起了黑白团花锦簇的小兽,后者本能亲近他,还在迷迷糊糊中,四肢死死抱住了王安风的手臂,像是一个大号的团子,挂在他的手臂上,王安风道:

  “你二人往后,好自为之。”

  旋即转身从这客栈的后院走回了客房。

  留下顾倾寒和生哲瀚两个人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好一阵无言,顾倾寒呢喃了两声,朝着客房的方向拜了拜,然后才转身离开,生哲瀚回过神来之后,也是同样的动作。

  两名高手似乎都是极为留恋一般,慢慢往出走,依依不舍。

  等到走出了客栈的大门,脚程突然加快,低着头,不言不语,像是两匹人形奔马,直望着最近的城门处行去,一路不知道撞了多少摊位,惹了多少的叫骂,却都不管不顾奔了出去,一直出了城门,才在城门口站住了脚。

  两人深深吸了口气,头颅低垂,肩膀微微颤抖,似乎心中极为不舍难过,肩膀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

  然后终于笑出声来。

  顾倾寒双眼瞪大,猛然双臂张开,冲着天空,狂呼大喊道:

  “自由了!这便自由了!往后不用再当属下了!”

  “也不用每天早上抄写经文了!”

  “不用当马夫,不用收拾马屎!”

  “哈哈哈!江湖,老子又回来了!”

  他大笑出声,满脸的欢快,旁边的生哲瀚亦是心中激荡。

  他苦啊,无论如何他和旁边这个一直都是江湖散人出身的家伙不一样,出身世家结果混到了这样惨的,也就只剩下他一个了,当下在城门口昂首长啸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生哲瀚回了口气,看了眼旁边的顾倾寒,往日的恩怨纠缠似乎都在这个瞬间化作了乌有,烟消云散,只觉得心境说不出的风轻云淡,微笑道:

  “恭喜,恭喜。”

  顾倾寒抬手微微一拱,呵呵笑道:“同喜,同喜。”

  “要不找个地方,好好喝上一顿?”

  生哲瀚大手一挥,豪气道:“那是自然,今日我做东,去北面儿城里头最大的花楼,最好看的姑娘作陪,上最好的酒,你我二人不醉不归。”

  顾倾寒大笑,把住他手臂,道:“好兄弟!”

  生哲瀚回握,道:“好兄弟!”

  二人惺惺相惜。

  “终于是离开那个煞星了,不过他也真的是够小气了,咱们给他当了那么久的杂役,最后居然就只是给了咱们两个这一盒子丹药就打发了,你我二人虽不如他,好歹也在江湖中闯荡了许久,还缺什么丹药么?”

  “当年修行时候,天璇火皇丹,太素增元丹也都是吃过的。”

  顾倾寒道:“我却是没有见过那么好的丹药。”

  生哲瀚笑了笑,带着世家子弟的矜持,漫不经心抛了抛手中的丹药盒子,道:

  “这有什么,等到往后,若有机会,我弄些给你尝尝口味,我家不缺丹药,这东西就给了你算了,也不知道刀……不知道那个煞星给了咱们什么,听起来像是养气丸一类的东西。”

  说着随手打开了盒子。

  两道流光倒影于双瞳之中。

  盒中两枚丹药浮空,微微旋转,一枚通体玉色,其上有山海纹路,晶莹剔透,另一枚则是体成无垢淡金,没有半点的香气,其中却仿佛容纳了一整个世界。

  生哲瀚脸上的微笑凝滞了。

  顾倾寒沉默了下,喉结动了动,抬起头看向生哲瀚,道:

  “那个,兄弟……”

  “刚说的话,还算不?”

  生哲瀚嘴角抽搐了下,唇角掀起。

  “滚!”

  ……

  “你就这样放他们两个走了?”

  吕映波看着窗外,低着头,肩膀颤抖着离开的两名黑榜武者,道:

  “他们两个基本上都有六品巅峰的内功功体,不算强,但也是助力。”

  王安风摇了摇头,道:

  “这一次对方定然是打算要设陷阱的。”

  “你我和大荒寨有仇怨,没必要让他们去送死,六品在这种场合之下,还是有些弱了。”

  吕映波沉默了下,点了点头,复又道:“你打算怎么做?”

  王安风道:“等。”

  “白虎堂既然打算用这一次大荒寨的消失,来扶持自己在西域江湖中打下的暗子,铲除异己,那么定然是要打算让自己的人成名得利,到时你我隐藏人群之中,那些人获取了最大利益,十有八九与大荒寨有关。”

  “到时候将这些人的名字写作一份名单,匿名送往各国朝堂,然后飞鸽传信,再送一份往大秦刑部……”

  王安风察觉到吕映波似乎略有古怪的视线,发觉自身似乎在这个时候,下意识用了当时在大秦遇到麻烦事时候的选择。

  但是举报这类事,是和严令,无心等刑部菁英交好的藏书守会做的事情,而不是刀狂,心念电转,声音顿了顿,手抚刀柄,淡淡道:

  “这些琐事某懒得去管。”

  “在刑部中人手中,能发挥出更大价值。”

  “至于你我,只需坐山观虎即可。”

  吕映波眼中略有了然,点了点头,道:

  “原来如此,利用朝堂吗?”

  “可以。”

  王安风心中微松口气,起身道:“今日距离六月六日,不过只剩下了八日时间,那座山还有千余里的距离,事不宜迟,今日出发。”

  吕映波点了点头,两人并没有什么要收拾的,舍去了原先的马车,换做脚力强劲的快马,朝着休云北山的方向疾奔而去。

  原本以两人的武功和身法,若是调动气机,腾空御风,半日可达。

  但是既然打算暂且顺着大荒寨的‘话本’去走,揪出潜藏的暗子,自然不能够过早出现,一路花去了数日时间,等到抵达休云山脚下的时候,原先人迹罕至的休云山,已经处处可以见到身穿劲装,手持利刃的江湖人。

  王安风抬眸扫过泾渭分明,各有立场的武者,往下拉了拉斗笠,淡淡道:“走罢,且看看白虎堂身后这位写的‘话本’,究竟是什么模样。”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不配

  休云北山已经在安息国之外千里。

  是西域三十六国疆土之上,气魄最为宏大的高大山脉,其山势险峻,如巨斧劈削而出,因为西域环境恶劣的缘故,又不像是中原名山那样,有诸多树木生长。

  放眼望去,山上要么是光秃秃的一片,要么就是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看上去荒凉苍茫,气魄却雄浑,像一柄直指苍天的剑,拔地而起。

  于山脚较为平缓的地方,各家各派的武者扎下营地聚集在一起,却又泾渭分明,各自穿着自家门派的服饰,手持利刃,大多门派都有两到三名模样精悍老练,气息绵长的长辈,带领着门中年轻一辈的武者出来历练。

  年长者往往都已经五十岁以上,已经跃龙门养气机。

  而那些尚且满脸稚气的年轻武者则显然没有行走过江湖,虽然一个个表面上都伪装地极为镇定,但是从他们的眼神和细微动作中能够明显察觉到他们的紧张和期待。

  而他们一见血之后,就会以很快的速度成熟起来。

  王安风和吕映波两人收回视线,迈步往上去走。

  因为他们没有打出门派的旗号,才刚刚走入那营地之中,便迎来了一道道打量的视线,王安风依旧一身黑衣,腰间佩刀,可是手中却还提着一柄连鞘的长剑,看上去似乎有些不伦不类,神态则极从容淡漠。

  打量他的人心中腹诽,却也因摸不清他底细,没有轻易开口。

  旁边的吕映波则是一身浅绿衣着,虽然带着斗篷遮面,但是行走之间,隐约可见的容貌和身形,也能够猜得出是位容貌气度皆十分秀丽的女子。

  有人忍不住皱了下眉,如此风采的女子已经算是少见了,那黑衣男子的气度也不差,但是在他的记忆中却没有半点印象。

  三十六国诸多大派别当中,并不曾有过这样的人。

  王安风面对这样的目光处之泰然,正要和吕映波找一处地方,暂且停下休息,等到这许多人决定要上山的时候,跟着众人一起行动,从营地中地势较为中心的地方,却走出了几人来。

  为首一男一女,女子不过二八年岁,身着鹅黄色长裙,模样轻灵秀美,旁边青年身材修长,则颇有几分潇洒俊朗,皆手持长剑,剑柄上有群星闪耀之象。

  王安风眸子没有半点波动。

  倒是那边的青年看到王安风两人之后,神色微怔,旋即就浮现出一丝从容不迫的微笑,改变了原先的方向,引着那位黄衣少女一同过来。

  王安风两人是从外往里面走,而他二人则是从里往外,有心为难,恰恰好拦在王安风面前。

  王安风抬眸,看向前面星罗剑派的两人。

  姜安宜微笑道:“是王兄,对吗?当日一别,没有想到才过去六日时间,你我就又在这里相逢了,缘法运气之说,实在是难以揣测啊。”

  “不知王兄来此,是为了什么,也是要讨伐大荒寨吗?”

  姜安宜在这一次星罗剑派来此的年轻弟子中,剑术和内力极为出类拔萃,不过二十余岁,已经达到了七品,王安风记忆中,如果只论功体,不谈生死厮杀,和天剑门宏飞白突破之后的境界相仿,在此地已得了众人看好。

  见到姜安宜对王安风如此客客气气,当下已经有人好奇道:

  “姜少侠,不知道这位王少侠是……”

  姜安宜环视一周,无视了旁边拉他袖口的岳月,微笑道:“好叫诸位知道,这位王少侠,是我和师叔师妹在安息国边境时候遇到的,为人豪迈任侠,聪敏有急智,是一位当当正正的大侠客,俊杰。”

  “当时趁那大荒寨暗子唐同光两人不备,从天而降,在他二人分神时候,一着得手。”

  “旋即更是以放他二人一条生路为名,令他二人放松警惕。”

  “待得知道情报之后,将他二人果断杀死!”

  姜安宜眼底有嘲弄。

  周围人也从这几句话里面品出来了不一样的味道,再看看姜安宜神色中隐隐敌意,以及身后黄衫少女轻灵秀气模样,自以为得了真相,当下已有一名持刀的刀客皱眉喝道:

  “趁人不备,那不就是偷袭吗?”

  “至于第二件事情,恕我直言,姜少侠,我辈行走江湖,须得要行得端,坐得正,就算是对于那些奸佞之辈,也得要信守承诺,如此,才可谓之不愧对天地,不愧对自己,才可以谓之为侠!”

  “至于这位兄台……”

  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王安风,轻蔑一笑,道:“怕是已经入了邪道。”

  “我辈不屑为伍!”

  旁人皆轰然应诺,更远处则有其余门派的成员好奇观望,姜安宜故作为难好奇道:“但是,这位大侠可是做出了更加了不得的事情了。”

  “诸位可知道,是什么事情?!”

  “他在杀死那两人之后,连夜出城,说是要去杀大荒寨的七当家,双头蛟龙俞国兴,诸位且看,愿意以身犯险,一己之力去挑战大荒寨中赫赫有名的凶徒的,难道还称不上是一句大侠吗?”

  周围人愣了愣,旋即轰然大笑起来,一名力士道:“这可算是夏少侠没有注意了,大家伙儿现在可都是知道的,杀死双头蛟龙俞国兴的那位,可是对‘蔷薇雪’的大弟子凤湛芳凤女侠情有独钟,不惜以万金相赠。”

  “而且,那位可是一己之力,正面冲阵杀死了所有大荒恶人,当剑买酒的豪客,怎么可能会是暗中偷袭,背信弃义的小人?!看起来夏少侠是因为对岳姑娘情有独钟,没有关心其余女侠的事情罢。”

  “哈哈哈,年少情动,理解,理解。”

  于众人哄笑和嘲弄之中,姜安宜带着得胜的从容和欣喜,看着王安风。

  众人听其号令,这样的事情让他有一种功成名就的错觉。心中不由得升起了‘大丈夫当如是,一拂袖则从者云集。’的念头来,微笑着凑近了两步,轻声道:

  “如何,还神气地起来吗?”

  “你若是愿意道歉的话,在下也不是不可以为你略作担保,让江湖上诸多同道,能够勉强给阁下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王安风抬眼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我们很熟?”

  姜安宜微笑微微一滞。

  王安风从一侧缓步而过,擦肩之时,道:

  “我猜一猜,你记恨我,是因为我上次没有按你的打算来,对吗?”

  “所以,你是怨我没有给你花出几千两银子?”

  他抬眸看了姜安宜一眼,眼底里罕见有些许的嘲弄,姜安宜神色不由得微沉,双拳微握,突然发觉,若是按照王安风所说,他岂不是像个蠢货一般。

  旁边岳月张了张嘴,她心中不知为何,隐隐觉得这似乎是自己师兄做错了事情,有心跟王安风开口,缓和气氛。

  却发现先前会劝告自己‘性子不适合江湖’,会主动和自己打招呼的黑衣青年,这个时候却仿佛并不曾看见自己,双眼平视前方,一步一步平缓往前,张了张嘴,未能说出话来,不知怎得,心里居然有些不对味儿。

  前面的武者本来打算将王安风拦住,但是临到头来,居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王安风微微颔首,平淡道了一声多谢,待他回过神来,已然走远。

  姜安宜看着他二人的背影,一拂袖口,冷然道:

  “牙尖嘴利,只知逞口舌之利!”

  “哼,我看你如何能够在这江湖之上立足!”

  人群中却又一名身穿粉白色长裙的少女皱了皱鼻子,对旁边的人道:“师姐,他们好不讲道理啊。”

  “恶人欺负好人的时候,可不会信守承诺,凭什么我们对付他们的时候,就必须要信守承诺,那样的话,每个恶人只要说会悔改,不一样得放他?要不就是不够大侠?”

  “这样好人束手束脚,恶人越来越猖狂。”

  “死在恶人手下的,岂不是白死了?”

  旁边衣摆上有蔷薇徽记的女子沉默了下,道:

  “怜南不要多嘴,这种事情,大家都这样说的。”

  “凤师姐在唤人了,快些走罢,师姐可是很严格的。”

  名为怜南的少女想到了那美艳师姐处罚时候的模样,吐了吐舌头,也不再多说,跟着自己的师姐,一同离开人群,快步往此处偏北的方向行去。

  吕映波听到了后面夏安宜的轻笑声,诸多江湖武者的声音和恼怒喝骂,看向王安风,嘴唇无声开合,传音道:

  “你为何不动手立威?”

  “若是换作我以往认识的人,这个时候,那些人已经尽数没有了性命。”

  “让我拔刀。”

  王安风随口回答,漫步往前,前面原本在那个方向的江湖武者,看到他二人,脸上都故意浮现出了厌恶之色,似乎不屑为伍,各自往左右离开,王安风神色不变,拂袖挥去了浮尘飞土。

  然后盘膝坐在一块青石上,手中兵刃抵在地上,神色平淡,回答。

  语言平淡而从容:

  “他还不配。”

  ……

  王安风两人是在上午的时候抵达了休云北山。

  诸多门派各自结阵,互通有无之后,已经快要到了正午,众多门派的长辈们聚集在一起,商讨之后,决得虽然还有勃刻尔家族的人没有来,可能会少去了强弓武技的支援,但是再等下去,恐怕会得不偿失。

  不如当下就上山强攻。

  定下了这打算之后,便各自告知了门下的弟子,整备武器兵刃,丹药暗器等诸多物什,然后各自以门派中阵法的位置,顺着山路,慢慢往上走。

  王安风本在闭目养神,慢慢睁开眼睛。

  却看到从众多开始动身的门派当中,突然走出了几人,身上所穿的衣物尤为特殊,并非奢华,反倒质朴,如同寻常牧民,但是其余门派的武者对于这数人无不是恭恭敬敬,待之以礼。

  就连那些往往自恃身份,颇有几分傲气的中三品高手,也变得和气可亲了起来。这几人穿过了诸多门派中人,直直朝着王安风的方向过来,其中一名中年人看了看手中所持的卷宗,看向王安风,淡淡道:

  “你二人是出身于何门何派?”

  “来了此处,为何不来上报?”

  王安风摇了摇头,道:

  “无可奉告。”

  中年人皱了皱眉,他一路所见,无论是高门世家,还是说江湖门派,无不对自己恭敬甚加,王安风这样的态度反倒是令他心中不愉,声音微微转冷,道:

  “哦?那么不知道两位,今日又是为何来此?”

  “我等之前得到消息,遍邀同道,却不记得有叫做无可奉告的人?”

  王安风道:“如果不在名录之上,就不能上去?”

  中年男子拍了拍手中的卷宗,道:

  “自然不是如此。”

  “但是这诸多大派,同气连枝,我等一同上前,自然彼此信任。”

  “可是阁下两人,呵,我等不知道阁下两人的根底,如何能够判明,你二人是我三十六国中的江湖正道,而不是伪装身份,打入我等内部,打算要与大荒寨里应外合的邪道凶人?”

  “除此之外,你可瞧见了吗?”

  蒲浩旷抬手一指正各自结阵,缓慢朝着上面道路逼近的诸多门派弟子,用平淡的语气介绍道:

  “那一处,乃是义西国的大派‘蔷薇雪’,那一处,则是我三十六国中,剑宗之一的星罗剑派,还有那一处,灵榆呼国一等一的大世家,此次乃是派出了两位五品的前辈高人助阵。”

  “这些门派的弟子们不顾己身,冒险前行,而你二人……”

  他声音顿了顿,右手握着卷起来的卷宗,虚点了两下,语带轻蔑嘲讽,道:“就只是两个人,便要打算占这么多人的便宜,半点力都不出,半点危险不冒,一路上山,得以称名?”

  “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些?”

  吕映波低垂的右手微微抬起,王安风左手斜探,格挡住她的手腕,旁边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声熟络的大笑声音,道:“哎呀,老哥,还有嫂子,你们怎么才来,真是,来了也不说上一句,让弟弟我好找!”

  几人下意识朝着那边看去,却见到人群之中走出来一个年纪轻轻的武者,身穿劲装,装扮却有些许不伦不类,腰间一侧挎着刀,另一侧则是悬着一壶狼牙箭,背后背着一杆长枪,一张大弓,脸上挂着笑。

  大步走来,冲那中年人拱手一拜,笑呵呵地道:

  “这不是蒲管事吗?”

  “哎呀真是对不住,我哥哥嫂嫂来得迟了些,又没能找着我,估计这是第一次见到了这样的场面,心里头有些紧张,你看都说不出话来了,我跟你说,小时候我哥哥可比我要能说话地多了。”

  蒲浩旷皱了皱眉,眼底浮现一丝丝轻蔑,看了看王安风,又看了看那陪笑的青年,点了点头,道:

  “原来又是一个江湖散修。”

  “无门无派就无门无派了,还说什么无可奉告,呵,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蓝正真,既然这是你的人,那这两人就划到你那里去,和你手下那帮人一齐负责南侧上的位置。”

  蓝正真笑呵呵道:“应当的,应当的。”

  蒲浩旷带着两名青年转身离去,蓝正真脸上笑容才稍微松缓了些,看了看王安风和吕映波,打了个手势,道:

  “咱们走罢,若是有什么话的话,路上说。”

  王安风点了点头,和吕映波都收起了心中疑惑,两人跟在蓝正真身后,到了蒲浩旷所说的那个位置,发现那里数十人,个个都和那些大门大派的武者不同,这样的区别不需明言,只从身上衣着材质,以及手中兵器上,就能够看得出来。

  那些门派武者,身上的劲装无不是贴合身材,看上去英姿飒爽,手中兵器,更是门派中专司铸造的弟子,用上等矿石打造,虽然无法和江湖中的名剑媲美,却也是难得一剑的利器,保养得当,寒光凌冽。

  眼前这帮人,打扮地却不一样了,简直是五花八门,有乞儿,有书生,更多的就干脆是牧民的打扮,腰间挂着弯刀,那刀不比门派武者手中的兵器那样锋利和好看,刀鞘是旧的,刀柄已经看不出了原来的花纹。

  用了很长时间的刀鞘,会很熟悉刀锋的弧度,不会刮伤刀刃。

  刀柄上的花纹被掌心磨平,也留下了手掌的印记,贴合掌心的弧度,熟悉他们用刀发力的姿势。

  比他们自己更熟悉。

  这是真正厮杀过的武者。

  蓝正真在这里似乎颇有几分身份,当下有人笑道:“要开拨了,你小子是去了哪里?老子还以为你跑了!”

  蓝正真翻了个白眼,骂了回去,几句话将身后王安风和吕映波介绍给了这帮人,然后道:

  “我见到那老杂毛蒲浩旷又为难人了,就接了回来。”

  他见到周围几人眼中还是有些许不信任,便即正色道:

  “这位大哥,刚刚听说是亲自杀死过唐同光那两个人的。”

  当下有人的神色就变了变,那名力士眼底的狐疑散去,大声赞道:

  “原来也是条好汉子!”

  “来来来,他们不愿意跟咱们一齐,咱还不乐意和他们一块儿呢。”

  “正要上去杀个痛快!”

  王安风从这几句话中已经猜到了眼前这些精悍的武者,应当都是没有受到所谓的相邀,不在名录上而自发来此,而其手中,约莫都有大荒寨匪徒的性命在。

  吕映波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微微皱眉,提点道:

  “此地位置,正对休云北峰,是最危险的地方。”

  年岁不过十六七岁的蓝正真摆了摆手,露出一丝嚣张的笑,道:

  “这不正是意味着,我们能够最先遇到更棘手的对手吗?!”

  “大家伙儿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安安全全踏个春的,那是软脚娘们儿的做法,就算是女子,也应该要有拿着刀保护什么的心气儿才行,何况男人?既然来了这里,谁不是打算要和那帮该死的匪徒狠狠拼杀上一次的?”

  “性命早就已经不要啦。”

  “嘿嘿,反正我来之前,已经卖了马和羊,请村子里的老少吃了一顿酒,这一次出来,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几名男子大笑起来,更多人却只是沉默着,一手握着兵器,抓紧每一份每一秒的时机,以磨刀石,让手中的兵器刃口在即将到来的厮杀中更锋利一些,再锋利一些,最好锋利到能够劈开流动的风。

  干脆利落地撕碎对方的咽喉。

  星罗剑派的驻地距离这个地方并不远,夏安宜听到这样的动静,眼神稍微闪动了下,看向旁边一位身着朴素,眉宇间隐隐有些许倨傲的中年男子,微笑道:“方才劳烦蒲管事了。”

  “先前说好的事情,在下定然会寻个时机,全数奉上。”

  蒲浩旷面容稍微和缓了下,道:“有劳少侠了。”

  夏安宜道:“不知,那两人现在……”

  蒲浩旷翻动手中的卷宗,轻描淡写道:“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不过是几个江湖上跑把式武者的兄弟朋友而已,孤家寡人,没有什么身份和地位可言,呵,若是勃刻尔家能来,抵得上千百倍的这种武者。”

  “以夏少侠你的身份,便如千里良驹,没有必要在意这样的一粒灰尘。”

  夏安宜颇为谦逊,连道过誉,嘴角却隐隐微笑,心中没有了最后一丝后顾之忧。

  第二百三十三章 谁说没人?!!

  西域诸多门派为了此次休云北山之事,可谓殚精竭虑,门中虽不能说是精锐尽出,却也算派出了数成实力,一则,大荒寨恶名绵延三十六国,以及大秦边疆,不知道多少人吃过这些恶匪的苦楚。

  若是能够将大荒寨一举铲除,自然能够将自家门派宣扬出去。

  二来,大荒寨的总舵堪称劫掠天下之巨寇,二十余年,不知道多少豪商因他而家破人亡,大荒寨中所储的宝物黄金,其数目定然已经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程度。

  曾有人说,若是能将其资材尽数得之,足可以令一大族裂土封王,享子孙国祚,三十六国自此变作三十七国,可以想象那样的宝物有多少,就算无法尽数得而有之,些许皮毛,已经足以振兴门派。

  三来,年轻一辈正需要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以展示自身武艺,与同辈武者争锋,若能够独占鳌头,自然也是事关门派兴衰传承的大事。

  为了此事,大多门派都已将自家弟子之中最为杰出的晚辈派出来。

  此刻众人用了围猎的战法,从休云北山山脚往上推进,如同烈焰焚山,不过行了半个时辰,便遇上了冲杀下来的大荒寨悍匪,和行在北侧的‘蔷薇雪’碰上。

  门中长辈未曾出手,只大弟子凤湛芳持剑,领着诸多弟子一齐围上,不过数十招,便将那些亡命杀出的悍匪斩落,其中一人隐藏实力,趁着众人心神放松的时候,骤然暴起,以一手‘推窗望月’,将一名少女击退。

  旋即纵起身形,仿佛飞鸿一般,朝着一侧奔逃,其脚步敏锐至极,在山石之间来回跳动,轨迹毫无规律,极难捉摸。

  但是才不过跳出了数丈,便觉得脚腕一痛,却是一条长鞭纠缠住他。

  长鞭的另一端在一名姿容妍丽的女子手中,旋即口中清喝,长鞭仿佛灵蛇,轻而易举震散了那悍匪经脉中的内力和绷紧的肌肉,然后一卷一抛,将其硬生生砸在了一块山石上,砸了个脑浆迸裂,当场丧命。

  凤湛芳手腕一震,长鞭回缩,未曾直接收回,反倒如波涛逆卷一般,落在先前受伤的少女身上,在其背上抽击了一下。

  那少女不过十六岁年纪,本就被凶狠匪徒吓得小脸发白,当下又挨了一鞭,只觉得经脉剧痛,仿佛雷噬,一下半跪在地,身躯微微颤抖。

  修长脖颈处露出了鞭稍留下的痕迹,妍丽如蔷薇怒放。

  长鞭收回,笼在粉白长袖之下,凤湛芳面容微寒,道:

  “各自惕醒,勿要在如同韦怜南一般。在群雄面前,坠了我蔷薇雪的名头。”

  众多弟子心中凛然,齐声喝是。

  只得一名女弟子将那少女搀扶起来,轻声道:“怜南,你可还好么?”

  韦怜南双眼含泪,道:

  “痛……”

  其师姐轻声道:“你且忍着,我先给你上些药,咱们还得要再跟上大师姐才行,唉,先前就与你说,勿要惹恼了大师姐……”

  那边已经有人再喊她们两人,那名年长些的女子勉强用内力将药膏敷在韦怜南的背上,两人提起精神,赶上了前面众人,依旧结成了剑阵对敌,凤湛芳武功已经到了六品境,手段毒辣非常。

  非但是寻常的悍匪不是她的对手,就连几名已经成名的恶徒,也都无一例外,被她的鞭子抛飞,砸在山岩上,死无全尸,惹得同行的其余武者心中震动非常。

  不只是这边,其余各处,也都有渐渐地有年轻武者崭露头角。

  其中尤其以司徒玉书,姜安宜,赫连克几人最为出色,而星罗剑派第一次行走江湖的岳月,也再师兄的照拂下,成功单对单击杀了几名匪徒,稍微在年轻一辈中打出些声名去。

  “师妹,如何?”

  姜安宜将手中的长剑从地上一名悍匪的咽喉处拔出,微笑看向旁边的岳月,少女仍旧是身穿一身黄衣,但是衣摆上已经不复先前的洁净,溅了些血迹,摇了摇头,道:

  “师兄,我还好。”

  姜安宜略有失望,仍旧微笑道:“那若是有些累了,便与我说一声。”

  “师兄护着你。”

  岳月摇了摇头,道:“师兄你连战了这么久,我如何还能够拖累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言真意切,双眼明亮,因为紧张和高强度的出手,面颊微红,与平素安静娴雅的模样完全不同,姜安宜心中不由得豪情万丈,手中长剑一摆,大笑道:

  “如何能够叫做拖累?”

  “区区大荒寨,不过只是些许土鸡瓦狗,何足挂齿!”

  便在此刻,突然听得了一声诡异笑声,道:“好一声土鸡瓦狗,好一声何足挂齿,正道的小崽子们,爷爷我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你口中的区区,究竟是如何的水准。”

  这笑声响起时候,还远远在天边,飘渺难测一般,等到最后一个区区出口时候,已然近前,但是此地武者甚多,居然没有一人能够看到开口之人的踪影,就仿佛,那开口的过真是鬼魂一般。

  邢凌雪双眸微睁,口中喝道:

  “安宜,小心!”

  旋即手腕一震,长剑出鞘,然则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剑影只是扫过一处残影,姜安宜身前三步处,突然出现一名身材消瘦,仿佛竹竿一样的男子,双眼毫无神采,仿佛泥塑。

  右手如弹琵琶,往前一拂,五指次第律动,姜安宜只是来得及将手中的长剑抬起,五指已然敲击下来。

  铮地一声,那柄出自于门中高人手笔的长剑直接从中间断裂,姜安宜则是整个人抛飞出去,人在空中,便咳出鲜血,跌坠在地上,仿佛滚地葫芦一般,整个人登时间受了不轻伤势。

  这也是那人手下留情,还要打算多做戏弄,否则这一下就要了他性命。

  邢凌雪心中一怒,手中长剑震颤嗡鸣,气机引动,天际之上,隐隐星辰闪耀,星光被剑法引动而下,如梦似幻,剑与星光相合,以超越剑鸣声音响起的速度,极为精准,连续刺出。

  一道道剑气纵横交错,几乎瞬间纠缠而去,将前面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峰头削平,其音轰然若雷霆,数十里清晰可闻。

  但是剑气散去之时,那男子身影却仍旧清晰可见。

  右手伸出,仿佛夹住一死物一般,将剑刃直接死死夹住,那鬼魅般的声音响起,嘿然笑道:“剑气生雷音,都说邢凌雪是星罗剑派这一代弟子当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仍旧还是差了那么一筹。”

  言罢他轻描淡写,屈指一弹,邢凌雪手中名剑飞雪震颤嗡鸣,那种震颤似乎和她体内的心跳相合,即便是强如邢凌雪,仍旧瞬间双眼恍惚了一下,那枯瘦男子趁此机会已然欺身近前。

  邢凌雪本应立即弃剑后退,但是她毕竟是一名剑客,未能立刻做出判断,再想要弃剑,已然太迟,只听得咔擦咔擦两声,邢凌雪双手手腕已然不正常扭曲,朝后抛飞而出,面色惨白如纸。

  而那男子负手而立,看向夏安宜,嘿然冷笑道:

  “这便是你嘴中区区的土鸡瓦狗,可是看起来,你们门中下一代,似乎连我这土鸡瓦狗都不如,而你们呢?又算是什么?渣滓?”

  夏安宜眼中浮现极浓重的恐惧。

  岳月咬牙战起,道:“诸位,结阵!”

  手中长剑一抬,诸多星罗剑派弟子强忍住心中惊惧,结阵往前,那黑衣男子手掌只是微微动了动,只听得丁零当啷一阵脆响声音,诸多人手中之剑登时全部碎裂,跌坠在地上。

  岳月看着手中剩下的一节断剑,双眼茫然。

  天下怎么可能会有这样恐怖的身法和武功的?

  那黑衣男子此次出现似乎只是为了折辱三十六国各大派别的联手,并未顺手杀了岳月,于折断星罗剑派诸人手中长剑之后,飘然若鬼,大笑而去,其身法高妙,有数名武者不忿上前阻拦,尽数被其击落。

  无论是先前崭露头角的各派弟子,还是说各家长辈,都只是回防,不曾追击,倒不是说正面难以对敌,只是此人轻功之强,委实已经有些过于高妙,追之不上,冒然行动,不过是落人把柄。

  当下三十六国各大派,只是听着那刺耳难听的怪笑声音不断在空中回荡。

  “这便是三十六国江湖?”

  “嘎嘎嘎,歪瓜裂枣,只不过一帮废物草包,也能够自称为是江湖大派?笑死个人,笑死个人!你们的宗师呢?你们的四品呢?”

  “怎么,就等你们送死么?嘎嘎嘎。”

  “废物,废物……”

  众人听得这般刺耳的声音,无不是心中激怒,却又碍于轻功委实不是对手,追出去也只是白白丢脸,只得暂且忍耐,可他却又纠缠不去,只在众人身旁飘飞,众人面色便越发难看。

  王安风抬了抬眼。

  右手从刀柄上松开,放下,似头痛般叹息一声。

  吕映波怔了下,旋即也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朝着右侧看去。

  天空中挑衅众人的那黑衣男子突然感觉到一股惊人的杀气骤然爆发,死死锁定自己,神色一变,口中怪叫一声,道:

  “老怪物出来了吗?!”

  “嘎嘎嘎,就这样忍不住气么?”

  身形腾空,远处山上突然爆出一团恐怖的气浪,气浪散去,山岩上一道道巨大的裂痕,仿佛天神在地上留下的伤痕。

  邢凌雪神色突然一变,道:“是,是,是他来了!”

  “咳咳咳,是他!”

  “他来了!”

  众人看到,那裂痕当中,是一根青色的箭矢。

  箭矢崩碎。

  直到这个时候,仿佛奔雷般呼啸的声音才迟迟响起,而在同时,黑衣男子的身躯不断地在空中挪移躲闪着,而对面的那一座绝壁上,不断炸开一团一团气浪。

  而箭矢射出时候的剧烈嗡鸣紧随其后。

  大地几乎都在震颤。

  蒲浩旷握紧了手中的卷宗,神色略有激动。

  “是勃刻尔家家族来了!”

  “这样的实力,定然是勃刻尔家族的族长,只有五品的实力,才能够射出这样强的箭。”

  周围众人闻言,无不心中重重松了口气,带着期盼,看向那一处方向。

  一连不知射出了多少箭矢,纯粹的气爆形成了浓厚的云雾。

  黑衣男子却仍旧能够躲闪住,却也已经临近极限,心中惊惧,想到对面的人就算是实力五品,一口气射出这么多箭矢,定然已经力竭,当下强提气机,迅猛扑出。

  一名六品武者纵跃而出,欲要将其阻拦,却被数招之间击落。

  黑衣男子双眼怒睁,仿佛厉鬼,已经失去了先前的从容,那些箭矢,每一枚都攻向他的要害,生生逼迫他躲避,逼出了内伤,当下迅猛前击。

  内力气机,风起云涌,先前射出的气爆云雾尽数散去。

  蒲浩旷和邢凌雪满怀期待去看,却发现并非是身躯英武的骑射名家之主,持弓之人身躯颇为修长,左脚在前,踏足峰顶,衣摆随风而动,气魄虽然不凡,却要年轻许多,面容苍白,黑发随风而动。

  且有一只鹰钩鼻,以及一双天然凶恶的三角眼,冰冷锐利。

  仿佛盘旋在天际的雄鹰。

  微微一抬手,背后已然冲出数十骑,皆身穿黑衣黑甲,背后斗篷随风招摇,所骑却并非是骏马,而是肩高一米有余的黑狼,齐齐张弓骑射,箭矢爆射而出,生生阻碍住黑衣男子的动作。

  但是后者已然晃出诸多残影,瞬间出现在了持弓男子的前面。

  “死罢!”

  杀机遍体,有着凶恶三角眼睛的世家字嘴角却微微挑起,其背后,另外一股比其更为凶恶庞大的气机,骤然暴起,其隐蔽之能强横,以黑衣男子近四品的实力,居然未曾察觉,被这一道气机瞬间冲击。

  只是瞬间,只是一瞬间的气机迟滞。

  但是对于天下一流的暗杀者而言,一丝时间已然足够。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道流光从天空中闪过,那轻功高渺,轻而易举,戏弄了整个三十六国高手联手的黑衣男子凝滞在空中。

  一名模样俊朗的男子出现在他的上空,轻轻踏在他的背上。

  负手而立。

  黑衣男子跌坠在地。

  而属于新晋五品的庞大气机,似乎是欲要彰显自己的存在,毫不遮掩,掠过天地之间,旋即踏足虚空,丰神俊朗,气度超凡过人,只是不知为何,他的背后背着一个竹筐。

  但是在此刻高人气度之下,一袭青衫,反倒是更添雅趣。

  持弓的世家子冷笑了两声,嘴里似乎吐了口唾沫,咒骂了两句,然后催动胯下肩高两名有余,极有西域气度的赤红色巨狼,慢慢往前,数十匹黑狼则紧紧跟随其后。

  那位后出现的五品高手则是足尖轻点,飘然往前。

  蒲浩旷当下往前,含笑道:“多谢勃刻尔前来援助,还有这位大侠,在下是拜武山中的……”

  为首两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神色淡漠,只是往前,从他左右走过。

  蒲浩旷脸上的微笑微微凝滞。

  深深吸了口气,微笑着转过头来,看到那位有着凶恶三角眼,强弓如奔雷的世家子,以及背着竹筐,一袭青衫颇有雅趣的男子,飘然往南侧而去,不由得微微一怔。

  当看到这两人竟然直勾勾朝着先前那一男一女而去的时候,心中不由得一颤,连忙道:“两位前辈,这两人,这两人并非是我等邀请的名录之……”

  他的声音凝固了。

  持弓男子翻身下了坐骑,手中强弓倒插在地。

  青衫男子将擦了擦衣袖。

  然后,于众目睽睽之下,方才配和无间,以强势碾压了那名黑衣男子的两位高手,对着冷着脸的黑衣男子半跪在地,叉手行礼,神态恭敬,口中齐齐喝到:

  “属下来迟。”

  “还望公子恕罪!”

  第二百三十四章 叛徒,打乱的计划

  蒲浩旷脸上的表情凝固地像是琥珀里面张牙舞爪的虫子。

  然后这种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从不屑,到想要甩清楚关系,再到谦卑灿烂的笑容,只用了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

  在众人一时间因为震动而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是唯一动作不停的人,呵呵笑着凑上前去,本应该挺直的身躯微微朝着前面弯曲了一个微妙的弧度,尊敬,谦卑,又不显得过于献媚,道:

  “毕竟是勃刻尔家族的贵客,以我们的身份,实在是没有办法接触啊,在下便说,怎么看上去一股英气怎么得也挡不住,呵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脸上客客气气,双眼放亮,像是那种草原上最好客的人。

  顾倾寒和生哲瀚却已经听到了他刚刚说的话,顾倾寒挑了下眉,右手抬了下,却被传音阻拦,只是亲热地在蒲浩旷的肩膀上拍了拍,微笑低语了两声,蒲浩旷双眼微微瞪大,红润的脸色登时间变得煞白。

  顾倾寒后退一步,微笑道:

  “去吧去吧,都散了罢。”

  等到周围人因为顾倾寒两人出场的骚动逐渐平静下来之后,王安风捏了捏眉心,面无表情道:

  “你们二人为何回来?”

  顾倾寒转过头来,满脸诚挚道:“哎呀,那自然是因为舍不得公子你了,不要说是大荒寨,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属下也绝对不会皱哪怕一下的眉头。”

  王安风头痛,顾倾寒两人突然出现,将他原先的打算全部都打乱。

  周围人看向他的视线已然发生了变化,先前的敌意几乎是瞬间就荡然无存,先前对他极为排斥的江湖人,在发现他的视线扫过来时,无不脸露尴尬讨好的微笑,心中更有忐忑。

  这样便无法游离于众人之外。

  王安风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声音仍旧算是平淡,道:

  “既然如此,你二人就跟着吧……”

  然后抬头看了看休云北山的山顶。

  这个位置已经要到山腰更上一层了,山顶山的位置过于险峻,难以容纳太多的人,在往上面一段时间,众人就应该要抵达山顶。

  从他得知的情报来看,白虎堂这一次真正的目的,除去了令大荒寨‘消失’,借以隐藏某些高手之外,还有两个目的,一则能令己方的暗子成名,二来借机铲除部分眼中钉。

  王安风想了想,传音道:

  “标记了几个?”

  吕映波神色冷淡,言简意赅答道:

  “二十七人。”

  “点星剑派三人,翔鹰堂一人……,其中年轻一辈十六人,六品以上二十一人,这些人方才表现足够突出,有相当概率是白虎堂暗子。”

  “我给他们留下了三种毒。”

  “除非有四品巅峰亲自出手,否则绝不可能从他们身上除去,就算是四品出手,那毒也不会消失,而是会留在那名四品身上,到时候就能够找到其余的白虎堂成员……”

  王安风点了点头,右手垂在袖口,屈指轻弹。

  一道迷蒙流光被气机裹挟,瞬间飞跃了数百米的距离,一名年轻的武者正将一名悍匪击毙,迎来了众人阵阵喝彩,却未发现,自己的脖子上被那道肉眼难辨的粉尘击打了正着。

  王安风收回视线,双眼眼底泛起淡淡的流光。

  视线变得稍微有些昏黄,像是日落之前的大地,在这样的视野当中,一位位极为活跃,当者披靡的武者身上,有赤金色的流焰慢慢升起,像是一团团的火炬,极为显眼。

  然后用心将这些人的名字一个个记在了心底里。

  吕映波的传音顿了顿,再度响起。

  “但是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王安风答道:

  “之后?在把他们的名录送往大秦刑部之前,先对他们进行一次辨别,以防止牵连到无辜之人。”

  “然后再对他们进行一次检查,或者能够搜查出些许蛛丝马迹。”

  “而且,那些年轻一辈的暗子尚且不论,年长的暗子往往在当地的江湖之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以万兽谷为例的话,他们有很大概率参与了白虎堂的某些布置。”

  “到时候就可以继续搜查。”

  “组织一旦过于庞大,就会有种种的问题,其中成员冗杂难以避免,只要有一人不够坚定,就能够顺藤摸瓜,不断向上,除非他愿意当机立断,将所有向下的联系全部斩断,否则最终都会通向白虎堂的核心。”

  王安风凝眉,将自己的思索告诉旁边这位暂时的盟友,一边挥舞着手中的连鞘长刀,轻描淡写将朝着自己射来的弓箭暗器全部拨开,若不仔细去看,表现地就像是个寻常的武者,而且速度不快,落在了众人的身后。

  也只有在这样的位置,才能够以自己的气机联系天机术‘牵机’覆盖出去。

  他的气机几乎笼罩了全部的武者。

  只要他想,可以瞬间转虚为实,将自身气机凝聚至天机术‘牵机’所覆盖的任何一处地方,毫无征兆,发动足以威胁到四品境界武者的雷霆一击。

  气机在外,而体魄在内。

  此刻的王安风,不过是按照身体的本能在应对袭来的暗器和武者。

  而在同时,诸多武者对于他的态度,以及数人的低声咒骂,也清晰入耳,却并不在意,只是注意着谁人在与大荒寨对抗中逐渐展露头角,再度在心中记下了两人。

  他像是少年时和王叔上山猎山猪,潜藏在厚重的草堆里面,充满了耐心,蛰伏了气息,等待着猎物上钩。

  要冷静,要有耐心,只有这样,才能够尽可能多地引诱来猎物。

  而在此刻,王安风发现吕映波看自己的视线似乎有些异样。

  挑了下眉毛,道:

  “怎么了?”

  吕映波摇了摇头,收回视线,淡淡道:

  “只是好奇。”

  “你刚刚的……决定太过于娴熟了,若非是我知道你的身份,几乎以为你是出身于大秦的刑部,可是你后面的话,又像是个熟悉大势力的人说出来的。”

  “当真一点都不像刀狂。”

  王安风的心里重重一跳,神色平淡,道:

  “你大可以好好猜猜。”

  “或者,我正是大秦刑部的人。”

  “也或许,我的背后有一整座庞大势力。”

  “所谓刀狂,于那势力之中,不过最弱之人。”

  吕映波摇了摇头,道:“你知道这绝无可能。”

  王安风神色平淡,拨开飞来的暗器。

  先生说过:比起被人看出自己的破绽,不如主动说出来。

  利用对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本能判断。

  ……

  生哲瀚撇向旁边的顾倾寒,道:“你怎么回来了?”

  顾倾寒脸上保持着雅致的微笑,嘴唇细微开合,道:

  “我本来是想要走的。”

  “嗯,所以?”

  顾倾寒道:

  “但是他给的丹药太香了点……”

  似乎是觉得这样的理由多少有些尴尬,顾倾寒装模作样咳嗽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道:

  “那你呢?”

  生哲瀚手中之弓张开,射杀一人,淡淡道:“我已经说了我出身于世家,世家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话,必须要像是孤狼一样,去依附强者。”

  “你这样独行的江湖人,是不会知道的。”

  他的声音顿了顿,眼底里有异色闪动。

  跟了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有那样的上等丹药。

  若是死死跟在后面的话,还能够得到什么?

  神兵利器?

  上乘秘籍?

  每一种都是足以令一个世家发生脱胎换骨般的巨大变化,而这些东西,在江湖上是极为难以获取的,哪一种不需要生死厮杀?哪一种的危险比与刀狂同行差了么?

  最不济,就算是自己身死,只要刀狂活着,定然会善待家族。

  生哲瀚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手中弓箭不停,连续射出,便如疾风暴雨,突有一名精悍武者悍不畏死厮杀向前,趁着生哲瀚来不及张弓,猛地劈出了手中之刀。

  生哲瀚右手抬起,一指弹出。

  在那名悍匪死不瞑目的注视下,一道比起箭矢更为迅猛的劲气从生哲瀚的指上爆发,径直穿过了那名悍匪的心口,登时毙命。

  在解决了那黑衣男子之后,三十六国诸多大派的推进速度加快了不少。

  约莫过去了又有半个时辰,众人几乎已然人人见血,距离山顶峰头,也不过只剩下了一刻多些的路程,剩下的道路变得越发狭窄起来,道路最狭窄处,山路两侧突起高峰绝壁,名为一线龙喉。

  王安风看了看左右的环境,开口道:“都稍微小心些。”

  蓝正真杀地兴起,闻言奇道:

  “怎么了?”

  王安风道:

  “这个地方容易埋伏伏兵。”

  蓝正真愣了下,忍不住笑道:

  “咱们这是江湖事情啊,而且,想要让江湖人像是军人一样令行禁止的话,未免太难了些……”

  说着已经不顾王安风的阻拦,冲入其中。

  姜安宜看了停步的王安风一声,冷笑着持剑往前。

  正当诸多武者穿过最中间的时候,王安风耳廓中传来了一丝古怪的声音,脚步骤然停住,而在同时,弓弦震颤声音连绵不绝,众人下意识抬头看去,从狭窄山路往上面去看,整个天空在瞬间暗淡下来。

  高呼之音响起:

  “渡河未半,击其中流!”

  “射!”

  密密麻麻的箭矢仿佛蝗虫一般,激射而下。

  不需要更多的准头,箭矢倾尽全力,射向天空,坠落时候,箭簇自然向下,以更为猛烈的方式,将一些躲避不及的武者直接钉杀。

  裹挟了浓厚劲气的箭矢,其上覆盖内力在这一瞬间以相同的频率微微震颤,彼此连携,像是一片不断起伏的光海,每一次的起伏,代表着一名武者倾力射出的箭矢。

  在这一瞬间形成的震撼程度,丝毫不逊色于一名四品高手全力出手。

  朝着下面的武者硬生生砸了来。

  那并非是单个武者的力量。

  兵家战阵。

  先前模样稚嫩,口气嚣张地厉害,对王安风却很客气的蓝正真被一枚箭矢直接刺穿了咽喉。

  那帮单纯为了杀贼而来的力士冲地太前太快,身上的衣衫太单薄,被轻而易举地撕扯。

  姜安宜被刺穿了心口,钉杀在地。

  王安风的瞳孔收缩,整个人的身躯凝固,双眼朝着前面看去。

  他看到了更远些的地方。

  而在同时,两侧山岩轰然垮塌,大块的山岩朝着下面砸下来。

  诸多武者慌乱之下,有的往前奔逃,有的却往后退去,因此反倒是承受了许多的攻击,活下来的几乎人人带伤,淹没在不知道积蓄多久的兵家杀阵之下。

  整齐划一,连续三次兵家杀阵的杀招冲击,旋即两侧绝壁上面垂落了一条条的绳索,身着黑甲的武者从悬崖绝壁之上垂落而下,不像是先前遇到的大荒寨匪徒,这些人的脸上没有愤怒疯狂,没有走投无路的歇斯底里。

  只有冰冷而镇定,冷静地令人可怕。

  落地时候,在地上翻滚一周,卸去了原本的力度,旋即将手中盾牌重重砸在地上,戒备着前面已经无法形成威胁的敌人,身后一人手持长枪,猛然自盾牌缝隙中穿刺而出,瞬间洞穿其中一名武者的心口。

  拔出之后,两面盾牌将那武者击打在地。

  整齐划一踏步上前。

  每六人一组,两名刀盾手在前,一名长枪突刺,两侧弓弩,背后之人,手中则持剑,八面宽剑。

  刀盾御敌,长枪突刺心脏。

  弓弩远程压制。

  背后之人手中宽剑收割。

  一共数个组合,冰冷无情,以惊人的精准和效率,收割所谓的江湖精锐,那些江湖大派弟子,每一人单对单都能够轻易杀死这些穿黑甲的武者,但是现在,却只是被轻而易举地屠杀。

  所有的屠杀在来不及救援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黑甲的战士们行动从容,动作老辣,即便面对着的是武功比起自己更强的对手,但是却并没有半点迟疑,仿佛他们只要还聚集在一起,就没有人能够将他们击败。

  即便是面对着很有可能将自己击杀的劲气,前行的刀盾手也没有半点迟疑。

  只需要争取一瞬间就可以。

  他们抱着这样的信心,哪怕自己只能支撑数息时间,但是在自己被杀之前,自己的同伴一定会击出最强的一击,为自己争取喘息的时间。

  这一边武者在连连后退,本能后退,远离前面的人间地狱,浓郁的血腥味道令他们失去了心中的骄傲,下意识往后,不断往后,因为这个原因,原本在后面的王安风,反倒出现在了前面。

  双拳缓缓握紧。

  一共四十八人而已,像是四十八具铠甲,却令这边的江湖高手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的年纪已经不再年轻,他们穿着墨色的陈旧铠甲,腰侧旋盖腰牌的地方,只是一面已经被摩擦地看不出模样。

  他们的前面,大步走出了一人。

  气息第四品,身上穿着铠甲,脸上却挂着一张面具,视线落在吕映波的身上,顿了顿,道:

  “原来是你。”

  他的声音冰冷,像是刀剑在碰撞。

  吕映波的双眼瞪大,手掌微微颤抖,咬牙切齿:

  “是你,是你!”

  “其他人呢?”

  身披玄甲的男子声音淡漠,道:

  “其他人?不需要其他人。”

  “只要我等,就足以将你们尽数埋葬在这里。”

  “只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居然是你做了叛徒。”

  另外一道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响起。

  “叛徒?那不是你么?”

  男子微微一怔,那些以及还没有往后撤离,靠得还算是近的人都听到了这个声音,双眼含泪的岳月下意识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眸子微微瞪大。

  不是某位成名高手,不是某位门派长老。

  先前一路表现得像是寻常武者的黑衣青年往前走出,越过了‘保护他’的两个人。

  他走得似乎很慢,但是他们却完全反应不过来。

  手掌一招,一柄大秦横刀模样的战刀铮然鸣啸,落在他的手中,旋即微微一震,刀锋抬起,于众人逃遁时候,只此一人,逆着这无形无质的浪潮,锋锐笔直指着那名将领打扮的男子。

  平素温和,哪怕被人讥讽,哪怕被人无视,哪怕受到耻辱,不曾半点波动的眸子里,在这个时候有情绪在剧烈波动着。

  他左手从怀中一弹,衣襟垂落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白玉。

  玄甲男子的衣襟处,也有一块。

  一模一样。

  第二百三十五章 神武府府主的职责

  两面玉牌在穿过血腥峡谷的山风之中微微拂动着。

  气氛在这一时间变得凝固了。

  但是除去了当事的两人,并没有其余人发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们在恐惧着,也在心中盘算着,而对于能够认得出这玉牌的人而言,却有仿佛波涛汹涌般的情绪在心中激荡着。

  四十八名黑甲甲士冰冷镇定的神色瞬间发生了变化。

  那名身穿明光铠的男子脸上有面具,没有人能够看得清楚他的神色,但是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浪几乎是瞬间从那已经古旧,却仍旧一尘不染的铠甲上升起,然后朝着周围扩散而出。

  铠甲上擦得一尘不染的甲叶肃杀鸣啸。

  两侧的山岩再度轰然垮塌下来,倒插在尸体旁边的兵器嗡鸣着。

  肉眼可见的气浪化作猛虎向前。

  王安风手中的直刃横刀刀锋向前,立足不动,将猛虎般的气浪从中间斩开,气浪继续向后,他的衣摆和两鬓的黑发向后微微舞动,低昂的刀鸣声音从刀锋处朝着后面蔓延,低低萦绕。

  那名男子的视线落在王安风衣襟的白玉上,凝固了下,然后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包含着极为浓郁情绪的声音,其中最为浓烈的是清晰无比的恨意,不甘,以及因为这不甘和恨意而出现的杀机。

  “原来是,你们……”

  顾倾寒的瞳孔骤然收缩,在这瞬间,他的身躯似乎都直接失去了温度,下意识往前一步,手中的匕首弹出,身躯微伏,青山之下的脊背弓起。

  未曾动手,只是单纯的杀机,就令他处于临战状态,心中几乎马上就会被杀死的感觉无比清晰。

  生哲瀚深深吸了口气,将手中强弓搭在手中,掌心有粘湿的冷汗。

  他完全没有把握在这个距离对对方造成任何的伤害,说来可笑,他出身于骑射世家,之后所修行的指法也多有利用轻功周旋的手段,但是以他的眼力,在这段距离中,竟然看不清楚对面的人。

  并非是目力不够。

  那个人的身上似乎有一层肉眼难以看到的气焰,让他的视线下意识偏离开来,不敢直视,生哲瀚抿了抿唇,手中强弓微震,一根箭矢旋转着射出,却在射出之后,被前面的王安风以手中之刀斜斩,在空中劈裂。

  箭矢跌坠在地上。

  生哲瀚愣了愣,和顾倾寒一起看向前面的王安风,满脸不敢置信,王安风抬手将手中的断刀扔在地上,斜持着手中与大秦横刀的制式相同的直刃刀,道:“这件事情不要插手。”

  王安风看着前方男子衣襟处的白玉,心中震怒。

  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幅一幅画面,有碧波千顷如似故人来的名将,有最后一役,从天下各处汇聚而来的白发老卒,有自甘困守二十年的梅忘笙,有一府破一国的传说,有白发苍苍的老卒豪迈大笑……

  剩下的,便交给你们了。

  那是无数人坚守的,无数人到死都不曾放弃的东西,现在在前面那面代表着神武府核心的玉牌之下,几乎有些可笑。

  大荒寨,劫掠天下二十余年。

  不知道多少人,无论是秦人,六国之人,西域之人,不知多少无辜者丧命在大荒寨风闻天下的马队之下,来去如风,三十六人就能够以楔形军阵冲锋,这样足以止小儿夜啼的传说来源,已然尽数在此了。

  为何能够以马贼的身份,做到这样的事情?

  为何能够来去如风?

  为何西域三十六国没能抓住他们?

  朴素的白玉在风中微微吹拂起来,然后碰撞在玄甲上。

  因为他们用的,是二十余年前,以一府之力,横扫天下的神武府战法。

  “这是我和他,和他们之前的事情。”

  是作为神武府之主的职责。

  王安风双眸微抬,锁定了前面的面具男子,握紧了手中之刀,旋即大步往前,顾倾寒禁不住就要喊出声来,就算是刀狂,但是对面的对手显然也绝不会是寻常的四品,何况一名四品的武将背后还有精锐属下的情况下,真正实力极为难以估量。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看到对面那面具男子冷笑一声,也同样在顾倾寒等人完全无法理解的目光当中,离开了自己的属下,右手抽出一柄直刃长刀,朝着王安风往前。

  “原来那里的懦夫们的后辈,还有点胆量在。”

  “不错。”

  男子口中冷笑,猛地踏前,手中之刀化作双手持刀,猛然前劈,撕扯出了一阵恶风,王安风双手一上一下握住了修长刀柄,旋即以几乎一模一样的刀法,几乎一模一样的出手角度,猛地劈出。

  两柄刀在瞬间碰撞在一起,刀锋对刀锋,发出了铮地一声鸣啸。

  ……

  粗陶质地的酒碗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大秦·江南道。

  西域只是稍微有了些许的绿意,大秦的江南已经是繁花锦簇,青石小路,河水蜿蜒着从城池当中流经,沿着河水,十数里柳树成堤,来往行人,纳凉赏景,络绎不绝。

  “来,干!”

  豪迈的声音中,数人将手中酒碗抬起,碰了一下之后,尽皆一饮而尽,这里有老者,有中年人,最年轻也是中年人了,不复少年,可就算是作文士打扮的那个,眉宇之中,也有三分悍勇之气。

  一仰脖将江南道难得见到的烈酒喝了干净,居然无一人脸上有异色,引人侧目,看着这一帮占据最好赏景位置的人,十数人将两名老者围在了中间,大口地饮酒,眉宇间有难得豪气。

  白发狂乱如狮的青山老者安静饮酒,旁有一名老者慨叹道:

  “如此,我等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能够聚在一起了?”

  “离老头子,偶然能够见到,其他人却像是消失了一样,想要像这样把你们都聚起来,可算是一件天底下最难的事情咯,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够见到你们几面。”

  “不过可惜,梅忘笙那小子入朝堂述职了,老道士又缩在山上不肯下来,公孙又得要照看现在的神武府,否则的话,当年一同去雪山的大家伙儿,倒是能打个眼熟。”

  肩膀宽阔,穿着一袭文士青衫,白发狂乱如狮的老者沉默了下,道:

  “还少一个人。”

  出身于尉迟,曾经位列大柱国之一的消瘦老者张了张嘴,这些许久未见的老友间气氛突然就消沉了下去,老尉迟喝了口酒,呢喃道:

  “你说的是他?”

  离弃道点了点头。

  “人不死,城不破。”

  “大纛不倒。”

  “神武,张纛。”

  ……

  休云北山,王安风终于看到了为何,以一介马匪匪徒,能够在三十六国疆域纵横往来的理由,他本可以用自身领悟的剑法送兵解,可以用神兵利器,用麒麟烈焰,但是他心中一股心气却令他只是往前,手中所施展的,是神武府的刀法。

  而对面气焰冲天而起的猛将,手中所用,同样是神武府刀法。

  这是当年神武府初创,为了令属下快速形成战力,所有的高手聚在一起,苦思冥想创出的刀法,可以做到有进无退,舍生忘死,也可以步步逼近,以守为攻。

  王安风得蒙离弃道在扶风传授这一门刀法,而对方则很有可能是当年创这一路刀法的人,双方都是四品境界的武者,一者内功境界更为高深,另外一个则是所修内功高深,一时难分上下,刀法凌厉,越发猛烈。

  因为都对于这一路刀法熟悉异常,看上去倒像是同门切磋一般,但是那般力量和速度,却远远不是切磋所能够比拟的凶险毒辣。

  两人瞬间靠近,两把横刀碰撞在一起,整齐划一往下压去,四目逼视对方:

  “叛徒……”

  “叛徒?”

  黑甲大汉只是冷笑,似乎王安风的出现令他心中的愤怒达到了极限,而他也并不打算遏制这样的愤怒,反倒是令这怒火畅快地爆发出来。

  双手持刀,卸去礼道,猛地后退一步,手中的刀再度劈斩而出,迅猛而刚烈,带着与敌同归于尽的决绝,王安风抬手一刀横栏。

  碰撞时发出的刀鸣声音不绝于耳,是最为朴实的刀法,但是因为简单质朴,在足够的速度和力量之下,反倒拥有极为可怕的威力,其余人只能够看到两道身影迅速碰撞,从这一处瞬间出现在了另一处。

  伴随着手中横刀的挥舞,碰撞,发出刺耳的刀鸣声。

  顾倾寒神色逐渐郑重起来,呢喃道:

  “你有没有发现,他们的刀法……”

  生哲瀚点了点头,轻声道:

  “同出一脉。”

  两柄横刀再度狠狠碰撞在一起,发出不逊色于雷鸣般的声音,除去了吕映波三人之外,就连生哲瀚的属下都暂且后撤了相当的距离,在这样的两名高手贴身厮杀时候,轻易靠近,最可能的结果就是被迸射出的刀气撕碎。

  那名带着面具的黑甲武者一刀一刀劈落,招式和技巧都极为老辣,口中冷笑:“叛徒?!哈,谁是叛徒?!”

  “我?”

  一刀重重劈落,王安风以拦刀式将这一刀借住,刀气迸射,在两侧绝壁上斩出了两道深深的痕迹,他毫不迟疑看着前面的男子,道:

  “神武府令,杀无辜之人,为乱军。”

  “为乱军者,斩!”

  王安风想到过去那为此名而战的白发老卒,猛地提膝上前,膝盖重重撞击,被对方以左手曲肘接下,轰然爆响中,空气被急速移动的庞大力量压缩成了粘稠而高温的气浪,朝着左右迸射。

  王安风踏前,右手持刀,再度劈落,他的心中有一道道画面闪过,是在前往天雄城前,惊鸿一瞥的凶狠毒辣,是像是蝗虫过境一样,刀锋之下绝不留活口的贼匪,是结成军阵的双头蛟龙,是脸上有鞭痕的孩子,腿脚伤口化脓的老者。

  这是他曾经见到过的,也有更多他没有见到过的。

  “你二十年里,杀了多少无辜之人?”

  “所有的先辈舍生忘死求来的,是这样吗?当年不惜为之死战的,就是这样?!”

  “神武二字,你不配!”

  当!!!

  连绵的震颤之中,出现了一道刀鸣,王安风重重劈落的横刀刀锋劈碎了对方肩膀上的铠甲,镶嵌入肩膀当中,但是却不能更进一步,一只粗糙的手掌死死握住了王安风握刀的手腕。

  刚刚的拼杀之中,对方的力量绝对在他的下风,但是现在却能够硬生生暂时遏制住他的发力,黑甲男子双眼看着他,虽然正在抵挡那种狂暴刚猛的劲气,仍旧足够平静,道:

  “呵,我突然不想要杀你了,你这样子,和我以前认识的人很像。”

  “他就是这样,哪怕是自己饿着肚子,也一定想要保护其他人,能够把干粮分给周遭遇到的百姓,自己饿着肚子的老好人啊,蠢货,若是自己都饿着肚子,又怎么厮杀?”

  哪怕是带着面具,王安风能够感觉到前面这人的语气变得和缓,可是很快的,和缓的声音重新冰冷起来。

  “所以最后,他死在某一场战争中,中了六刀,最后在开弓的时候,力竭而亡,我们得胜回来,他躺在城垛上,肩膀绑着绷带,用牙在咬弓弦,射出去的箭从一名骑兵的眼窝里洞穿了,都已经死了,眼睛怎么都闭不上。”

  “大帅对他说我们赢了,他那个倔骨头才闭了眼。”

  “我亲自给他抬的棺材。”

  “他女人给了我一巴掌,那巴掌的味道,比你的刀狠地多了。”

  王安风沉默了下,心中的战意和杀机突然变得低沉了些许,抽刀后退了一步,看着前面的神武府旧人。

  黑甲男子摸了摸肩膀上的伤痕,模样轻描淡写,因为这样的伤势,早已经见惯了,他的声音种带着嘲讽,面对的是王安风,但是口中的话却并不是指向王安风,看向更遥远的地方。

  “你知道是他们舍生忘死得来的这天下安宁?”

  “那你知不知道,最怕死的往前冲,最怕疼的,最后杀的力竭而亡,那你知不知道,你背后那个光辉的大秦是怎么对他们的?”

  “战功最显赫的,要让他不治而亡,忘情厮杀的,战死沙场,满腔热血的,最后连一个名字都没有办法留下来,大秦的天下因为他们而稳定,但是,浩浩大秦,光明正大的帝王不能够有污点,所以要将之抹去。”

  “在天下乱世的时候,他们是支柱,是秦之神武,天下安定的时候,他们就是最危险最有可能反叛的力量。”

  “所有人的牺牲就像是个笑话一样,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功绩。”

  黑甲猛闭了闭眼睛,声音冷得像是一块冰:

  “结果到了最后,同生共死的人,像是不曾存在过一样,只是十几年,天下人就已经不知道他们了,而其他人用我们的鲜血灌溉出的战功,封王封侯,踩着兄弟们的尸首一步一步走得更高。”

  “六国余贵,尽皆封侯。”

  “我等呢?”

  “神武叛逆?大秦似乎给了些补偿?但是在其余人作祟下有几成落在士卒身上?曾经握着刀拼杀在最前面的人,最后沦为世家贵胄口中的贱民和残废。”

  “神武府麾下,讨伐六国,阵亡人数,五千七百人,第一期神武三千人,阵亡人数,两千八十一人,近全军覆没。”

  “史书上,连这一行字都不会有的,他们的愿望,他们的抱负,全部都没有,那只是一串数字,但是我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黑甲男子掀开了面具,露出了满是皱纹的脸庞和飞扬的白发,重新握刀,道:

  “他们是我兄弟。”

  “如此,你也要来阻拦我吗?”

  “还是说新组建的神武府,也是大秦的走狗?”

  王安风深深吸了口气,双手缓缓持刀,摆出了临战的姿势,这一次没有像是往日那样产生动摇,闭了闭眼睛,耳边似乎隐隐还能够听得到苍老的高呼,江南道时候,从天下各处汇聚而来的老卒,最后燃烧的火光。

  风,风,大风。

  他们仍旧还相信着那两个字,这两个字上曾经汇聚过的期许和愿望,从不曾在他们的心中褪色。

  那老者最后拍着他的肩膀,笑得心安。

  之后,就交给你们了。

  王安风睁开眼睛,视线顺着手中的横刀往前,握紧了刀柄:

  “神武的旧账,我会与朝堂分说,但是并不是这样的手段。”

  “现在,为了大荒寨二十年的杀孽。”

  “为了那阵亡在这六国战场之上的五千七百人,为了仍旧愿意因神武二字而汇聚的老卒。”

  “在此地阻拦你,这正是我的职责。”

  “神武,大风起!”

  ……

  老尉迟叹息一声,想到了那高大魁梧像是一座铁塔的豪迈汉子,道:

  “离老头儿,你当年和他不是关系很好吗?”

  “你没有见过他?”

  “见过,他曾经来找过我。”

  “在王天策的坟墓前。”

  离弃道喝了口酒,沉默了下,道:

  “他最后说的话是。”

  “他深深地怨恨着我等。”

  “黄泉之上,再不相见,见即相杀。”

  第二百三十六章 休云北山的消失

  已然白发苍苍的武将看着王安风,道:

  “真敢说,你又知道了什么?”

  “既然要阻拦在我等身前,那么唯独死战。”

  右手将手中之刀扔下,背后已然有武卒将一把两米有余的长枪送上,名为长枪,但是更像是军中大旗,赤红色的旗帜在枪身上纠缠了一圈又一圈,枪刃冰冷锐利,充斥着血勇之气。

  只一抬手,仿佛腾龙呼啸,和公孙靖先前所用战阵枪法一般无二,却是浩大磅礴,巍然宗师气度。

  以眼前人的造诣,不在扶风费破岳之下,堂堂正正,兵家厮杀之势铺天盖地碾压而下。

  以柔克刚,刚亦断柔。

  王安风沉默着将手中的横刀倒插在地。

  右手张开,伴随淡淡流光,一柄连鞘长剑从无到有,出现在他的掌心,握紧之后,原本朴素的剑鞘自剑刃两侧开始崩碎,露出了古朴的木剑剑身,两侧都有极为繁密的道门箴言,凌厉肃杀。

  语言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用了。

  休云北山之下,两道身影在脱离了数息后,再度上前拼杀。

  其余的门派武者尽数都撤离在山下,只是未曾直接离开,岳月双目通红,呢喃道:“师父,师兄他……”

  邢凌雪沉默无言以对,她的双手先前被那名轻功高超的武者欺身近前折断,现在只是刚刚续上,还没有办法恢复完全状态,那柄名剑听雪正横放在她的膝上,正欲答话,突然察觉名剑在鞘内震颤。

  邢凌雪怔然,突然有所察觉,侧目看向山峰的方向。

  三十六国各大派别的所有人都看向了那个方向,天空高远湛蓝,手中的佩剑不断地低声鸣啸着。

  一道惊艳无匹的剑光,冲天而起。

  剑法,送兵解。

  剑鸣清越。

  凌厉的剑气向前,王安风掌中木剑剑锋的一点点在了对面的大枪枪锋上,脚下步法不做停顿,已然出现在了一侧,手中之剑转而顺势以一侧剑刃横拉向披甲猛将的侧腹部,摩擦出一连串的火星。

  张纛朝后暴退,拉开距离,掌中长枪旋转一周,将剑锋迫开,旋即双手握在长枪枪身中线,伴随身法,枪锋和枪尾连续快攻。

  手中之枪枪法浑厚大气,但是无论他以怎样的招式施展,都会被年纪连他一半都没有的对手在最关键的时候打断,难以彻底发挥出本身的武功,但是即便如此,他也能够以自身临战经验,纯粹凭借半招对敌,没有在瞬间被破。

  王安风掌中之剑嘶鸣,将落下的招数破去,但是却始终难以靠近到对于枪法最为占据优势的距离。

  对方对于枪法的领悟几乎已成为一派宗师。

  枪法霸道浑厚,剑法精准而稳定。

  那是曾纵横沙场的枪,亦是曾经惊艳过,也必将在未来独步江湖的剑。

  这是本应该在同一面旗帜下并肩的兵刃,但是此刻那剑朝着奔向另外方向的同袍长辈刺出,而枪锋之前的并不是宿敌,而是继承了过去夙愿,仍旧笔直往前的晚辈。

  对面的是曾经拥抱相同大志的人。

  王安风握紧了木剑。

  所以要纠正他。

  对面的是曾继承了过去荣光的人。

  张纛仍旧面容冷峻。

  然而那无上的军荣已然被玷污,被抛弃了。

  他在这个时候,脑海中曾经闪过了一丝丝几乎已经被他彻底放弃的愿望,若是没有这一切的发生,那么他现在应该日日和当年的老友喝酒,酒钱不够,就将旧日军功金令当了换来,能换来许多。

  那样他会有很多晚辈。

  很多朋友。

  他会很欣赏眼前这个固执地很有过去他们风范的小家伙,性格不错,武功不差,他会将自己往日的经验大笑着传授给他们,用讲授故事的方法。

  他愿意隐姓埋名,陪伴着这些孩子长大,然后,在谁都没有想到的时候,告诉他们自己曾经是天下第一流的武者,看着他们大惊失色的模样洋洋得意,拍出早已经准备好的武功秘籍。

  但是这注定了只能够是错觉和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他握紧了枪,眼底有悲怆,当神武府抬棺而回,名震天下的时候,结局其实已经注定了。

  现在是。

  敌人,死敌,厮杀。

  兵器的鸣啸声音撕碎风声和天空中高远的云。

  彼此的内力和膂力都相持不下的时候,招式和经验反倒会成为生死的关键,而这样近距离厮杀,一招快过一招,六品的武者根本没有办法捕捉到出手的招式和角度,即便是顾倾寒和生哲瀚,也看得满头冷汗。

  他们瞪大双眼,能够勉强捕捉到剑和枪的轨迹。

  但是这已经是极限了,身为在江湖中过着刀口搏命日子的黑榜武者,他们武功或者不行,但是却有绝对的自知之明,以他们的实力近前的话,恐怕在三个呼吸之间,就会不明不白丢掉性命。

  顾倾寒看了看旁边的吕映波,现在这名显然也属于四品的武者,却掉了链子,右手抬起,死死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纤长的手指穿过黑发,扣紧了自己的头,双眼微微瞪大,不知道何时已经布满了细密的血丝,那张秀丽的面容一片的惨白,仿佛从冥狱之中爬出的厉鬼。

  他收回视线,心中却忍不住暗骂了一声,旁边的吕映波显然受到什么刺激,现在这样的状态近前的话,肯定会被轻而易举地杀取了性命。

  当下双眼死死看着较粗往来的招式,尝试从迅速变化的招数当中窥探出破绽来,他的瞳孔伴随着兵器刃口处反射的流光而快速移动,鬓角逐渐被冷汗打湿——

  完全无法预料,完全无法捕捉。

  如果说面对刀狂视若千钧的重刀,他还可能挣扎几招的时候。

  那么面对这两人则不同,他可能在交手的瞬间被那一柄长枪刺穿咽喉,也有可能毫无察觉,被那柄木剑点破眉心。

  此刻展现在他面前的,是更在刀狂实力之上的水准。

  王安风神色平静,精气神下陷,已然踏入禅宗心境之中。

  时间的流逝,空气的流动,天地与我的存在,皆被脱离。

  仿佛站在‘自己’的背后,以冷静而理智的方式施展自创的剑法。

  以杀剑三十六为骨,天剑剑势浑厚,剑意取一点天山凛冽,一点青锋高渺,久经死战而出。

  本身质地已经达到了神兵等级的木剑速度逐渐加快,剑法之理展现于此,剑锋之上凝聚了仿佛江海倒影的苍青色剑罡,足以瞬间夺取五品武者性命的剑罡,代表着的是此刻他最强的杀伐手段。

  王安风在施展剑法的时候,和施展刀法的时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气质。

  刀法的核心是修行到了逼近上三品的金钟罩,用刀之法是如来十力,辅助的力量是神兵金刚巨力,以无招而胜有招,气力浑厚,千般招式,一刀横斩可破。

  剑法不然。

  这才是他从小真正苦修的武道,为剑法而修行瞳术,步伐,招数,心境,全部的武功都是以剑术为核心,像是一块块碎片,这些碎片单纯拎出一块,旧已经能够让他立足江湖之中,而现在,所有的碎片拼装在了一起。

  自群星阁老者手中夺取来的劲气叠加之法逐渐用上。

  剑气逐渐重叠,天机珠微微晃动。

  东方家秘传天机术·牵机。

  剑法速度逐渐加快,对面曾经在百年间最残酷战场上厮杀而出的猛将逐渐感觉到了压力正在不断地加快,他变化了枪法,想要让对方露出破绽。

  擅长高速强攻的,不一定能够应对了势大力沉的招数,气力天下无双的,却又会被虚招连绵不断的招数克制。

  这样的克制不是说施展不出招式,而是高速交手时候的节奏被打断。

  节奏被打断,招式中本就会在瞬间出现破绽。

  一套枪法,两套枪法。

  枪芒逐渐森寒,而当自己所擅长的枪法全部都换过一次之后,张纛突然发现,对面那不过二十六七岁的黑衣青年,手中出招的节奏没有半分被影响,压力像是一步一步前行,稳定而持续地增加。

  这代表着,没有破绽。

  各个方面上的没有破绽,堪称极限完美的培养,无论是速度,膂力,体魄,出手的精准程度,本身的厮杀经验。

  甚至于最为难以成熟的心性,都已然到了这个年纪的极限,剩下的唯独时间和岁月可以将其打磨地臻至纯粹无暇。

  但是,怎可能?

  张纛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样的厮杀和交手当中,一瞬间的失神往往就代表着绝对的劣势,张纛在下一个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失误,并且尝试做出弥补,但是对手单对单的交手经验似乎完全不在他之下,连续数招,劣势被不断扩大。

  铮地一声,张纛肩铠被击碎抽飞,终于忍不住踉跄后退一步。

  破碎的肩铠没有了气机的保护,瞬间化作肉眼难以看到的齑粉,朝着一侧飞扬,一侧山壁瞬间爆发出仿佛雷霆般的轰鸣声,方圆数里地面震颤。

  四品厮杀时候,裹挟了足够气机激射而出的上品明光铠碎屑,速度在一瞬间攀升至声音以上的程度。其冲击力对于任何武功不够的人而言,都是足够的灾难,大秦之所以每一郡一柱国,就是为了克制江湖的四品以上高手。

  真正依靠自己而踏足四品的高手,大多能引动天地为己用,一剑数百里天象变化。在更严格的意义上已经不算是凡人,而是这数百里天象的汇聚,是行走于地大地之上的天象。

  生哲瀚倒吸口气,看着一侧的山壁彻底崩塌。

  像是传说中的巨人,重新从岩石化作了泥土,慢慢垮塌下来,一开始很慢,然后速度就越来越快,浩浩荡荡地落下,他拉着弓弦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下,呢喃道:

  “休云北山……”

  “没有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真相

  处于中心交手的两人速度并没有因为周围环境的变化而发生丝毫的迟缓,枪和剑不断以超过常人视力捕捉极限的速度碰撞,全神贯注。

  不必说山峰的崩溃,以他们的武功,即便是落入被称为‘生死关’的熔岩岩浆当中,只要自身气机没有被耗尽,也不会死去,这一阶段,他们本身就能够引动天下最恐怖的灾难。

  因为刚刚些许的失神,张纛已然不可遏制落入了下风,招式依旧刚猛浑厚,却已经难以在王安风的剑下重新占得便宜。

  王安风被师长传授各种武功,也从铜人巷中学到了许多的技巧,便是平素看上去如何温和,但是和人交手时候的本能出手倾向只有一个,是从铜人巷中不断失败不断尝试中养出的习惯,用最快的速度,扩大优势。

  利用一切的手段。

  当他手中的剑再一次地将枪锋死死压制住的时候,他的左手猛地探出,然后牢牢握住了长枪枪身,与此同时,长剑转压为削,沿着枪身猛然朝着张纛的方向横斩。

  张纛何等老辣,早已经看出他手中木剑不凡之处,以双手硬碰名剑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处,即便是不甘,仍旧不得不松开双手,后退一步,转而拔出了腰间佩刀,严阵以待。

  便在此刻的时候,张纛的脸庞突然抽动了下,咬紧牙关,额角迸出青筋,低声喝骂道:

  “住口!”

  王安风心中一动,在他的身后,在张纛出现之后,受到极大刺激而一直处于情绪崩溃状态的吕映波口中突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喊声,半跪在地,沙哑道:

  “小心,他,他身上也有‘影子’。”

  声音顿了顿,似乎已然竭尽全力,道:

  “许多!”

  王安风瞳孔骤然收缩,手中本已经占据上风的招式几乎瞬间选择了回防,同时闭上了眼睛,纯粹以天机术弥散身周,防止被那诡异莫测的白虎堂堂主以‘倒影’的方式,在心中留下痕迹。

  他曾经亲眼见识过那样的手段,那已经不是引动天机可以比拟的了。

  同时极为警惕,担心白虎堂堂主会在这个瞬间,强行控制住张纛的身体,操控着这名老辣的四品高手,和自己交手,那样的话,一方面要交手,一方面还要警惕被白虎堂堂主在内心倒影,不知不觉受到影响。

  他心中突然悚然一惊——

  白虎堂堂主的手段能够在武者的内心留下影子。

  能够如吕映波那样改变原本的记忆,以假换真,以虚为实,这样的手段想要令人陷入思绪偏激的状态下,几乎轻而易举。

  他‘看着’眼前的张纛,心中隐有明悟。

  莫非他也是这样,才受到影响,一步步走到现在?

  而在这个时候,脸上依旧还有痛苦和挣扎神色的张纛突然暴喝一声,身上气焰暴起,整个人手中兵刃朝着王安风劈斩而下,气魄浩大,仿佛携带劈山断岳的豪气,王安风抬手以剑格挡,因张纛此刻异状,心中满是警惕。

  他曾经见识过那‘影子’,所以很清楚影子的气息,而眼前的张纛此刻那种‘倒影’诡异不安定的状态极为清晰浓烈,还要远远在当日的吕映波之上,由不得他不去警惕。

  刀剑碰撞,那一侧传来的力道对于王安风而言,却轻飘飘地毫不着力。

  王安风瞳孔骤缩,瞬间判断了局势,右脚猛地抬起,以追风扫落叶腿法击向方才松开的长枪,与此同时,手中之剑也再度前斩,但是他却错估了张纛对于这一张大旗枪的执着,老者硬以肩膀接下王安风一招腿法,也要将此枪抢在手中。

  旋即双手持枪,猛然旋身而起,枪身抬起,将劈落长剑架住。

  轰然暴响!

  张纛的身躯猛地下陷了数寸,有仿佛涟漪波涛一般的变化,在以此为中心的地面上朝着外面扩散,老者的白发散乱了些,口中也忍不住咳出了鲜血。

  前面是他的敌人,是他的对手,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原谅他所作所为的,新的神武府。

  但是他苍老的面容上却不可遏制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这笑容瞬间消失,冰冷地仿佛岩石,还有眼底深处的痛苦。

  他轻声道。

  “做的,不错。”

  长枪猛地一绞,将长剑逼退,旋即猛地后撤一步,在这短短的变化当中,已经成功地调整了态势,手中长枪护住身体,气息也瞬间平复了六成有余。

  这是无论如何什么功法都无法做到的,但是也是一个最普通的大头兵也可以做到的。

  也是王安风所匮乏的一点。

  是最残酷战场对于存活者的馈赠。

  在同时,他手中的长枪已经朝着前面刺出,并不是直接杀向王安风,而是以颇为张狂的方法,打向左右两侧的山壁,王安风在瞬间判断出了他的意图,想要靠近,但是却被张纛以手中之枪迫退。

  那四十八名原本是神武府成员的黑甲武卒早在他们酣战的时候,就已经后退,王安风心中闪过一个词穷寇莫追,顾及那位白虎堂之主的后手,当下右手中剑微微抬起,旋即收回,左手屈指一弹。

  一道无色无相的毒丸瞬间激射而出。

  单论指法的高深程度,药王谷亦是天下绝顶,那一枚毒丸瞬间追上了张纛,碰触在老者粗大的手掌上,破碎开来,唯独药王谷弟子才能够辨认出的记号已经无声无息留在了他的身上。

  王安风面目沉静,看着他离去,长长呼出口气来,许久后才慢慢收回视线。

  这一次交手整体而言算是他占据上风,但是对于兵家的武将而言,实力的不确定性太大,是否统帅军队,麾下的军阵成员是普通士卒,还是全部都是养气的九品,甚至于八品武者,发挥出的实力完全是两个概念。

  当年三千神武府中最弱一人,也是九品。

  悍不畏死,方能每战必克。

  但是无论如何,若是沿着这标记前行的话,极有可能找得到大荒寨之主的位置,那大荒寨之主,极有可能就是白虎七宿之一,是白虎堂中,地位仅次于堂主和副堂主之下的绝对高层。

  王安风的神色恢复镇定,转身往回走,伴随其脚步声,方才崩碎在地的剑鞘碎片无声浮空,然后拼接在一起,将木剑那冲天而起的庞大剑气收敛起来,看上去仍旧平凡朴素。

  然后这木剑慢慢化作了流光,消失不见。

  他走到了吕映波三人身前,对顾倾寒两人点了点头,一双眼睛紧紧看着吕映波,道: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吕映波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她抬起头来,秀丽的面容一片惨白,满是痛苦,呢喃道:

  “我犯了大错。”

  “我先前,为何会认为这样是理所当然的?”

  王安风闻言神色变了变,道:

  “你想到了什么?!”

  吕映波满脸惨笑,呢喃道:

  “大荒寨二十年劫掠的真相。”

  “那样多的黄金,足以裂土封王,那确实是白虎堂的密谋,但是却并不是位了白虎堂,这一点,就连刚刚那个人都绝不知道。”

  “我是因为负责此事,方才有些许的了解。”

  “那些黄金,全部都被运送到了金帐帝国。”

  王安风瞳孔骤然收缩。

  “金帐?!”

  在这一瞬间,即便是轻佻如顾倾寒都感觉到四肢发冷。

  金帐帝国,这个是西域的说法,因为他们的帝王从不修建宫殿群落,他们的帝王是骁勇善战的战士,他们的帝王在金帐中发号施令,掌控大秦北疆之外的辽阔土地,那里的百姓粗狂而豪迈,无论男女,都是马背上的勇士。

  匈族,中原各国如此称呼千百年来的宿敌。

  匈奴。

  王安风觉得自己的心境发生了剧烈的波动,他脑海当中,一件件事情浮现出来,包括白虎堂出现在西域,包括被大秦驱逐,仍旧流窜在西域的部分六国余贵,包括战后二十年的此刻,大秦,甚至于应该说是中原此刻的局势……

  所有事情指向了一个结果,这个结果让他的呼吸有些许的沉重,道:

  “那个是,军费?”

  吕映波面色惨白,点了点头。

  王安风起身,手持长剑,猛然转身,吕映波抓住他的右手,道:

  “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马上回返大秦,还能做什么?!”

  吕映波身躯微微颤抖着,却坚定地摇了摇头,道:

  “你现在要做另外一件事情,是我在安息国负责的事情,那件东西,唯独那件东西绝对不能够落在匈奴的手中,否则事情还会恶化。”

  “那很有可能会令金帐帝国的大将军中增加一名真正的绝世。”

  “你说什么?!”

  “因为那把剑,自古以来神兵第七,而今已知神兵当中,位格最高的剑,古之湛卢,就在安息北去八百里的楼兰古遗址。”

  王安风的声音沉默了,然后道:

  “你说,什么在楼兰古城中?”

  吕映波以为是他震动之下没能听清楚,重新道:

  “湛卢剑。”

  王安风的身躯有些许的僵硬。

  湛卢剑,天下名剑排名第二。

  千古神兵,榜单名列第七位。

  已知的神兵当中,位格最高的一件,作为【帝王仁道】这一概念所对应的兵器,被钦天监认为是‘紫微星’在人间的‘倒影’,是天借以天下第一名匠的手将其锻造成型,乃‘天御与之’,而非‘人力可为’。

  其地位,更在奋六世之余烈,鞭笞天下,代表【大秦霸道】的太阿剑之上,剑器神兵之中,位格无上,只在中原皇道之始,存在与否都属于谜题的轩辕剑之下。

  这些是天下人对于这柄剑的认知,传说和真实分不清楚。

  王安风眼中,它还有另外一重身份,让这三个字有某种温度在。

  因为它的上一任主人,名字叫做王天策。

  第二百三十八章 兵分两路

  顾倾寒和生哲瀚同样极为震动,但是他们的震动,只是出自于习武者对于传说中的神兵活生生出现在自己周围的时候,所产生的虚幻和不真实,吕映波则是因为痛恨和内疚。

  在这个地方,没有人能够理解王安风心中掀起的巨大波澜。

  天底下最后一位能够理解他的老人,现在还在遥远的大秦。

  细微而不能忽视的孤独和刺痛,就像是木刺从指甲的缝隙里深深穿刺进去,王安风脸上没有太大的神色波动,道:

  “这件事情,你还知道多少?”

  吕映波的神色仍旧还没有从惊惧中恢复过来,道:

  “不清楚,我不知道,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这件事由我和大荒寨的寨主,我们两个负责,但是现在他并不在这里,很有可能,他现在已经到了楼兰古城,或者说,已经是在前往楼兰古城的路上……”

  “这一次的‘围剿大荒寨’,与其说是隐退的手段,恐怕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目的更大一些,只是他没有预料到,这个计划会被你破坏掉。”

  王安风心中远比他预料中的更为镇定。

  对方是那个白虎堂之主,能够有这样的手笔非常正常。

  反倒是先前,只打算将整个西域江湖握于掌中,格局不够。

  他闭了闭眼睛,右手手腕上的佛珠,笼罩在了宽大的袖口之下,微微泛起了流光,他的意识分出了一丝丝,借助佛珠和其分化出的玉珠之间的关系,瞬间把握到了处于遥远大秦方向的一枚玉珠。

  那枚玉珠大体是在大秦的北方,是代表着公孙靖的那一枚。

  但是在这个时候,每次碰触都会得到响应的公孙靖,却迟迟不曾回应他,王安风的神色微微沉了些许,耳畔响起了熟悉的冷澈声音,道:

  “不必浪费功夫了,你现在没有办法联系他。”

  “先生?”

  “公孙靖处于破镜的边缘,心神内陷于自身里世界。”

  “除非是生死危机,否则很难联系到他。”

  “无论是你,还是我。”

  大秦·扶风郡。

  神武府静室当中。

  一身玄甲的公孙靖盘腿而坐,伴随呼吸吐纳,口鼻之间,气息升腾,形成了蛟龙之象,缠绕周围,腰间的玉珠虽然不断在微微泛起流光,但是却无法打断他自身内天地合外界天地的交汇。

  二十余年压抑的天赋和资质,积累的经验,不断压实的基础,于这数年间,疯狂地爆发。

  伴随着腾龙异象的盘旋,他身上的气息不断地攀升,已经慢慢超过了六品,朝着足以成为一大派长老的五品境界攀升。

  阳光从窗格中倾斜进来,那长脸上已经有了些许皱纹,但是仍旧还残存些许的少年心气。

  外面整齐划一的兵器鸣啸和低吼声音不绝于耳。

  于最中央处朝着下面挖出了极为深邃的坑洞,一根根仅能容纳一人盘坐的木桩耸立其中,高低错落,密密麻麻,已经踏足六品的厉老三不断快步而行,口中低喝。

  在那些木桩的上面,赤裸着上身的神武府青涛骑一呼一吸,身躯微微颤抖着,以虎吼功法,调动自身内力,洗练身躯体魄,一千柄大秦横刀横放在膝,近乎千人于此,但是,整个神武府此刻上万属下,仅仅只能够听得到一声呼吸。

  呼,吸。

  悠长连绵,汇聚如风。

  刀鸣震颤。

  公孙靖腰侧的玉珠再度闪烁起一丝丝流光,旋即彻底黯淡下来。

  休云北山,或者说休云北山曾经存在过的地方,王安风睁开了双眼,思维意识的速度极快,身旁三人都因为这巨大事情的变动,而心神不宁,根本没有注意到王安风的异样,只当作他是在沉思对策。

  顾倾寒看到他睁开眼睛,忍不住道:

  “公子,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他没有说该怎么逃的问题,尽管他心中就是这样想的,但是也知道在一名秦人面前说这样的话,可能招致何等的后果。

  只是心中那一丝丝恐惧挥之不去。

  金帐帝国,大秦。

  一个超过二十年,横跨真正意义上天下的计划。

  这必然在五十年前,甚至于百年前就已经提出了雏形,逐渐慢慢布局,才能布下这样一张大网。

  足足数代人的谋划,而且,顾倾寒心中隐隐有种直觉,若是单论金帐帝国一国之力,不可能会如此顺利,无论那些人是采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西域三十六国之中,定然有人已经违背了当年的中立立场,倒向了金帐帝国的一方。

  只是不知道,违背立场的国家有几个。

  他心中止不住浮现出寒意。

  王安风看到的则更多些,白虎堂的侵蚀是一回事,中原大变不过是在二十余年,当年纵横天下的英杰,并未曾全部离世,其中不乏对于大秦有怨恨的,若是白虎堂堂主在这些高手心中留下倒影,使其思维逐渐偏执。

  譬如方才,王安风便认为,张纛之所以如此敌视大秦和神武府,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其内心中有复数的倒影存在,使得其思维逐渐趋向于偏激。

  潜藏在水面下的危险还要更多。

  捏了捏眉心,道:“我要去楼兰古城,最起码,要在金帐帝国和白虎堂之前,将神兵湛卢收回来,吕映波,生哲瀚,你们跟着我一起去。”

  生哲瀚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的家传强弓。

  顾倾寒怔了下,指了指自己,道:

  “那我呢?”

  王安风看向此刻自己手中能用之人中,轻功最强的一个,轻声道:

  “你的话,我另有一件事情,要交给你。”

  ……

  三十六国门派世家经此一战,无不死伤惨重,门中菁英,几乎去了四五成之多,所幸最为接触的一部分人仍旧幸存,不至于令自家门派直接坠入青黄不接的尴尬局面当中。

  他们隐隐能够感觉到休云北山处激烈的战斗,心中惊惧,大多想要离开,又有所不甘,其中有几个门派势力毫不犹豫,转身离去,而其余人尚且没能够做出决定来,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曾经作为方圆数千里之中,气魄最为宏大的休云山,北峰直接垮塌下来,再也没有往日的浩大,当那山峰上大块大块的青岩崩塌,砸在地面上的时候,脚下的大地都因之而微微颤抖。

  岳月的呼吸有些艰难。

  这样的破坏力,是武者可以做到的吗?

  但是旋即就另外有一个念头不可遏制浮现出来——最后得胜的是谁?

  是那个一直沉默的黑衣青年,还是说大荒寨的悍匪?

  这样的问题也在瞬间从这些门派的高层脑海当中闪过,心中紧张之下,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旋即便有数人从休云北山的废墟当中激射而出,众人抬头仰视,发现正是先前唯一不曾后退的那几人。

  手持强弓的生哲瀚口中打了个嘹亮的呼哨,那数十名出身于骑射世家,身穿皮毛夹袄的大汉各自回应,骑乘着黑色的大狼,转身紧紧跟在了生哲瀚的身后,并没有和其余的武者做出回应。

  几十匹狼,就像是几十道黑色的闪电一样,贴着山峰和地面疾行,很快地消失了。

  而在并行了一段时间之后,王安风等人一路折转向北,前往楼兰古城的遗迹。

  顾倾寒则一人朝着大秦的方向前行。

  他本就是擅长轻功和敛息手段的武者,在王宫当中行走,也能够做到如入无人之境,得到了王安风手中的两枚丹药之后,突破瓶颈,踏入了无论在哪里都算是绝对高手的五品境界,虽然没能转修上乘武功,但是在内力支撑之下,轻功身法再度提高许多。

  但是从这里到大秦,却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千里路程,极为遥远。

  再加上风云变幻的天气,上一阵晴朗白日,这一刻可能就会风云四起,掀起沙暴,五品境界的武者,难以与纯正的天威相抵抗,王安风从天雄城到安息边境,花去了数月时间,就算顾倾寒轻功高超,也难以数日内抵达。

  原本应当如此。

  顾倾寒在朝着大秦的方向全力施展身法,仿佛一道残影,一刻之后,气机已然有些许不足,速度稍微减慢,然后心中怀揣着极复杂的心绪,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彩绳扎口的蓝色布袋。

  随手往里面抓了一把,抓出一枚圆滚滚的丹药来,他原先还会心中满是可惜地端详一下这散修难得一见的上等丹药,但是现在却已经麻木了,看也不看,放在嘴里,一下咬碎。

  先是苦涩的味道,然后磅礴的元气化作内力,瞬间让他达到了全盛。

  即便是已经麻木,顾倾寒的心脏也还是忍不住抽痛了下。

  平素攒上数月赏金都舍不得吃一粒的丹药,现在只是为了让他的气机保持在满溢状态,以稍微提高身法的速度,就跟不要钱一样。

  奢侈,太奢侈了。

  他右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强行让自己陷入没有感情,抛弃理智,不去思考的状态,然后看了看手中的令牌,那张令牌很有些分量,正面写着两个极为霸道的大秦文字。

  顾倾寒深深吸了口气,再度令身法速度提高半成,如同流星掠过荒原。

  七日之内,神武府。

  第二百三十九章 变故

  张纛在击碎了两侧的山岩之后,没有半点迟疑,通过先前就在这附近留下的后路暗道,遮掩气息,和剩余的四十八名神武府铁卒校尉离开了休云北山。

  之后一直遮掩气息,等着王安风等人离开,这才换去铠甲,穿上牧民的衣着打扮,牵着骆驼车队,用粗糙朴素的头巾遮住了脸颊,只是露出了两只眼睛,转眼就从结阵的悍卒武者,改头换面,变成了赶路的商队。

  就算是骆驼,神武府的校尉仍旧能够娴熟操控,骆驼嘴里咀嚼着似乎永远咽不下去的干草,拉着板车慢慢朝着另一处方向走去,一路上沉默着,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驼铃叮当叮当的声响,在荒凉的沙漠上传出很远。

  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赶路的校尉抓起皮囊喝了口水,偷偷去看着后面的张纛。

  张纛换去了身上已经陈旧,却仍打理地很好的明光铠,看上去有了这个年纪应该有的虚弱,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苍白地像是草原上烧尽了一切的枯草,脸颊刚毅,上面已经布满皱纹。

  现在依靠着车上的货物,双目紧闭,咬紧了牙关,无比地用力,以至于额角的血管绷地紧紧的,一跳一跳,像是不甘心的巨蟒,口中低声咒骂,有的时候,没有压在身下的那一只手掌还会突然地颤抖一下,猛地攥紧。

  那手掌仍旧有力,就像是和无形的对手正在博斗着。

  曾经为神武府校尉的男人们保持着沉默,收回自己的视线,驱赶骆驼赶路,他们的脸上已经不再年轻,西域的风和太阳很能让人老去,他们本也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了,这个年纪是不应该做梦的了。

  没有人说话,骆驼拉着车,一路赶路,最后在一座有着低矮土城墙的城里面停了下来,找到了能够落脚的地方,四十八条大汉,弄了些吃食,草草吃过,天色未晚,日常的操练武功之后,才去休息。

  张纛躺在床上,似乎陷入了沉睡,梦中有那个好心肠的软蛋,有神武府的过去,有人大声喊着要和他掰腕子,赢了要借他的大旗耍耍,有……

  外面的月光似乎忽闪了一下。

  老者的双眼睁开,眸子里一片清明,看着黑而低矮的屋子,突然开口道:

  “你来的似乎有些慢了。”

  黑夜当中,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坐在了石桌的旁边,隐隐能够看到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留着触及胸膛的茂密胡须,缓声道:

  “你今天下手的时候留情了。”

  张纛翻身坐起,闻言挑了下眉毛,道:

  “手下留情?”

  “如果我懂得手下留情的话,你现在也不至于会永远留在这个境界。”

  留着浓密胡须的男人逼问道:

  “但是你没有让你的属下结成军阵,为你分担那个人的压力。”

  张纛沉默了下,摇了摇头,道:

  “这样的交手,他们已经没有办法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了。”

  有着茂盛胡须的男人抬眸,道:“那我很好奇,既然你已经看不上他们的实力和作用,你为什么还要将他们一直留在身边?”

  张纛不答,来人似乎却已经知道了原因,恍然道:

  “看来是我问了个足够蠢的问题。”

  旋即打量了下张纛,视线在他的脸上,身上扫过,道:

  “看你的样子,今天应该又一次发作了对吗?”

  “堂主已经和你说过了,就算是你,也无法在内心的心象世界当中,容纳如此多的‘风景’,你扛不住的。”

  “就算是宗师级数的心境,就算是每一个倒影给你留下的影响很小。”

  “但是汇聚起来的影响,就算是你也无法完全忽视,原本是每一个月发作一次,现在恐怕已经只剩下三五天,就会发作一次吧?在这样下去的话,你会彻底迷失自我,变成一个疯子。”

  张纛只是冷淡地回答。

  “抗不扛得住,不是你说的。”

  男子冷哼一声,月光之下,是个年纪不比张纛小的老人,生的虎背熊腰,肌肉没有半点的衰败,他站起身来,来回踱步走了数次,语气当中略带暴躁,道:

  “不愧是你。”

  “但是我不明白,他们都已经死了,你如此执着,还有什么用?!”

  “放弃吧,那些人留下的东西连影子都不算了,就算是堂主答应你,让那些兵器上残存的思绪永远留在你自己的心象世界当中,又能怎么样?他们只是连自我都没有的影子而已,甚至于是影子的影子。”

  老者忍不住一把抓住了张纛的领口,大声道:

  “他们已经死了,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生老病死,你留不住他们!”

  张纛拍开老者的手掌,神色平静,一字一顿道:

  “没有死,他们还都在。”

  “只要我不承认,他们就都还或者,活在这里。”

  张纛指了指心口的位置,另外那名老者呼吸有些沉重,道:“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你搜集神武府战场之上剩下的兵器,求着堂主,让堂主将那些兵器的主人至死时候残存的思绪投影在你自己的心里。”

  “我知道那些影子都存在,但是你明白的,那些只是影子,没有思绪,没有记忆,没有办法做出选择,与其说是那些死去之人的倒影,更多的恐怕是你自己的心魔。”

  “一己之力,承担这么多的倒影。”

  “你真的不怕自己最后变成疯子吗?”

  张纛冷淡道:

  “这是我自己主动做出的选择,做出的事情,我自己会承担责任。”

  “结果是什么样子,我比你更清楚。”

  “最后告诉白虎堂堂主,我答应的事情已经做完了,让他记得,得到那把剑之后,将剑上属于大帅的灵倒影于我心中。”

  老者愕然,道:“神兵之主?”

  “你先前做的事情,就已经让你从三品巅峰跌破到现在的境界,容纳神兵之主,就算是你,活不过三个月的时间!”

  张纛淡淡道:

  “三个月,足够了。”

  他抚摸着心口,只要闭上眼睛,仿佛就还能够再度看到二十年前所发生的一幕一幕,所有的记忆如此鲜活,没有半点的褪色,大帅,离弃道,杜成仁,端木兴运……

  如此鲜活,真实地仿佛触手可及,但是正因为他们如此鲜明地存在过,所以他无法接受所有人都放弃了他们,就像是做出了一个默默的交易,你们拿了好处,便去闭嘴,便去忘记他们。

  放弃的人当中,甚至于包括了曾经并肩作战,死不旋踵的同袍。

  甚至于连被放弃的那些人,也认可了这样的未来轨迹,背负兵刃,默默战死沙场,死后被他们所拯救的人百般辱没,甚至于来不及看一眼他们所保护在后面的家乡,就这样消逝在交易的背后。

  他无法接受。

  张纛深深吸了口气,道:

  “我曾是神武的大蠹,但是最后既没有保护主帅,也没有保护好神武。”

  “但是最起码,要让那些家伙们,‘亲眼’看看自己的后人,要让他们‘亲眼’看到现在的大秦,虽然我觉得这个天下背后足够肮脏,但是那些家伙不一样,我不认可他们的想法,但是至少,我会将他们送回去。”

  “送他们回家,我答应了的。”

  “要让端木兴运看看他女儿出嫁的模样,让柏阳晖见见江南的风景,赖修伟一直犟地厉害,却想要吃一碗他娘的阳春面,我还要让大帅亲眼看看他长大的孩子……”

  “我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才活到现在的。”

  “为此,我不惜一切代价。”

  背后劝说他的老者陷入沉默,退后了两步,脸上挣扎片刻,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突然暴起,在张纛因为今日交战而受伤,状态下滑的瞬间近前,手中匕首直接刺出。

  张纛神色骤变,猛地侧滑一步,避开了致命伤,拧身出手,死死抓住了那柄匕首,两人于方寸之间瞬间交手十数合,旋即僵持住,张纛死死看着前面的老者。

  “你……!”

  老者咬牙发力,筋骨震颤有如雷鸣,道:

  “果然,武道追求心境的纯粹,你的心境容纳了太多的杂质,连感知都不够敏锐了。”

  “如果是二十年前的大秦宗师张纛,这一下就能让我再无力起身。”

  张纛须发皆张,仿佛怒虎,道:

  “他反悔了?!”

  老者咬牙发力,心中恨极了即便此刻,张纛心中仍旧是那愚蠢难测的自杀行径,大声道:“你知道,堂主说出的话,从不曾反悔过!”

  “堂主一定会倾尽全力完成你最后的夙愿,他已经在调整状态,只因为你在这个时候,仍旧算是他的属下,即便是下一刻你会叛变,会离开,这一刻他会全力助你。”

  “反悔?堂主怎么可能反悔?”

  “但是,压抑二十年的神兵之灵,已知位格最高的神兵,你明白堂主现在的身体,一定会重伤。”

  “你有你的坚持,我也同样有我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

  “背信弃义的名号我会一个人背着,张纛,你就在这里睡去吧,我曾将你看作朋友,事情了结之后,我会马上下去向你赔罪。”

  张纛睁大眼睛,须发乱张,仿佛怒狮,但是今日受了些伤,加上原本安定下来的心中倒影,在交手的时候突然暴动,在连续的交手当中,渐渐地失去了对于身体的掌控。

  匕首慢慢刺入他的身躯当中,他却仍旧不肯倒下,双目怒睁。

  “你……休想!”

  视野的最后,是神武府校尉们暴起的倒影。

  旋即陷入黑暗。

  第二百四十章 当年事

  你叫做什么名字?

  张霄……

  哈哈,是有一把子力气,来吧!

  你被江湖追杀?哈哈哈,我等,便是最不守江湖规矩的人。

  终有一日,要……

  张纛再度苏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冰冷的山岩,有着短刺的西域灌木,冷澈的星光洒下来,前方的一切都熠熠生辉。

  呼吸了一下,肺部有如同冰针一样的刺痛感觉,下意识捂住了伤口的位置。

  刚刚记忆最后还算是清晰的痕迹,在其他的屋子里休息的神武府校尉们应该是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结阵纠缠住了那家伙,然后他恐怕是在无意识之中冲了出来,浑浑噩噩,连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

  身上也没有披甲,手中紧紧握着那一柄卷起了的大旗。

  张纛放缓呼吸,平缓自己的气息,索性平躺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双眼看着上面的星空,整个人像是绷紧的弓弦,突然松开来,一时间什么都不想要做,茫然无力。

  结果最后,只有自己逃了出来吗?

  狼狈的结果,和当年又有什么区别?

  他按着自己的伤口,受到的伤势不算什么问题,但是原本就不算是稳定的心境再度剧烈晃动起来,现在他的大脑中,不知道有多少的声音在无意识地低语,针扎一样地剧痛。

  作为曾经踩在宗师这一级上的武者,他对于自己的身体情况很清楚,以现在的状态,就算是伤势能够恢复,苦苦维系的心境也支撑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自然崩溃,垮塌,到时候他将会失去自我。

  对于自我的认知会和心象世界当中的倒影混合在一起。

  那个时候的话,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这本是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看到了的结局,但是此刻提前了太多,原本是在将那柄神兵当中的灵倒影心中之后才会迎来这个结局,但是现在,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足一个月了。

  当年的期望,终究是无法完成了。

  为之奋斗了足足二十多年的目标顷刻间支离破碎,张纛已经找不到继续行动的理由了,像是一具尸体一样,躺在星空之下,心中甚至于升起了,就这样迎来结束或者也是不错的选择。

  这样的念头在下一刻被他的内心扑灭,久战得来的坚韧令他挣扎着爬起,并不是畏惧死亡,也没有了什么目的,只是作为从活生生地狱般的战场上爬出来的武卒,活下去的本能占据了他的身体。

  远处隐隐还能够听得到武者行动的声音,他无法辨别那声音和动静究竟是来源于神武府的校尉,还是说来自于大荒寨的精锐,就算是神武府校尉,也不是不存在被人跟踪的可能性。

  那个有着浓密胡须的男人很可能用其余人作为食饵,要将他钓起来,这种肮脏的战术,对于他而言不会有任何的心理阻碍。

  路上遭遇了两次大荒寨搜查他的人,张纛拼着伤口崩裂,用最短的时间,将挡路的人全部都击杀,但是这样不可遏制调动了气机,被匕首刺穿的要害原本已经在宗师级别的身体素质下开始恢复,此刻再度崩裂。

  鲜血滴答滴答地从指缝之中滴落。

  那把用来暗算他的匕首显然并不是简单的货色,只是稍微动了几招,张纛的呼吸就再度急促起来,他的视线变得昏暗下去,凭借本能往前走,被黑夜中一快石头绊了一下,整个人朝着前面摔出。

  视线模糊,重伤之下,意识几乎像是被摔出了身体当中。

  那种影响不可能存在太长的时间。

  只要找到一个地方,能够熬过那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原本的实力了。

  他的视野从周围的边缘开始失去光芒,变得昏暗,慢慢蔓延到了整个视野的每一处角落,在近乎于昏厥,凭借本能朝着前面爬出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张纛这一次彻底陷入了昏迷当中。

  是二十年来罕见的沉睡,这一觉几乎让他睡得快要忘记自己的处境,意识像是沙漠最上层的细沙,慢慢地沉入下面,一直压抑在了下面的记忆,翻腾着往上,出现在了他的梦中。

  前面仿佛是永远都没有止境的道路,灼热的温度,令空气有些扭曲。

  他充满疲倦,深一脚,浅一脚往前面走。

  不知道何时才是终结的时候,当时与此刻何其相似,一直为之求索的事情彻底失败,整个人失去价值,在江湖上近乎于是身败名裂。

  他抬起头,前面影影约约,看到了几道背影。

  他下意识,朝着前面的人伸出手去。

  “等一……”

  张纛猛地睁开眼来。

  眼前是灰扑扑一片朴素的屋子,屋子很低矮,他在沉睡当中,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怔了怔,然后看到自己的手掌上面,鲜血已经被擦去,伤口上一股刺鼻的草药味道。

  他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是梦……又是那个梦明,却怎么都看不清楚。

  这里的屋子很小,一侧的桌子上点着油灯,灯光昏暗,让人有些头昏的感觉,他支撑坐起身来,左右去看,屋子里面的装潢同样朴素,是西域寻常人家的模样,一位年纪同样不小的男人掀开了布帘走了进来。

  手上端着一只碗,看到张纛已经苏醒过来,快步走了过来,将手中的药碗放在旁边,脸上露出笑容,道:“您醒过来了?”

  张纛的身躯紧紧绷住,随时可能暴起,脸上却很和缓,道:

  “是你救了我?”

  “这里是哪里?”

  那穿着寻常百姓衣着的人摆了摆手,笑呵呵道:“哪里说得上是救不救的,咱们也都是有过几面的,救这个字却不敢当。”

  “只要您老没事救就好了。”

  见过几面?

  张纛微微皱了皱眉,看到那老者神色诚恳,似乎并不是在说谎,心中一沉,不知道是不是白虎堂的人,还是大荒寨的人物,在这里潜藏身份,看这样子,应该是还不知道此刻的变故,才会将他救下。

  否则的话,恐怕会直接要了他的性命。

  想来,眼前这人,仍旧认为自己在大荒寨和白虎堂中有着足够显要的地位,如此才会来相助自己,才会冒险将明显受了伤势的自己救回来,恐怕是打算能够得了好处。

  这却是要让他失望了。

  张纛淡淡笑了下。

  已经彻底无法完成自己夙愿的张纛此刻处于一种无所谓的心态当中,若是能够死在大秦的境内,那便是此身现在最大的奢望了,而至少,不能够死在大荒寨的手下。

  他支撑身躯,想要起身,旁边的老人将手中的药碗递过去,张纛闻了闻,知道是能够补气益血的药物,想到对方如果打算要对付自己的话,就单单只凭借此刻的状态,就算是不在药里做手脚自己也没有办法做出什么反应。

  当下接过来了药碗,仰脖将其中的药物一饮而尽。

  伴随着口腔当中苦涩味道的淡去,张纛的身躯渐渐暖和了些许,那老者又给他倒了一碗热水,老人的手腕手掌,都像是做惯了粗活农活的样子,但是仔细去看的话,手掌颇为修长,想来年轻的时候,并不是出身于寻常人家。

  这也和张纛对其白虎堂成员身份呢的推测。

  老人看他喝了口水,突然开口道:“过去了这么久,能在此身未死之前,见到大人,实在是天幸于我。”

  张纛心中淡笑,道:“此地,只有你一人在吗?”

  老人点了点头,道:“家道中落,能够逃得了此身性命已经难得,家中老妻有运气,先我一步而去,至于子女,皆有所生养,不在此处,所以只得老夫一人而已,自觉天命已至,索性出来各处走走,以满足当年的愿望。”

  “倒是大人,这许多年,看上去倒也是变了许多,似乎并不顺遂。”

  并不顺遂么……

  张纛沉默下去,想到当年并肩的同袍有的阴阳两隔,有的分散天下,而自身苦求二十余年的事情,在最后功败垂成,四十八人凶多吉少,此刻虽然是活着,也不过只是等死,这如何能够仅仅说是并不顺遂?

  当下百般思绪,仰脖将碗中的水一饮而尽,如饮烈酒。

  便在此刻,他突然察觉到桌子上的烛火微微震颤,神色未变,只是暗自提高了警惕,看到旁边的老者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心中突然一顿,发现自己居然犯下了如此巨大的错误!

  眼前的人不一定就是打算救下自己的性命!

  他更有可能是发现了自己,担心冒然出手,会有可能引来武者本能的反击是,所以将计就计,先伪装要救自己,然后暗中则是通知了其余的武者,前来将自己围住。

  张纛神色平静下来,慢慢将碗中的热水饮尽。

  旁边那六十岁左右的老人叹息一声,平静道:“本来还想要和大人你好好叙叙旧的,但是恐怕现在不行了。”

  张纛眯了眯眼睛,道:“确实如此。”

  暗中已经调动了最后能够使用的气机,只打算先手为强,先将眼前之人击杀再说,却看到那老者快步走到旁边,蹲下身子鼓弄了几下,喀拉两声,有月色入内,原来墙壁后面居然藏了一道暗门,老者转过头来看着张纛,道:

  “大人还请从这里离开。”

  “外面那些人交给我。”

  张纛微微一怔,手中劲气未曾爆发,老者没有能察觉到他的动作,转身去取来了张纛遗失的那杆大旗枪,递过去之后,便要转身,张纛道:

  “等一下,你究竟是……”

  老者动作顿了顿,背对着他笑道:“啊啊,原来是这样,你没有能认出在下来啊,大人,不,应该说是将军才对,我刚刚说您不复当年,其实我应该感觉到更悲伤些的,我们都不再年轻了。”

  “你,你究竟是……”

  老人侧过头来,微笑道:

  “您可还记得当年那个蹭在军中不肯走,分走了您一半口粮的书生吗?”

  “将军啊,这一次请您快些走吧。”

  “君子六艺,在下虽然年迈,未曾忘记。”

  右手一抓旁边一处机关,暗门猛地垂下,将张纛隔绝在外,旋即有嘈杂的声音从另一边突然响起,刀兵,翻砸,还有老者的喝斥声音。

  张纛的身躯僵硬。

  并不是白虎堂,不是大荒寨。

  这个人救他的理由,是因为……

  灼热的烈焰瞬间暴起,将整个屋子和屋子里的人包裹在里面,有人喝问究竟是谁,那年迈的笑声从容响起:

  “在下钟嘉懿,不过是个寻常的书生。”

  “至于其他的问题,下去再说罢!”

  钟嘉懿?!

  张纛身躯如遭雷噬,猛地震颤。

  记忆之中,翻滚着出现了熟悉的面容,是那个胆小怕事,口中总也只是之乎者也的书生。

  在这个时候,屋子里面的其他机关爆发,屋子直接内陷下去,先前的几名大荒寨武者毫无防备,尽数重伤,各自喝骂的时候,被拖着身躯奔来的张纛一个一个收拾了性命。

  他不断咳嗽着,瞪大了双目,扔下了手中的枪,将老迈的书生抱起,后者本就没有什么武功,气息已经处于弥留之际。

  “为何?要做到如此?!”

  张纛的呼吸则越发急促起来,双眼视线模糊。伤口里能够针对四品以上武者发生作用的毒朝着他的身体深处蔓延,以及那对于宗师都极为致命的心境崩碎。

  这算是这些年最为狼狈的时候了。

  上一次,还要是二十多年前,他那个时候已经快要四十岁,虽然有武功,但是在人生上一事无成,门派厌弃,妻儿反目,走在路上的时候,鞋子都掉了一只,遇到了那帮人。

  之后的他功成名就,分封天下,柱国之位有他;世家贵胄无不恭恭敬敬,远比当年所遇到的人身份地位更高,端给他的都是天下最上乘的美酒,哪怕是酒香都能够醉人。

  当年遇到的那些人似乎黯然失色。

  但是没有能够比得过那一杯浊酒,因为那个时候他一无所有,天下都看不起他,而那些人仍旧愿意朝着他递过手掌。

  钟嘉懿气息已然萎靡,诧异笑道:

  “为什么救你?什么啊,看来将军你这二十多年,过的真的很苦啊……咳咳,当年的你,可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平定天下的神武府大将。”

  张纛跪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着,心象世界当中,一道道倒影突然暴动起来,那些被认为只是本能,没有任何意义存在的,生灵的倒影,仿佛瞬间化作了呼啸的浪潮,一幅幅画面在眼前闪过。

  啊啊……现在终于看清楚了梦中的画面。

  “你叫什么名字?”

  “张霄?好名字。”

  “我等乃神武。”

  “必平定天下,喂喂喂,我告诉你,不要笑,大家都是为了这个志向而汇聚在这旗帜之下的,为了此志,死不旋踵,我等,不惜任何代价。”

  那个不过及冠之年的书生手舞足蹈,安静下来的时候,看着遥远的天空,五官温和,眉眼却又桀骜,那样嚣张的笑,仿佛要一口将这浩荡天下吞下去。

  当年的他已经失去了一切,是那个书生和他分享了同样的志向和梦想。

  他从江湖上的毒龙张霄,变成了神武张纛。

  他心中极为郑重,如此承诺道:“只要我在的一日,神武之旗就一定不会倒下。”

  “只要我还活着,神武就仍旧存在。”

  那个书生拍了他的脑袋,咂了咂嘴,摇头道:“那个不对,不对。”

  “你应当如此说,来,跟着我念。”

  旁边离弃道凑过一颗脑袋来,道:“作甚,我也要补一句,来来来,大家伙儿都过来,有好玩的事情。”

  有人怪叫一声,离弃道似受到了侮辱般大喊道:

  “放他娘的心,不是咸菜!”

  “王天策也没有偷偷摸进厨房,都过来。”

  记忆中那些人都来了,围在了一起,眉眼清秀的书生左右看了看,轻轻咳嗽清了下嗓子,道:“那么,就我来开第一句。”

  “对了,这便是神武令了,谁都得要听啊,哪怕有一天我都不在了,你们也得要照办,只要这样,就还是神武的,哪怕天下不再有神武府,同样如此。”

  “我等并不是为了名,或者利而汇聚在这里的,不是吗?”

  记忆中的众人沉声回应。

  已然不复年轻,头发花白,身受重伤的张纛呢喃开口,仿佛已经被遗忘了二十年的东西,其实一直都在心底,声音微弱颤抖,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唯愿天下,四海升平。”

  “要守住边疆,寸土不让……”

  “功成之后,不肆意枉为,不居功自傲。”

  “不可求名,不可为利,不可为一己私欲动武。”

  “神武之兵,所为者天下。”

  “为此而战,死不旋踵。”

  “此为神武。”

  钟嘉懿已然是在弥留之际,看着泪流满面的张纛,道:

  “救命之恩,必有所报……我当年是这样说的罢?呵,将军你当时不相信,我也没有想到能有今日际遇,今生无憾了。”

  “咳咳,将军不必难受,我这样的人,当年就应该死了的,但是将军,这二十多年,我有好好活着。”

  他抬起头,看着白发苍苍的神武将领,突然回光返照一样,双目明亮,笑起来有当年的模样,轻声道。

  “在你们曾拼死保护的天下里,好好活过了。”

  “谢谢你们。”

  “终无愧神武之名。”

  他的气息消失了。

  白发苍苍的老者跪倒在地,身躯颤抖,喉中低吼着,拳头一下一下重重砸在了地上,砸出了鲜血。

  三十年江湖客,十年神武卒。

  然后足足二十年岁月绵长,仍旧不肯,不甘,不愿放过上一个时代的老者,在最后,终于趴在了地上,失去了原本倔强的模样,狼狈不堪,嚎啕大哭。

  “啊啊……”

  “这些年,我究竟是在做什么……”

  第二百四十一章 阵法·铸剑谷

  楼兰古城是千年前西域古国的遗址,以典籍当中的记载,其国力在原先的西域各国之中算得上是最强的层次。

  只在那个时代,国度便有近乎百万的人口居住。

  殿宇楼阁,祭祀天地的所在,民居宫殿,尽然有序。

  只是不知为何,于千载之前,悠悠百万人口,一夜之间,尽数消失不见,原先昌盛繁荣的西域王国,只在一夜之间崩塌,留下数不清的谜题。

  千年以降,不知多少人妄图来西域楼兰寻找当年楼兰国消失的谜题,以及王室留下的密宝,大多一无所获。

  比起黄金美玉,还是马贼在这里更容易见得到。

  王安风和吕映波等人一路疾行,在茫茫黄沙之中,很容易迷失了道路和方向,周围的景色放眼望去,千篇一律,对于时间的感觉会变得迟钝。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过去了几个时辰,王安风终于在远处看到了楼兰古城,看到了那座被无数的谜团重重包围的古代城池。

  眼中微亮,在这个时候,反到控制自身气机,从空中落在了地上,继续朝着楼兰前向,即便是这个时候,或者说正是到了心中焦急如火的时候,他的思绪才会变得更加冷静。

  生哲瀚有些紧张,握紧了手中的强弓,左手垂下打了几个手势,骑乘在黑狼背上的勃刻尔家族成员各自令坐骑放缓的动作,防止发出太大的动静来。

  众人慢慢地靠近了楼兰古城,花去了远比先前更长的时间。

  ……

  一入城中,便觉得荒凉异常,处处残垣断壁,原先的殿宇崩塌,屋舍也已经只剩下一面破了大半的墙壁还在孤单地耸立,千年的时间太过于漫长,漫长到枭雄的野望和雄心都淹没消失,更不必说是寻常人的喜怒哀乐。

  生哲瀚抬眼看向吕映波,道:

  “接下来往哪里走?你既然知道这里有什么东西,那么也应该知道那东西现在在哪里罢?”

  吕映波面容苍白而单薄,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完全是由那个人负责的,我负责的是在周围国家的事情,于细节处知道的不多,那个时候的我不会去问这些事情,他也不会和我说。”

  生哲瀚的脸色有些发青,指了指这一片浩荡的古城池,一字一顿道:

  “那你的意思是,我等要在这么大一座废墟里面,找那一把不知道藏在那里的剑,而在同时,对面早就知道那把剑藏在哪里?!”

  吕映波脸色也很不好看,但还是点了点头。

  生哲瀚深深吸了口气,胸膛之中情绪沸腾,若非是王安风还在旁边,他几乎有将手中弓箭砸在地上,彻底不干了的打算,楼兰是千年前西域最大的城,这样一座大城占地自然广阔,更不必说还有肉眼难以辨别的密道。

  在这样大的一座城池里,要找一把剑,需要的代价就是时间和人手。

  但是很可惜,他虽然不明白事情的真相,但是也清楚地知道,这个时候,他们最缺乏的东西就是这两样。

  但是没有办法,局势如此,也只能够慢慢去找,或者有天命在此,那把剑藏得不算远,只要稍微找找就能够找到那把剑。

  生哲瀚深深吸了口气。

  正在这个时候,王安风突然侧身看向西北侧的方向。

  袖口系着的天机珠随风而动,王安风气机牵扯,以奇术的手段,瞬间横扫过了这一片城池当中,在他的视野之中,整个楼兰古城都处于一种暗淡的模样。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了居民,这座城当中已然没有‘缘法’和‘因果’的存在,奇术不可能作用于无生命的存在,在东方家独有的感知当中,这里是死去的区域。

  但是在这样仿佛废墟一样,枯败冰冷的天地当中,有一处角落中却有淡淡的暖意传来,这种异样的感觉足够微弱,但是在一片黑暗当中,再微弱的光都会象是太阳一般显眼。

  王安风双眸微微亮起,道:

  “在那边……”

  “什么?”

  生哲瀚微微一怔,王安风已经展开身法,仿佛飞鸿一般,掠过了这片苍凉荒芜的天地,吕映波和生哲瀚对视一眼,当下收起了心中焦躁担忧,一前一后,紧紧跟随。

  这样苍茫空旷,而且陌生的所在,王安风却像是没有半点迟疑,笔直往前,速度不断上升,竟然仿佛没有极限一般,吕映波两人竭力追赶,仍旧还是跟丢了,所幸此刻王安风并没有抹去痕迹,所以他们两个没有找丢了方向。

  等到他们终于找到王安风的时候,王安风已经停在了一座古朴的建筑之前,似在低语,生哲瀚停下脚步,抬眸看着眼前伫立的建筑,双眸微微瞪大,呢喃道:

  “这,这是……”

  即便是在这段时间,见识过许多往日没有见到的事情,眼前所见的一幕,仍旧令他心中震动不已。

  眼前存在的建筑。

  或者很难以用建筑这两个字形容的存在,伫立于此。

  整体仍旧是和楼兰古国一般无二的黯淡黄色,但是却是诡异的下尖上宽的模样,如果要形容,就像是一柄倒插在地的长剑,但是这柄剑已然过于庞大,有数十丈之高。

  从剑柄的位置,到剑刃,有八道锁链蔓延而出,悬在虚空之中。

  锁链越靠近剑身便越真实,透着青黑色的光芒,越往四方八面而去,则越发虚幻,与天地同色,最后消失在虚空当中,空气中能够听到锁链晃动的哗啦声,但是仔细静心,却又什么都听不到。

  只能看到苍茫茫天地之间,一剑伫立,锁链横贯八分。

  他再无法感受到丝毫的气机。

  生哲瀚神色震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往后面退了几步。

  眼前一花,悬在空中的长剑再度从他的眼中消失不见,眼前所见,仍旧是一片苍茫的大漠景致,他又往前面走了两步,那柄仿佛应该出现在传说之中的神兵再度出现在他的眼前。

  “道门的幻阵,而且是位格极为高的那一类……”

  王安风开口,这个时候,他记起了少年时候,在青锋解下,踏错一步,就永不得其门而入的阵法,当下认出了这一幕的由来,西域之中,甚少有人懂得这样的阵法手段。

  但是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年前与那穷奇最后一面时候,后者曾说,湛卢剑被当代欧冶子所控制,强行操控,离开了王天策,他之后心中就有一个疑问。

  穷奇说神兵湛卢常常暴动,但是在当年那件事情之后,离伯不可能没有去找湛卢剑,神兵暴动,往往会引动放元数百里的天象变化,对于本身与天地交融的宗师而言,这样的变化不可能没有感觉。

  更何况是对于湛卢剑极为熟悉的离弃道。

  但是此刻,一切都有了解释,当年铸剑谷也深知这一点,也绝不愿意直面离伯,将湛卢剑带走之后,并没有留在大秦的内部,而是想方设法将其送到了西域之外,楼兰古城,地处荒僻,方圆千里,了无人烟。

  再加上有上乘的道门幻阵,遮掩气机变化。

  除非是有宗师高手靠近此处三十里之内,否则绝无半点可能察觉异样。

  铸剑谷……

  王安风心中默念,而在这个时候,生哲瀚终于从初见此地气象的震动中回过神来,呢喃两声,道:

  “是阵法吗?那么,神兵湛卢,现在就存放在这里吗?”

  吕映波点了点头,道:“气锁八方镇龙式,这个地方确确实实就是镇压湛卢剑的地方,此地阵法完好,看起来,白虎堂的人还没能够发现这个地方,我等快些进去。”

  “但是切记要小心,此地应当有诸多阵法,并不仅仅是压抑神兵的。”

  生哲瀚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的强弓,心中警惕。

  王安风摇了摇头,缓声道:“你们都在外面守着。”

  生哲瀚微怔,下意识看向他,道:

  “公子?”

  吕映波皱了下眉毛,道:“你不要莽撞,你看到这个阵法就应该知道,把这把剑镇在这里的人对于这把剑有多在乎它,不可能没有其他的布置,一个人进去的话,就算是你,也没有办法轻易得手。”

  王安风闭了闭眼睛,道:

  “我一个人起码走得掉。”

  “事情便这样决定了。”

  “若是白虎堂的人来了,你们便做些拖延,我会尽快将里面的湛卢剑取出来。”

  吕映波定定看了他数息,见他心志已定,呼出口气,点了点头,道:

  “既如此,我会守在这里。”

  “若论攻坚克敌,我或许不是你的对手,但是要将其他人拦在外面,我却不会差于任何人。”

  生哲瀚亦是点了点头,一声令下,周围擅长骑射的武者都散开来。

  王安风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前面的大阵,以及那数十丈高的巨大建筑。

  湛卢剑,就在里面。

  只要攻破铸剑谷的阵法,就可以见到那柄剑了。

  右手抬起,气机引动,以磅礴的气机将自身包裹,借助天机珠的位格,强行踏入了被阵法压制住的‘天地’之中,往前走了几步,在生哲瀚等人的眼中,只能够看到一阵阵若有若无的涟漪,旋即王安风便消失不见。

  第二百四十二章 神兵的认可

  眼前的视野在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度清晰起来的时候,已经从西域中荒凉苍茫的景象,化作了阴暗逼仄的道路,竟仿佛他只是迈出了一步,就从外面进入到了那柄剑形建筑的内部。

  这种经历,对于王安风而言,并不算陌生,不提当年青锋解也有类似的手段,每一次回到少林寺的时候,他都会经历远比这更为离奇的事情。

  当下心境未曾变化,一抬手已经将那柄墨刀握在手中,缓步往前行去。

  这座突然出现在西域废墟当中的大阵,极有可能是铸剑谷的人留下的,也就是说,他在遇到白虎堂的高手之前,恐怕还要先和铸剑谷在此地潜藏的高手做过一场才能够见得到湛卢剑。

  速战速决!

  每走出一步,气息便即缓缓涌动,随时能够爆发出雷霆一击。

  但是这一处建筑只是往上,一路寂静无人,若不是有天机珠护身,他甚至于要怀疑,自己所在之处,并不是那建筑的内部,而是陷入幻阵之中而不自知。

  复又行了片刻,他的耳中传来一阵刀兵碰撞的声音,旋即就有低低的惨嚎声音响起,鲜血的味道萦绕不休,只在前方不远。

  王安风神色微变,心中知道情况有变,顾不得潜藏,当下右手持刀,双手手背上,代表着神兵的气息升腾而起,脚下步伐加快,迅速朝着前面惨叫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他的身法沿袭神偷门一脉,步伐则有少林风格,于短距离腾挪之上,极为迅捷,从听到惨叫的声音,到赶到现场,不过过去了数息时间,入内之时,正好看到一名女子干脆利落,将手中短剑从旁边一人的脖子上反手拔出。

  鲜血喷出,被刺穿要害的中年男子捂着自己的咽喉,跪倒在地,然后整个人匍匐在地,身躯仍旧微微颤抖着。

  从背后刺穿那男子的女子神色不变,将手中那柄短剑收回,在左前臂的皮甲上擦过锋刃上的鲜血,顺手将手中的短剑收归于大腿上的剑鞘上。

  其五官本应该颇为美艳妖娆,但是此刻却极为冷峻,仿佛一柄出鞘的长剑,妖冶夺目,让人移不开视线。

  她的脚下倒下了数名男子,王安风认出其中一人的腰牌,隐隐有猛虎呼啸之象,那白虎潜藏七星,正是白虎堂的标记,神色不由得微微变了变,旋即抬眸看向前面的女子。

  他认得这女子。

  或者说应该是打过好几次交道,在青锋解下,她就曾经暗中潜伏,持拿名剑鱼肠对他出手,之后又有数次冲突,似为先生所用,最后能够找得到穷奇踪迹,也还是因为这名女子的功劳。

  师怀蝶。

  王安风心中默默念出了她的名字。

  只是当年那个凭借歪门邪道,方才勉强踏上四品境界的女子,此刻的气息却已经极为扎实,和那些凭借着自身武功,一步一步走上前来的四品武者,并没有什么差别,甚至于略有超过。

  却不知道,这一年时间,她是经离了怎样的磨练,方才能够走到如今的地步。

  不过,师怀蝶在此地,就证明这里果然是铸剑谷的手段。

  当年他似乎杀了她所亲近之人,那名以铁浮屠之法修行出的高手,师怀蝶一直对他抱有足够的杀机,此刻虽然忍不住他易容后的模样,但是也很有可能将他视作白虎堂一行人而暴起杀机。

  王安风心中念头一闪而过,扣紧长刀,师怀蝶已经转过头来,视线在王安风袖口上垂落下来的玉珠天机,以及手中那一柄朴素无华的墨刀上扫过,并不曾有什么敌意,只是点了点头,淡淡道:

  “你终于来了。”

  “我已在此地等你许久。”

  王安风微怔,立刻意识到了这句话潜藏的意思,当下不管对方是认错人还是说真的是奉先生令,在等自己,只是绷住脸上的神色,顺势道:

  “做的不错。”

  师怀蝶淡淡道:“不过是处理了些扰人清静的无关之人。”

  言语声中,已经起身,此刻她身穿着一身朱红色的劲装,衬托出修长身形,领口处是龙雀暗纹,走动的时候,袖口微摆,透出一截月白色里衣袖口,有天青色龙纹游动。

  王安风心中了然,右手持刀,跟在了师怀蝶的身后,沿着楼梯往上走,走了数十台阶之后,前面一道铁门阻拦了前路,师怀蝶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将门打开。

  旋即继续向上,复又数十阶,又有铁门挡路。

  师怀蝶从旁边一侧的暗门中走入,取出钥匙开门之后,再度将其放回原本的位置,淡淡解释道:

  “这些铁门和钥匙都是阵法的一环,若是一不小心放错,或者未能在三十息内放回原本位置,就会令大阵发生变化。”

  “每一把钥匙,原本都有一名高手保护。”

  王安风皱了皱眉,道:

  “但是我未曾察觉到气息……”

  师怀蝶脚步顿了顿,歪过脸看了他一眼,黑发飘摇,额头上几缕碎发散落下来,双眼在这般不断不断往上的阴暗之中,透着难言的暗红色流光,安静注视着王安风。

  王安风心中一顿,瞬间明白了潜藏之意。

  师怀蝶收回视线,从旁边提着一盏八面青铜灯,灯光照亮周围的黑暗,一步一步往上走去,淡淡道:

  “你想要替先生将剑取出来,最大的阻碍,并不是铸剑谷或者其余的组织,就算没有任何人去阻碍你,想要将这一把剑拿回来,也极为困难。”

  “百年前那一位剑圣的三愚剑已经自然诞生灵智,能够自行抉择。”

  “而这一柄湛卢,则已然千年,唯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安风想到麒麟锁的麒麟器灵,点了点头,道:

  “它既然是神兵,自然有灵智,这一点我知道。”

  师怀蝶摇了摇头,不曾回答,只是道:

  “你觉得这一座剑阁如何?”

  王安风沉吟了下,坦然道:“虽然不喜,但是单纯来说,鬼斧神工,镇压一处天地的气机,使其沉如弱水,天下难得如此阵法。”

  “阵法?呵……”

  师怀蝶淡笑了声,她的气质与一年前相比,不再如当时那样忐忑懦弱,相比于当时装出来冷酷,实则渴求自由和正常人生活的女子,此刻的她反倒更趋向于兵器这样的概念,淡淡道:

  “这可不是什么拘束的阵法。”

  “这里原本只是幻阵,也没有这么大的气象,不必说压抑天地气机,连寻常武者也很难影响。”

  “之后会有这样的变故,只是因为,当湛卢剑最后一任剑主逝去之后,作为而今天地神兵位格第一的存在,它无人拘束,开始侵蚀周围的天地。”

  “你我现在在走动的地方,并不是人力修建而成。”

  “神兵的传说,一直要在五千年往上的岁月,和那些神话联系在一起,最先的神兵,都和神话中的人物有关。”

  “轩辕剑是作为古代神话和我等所知的神兵分界。而天下神兵离散的时候,作为‘天御与之’的湛卢剑,是唯一一柄和神话有所关联的造物,同时具备【帝王仁道】的概念,位格和其余的神兵截然不同。”

  “以先生所说,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非真非假,很有可能是剑灵的梦境当中。我所说,阵法会有所变化,是指会令这个‘梦’走向不可控的方向,你若是想要带走这柄剑,就要看你如何能得到那剑灵的认可。”

  师怀蝶的脚步停住,前面是一间屋子。

  在这样一个冷冰冰的剑阁当中,这却是一间茅草屋,平凡朴素,像是某个书生寒窗苦读的地方。

  油灯暗淡的光透过窗格纸透出来,是昏黄色,类似于日落时候的温暖颜色,恍惚间,似乎还能听得到书生轻声的念诵声音。

  师怀蝶让开方向,道:

  “……这是典籍中的记载。”

  “顶级神兵之中所谓的灵,很可能包括了自古以来,所有受到神兵认可的人,是在他们得到神兵认可时候,最为纯粹时候的样子。”

  “你要得到神兵的认可,就是要让他们所有人认可你。”

  第二百四十三章 剑灵,长生

  “剑中之灵的考验?!”

  王安风的心重重跳动了下,师怀蝶已经让出了前面的道路,点了点头,声音清淡,道:“不错。”

  “千年剑灵,比起人,更接近于传说中的仙神,其考验很有可能神秘莫测,并不是武功足够高就能够通过……”

  “言尽于此,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接下来如何,只能够靠你自己了。”

  王安风心中一瞬间不知道闪过多少细碎的念头闪过,但是他表面上反倒是更为镇定平静,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刀交给左手,右手抬起,按在了草屋的门上。

  虽然说是剑灵的梦境,但是触感和真实存在的木材并没有区别。

  他动作顿了顿,稍微用力,木门吱呀一声,朝着里面推开。

  王安风迈步踏入其中,而在师怀蝶的视野当中,在王安风的手掌碰到木屋的时候,他就直接消失不见了,连武者的气机都无法感知到,即便这一年来,听从先生之令,成功来到了这一处奇景当中,但是亲眼所见这样一幕,仍旧让她心绪起伏不定。

  已经收入剑鞘中的鱼肠剑不断颤抖。

  神兵位格第一,神剑位格第一。

  即便自古以来,地位也只在神话造物之下,神兵·湛卢。

  王安风眼前视野微微一亮,先前所见,不过只是一间平平无奇的木屋,不过数丈方圆,但是一步踏出,天地便是骤然变化,距离和方圆的概念被抽离,眼前的世界不断向着更内部眼神,几乎不曾有过终点。

  两侧屏风竖立,上面有一幅一幅粗狂的画面。

  刚刚开始的时候,一道身材高大的男子挥舞手中的重锤,带着一男一女,天下行走,他们周围的环境在不断地变化,他带着的两人,从孩子逐渐长大,变成了少年少女,然后是青年,最后他们终于停下了脚步。

  王安风心中微动,自语道:

  “欧冶子挟其精术,径往湛卢山中,于其麓之尤胜且绝者,设炉焉。”

  “这是……湛卢剑的来源?”

  他将心中那种隐隐的预感埋藏起来,往前走去。

  伴随他不断往前走,两侧屏风上的画面在不断地变化,王安风看着这些图景的变化,心中浮现出一句一句曾经在各个典籍当中看到过的只言碎语。

  有寻找天下铸剑之物,乃取锡于赤谨之山,致铜于若耶之溪。

  雨师洒扫,雷公击劈,蛟龙捧炉,天帝装炭。

  三年于此而剑成。

  剑之成也,精光贯天,日月斗耀,星斗避怒,鬼神悲号。

  王安风原先只是以为这些典籍中所记载的不过是夸大言语,是后世之人对于那个神话传说和历史纠缠不清年代的向往,但是若这两侧屏风之上真的是湛卢剑曾经经历的事情,恐怕并非完全只是文人呓语。

  最后的画面,铸剑师跪在苍山的巅峰,手中捧着湛卢剑。

  墨色的天穹之下,那柄剑仿佛苍天的眼瞳,注视天下苍生。

  画面笔触极为粗糙,气魄却浩大苍茫。

  王安风耳畔响起了一道声音,仿佛从千年之前传来,一字一顿,如重锤击空,字字句句,虔诚而睥睨。

  “此剑,当无坚不摧。”

  “剑刃不染杀机,出之有神,服之有威,以示天下,可知仁者无敌。”

  王安风脚步微微一顿,伴随着声音,屏风画面上风起云涌,面容刚毅,两鬓斑白的欧冶子出现在他眼前,身材高大,为求一剑,耗尽二十年光阴的铸剑师手持湛卢剑,剑锋抬起,指向王安风,双目纯粹而热烈,道:

  “欲求此剑否?”

  王安风脑海中想到了刚刚吕映波所说的话,明白这应当便是剑灵考验的第一个关卡,未曾遮掩自身的目的,右手持刀,坦然道:

  “请!”

  三千年前的欧冶子大笑,右手持剑,招了招手,道:

  “且来!且来!”

  王安风右手持刀,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自身心境中掠过,但是于他而言,并不曾感觉到什么异样,反倒觉得自身气机更为顺畅三分,握刀的手掌越发有力,看到欧冶子已经持剑奔来,当下收摄全部杂念,持刃上前。

  手中墨刀斜持,猛然向上逆战而去。

  刀剑相击,铮然鸣啸。

  ……

  “问心路……”

  少林寺中,圆慈罕见睁开了双眼,看着‘外面’。

  王安风本身武功达到四品的高度,而欧冶子是古代铸剑师,史载他铸造五兵,每铸造一柄神剑,自身境界便会向上一步,当最后,威压天下,承天地之命,却不带丝毫杀机的湛卢铸成之后,踏入大宗师,是精彩绝艳的人物。

  但是现在他不过是历史上存在的铸造大宗师留下的影子。

  这个影子和王安风正攻杀在一起,而王安风正逐渐占据上风。

  古道人看出了问题,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是问心……唯独得到认可的人,才能够拥有持剑的资格,而资格并不是以武功境界而决定的。”

  “只要达到心境的要求,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也能够通过。”

  “而若是来人没能满足要求,可能会面对三千年前,铸造湛卢神兵之后,心境通透,达到巅峰境界的大宗师罢……眼前来看,安风似乎并非极为满足,但是也不算是被排斥。”

  鸿落羽咕哝道:“这把剑,是打算找一个和自己性子相投的人?”

  “又不是搭伙儿过日子,怎么这么多要求?”

  古道人叹到:“大概是见识过天下人杰之后,要求就越来越多了吧,三千年神兵通灵,这把剑不是谁都有资格拔起来的。”

  “不过这样子,他最后会遇到的人,恐怕是……”

  鸿落羽挠了挠头发,安静下来。

  而在这个时候,王安风最后一刀横斩,击破了眼前的铸剑师,欧冶子叹息一声,满足地消失不见,王安风缓缓将手中之刀收归于鞘,这个时候也猜出了考验的真相,呼吸不觉稍微有些用力。

  第一个是铸剑的欧冶子。

  那么最后一个就是……

  他抿了抿唇,抬起头来,看着前面的道路,手中握刀,大步而去。

  六岁去世……对,那个时候,他六岁,可是现在,他马上就要十九岁了……

  十三年。

  三千年岁月,湛卢剑的剑主却并不多,最多也不过三百年一人,有的时候甚至于是五百年一次,王安风不断往前,心无旁骛,手中之刀不曾有半点迟疑,湛卢剑乃仁道之剑,有私欲者难进一步,但是他所求却恰好和湛卢剑所提防的无关。

  不为天下,不为权势,也不为了得到纵横江湖的力量。

  没有人会认为,一个人想要再见他的父亲一眼会是不合仁道的事情。

  势如破竹,终于抵达了最后的地方。

  手中之刀震颤嗡鸣。

  王安风抬眸看着前面最后一人。

  是眉宇中和他有七八分相像的书生,穿着一身蓝衣,右手持剑,手掌修长白皙,和王安风记忆之中病弱的书生完全不同,他眉宇之间意气飞扬,眼底带着荡尽天下的三千丈豪气,有凭栏邀月的三千字风流。

  那个常常咳嗽的病弱男子,也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啊。

  王安风脚步停下,心中有千万种情绪堆积在一起,想要说什么,却又完全说不出话来。

  眉宇间有少年风流昂扬气魄的王天策抬眸看着对面的人,王安风心中一片空白,王天策却不识得他。

  此刻的他只是存在于神兵湛卢的记忆之中,曾经得到这柄神剑认可的剑主倒影,和先前的欧冶子一样,并没有自身的思绪和记忆,唯有纯粹的意愿。

  铮然剑啸当中,右手持剑,蓝衫倜傥的少年看向恢复真容的王安风,如先前每一代剑主一般,坦然道:

  “持此剑者,当为天下而动。”

  “含私欲者为宵小,不配此剑。”

  王安风深深看了少年王天策一眼,手中之刀抬起,刀锋震颤,两人旋即上前,王天策不过只是寻常读书人的剑术,不过竖斩横劈,却自有方度,王安风尽数施以守策,未曾攻出一刀,刀剑碰撞,近距离看着王天策。

  那是那个男人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眉宇之中都是自信和骄傲。

  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最后却会变成那个样子。

  最后一次刀剑碰撞的时候,王天策的虚影似乎耗去了属于他的力量,慢慢散去,王安风胸中情绪起伏,抿了抿唇,看着微笑散去的书生,那许多情绪涌动出来,只是道:

  “爹……这些年,我过得很好。”

  “你不用担心我。”

  “勿佑,永安。”

  只要说这一句话,就已经足够了。

  他闭上眼睛。

  不用担心我……

  最后的对手消失不见,周围的环境再度发生了变化,一点烛火亮起,重新变成了那座木屋的模样,最里面倒插着一柄剑,长剑通体墨色,相较于其锋芒毕露,更为明显的,应当是其宽厚。

  在长剑的旁边,一桌一椅,看上去很寻常,甚至于有些许陈旧。

  一名书生坐在椅子上,手中握着一卷书,身着蓝衣,眉眼温和,王安风的心跳速度在这个时候微微加快,很快就沉静下来。

  那个书生抬起头来。

  整个人的面庞他并不熟悉,并不是他期待中的那个人。

  书生看向王安风的方向,微笑颔首,道:

  “做的不错。”

  “虽然和往日那些人的破局方法不同,但是别有执念,能够通过这一系列的事情,也算是别开生面,不过最令在下吃惊的却是,没曾想在这样的世代,还能够见得到‘道友’所在,委实令人惊讶。”

  “我以为他们都一同埋葬在那个时代了。”

  他看向王安风的右手手腕。

  空中有冷澈的声音淡淡道:

  “终有例外。”

  伴随这样的声音,在王安风的身旁无声无息出现一人,眉目清俊,身着青衫,只一抬眸,便是兰芝玉树风骨,眼底却有习惯性的冷淡,和宽厚温和的剑灵气度截然相反。

  剑灵微微颔首,复又看向王安风,上上下下打量了下,微笑道:

  “你来这里的意思,经过方才之事,我已经足够明白了。”

  “不过很可惜,我不可能让你将这柄剑带走的。”

  王安风微微一怔,道:

  “为何?”

  剑灵遗憾道:“不合适。”

  “你的心和往日那些人不一样,你或者有足够坚定的心志,有足够高超的武功,但是却不具备背负这样沉重命运的器量,这并非是小看你,只是身为游侠,就不要去做自己并不擅长的事情。”

  剑灵声音微顿,眉头皱起,手指轻轻敲击眉心,似乎有些头痛,道:

  “但是你毕竟通过了……”

  “我存在天地之间,已经三千年有余,却不能言而无信,唔……你若是担忧有人想要将此剑带走的话,则大可以不必,便是前代那几人,也不过是和我颇为投缘,我帮他们一把而已,每一人三次出手机会,而今却没有什么合眼缘之人。”

  “虽天下之大,暂且还无一人有持剑的器量。”

  “所以,你大可以不必担忧,不过,就这样将你打发了,却又有些不合道理,毕竟连家中长辈都出来了。”

  他含笑看了一眼青衫文士,文士神态仍旧冷淡,书生想了想,抚掌笑道:

  “这样罢,小家伙,将你那柄剑取出来。”

  王安风反应过来他所指的是什么,抬眸见旁边的青衫文士点了点头,方才张开右手,五指之间,流光仿佛星辰,交错变换,一柄木剑从虚化实,现出身来。

  旋即握合剑柄,便有一声悠长剑鸣响起。

  剑灵对于这一柄剑似乎颇有兴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道:

  “原来如此,竟也算是‘天御与之’的位格,不过还太稚嫩了,原先的灵韵只是来自于一柄寻常的神兵残骸而已,若非有人共鸣使其苏醒活跃,也无法达到这一步……材质上,似乎也不够,那么在下便有些逾越了。”

  “还请道友助我。”

  他看向赢先生,补充了一句。

  “不知道以这样的资质,能够吃得下多少年的灵韵?”

  王安风未曾明白过来的时候,湛卢已经张开了右手,那柄木剑铮然鸣啸一声,旋即浮在空中,被无穷尽星光笼罩其中,旁边青衫文士淡淡抬眸,注视着漂浮起来的木剑。

  伴随着破碎的声音,本应该绝不可能碎裂的木剑从剑柄之下开始碎裂,但是那些碎片却不曾跌坠在地,仍旧悬浮在空中,组成剑的形状。

  天机珠升腾而起,镶嵌于剑柄当中。

  麒麟双拳崩碎,汇聚于星光之中,化作了赤金色流焱,仿佛岩浆一般,在剑身上的裂纹之中缓慢流淌,混合了星辰光辉,麒麟火焰,以及天机气息的流焱慢慢凝固,化作了实体。

  剑灵似乎颇为满足,点了点头,微笑道:

  “算是对你能够闯来此处的些许奖励罢,这湛卢剑中,超过百年积蓄而来的灵韵,已然尽数在此了。”

  “麒麟环绕,以为镇压,一方世界环绕星辰,作为剑身的支撑。”

  “这样的手段,足以支撑住‘天造神兵’的位格。”

  “这柄剑,若放在三千年前,以经足以参与到神话当中,不过,现在似乎有些吃撑了。”

  “小家伙,我在这柄剑中留下了一道湛卢剑的剑意。”

  “我和你挺投缘的,若是你能有担负天下之器,随你一去,倒也无妨,只是可惜,世上太多有缘无份了。”

  王安风握紧了手中的剑。

  沉默了一会儿,看到剑灵似乎并不打算在说什么,看了一眼先前王天策所在的位置,起身告辞,现在吕映波他们还在外面守着,既然剑灵所说,不会为白虎堂所用,他也只能离去。

  还有很多事情要他去处理。

  正在这个时候,前面书生模样的剑灵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突然抬手一拍额头,轻声笑道:

  “糟糕糟糕,三千年了,记性反倒一日不如一日了。”

  “差点忘记,好险好险。”

  他抬眸看向王安风,道:

  “你是不是姓王?”

  王安风微怔。

  书生模样的剑灵自顾自笑道:

  “我看你模样,应当是那个人的后裔吧?他的儿子,还是孙子?”

  “王天策,唔,气息如此相近,应当是儿子了,若你是他的儿子的话,那么他当年曾经有一句话,一定要我带给你,当年他三个要求,前两个已经满足,最后一个,便留在了这里。”

  王天策的话?

  少林寺中,鸿落羽摸着下巴,故作深沉,道:

  “原来是那个男人,我就说,他不可能不留下什么后手的,啧啧啧,自古以来,那帮人总喜欢算算自己死后会出什么事情,王天策能够做这么多的事情,没有可能算不到啊。”

  “搞不好就是对于白虎堂的计策,还是说针对星宫的布置?”

  “总之前面有他,后面有姓赢的,这一局那不是稳赢了?一个心里够脏的就已经不错了,嘿嘿,两个,这样怎么输,你就说怎么……”

  古道人手中剑鞘轻轻在鸿落羽后脑勺砸了下,发出轰然巨响。

  鸿落羽干脆利落趴在了地上,啃了一嘴灰。

  眼角泪痣的道人姿态娴雅,收回手中之剑,认真思考道:

  “休要乱讲话。”

  “不过,偷儿所说,倒也不无道理,以王天策在上一个世代表现出的手段,若是没有什么布置的话,反倒说不过去了。”

  吴长青抚须道:

  “可是,依老夫之见,这种人若是有布置的话,一定早就留下了伏笔,要让他留到现在,不惜以神兵湛卢剑的一次全力出手作为代价,也要保留的话,不知道是什么。”

  “无论是什么,定然足够重要……”

  “或者是我们并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也说不一定。”

  剑灵悠然看着王安风,道:

  “如何,要听听看吗?”

  旁边青衫文士已经消失不见,王安风收回视线,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剑灵一笑,袖口轻拂,天地陡然变化。

  世界变得一片开阔,天地昏黄,一片湖泊岸边的芦苇地,有一名年轻的书生拄着长剑,背对着王安风,察觉到了后面的变化,慢慢转过身来。

  他看上去只是二十多岁,只是比此刻的王安风大几岁,眉宇之中,却已经满是沉静,他就站在王安风的身前,他们两个人有类似的容貌。

  只是那书生看上去,沉静之中,仍旧有着些许的轻佻。

  王安风气质却安静而沉厚,除此之外,几乎像是在照镜子一样,恍惚间若不注意,几乎以为是一个人。

  王安风看着前面的青年书生,那书生看上去只是比他大了一两岁,眉宇之间,却已经满是浩荡,天策上将,曾经呼啸席卷上一个时代的男人,神兵湛卢最后一代的剑主,也是最能发挥出这柄神兵的人。

  王安风深深吸了口气,将心念沉下去,静心听着王天策即将说出的话,要将他不惜以催动神兵全力一击的机会,将身为神兵之主的资格作为代价,也要留下来的话深深记住。

  王天策望了望前面的王安风的方向,微笑道:

  “没有想到,再见到你,会是这样的局面。”

  王安风愕然,这个瞬间几乎以为前面的就是真人,但是从眼前的人感受到的,和前面那个神兵虚影一般无二,心中的情绪蜂拥,仿佛是为了要说服自己一样,王安风呼出一口气来,轻声道:

  “这只是神兵器灵留存下来的倒影,并不是真的……”

  王天策一挑眉,微微笑了笑,轻声开口。

  “是吗?神兵虚像?”

  王安风敛目:

  “气机和存在一样……是虚影,提前猜到了我的反应吗?”

  王天策摇了摇头,笑道:

  “也罢,能够看到这一幕,也算是你合格了。”

  “那么,最后,所谓神兵虚像的我,最后的一句话。”

  天策上将神色上的轻佻收起,看着王安风的方向。

  王安风抬眸看他,少林寺中,鸿落羽,古道人,吴长青仔细在听,心中好奇,他是要说什么。

  白虎堂,大荒寨?

  江湖,还是天下局势?

  能够让这样的人付出代价留下来的,无论怎么样想,都是足够重要的才是,这一瞬间的安静,仿佛漫长到有近二十年的时间。

  王天策微微一笑,笑容温醇,看着王安风,柔声道:

  “屹今为止的人生,……可还喜欢吗?”

  “我和你娘都不在,有没有受欺负?”

  有没有受欺负?

  像极了一个偏袒儿子的父亲。

  神武府天策上将军,纵横天下,以神兵之主的资格为代价,要神器器灵流传后世的,也就只有这一句话而已。

  王安风的身躯颤抖了下。

  少林寺中,数人愕然,旋即缄默。

  眼前的虚影微微僵了下,然后重新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像是机关木偶一样,在王安风的面前,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僵硬平常,没有曾经天下谋士的从容。

  “没有想到,再见到你,会是这样的局面。”

  “屹今为止的人生……”

  “可还喜欢吗?”

  王安风眼中控制不住有雾气升腾。

  喜欢啊……为什么不?

  他已经去过了江南,走过了塞北,在西域的边关雄城扬刀,在苍凉的异国骑着马,听过古朴的调子走过‘他’曾经走过的大漠,他在‘他’的口中听过无数的故事,但是现在,他自己已经可以是故事中的人物,仗剑天下。

  他走过的很多地方,都有‘他’曾经留下的痕迹。

  这样的天下,这样的经历,为什么不喜欢?

  旁边神兵剑灵再度浮现,看着不断重复一段话的‘王天策’,耸了耸肩膀,道:

  “你没有猜错,他确实是虚幻的。”

  “只不过是当年留下的而已,是假的,不过他当年说一定要吓你一跳,几句话想了很久。”

  “但是我不大明白……明明只是假的,全部只是假的,当时他只是面对不存在的你,你眼前也只是不存在的他。我不是他,无法体会他的感情,这一段也只是虚幻,并不存在的东西罢了,所以,你觉得呢?”

  “双方都只是假的而已。”

  剑灵望向王安风,饶有兴趣道:

  “他是不是在白费功夫?”

  “真的是蠢货,用人的话说,是蠢货吧?”

  王安风没有回答,剑灵看到刚刚锋芒毕露的少年人仰起头来,眼角眼泪大滴大滴地滑落,脸上的神色变得平和,叹了口气,背对着王安风,抬起头来,笑叹道:

  “所以说,那个蠢货的思念,有好好地传达过了吗……”

  “是吗?”

  “如果这样的话,真的太好了。”

  “算是,不负一场相交,不负所托了罢?”

  ……

  记忆之中,曾经如此发问。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湛卢剑域永远存在下去?”

  “道士,武者,帝王将相,不是都在追求永生不死吗?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

  “没有天下风景可看,没有美食可吃,长生不过朽木,死了算了,清净些,至于你说的什么遗憾?”

  书生回答毫不负责,想了想,又说。

  “湛卢,你可知道,天下真正的大事,没有一个是一个人,一代人能够做到的?我做到我能做到的极致了……接下来就是退场才对,挣扎着抓紧最后的时间,那样太狼狈了,不像是我。”

  “长生?”

  念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那人的语气何等轻蔑。

  记忆中年不过双十,两鬓已经斑白的书生拄着长剑,肩膀上披着纯白大氅,作为剑灵,乃是无心之物,无法体会人的感情,但是记忆之中,那时白色的芦苇花及腰,风吹过的时候,书生抬眸看着远空,神色复杂而平淡:

  “生老病死,天下常理,即便如你一般,终有一日会剑锋折断。”

  “不过,那一刻应该还很遥远,但是当在千载之后,你看到有另外一个人,在这里,看着和我此刻见到一般无二的风景,吟出千百年前从我口中说出的诗句,便会明白罢……不,你大概也不会明白的。”

  书生抬了抬眸子,嘴中咬着一根芦苇,轻声道。

  “此生已了无遗憾,生为王天策,死为王天策,残魄留世,已然非我。”

  “再说,世间万物,唯传承不死……”

  “岂非,长生?”

  第二百四十四章 风起楼兰

  在王安风进入到了阵法当中之后,生哲瀚收回了自己的注意力,看了看周围的地势,迅速做出了判断,属下数十名狼骑各自分散开来,各自依靠着楼兰古城遗留的残垣断壁遮掩身形。

  作为骑射一族,箭术超绝,就算是这种驻守的情况,只要手中有箭,就能够发挥出极大威力,看到属下全部都占据了有利地形之后,生哲瀚稍微松了口气,但是仍旧还是握紧了手中的强弓。

  他对于接下来面对的敌人知道的并不多,这样短暂的时间,王安风和吕映波都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思去向他解释这些,但是以他自身的判断,不难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敌手,恐怕是大荒寨的幕后组织。

  而那个组织甚至于牵涉到了金帐帝国,绝非西域江湖所谓高手所能匹敌。

  只能够尽力而为了。

  生哲瀚呼出口气来,正沉思中,旁边突然飞来一物,随手抓住,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个瓷瓶,面容苍白的吕映波收回自己的右手,淡淡道:

  “等一会儿,若是……不,定然会有人来。”

  “若我出手,记得提前吞服丹药,否则会受到影响,小心丢了性命。”

  生哲瀚想到先前在客栈当中,被吕映波的毒气所影响的后果,面色先是紧绷了下,然后便趋于徐缓,微微点了点头在,转身将瓷瓶当中的避毒丹药分与众人吃了。

  丹药味苦,内里却是安心许多。

  他和顾倾寒曾经吃过吕映波毒气的苦头,所以知道其厉害,只是被最外层的部分沾染到,不过一时三刻,就得了头痛脑热的病,对于武者实力而言,是一种极大下削弱,交手时候,可能就是生和死的区别。

  有这样一个擅长群战的大高手在,便是来得是如何强者,也总能够应付得来,只消守住一两个时辰,若是刀狂已经将剑取出来了,那么自然好说,就算是没能够得到神兵的认可,到时候也应该出来了。

  这一两个时辰,无论如何能够守得住了。

  当下便安心蛰伏,过不得片刻,东北侧突然便有骚动响起,生哲瀚的神色变了变,纵身赶去,看到了箭落如雨,地上倒伏了数条面容狰狞凶恶的大汉,已经没有了气息。

  看其打扮,却是将此地当作了驻守之处的马贼,此刻外出劫掠回来,入了勃刻尔家族的守备范围,当下便丢掉了性命。

  生哲瀚见状,紧绷住的精神稍微安定下来,和那几个勃刻尔家的武者i又交代了几具,转身重新走回原本的位置,心中突然想到,在这一片区域之中,这里是唯一一个还有些能遮蔽风雨的东西在的,会被周围马贼看上,也是自然而然。

  这段时间,若是马贼回来,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是箭矢毕竟有限,使用过一次之后,准头和威力都会受到影响,无形之间,对于他们的守备能力,反倒是一种极大消耗。

  心神变换之间,却还是慢慢坐下,静心等待。

  之后复又打法了几次马贼,过不得片刻时间,旁边的吕映波睁开双眼,眼瞳之中有寒意,冷声道:

  “来了!”

  生哲瀚双眼骤然睁开,抓紧了手中之弓,看到前面隐隐有细碎花粉一样的存在漂浮在空中,透着妖异的淡紫色,在这个时候,这些漂浮起伏不定的花粉突然朝着一个方向涌动过去。

  生哲瀚深深吸了口气,手持强弓,拈起了三根狼牙箭矢,动作徐缓平静,搭在弓弦之上。

  而在此之前,吕映波已经飘身而去,双眼之中隐隐薄怒,瞬息已在数十丈后,陡然便抬手一掌,劲气凌厉呼啸,凝聚如一,瞬间将一处残壁抹去,轰然暴响,旋即便有数道身影狼狈倒飞而出。

  生哲瀚一抬手,三支狼牙箭矢紧跟着旋飞而出,仿佛三条蛟龙,怒张獠牙,咬合住那名武者双臂,瞬间冲天而起,吕映波紧紧跟随,手中招式连环击打,不片刻,便将那数名男子击杀,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砸在地上。

  生哲瀚收起长弓,赶上前去,看到死去那几名男子生的虎背熊腰,颧骨高耸,一双碧眼,正是胡人模样,只是一来所穿衣着再寻常不过,没有半点特殊,二来,身上也不曾带着什么能够证明身份的令牌物件。

  正迟疑间,却看到旁边吕映波紧咬牙关,眉宇间有恨意,咬牙道:

  “不错,不会错。”

  “这种武功路数,正是他们……白虎堂,不会错的,就是他们……”

  “他们已经来了。”

  生哲瀚神色微肃,仔细看了看,心中隐隐疑惑,道:

  “可若是他们就是那大荒寨,不,白虎堂中人,想来是有高手在的,为何不亲自来此,而是派出了这样一个并不怎么厉害的人来打头阵?还是说,他们对于这柄剑并不如何看重,只打算派这几个人来,就要把剑拿下?”

  吕映波起身,答道:

  “谁知他们?”

  “但是至少,不会只有这几个人,湛卢剑的分量,他们远远比你我更在乎,至于为什么会是只有这几人来?”

  “或者那主事人是个骄纵的,自己慢慢走着,先派些人来;也或者是为了探查,所以才过来,无论如何,他们肯定离得不远,而且,应该不知道这里有埋伏。”

  生哲瀚眉头紧紧皱起,思索此刻的局势,沉声道:

  “这个时候,西域三十六国的江湖注意力都放在了大荒寨的事情上。”

  “那里的消息现在肯定还没能传出去,若是传出去了,那样大的损失,可能比起大荒寨这件事情本身更能令江湖震动,就更不会有多少人在这个时候注意到这里了……这是最好的机会。”

  吕映波点了点头,道:

  “他们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打算,声东击西。”

  “说是要退出,实则真正的注意力都在这边,等到所有人都被他们吸引的时候,他们再过来,就能够避开所有人,轻而易举将湛卢剑拿到手。”

  生哲瀚沉默了下,看着吕映波,问出了一直在他心中盘旋不定的问题。

  “来的人,有宗师吗?”

  吕映波断然否认:

  “绝无可能!”

  旋即语气稍微和缓。道:

  “白虎堂中确实有宗师高手,但是也不多,每一个都在重重牵制之下,轻而易举,难以妄动。”

  “湛卢剑虽然重要,但是这一次,最多也只是四品,比我更强,但是不可能到无法直面的程度。”

  生哲瀚稍微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道:

  “那么,便提前为那些人准备些礼物罢。”

  “措手不及之下,应当可以有不错的斩获……”

  ……

  片刻之后,生哲瀚看着前面和方才并没有什么不同的楼兰遗址,稍微松了口气,他们等人利用手边儿所有的材料制成陷阱,隐藏在道路之上。

  按照家传典籍的记载,这些陷阱,足以能够拖住复数七品,甚至于是六品境界的武者,想要拖延多长的时间自然是不够现实。

  但是哪怕只要拖延一息时间,也算是足够。到时候,蜂拥而来的狼牙箭矢,足以给他们造成足够大的损失。

  而在同时,吕映波也留下了些许随时能够引动的毒物,只消她将之引动,四品之下,几乎只能够等死,就算是四品的武者,能够硬生生抗住这样的剧毒,也要占据相当一部分的气机调动,一身实力,至多发挥出七成。

  便在他们已经准备好陷阱不过一刻时间之后,便有数骑突入陷阱之中,和先前潜藏了自身形迹的白虎堂高手完全不同,这几人居然是骑乘快马进来的,人人配着弯刀和强弓,马鞍一侧挂了一壶上等的精钢箭矢。

  虽然一身气质精悍非常,但是武功却并不如何,也就只是九品水准,唯独领头一人为八品巅峰,生哲瀚等人见其悍勇,只道是先前杀死的马贼精锐,齐齐出手。

  寻常马贼,便是再如何悍勇,如何能是江湖高手的对手?众人并没有浪费多少时间和精力便将其拿下,甚至于没有动用陷阱,只是箭矢激射便将其尽数留在三十步之外。

  然后便有一名身材高大,穿着皮质夹袄的汉子跃出,将箭矢一一拔出,生哲瀚手持强弓,走上前去,帮忙将尸首拖到一旁断壁旁边,轮到最后领头那汉子的时候,才俯下身去,视线从旁边一扫,旋即微微一怔。

  旋即伸手从那人的腰间一扯,拽下来一件乌沉沉的物什,触手冰冷,正面浮雕着苍狼奔袭于千里阔野之上,背面则是一种特殊的文字,并非是西域三十六国的文字,仿佛祭祀起舞,笔触粗狂。

  生哲瀚心中思索了片刻,未曾认出,吕映波发现他异状,走上前来,双眸看向那令牌,只是一眼过去,神色便陡然剧变。

  生哲瀚抬眸,道:

  “你认得这令牌上的文字?”

  “也就是说,这几个人,也是那所谓的白虎堂?他们究竟是打算做什么?先前那几个人虽然说武功仍旧比不得你,但是放在江湖上也算是一个好手,但是现在来的这几个,连江湖武者都算不上了。”

  “嗯?怎么了?”

  吕映波未曾回答,生哲瀚挑了下眉毛,抬头看她,看到那本身修为已经达到了四品境界,堪称江湖上一流高手的女子面色陡然间沉凝,心中一突,想到了某种可能,神色不由得也变了数变,手中之物,突然重如千钧。

  “难不成,这个是……”

  吕映波慢慢点点头,道:

  “是匈奴贵族中流传的文字。”

  “狼王是匈王的图腾。”

  “上面的文字,意思是,坻川铁卫,斥候十七。”

  “坻川铁卫?!坻川汗王?”

  生哲瀚的神色陡然变化,就在这个时候,地面上细小的沙粒突然开始轻轻跳动起来,一名勃刻尔家族的大汉神色微变,马上跳下了黑狼,趴在地上,把耳朵死死贴在了地面上,数息之后,神色大变,起身喊道:

  “马,太多了,是马群!”

  这里是当年西域中,楼兰古国消失的地方,方圆千里,极尽荒凉,野马群是通灵的动物,它们不可能会觅食到这样荒僻的地方来。

  这个时候,会出现在这里的马群。

  其实已经不需要他在预警了,天地之间,一片晴空,却已经有仿佛奔雷一样浩大苍茫的声音滚滚而来,生哲瀚看向那一侧,远远能够看得到,一道线,烟尘浩大的庞然大物,像是翻滚的地龙巨蟒,笔直而来。

  任何挡在它面前的,全部被摧毁。

  千年之前,那璀璨国度留下的痕迹,早已经腐朽古旧,漫长的时间,枭雄的雄心和野望,凡人的爱恨情仇,全部都会毁灭,消失殆尽,故事的结局,就只剩下残垣断壁,现在这些残垣断壁,也在现世的铁骑冲锋之下,彻底湮灭。

  天穹之上,一匹孤狼军魂长啸。

  大地在震颤。

  匈奴八大种之一。

  重骑兵!

  坻川一族的王,坻川铁卫!

  生哲瀚咬紧了牙关,在这个时候,他和吕映波都感觉到了那股铺面而来的,恐怖的压迫感,对方极为看重湛卢剑,而且,确实,对方无法调动宗师高手,但是并不意味着他们对于此剑的必得之心有丝毫减弱。

  坻川铁卫,精锐铁骑。

  八千人。

  这一瞬间,在生哲瀚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对挡不住,必须退去,必退,匈族的精锐战马,天下无双无对,那是肩高两米有余,体重三千斤的恐怖怪物,披甲之后,超过五千斤的重量,以暴风般的速度疾驰而来。

  那是即便中三品武者,也必须退避的锋芒。

  他的四肢冰凉。

  而在这个时候,在他们的背后,一直都沉默无奇的巨大建筑之上,突然散发出了黄蒙蒙的光雾,八根粗大的黑色锁链不断摇晃震荡,发出清脆的声音来。

  有凌厉的剑气,带着灼热的火焰与星光,冲天而起。

  一名高大的勃刻尔家族武者看向生哲瀚,道:

  “少主……”

  生哲瀚心中挣扎了许久,眼前所见异象,刀狂已经得手,若是挡在这里,自己等人却是必死,传说临死前会想到最重要的事情,他不屑一顾,这个瞬间,脑海中却如风一般掠过许多画面。

  少年桀骜骄纵,青年时候闯荡江湖。

  纵情声色,渐渐被江湖抹去棱角,为了自己的性命什么都不在意,甚至于可以毫无半点迟疑为人下跪。

  性命第一啊。

  生哲瀚闭了闭眼睛。

  性命。

  有什么是比性命重要的吗?老爹。

  他在所有属下的注视下,一点一点抬起手,看向八千铁骑的方向,深深吸了口气,因为恐惧而僵硬的身躯似乎重新拥有了力量,他将手中的弓箭抬起,指向了苍穹,神色渐渐不再如同当时那样胆怯。

  刀狂,我若死在此地,请你善待某之家族。

  口中吐出声音。

  不过数息思考,已然沙哑如烟,坚决如铁。

  “张弓。”

  沉默数息,数十张战功高举,背对着意象冲天而起,锁链鸣啸的剑形建筑,正对着向汹涌而来的八千铁骑,像是几十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然后。

  张弓!

  第二百四十五章 此身在此,重现传说

  轰鸣声不绝,迅速靠近。

  生哲瀚身躯紧绷,在他的视线当中,一面一面曾经经历过千年风霜的黄色石壁破碎,在沉重的马蹄声中,化作一蓬一蓬炸开的灰尘,黄沙滚滚,千年的岁月遗留下的痕迹终于被全部洞穿,化作齑粉。

  像是突然爆发的沙暴。

  最后一面遗留下的墙壁被撞碎。

  沉闷的爆发声音渐渐远去,紧接着是清越的招展声音,岁月遗留痕迹之后,忽然涌现出近千柄灰色的大旗,仿佛天空中乌云降下,在视野可见的尽头,伴随着雷霆之音,翻滚涌动,轰然往前。

  生哲瀚咬紧了牙关,死死看向前面,不过几十个弓手,若是分散开,就更没有得胜的希望和机会,索性不如光明正大,就在对方的前面等着,几十张弓,面对着八千精锐铁骑的冲锋,几乎如找死一般,透着不自量力的悲壮。

  坻川铁卫,金帐匈族八位大汗王之一麾下的精锐重骑兵。

  这个世代,最强的骑兵之一。

  浑身上下超过五千斤的恐怖重量,在冲锋时候却展现出了令人震撼的细腻程度,整齐划一,像是一团烧红烧透,融化成的铁水,浸过苍茫的大地,然后在距离湛卢剑遗址千余米外骤然停驻。

  原本朝着后面飘舞的旗帜,猛然向前。

  万人如一,沉默如同死寂,巨大的压迫令人难以呼吸。

  匈族的身材远比其余国度的人更为高大和矫健,浑身上下都被手工锻造战甲覆盖,黝黑沉重,冲天而起的铁盔上撒落日落颜色色的长缨,铁盔一直覆盖全部面容,只露出口鼻的面甲掩住了他们的神色。

  最中间猩红色绣赤金色狼纹的大旗下,肩高三米的黑马上端坐着魁梧的男子,他笼罩在沉重却又光亮的黑色铠甲当中,肩膀上披着墨色大氅,沉默不言,注视着前方,像是巍峨的墨色大山。

  天山乌云一样的战旗下,立着肉眼难辨的匈族战马,一色的漆黑,战马在骑兵的驾驭下沉稳地像是久经历练的战士,只是稍微抖动马鬃,但是那样恐怖的压迫力,仿佛拉满的弓弦,似乎随时会以爆发的姿态发起冲锋。

  生哲瀚看着那最前方的魁梧男人,心中的绝望一点点滋生。

  那男人毫无半点的畏惧,完全无视了严阵以待的数人,视线从他们身后高大的剑形建筑上收回来,脸上露出一个细微而严肃的笑容,仿佛在自己的王帐中,面对的是自己的臣民,道:

  “看起来有客人提前我们一步来了这里。”

  “在这样的局势下,能够保持不逃跑,已经算是勇士,我们今日只是为了要取剑,你们不是秦人,我们并不想要让你们这些西域勇士的血白白洒在这里。”

  “退去吧。”

  他手中的马鞭一扬,指向旁边的方向,道:

  “现在离开,还能够留下你们的性命。”

  作为回答的,是生哲瀚手中微微抬起的战弓,他握紧了强弓的弓身中间,在濒临生死的面前,没有再像往日那样跪在地上求饶,不曾说话,但是这已经是最好最直接的答案。

  穿着一身黑色重甲的匈族大汗王点了点头,道:

  “很好。”

  “给他们足够尊严的死亡。”

  旁边一名有些许肥胖的将领点了点头,驱动战马,身上的甲叶发出了轻微的晃动摩擦声音,肃杀而凌冽。

  与此同时,背后的战阵当中,有数百人整齐划一,催动了胯下战马,神色平静,平静之中是绝对的骄傲,竟连战马迈步都整齐划一。

  三百骑步出整体的军阵,为首的将领抬起手中的骑枪,黑色的枪锋指向前方的生哲瀚,丝毫都不透光,整个重骑队伍的步调逐渐统一,虚空之中,踏出一匹有着黑色毛发,和冰冷眼眸的巨狼,蛰伏在重骑的上空,露出獠牙和利爪。

  那名将领本身的实力瞬间暴涨,从原本的初入五品,抵达了巅峰。

  他从容至极,也淡漠至极地看了一眼生哲瀚,慢慢催动了马匹,重大数千斤的战马迈动脚步,三百骑瞬间从原先的静止,化作了急速的奔驰,马蹄翻落,轰然若雷鸣。

  手中的长枪平举,孤狼昂首长啸,猛然前扑。

  千米以上的距离,只是数息就已经冲来,生哲瀚神色冰冷,右手隐蔽发出一道凌厉的劲气,割断了原本的机关陷阱,但是面对着足以威胁到复数六品武者的陷阱,平均实力不过是九品左右的重骑兵完全没有放慢速度。

  非但如此,速度反倒是更快起来。

  生哲瀚死死盯着前面未曾注意到陷阱,仍旧急速冲锋的重骑兵,心脏加快跳动,旋即生出一丝丝的期望,双目之中,眼神闪烁。

  若是如此,若是如此的话。

  能够削弱对方。

  可以,可以!

  便在此刻,重骑兵和他们布下的陷阱发生了接触,生哲瀚的双目喜悦之色微亮,而在这个时候,他发现那肥胖的将领露出来的下巴浮现一丝狞笑,生哲瀚心中想到一事,神色微变。

  不好,他们发现了!

  但是重骑兵却未曾躲避。

  将领脸上狞笑的神色转而化作了骄傲,扬起头来,仿佛在展示自己的珍宝,骄傲,乃至于傲慢,手中持枪,一字一顿,长声高呼:

  “有我,无敌!”

  背后的骑士们或者看到了突然出现的陷阱机关,或者并没有能够看到,但是他们却并没有半点的迟疑,没有去想,若是自己毫不减速,冲上前去,会不会直接跌坠下战马,没有去想,这一次冲锋会不会死在那里。

  绝对的信任,乃至于绝对的自信。

  因为他们的将军,就在他们的前方。

  因为他们的同袍,就在他们的左右。

  所以,无需畏惧,无需害怕,已然至此,所需要的只是回报与相同的信任和必然得胜的欢呼。

  长枪如林。

  于是便有仿若山崩海啸般的高呼降临于此。

  “有我,无敌!”

  天空之中,孤狼军魂长啸,扑入了冲锋的重骑兵之上,三百人,于此刻爆发出了不下于千人一同冲锋的恐怖气势,奔腾若雷,那便是天上的雷霆于大地之上奔走。

  何为天下铁军,悍不畏死,勇往直前。

  兵锋所向,虽天下之大,无坚不摧!

  勃刻尔家族仗之纵横江湖,立足一方的奇诡机关。在和浩大钢铁洪流接触的第三息时间崩碎,生哲瀚迅速反应过来,但是骑兵已经逼近,或者说,在突破陷阱的同时,就代表着下一瞬就即将碾压而过。

  他的神色骤然大变,回首怒喝道:

  “退避!退,全部都退开!”

  与此同时,猛然侧身后退,速度极快,已然是至今为止的巅峰,人在空中,便即搭弓连续射出气劲爆发凌厉无匹的箭矢,仿佛腾龙夺珠一般,吕映波双手五指各自对准,低声暴喝。

  伴随着肉眼可见的涟漪,一方天地,被诸般毒气笼罩,毒气之中,箭矢旋转激射,裹挟了各色毒雾,仿佛蛟龙,奔入骑兵的阵营当中。

  生哲瀚心中甚至来不及有一丝丝侥幸的存在,毒雾已经被突破。

  高速奔驰,军魂护体的强军,足以在交错的瞬间,将受到的影响降低到了最低,身上沉重而厚的铠甲,提供给他们最强的保护,箭矢在射中的瞬间,伤害会被将领卸去许多,而剩下的部分,将会由全部的军队成员,甚至于那堪比异兽体魄的战马,一同承受。

  生哲瀚乃是五品的武者,速度极快,但是其余的武者却没有这样的身法,疯狂奔驰的重骑兵,就像是碾碎了螳臂的战车一般,速度没有半点的减弱,而那些江湖高手,已经折损了大半。

  生哲瀚的心中腾起怒火,咬了咬牙,手中箭矢激射而出,与此同时,自身猛地从侧翼突入重骑兵当中,手中的战弓当作近战兵刃,以弓弦瞬间割去了侧翼数名骑兵的头颅。

  热血奔涌而出,浇在了生哲瀚的身上。

  久远已经被遗忘的疯狂在心底如同野草一般滋生着。

  那名武将瞬间腾起,手中扬枪,毫无花哨,朝着生哲瀚横扫过来,生哲瀚以手中之弓抵挡住,却仍旧被那般雄浑可怖的力量扫飞出去,只觉得周身经脉剧痛,心口热血翻腾不止。

  那武将胯下战马长嘶声中人立而起,手中之枪就要朝着生哲瀚眉心刺下。

  吕映波突然出现,一双白皙手掌交错连环,印在了那武将心口,肉眼可见的气浪震荡开来,横扫左右,吕映波飘然后退,而那名武将则是面色煞白,咳出了一大口鲜血,冲锋之势,戛然而止。

  阵势瞬间散开,化作小型军阵,冲向勃刻尔家的武者。

  而那受了内伤的武将则是率领数十名亲卫,直奔向了生哲瀚两人,后者咬牙,压制住了自身的伤势涌动,手中弓箭连连射出,与此同时,吕映波则以江湖步伐,近身缠斗。

  数十招之后,军阵兵魂被削弱。

  生哲瀚双眼精光闪过,箭矢旋转射出,刺穿了七名悍不畏死挡在那武将面前的亲卫,刺破了厚而沉重的墨色铠甲,入体数寸,而在同时,吕映波的毒终于发挥了作用,对方的避毒丹药和军魂被腐蚀,转眼变得无力抵抗。

  最后的结果,三百铁骑,几乎半数都倒在了地上。

  绝大多数是因毒而倒毙,那名五品的将领则是带领其余骑兵,拼死折转返回了原本的军阵当中,其右肩被生哲瀚以指法刺穿,口中咳出鲜血,带着点点淡绿,在击退了这些人的时候,生哲瀚才重重喘息起来。

  他的气机已然耗去了近七成,此刻拉着弓弦的手掌还在微微颤抖。

  抬眸看了一眼周围,即便是他,心中也闪过了剧烈痛楚之意,原先数十名的家族高手,这一次已经折损太多,连他在内,只剩下了六个人,勃刻尔家族当中高手已然足够伤筋动骨。

  他们的武功是比起那些铁骑更强,但是作为江湖高手,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敌人。

  仿佛不知恐惧,不知死亡一般,前仆后继。

  一人死去,另外一个人会踏着同伴的尸体奔向前方,不断地厮杀,右臂折断就用左臂,双臂都断掉就用身躯去撞,就用牙齿去啃咬,灼热燃烧的战意,他们从不曾见到过,甚至于有人是措手不及之下,方才丢了性命。

  十数名重骑兵,哪怕下马结阵。

  在战马的帮助下,对付一名擅长远攻的七品武者,并不难。

  因为这一阶段的武者,并没有实质上的巨大差别。

  生哲瀚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倒下去,看着周围惨烈的厮杀战场,呼吸有些许的急促,还有就是疲惫,极为疲惫。

  但是在这个时候,他清晰听到了淡漠的声音,来自于那军队的最前方:

  “值得倾佩的强敌,值得交手的对手。”

  “下一人,谁愿意去挑战他们?”

  仿佛完全不曾看到过方才毒阵的恐怖,没有看到现在还躺倒在地上的同袍尸体,转眼就有数名武将高呼,其中一人催动战马,手中倒拖着数千斤沉重的战锤,道:

  “接下来,由我等来挑战诸位。”

  “出阵!”

  依旧是出阵的重骑兵,仿佛并不曾看到刚刚惨烈厮杀的一幕,或者说,那般惨烈的厮杀,反倒令这些重骑心中的战意越发昂扬。

  这是整个天下难得的强攻军队,面对着强敌,他们畏惧,但是相较于畏惧,畅快交手的酣畅淋漓,则更为他们所享受。

  不惧怕战斗,不惧怕死亡。

  唯独灼热的战意,才能磨砺出如此无双之铁骑。

  上一次是三百骑。

  这一次出阵的,乃是五百骑。

  为首的将领,更比方才之人强悍,气息浑厚,膂力更为强健,仿佛人形的猛虎,盘踞在巨大的战马之上,慢慢往前,背后的铁骑也在慢慢调整自己的气息和步调。

  生哲瀚抓紧了手中的兵刃。

  他已经明白过来,对方根本没有将自己等人看作是对手,之所以未曾一口气扑杀上来,一则是担忧会影响到他们背后的湛卢剑剑阵,二来,乃是秉性如此,不屑于以多欺少;第三,也是要用他们练兵,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去磨砺兵锋。

  他们不过是被野兽抓住的猎物,现在的挣扎,不过是玩弄。

  生哲瀚眼底浮现一丝绝望,甚至于连四品境界的吕映波,面对着由五品武将率领的天下强军,也无能为力,自然无能为力,这是真正足以肆虐天下的力量,眼前八千人,等同于大秦一府,倾力而出。

  那高大的武将抬起了手中的重锤,昂首道:

  “对方展现了不逊色于我族战士的勇气和器量,先是该给予回应的时候了。”

  “冲锋!”

  胯下通体墨色,没有一根杂毛的战马迈动脚步,五百重紧随其后,马蹄翻落,轰然如雷,生哲瀚发了疯一样将手中弓箭扔下,抬手将一匹一匹战马的尸体仍向前方,阻拦在了冲锋阵势之前。

  其余几名还活着的武者反应过来,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方才战马也有许多倒毙在地上,这个时候,是天然的路障,而且,面对着曾经同袍的尸体和坐骑,对方不一定能够冲得起来。

  在奔腾冲锋的军队之前,人人带伤的江湖武者疯狂甩动着沉重的尸体,就连清秀的吕映波也同样如此,冲锋之势越发浩大,便衬得他们的行动可笑而无力。

  为首武将双眼冰冷,没有半点的迟疑。

  背后的铁骑仿佛一道寒芒,像是拉满的强弓上射出的箭矢,瞬间掠过大地,踏过了曾经的袍泽和战马的尸首,战友已然死去,那么继续着他们未曾完成的事情,对于他们而言,才是最好的缅怀。

  武将神态傲慢,看着像是疯狗一样,抽出旁边战刀,朝着战阵冲上来的生哲瀚。

  神色冰冷,右手中的重锤一扬,刀锋碰撞在重锤上,本就是才踏入五品,更是气机萎靡的生哲瀚没有还手之力,口中咳出鲜血,倒飞而出,而重骑冲锋的脚步并没有丝毫的放慢。

  那武将手中之锤狠狠砸落,便要将生哲瀚的头颅砸碎。

  恶风扑面,生哲瀚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心中满是不甘和无力,但是在面对这样的恐怖力量,一个人的勇气和决绝,根本没有办法起到半点作用。

  不甘心,不甘心……

  不甘心!

  巨锤砸落,却仿佛打算故意要折辱他一样,没有要了他的性命,只是轻轻擦过,让他整个人朝着后面飞出去,重重撞击在了剑阵的光幕之上,听得到极为清晰的骨骼碎裂声音,生哲瀚口中忍不住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重重翻砸在地。

  而在同时,那武将结阵,施展出了极为精妙细腻的武技。

  吕映波在数十招之后,被军魂加持之下,短暂达到四品的对手击破,面色煞白,右手抬起捂住心口半跪在地,气息不稳,一双杏核眼仍旧瞪大,死死看着对面的武将。

  在她的周围,已然倒伏了上百名精锐的铁骑。

  或者是因为如此美貌的女子充满不甘地看着他,让他心中愉悦,也或者是终于在大汗王的面前完成了旁人未能够完成的战功,手持重锤的武将控制战马回转,脸上的神色得意而自矜。

  到了那名重甲汗王的旁边,恭敬行礼道:“回禀王上,不辱使命。”

  匈族的坻川大汗王点了点头,双眼视线从那般遥远的神兵剑阵中收回,突然扬起了手中的马鞭,指向前方,道:

  “你们知道,前面的是什么吗?”

  旁边的武将驱马往前两步,道:

  “回禀王上,是神武府大帅兵器所在之处。”

  坻川大汗王点了点头,双眼仿佛盛放着天下,道:

  “不错,是神武府,上一个时代,天下最强的军队,这里所藏的,是他们大帅手中的神兵,也是天下第一的神兵,湛卢剑。”

  “但是,这所谓天下第一的神武府,此刻已经彻底消失崩溃了,在二十年后,天下已经没有了神武府,已经没有人还记得他们,而我等……”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背后的铁军,道:

  “天下将会是我等的!”

  “本王,将会带着你们,杀入大秦,于江南牧马,在天京饮酒,扬鞭断流,劫掠天下为我等的牧场,接下来,会是我等的时代,不必感觉无趣,自有无止境的天下任由你我驰骋。”

  “得到湛卢剑,并不是为了神兵之力。”

  “而是要踏过这所谓的神武府,本王要告诉天下人,神武府做得的,本王的坻川铁卫,也做得!王天策做得到的,本王,也同样做得到!”

  “天下浩大,尽为我等扬鞭所指!”

  “尔等,可有与本王,吞吐天下之心?!”

  八千坻川铁骑闻言无不热血沸腾,举起了手中的兵器,重重砸在了地上,声音整齐划一,伴随豪迈高呼,肃杀惨烈之气,冲天而起。

  坻川汗王意气风发,手中马鞭指向前方,颇有豪气道:

  “听说,大秦重新出现了新的神武府,却已经沦落为江湖草莽。”

  “那么,神武府,本王来了!”

  “除去这几人外,可还有人敢迎战?!”

  背后近万铁骑热血沸腾,手中的兵器重重砸在了地上,发出了鸣啸的高呼,齐齐喝道:“神武府,可敢迎战?!”

  “神武府,可敢应战?!”

  他们的声音呼啸而起,仿佛山海齐齐响应,并非是为了前面的吕映波或者重伤的生哲瀚,不是为了他们,也不是为了那江湖中的神武府,而是在向着传说之中,向着过去那一支传说中的军队而宣战,向着未来的天下宣战。

  生哲瀚躺在地上,感觉到了绝望和压抑。

  过于巨大悬殊的实力差距,过于强横的对手。

  他已经尽力了。

  但是,这个世界上,太多事情,是他无论如何,无论怎么去尽力,都无能为力的。

  坻川大汗王则是意气风发,抬起手掌,仿佛已然抓紧了前方的湛卢剑。

  一双双视线凝聚在他的身上。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声嘶力竭的孤单嗓音,于此地响起——

  “神武——”

  “在!”

  ……

  神武府,神武为何而存在?

  我等并不是为了得到世俗的认可,得到名利,才汇聚在这旗帜之下,不是吗?

  一双双视线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躯挺得笔直,右手握着一柄长枪。

  那面容对于有些人而言,并不算陌生。

  生哲瀚瞪大了眼睛,想到昨日挡在大荒寨前的猛将,神色不由得变了变。

  不过一日不见罢了,他却像是过去了二十年的岁月,一下子就变得无比衰老,身上没有了那一副天下无双的大秦明光铠,只是如同寻常牧民一样的打扮,胸腹处缠绕了一圈一圈的布带,布带染血,显然受到了极重的伤势。

  但是他的身躯仍旧挺得笔直,他的双眼明亮,他大步而来。

  一个人,面对着调转了方向的八千铁骑,毫不退让。

  被不识好歹之徒打断了豪情的坻川大汗王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于饶有兴趣,看着那边走出的老者,先前那手持重锤的武将心中却有愠怒,催动战马往前数步,冷声喝斥道:

  “你又是何人?”

  “我名……”

  老者的声音沉顿了下,缓声道:

  “张霄。”

  “张霄?没有听说过。”

  武将催动战马,道:

  “但是你说,神武?你是打算要来阻拦我等了?”

  “汗王,末将请命,为汗王开辟前路!”

  坻川大汗王点了点头,对于来人并不如何在意,视线重新落在了异象升腾而起的湛卢剑剑阵之中。

  湛卢剑就在其中了。

  对方就算是有高明的武功,只要不是宗师,面对着一流武将率领的重骑兵,都难逃一死,武将原本就有五品的实力,军阵加持之下,则更为难以抵挡,不可匹敌。

  持锤的武将往前,喝道:

  “你有几分胆量,我名呼衍咸乐,记住了!”

  “我来战你!”

  大喝声中,旋即催马上前,胯下覆盖中超过两千斤重甲的战马每踏出一步,便是彭的一声,马鬃翻动,仿若潮浪,精锐重骑兵紧随其后,如同雷鸣般的战马疾奔声音,再度响起。

  即便是面对着一名老者,他仍旧率领了自己的麾下铁骑精锐,其慎重如此,不肯有半点的大意,这样的表现,令生哲瀚心中越发绝望,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呼衍咸乐率众奔出,逐渐提速。

  那老人手中所持,是一柄长有丈二的长枪,说是长枪,但是更像是军中大旗,赤红色的旗帜在枪身上纠缠了一圈又一圈,枪刃冰冷锐利,充斥着血勇之气。

  身躯微微伏低,手中之枪枪锋抵在了地上,缓缓划过一个圆弧,斜持在后,有风而来,老者的白发微微拂动着,面容坚硬刚毅,仿佛山岩。

  疾驰的马蹄声翻落,轰然若雷。

  老者闭上了眼睛。

  我等,是为何而汇聚?!

  此刻,是赎罪的时候了……

  无论如何,那柄剑,应当回归神武。

  右手微微松缓了下,旋即紧握了长枪,双目猛然睁开,重伤之躯,心境崩溃,寿命不过数月的老者,面对着冲锋而来的天下强军,主动迈出了一步,悍然发动了主动的攻击。

  一步,两步。

  每一步都重重踏在了大地上,身躯大步冲出,他冲地如此疯狂,仿佛周围尽数同袍,他的冲锋如此决绝,深深吸了口气。

  大秦和匈奴的战场,重新降临于此。

  在风化千年的遗址之中,沙哑苍老的声音在一群人的高喊声中悲壮而绝望,神武府消失的二十四年之后,遥远的西域古城,最后一员仍不肯放过自己的武将,面对曾经的宿敌,发动了决死的攻势。

  面对着八千精锐,昂首咆哮。

  “大风,起!”

  轰然爆响,老者已然撞入冲锋的重骑之中,仿佛怒龙,在一道道不敢置信的视线当中,五百铁骑,被硬生生撞开,轰然气浪暴起,老人的身躯腾空,避开了穿刺的骑枪,手中之枪重重砸落。

  轰!!!

  数名重骑兵被砸翻在地。

  张纛陷落于包围当中,手中之枪猛地递出,枪锋旋转,从一名浑身包围铁铠的骑兵口鼻处穿刺进入,旋即震动枪身,猛然横扫,撕扯出惨烈的伤口,旋身而转,手中之枪,将刺向自己的兵器尽数格挡。

  每一招,都只用最恰当的力量。

  每一招,都恰如其分。

  银光电闪,仿佛一条蛟龙,在铁骑之中厮杀,咆哮,呼衍咸乐神色茫然,他的冲锋,被另外一人正面突破?!

  这,绝无可能!

  他面容涨红,带着属下回转冲入,便看到眼前一柄长枪刺出,浩瀚磅礴的气机凝聚在了枪刃上,瞬间点破了军阵兵魂的防备,然后猛地旋转,枪锋直接突破,从呼衍咸乐的咽喉处刺入,穿过他整个脖颈,露出了大半的枪刃。

  这一处战场上,瞬间化作了死寂。

  唯独老者慢慢讲手中的枪抽出,呼衍咸乐双眼茫然,手掌向前抓握,却什么都没有能抓住,不甘地倒在了地上,自称张霄的老人手掌微微一震,枪锋鸣啸,低吟不止。

  斗将气焰,冲天而起。

  旋即在下一刻,爆发出凌厉的枪芒,瞬间掠过没有了主将的重骑,失去将领的军队兵团,在真正的名将眼中,不过只是乌合之众。

  一人破军。

  老者沉默着笔直冲向了坻川大汗王,而在同时,背后更多的铁骑催动,五百,八百,一千,军阵咆哮,兵魂冲天而起,足足一千名重骑兵,前仆后继,那疯狂的老者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但是并没有死去,那柄长枪上面重重裹挟着的旗帜终于于斯展开来,但是历经了太过于漫长的岁月,人会衰老,就连旗帜也都已经破碎了,那枪锋仍旧凌厉,即便是悍不畏死,前仆后继的匈奴战士,也无法将他淹没。

  老者的脚下逐渐堆积起尸首,他站在上面,须发皆张,像是一头老迈的猛虎,不断地探出利爪,肃杀惨烈的气势升腾,渐渐的,他脚下已经不知倒下了多少铁骑的尸体,像是一座小山一样。

  素来以悍勇闻名的匈族铁骑也感到了恐惧,慢慢地后退,围成了一个圈,不敢再上前来,无数刀剑抬起,锋芒毕露,只是将老者包围在了中间。

  一人破军。

  而且,并不是寻常的军队,一人之力,能够令天下强军驻足,不得不以性命作为抵押才能够拖住的人,绝非落寞无名的人,甚至于寻常的宗师都无法做到这一点,能够击破军阵的,唯独同样熟悉兵家军阵的人可以做到。

  那般升腾而起的惨烈气魄,已然证明了其身份。

  传奇名将,在此!

  坻川汗王神色沉凝,注视着需要千人才能牵制住的人,道:

  “这样的实力……张霄?!”

  “不对,你究竟是谁?上一代,上几代,名将之中,并不存在张霄这个名字。”

  “当然没有!”

  尸山血海之上,老者双手各持一柄长枪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身体挺得笔直,右手拔出刺在胸膛的断刃,猛然斩过。

  一颗头颅冲天而起,鲜血洒落在身上,热血洒落刀锋,背弃道路的老人,重新站在了湛卢剑的前面,煞气冲天而起,手中之兵刃直指前方,一如当年,他也曾经这样守护在那柄剑的主人之前。

  “六国内战时候,你们曾经从北境入内。”

  “还记得,谁将你们,牢牢阻挡在了边境吗?!”

  “还记得,是谁让你们当年的汗王含恨死在大秦雄城之下吗?”

  坻川汗王的神色微变,记忆中最为印象深刻的部分升起,在他的脑海当中翻腾,那仿佛杀神一般伫立在城墙之上的身影逐渐和眼前的老者相吻合。瞳孔骤缩,猛地看向前面的老者。

  “你是……”

  老人手中的长枪重重点在脚下,白发狂乱如狮,一人气势,浑厚如山。

  “匈奴的大汗王啊,吾乃神武府麾下不倒之军旗。”

  “大秦扶风张纛,谨在此应战!”

  “此身燃尽之前,休想再进一步!”

  “神武……张纛?!”

  “原来如此。”

  坻川大汗王闭了闭眼,抬起手掌,背后仍旧足够的主力抬起了手中的兵刃,先前损失,连半成都不到,而这铁卫真正的主帅便是他,也唯独只有他,能够发挥出铁卫的真正实力。

  背后的铁卫瞬间迸散开来,调整方位,像是一团流动的水银,远比方才更为恐怖的杀气爆发,不同于先前略带练兵性质的出手,此刻的铁骑已然要倾力而出。

  面对着真正的全军出动,张纛只是深深吸了口气。

  背后的湛卢剑异象已经冲天而起,他明白,取剑的人很快就要出现了,他做错了太多的事情,错就是错,至少,最后要尽全力做些许的弥补。

  他不知道军费的事情,但是匈奴和大秦必然有一战,能够多杀伤些敌人,便是微薄的赎罪。

  他伏低身躯,依靠着手中的长枪。

  慢慢往前,口中低低呢喃。

  “唯愿天下,四海升平。”

  “要守住边疆,寸土不让……”

  “功成之后,不肆意枉为,不居功自傲。”

  “不可求名,不可为利,不可为一己私欲动武。”

  “神武之兵,所为者天下。”

  “为此而战,死不旋踵。”

  “此为神武。”

  吕映波面色突然苍白,死死看着老者的身后。

  “不对,那是……”

  “影子?可是,怎么可能……”

  伴随平静地前行,老者的背后,一道道虚幻的身影浮现,旋即展开,他们身上是破碎的铠甲,手中是残破的刀剑,他们身上满是血污,他们仍旧昂首,仿佛老人的影子,留在身后。

  吕映波神色慌乱,往后退了半步,呢喃道:

  “影子?是影子?白虎堂……”

  “但是,这个数量……不可能……”

  “不可能,一千人?三千人?”

  “不,更多?”

  她的脑海中突然想起了昨日曾经听到那老者说出的一句话。

  神武府麾下,讨伐六国,阵亡人数,五千七百人。

  第一期神武三千人,阵亡人数,两千八十一人,近全军覆没。

  吕映波的双目瞪大,心中升起了一个无比荒谬的想法,难不成,那个人居然将这么多的影子,这么多的倒影容纳在心里?她曾经被影子影响过,所以明白,这样会受到多大的痛苦,那几乎时时刻刻都在被不同的思绪干扰。

  而且,这些都只是无心之物而已。

  是的,无心之物,影子的实力相当程度上取决于其本体。

  对面的人同样注意到了类似宗师异象一般,突然出现的变化,但是很快变安定下来,因为那些只是如同木偶一样的造物,没有半点的杀气,说是武卒,实则狼狈不堪,尽数都是战死之物,不如说是一片鬼物。

  双眼更是呆板,毫无半点灵性。

  先前曾经暗算了张纛的大荒寨之主出现在楼兰古城的另外一侧,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微微皱了皱眉,心中并没有担忧,因为他明白,就算是堂主真的如张纛所愿,帮他倒影入心,但是那些思绪是取自于战死之人的兵刃。

  留下的,只能是临死时候最为强烈的情绪。

  无论任何人,那个时候所有的,唯独恐惧而已。

  果不其然,那些残破而虚弱的倒影脸上重斥着浓烈的恐惧,还完好的部分身体不断地扭曲着,口中发出微弱而混乱的声音,嘈杂无比。

  “疼,好疼!”

  “我不想死!”

  “第十七队,侧翼变阵!”

  “箭呢?给老子箭!”

  “诺!”

  “躲开,躲开……娘的,躲不了了!”

  “不要死!”

  面对着展开阵势的铁骑,张纛慢慢向前,他已经到了自己的极限,本身只有三月不到的性命了,虽然保住的,只是所谓无心之物,但是他并不曾后悔。

  认真舒展着自己的身躯,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上一个时代的遗留物,应该以上一个时代的方式迎来属于自己的终结。

  他迈步奔向前方,奔向人生最后的战场,一个人孤零零冲向了不断列阵调整的军阵,仿佛赴死。

  有苍老而孤独的怒吼声音在天地之间远去。

  “风!”

  正在本能痛苦哀嚎的倒影们突然凝固了。

  他们的战袍已经破碎,他们的铠甲不过是虚幻,他们甚至于断去一臂,他们是战死前最后的记忆,是战死前最后的本能,他们只能留下这个。

  原本应该像是个笑话一样,看着老人孤独地冲向死亡。

  但是现在,所有战死之人,战死之物,却猛地抬头。

  看向了孤独奔跑赴死的老者。

  视线凝聚在了那破碎的旗帜上。

  空气中有一种诡异的死寂。

  下一刻,仿佛有火焰在这些死前本能的倒影眼瞳之中燃烧,灼热的光芒几乎要灼烧了旁人的眼睛,先前暗算张纛的老者神色凝固,双目微微睁大。

  这,不可能……

  军容肃正之气,从那一支狼狈的倒影身上升起。

  甚至于还在匈奴铁骑之上。

  他们仍旧没有理智和思绪,只有本能,他们本就是那些武卒们战死之前,最为炙热的情绪。

  印刻在灵魂深处,死前,哪怕死去都不肯放手的东西。

  你有吗?

  五千七百名‘神武府’,整齐划一,猛地向前一步。

  啪地一声。

  无形的气浪扩散。

  天空之中,本不应该出现的军魂,重现于此,沉寂了二十三年之久,遥远了二十三年的腾龙。

  大荒寨寨主呢喃道:

  “区区倒影,临死之前的本能。”

  “不,这不可能……”

  时间,漫长的时间和生死,足以令枭雄的野望消失不见,令常人的爱恨情仇化为灰烬,令坚硬的建筑,化作了黄沙遍地的废墟,但是总有些什么,即便是时间和生死,也无法抹去。

  灼热的愿望,气吞天下的大志。

  时间的打磨,更令其熠熠生辉。

  曾经天下传奇的军队,每一个因为相同夙愿而汇聚在这旗帜之下的人,最后战死的时候,仍旧怀揣着的期望,于此化作倒影,以宗师心象世界展开的方式,短暂重现于世。

  那是二十多年的孤独背负。

  这是即便是传说之中仙术的存在,也绝无可能再现的奇迹。

  生与死,漫长的时间都不再是阻拦。

  这梦想重新在他们面前展开。

  他们穿着破碎的铠甲,他们挺着自己的胸膛和头颅,他们虚弱地像是一触即溃,他们强大地几乎无所畏惧,抽出了手中并不存在的兵器,啪地一声,整齐划一伏低了身躯。

  虚弱的倒影身躯,已经开始从边缘处崩碎。

  而压抑的火焰正在他们本应该暗淡无光的眸子里,炽烈燃烧着。

  仿佛未曾发现这一幕的张纛声嘶力竭地怒吼,是第二声。

  “风!”

  苍老的声音远远传出。

  孤寂而悲凉。

  然后,如同是从岁月中踏出一般,五千七百战死之人齐声咆哮的声音冲天而起,那是几乎深深烙印在他们灵魂之中的怒吼声音,最害怕痛的,最害怕死的,全部消失。

  有什么,是比起性命,更为在乎的东西吗?

  天地之间,只剩下了最为简单,也最为让人热血沸腾的怒吼咆哮——

  “大风!!!”

  “神武!!!”

  张纛已泪流满面。

  第二百四十六章 神武,不倒之军旗!

  传说中的军队,再度降临于此。

  即便是只有幻影般的存在,但是此刻爆发出的威势,却已经不下于天下任何足以称之为巅峰的军团,他们并肩,没有了思维,本能让他们联系在一起,瞬间冲入了前方的铁骑军阵。

  下一刻,堪称铁壁的防线被正面冲散。

  大荒寨寨主在一侧的岩壁上,不觉已经起身,双手攥紧,看着大笑着的张纛,看着跨越生死的冲锋,不敢置信,低声呢喃。

  “这就是……神武府?”

  “但是,怎可能……”

  张纛畅快大笑着。

  在这最后的大笑当中,老者奔向了人生最后的战场,雕塑般的面容刻着岁月留下来的痕迹,神色沉静,却又有如冰川之下,烈烈燃烧的火焰——

  神武府不倒之军旗,张纛。

  他是曾经转战整个天下的名将,是曾经踏足宗师的巅峰武者,自然知道胜负早已分晓,不,接下来的一切,根本不存在胜负颠倒的可能性——

  作为虚幻存在的倒影,此刻的神武府,脆弱地仿佛朽木一般,面前是能够和曾经的神武府正面碰撞的军队,区区倒影,怎么可能和此世最强的强军正面交锋?

  实话说,能够在瞬间将对方的包围冲破,已然是极限了。

  存在于记忆中的军队,正面击破了当代最强的铁骑。

  已然是何等的壮举!

  接下来,就是必然的死亡,神武府的倒影会一个一个逐渐散去,那个时候,失去了军魂和同袍的他会陷入万军的包围之中,无法挣脱开骑兵的纠缠,最后战斗到力竭而亡。

  但是,绝望吗?怎么会绝望?

  恐惧吗?那又是什么?

  老者手中的大旗枪疯狂地舞动着,将前面的敌人挑飞,但是敌人越来越多,递过来的兵器也越来越刁钻和狠辣,他的气机防御已经耗去,鲜血不断地溅射出来,从肩膀,从胸膛,从腹部的伤痕。

  但是,他的心中唯独只有满足而已,只有酣畅淋漓的满足,几乎要涨破心脏的满足!

  最后,在这被时间遗忘的地方。

  我等,再并肩!

  不甘吗?那便怒吼吧,既然此身已然老去,纵然过去已经无法重新弥补,但是于沙场之上,让我等并肩,于最后的末路,决死冲锋,来吧,来吧,此身的意义已尽数在此了,最后一次。

  神武,大风起!

  被阻拦的匈族最强骑兵散开开,他们也是顶级的军队,这个时候,明白该如何才能够以最小的战损比得到胜利,仿佛围杀受伤猛虎的狼群,猛地散开,然后在距离外,拉开了战弓。

  但是即便如此,除去一开始的万人齐出,此刻也只有部分精锐参与战斗。

  作为天下强军,他们自然也有自己的骄傲,做不出万军敌一的事情来,而在同时,发挥出狼群般的战术,不再靠近厮杀。

  只能不断射出箭矢,不断扔出锋利的掷枪,并不求能够将对面的敌人杀死,只是留下足够的伤口,伤口无法愈合,鲜血会带走力量和勇气,他们曾经用这样的方法击败过很多的对手。

  张纛大笑着,高吼着,舍命冲锋着,面对着万军的战场,即便是宗师都必死无疑,何况是早已经只剩下一月性命的张纛?他的肩膀,胸膛,腿脚上,都出现了伤口,胸腹被用特殊手段暗算的伤势越发严重。

  但是,这样的痛苦以及死亡的恐惧,和此刻几乎要燃尽他的狂喜和满足相比,不过是不值得一提的事情罢了,他的思绪,又何曾在上面停驻过?

  神武府确实已经消失了,他曾不甘心地抓紧了最后的怨恨。

  何等愚蠢。

  原来,只要能够再度和你们并肩,就已经足够了。

  原来,只是这样就足够了。

  足足二十多年,所梦寐以求的不过就是此刻了,和曾经的同袍再度行走在大地上,在同一面旗帜下冲锋,嘶喊,咆哮,迎来胜利或者死亡。

  张纛一双眼睛死死看着前面的坻川大汗王,周围的一切被他忽略,不断地往前奔跑,他的呼吸越发急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周围已经没有了神武府同袍的身影,仍旧只剩下了他一人的冲锋。

  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停下脚步了。

  老者的肩膀,腿脚,全部都贯穿了伤势,他已经满足了,接下来就是要拼尽这个性命,将对手,将那大汗王的性命取下。

  在众人的视线中,鏖战至此的张纛已经不复先前的豪气,他的脚步不再迅猛,踉踉跄跄,但是却仍旧朝着仿佛汪洋般的敌人冲去,踏着鲜血和尸体,甚至于会被武将干扰式的攻击而逼迫地不得不后退,踉跄一步,摔倒旁边。

  坻川大汗王端坐在重重的保护当中,看着前面的老者。

  他的脸庞沉静,笼罩在了黝黑沉重的铠甲中,像是雕琢的山岩,慢慢抬起手掌来,在他的背后,北疆之外,广袤草原上最为精锐的骑士们取出了有着羽毛雕饰的战弓,珍而重之取出了唯有三枚的特殊箭矢,搭在弓上,慢慢拉开了弓弦。

  上万铁骑,曾经肆虐于遥远大地和草原上的骄傲战士们,在这个瞬间,放下了自己的骄傲,不,这正是因为同样拥有如此勇烈的骄傲,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毫不留手,酣畅淋漓的落幕。

  草原上汗王的神色很复杂,看着重新狼狈爬起,鲜血淋漓的老人,突然轻声道。

  “本王很羡慕他们。”

  旁边的将领抬起头:

  “大汗?”

  汗王双眼幽深而沉静,仿佛透过前面的对手,看到了更为遥远的地方,那是在广阔西域背后的大地,道:

  “中原从不曾缺少英雄。”

  将领回答:“但是那里的人软弱如绵羊。”

  坻川大汗王点了点头,道:

  “因为那里的人,总被他们中最有勇气的那些,保护地很好。”

  用虎豹筋鞣制而成的弓弦慢慢拉开,细微的震颤,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像是风,又像是滚滚的雷鸣,上万张战弓,前方平射,越往后,则逐渐抬高弓箭的角度,远处的吕映波和眼前,锋利冰冷的箭簇反射着寒光,布满视野可见的一切,像是天际无穷无尽的星光。

  坻川大汗王停下了自己的声音,催动战马往前两步,看着支撑着身躯站起来的老者,看着张纛,他昨日曾经受到过四品级数高手的蓄意暗算,他的心境已经崩溃,他的伤口不断流出鲜血,他仍旧挣扎着站起。

  他手中的旗帜在无风干燥的天地间,不断地舞动着。

  坻川大汗王大声道:

  “我可以放你走。”

  “你证明了自己的力量,你已经是最后一员神武,若是你死了的话,神武府就彻底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你们的功绩了,这样的传说不应该消失。”

  “神武消失,你不会感觉可惜吗?”

  张纛终于站得笔直,从嘴中呵出一个气来,气中带着血味——

  “不……神武的意志是不会消失的……”

  “这个天下还在,神武就在。”

  “哪怕千百年后,仍然如此,旗帜之下,另外有人汇聚于着意志之下,那便是神武,我等的意志,和这天下一样,是不灭的。”

  坻川大汗王道:“只你一人,又有何用?”

  “但是我已经领命。”

  “领命?”

  张纛吐了口血沫,缓缓摆出了姿势,他的身躯缓缓下沉,他满是伤痕的双手握住了大旗枪的枪柄,然后慢慢分开自两侧,五指握紧,他的双眼被鲜血浸染,视线已经模糊,但是他的视线仍然注视着遥远的方向。

  深深吸了口气,迈步。

  已然沙哑的嗓音于此地回荡,声嘶力竭。

  这是一人的冲锋——

  “大纛在,神武在!”

  “末将张纛,领神武府令!”

  “赳赳老秦,护我河山……”

  “血不流干。”

  老人的声音已然倾尽了全力,耗尽了曾经转战天下的豪情,像是个疯子一样,像是个浑身狼狈的乞丐一样,发出了孤单的咆哮——

  “死不,休战!”

  他的气息,已然微弱如烛火。

  他的脚步死死站在了先前的位置,纵然上万铁骑,未能向前一步。

  他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即便面对着天下强军。

  既便只剩下一人。

  大纛在,神武在。

  此乃。

  神武不倒之军旗!

  坻川大汗王闭了闭眼睛,手掌抬起,抚摸心口,微微俯身,然后重重劈下。

  “……放箭。”

  匈族战弓抬起一指,旋即猛然射出,弓弦震颤的声音如同雷鸣,箭矢破空而去,令天空变得黯淡下来,在这样连绵不断的破空声中,天地间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坻川大汗王看着前面的老者。

  他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但是却又听得清楚——

  那怒吼,仿佛响彻天地。

  神武。

  是那两个秦人的语言,真的是可怕的军队,坻川大汗王沉默,箭矢破空的声音将一切都压下,过于密集而急促,竟仿佛没有半点的声音一般,他看着那老者赴死,满目尊敬。

  张纛双目中的火焰倒映着覆盖天地的箭矢,一片宁静。

  结束了……

  死寂之中。

  但是就在这死亡般的寂静,在黄沙滚滚之中,在那陡然急促的箭矢破空之中,同样声嘶力竭的回应之音,再度响起。

  “神武——”

  “在!!!”

  张纛的视线陡然汇聚。

  坻川大汗王猛地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轰轰轰!!!

  仿佛神话再度重现于地,赤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天地之间,雷霆呼啸,然后在锁链鸣啸的声音当中,那火焰,那雷霆,那散落的星光汇聚,化作了一头巨大的麒麟,麒麟按爪,旋即昂首咆哮。

  昂首咆哮,背后的剑阁之中,灼热的光芒绽放。

  凌厉的剑光瞬间掠过天地之间。

  完全状态解放的神兵,即便放在远古,仍旧是第一等的兵刃,一道天下第一神兵的剑意燃烧,将箭矢尽数燃成了灰烬,一道身影出现在了张纛的旁边,在老者摔倒之前,手掌紧紧地握住了大蠹。

  于是那面旗帜再度高高扬起。

  张纛的视线抬起,看着旁边,熟悉的侧脸弧度,熟悉的眉眼,老人的双眼瞪大,身躯微微颤抖着。

  “你,你是……”

  王安风并没有直接回应,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伴随着某处文士沉静的目光,虚空之中,虚幻转化为现实,墨色的钢铁出现在了这个天地之间,沉重而坚硬,组建成了一套完整的铠甲,张纛神色动容,那铠甲如此地熟悉,如何能够不熟悉。

  “明光铠……”

  匈族汗王神色骤变,仍惊疑不定,喝问道:

  “你究竟是谁?!”

  “神武,披甲!”

  咔擦一声,铠甲自空中分解,飘向一身黑衣的青年。

  蓝色的雷霆于大地之上咆哮,然则咆哮的雷霆却如此地沉静,伴随着肃杀的鸣啸,铠甲覆盖在了青年的体魄之上,铠甲之上,电浆流转。

  张纛看着那背影,这背影太过于熟悉。

  看到他衣襟上的白玉牌,看到上面因为动作而出现的那几个字。

  王氏,王氏……

  张纛视线恍惚了下,这铠甲的主人似乎从昏黄的时光中走出,面对无数的敌人,仍旧无所畏惧,虔诚而傲慢,睥睨而从容——

  谁人一战?!

  那是不知道听到过多少次的声音和语言,伴随着雷霆,那是整个神武府中,无坚不摧的矛,而那阔别已久的声音现在再度在脑海中出现,伴随着冰冷而干燥的空气。

  神武的意志会消失吗?

  有人似乎发问。

  记忆和现实,两道声音,同样的背影,同样的雷霆,一般无二地响起。

  它们隔了二十多年的漫长时间,如此回应。

  “大秦,忘仙郡!”‘大秦,宁青郡!’

  “神武府,王安风!”‘神武府,离弃道!’

  哗啦——

  最后的铠甲契合在了身躯上,猩红色的披风翻卷着从老人的视线前面飞过,仿佛从记忆之中走出。记忆和现实在下一刻会合在一起,他几乎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只是有人暴喝。

  “在此,应战!!!”

  当!

  沉重的大纛被更为年轻更为有力的手掌抬起,然后砸落在战场之上,清脆的声音传出,一下一下,肃杀如战鼓。

  张纛看着那旗帜。

  再一次地,泪水并非因为痛恨和屈辱而肆意地流淌。

  他曾经被整个江湖放弃,半生所求毫无半点意义,但是,是的,新的梦想和意义,无比的信任,在那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重新拥有了。

  “张霄,我可以将这大旗托付与你吗?”

  “你我同袍,再并肩。”

  浑身战创的老者泪流满面。

  此生潦倒,曾因爱恨情仇而狼狈不堪,曾为了天下大义而辗转战场,也曾为了在乎之人同袍兄弟,不顾一切,然则不需否认或者辩解,痛苦,无比痛苦,但是不需辩解,亦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足够热烈灿烂,足够血腥肮脏。

  这便是张纛。

  数千步之外的吕映波,看着那些倒在地上的倒影们一片片崩碎,那些不甘的,即便是破碎,仍旧抓紧了兵器的人,那些挣扎的,满是血污的倒影,神色逐渐变得平和,消失不见。

  满足了啊……

  若真是从死后之地中归来,那么想必也就只有这样的问题了。

  你们还好吗?

  神武还好吗?

  ……是吗?

  那么我们也就满足了,再也没有半点的遗憾。

  吕映波茫然无措,她看到那本能存在的造物,嘴角浮现一丝安静的微笑,他的脸上是血污,衣衫残破,却仿佛在死前,看到了最为美好和最为向往的东西,笑意温和而干净。

  天下纷争,何得康宁?

  天下纷争,已得康宁。

  大秦。

  永安。

  他们曾是上一个时代,最为杰出而骄傲的战士,战死之时,仍旧怀揣着的大志和骄傲,二十三年的思念和不甘,于此化作流光消失不见,彻底的,最后一丝丝的痕迹消失不见。

  而在这个时候,苍老的手掌终于不用再孤单一人支撑着那样沉重的旗帜,慢慢滑落,苍白的发沾染了鲜血,散落在他的背后,手掌上,老人泪流满面,满足地低语。

  “啊啊……”

  “这一次……我没有遗憾了……”

  三十年江湖客,十年神武卒。

  曾经最无法接受神武府消失的老人,在以一人之力阻挡万军之后,流着眼泪,说着这一次再也没有遗憾了,失去了最后的气息。

  神武大纛重重砸在了地上,仿佛战鼓。

  有后继者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前面的万骑精锐,向着天上天下宣告。

  “神武——”

  “张,纛!”

  当!!!

  第二百四十七章 贺之——

  黄沙滚滚,一直蔓延到了视线远方,天地相连,鲜血沾染大地,原先的楼兰古城,已经在这样的战斗中坍塌了一半,在这一面是近千面如云天降的大旗,对面只有两人。

  坻川大汗王注视着对方,那是一个年纪并不大的大秦男子,他眉宇间的宽厚,更像是个文弱的书生,但是却穿着一整套的大秦明光铠甲,坚硬而沉重,明光铠像是一座山,将他牢牢保护起来,在铠甲背后,猩红色的披风在风中翻卷着。

  匈奴的汗王用中原的语言低语。

  “神武……”

  他的神色沉凝,视线平实而认真,像是看着遥远的风景,背后的数千名铁骑同样沉默肃立,身下高大的战马微微晃动头颅,长而柔软的鬃毛翻滚着,像是潮水。

  坻川大汗王伸手拍了拍马的脖子,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看着王安风手中的佩剑。

  那柄剑有着比起寻常的宽剑还要稍微宽些的剑身,剑脊上面,有着显眼的裂痕,裂痕的缝隙中充斥着赤金色的光,似乎是还在流动着的灼热岩浆,像是只要稍微倾斜剑身,就会从剑身上滴落。

  刚刚的异象,这样灼热的气息。

  倾力一剑挡住万箭齐射的威势。

  这毋庸置疑是一柄苏醒的神兵,但是却不是湛卢,不应当是。

  那柄仁道圣剑并不会有着这样灼热而锋芒毕露的气息,典籍的记载当中,那柄剑通体都是墨色,比起剑这样杀人的利器,更像是一只眼睛,苍天的眼睛,在注视着人间,宽厚而慈和。

  坻川大汗王看向王安风:

  “湛卢剑?”

  王安风摇了摇头:

  “并不是,我没有承担湛卢的器量,那柄剑是这样说的。”

  “天下仍旧无人能有。”

  “器量?”

  坻川大汗王掀了下眉,若有所思,旋即缓声道:

  “看来那一柄剑并不是简简单单的神兵,不是能够轻易被人操控于手的力量,虽然我很想要去试试,看我究竟有没有拔出这一把剑的资格,但是现在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神武的王安风,今日就双方收手吧。”

  他拍了怕马背,慨叹道:

  “张纛已经让孤王见识到了当年神武之所以为神武的理由,过去了几十年不变的感情和战意,说实话,本王很钦佩你们,可既然此刻没有办法拿到湛卢剑,那么本王也没有逗留在这里的理由,更没有和你交手的理由了。”

  “再继续下去,对于双方都没有好处。”

  “本王的铁骑固然会有所损失,但是只要回到北疆,自然可以回复生息,而你,就算是宗师,也会留下性命,至少也会重伤,这样并不划算,以你的年纪和实力,你我未来定然还会有机会碰面。”

  “在那个时候,再分上下,见生死吧。”

  “走!”

  他手掌用力,抖动了下缰绳,座下高大的战马摆动马鬃,就要转过身来,周围两侧的铁骑仿佛流动的水银一样,从两侧分开,将坻川大汗王保护着,慢慢调转方向。

  近千面兽皮做成的大旗在风中涌动,旗帜被固定在了十字形的黝黑钢铁上,旗帜的顶点像是一把指着苍天的短剑,金黄色的质地,上面有细腻的纹路,是匈族王族的女人们亲自锻打出来。

  在这样的礼器下面,飞扬着的灰色旗帜像是一只骄傲振翅的雄鹰。

  捂着胸口走过来的生哲瀚擦过嘴角的鲜血,他心中有不甘,但是不可否认也有着足够的庆幸,作为曾经踏上宗师境界的张纛,在神武军魂重现于世之后,仍旧迎来了力竭而亡的下场,充其量也只是拖着千余名精锐骑兵同死罢了。

  对手毕竟是这个时代最强的军队之一。

  即便是只有这八千精锐的人数,仍旧在大秦学宫之中,备受重视,被兵家认为是这个时代最能体现侵略如火,动若雷霆的强军,位列天下军团之中第五位,以往日的战绩看,能够挫败他们的,普天之下,不过四支军队。

  那正是对其武勋的认可。

  生哲瀚咳嗽了两声,看向旁边的王安风,道:

  “公子,接下来要怎么办?”

  他心中先前早有预想,刀狂的身份应该颇为不凡,但是从来没有想到,刀狂的真实身份,竟然是大秦神武府中的斗将,难怪会得知到大荒寨真正目的之后那么震动。

  现在这里的危险暂时解除了,接下来得应该会回返大秦吧。

  将这里的消息全部传回秦国,然后,正如同坻川大汗王所说的,未来的局势越发动荡,继续这样下去,作为匈族强军,和大秦神武府,他们总归有一日会在沙场之上重逢。

  还有,张纛……

  总要将那位孤身一人阻拦住万军冲锋脚步的老人尸骸收敛一下才行。

  他的脑海中思维很是混乱,一个接着一个地涌现出来,但是在现实中,这其实只是过去了极为短暂的时间,短暂到了坻川汗王背后墨色的大氅扬起后海不曾垂落。

  然后他看到旁边的王安风右手握在了剑柄上,不由得微微一怔,旋即意识到了什么,双目微微瞪大。

  难道说……

  在他根本来不及冒出下一个反应的时候,赤红色的流光已经瞬间从剑身上的裂纹之中暴起,缓缓流淌,然后覆盖了整把长剑神兵,王安风抬起手臂,朝着前方劈斩。

  然后,伴随着清越的剑鸣声音,那翻腾的灰色旗帜被一道沉静的剑气斩裂,嘎吱的轻响声中,旗帜朝着一侧翻转下去,剑气余波不绝,被两名武将强行拦住,最后的锋锐割裂了匈族汗王的披风,在他坚硬的脸上留下了一道痕迹。

  已经收敛了自身兵锋,转身离去的匈族铁骑瞬间停住了脚步,在他们的背后,骑兵的辅兵也停了下来,千柄大旗翻滚,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汗王抬起手,摸过脸颊,刺痛之后,眼前所见手掌上一片血腥。

  那一剑几乎没有留手,但是也没有杀气,似乎是并不屑于用偷袭和暗算的手法杀了他,坻川大汗王神色逐渐变得冰冷,右手落在腰间,握在了刀柄上,匈族的弯刀鸣啸着缓缓拔出,声音中有杀机。

  “你错过了我的好意,神武。”

  “这一场生死之战,你会带着张纛的遗憾死在这里。”

  铮!

  坻川铁骑再度提起长枪,他们的眼中并没有什么恐惧。

  王安风看着坻川铁骑,一手持枪,一手持剑,缓缓迈步上前。

  然后右手用力,将神武府大旗重重倒插于地。

  战旗哗啦一声抖动起来,王安风抬眸,嘴角似乎勾了勾,本被坻川汗王认为是宽厚的眉眼之中,突然出现了难以遏制的桀骜和狂气,像是一直好好藏在破旧剑鞘当中的剑,终于拔出,仿佛收敛的獠牙和利爪再无需顾及。

  那锋芒几乎刺痛人目:

  “既然是生死之战……那么,两种结果的可能性,对我,对你都一样。或者生,或者死。”

  啪!

  他上前一步。

  灼热的火焰从身躯上升腾而起。

  天空变得暗淡,有清淡的星光挥洒而下,汇聚为赤金色的麒麟,细腻的鳞甲批覆,双瞳之中,火焰烈烈燃烧,旋即昂首咆哮,火焰猛然朝着四方扩散,带着绝对的威势和压制。

  仿佛远古的神话再度降临于天下,星光之下,麒麟按爪。

  新生的神兵抬起,兵锋直接指向了对面的坻川大汗王,王安风的手指从剑脊上面缓缓抹过,眉眼和剑锋上,肃杀凌厉的锋芒一寸寸暴起。

  “至于好意?呵……”

  “此剑,名为神武,在你们准备攻入中原,踏入此处的那一刻,你我早就已经——”

  “不死不休!”

  麒麟咆哮。

  肃杀鸣啸暴起,震颤于天地之间。

  ……

  江南道。

  一个穿着灰色衣衫的杂役推开了黄色铜环的朱红大门,站在两个石狮子的中间,展开双臂,深深吸了口清晨的空气,伸了个懒腰。

  “昨夜太平江南啊……”

  两只尖嘴小麻雀儿蒲扇着翅膀,落在了牌匾上,上面字迹骨瘦行销,精气神不散,自有风骨。

  尉迟府。

  他又打了个哈欠,便即在管事的轻声喝斥中转身去忙活自己的事情了。

  尉迟家近日里来气氛轻松地很。

  不单是那些和尉迟家沾亲带故的远房门客,便是刚刚入了府中,只是端茶递水的小侍女,或者没日没夜在花坛里头铲泥抓蚯蚓的杂役,都知道那位老柱国近日里虽常不在家中,可回来时候常常满目含笑。

  甚至于会主动和他们笑着点点头,闲来无事,随口掰扯两句,那可是柱国,曾经是尸山血海间闯荡过来的中兴之臣,看上去总也笑眯眯的,但是内里都知道这位是雄心如铁般的人物。

  人人都说,老柱国是遇到了天大的好事情。

  可是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好事情,能够让一向使人畏惧的老柱国都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却是旁人都猜不到的了,泼天富贵,子孙萌荫,什么都不缺了。

  正堂之中,尉迟家的当代家主无可奈何看着自己的老父,哭笑不得:

  “爹你让我快些带回来,便是为了这件事情吗”

  曾经的鬼谋抚摸着桌子上的一坛子酒,得意洋洋,哈哈大笑。

  “哈哈,那是,离老头子早都说不相信我还能弄到这种酒,其他臭小子们还乱起哄,嘿嘿,这一次摆到他们脸皮子前头去,我就不相信他们还能够放出个什么鸟屁来!”

  “这一次,绝对要叫那离弃道羡慕死。”

  “糟老头子老杂毛,我馋死他!”

  说着随手一拍桌子,却不知是否是欣喜之下,没能够控制了手劲儿,只听得桌子喀拉拉一声响动,红木桌子直接垮塌下来,那一坛子酒砸在地上,定然会砸出个大洞来。

  老者怪叫一声,伸手去捞,可能是这一坛子老酒实在是已经过去了太久的时间,长久到连陶质的坛子都变得脆弱如朽木,也或许是老者未能控制好力道,那酒坛竟是直接碎开,砸在地上,顷刻间满室酒香味。

  “爹你没事吧?”

  尉迟宏博一抬手,以自身内力瞬间将老者手上的酒液蒸干,然后便要让下人重新去取一身衣裳来,却看到旁边的老者身躯凝固若木偶,视线看着自己的手指。

  刚刚老者不愿伤了酒,没有动用内力,又不是什么外功的武者,酒坛碎片在他手指上擦过,留下一个不大的伤痕,殷红的液体在保养得很好的手掌上渗出来,颇有些触目惊心的感觉。

  尉迟宏博迟疑道:“爹?”

  老者抬了抬头,只是简单的动作,而今的柱国,作为一家之主的尉迟宏博呼吸却微微凝滞了下,再一次从老者身上感受到了那种睥睨的压迫。

  “宏博……”

  “儿子在。”

  老者深深吸了口气。

  “去查,去查,神武府有人怎么了?!”

  尉迟宏博神色迟疑:“爹……”

  “马上去查!”

  “……是,儿子这就去,您不要动气。”

  老者看着尉迟宏博快步离去,闭了闭眼睛,作为一国柱国,情报和消息的速度极快,他很快得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看着手中纸张上的文字,老者的手掌微微颤抖起来。

  天京城中——

  今日,所有的大臣,不单单是寻常的官员。

  近侍,宦官,乃至于尚书令,中书令,都被人挡在了外面,身穿蟒服的笑虎李盛站在了门口,而即位以来,皆以勤勉圣明而为人所熟知的大秦皇帝,这一次终日没有打开大门。

  奏折摆在外面,已经堆了极高,风吹过去,哗啦作响。

  ……

  喻智明打了个哈欠,趁着上面的夫子不注意,揉了揉眼睛,摸出一条肉干,放在嘴里,慢慢浸湿,使得牙齿咀嚼不会发出什么声音的时候,才一点一点咬碎了吃下去,感受到肉在风干时候独有的风味,满足地眯了眯眼。

  这里是天京城的学宫,整个天下第一的圣地。

  诸子百家,哪怕是被斥责为奇技淫巧的手段,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存在的土壤和理由,大秦有足够的胸怀容纳这些东西,就算是宿敌匈族的东西,好就是好,比自己强便会拍在自家人的头顶。

  然后想着怎么把他掀翻在地。

  喻智明第十七次想着怎么还没有鸣钟,当然他其实早就知道了,距离鸣种放客,起码还有一刻时间。

  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决定了等一会儿正午要吃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钟鸣声音豁然响起,喻智明愣了愣,旋即从这样肃杀的鸣啸中,猜得出是兵家的钟,诸子百家所有学派,都在学宫中有一个礼器。

  似儒家的,便名为‘观千古’,青铜大钟,上面雕刻着儒家经典,钟鸣之音,中正宽厚,仿佛君子,温润如玉。

  而兵家则如战场鸣金,其势烈烈。

  兵家钟鸣二十四。

  旋即,百家钟响声,齐齐呼应。

  喻智明给吓坏了,嘴里叼着的肉干都跌到了地上,顾不得心疼,他看到学宫华表之上,有人腾空而起,将原先雕刻十大强军的那一面抹去一行。

  坻川铁卫从天下第五位,突然滑落,直接跌出了前十。

  喻智明呆了呆。

  这……这,哪里有大规模战争了吗?!

  他的视线继续往上,在上面,看到了另外一行只存在于禁忌中的名字,呼吸凝滞,那个穿着青衫,眉目温和的年轻夫子也安静看着那里。

  这一日,神武王安风出现在西域楼兰,一剑破去三千甲。

  楼兰古国,摧毁大半。

  学宫点评天下军队。

  神武府重入天下前十。

  “大秦神武,借此一战,重新问鼎兵家霸权!”

  离弃道坐在屋顶上,白发苍苍,他穿着青色的衣衫,旁边的是同样一大把年纪的老人,鬼谋,烈将,他们属于上一个世代,沉默着抬起手臂,对着弯月举起了手中的青色瓷碗。

  两个酒碗没有碰在一起,酒水涌动,碎冰碰壁,当啷作响,却仿佛在和谁碰杯。

  然后仰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尉迟宏博在最后发现两个老人的时候,平素海量的两个老人醉倒在了房顶上,相互枕藉。

  他看到了旁边的酒坛,只是喝了一半而已,轻声叹息一声,未曾作什么搅风景的事,安静下去,背过身去的时候,听到了背后的呓语。

  “——为神武贺。”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一击水有千层浪

  朴素的白玉玉佩落在少女的手中,然后又飞起,再度被接住。

  像是一只洁白的蝴蝶,在她的指尖翻动着。

  这白玉质地算是上品,只是有些古怪,在一面上隐隐还能够看得到三个字的痕迹,倒像是原先就有,之后被人给硬生生磨去了,却有些古怪,那三个字并非是什么福禄安康,文采风流之类,仔细去看,像是‘一千两’。

  可天下怎么会有人,在贴身的玉器上雕琢这三个字?

  玉石为雅器,字却俗气。

  俗不可耐。

  好在玉质算是不凡,多少挽回了些,在玉佩的上下两端处则被名家手法钻出了一个圆润的小孔,上面是红色细绳,方便系在腰侧,下面则是淡金色流苏,翻飞舞动,颇有三分富贵气。

  玉佩上隐隐还能够看到咬合龙雀纹路。

  质地上乘的白玉,放在少女白生生的掌心,却不知哪个更有些耀目。

  李栖梧把玩着手中的玉佩,看着宫墙外面的天空,不由得便想着年前在西北天雄城时候的经历,那般惊险刺激的闯荡冒险,她这一生恐怕都是难以忘怀了,想着想着,怔然出神,手指抚摸在玉佩上,没在翻动。

  贴身小侍女轻轻咳嗽了一声,李栖梧眨了眨眼睛,回了神来,然后很淡然地将手中把玩的粗糙玉佩放在了自己宝贵的盒子里面,然后整理了衣着和鬓角的长发,端端正正坐在了案桌旁边。

  旋即提笔蘸墨,故意让墨水在砚台上多转了下,仿佛已然浸润许久,然后才不慌不忙,一手托腮,黛眉微皱,似在苦思冥想。

  只在数息之后,便有脚步声音传来,外面侍女行礼,声音娇俏清脆,道:

  “果是先生来了,今日可是早。”

  苍老声音含笑回应,道:

  “青儿姑娘多礼了,老夫这身子骨可还没那么脆,殿下现在如何?”

  “今日可又贪玩了?”

  “哪里,公主殿下在里面用功哩,前几日陛下责怪过殿下后,殿下便日日反思自身,深感所学不足,今日早早地便起身,为了能够精心看书,将咱们都给撵出来了。”

  “哈哈,你倒是会说。”

  “若是殿下真能够如你所说的话,老夫也算是余愿足矣了。”

  侍女只是笑,言谈声中两人已经入内,为首的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穿一身常服,腰侧有银鱼袋,颇为大气,身后两步是一名清丽大方的侍女,十八九岁模样,穿一身天青色的宫装,却似是个女官,在老者身后冲着李栖梧微微笑了笑。

  老人入内,便即抬手,整理了下衣着,然后恭敬行礼,道:

  “见过殿下……”

  李栖梧抬手托住老者,不肯让他当真下摆,装出懊恼道:

  “老师您再是这样的话,我可要告诉皇爷爷,往后不能让您再来了啊。”

  老者给她一托,便顺势起身,笑呵呵道:

  “礼不可废,礼不可废。”

  “青儿说殿下是在用功,不知进况如何?来,让老师瞅瞅。”

  李栖梧点了点头,乖巧应道:“功课的事,自然还是要劳烦老师您,不过,兵家典籍虽和儒墨不同,却也有许多深奥晦涩,学生这里还有些问题,不太明白……”

  “哦?何处?”

  “这里……”

  那穿着天青色宫装的少女见那老者果然被引去了注意,抿嘴浅笑,心中想着华老果然还是这样较真,这样性子,虽然容易做成学问,有时候也不大方便,便如现在,便被殿下给轻易糊弄过去。

  换了旁人,便决计不会这么容易。

  虽心里这样想着,她姿容上仍挑不出任何的问题。

  她本就不是寻常家室中的女儿,唯有那些大世家中的嫡女嫡子,才有资格入宫中,担任各位殿下的陪读和陪侍,其实说是陪读,实则是玩伴,自小一起长大,自然是心腹了,感情深厚比之于血亲不逞多让。

  当下转身出去,取来了精致小巧的点心并花茶,跪坐一旁为两人沏茶。

  那边的老者,则就李栖梧随意问出来的问题而很认真地剖析了一刻时间,老人是天京城中兵家理论中难得的集大成者,李栖梧身为受宠公主,本不必要学这些东西,当日曾有所谓清流名士大闹,陛下一笑置之,那文人便又找去了太上皇哪里。

  然后被太上皇踹翻了出来。

  青儿沏茶的时候,突然有些羡慕,他们出身于大世家中,虽然说有着旁人所羡慕的富贵家世,但是一身至此,行事时候大多不受自己掌控,严格说来,家族更在性命之前。

  她能来此,作为女官,已经是极其幸运。

  年前已有堂妹出嫁,从小一同长大,那孩子听她念书,与她蹴鞠,本以为长长久久,可至此刻方知道,自此终生,怕是见不得几回了。

  不过,比起眼前的少女而言,她心中又满是倾羡,能如陛下和太上皇陛下那般的人,古来也少,不认为女子不如男子,孙子能做的事情,孙女自然也可以去做。

  那老人不知道多少次挡在了李栖梧的前面,给她拦下了无数风言风语。

  华朋兴将那两个问题剖析地极为清晰,然后从女官青儿手中接过了茶,轻轻啜饮润喉,夸赞了一声,便要询问功课如何,却听得了李栖梧轻声问道:

  “老师,您听说过,神武府吗?”

  神武府。

  老者的动作停顿了下,看着自己的学生,窗户微微打开,阳光洒在少女白皙的面庞上,莹润如玉,一双眼睛专注认真,而那三个字,仿佛从遥远的过去传出来,一下就击中了他的心中柔软的地方。

  华朋兴神色不自觉温和下来,将茶盏放在旁边桌上,叹息了一声,道:

  “神武啊……你怎得知道了?”

  李栖梧轻声咕哝:“肯定知道啊。”

  老者恍然,笑道:

  “也是,这几日时间里,不只是天京城,就是整个天下都给这几个字闹腾地沸沸扬扬的,谁都在说,好像也回到了那个年代,那时候便常常有这样的事情,这里又打赢哪一国啦,谁谁又在江湖上和人争姑娘啦,也不止神武府……”

  “那时候江湖也精彩,有意思,比现在有意思,江湖侠客好看,有十足的精气神儿,哪一国的花魁来邀战,就能引得十里空巷。”

  “斗酒斗诗,天山的剑魁,自拘的道士,还有神武的捷报。”

  老人脸上有细微的光辉,然后声音顿了顿,道:

  “只是叫人心里头可惜,这毕竟是余晖而已……”

  “已经过去二十来年了,我也老了。”

  李栖梧轻声道:

  “不过就算只是余晖,也一如当年夺目。”

  “军魂重现楼兰;一己之力,阻拦千军的张纛;还有那个当代府主,两个人,不对,是神武府硬生生和匈族那边儿打了一次,将那铁骑险些打残,说一句名震天下半点都不错。”

  华朋兴心里莫名好受了些,笑道:“是啊,神武府府主。”

  “一人破三千甲。”

  “有人说,他能够和刀狂同列入绝世之中,这一点倒是没有人能否认,那毕竟是坻川铁骑,摧破三千甲,称得上绝世了,只不过,这两位年纪轻轻的武者,究竟谁更强一些,却没有个结论了。”

  “有人说是刀狂,有人说是神武府主。”

  “不过,刀狂似乎已经二十余岁,而神武府主而今才十九。”

  “相较而言,老夫倒是觉得后者更强。”

  李栖梧心里面不对味道,想到那一道璀璨如匹练般的刀光,还有挡在前面的背影,摇头,道:

  “老师这话却不对了。”

  “怎得不对?”

  “一日千里,千里驻足之辈也不是没有。您如何能够确认,刀狂将来不会一步一天梯,突飞猛进?又如何能够确认那位府主不是潜力耗尽?未来十年二十年不进一步?”

  华朋兴哑然,道:“这事情总也说不出对错的。”

  “只是殿下你似乎颇为看好刀狂,可是,明明你该站在神武这边儿。”

  “神武府主王安风……或者说安凤,那位和殿下可是关系匪浅的……原先我还以为,是个吃祖宗本钱的草包,就像是京城里那些大族的子弟,不过现在看起来,也是纵横的天下的人物。”

  李栖梧这几日来总也听到那个人的名字,道:

  “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素来对于天下兵家事熟悉如掌上观纹的老人迟疑了下,翻开了手中的卷宗和地图,皱着一双苍白的眉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然后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用手指小心在地图上划过了一条曲线。

  李栖梧看向那个方向。

  “西域……?”

  “他现在还在西域做什么?”

  老人皱眉,道:

  “这,这却不是我们能够知道的事情了,他毕竟是巅峰武者。”

  “只是听说他一直没有从西域中回来,也有可能是在暗中养伤。”

  “他虽是足够强大,但是坻川铁骑正规成员就有八千人,若是把辅兵之流的也算进去的话,恐怕要有两万余人,结成军阵,耗死宗师是正常的战绩。”

  “而且坻川大汗王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那是匈族金帐帝国难得的悍将,神武杀了三千人,王安风定然也已经付出了足够大的代价,恐怕重伤也是极有可能。”

  李栖梧道:“他没有杀死那个匈族的大汗王吗?”

  华朋兴摇了摇头。

  “应当没有……”

  “否则他的战绩就是一剑三千甲,杀坻川汗王于军中。”

  “只是,他为什么,还逗留在那里?”

  老人皱起眉毛,看着辽阔的西域。

  ……

  大秦北疆之外,有着极为辽阔,却苦寒的大地。

  这样的环境自然造就了蛮横而勇武的国度,金帐帝国和大秦不同,他们的历史上,几乎没有彻底地统一过,也不建城池,在金帐匈族的大王之下,还有八位大汗王。

  北疆有着足够辽阔的草地去划分给他们。

  平素八位大汗王都在自己的领地,唯独每年的八月,会汇聚在王的麾下,说是臣子,又不像是臣子,准确些说,是属国一样的存在。

  但是若金帐大王用黄金卷将他们召回来,就会成为近臣,受到王的庇护,但是却会失去原本的封地,而今的匈族王是三百年来,第二位得到所有大汗王认可的王。

  上一位匈族的大英雄,大豪杰,一统了草原之后,修筑城池,打算将八位大汗王的权力都收入自己的手中,真正一统全族各部,建立万世的功业,却被暗杀身亡,草原再度陷入了两百年的战乱当中,只留下未曾修成的大城。

  当代的王成功统一各部后,再不曾提及过收回权力的事情。

  也因此,北疆草原上迎来了数百年来最为繁盛的时期。

  在黄金的大帐之中,双鬓有些许斑白的男人伸出手烤着火炉,上面放着滚白的马奶,香气扑鼻,旁边桌子上放着烤的金黄酥脆的馕,一面洒满了香料和熟芝麻。

  他看上去不像是一统各部的君主,更像是个普通的牧民。

  穿着并不如何华贵的衣裳,肩膀宽阔,背上曾经有着让人望而生畏的肌肉,现在却松懈下来,他的腰侧挂着匈族牧民常常用的白锡酒壶,扁平的,恰好能够放在手掌当中,和外面放牧的人有的那个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另外一侧的腰间悬着一把黄金弯刀。即便是透过刀鞘,也能够感受到一种锐利的感觉,让人望而生畏,刀柄上镶嵌着宝石,蓝色宝石的边缘已经被手掌上的肌肤摩出了很柔和的线条。

  他烤暖了手掌,掰开了有些硬的馕,一点一点扔到了马奶里面,搅拌成了粥样的食物,盘腿坐在垫子上,用黄金弯刀切割烤羊腿,羊腿的表皮烤出一种褐色和金黄之间的颜色,一分皮,三分肉斜切成薄片,放在马奶粥里,会一下从边缘浮现出来细小的油花来。

  男子慢慢吃着,吃下了小半,突然有人掀开了帘子。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男人,穿着匈族的袍子,健壮地像是牦牛,走路带着一阵风冲了进来,然后半跪在了那个看上去像个普通牧民的男人前面,五官很英武阳刚,这个时候却有更多是激动——

  “王上,机会来了!”

  男人咀嚼着食物,喝了口粥,道:

  “什么机会?”

  进来的人不好好穿衣服,露出一条有着坚硬肌肉的臂膀来,半跪在了地上,兴奋道:

  “坻川汗王这一次,跨越西域去找神兵湛卢剑,据说失败了,就连坻川铁骑都有很大的损失,他自己也受了伤,正在携带部属往北疆而来。”

  “那个神武府的人,似乎没有放弃,在收拾了部下的尸体后,就一路追杀着坻川汗王,从西域过来,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国。”

  “趁着这样的时候,我们能够拿下他的草原,将他分去的许多地方都收回来,握在手里,坻川汗王的地方很大,而且草木丰茂,能够放牧许多牛羊。我们可以和其他人一起分。”

  匈王并不答话,他只是慢慢喝下了肉粥,然后擦了擦嘴角,道:

  “谁让你这样说的?”

  年轻男子眼神闪烁了下,迎着那目光,道:“没有人让我这样说……”

  匈王笑了笑,将刀收回了自己的腰间,并没有追究,而是问道:

  “你说,坻川汗王的地方很宽广,草木丰茂?”

  青年的眼睛亮了亮,提高了声音,道:“是,有了那里,就能够放牧更多的牛羊,牛羊会产出奶和肉,还有皮毛,能够抵御严寒,也能够换来更多的钢铁和兵器,更多的骏马,更多的财富和黄金。”

  “这是绝好的机会。”

  匈王问道:

  “那么,为什么不去找兰阜汗王?”

  “他那里的地方更为肥美,有湖水,清澈地像是跌坠的天空。”

  青年匈人答不出,他知道是因为会有很大的损失,并不划算,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匈王伸出手拨动着火炉,笑容逐渐收敛,反倒有沉静的力量在。

  “若是要肥美的地方,往南去走,那里是中原,那里的土地比起最肥美的草原,都要肥沃,但是我们打不过那里对吗?”

  青年讷讷开口,道:

  “三百年前那一次,我们打输了。”

  匈王点了点头,道:

  “是的,那一次打输了,可不代表这一次会打输。”

  “去派出人,联络坻川汗王的儿子们,还有他的将军,帮助他们保护坻川汗王回来,我需要的不是草原,也不是牛马,草原和牛马,甚至黄金都不是什么值得在乎的,儿子,我需要的,是一个完整的,一条心的匈族。”

  “利益换来的只是利益,只有诚心才能够换来友谊。”

  “所以,坻川汗王,必须活下来。”

  “那个追杀他的人,是谁?”

  青年男子觉得胸膛有火焰在烧,起身答道:

  “听传讯回来的人说,是神武府这一代的府主,名字叫做王安风。”

  “神武府……”

  匈王的动作顿了顿,双眼神色幽深,倒映着燃烧的火焰,然后,天下地位之高,于秦皇匹敌的男人将手中的木柴仍在火炉中,看着火焰越发汹涌,平静下令:

  “这是我给你的任务,不要让我失望。”

  “拦下他。”

  第二百四十九章 前路何方,几万里之遥

  王安风看着前面的人,呼出口气来。

  西域的空气极为干燥,像是在风里面都裹挟着沙粒,他肺部的伤势还没能够痊愈,这一口气,仿佛吞了一口钢针,刺地生疼,而在他前面,又横拦着几名精悍的武者。

  每人的容貌气度虽然大有不同,但是皆有一身浩大气机,或笑,或怒,或神色冷然,手掌摸着兵器,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这样的对手,往日他或者可以不甚在意,但是前几天他硬拼军阵。虽然仗着身法之强,神兵之利,来回冲杀,斩落不知道多少铁骑,但是那些匈族精锐并不是能够轻易打发掉的。

  便只连人带马五千斤的分量,寻常八品武者单对单不一定能够胜得过,何况于是数千人围剿,结成军阵,耗死宗师并不是说说而已。

  当日他已经拼死击伤了坻川汗王,可他就算将金钟罩发挥到了极致,仍旧身受重伤,被断后的五百骑死死拖住,最后只能够眼睁睁看着在剩余的精锐和武将保护下逃遁而去。

  之后还要收敛张纛尸首,无论对错,不能够让他暴尸荒野。

  这一下便落下了颇长的距离,索性先将吕映波等人委派到其他地方,自己则先行回返少林,调养伤势,因着金钟罩已经修行到了极高的境界,加上二师父吴长青妙手回春,不过数日时间,他的伤势已然恢复许多,旋即便不顾剩下的伤势,重回西域。

  王安风在扶风学宫处得了不少书籍卷宗,知道绝不能让坻川汗王逃回去,若是等他回去之后动手,就有诸般不便,其搜集军费的证据若被处理了,便也难以说清了。

  未曾想,才出来一日,便见着了拦路的人。

  他抬头看了看北边的方向,心里面想着,这里距离北疆金帐帝国,是有多远?

  便是什么都不管不顾,直直望着北疆去,几万里是有的了,中间不知道是有多少人打算将自己给拦下来,不知道多少人想要自己的性命。

  “你为什么不回答咱们的问题?”

  “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我手里这把刀?”

  前面一名阔口狮子鼻的男人手中一柄厚背九环金刃刀,胯下骏马长嘶,手中之刀指着王安风,冷笑道:“再说了,既不说话,那便是认了,既然认了,咱们少不得要问阁下借点东西耍耍,要是不给,就不要怪我等抢。”

  王安风抬起了手中连鞘长剑,点了点头,道:

  “是我。”

  “但是不借。”

  “嗯?”

  手持重刀的男子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身上一股子药味和血腥味道的青年会这样爽快答应下来,微微怔了下,一时没能想出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便看到前面的男子抬起手来,手上握着一柄剑。

  袖口垂下,手腕处和前臂都绑着绷带,透着一股淡淡的血色,还有极重的药味,明明是被挡住猎物,却主动开口:

  “不必想什么理由了。”

  “什么?”

  “你既站在了这里,那便是最好的理由了。”

  那大汉愣了愣,旋即发出一连串大笑声,大声道:

  “好爽快,好气魄!”

  “在下黎川洵良平,今日,借尔人头一用!”

  王安风拇指抵在剑柄上,神色沉静。

  数万里吗……

  那就数万里吧,十万里都不嫌弃远的。

  他脑海中一下想到了许多,有吕映波所说的军费事情,有求得湛卢剑,欲要放牧江南道的匈奴汗王,却没有什么大道理,脑子里转过去的更多却是在天雄城时候,吃到的那一碗热汤和白面饼,就上辣菜丝,真的是好味道。

  人们精气神也都好,孩子们也都不怕生,绸缎上颜色是鲜艳地很了。

  好吃,好喝,也好风景,好看。

  这是大秦。

  所以便觉得那句话确实是说得好。

  犯我边境者,虽远必诛。

  一万里远吗?

  十万里都不远……

  牙齿处咬紧了,感觉得到伤势的血腥味道,长剑旋即挥出。

  铮然鸣啸。

  ……

  上等的冰裂瓷放在桌上,轻轻一声响,地的一声,食器里面荡开了一圈一圈的涟漪。复又归于沉静,上面漂浮着几枚花瓣。

  “几位公子请慢用……”

  模样清秀文雅的少年将手中的菜放在桌上,安静退去。

  窗外看得到雕廊画栋,车马如龙,好一派盛世繁华。

  天京城,长川酒楼。

  此地为天京城中富贵之地,非家境殷贵,地位清高之人,难能入内,便是有再多银钱,都不好使,不过十数张桌,处处都是世家贵胄子弟,姿容端严雍容,酒楼柜台上半倚着一名女子,双臂白玉般,却又罩了一层薄纱。

  意态疏懒,醉眼朦胧,仿若兰芍醉酒,随意听着不远处几人的交谈。

  此刻开口的,是名眉眼颇为温文的少年,手中握一柄折扇,白玉为骨,清雅温润,女子虽似乎微醺,心里却还识得那白玉折扇,是先皇曾赐给前代左相的,价值千金不易的宝物,而且是绝对的正品,极好脱手的。

  那少年啪地将折扇合起,轻轻拍在手掌上,继续话题:

  “听说那位神武府主,做下了那般大的事情之后,就在西域失踪了?”

  旁有一憨厚青年只顾着埋头大吃,听到这话却抬起头来,一边嚼一边说:“是这么一回事,不少打算去见见这位新晋的高手,却一直都没有半点的消息,恐怕,是真陷进去了。”

  青年笑问道:“哦?陷进去了?这又如何说?”

  憨厚男子道:

  “神武府主,曾经用军阵杀了江南道的江东大侠,那个江东大侠虽然传言他是用了左道手法,才勉强成了宗师吧,可气机澎湃,也不差什么了。”

  “顶级铁军,杀得死宗师不是空话的。”

  “那坻川铁骑铁定了比才组建起来的神武府厉害,神武府主硬硬拼杀了一次,实在是有些冲动了,结果你看,现在他自己也陷入了军阵,虽然厮杀而出,杀了三千骑,但是绝对受了重伤。”

  “那伤势,恐怕都能重到足够让他陷在西域里的程度了,哎呀,所以说他不明白啊,这种事情,定然是触了匈奴那边的利益,其他不说,就只是坻川的人,就肯定咬了牙要他的性命了。”

  先前手持白玉扇的青年风济似颇为赞同,道:

  “这话说得对,所以说,君子不立于危堂之下,可见神武府主武功是好,筹谋还是差了些的,只靠着个人武功还是不行,要报效家国,还是得要看胸腹中的韬略啊,只是武力,不过莽夫,又和那匈奴有什么区别?”

  “真正的俊杰,怀中要有雄兵百万,上阵杀敌,无坚不摧,可也要下马写得了文章,更要识得这风花雪月的妙处。”

  “可惜,可惜。”

  “他如此莽撞,定然会令两国的关系紧绷起来,天下安宁二十余年,若是边境再启战端,便是误国了,要害的不少将士殒命。”

  憨厚青年点了点头,道:

  “说来西域三十六国,虽然比不得我大秦,但是江湖中人从来不讲究什么道理的,那里有不少的高手,匈奴人拿出金子和好看的女人,肯定有人会冒着他重伤的风险,去试试这位神武府主的成色如何。”

  “他就是再强,也不过只是一个人了,成了就是有钱有名的好事情了。”

  “现在这个世道,绝世高手里头匈族和我们一样,都占了差不多四成的名字,高手也很不少了。”

  风济手中的折扇不再拍动,道:

  “可是这样的事情,能惊动地了绝世吗?”

  “很难,但是绝世之下的高手,恐怕绝不会少,一线之下,也是重重危机困局了,对了,明远,你不说点什么吗?为何只顾着喝酒?”

  旁边坐着个面容白皙,眉目冷峻的青年,一身黑衣劲装,只顾喝酒,闻言道:

  “说什么?”

  风济笑道:

  “还问说什么,你不是暗中倾慕栖梧殿下吗?那位神武府主,咱们都知道,陛下当年可是有意要将殿下许配给那人的。”

  “他若是战死在那里,岂不是恰好遂了愿?”

  武明远喝了口酒,道:

  “虽然,但那毕竟是我大秦的武者。”

  风济怔了下,摇头:

  “这个时候,你就不要说大秦北疆了。”

  “我总觉得,王安风这一次怕是死定了……”

  楼上正有一名黑衣剑客正往下走,那仿佛芍药醉卧的美人掌柜一下精神起来,懒整云鬓,笑意吟吟地迎了上去,那剑客则颇为守礼,进退有度,一直听到这里的交谈,动作才顿了顿,旋即直接大步过来。

  风济正说着,听到脚步声音,转过头去看,见到是个不认得的年轻人,收敛了话头,点了点头,客气道:

  “不知这位少侠是……”

  黑衣剑客神色平静,道:

  “你们说,王安风?”

  风济摇了摇折扇,微笑道:“原来如此,少侠偷听了些什么罢,不过神武府主这两日可谓是名动天京城,这天底下,多少人说,就不许我们去说吗?”

  “还是说,阁下对于此事,有什么不同的看法?”

  剑客言简意赅,道:“王安风不会输。”

  风济虽然看去温和,实则也是一等一纨绔出身,当下心有不愉,笑眯眯道:“哦?果是高见。”

  “既然如此有兴趣,那尊下可要与我对赌一下?若是我输了,金银珠宝,任你挑选,如何?在下家中,亦算是薄有余财了。”

  “不必。”

  风济道:“哦,那你是不赌了?”

  剑客回答:“赌,但是只是为了证明你是错的。”

  风济笑意逐渐消失,看着眼前衣着朴素的剑客,后者的背后背负了两柄剑,腰间还另有一柄,明明背后其中一柄长剑锋芒更甚些,但是从三柄剑的剑柄痕迹来看,倒是腰间那把剑更常使用,从衣着气度上,识得是个江湖人,心下略有些许轻视,随口道:

  “那好,你若输了,将手臂留下。”

  他本是故意开口,欲要识其知难而退,剑客的回答却并不犹豫。

  “好。”

  风济怔了下,神色终于郑重了些,看着前面的青年,道:

  “你叫做什么?”

  剑客开口说完,便即转身离去,那名风姿秀美的掌柜一直将剑客送出门去,方才依依不舍回转。

  风济折扇拍打掌心,轻声低语:

  “天剑门,宏飞白。”

  ……

  风济回家之后,便将今日所见事尽数告知于祖父。

  其祖父年已七十余岁,白发莹润有光,穿着一身白色麻质衣服,看去温和可亲,但是识得这位老者的人无不是恭恭敬敬,不敢有半点的不敬。

  这位当年可是做到了正三品位置,算得上是官场上难得的常青树,而今赋闲在家,不理朝堂事情,却仍旧有客人时时来此,听得孙儿说完,哑然笑道:

  “宏飞白,这个人我曾经听说过,是个不差的剑客,最近几年在天京城里打了几场剑,年纪不大,也有了六品武功。”

  “将来的话,四品不知道,五品关隘肯定是拦不住他了的。”

  风济有些吃惊,道:“这般年纪,就有如此身手吗?”

  “三十岁前若能进五品的话,入军中甚至于能成为一地的大将了……”

  老人慢悠悠喝了口茶,道:

  “你这一次倒是可以趁这机会,和他结交一二。”

  “五品江湖剑客,算是上卿了,咱们家族虽然大,但是武力方面,却还是比不过那些几百年大世家。”

  风济点了点头,道:“孙儿省得的。”

  老者见他明白,便也不再多说,只是复又道:

  “至于王安风?只是可惜了……”

  “可惜?”

  “老夫曾经见到过张纛,威仪不凡,也知道他的实力,楼兰古城毕竟太过于遥远,以讹传讹,真的能击破了三千铁骑吗?恐怕不然,能够活着出来,大多应该是张纛的功劳。”

  “只是可惜,这样铁壁一般的武将,消失了二十多年,最后居然战死在了域外,可惜啊可惜,只是希望,张纛拼尽全力保护的那位神武府主,能够活着从西域回来。”

  风济略有些好奇。

  “祖父也不看好他吗?”

  老人叹息一声,道:

  “看好?那是你不知道,西域除去了三十六国之外,还有什么,你可知道,当年六国的勋贵们,除去死了的,被收入朝堂的,剩下的可去了哪里?”

  “尽数都在西域了。”

  “他们平日里,安安分分的,但是若有机会,能够给我们大秦下些绊子,下手可不会手软……还是年轻人啊……”

  老者颇有些不成器之感。

  便在此刻,天空中传来振翅的声音,老者稍微止住了话头,和风济一同抬头看去,看到了夜色中,一道流光也似的鸟儿落下,风济正好奇时候,见到一人从那鸟儿落下来处奔来,神色略有惊惶之色。当下起身,道: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罢?祖父,孙儿先去看看。”

  老人点头应允。

  风济快步追了过去,老人给自己沏了杯茶,心中思绪有些翻飞。

  神武府啊……

  唉,张纛也去了,这一次事情,便是神武最后的,回光返照了罢。

  过了片刻,风济重新出现在了老人的面前。他的神色不再如先前那般淡然从容,握着玉扇的手掌,似乎难以控制,微微颤抖着。

  老人给自己斟茶,一边笑道:

  “有什么消息吗?说来听听……”

  风济深深吸了口气,抬头看了老人一眼,道:

  “神武王安风出现了……”

  老者神色甚是从容,笑了笑,抬手饮茶,道:

  “王安风嘛,正常,倒是你,怎得如此震动,看来是颇大的消息了?”

  “怎么,他冲出西域了吗?”

  “若是如此,张纛也算没有白死。”

  风济摇了摇头,看着老者。

  “他没有出来,往北去了。”

  “他的路上发现了七名武者的尸体,流州七雄,全部,都是五品。”

  “江湖传言,流州七雄挡于神武府主之前。”

  “尽,尽斩之……”

  老者的手掌颤抖了下,茶盏泼出了些许,打在地上,双眼失神。

  “挡于路前……”

  “尽斩之?”

  “他想做什么?!”

  第二百五十章 横推万里取人头

  一个消息,将稍微宁静些许的局面搅乱,不过一夜变故,不知道有多少人,江湖,朝堂,天下,许许多多的视线都落在了西域,落在了那遥远的土地之上,翘首以盼。

  像是在那里有着他们最为关心的事情,如同长夜有星辰大亮于荒野。

  原本潜伏着的暗子被一个个动用起来。

  他们舍弃了原本的计划,撕破了先前的伪装,仿佛一道道流星,在暗夜之中,朝着同一个目的地而笔直奔去。

  旋即,有一个个消息从那里传了回来。

  ……

  昌建国国都之外七十里,这里是这一带最高的山峰,名为东阳峰,山势嶙峋,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一年四季,几乎都不长半点植被,现得其主峰越发冷峻孤傲,曾有高人在上面写下两字东阳,有大日初生象。

  王安风本追寻着坻川汗王的踪迹,往北而去。

  那位汗王并不是能够简单对付的角色,留下的痕迹多有误导,未曾想,才破杀了拦路的七名武者,才不过一日时间,再度被阻,不得不停了下脚步来。

  “福生无量,居士可安好?”

  穿着褐色衣服的老者挡在了王安风的面前,他衣着很朴素,手掌却很干净,身后则是浩浩荡荡,跟着了几十人,神色慈和,隐含悲苦,不像是个江湖人,更像是个很有学识的长辈。

  王安风深深吸了口气,道:

  “在下并不认得老丈。”

  老者摇了摇头,笑呵呵道:

  “识得不识得,都是俗人眼里的俗气事情,不识得就不能够相邀了吗?”

  “那老者为何拦路?”

  老人神色庄严,道:

  “居士可是要往北去?”

  “在下,正为了解救居士的性命而来。”

  “北地兵戈边疆,其势肃杀,而居士命格之中亦是过于锋锐,欲要去除此祸,须得要居士将剑解下,在我国供奉十年,化去兵戈锐利之气,十年之后,死劫自解,到时候在下会亲自将兵刃双手奉还。”

  老者神色郑重。

  王安风看着手中的木剑,这柄剑再经历过湛卢剑剑灵的重塑之后,已经和原本大为不同,不再如同当年那样灰扑扑不起眼,赤红色的流光,即便是封锁在剑鞘之中,亦隐隐透出灼热气息。

  任何人,即便是不通武艺,只要看上一眼,都能明白这柄剑的价值。

  江湖上,为神兵秘籍而厮杀冒险,本就是寻常事,若是能够因此更有其他好处,愿意一搏之人,并不在少数,若是经过有心人的挑拨,则自然更是如此。

  王安风从剑上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原来如此,为利吗?”

  老者未曾开口,神色似乎越发悲苦。

  王安风听到了随风而来的细碎声音,掌中神兵震颤,手腕一震,已经将手中剑连鞘扔下,锋芒之气,透出剑鞘,倒插于地上,怔然鸣啸,灵韵气机自然引动,剑如龙吟,仿佛云雾缭绕,许久不散,透出赤红光影。

  在他前面的几十人眼中都有喜色,暗中交换了一个神色,而在这里的山下,有上千军马暗中潜伏,皆身穿铠甲,手持利刃,自大秦模仿而来的强弩已经上弦。

  为首一名将领低声道:

  “待会儿受到了国师的消息,你我便一齐杀出。”

  “若能得了此剑,陛下也能够从那佞臣手中重登大宝,这是惠及家国万民的事情,你我往日得了王上看重,而今,岂敢惜身?”

  山腰之上,王安风将细碎的声音收入耳中,看着前面的老者:

  “为君尽忠,是大义所在,但是你们的国君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并不欠他的,需要去害了旁人性命,才能够保住的君主,不如废去,重立明君。”

  “我想,为了防止后事,你们大概不单要这把剑,还想要用我的性命,讨好匈族。”

  老者眼中出现苦意:“你,你竟知道……”

  “我并不傻。”

  “那你为何如此……”

  王安风望着北方,他此刻感受到了,一己之力,面对强国的压迫,即便错的是对方,但是在悬殊的力量之下,有无数人愿意阻拦在他的面前,他看着远方,眼中仿佛看到了奔走的匈奴汗王,笑了下,轻声道:

  “我想,除去匈族的人,为了此剑铤而走险的,应该也不在少数。”

  老者并不是无知愚钝之人,闻言一下明白过来:

  “你想要杀鸡儆猴?”

  “但是你已经弃剑……”

  已经有老者的弟子暗中放出了信号,伴随着铠甲甲叶的肃杀鸣响声音,数百名身穿铠甲的精悍之人从山脚下奔走而上,手中强弓强弩打开,锋芒毕露,将王安风牢牢锁定,寒意乍现。

  然后几乎不肯给旁人半点反应的时间,伴随一声低喝,弩矢如雨而落,朝着王安风射去,老者闭了闭眼睛,脸上似乎有悲哀之色,却又未曾阻止,可数息之后,便即察觉不对,竟只是听到了弓弩破空之音,未曾听到其他。

  猛地睁开双眼,神色微变。

  上千弩矢凝固在了空中。

  空气中有肉眼可见的涟漪,一圈一圈地震荡开来,旋即平复。

  被包围在中间的人并没有拔剑,他很从容地将双手袖口稍微向上翻卷,露出了受伤包扎的手腕腕口,露出了手有刀痕的手臂,那是来自于匈族王的腰刀,鲜血的味道和药的味道混在一起,味道很复杂。

  然后伸出右手,将一根仍旧还在不断震颤的箭矢握在手中,稍微用力,箭矢化作齑粉。

  老者心中震动。

  王安风神色宁静,看着倒插在地,死死被锁在了剑鞘中的长剑。

  “是谁告诉你,王安风离了神兵便一无是处?”

  老者神色骤然变化。

  “什么?你……”

  王安风气息流转,气机澎湃而起。

  “你该好好看看。”

  “某的身上,除去了那一柄神兵神武,还有这个。”

  天地之间,一座金钟自虚为实,浮现出来,将青年倒扣其中,赤金色的佛经纹路雕琢其上,伴随着缓缓转动,散出霓虹般的光彩来,将周围天空中大片大片的白云染成了赤红鎏金的颜色。

  王安风双瞳之中,赤红莲花绽放,单手竖立胸前。

  正在缓缓旋转的虚幻金钟停滞,旋即鸣啸,其音浩大,连响九九之数。

  少林金钟罩。

  “万法不破,琉璃身——”

  轰!!!

  不过数个时辰,便有各家各派的高手密探出现在了这里,出身于刑部的密探循穹看着那座山上的风景,看着那丝丝缕缕,还未曾散去的火焰,陷入失神。

  他从来不曾见到过这样炫目的火焰。

  纯粹的金色,丝丝缕缕,质地仿佛最细腻的金砂,就这样,自下而上,缓缓朝着天空漂浮,充斥在整个视野。

  不知道是哪一个流派,才能够使用这样的气机,天空中,白色的云雾,甚至于湛蓝的天空,被渲染成很纯粹很清澈的赤金。

  过去了很久的时间,循穹才像是突然惊醒了一般回过神来,然后手忙脚乱,将随身的东西取出,就只盘坐在了隐秘之处,迅速写完了密信。

  当日,消息以特殊的手法,传遍了江湖和朝堂。

  “王天策之子出现于昌建国中,昌建国国师外出七十里阻拦,布下兵阵,败而未杀,未曾察觉残留剑气,后过境,昌建国国师持新芦剑暗算,夺剑,钉杀其于一千三百丈东阳峰山巅,离去。”

  “尸首无人敢动。”

  ……

  天地鎏金。

  循穹抬眸看着那天地之间的异象,心脏仍旧疯狂地跳动着。

  可是他不能够继续在这里停留,强行定了定神,继续起身,匆匆循着踪迹赶路。

  他作为暗子,既然已经被启动,唯一的解释就是,即便是刑部,对于这一次的江湖事情也极为在乎,甚至于不惜让他显出身形,令之前数年的潜伏归于一场空。

  之后他便能够回到大秦,所以相对应的,这件事情就必须要做好。

  但是他心中已经有了些许的明悟——

  这算是大秦江湖和西域北疆的碰撞。

  加之神武府的特殊性,即便是朝堂,也极为在乎结果。

  这里是昌建国,距离大秦的边关天雄城,距离已经超过了万里之遥。

  他识得道路,拍马而去,尽全力发挥所学,循着未曾多加掩饰的方向和路线疾奔追赶着。

  又过一日。

  距大秦西域,天雄城一万三千里。

  循穹穿过了一座座沸腾的城池,听过了无数的嗓音,男人,女人,年轻的,年少的,年老的,听着无数身份,无数人在讲述着同一个话题。

  那个人的故事和事迹似乎冲地比天穹都要遥远。

  他步过了草原,在草原最为荒僻的角落之上,闻着刺鼻的血腥味道,看着眼前遍布的尸骸,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烧着,深深吸了口气,趴伏在地上,将听说和搜查到的情报写在了信笺上。

  “是日,王安风过天雄城,一万三千里。”

  “七国贼寇联手埋伏,似为重金所诱,故而不惜己身,中三品以上高手七十二,五品六,四品一,号称百寨,铁索连马,结阵以待,据传,寨主上前邀战,王安风应战,将其斩于马下。”

  “群寇请饶,不允,拔剑而战。”

  “一日之间,百寨尽除。”

  循穹吸了口气,干燥的西域空气中混着沙砾,这个他早就已经知道了,早已经知道,但是他不曾知道,当清晨冰冷的空气中,混杂了刀剑的锈迹,还有鲜血的味道时,竟然会这样地灼热。

  灼热,炽烈,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烧。

  他的血脉都在为之沸腾,环顾了一周,在刀剑成林的地方,用尽了全身力气,最后写下了三个字。

  “尽斩之。”

  ……

  一个个消息,像是早春时候的火焰一般,迅速掠过了这片大地,情报传回去的时候,文字越来越少,但是,频率越来越高。

  那些曾经高居大堂的大人物,那仿佛能够轻易决定万人生死荣辱的手掌,在拿起那一张纸片的时候,竟然会有遏制不住的轻微颤抖。

  每一个字都是他们熟悉的。

  因为写信的是潜伏的暗子,那是没有过去,也不会有未来的影子,他们的字迹没有自己的特点,因为特点代表着鲜明,代表着会被认出来。

  认出来就会死去。

  他们的手可以写得出天下任何一个人的字迹,但是现在,那不同面目,不同年纪,不同岁月经历的人,所写下的文字,每一笔,每一撇,柔软的,中正的,秀丽的,都浸润了淋漓的鲜血。

  氤氲着的杀气从遥远荒凉的大漠,透过了千万里的距离,在点着香烛的红木阁楼重安静地绽放,依旧凛冽,依旧肃杀,仿佛透着北漠的寒意。

  “神武府王安风过天雄城两万里。”

  “现身吉曲国,四品刺客暴起刺其于百姓之中,强受一剑,以掌力毙之,咳血,百姓无死伤,无碍,自饮茶而去,城主相送于城外七十里,不敢退。”

  “并于林外遇伏。”

  “是日五百匈族甲士,并骁将一人,死于城外。”

  “闸河浪涛染血,腥味数日不绝,更名赤河,时日,天地异象,如火烧云,便即一百八十余里,数十万人可见。”

  “神武府主离西域。”

  “有东州前世家结阵阻拦。”

  “神武府主未曾拔剑,以剑鞘横击,破山岩十里。”

  “众人面无血色,退去。”

  “府主过……”

  “……阻拦……,尽斩之。”

  “退去,不杀。”

  “斩之……”

  “挡于前路者,斩之……”

  “尽斩之。”

  天京城·皇宫。

  李栖梧放下了手中的信笺。

  上面的名称,那些无泪无血一般的密探,在信笺上写出来的名字,已经从王天策之子,到王安风,然后再到神武王安风,而今已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府主。

  第五日。

  府主已过三万里西域,途径十七国。

  退去者不杀。

  不退者皆斩之。

  未有能阻拦者……

  ……

  循穹抬起头来,水浸润了嗓子,反倒是有些刺痛。

  一路追赶,他的武功不算是很强,这个时候早就已经精疲力竭,可以说,若不是那位神武府主会遇到重重的阻碍,会不断有人不怕死地拦在他的面前,他早已经失去了踪迹。

  可是这个时候,以他的实力,居然也能够勉强跟在后面,未曾被阻拦。

  但是,府主是为了做什么?

  这样不怕被坻川王知道了吗?

  他也曾经这样迟疑和好奇过,但是现在已经明白了,知道之后,心里面甚至于是有些许的幸灾乐祸。

  匈奴知道又能够怎么样?神武府主一直都跟在后面,坻川王根本没有施展腾挪的时间和空间,只有恐惧和压迫,越来越多的恐惧和压迫,那种感情会伴随着时间挤压在心底里,越来越重。

  很多时候,这样的恐惧比起生死时候,还要能够令人心境崩溃。

  只要想着背后跟着一位天下绝世的武者,自己尝试阻拦的努力全部都被吞噬,像是坠入沼泽,半点动静都没有,任由是谁,都会只有绝望。

  他突然想起来,通过心理上的压迫,使得对手逐渐失去了意志和体力,连带着自身的实力都难以发挥出来。这正是匈族铁骑最擅长的战法,模仿草原上群狼围猎。

  匈奴的汗王,最后陷入了匈族的战法里面,筋疲力尽,狼狈不堪。

  不知道接下来,府主会遇到什么,会做出什么?

  现在已经没有人敢于挡在府主面前了罢?

  循穹此刻其实已经筋疲力尽,不过还好,或许是这些消息的分量太大,大到让任何亲眼见到的人,都失去了除去震撼之外的所有思绪,他一路至此,数日以来,虽极尽疲惫,居然没有遇到厮杀。

  想着想着心里反倒是有些欢快的感觉,一时间也不觉得累,坐在路边的饭馆桌子上,一边没有半点风姿气度地大口啃着肉饼,咽着肉汤,脑海中想着那位府主这几日时间可是在那里吃的饭食。

  就算是顶级的高手,也绝不可能不吃不喝罢?

  正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旁边有人兴奋交谈,道:

  “听说了吗?听说了没?”

  “三十六国大派,似乎有不少聚集在了前面,打算将那位拦下来。”

  “什么?你不要开玩笑,这个可不是小事情!”

  “哪里有开玩笑?十大剑派里面,星罗剑派,辽岚剑派,霍和山苍鹰剑都有精锐弟子出现了,加上其他的弟子,嘿嘿,这一次恐怕是有哪一门哪一派的高人长老看不下去了,打算出山。”

  “谁都知道,那位府主是为了匈族,但是这样岂不是横扫了我们西域江湖?有高人会看不下眼去,也是实属正常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

  循穹的神色骤然凝固了,然后在他的思绪未曾活动起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做出了选择,猛地起身,大步地走了过去,道:

  “你们说什么?!”

  片刻之后,循穹骑乘快马,顾不得什么,朝着外面奔出去。

  他的武功并不高。

  所幸,坐骑的脚力还算是不错,一路狂奔而去,路上所见,江湖武者越来越多,心中越发躁动,狂奔数个时辰,终于在龙口崖看到了自己追赶了一路的人,只是个看上去平凡的年轻人而已,和自己年岁相仿。

  在他的前面,便如同江湖传言一般,各处都是三十六国中的江湖大派弟子,循穹在西域呆了很久,他自然是识得这些门派的弟子,感觉到那般凌厉森锐的剑气,四肢冰冷。

  他不担心神武府主会败在这里,只是担忧他这样一路而来,却被人阻拦,最后会不会功亏一篑?

  世人都是喜欢盖棺定论的人。

  何况这里还有这么多的江湖人在,好事之徒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他脑海中念头乱想了想,咬牙将手里面的东西胡乱往自己的怀里一塞,便即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过去,这里看得人居多,但是却没有什么动作,他便极为显眼,但是他才刚走了两步,便不能够再往前面靠近了。

  凌厉的气息像是一把把的剑,肉眼看不到的青冷气韵就在这大地和天空下面流转着,他不能再靠近一步,但是心中却升起了数不清的疑惑和不解。

  以这样高的武功,打算直接追上的话,也一定可以的罢?

  究竟为什么,要这样一步步走?

  王安风握着手中的木剑,木剑的剑鞘紧紧锁住了剑锋,一腔锐气,就这样伴随着不断的战意,不断地对峙,达到了巅峰,但是其实他这一路上,并不曾拔剑。

  是有一身转战的战意。

  是有催迫敌手的豪气。

  但是这些,和神兵天机流转的气韵,尽数都锁在了剑鞘之中。

  纵横西域几万里,不曾拔剑。

  此刻握着手中的剑,积蓄的剑意从剑鞘之中透出来,刺痛他的手掌。

  他往前走去,前面的正是那些门派的弟子,在这个时候,星罗剑派之中,走出一名清秀可人的少女,穿鹅黄色剑衫,一双手中捧着一柄小剑。

  岳月看着前面变换了容貌的青年,神色复杂。

  她想到了在休云北山之前的短暂相交,想到了那日的劝告,种种的过去尽数散去,她恭敬行礼,将手中的剑捧起。

  “奉掌门之命,本门愿与神武,相结期好。”

  “依月北斗剑令于此,尊下手持此剑,可以调动山下全部星罗弟子。”

  “奉掌门之命,辽岚剑派,愿与神武,相结期好。”

  “奉师长之命,霍和山苍鹰剑,不愿与神武为敌,府主若有闲暇,大长老随时恭候前辈下榻。”

  周围所见,尽数是想要看热闹的人,陷入沉默。

  这一日,最后的情报和消息,传遍了天下,只有三行字,也不再有半点的杀气和血腥,但是重量却远比先前的所有加起来更为沉重,上面的字就像是一座座山峰,压地人喘不过气。

  “神武府主自西域而入北疆。”

  “门派咸服,退避,交好,称为府主,前辈,皆不愿为战。”

  “后七千三百里,无一人阻拦,千里独行而去,不可挡。”

  ……

  前面的气息已经停下来了,似乎已经放弃,或者说,有了依仗。

  王安风从边境穿越过草原,他没有走边关,匈族和其余的国家不同,他们几乎没有边关,也没有十分具体的边疆,在蓝天长空,和冰川之间的草原,就是他们的王国。

  不需要边关城池,因为并不需要去防守。

  千百年来,匈奴往往是去侵入掠夺的一方。这也为王安风入内提供了相当的便利,若是在大秦,他绝无这般简单能够入内,前面东躲西藏的人已经停了下来。

  在这段时间中,就算是有药王谷的手段能够追踪,他也追地极为艰难。

  坻川汗王将兵家的手段和江湖的手段全部都结合在了一起,不断地将他甩开,因为西域复杂的地势,也无法迅速逼近。

  但是这一切现在都结束了。

  王安风微吸了口气,身形瞬间往前掠过,拉出了一道道的残影,追上了最后的部分铁骑,只是一百余人而已。

  原先还剩下许多,但是在这一路上,坻川汗王不断地分兵,干扰他的节奏和追踪,因为在乱军之中,其余兵甲中也有士卒沾染了药粉,着实颇难以分辨。

  众多铁骑围成了一团,保护着最核心的那名大汉。

  他穿着黝黑而沉重的重甲,坐在战马上面,高大地像是一座山,王安风持剑突入其中,同样疲惫不堪,且被恐惧和压力折磨的坻川铁骑,并不能再对他造成丝毫的阻碍。

  甚至不曾拔剑出鞘,已然冲入其中,手中长剑刺出,将诸多铁骑击退,旋即瞬间将坻川汗王击落下马。

  手中之剑卡在其咽喉处,正当此刻,王安风察觉不对,猛地用力,将那仿佛鬼神一半的面甲掀开,下面是个模样豪迈的大汉,有着匈族所特有的五官和相貌,却并非是坻川汗王。

  被掀起了面甲的匈族武士没有恐惧,只是满足地大笑。

  “哈哈哈,王上,王上现在已经去了金帐大城。”

  “咳咳,你迟了,还是迟了……”

  ……

  匈族的王城,也是靠着放牧游居的匈奴们唯一聚集的地方,三百年前,那位草原上的王者豪情万丈打算修成的草原明珠,想要照耀后代的子孙,和大秦的城池,和西域的城池,都不一样。

  但是这并不会有损这一座城池的雄伟。

  这一座城的中心,是仿佛太阳一样的黄金王帐,然后依次往外,是大汗王们的帐篷,大贵族,大将军,首领,牧民,一层又一层地往外面去扩散,不需要墙壁,不需要石头搭建的屋子,只需要牧民们的帐篷,几十万顶汇聚在一起,簇拥着金帐。

  每年冬天,在两侧的雪山边缘流淌下了冰川。

  大日从东方升起,金帐上面的金片反射着璀璨炫目的金色光芒。

  这本就是天下最为雄伟的城池了。

  一大早,大王子便率领了数千人的队伍冲出了王城,上千面旗帜在风中涌动着,像是天上的云。

  司中是天下第一庄留下来的人,一直都隐藏着身份,在金帐王城之中生活,平素就像是个寻常不过的牧民,会一手漂亮的摔跤手法,但是金帐这边的江湖稍微有些许的动向,便会通过自己的渠道,将消息传递给大秦。

  像是今次这样的事情,他怎么能够错过?

  他早早就驱赶着自己的牛羊,伴着相熟的人,同去外面放牧。

  洁白的羊在舒缓的草地上散漫开来,在山顶上,像是飘在绿色天空的云。

  远远地则是能够看到涌动的王旗,嘴里随意和相熟的牧民说这话,暗中思量,其实他大可以不去遮掩,因为即便是在匈族中,骑着马,握着刀弓,放歌行走草原的武者,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都很有些好奇。

  坻川汗王在外率兵出现在西域楼兰,即便是匈王,只要没有做好和大秦玄武军死磕的打算,就不会主动出面,只能派遣其他人暗中援助,派遣江湖人,但是一旦进入金帐王城,接受了黄金卷,那就是匈王的袍泽兄弟,受到匈王庇护。

  在外可以不管,入内再杀,就算是秦在挑衅匈了。

  国与国之间的事情,由不得半点的马虎和大意。

  他远远看到了几骑冲出,在草原的高坡处放牧,看到了翻卷的旗帜哗啦一下朝着前面突然奔出,像是天上降下的云,心中略有些许的遗憾。

  看来终究是失败了——

  没能够在匈王赠出黄金卷之前,匈族看似是在讲道理,实则是最不讲道理的了,只要接下黄金卷,就是给了他们一个理由和借口,让他们得以能够庇佑坻川汗王。

  不过,虽然失败了,尽管失败了……

  但是仍旧无一人敢于小觑他啊。

  司中心中感慨。

  即便是在这样遥远的北疆,利益相交,在这里,可以不屑仇恨,但是这里的武者在交谈起来的时候,同样对于最近数日的那人充满了敬意。

  匈族的大王子奔了出去,看到了往日英气勃勃,此刻却狼狈的坻川汗王。

  心中有复杂的思绪,过去了几日时间,却仿佛过去了几年一样,轻声叹息一声,将坻川汗王扶起来,捧着金盆洗尽了面庞,然后取出了黄金卷,微笑宽慰。

  坻川汗王咬破了手指指腹的皮肤,鲜血渗出来,还沾染着些许的泥土,就要按在了黄金卷上,他知道自己即将要付出的代价,但是并没有什么迟疑,任何的代价,一旦和生死相比较的话,就都不算是什么了。

  但是他并没有按下去,他的手掌已经做出了往下按的动作。

  但是若没有了拇指,这样的动作自然将失去一切的意义。

  说不出是怎样的流光。

  仿佛一瞬间斩破了天与地的距离,坻川汗王的大拇指,直接被斩碎。

  凌厉的光从大王子的凝固微笑之前斩过。

  倒插在了地上,流光一寸一寸散去,那是一柄剑,剑鞘。

  剑鞘伴随流光从尾部碎裂。

  “快!保护殿下!”

  “保护殿下!”

  一名穿着匈袍的男子冲出,气机浩瀚无比,不可测度。

  而在同时,大王子抓起了坻川汗王,后者忍痛,就要以手掌按在黄金卷上,与此同时,骏马嘶鸣不已。

  宗师冲阵,千员铁骑。

  王安风双目低垂,一袭青衫,三万七千里纵横来此的战意,缓缓升腾。

  一步往前踏出。

  右手斜持着长剑,虽然出鞘,但是厚重的气机化作了剑鞘,将其锋芒死死锁住,在这一瞬间,时间仿佛变得缓慢,他能够看得到远处的坻川汗王,更能够看得到朝着自己奔来的宗师。

  二十年遗祸。

  夺剑于楼兰,踏足于边疆。

  神武残魂尽数破碎。

  老将张纛,力竭身亡。

  国仇,家恨。

  说了不死不休,便是不死不休。

  王安风握紧了手中的剑。

  三万七千里,来此。

  不曾拔剑。

  一腔剑意战意汇聚,这是养剑的路数。

  他缓缓伏低了身子,右手持剑,左手手掌,仿佛剑鞘褪去,从剑柄开始,缓缓往后虚抹,伴随着震颤的鸣啸,被浓郁气机所笼罩的剑身上,流光寸寸碎裂,露出了明亮剑身。

  凌厉的剑气冲天而起。

  那名如同飞鹰扑击的宗师神色骤然变化:

  “不对,这是……”

  第一剑,以杀剑为骨,便览天下武学。

  取天剑剑势浑厚,天山剑意之寒,青锋解之孤。

  名为送兵解。

  第二剑,纵横西域三万里。

  蓄势而出。

  名为……

  “大风,起。”

  手中的剑抬起,璀璨的剑光冲天而起,仿佛风暴,冲向天穹。

  先前的宗师于三息后倒飞而出,神色变换:

  “军阵?不对……”

  “这一剑,不能够硬接,接不住……”

  “殿下!”

  大王子抬起头,舞动手中的黄金卷,古朴的卷轴并非黄金制成,只是说上面的话,比起黄金还要重要,已经多出了一个鲜血淋漓的手印,大声道:

  “坻川汗王已然是我父王血盟的兄弟!”

  “往后的一切,都会受到我父王的庇佑!”

  坻川汗王忍着断指之痛,看着前面的青衫青年。

  大王子亦是松了口气,正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那青年再度抬起手中的剑,剑器上,光芒亮起,璀璨的剑光再度亮起。

  匈族宗师瞬间将大王子拉后。

  在下一刻,那柄剑已经出现在了坻川汗王的咽喉中。

  剑刃刺穿了脖子,剑气平平扫过,鲜血流淌下来。

  剑的另一端被王安风握在了手中。

  这里是金帐帝国最雄伟的城池,穿着黝黑沉重铠甲的骑士们簇拥着猩红色的王旗,上千柄大旗翻卷着,像是天降的云,草原上点缀着淡黄色的花,混在了绿色的草里,风吹过来,一下伏低,然后又扬起,像是涌动的潮水。

  鸦雀无声中,那个身姿有些狼狈的大秦人安静将手中的剑缓缓抽出。

  大王子茫然地看着没有了首级的坻川汗王,双眼之中,燃起了火焰:

  “你做什么?!”

  “汗王已经接过了黄金卷!”

  “是,又如何?”

  “我杀了。”

  “你!”

  那剑的低吟声音不绝,鲜血顺着剑脊滴落,王安风右手持剑,左手背负在身后,眉眼平和,面对着天下强国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神色平淡。

  “你们的规矩,某一江湖散人,便是不应,又如何?”

  大王子牙齿紧咬,道:

  “你究竟是谁?!”

  王安风微微一笑,看着眼前雄伟的金帐王城,他能够感受到了一道道恐怖的气机在王城中升腾着,注视着自己,但是越是如此,他的心中,反倒越发有着止不住盈沸的豪情。

  持剑,迎着这异国的国度,以大秦中原之礼,微微叉手一礼。

  “江湖散人,王安风,见过殿下。”

  “不知殿下可曾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

  年少府主抬头,眉宇之间锐气尽显。

  “咫尺之间,人尽敌国!”

  “请赴死于我剑下。”

  “??!”

  神武张纛战死第七日。

  有一人持剑徒步三万里,杀坻川汗王于金帐之外。

  斩大王子发辫,王子恐而倒地,因大笑其胆怯。

  剑气不绝,破王城王旗,王城骚乱,故不知所踪。

  后世的传说中,那日撕扯过苍穹的剑气将北疆的天空照地大亮,遮蔽了天穹上的大日,有人持剑斩裂,剑器擦过天空,燃烧起金色的炫目火焰,久久都没有散去。

  第二日。

  天下绝世榜新增一人。

  第二百五十一章 大争之世(本卷完)

  手指擦在锁头上,稍微用力往上抬了下,锁头抬起个角度。

  铁链子也就跟着哗啦地响着。

  三五年的风吹雨打,就算是拇指来粗的厚实生铁也生了一层厚厚的锈迹,粗糙地很,锈迹刮擦在手上生疼,院子里的杂草这些年都没有人清理,长得越发恣意茂盛起来,原先的小路都看不清了,全给压在了草叶的下面去。

  真的是,就像是个野地,和这个村子都半点不搭。

  老人心里头自嘲一笑,将铁锁链解开来,把那个锁头随手地扔下,锁链也跌在泥土地上,声音沉闷沉闷地,噗的一声,然后抬手推在门上,吱呀一声轻响,木门被推开,扑面一股草木的泥土腥气。

  因为这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人住,没有人打理,所以这院子大体的布局和当年离开时还是一样的,只是处处爬满了草,连墙壁上都是。

  瓦片被细嫩柔软的草枝拽地有些脱落,露出了苍白许多的墙皮,几十年没有修缮,也没有了人气的老房子,就是这样。

  枯败啊……

  老人呢喃了两下,鼓捣了一顿,晃晃悠悠走到了左边儿,从灰扑扑的库房里头提出了一个藏好的酒坛子,酒坛子上更是一片灰,晃了晃,里面还有半坛酒,哗啦作响,随手拍开,一股子刺鼻的酒味,混着土味。

  村子里的劣酒,就算是放了些时间,也实在没法子变得有多能入口。

  离弃道砸了下嘴,还是擦干净了酒坛,一下坐在了被爬墙虎攀附的石凳子上,看着这个曾经住了很久的村子,慢悠悠灌酒。

  旁边的大树上,有许多痕迹,是用匕首割出来的刮痕。

  四尺三,四尺五,五尺,六尺。

  恍惚还能看到一个小家伙站在树边要他快点过来。

  离弃道嘴角勾了勾,嘴里的酒水刺喉咙,他脑子里胡乱想着,明明小时候长得慢,又黑又瘦的,到了十五六怎么就长疯了?

  一两年没怎么见,都快要比他都高了。

  啧,当时险些给吓了一跳。

  武功也不错。

  很不错了……

  桌子上有个缺口,他还记得是当年创出了那几门雷道武功时候,在小家伙前面显摆,结果一不小心给敲出来个口子,现些露了相。

  唔,不过已经不是小家伙了啊。

  老人喝了口酒,看了看院子里,仿佛还能够看到了那个跑来听自个儿讲当年事的小家伙,又黑,又瘦,就只是一双眼睛好看些,身上脏兮兮一片,还带着杀猪那边儿的杂味。

  臭。

  那个时候他就在这儿,讲故事,对,亲身经历过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仍旧厉害地很,便是归隐了江湖,也就只想着,陪王天策走完最后的这一段路程,然后就要继续闯荡江湖,他虽然有了些白发,但是武功半点没有受到影响,没有镇岳,一身雷道武功也可以独步天下。

  他觉得自己还年富力强,还有很多想要去做的事情。

  想要去极北,想去北疆的王帐喝马奶酒。

  想上昆仑山找那个老不死的麻烦。

  还想朝着西边儿飞,最后飞到最远的地方去看看。

  这些事情做不到,要等着王天策,也就只能给讲故事了。

  啊,不过。

  老人灌了口酒,看着远空,脸上的神色柔软下来。

  那毕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离弃道抬抓着手里的酒坛子,随意朝着旁边晃动了一下,酒水在酒坛子里哗啦啦地向着。

  老人看着前面空无一人的道路,微笑低语。

  “王天策啊……”

  “看来‘我们’真的老了,话说,那个时代,属于我们的那个……”

  “终于还是过去了吧。”

  ……

  天京城突然下起了暴雨。

  在天京学宫旁的阁楼里,一身青衫的夫子安静看着雨水打落。

  天上的云都压得很低,雨水冲刷在青石地板上,将整个天京城都笼罩在了这样薄如轻纱一样的雨幕当中,酒楼,学宫,茶馆,赤着膀子的汉子,撑着油纸伞的少女,还有在雨幕中冲过去的马车。

  马车的车夫挥舞起皮鞭,脸上蒙着一层水汽,瞪大眼睛看着前面的路。

  这是天京城,大秦的都城。

  姜守一许久都没有动弹,直到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音,有人为他披上了一件衣服,姜守一将那双手掌轻轻握在手里,一双眼眸仍旧看着前面的雨幕,看着雨幕下的天京,看着天京外的大秦。

  背后眉目温婉的女子轻声道:

  “安风那孩子的事情,已经听说过了。”

  “他做的很好。”

  姜守一笑了下,道:

  “是啊,是很好……”

  “我当年并没有想到过,他能够这么快就走到这一步,过了今年,他应当就二十岁了,二十岁名动天下……跟他的爹娘一样,能够有这样的弟子,作为老师,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他轻轻用力握了下女子的手,神态温和:

  “只是,安风一人,终究不能够代表天下的学生。”

  “我希望将来的世道,不再会是需要某一个人物挺身而出的天下,王天策,安风,空道长,长夜黯淡,才会需要他们这样的人,若是人人能有光发出,便是微弱,也足够了。”

  “作为老师,我希望起码能够比他先走出这一步。”

  窗外雨声渐大。

  一辆马车从街道上疾驰而去,一侧的窗帘掀开,眉眼俊气,却又有了三分轻佻的青年瞪大眼睛看着天京城久违的街道,脸上满是满足之色,他收回视线,口中道:

  “老师,这一次来了天京城,可有什么打算么?”

  “还是说先要去天京城的学宫去看看?”

  “不过学生对这儿的吃食还算是熟悉,学宫之类,没有引荐,学生实在是不太熟了。”

  他看着旁边的书生。

  那是个沉默而冷峻的中年人,双目微闭,身材高大而略有消瘦,穿着黑色的广袖衣物,就只闭着眼睛,也有一种雄浑沉重的气势,膝盖上放着一柄剑,那剑被一圈一圈的白色布条绑了一圈又一圈,看不出模样。

  任何人看到他,都能够感觉得出,这是一位气度过人的儒生。

  只是他的一臂空空荡荡,袖口垂在一侧,竟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断了一臂。

  倪天行睁开眼睛,淡淡道:

  “先去落脚。”

  “好嘞!”

  杨永定笑呵呵应了一声,和前面那车夫开口交代了两句,车夫甩动马鞭,两匹健马打了个响鼻,调转了方向,拐入一处僻静道路,青石地板上留下了清晰的车辙,很快就被冲去。

  ……

  书卷,处处都是书卷。

  这里记载着各种杂学,也记载着江湖上的各种武学流派,隐秘学识,这里的任何一卷书卷,流落江湖,都一定会掀起争斗和厮杀,若是这里的剑法典籍流传出去,那么甚至足以引动一地顶级大派的动作。

  林巧芙翻过了手中典籍的一页,收回视线,抬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

  阳光正好,从窗户的缝隙里照射进来,恰好落在了一侧的书架上,暖暖的,伴着木质书架和书卷纸张的香气,吕白萍抱着剑坐在椅子上,脑袋朝后抵着书架,睡得正香,身子微微起伏。

  林巧芙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却也没有去叫醒她。

  轻手轻脚走了出来,懒懒伸了个懒腰,清秀的眉毛都挤在了一起,然后才胡出口气来,最近看了许多的典籍,总觉得脑袋都有些发胀了,在这样下去,会不会变得和掌门一样,需要担心头发不够多,梳不起云鬓来?

  她认真思索着这个问题。

  正当转悠够了,准备回去收拾典籍的时候,突然察觉到一股极尽锋锐的气机从青锋解主峰上面升起,仿佛名剑出鞘,但是比起锐气,更多是清冷之意,她伸出手来,有白色精致的雪落在她的掌心。

  “下,下雪了……”

  是的,下雪了,天地间一片茫茫无尽。

  青锋解的主峰挺秀,穿刺过了飘渺的云雾,云海翻腾,其上更无半点云气,却有白色的雪仿佛自然生出,飘飘扬扬,从天而落,将这整座青锋解笼罩其中,飘摇苍茫,无边无际。

  弟子们从屋舍里面跑了出来,惊呼出声。

  青锋解中有万剑峰。

  在最高的那一座山峰上,有穿着白衣的女子放下剑,站起身,眉眼安静。

  无垢,不染尘。

  仙人剑宫玉回山,闭关第八个月最后一天。

  放下了手中的剑,走出了闭关的地方。

  雪动三百里沧溟。

  六月飞雪。

  ……

  大秦微明宗。

  一个年轻的道士端着吃食,看到旁边系着的青驴,稍微松了口气,然后推开了厢房的门,屋子里面一片的简洁肃静,床上一个人将自己裹在了被子里,床下放着鞋袜。

  道士无奈叹息一声,走进去将食盒放在桌上,劝道:

  “大师兄,你也不要生气,师伯他们,也是为了师兄你好啊。”

  “不是师弟多说,师兄你是不是真的太懒了点?这样也难怪执法师伯会动气啊,师兄,师兄你不要再睡了啊,这么懒散,往后还怎么样继承微明宗的宗主位……”

  “师兄?慕山雪师兄?”

  年轻道士絮絮叨叨说了好半天,床上那人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他愣了愣,突然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出几步,一下将被子抽开。

  旋即呆立原地。

  片刻之后,这山上人少得可怜的道观里传来了一声惨叫,惊起了飞鸟重重。

  “师父,师叔,大师伯。”

  “大师兄他又,又……又逃跑下山了!”

  主厢里喊出一嗓子。

  “让冲和去把他抓回来!”

  “师父,师叔,大师伯!”

  “冲和小师弟被大师兄拐跑了!”

  山下,一个清俊懒散的道人大袖飘飘,右手提着一个唇红齿白,仿佛仙人的小道士,大笑道:

  “小师弟,咱们走!”

  “这一次想去看什么?”

  ……

  “绝世……”

  “那小家伙又弄出来了这么大的消息啊……”

  有些邋遢的道士嘴角抽搐,肩膀上坐着个小姑娘,小姑娘一只手抓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白生生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绳子,那绳子很细,却系着一头极巨大狰狞的黑熊。

  黑熊四肢着地趴在地上,肩膀高度就有两米有余。

  若是人立而起,将会是超过五米,甚至于六米的恐怖巨兽,熊掌之大,便是猛虎头颅,也能够轻描淡写拍成稀烂的豆腐,这个时候却被一根短短的绳索系住,老实温顺。

  老道士伸出手,将肩膀上的小姑娘抱下来,伸出宽大的右手,揉乱了她的头发,眉目间神采慈和:“怎么样,要去找他看看吗?”

  “上次已经是去年,不,前年的年节了,你想他了吧?”

  张听云伸出手掌,揉在老道士的眉心,想要将皱纹抚平,发现那皱纹似乎已经深深刻在了老人脸上,只能放弃,然后摇了摇头:

  “不了。”

  老道士愣了下。

  “他,我们,都还有很长的时间。”

  小姑娘的声音变低了下去,拉着道士的袖口。

  声音柔软安静地像是天边的云。

  “我想要先陪陪你……”

  老道士怔了怔,然后笑出声来,哈哈大笑,笑得笑出了眼泪,然后将小姑娘举高,然后重新放在肩膀上,豪气万丈,袖口一擦眼角,大声道:“好,这才对嘛!跟着太师父,太师父带着你,走遍这天下的五湖四海。”

  “吃香的,喝甜的,我家的孩子,过的总不会比旁人差的!”

  张听云坐在那高大的肩膀,小脚踢踢哒哒,咬了口糖葫芦,轻轻嗯了下。

  老者大笑,心头暖烘烘的,踹了脚黑熊,道:

  “走,孽畜。”

  “今儿个给你吃个香的!”

  黑熊的短尾巴摇晃地叫人眼花。

  ……

  大秦·扶风郡之外。

  一个模样英俊的三十多岁男子双眼发直,晃晃悠悠进了城池,抬眼看了一下扶风郡三个字,有仰天长啸,仰面痛哭的冲动。

  太艰难了……

  人生多艰!

  顾倾寒双拳死死抓住,他几乎忍不住要仰天长啸三万遍啊三万遍。

  刀狂你为什么不当人!

  七天,七天赶到大秦。

  但是你为什么没有说,扶风郡是在大秦的北方啊,北方,从西域到北边,距离比起原本预料的,长了起码三成,大秦的三成,那是有多少里地啊!

  九天时间,从西域之中,赶到了大秦的北方。

  他发誓,下辈子绝对再也不要修炼轻功了……

  他一个才到五品的武者,拼了老命,日夜不休磕丹药,七日内奔到了大秦之后,心里大松口气,打算送完信之后,好好放松几日时间,然后紧接着就悲痛万分地发现,扶风郡在大秦的北边儿。

  而他在大秦的西面。

  得出的结论就是,在艰难万分,跨越了极为恶劣的西域气候之后,他还要跨越小半个大秦,而给他的七天时间已经没有了,他只能咬着牙,昏天黑地硬生生跑了两天,跑过了半个大秦的距离。

  他从未如此对于一个国度的辽阔感觉咬牙切齿。

  但是,终于要结束了……

  顾倾寒看着遥远的城,咳嗽了两声,心里强提精神,问过了城里的几个人,转转悠悠,才找到了目的地的所在,是个看上去像是寻常帮派驻地的地方,朱红色的门上两个兽首铜环。

  “这里,就是神武府?”

  “不过,好像原来是叫做巨鲸帮来着,不管了。”

  当下从怀里找到了那封手信,上前数步,抓起铜环拍了拍,过去了一会儿,有一个人将他迎了进去,是个差不多有四十多岁的矮胖汉子,似乎姓厉,旁人都称呼他为厉三哥。

  一路往内,赶路赶得昏天黑地的顾倾寒下意识地看着这个帮派的驻地,心中加以评断,前面院子里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伙端着茶在晃悠,过走道的时候,还见着个木讷地厉害的年轻人。

  身上一股子药味儿,人畜无害的模样,应该是个大夫。

  很普通嘛……果然是巨鲸帮这样普通的名字合适。

  眼里将一切都收入眼底,因着路上来不及打探消息,顾倾寒心里不由得对于这个地方有些许看轻,入内之后,有人上了茶,热茶入喉,顾倾寒长呼口气,疲惫稍微减缓了许多。

  耳畔似乎能够听得到风声,顾倾寒左右看了看,心里头越发好奇。

  院子里树叶落在地上,安安静静的,明明就没有风才对。

  正在这个时候,后面转出一条大汉,正是公孙靖。

  顾倾寒收敛心神,他不知道而今只在江湖高层中流传的消息,将事情说了一遍,然后取出信物,几乎是在他取出那令牌的瞬间,以他黑榜第十一,不对,黑帮第十的敏锐感知,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劲。

  一道道视线,瞬间凝聚在了那令牌上。

  灼热的视线,几乎令他的手掌发疼,顾倾寒迟疑着道:

  “额……公孙帮主?”

  公孙靖收回视线,满脸客气微笑道:

  “阁下见过,这枚令牌的主人?”

  “那么,也就是说,能够找得到他了?”

  顾倾寒敏锐察觉出了这声音之中的‘讨好’,想了想自己和刀狂的身份,吹了吹茶盏上热气,微抬下巴,淡淡道:

  “这是自然……”

  啪!

  顾倾寒看到公孙靖手中的茶杯瞬间崩碎。

  然后在下一刻,在他眼中不过是个江湖老油条的中年男人猛然起身,踏前一步,肃杀霸道,沙场纵横之气冲天而起,正面冲击糊在了顾倾寒的脸上,让他的双眼瞬间一片茫然。

  恐怖的兵家煞气恣意宣泄着自己的存在感。

  顾倾寒整个人都是发懵的。

  数息之后,思绪才从一片空白中恢复过来,瞠目结舌。

  这,这是……

  伴随着这一道气息的爆发,一道道恐怖的气息腾起,领路的厉老三,在外面端着茶晃悠的白发老头子,甚至木讷呆板的药师,一道道代表着六品以上武者的气机在他的旁边冲天而起。

  一道接着一道。

  完全不给他反应的时间!

  不等他反应过来,或者说久经跋涉的他已经难以反应过来,公孙靖的手掌抓在了他的肩膀上,将他整个人提起,往后大步走出,后面的门打开,顾倾寒挣扎的动作停滞,双目缓缓睁大。

  一直蔓延到了山峰上的建筑,来回巡视的武者。

  深深下陷,仿佛海渊一般看不到极限的巨大空洞,还有从下陷空洞中伸出的圆木,高低错落,就算是顾倾寒,也能够看得出这些圆木组成的是一个复杂莫名的阵法。

  但是让他震动的并不是这个占据了这整座山脉地脉气息的大阵。

  而是组成大阵的存在。

  并非是玉石,并非是金铁,并非是宝物——

  是人。

  每一根圆木上,都盘坐着一名穿着天青色铠甲的青年武者。

  他们缓缓呼吸。

  他们紧闭双眼。

  他们密密麻麻,占据了顾倾寒的视野。

  在虚空中,一个个年纪已经超过四十岁的凶悍男子踩踏虚空,来回奔波,手中手腕粗细的棍子不断敲在那些年轻武者的身上,背上,大骂:

  “气息,气息!”

  “协调为一,懂不懂?!”

  “保持稳定!”

  于是他们气息越发平缓。

  于是他们的身体越发笔直。

  于是他们的呼吸声音,越发徐缓。

  呼。

  吸——

  顾倾寒的身躯僵硬。

  方才在前面听到的风声,便在于此地了。

  仿佛汇聚成了一起,仿佛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有某种恐怖的存在正在逐渐苏醒,眼前所见,并非是上千名组成大阵的青年,而是蛰伏的盘龙,那龙兽有着悠长的呼吸,抬起头来,冰冷的双眼锁定了自己。

  顾倾寒难以言语。

  这,这是……

  就在这个时候,公孙靖放开了顾倾寒,踏前一步,沉声开口:

  “青涛骑所在!”

  呼吸声音骤然停滞。

  一双双眼睛整齐划一地睁开。

  看向他们的主帅。

  公孙靖眸光横扫。

  “大帅的信使已经来到,他为会我等带路。”

  顾倾寒呆了呆。

  啥?!

  我才过来!

  他马上便要开口。

  公孙靖突然整理衣着,动作郑重而认真,然后看着前面的上千名青涛骑,肃然开口,他的声音沉重,一字一顿,仿佛重锤击空,却又带着骄傲和睥睨。

  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太过于漫长的时间。

  “神武府,出阵。”

  “这一次,迎回我们的大帅!”

  灼热的火焰瞬间在一双双眼瞳之中燃起,那火焰蔓延,然后就汇聚成了一片能够燃尽荒野的火焰,烈烈燃烧。

  啪!

  他们整齐划一地起身,铠甲肃杀鸣啸。

  然后抬起右臂,整齐划一叩击胸膛。

  口中低喝,汇聚在了一起,便是暴风,便是雷霆,柳叶轻晃,有兵家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诺!”

  (本卷完)

  第六卷 神武光耀,万里江湖浩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