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仙侠武侠>我的师父很多【完结番外】>第一百章 接锋,猛虎怒咆

  肉眼可见的劲气涌动,粘稠,联结在一起,然后浩荡向前,酒楼上书生瞪大双目,隐隐约约,几可以看到嘶咆的猛虎虚影,按爪长啸,震荡空气。

  书生不敢置信,抬起右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再往下看时候,那猛虎不见消失,反倒越发真实,长及数丈,肋生风云双翅,或者嘶咆,或者甩尾,真实不虚,仿佛当真山海经中所载异兽重现于世。

  巨大威势,令他双腿战栗,哗啦一下,直接坐倒在地。

  右手支撑在地,双目瞪大,面容煞白,奋力几次,却终究起身不得,却是为这虎威所骇,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一般,左右环视,所见酒客尽数都如同自己现在一般的模样,宽慰之际,不由得苦笑呢喃:

  “本以为武夫只是刀口搏命的武夫,竟,竟当真能够到这样近乎神明的境界么……”

  “叹服,叹服,而今才知天外有天的道理。”

  耳畔但听得猛虎咆哮,风声呼啸。

  酒楼之下,王安风往穷奇处大步走去,气机护体,那些剽悍骁勇的武者尽数不能够近身,烈马嘶鸣,突有一匹颤动,当场倒毙,竟似当真见到了威慑赫赫的猛虎一般。

  两人距离不过只有十数丈,他步子迈得大,身法又高,没人能近得了身,不过是短短的数息时间,寻常人根本不足以反应过来的刹那,已经出现在了穷奇身前三步之远。

  王安风从对面青年的眸子里面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狮鼻阔口,白发狂乱,一手高举,五指箕张,直直朝着穷奇面目上拍下,后者玉冠被劲气迫飞,一头黑发朝后扬起。

  只在手掌翻落瞬间,在其身后隐蔽处,突然有一声剑鸣响起,旋即一人飞身近前,身穿布衣,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模样,掌中一柄修长剑器出鞘。

  剑锋嗡鸣震颤,一瞬间笼罩向王安风周身十数处要穴。

  气机牵连,剑器如虹。

  这一下当真是出乎于所有人预料当中,石破天惊般手段,穷奇站在原地,脊背笔直,连动弹都没有动弹一下,神色更是从容不迫,那剑只在他肩膀上一寸处刺出,凌厉已极,宗师之下,几无可避。

  王安风却仿佛没有看到这惊雷一剑,只顾往前,口中张开,突然低沉吐出一字,音节古朴苍茫,震颤人心,瞬间影响到周围数丈方圆当中,人马踉跄似醉,难以稳住身形。

  刺出的那一剑和当年赢先生传授给王安风的剑术极为相象,先是将自身精气神凝聚为一,旋即瞬间刺出,讲求其势浩大,瞬间爆发的力量,仿佛千丈飞瀑,从天而落。

  中间停顿哪怕只这一息时间,整个剑术便失去了真意,从一门上乘剑法,沦落到不过能够勉强入眼的刺杀剑术,堪称霄壤之别。

  出剑之人既然能够出得了这样的雷霆一剑,自然也知道这样,知事不便,抬手一拉穷奇,就要瞬间暴退,拉开距离。

  可王安风却早在发声之前,就已经抬手,更在这一瞬间展现出了绝不应当属于这九尺彪形大汉的绝妙手上功夫,先发先至,以肉眼难辨之速度,瞬间扣在其右手手腕上。

  然后粗如短匕的大拇指和食指几乎本能,一下扣住剑客列缺,太渊两处穴道,运以独门手法,死死锁住。

  这两处穴道,一者乃任脉之一,八脉交会处,一者为手太阴肺经要穴,肺朝百脉,脉会太渊,两处穴道被制,那剑客只觉得一条臂膀登时酸麻无力,内力被强行迫出。

  下一刻,浩荡不休的刚猛劲气爆发,就要将这一柄显然不在巨阙鱼肠之下的名剑夺去。只是王安风却未曾想到对方刚烈,即便手腕处骨骼经脉被捏得咔咔作响,面容扭曲,仍旧死死握住不肯松剑。

  王安风这一次伪装成那一夜的胡人高手前来,本就不愿与任何人纠缠过久时间,以免暴露身份实力,招致怀疑危险。

  当下夺剑不成,手腕翻转,阴阳自体内轮转,借力而为,右足点地,青石地面登时炸出一个小坑,整个人如同奔腾猛虎,借助对方夺剑之力,顺势靠近。

  这一变招如同阴阳轮转,凡人呼吸,再自然不过,更无半点征兆,布衣剑客心脏猛地一突,在千钧一发之际,发力将穷奇抛掷而出,自身却没有了再离开的机会,被王安风以肩膀生生撞在了胸口偏上处。

  本来打算硬抗,却感受到了澎湃如同东海巨浪一般的劲气和膂力,面容不由得骤变。

  但听得咔嚓脆响,这一名修剑修到极高明境地的剑客,登时便撞飞出去,气机萎靡,已经受了不轻内伤。

  王安风在少林寺静心打坐,此刻已经处于联结神兵气机,欲倾而为倾,欲动而未动的状态之下,气机充沛,绝不逊色于中三品中任一高手,只是不能久持。

  在刚刚那一瞬间交锋当中,看似是轻描淡写,蛮不讲理,只不过是一抓一撞,实则已经用尽了平生绝学。

  药王谷医术,神偷门法门,诸般奥妙的武功精艺,更是全部融合其中,只一下便将一位货真价实的中三品高手打得重伤,实力十不存三,动作干脆利落,更显得威势赫赫。

  当下立于地面,口中长啸,仿佛龙吟,穿金裂石,周围那些本就有高明内力的武者,只觉得一时间胸腹憋闷难受,头晕目眩,几乎站不稳当,更不必说进行阻拦,可寻常百姓却没有半点异样感觉。

  而只在这一瞬间,他已经出现在面目痛苦的穷奇面前。

  当真是咄咄逼人,半点不肯放松。

  右手张开,五指微勾,就要抓住穷奇的脖颈,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车队当中,第二辆马车突然哗啦爆开,木片纷纷碎裂,一面棋盘,纵横十九道,连带着黑白棋子,铺天盖地一般朝着王安风倾砸过来。

  王安风冷哼,拂袖一下,肉眼可见一道凝重气浪如同墙壁,阻拦身前,激射而出的黑白棋子一下停滞在了空中,数息之后,方才失力跌坠在地,丁啷作响。

  一人子车中纵身而来,右手在前,掌势雄浑凶悍,直取王安风面目,王安风此时伪装是一雄伟老者,当下扭转过头,冷笑声中,不退不避,勾勒木剑气机,一下击出右掌。

  两掌相对,先是寂静无声,旋即整条街道,长及十数里地面青砖,同时震动翻起,两侧建筑摇摇晃晃,几乎比得上地龙翻身,若非这里是极繁华之地,建筑都是花了大价钱请了墨家工匠修筑,恐怕早就已经倒塌一片。

  王安风感觉到木剑神兵的气机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消耗,神色不变,心中反而大石落地——以穷奇身份,对方的身边果然是有高人在保护,而今暴露出来,反倒最好。

  一个隐在暗处的高手远远比两个暴露的高手还要更危险。

  只是不知道,这人在名剑组织当中,究竟是归属于什么层次,武功竟然如此之高——即便以木剑气机相助,他也只是勉强抗衡,不落下风而已。

  而且,能有这样的高手护持,穷奇身份,似乎远比他现在所想的,还要再高上一两筹。

  却不知道他心中惊异,对面更是震动不已,后者本在组织之中地位卓绝,虽然武功稍微差些,但是却也是十二掌兵使者之一,自有先古残破神兵气运在手,能为宗师手段。

  此次之所以会和‘穷奇’同行,完完全全只是巧合。

  碍于两家关系,前次专门折返到仙平郡来,提点了‘穷奇’一两句话,但是未曾想到,当日正欲起身离开的时候,从传信处得知了徐嗣兴功败垂成的事情。

  出于穷奇恳求以及开出的优厚条件,不得不再度护他几日。

  本想着,对方虽然能够有招雷的手段,但是以穷奇心性,暗中行动,总不至于被发现,就算是发现了,短兵相接,凭借自身武功,却也不足为惧。

  但是此时一对掌,方才知道对方气机雄浑之处,远超自己想象,若非是江湖上那种极为罕见的真正宗师,就是掌握有一柄新近开锋认主的神兵,总之哪一种都不是好相与的狠角色,当下心中已有悔意。

  缓合一口气机,准备开口说话,却见到王安风嘿然呼气,右手方才收起寸许,猛地复又击出。

  劲风鼓荡,刚刚逸散的气机全部被这一掌裹挟,虽然发力短促,但是掌势雄浑,还要更胜先前一筹,再加上猝然而发,难以防备,实在是一等一的杀招。

  这一下措手不及,对面那中年男子只来得及双臂栏架,借助了神兵气韵抵挡住了这一招掌法,却没能想到,王安风竟然又出一掌。

  这第三掌非但勾连先前气机,更是连神兵气韵都有一息被他所裹挟,雄浑霸道,一下将那男子击飞了十数丈距离。

  后者面上煞白,直觉双臂震颤麻木,脑海中却仿佛有一道雷霆闪过,瞬间将记忆深处的东西照亮,忍不住失声惊呼:

  “原来是你!!!”

  第一百零一章 原来如此,汝等安敢欺我!

  只在这第三掌击出,那男子惊呼暴退的时候,整片楼阁上面竟然发出刺耳铜锣声音,仿佛有千百个力士手持重锤,片刻不曾停歇,不断敲打上面一样。

  与此同时,在场几名武者都感觉到了地面不正常的颤动,以及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音,更有隐隐传来的‘刑部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开’的呼呵!

  铸剑谷掌兵使安兆丰神色变了数变,登时察觉不妙,知道这定然是刑部出动大量力量,再看的话,周围所处虽然繁华,但是楼宇极高,若是密布弩手,排列其上,岂不是天然的埋伏之地?

  这样一想,登时便是满头的冷汗,此时再看前面老者,只见其面容坦然,心中一突,本能升起一个荒谬绝伦的想法来——莫不是身前此人居然联手刑部,两个合起伙来要给自己下套?!

  这一念头升起,便再也按捺不住,如同春草,绵延不绝,越想越深,细细剖析之下,非但是有可能如此,简直是极有可能,干脆就是必然如此——

  虽即以刑部和对方势力,本来就势如水火,相互见面一定要互相厮杀,但是自古以来,唯利字动人,以自己身份以及手持的神兵利刃,刑部和对方暂且放下成见,联手下套,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铸剑谷底蕴深厚,存世时长,更胜秦国一筹。

  他虽然只是谷内十二掌兵使者中末席,所持‘我取’不过是残损古剑,灵韵流逝,但是也是江湖上人人趋之若鹜的第一等宝物,能令武者凌驾于天门之上,少却三十年苦修。

  以一柄‘我取剑’,换得两方合作。

  值得吗?

  自然值得!

  难怪徐嗣兴被人伏击……

  难怪这人先前前来,明言就是要找‘穷奇’,下手更是狠辣,非如此,如何能够让自身放下警惕来?

  而以其武功高明,若真要穷奇性命,后者就算真的有祖先庇佑,也已经被一掌拍碎天灵盖,死得不能再死,其原因,全部都是为了‘示敌以弱’,引诱自己出手啊。

  圈套,陷阱!

  这一开始便是个圈套,便是个陷阱!

  竖子匹夫,安敢如此欺我?!

  ‘我取剑’掌兵使心中一时惊怒非常,血气上涌。

  当看到另外一条街道上面跃下两人时,便更是怒不可遏,对于自身判断则是越发笃定,着实不能怨他,此刻所经历的一切,实在是太过巧合,无论是时机还是出现的人,都巧合到让他不敢相信的地步——

  不谈地方,时间以及那出手的老者。

  只说奔过来的那两人,其中一人身穿黑衣劲装,衣服之下,穿戴了完整内甲,腰悬一枚狴犴银令,一本无常薄,手持西域细剑,显然是天京城名捕。

  另外一人则虽然穿着寻常,却自有一股威严贵气,右手白皙宽厚,所持者,一柄君子剑,两人一左一右,相互配合靠近,不肯有须臾分开。

  又自两侧屋檐之上,有穿朱红衣物的精壮男子,背负劲弩,身躯微伏,快步走动,砖瓦碰撞声音不绝于耳,不过十数息时间,就已经将这一片区域全部笼罩在了弩矢射程当中。

  前面高大老者嘴角似乎若有若无,一丝嘲弄笑意。

  安兆丰按捺住心中怒意,回眸四扫,看到穷奇勉强起身,似乎还有行动之力,而先前布衣剑客则尚存三分气机,心思电转,已有了主意。

  按照谷中规矩,此时他神兵不在身上,只是有一枚上等的玉髓磨制成的玉佩,容纳了大量气机,当下顾不得心疼以及节省出之后的任务消耗,呼吸之间,吐纳吸收气机入体,瞬间踏破天门,成就宗师实力。

  气机一经入体,旋即朝前猛扑,一掌击出,浩大磅礴,是和王安风一样的用法,因自身实力不足,不取精深微妙的用力和转折,只是凭借气机的浩大刚猛,硬生生砸出。

  王安风此时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会傻到和对方硬碰硬,当下趁势后退一步,仿佛正常躲避锋芒,而安兆丰趁着这样一个机会,已经抢身奔出。

  与此同时,左右手双手微曲,施展出控鹤擒龙的高明手段,寻常武者用这武功,也就是挪移物品,难能对敌,但是他此时纯论武功,已经能够算得上一派之宗师,内力加持之下,这种手段也是脱胎换骨一般。

  左手控气,将那名布衣剑客抓起,再是一扬,那名剑客便如离弦之箭,瞬间离开此处十数里之外,更有剑气锋芒,无形护体。

  而右手则是助力穷奇远离,当下三人分作三个方向遁逃,至于那些一路辛苦,护持他们来此的护卫们,则看都不看一眼,只当蝼蚁一般,若能以其一死,拖延分毫时间,便已经是其最大用处了。

  铁麟趋身前赶路,追之不及,怒喝道:

  “放箭!”

  只听得机括鸣响声音,自东而西,连绵不绝响起,声音彼此重合,或者前后紧紧相连,竟然不知道安排了多少人马在场,旋即就有弩矢飞射如雨,刺破空气,整条街道为之一暗,弩矢密集,竟然是将太阳日光都给硬生生遮蔽。

  安兆丰却不躲不避,口中低声呵斥,气机萦绕之处,如同飞蝗一般密密麻麻的弩矢就这样停滞在了半空当中,尾部仍旧还在颤动不止,却再难向前一寸,实乃是天下罕见的景致。

  安兆丰复又昂首长啸,右足在弩矢之上一点,身子电射而出,直至其已经奔出了射程范围,那些弩矢方才继续落下,密密麻麻,骇人心魄,破空之音,连绵无绝。

  前三十年,天下七国之中,以韩之一国,虽弹丸之地,其弓弩最强,秦灭诸国之后又有改进,现在天下之中,独属秦弩最强,射程最远。

  边疆交手之时,每到一地,不管敌手多少,秦军必先要以强弓劲弩,以及三十人用大车弩名‘巨灵神弩’者,齐射三轮,坊间戏称为‘清野洗地’。

  待得箭落如雨之后,方才铁骑冲锋,步兵拥盾,陌刀清扫,武将高手策马奔驰左右,寻隙补刀,打得各国精锐半点脾气没有。

  刚刚安兆丰以一己之力对抗大秦城中数百精锐齐射,已经极为勉力,当下只觉得气机鼓胀难受。

  暗自思虑,若是射弩的乃是精锐武卒,或者大秦宣武弩系,恐怕就要气机反噬其己身,当场咳血,心中去意更多。

  王安风看到铁麟之后,就知道今天事情已经得手,本来打算做戏做全套,送佛送到西来着,拦住铁麟,省得穷奇太弱,才跑出没有多远就被捉拿归案,白忙活了一天。

  可才走几步,却又察觉到身后不对,扭头去看,看到了安兆丰急奔出去,直接朝薛琴霜易容的青年过去,心下一急,也顾不得甚么穷奇和计划,转过身来,怒声急奔。

  此举反倒更是刺激到了那位掌兵使,身法更快,以铁麟实力,也只看到残影重重,遑论寻常武者百姓,根本就难以捕捉。

  却是安兆丰知道对方素来都是以两人同行,对方武功掌法都是高明得紧,但是另外一个人却是没什么武功,只消一下就能拿住。

  这一举动倒也不是要如何,只是为了分散掉‘老者’注意力,为自己争取离开的时机。

  否则到时候气机耗尽,又被对方纠缠,刑部劲弩三连射,五连射之下,他能够扛得住一轮,可如何扛得住十轮百轮?

  大秦当年吃过了以一敌六,补给不足的亏,如同久贫乍富,心下总也难安,每一城中必有武库,其中弩矢捆缚堆叠,如同粮食一般堆放在了一起。

  这几年国力强盛之后,更是仗着物产丰饶,直接按照战时条例,以能支撑一城孤立防守三月的数量进行准备,每日都有三名官员,交叉检查,看到粮食和兵器堆成了小山,夜里才能睡得安稳。

  安兆丰自己就算是真正的宗师,被同级武者纠缠之下,也可能被蚂蚁啃象,啃得只剩下一具骨架子,半点血肉无存。

  何况大秦官驿盛行,郡城中柱国驻守。一个时辰之内,能够抵达郡中每一处地方,便如同一个大沼泽,宗师高手若无过人手段或者依仗,若被牵制住,也有可能失手陷落其中,实乃是江湖高手禁地。

  正因如此,所以才生出了胁迫人质,阻拦王安风脚步,趁机离开的心思来。

  距离那青年还有数十步距离,安兆丰便已经怒喝出手,右手抬起,如同苍天倾覆一般的浩大气势朝着对方砸过去。

  这一下乃是极为精妙的手段,看似全力以赴,实则只用了三成不到气机,大半心思反倒在身后,戒备着如同狂狮一般急奔过来的老者。

  在他看来,相较于前面这青年的防御,反倒是后面这人,更为棘手些,尤其那一路连环叠掌,仿佛千山倾倒砸落,凶悍非常,不得小觑,先前只得出了三掌,尚有四掌未出。

  正在他注意后方老者与自身距离时候,安兆丰心中却突然警铃大作,旋即一股股锋锐的气机在前面升起,割得自身面目生疼生疼。心中急道不好,猛地抬头,却看到了一双瞳孔,熠熠生辉,仿佛看到了极有趣之事情。

  旋即便有刺痛浮现。

  那‘青年’踏前一步,抬手后发先至,劈砍在了安兆丰手掌手腕,旋即以掌化作剑指,腾跃而起,直点向了安兆丰心脏,他一时不查之下,竟然被生生点破气机防御,猛地后退。

  那手指距离心口尚有数寸,剑气却早已先至,安兆丰心口一痛,忍不住咳出鲜血,却趁着机会,踉跄两步,退避一旁,旋即腾身而起,跃在墙上。

  手臂挥舞处,一下将数名巡捕扔砸下来,未曾取其性命,只务求能够拖延时间,旋即腾空横掠百丈,口中愤怒长啸,声音十数里可闻。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非但是和刑部走狗联手,更是隐藏自身实力,心机深沉,莫过于此,今日我不死,定要让天下人知道你二人之面目!!!”

  声声凄厉,怒如泣血,顷刻间便远去了。

  王安风抿了抿唇,鼓荡内力,以狮子吼法门高声答道:

  “跳梁小丑,岂堪一战?欲战则战,多说无益,你要来的话,老夫随时奉陪!”

  安兆丰怒气攻心,复又长啸。

  王安风嘴角勾了勾,转身看向目瞪口呆的铁麟,故作忿怒,隐隐不甘,嘿然道:“好一个刑部名捕,坏我好事,若非有你,今日老夫当将其击杀。”

  “哼,今日你人多势众,不与你一般见识,后会有期,走!”

  旋即身法施展开来,避开激射而来的弩矢,一下抓住了青年手臂,复一腾空,已经掠出极远的距离,其中或者借助弩矢射出之力,或者腾空点在虚空,不片刻,已经消失不见。

  第一百零二章 暗流潜动,伏波不息

  无论王安风,还是安兆丰,都引动了神兵器物之类的气机,只在这短暂时间当中,实已经是整个天下各国,域外域内江湖当中的第一等人物之列,施展轻功腾跃速度极快,寻常人等,肉眼难辨。

  而铁麟先前只是以‘对付穷奇,兼顾可能存在的四品武者’这一个想法进行准备,如何应付得来?

  任由他如何想破了脑筋,都没有办法想象到,原本不过是为了擒拿一个武功并不如何的凶犯,竟然牵扯出了两位具备宗师手段的高手。

  如同只打算在激流中钓鱼,却直接钓起了深海巨鲨,东海巨鳄一般,这实在是荒谬至极!

  涉及到四名甲等凶人,其中更有两人能短暂拥有宗师手段,这已经不是他能够处理的案件了,若是早得知了消息,远在天京城中的总捕头都会带着‘天罗’‘地网’‘暗影’‘玄钩’四大暗卫组织,直接出现在这里——

  而此时却只他孤零零一人,环顾左右,无可相托付者,就连无心都在百里之外的梁州城中,所以任由他心中如何激怒如狂,但是人力有限,拼尽了全力也都根本追之不上。

  当下铁麟一手持剑,一手抓弩,跟着跑出了两三条街道之后,两方已都没有了踪影,不甘驻足,接受两方人马全部离开这样一个结果。

  喘息两声,旋即重重一挥手,有两分恼怒地将手中的墨家机关弩砸在地上,砸出一处坑洞。

  哐啷一声大响,而墨家手弩则如同墨家憨厚话少的学子们一样,连一条刮痕都没能够弄出来,更令他心中憋闷,咬牙切齿,恨不得运起内力,上前狠狠跺上两脚,方才解气。

  他这一举动似乎将这里百姓给吓了一跳,这里距离事发之地,已经有近乎于二十里的距离,虽然察觉到震动,但是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能够看到百姓惊愕视线。

  离得近处,小摊上一对年轻男女诧异回眸,看向激怒的铁麟,似乎受到了些许惊吓,连路上跑来跑去玩闹的孩童都停下脚步来,不敢靠近浑身冷冰冰,散发生人勿进气息的黑衣大汉。

  身后那名有富贵气的中年男子快步追赶上来,看到一个人闷着发脾气的铁麟,苦笑一声,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宽声安慰道:

  “铁大人,凶人已经逃遁……”

  铁麟嘴角抽动了下,下意识想要回上一句老子没瞎,却还是深深吸了口气,维持往日惯有的冷峻,复又呼出浊气,道:

  “还请赵大人下令,整座荣月城外部如常,暗中则加紧戒备,武卒发现异样之后,先暗中记下,勿要急躁冒进,惹怒凶人。”

  此举正合本地官员心思,令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却又做出忧虑神色,迟疑道:

  “可是这样,岂不是会白白将那几名凶人放跑,本官身为一地父母,却万万不能够做出这等事情来啊……”

  铁麟睨他一眼,几番忍耐,终于忍不住冷笑两声,道:

  “大人勿要担心,此事乃是铁麟亲自所说,自当由我当责,走脱凶人与你无关,这事情不会影响到你的官运。”

  官员心中大松口气,复又尴尬,面上浮现不忿之色,抱拳朝北一礼,朗声道:

  “铁大人所说什么话,本官出身剑南世家,读圣贤之书,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生死早已经置之度外,方才所言,句句都是发自肺腑,绝无半点虚言。”

  铁麟本就恼怒,闻言冷笑,道:

  “既如此,那大人何不亲自上前?方才畏畏缩缩,却又为何?竟然还不如武功寻常的一介弩手来得奋勇当先。”

  官员嘴角微微一抽,这二十年仕途当中,竟是从未见过这般不讲规矩的官。

  本欲继续开口表现自己忠心耿耿,你勿要污蔑泼脏水之流,又看到铁麟冷冰冰双眼,不由得想起了方才铸剑谷安兆丰,以一己之力,力敌五百机关弩连射的恐怖手段,心中颤栗,说不出话来,只是道。

  “这……”

  铁麟冷笑一声,上前抬手拍了拍他肩膀,道:

  “赵大人,铁某不才,也是京官儿,见惯了各种神仙斗法,你这百年的狐狸,就不要在铁谋面前演什么聊斋了。”

  “为人有利益之心自然正常,但是不愿担责,左右推诿却又表出忠心耿耿的模样,说实话……”

  “骚得很。”

  言罢即大步离去。

  赵大人一张白净面皮上登时一阵红一阵紫,心中惊怒交加,生平第一次如此受辱,铁麟则不管他,面容冷峻,心中暗自叹气——

  武卒封锁?

  怎么封?

  拿命去填么?两名有宗师手段的武者,之所以选择遁逃,并不是怕了这五百精锐和五百把机关弩,而是因为担心这些人背后的大秦。

  若是当真将他们逼得急了,白兔都会咬人,何况本就是插翅的猛虎?到时候大秦鞭长莫及之下,荣月城不知道要死伤多少性命……

  只是未曾想,原本为了将穷奇抓住,却不但见到了本来就追踪的两名甲等凶人,更见到一名铸剑谷的掌兵使。

  今日一连中了数次‘头彩’,铁麟心中着实没有表面上表现出的这般镇定,诸多念头,如同潮浪翻滚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面浮现,复又消弭下去,然后再度浮现,碰撞。

  这两方势力,彼此本不应该有所联系,可为何会同时出现?是彼此有嫌隙?

  或者本来暗中合作,因为分赃不匀等龌龊事情而反目?

  铁麟一时间难以分辨,准备回去之后再卷宗上记下一笔。

  尤其是那胡人青年,原先的记录当中,对方似乎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武功,只是身份尊贵,更有智计百般,便如同那穷奇一般无二。

  可今日所见,那一拍一戳,举重若轻,势若奔雷,换做是他,也决计不能施展得如此从容不迫,恰到好处,以此观之,其实力就算没有接近天门,也不远了。

  他日若要捉拿,当要遣派更多高手,当做是顶尖的四品武者对付,布下重重天罗地网,方可万无一失。

  复又往前走了几步,铁麟心中突然冒出了另外的一个念头,所涉及之人不是其他,正是告诉他今日这个消息的王安风,他下意识觉得王安风和这莫名冲突应当有所关系,值得深挖。

  可念头才一闪现,便又止步,抬手揉捏眉心,自语道:

  “前次便是误会,这一次却不能再胡做他想了。”

  “王安风本就是好意,我又岂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令他寒心?更何况他本人现在正在梁州城中义诊,片刻分不出身来,又如何能操控这件事情?”

  “倒是那一老一少,竟然出现在这里,却又有恃无恐,以无心所差到的证据判断,对方还有重要事情未能完成,不可能会离开梁州城。”

  “方才故意和我交谈,恐怕也是见事情暴露,存了故布疑阵的打算,其本身多半还会重新回返梁州城中,但也有可能是在疑阵之上,更布疑阵,这一点也是不可不防……”

  铁麟心中呢喃,缓步往荣月城的刑部衙门去走,心中本有沉郁,复又因为有所收获,而精神振奋。

  ……

  先前给铁麟呵斥几句的那位县官狠狠一拂袖,旋即也自离去了,先前似被铁麟吓住的一对年轻男女放下了手中所看的商品,对视一眼,转身踱步而去,似慢实快,行过了两条巷道,方松了口气。

  对视一眼,神色皆有古怪,那女子双臂抱起,手指似是男子那样拂过下巴,打量了下那边男子,抛过去一个挑衅般的眼神,笑道:

  “王公子你很懂嘛……”

  青年轻咳两声,目不斜视道:

  “情势所迫,情势所迫……”

  “再说薛姑娘你也不差。”

  薛琴霜看了看身上衣物,似有熟悉,道:“当年武功未成时候,也有几次引得城中武卒或者门派武者追逐,这‘回马枪’的手段,使来使去,便也就娴熟了。”

  “许久没有这么玩了,咳……我是说,许久未曾这样冒险,倒是有几分新奇。”

  王安风憋笑点头,没有戳破满脸正气薛姑娘话里的错漏,复又微松口气——今日之事,至此则算是终于有所收获,之后如何,便要看那穷奇是否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若是弱到都没能跑出去就被抓回来,那也没有办法。

  若是他真能在这种情况下奔出,那么之后,就要看师怀蝶的表现,以及赢先生手段,那名高手既然是隐隐有以穷奇为饵,吸引铁麟注意,以方便自身遁逃的行为,之后想来也不会去保护他。

  而先前的中三品剑客则和穷奇完全是相反的方向,相遇的可能性也是极低,局势虽然有些波动,但是最后结果是好的,方便师怀蝶施为。

  之后,等到穷奇落入掌握,便可借助这一途径,了解到这名剑组织当中的各种隐秘,更能以此为凭,提前得知消息。

  最根本的——对方先后对他和东方家下手,他心中隐隐觉得,对方可能对于过去二十年的事情有许多了解。

  那二十年是江湖大盛,风起云涌的时代,但是许多史料却记载含糊,就连扶风学宫和青锋解中藏书,也都语焉不详,大多三言两语,直接带过。

  其中就有他爹娘之事。

  王安风呼出口气,将这一念头渴望压下,心中突得浮现出些许不安来,却是因为见到方才铁麟懊悔模样,心中紧张散去,愧疚浮现出来。

  两人多少算是朋友,自己这样行事,未免太不厚道,有故意欺负老实人的嫌疑。

  王安风心虚地抬了抬眸子,看向上空,轻咳两声。

  咳,之后,之后自当给予补偿。

  譬如,尽力帮着无心和铁麟找到自己伪装的这位老者真身——后者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已经背上了一口巨大的黑锅,同时招惹了黑白两道。

  也可以再做些吃食什么的,弥补一下……

  念头微微一顿,王安风复又想到了昨日所吃的那一块糕点,面容微微煞白,腹中隐隐抽搐,想到一事。

  那糕点好像还没能销毁,还在桌上。

  嗯,回去拿雷劲劈上个十来八回吧,否则一不小心送错了,便不是弥补,而是谋杀了,怕不是整座梁州刑部都要被个清瘦小姑娘给一网打尽……

  若是如此,就真的没脸再见铁麟无心了。

  如若他们吃下去还有命在的话……

  第一百零三章 吟诗作对

  安兆丰急奔于前,眼前的景物正在飞速靠近,然后被远远扔在了身后,继而一下抛远,再不复见。

  寻常的下三品武者,就能够在短时间内的奔跑速度不逊奔马,到了中三品,行走江湖已经算是常人难得一见的大高手,气机引动时候,便能腾空御风,随心所欲。

  上三品便已经有了种种不可思议的手段,一步之内,天涯咫尺,平地惊风雷,只是他毕竟是依靠外物踏上了这一层次的实力,本身则还差得颇远,也只能拿着上三品级别的浩荡气机,以中三品手段去用,如七岁顽童,持拿赤金砸人。

  即便如此,其速也已远超四品武者范畴。

  瞬息千里。

  不过才过去了几个呼吸,就已经冲出荣月城的范围,然后折转向北,自山民口中所谓鸡笼山而入,气机鼓荡,树木山石尽数摧折,几经折转,落在了一处颇为高耸幽僻的山林当中。

  这地方极隐蔽,内谷当中,乱石虬立,正对一侧山壁,垂落藤蔓,下面则有一丈方圆的水塘,和河流相连,池水当中有金鳞游鱼摇曳。

  此处隐于山川之中,如果不是自天而落,根本就难以找到。秋日时候越发茂盛,恣意生长的树木藤蔓,就是全天下里最为高明的伪装之术。

  就连安兆丰自己,也只是偶然之间,醉酒闲来散步,不管来路去路,柳暗花明之时才找到了这样的一处所在。

  一路急掠,直至奔到了这里,安兆丰方才稍微按下些心来,不觉已经衣衫尽湿,抬手一抹,再放到眼前仔细去看,白皙手掌上面竟然已经是一片殷红之色。

  染湿了衣衫的,不是汗水或者空中的水气雨露,而是他自己的鲜血——强行以四品武者的实力,催动宗师当中也属于庞大的气机,高速横掠,皮肤筋骨都承受了极为巨大的内外压力。

  久经修持的体魄自然无碍,但是血脉因此而加速流转,那些细微的血脉便被涨破,皮肤皲裂,鲜血自周身渗出,虽然不算是什么重伤,看上去却极为骇人,尤其狼狈。

  安兆丰手掌握紧,却突然放声大笑,双臂展开,躺倒在地,笑声数息方绝,脸上并无什么懊悔痛恨意,而是有许多畅快,畅快之余,则是凛然杀机。

  “此次未曾杀得了某,他日,定要让尔等付出足够代价!”

  “竟然和刑部中人联手,嘿,却不知道是你二人自己的行为,还是说是全部组织下令,若是前者,只死你二人而已,若是后者,则汝等千百年基业,当一朝覆灭,再所不存!”

  安兆丰躺倒在地,先是咬牙低声呢喃,复又怒喊长啸,空谷回荡不休,若非担心被人找到踪迹,当真想要怒啸冲天,复又想到,这地方本就隐秘,以刑部谨慎的风格,以及对方速度,不可能找过来。

  而若是山民猎户,樵夫游人之类,听到声音探寻过来,随手便即打杀了,能有个甚么问题,反倒是可以借之纾解心中愤懑之情。

  今日经历事情实在太多,变化更是如同雷霆跃空一般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加之以苦战逃脱,就算是武功高超如同是安兆丰这样的人物,也不禁得从内心深处升起了许多的疲惫。

  当下在冰凉凉的草地上躺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待得手脚有了些气力,方才在水中清洗了身子上的血迹和衣物,上面水气则以气机蒸腾干净,看去便有洁净清爽许多。

  复又一掌拍出许多游鱼,没有什么盐巴调味,纯粹以雄浑内力生火烤灼,却仍然觉得味道鲜美,实在是平生罕见的美食,一连吃尽了数条三斤多重的游鱼,方才觉得精神微振。

  吃完之后,也不收拾,只靠在一侧青岩墙壁旁边,看着对面藤萝,脑海中思索今日这事情该当如何解决——这次出来,本来还有其他任务,可是刚刚已经将神兵气机耗去,这任务自然是不打算继续去做,也已经做不成了。

  他此时所想,乃是回返铸剑谷之后,该如何行事,方才能够获取最大利益,其他暂且按住不论,此事的所有问题,自然是要全部推到‘穷奇’身上。

  若是谷主知道,是因为自己明知已经有宗师介入,还贪图‘穷奇’给出利益,没有离开,方才遇到此事,致使另外一处地方的任务不得不放弃,他安兆丰虽然贵为掌兵使,也要承担相当一部分的责任。

  而若事情缘由是‘穷奇’隐瞒了事情真相,利用自己,使得他被卷入此事当中,而他为了留得有用之身,报效谷主,方才忍痛放弃那任务,便不但无过,反而有功,何况还得知了另外一大组织的隐秘情报,更应当受到嘉奖。

  是以,必须要在‘穷奇’之前,回返铸剑谷才是。

  安兆丰想通了其中关窍,却并不极为在意,更没有马上起身离开,他刚刚抛出‘穷奇’的时候,故意朝着远离铸剑谷秘地的方向扔了出去。

  以‘穷奇’的脚程,哪怕是一路急奔,昼夜不停,也决计是赶不上了,若非是为了取信于众人,他甚至可以沐浴更衣,好好休养一番,再行上路,也不会迟。

  只可惜这山谷中虽然看上去幽静,风景绝佳,但是一来无酒,二来也没有姿容清丽过人的女子持觞相劝,颇为无趣得紧。

  正当此时,他耳廓微动,发现细微脚步声音,忍住了偏头去看的冲动,暗自却已经提起内力,进行戒备,却没有等到了什么兵器袭来,似有一人,在上面大石上坐着,轻了轻嗓子,脆声唱道: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这嗓音轻柔娇嫩,天然不加修饰,比起那些个青楼花魁的嗓音都要好上许多,安兆丰杀气渐散,抬起头来,看到原来这山壁之上,尚且还有一块大青石延伸出来,上面积苔如绣,若是坐在上面,根本看不到下面有人。

  心思转动,知道应该是有人同样找到了这样一处‘秘地’,日日来此清唱练嗓,戒备放下,便更能好好去欣赏这天籁之音。

  而他到这时候才发现对方所唱的乃是百年前的青莲剑所写诗句,格律完整,却唯独失却了最后的四句,来来回回,这音调虽是极美,却总觉得是缺了一块,梗在心中不舒服。

  当下自付未曾察觉什么异样,便突然笑道:

  “小姑娘笨,忘了最后四句么?”

  他内力极高明,就算是在山谷下面开口说话,也如在耳畔,上面隐隐传来啊呀一声,然后有人探出头来,安兆丰抬眸去看,禁不住心中一荡。

  上面乃是一个至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衣服寻常,模样却俊俏,有着常人没有的大气,却又极柔美温和,口音中有江南吴侬软语,方才听其歌唱就极悦耳,现在见到真容,便越发地觉得这声音更是好听。

  当下复又一笑,抬手牵引,干脆以高深莫测的内功将其直接从数十丈岩壁上拉了下来,所见衣物寻常,似乎只是普通人家女儿,便笑道:

  “小姑娘可是不知道最后几句,翻来覆去唱得总不尽兴。”

  那少女似被吓了一大跳,极为胆怯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眸子,道:

  “倒也不是,最后几句是知道的。”

  安兆丰奇道:“那你为何不唱?”

  少女嗫嚅道:“最后双对饮酒,不喜欢那意境,不似那剑仙的锐气仙气了……”

  安兆丰微怔,旋即大笑,道:

  “未曾想随意遇到一名女子,竟然也有如此的见解和才气,你且说说,你喜欢甚么意境?”

  那少女抬眸看他,一双瞳孔如同漆黑无月的夜空一般,安静而幽深,抿唇笑道:

  “那得要唱出来才好。”

  “那你便唱,若是唱得我喜欢,便给你金银玉器!”

  安兆丰随意一摆手,言行阔绰。

  少女抿唇,面目似乎欢快,往前两步,拉开距离,安兆丰见其仿佛太湖莲花,亭亭玉立,唯独可惜穿着过于简朴,似乎捡拾了其兄长的衣物,而不是轻纱长裙,遮掩了身材,令他遗憾。

  便在此时,那少女理了理气息,开嗓清唱,音调清越而高,果有江湖英气,安兆丰心中喜欢,轻拍手掌相合,心中实则已经没有了杀意,还想着要多给些银子,让这灵秀的姑娘能有一个好的归处。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

  “白光纳日月,紫气排牛斗。”

  “有客借一官,爱之不敢求。”

  “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

  安兆丰轻轻拍手,觉得这诗句英气十足,而且诗词中灵韵,隐隐和他铸剑谷相合,心中感怀,天地造化,果然如此么,听得最后韵尾,诗句气韵突然截然一变,豪阔大气。

  “愿快我私心,将断君王头!”

  “匣内血尤腥,方属江湖游!”

  杀气隐隐,周围环境猝然而变,仿佛一失足便已跌落无间地狱,寒意森森,安兆丰瞳孔骤缩,猛地抬头。

  所见到那石壁仍旧是那石壁,这垂下藤萝也没有什么变化,少女更是秀气清丽,唯独那一双黑瞳,无光似夜,眸子里却晕染开淡淡的赤红,像是千里大漠,一轮落日。

  安兆丰心中警惕之心大作,调用剩余一些气机,猛地起身,朝后暴退,旋即看到了一道比宗师身法还要快捷的剑光,甚至于,是否当真看到了剑光,还是身死之前,脑海当中不甘的幻象,他都难以分辨。

  咫尺之内,人尽敌国。

  剑光旋即收敛。

  少女看着不甘心捂住喉咙的安兆丰,鲜血正从后者的指缝当中,疯狂地涌了出来,模样笑得极欢快,然后上前一步,在他耳边轻声念道:

  “她只有我能杀得,你对她出手,那便是要死的了。”

  “然后,我可不是什么小姑娘。”

  最后那句,英气不变,却压过了吴侬软语所带的娇柔味,显然是一名少年。

  安兆丰瞳孔骤缩,心中无限怒气懊悔升起,连翻滚动,复又极为不甘,想到若是方才能够不被麻痹,径直出手,结局是否会不同?

  除此之外,更是不敢置信,天底下,竟还有人能在如此之近的距离,刺杀自己这样一名掌兵使?!

  是的,刺杀。

  除此之外,他竟已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剑。

  这样的念头翻滚不休,却被武者的本能判断淹没,得出结果,那便是无论是否提高警惕,当两人的距离拉近在一尺之内的时候,自己几乎已经必死。

  安兆丰惨笑一下,没能发出声音,躲过了不知道多少明枪暗箭,躲过了名捕和同有宗师手段的武者围杀,却倒在了这样一处偏僻的所在,死在了两首诗词当中。

  如何甘心?

  怎能甘心?!

  死不瞑目啊……

  鲜血涌出越快,安兆丰双目逐渐失去了神采,最后却浮现一丝丝残存的念头来。

  自己此行出来,极尽隐秘,哪里曾经杀过什么女子?

  最近更是只对那青年出了手……

  纵然是与那青年对敌,也还吃了亏,都没能擦破他皮。

  最后的意识旋即消亡,那少年自怀中取出白绸,动作轻柔,一下一下,擦拭着短剑上鲜血。

  旋即五指微张。

  白绸飘落,覆盖在了安兆丰脸上。

  第一百零四章 青龙破水

  待得安兆丰闭眼之后,那少年才收起了脸上欢快笑意,以及因之而显露的乖戾杀气,面无表情,反觉得自在,屈指弹剑,铮地一声,然后将剑身微侧,看着倒映在剑身上那张面庞,眉头微皱。

  “莫不是,真的似是女儿身?”

  “不应当啊……”

  复又垂眸看着自己身上布衣衣物,朴素得厉害,分明只是寻常农家院中少年装扮,眉头皱起,只打算装作是个‘谁家牧童儿’,未曾想竟被当做了女子,只得顺水推舟。

  想了想,莫非是自身长发马尾披落所致?心念所动处,抬起手中短剑,一手抓住长发,便要削去些,可剑锋落下,触手温凉,又是舍不得下手。

  复又看向死不瞑目的安兆丰,心中升起厌恶,忍不住在他身上啐了一口,道:

  “有眼无珠的家伙,瞎子。”

  “谁是姑娘?!定是你色迷……定是你瞎了眼,方将男子看做女子。”

  “汝一家老小上下,尽为姑娘。”

  “咳……呸!”

  言罢心中爽利,将手中剑归鞘,藏于身后,负手踱步,根本就不着急离开,反倒是悠哉悠哉观赏着这山谷当中幽静景物,山谷幽旷,觉得甚是喜欢,只是想到往后又有他人过来,心中便又不喜。

  想了想,突然拔剑,抬手以剑气横削藤蔓,在石壁上写下一行字迹,旋即收剑,上下看了看,颇为满意,微微颔首。

  他懒得去管那有眼无珠的瞎子,可看到了地上烤鱼支架之类,觉得碍眼,抬手以内气操控,将其一下扔飞出去,就连细小的鱼刺都没有放过,理得山谷平和如故,方才满意。

  又自顾自玩赏了一番,便即离开,不顾那死尸在这里,反正下一次再来,都不知道是要什么时候,多少年以后,甚至于能不能再过来都还不知道,是以浑不在意。

  方才行径,也不过只是兴起而为之,现在没了那个兴致,便懒得再管。

  腾空跃起,自岩壁上轻点两下,未曾浪费气机,而是径直以下三品身法行进,极为迅捷,没有剑法武功上的狠辣,负手而行,颇显得缥缈,眉头微皱,喃喃自语道:

  “下一个,去找谁呢……”

  言语声中,身法施展开来,远远地去了。

  这山谷中便只剩下了死不瞑目的铸剑谷掌兵使,以及逐渐高昂起来的虫鸣声音,此起彼伏,野外幽趣莫过于此,复又过去了不到半个多时辰,虫鸣之音,重新变得安静寂静下来。

  远远地有一人仿佛星丸跃动,迅速靠近,其轻身功法极为高明,旋即停在了这处山谷上面延伸出来的那一块青石之上,小心警惕,俯身往下面去看。

  其右手按刀,左手抓一小香炉,香炉上面,镂刻出了异兽争夺绣球的模样,极为精巧,缕缕青烟从其中散出来,仿佛有人持拿无形之线牵引,青烟就这样荡向了山谷当中。

  虽然轻飘飘不着力,却又不曾断绝,最终十几个弹指之后,便汇聚成了一条长线,风吹不散,这汉子眸子微微一亮,面露喜色,低声道:

  “得嘞,就在这儿!”

  声音压得极低,眸中多有警惕,将香炉放在青岩之上,显然极为宝贵这东西,旋即抽刀,行动之前,却突然微微一滞,他有着一个颇大而显眼的鼻子,几有常人两倍大小。

  此时鼻尖耸动两下,神色骤变,猛地起身扑前两步,不敢置信道:

  “死,死球了?!”

  “这么重的味儿,还有这股子杂气,给人一剑捅了喉咙?这是哪里来的什么仇人唉啊,怎得和我老孙抢生意?这若是已经给摸了尸,老孙我还怎么办?”

  “这什么人呐!坏我生意!”

  “我不活啦!!!”

  此时在这岩壁之上,距离下面少说五十丈距离,更兼树木杂乱,种种草木幽香你一层我一层覆盖着下面,气味繁杂,但是他竟能不受到丝毫的影响,准确判断出了血腥味道。

  更能以奇妙法门,自血腥味道当中,知道下方之人已经殒命,甚至于连死法都猜得了个一清二楚,这种手段,即便是武道高人也难以具备,显然是身负奇异绝学的江湖奇人。

  当下连连叫苦不迭,左右转动,突得狠狠一跺脚,便要一下扑入谷中,可是人已扑出去,却又突然止住,只凭借了一只右脚脚尖踩在青岩上,混不着力,竟能稳住身形,更未有甚么气机波动,竟是纯以高明身法为之。

  复又长吸口气,身子滴溜溜在空中打个回转,落回青岩上,一下将那香炉拿起,吹散了其中烟气,扭动了上面的绣球,自有暗层随之旋转,将镂空刻印覆盖,以免其中药性散失。

  这才咧嘴一笑,道了两声好宝贝,好宝贝,一把将其囫囵放在怀中,旋即如同蚁附蛇形,施展出壁虎游墙的法门来,往下攀附。

  江湖上壁虎游墙,轻功草上飞之流的武功不说一百,也有七八九十,尽数都是些破烂货色,糊弄糊弄不懂武功,心头血热的少年郎还好,若是要拿出去走江湖,却要给笑掉了别人大牙。

  但是此人施展出来,却有举轻若重之感,纯粹以脊背上肌肉蠕动,黏附在墙壁上朝下游动,非但灵敏过人,更是没有半点声音,一路向下,若是江湖中论祖归宗,这武功算得上是壁虎游墙功的宗家了。

  他一直都以这门功夫为傲,当下凭借这手段向下‘游去’,刚刚开始并无半点异样,还有闲工夫凭借绿藤来遮掩自己的身形。

  可复又下了数丈,原本密密麻麻的藤萝突然断绝,旋即便感觉到脊背一痛,仿佛瞬间有千万把钢刀刺入身体搅动,忍不住低声惨呼,跌落数丈。

  旋即猛地一吸气,身子滞空,仿佛狗刨在水一般,手足并用,腾出数丈,一直坠在地上,朝前翻滚泄去力道,一手握刀,满脸戒备,只当是自己落入了陷阱当中,对方早已经在一侧等着自己落网。

  与此同时,左手在背后一抹,已经满手的鲜血,咧嘴苦叹,抬眼去看的时候,却发现了并没有什么伏兵高手,对面数十丈石壁,藤萝竟被一剑而断,青石伸出石壁,自己一下竟然没能看得清楚。

  石壁上写着一行字,写得不好,却是剑气煞气杀气纵横交错,实乃是一等一的杀人本事,偏生隐蔽,自己一时不察,便为其所伤,若非有逃命本事,指不定已经给剑气搅碎掉,死个干脆利落。

  这奇貌男子心中后怕,又极好奇,视线扫过,念出声来:

  “薛青君到此一游,幽霜谷归我所有。”

  “天下人界外为限,擅闯者性命之忧。”

  “嘶呼……好生霸道。”

  男子倒抽一口冷气,忍不住嘴角微抽,旋即猛地左右回顾扫了一眼,没有发现那名为薛青君的高手,再就赚够身来,连,猛地几步奔到地上死尸前头,一下掀开白布,看到了死不瞑目的安兆丰,又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道:

  “好狠辣的手段,好干脆的剑术。”

  “真你娘的,江湖上几时又出了这样的一位大煞神?!也不知道这汉子是怎么惹到了那薛青君,死得这样凄惨。”

  摇头喟叹两声,似乎颇为遗憾,伤春悲秋,手上摸尸动作可实在利索得很,蹲下身来,在安兆丰身上拍拍打打,当摸到那一块玉佩时候,眼中一喜,往外去扯,却没能扯动。

  原来是安兆丰虽然身死,犹自不甘,手指紧紧抓住了这用来存放灵韵气机的玉牌子,这奇貌男子扯了好几下死活没能扯动,看一眼那石壁,心里胆颤得厉害,怕那煞神跑回来。

  不敢迟疑,索性抽出短刀来,铮地一下将安兆丰抓着玉佩的几根手指给剁了下来。

  然后猛地起身,每逢大事当有静气,这时候却又如何能够静得下来?

  又因起身莽撞,衣服都有些杂乱,露出内衬,他外头穿着极为俭朴,里头却有一件衣服华贵,乃是白色为底,青色绣出腾龙,张牙舞爪,威势凛然,栩栩如生,值此草木丛生之处,竟然仿佛真有潜龙破水而出,骇人心魄,一见难忘。

  这男子确认手上的正是要找的物件,也不管衣服乱了,便即跃身而起,逃命一般奔出了这里,一口气奔出了五六百里,入了城中,这才安心下来,自去街道上富户身上取得银钱,开了一间客房。

  喝酒吃肉,自不多说,更取出数两银子来,请小二去了青楼,带回了两名身材丰腴女子作陪。

  入夜之后,一人独处,对着烛光,仔细打量着这枚质地通透的玉佩,察觉到其中气机灵韵,叹息一声,整个人都轻松下来。

  此时他换去了外面衣服,里面其实也朴素,只是寻常衣物,黑色劲装,只是右臂接了一截子衣袖,白色宽袖之上,绘制了青龙出水的纹路,颇有气势。

  他抓着这玉佩,长长呼出气来,呢喃道:

  “这下可好,这下可好。”

  “一整块儿的玉髓啊,这可得多值钱!”

  复又闭了闭眼。

  “有这东西,少林多罗叶指法的第二式便可从先生处换来矣……”

  “接下这事情,不亏,不亏……”

  第一百零五章 你当他是谁?!

  天色漆黑如墨,人间万家灯火。

  自上而下俯瞰,风景甚佳,流风回转,却又有灯火自下而上,突然蔓延而起,高出平地来。

  江湖上,谁是最有钱的豪客,谁是最德高望重的武者,又谁能够称得上是当代宗师,都能够找得出千八百种说法来,但是也有许多事情却是无论问过多少人,都只会得到一模一样的答案。

  比如说,少林,比如说武当,比如说这里。

  这里就是整座江湖当中最高耸,也最为危险的山庄。

  有多高?

  比天还要更高三分。

  传说当中,走上去的人,没有一个还能活着下来。

  传说当中,整座江湖里的第一高手,第一美人,最为暴戾残忍的凶徒,最为温柔典雅的公子,最凌厉的剑客,最霸道的刀,最能打动人心的琴,都在这里。

  可是这座山不高。

  非但不高,更是寻常不过,自天下多山水的地方任意选择一处方向,驱马往前,直行不过百里,都一定能够找得到山势完全不逊色于这座山的地方。

  但是这仍旧是整座江湖当中,最为险峻,最为高耸。

  最不可轻犯的地方。

  即便它原本有一个俗气地不能再俗气的名字。

  山上有一条道路往上,开阔平坦,路不设防。

  最上面是一座山庄。

  庄子里有一个人。

  只因为这个人的名字,哪怕是全天下最寻常的山,也将成为不逊五岳的名山。高耸,孤绝,让人心惊胆战,难以自抑。

  ‘他’正坐在上首的椅子上,一手支在扶手上面,神态慵懒随意,手指轻轻敲击在了扶手上面,清脆有声,仿佛阎罗三更鼓,实际上这在整座江湖中的作用,和阎王三更鼓也没有甚么差别了。

  阎王教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当。

  当。

  当——

  哗啦声中,一面旗帜在他的眼下展开,仿佛滚动的波涛,有青龙破水,冲天而起,旗帜之下,刀枪剑戟,森然寒芒。

  那里站着整座江湖里的内功第一高手,整座天下的第一美人,最为暴戾残忍的凶徒,最为温柔典雅的公子,最凌厉的剑客,最霸道的刀,最能打动人心的琴。

  他们本当桀骜不逊。

  他们自然当桀骜不驯,天命风流至此,江湖虽大,又有几人可堪一顾?

  然后这些整个天下整座江湖当中最为傲慢的人,最快的刀,最狠的剑,最为娇媚动人的美人,朝着上面懒散的男子俯身。

  一身青衫,眉眼风流,黑发如墨,懒散至极。

  恍惚之间,如同梦碎,这真实不虚的景物随风四散,文士风流依旧,山却已经成了少林嵩山,青衫不变,已经没了那些或者恭敬,或者对自己心怀杀机的面孔。

  青衫文士懒散垂眸。

  手指轻轻扣在了扶手上面,低吟自语: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声音低沉温和,唱的是李太白侠客行一诗,却只吟前面八句,后面句子,一次未曾提及,仿佛狂生豪士,自娱自乐,不管他人如何。

  古道人罕见没有在自己开辟出的竹林当中,去看自己的道德经,穿一身蓝白色道袍,足踏芒鞋,黑发竹簪束起,自两鬓处分出两缕来,垂落胸前。

  面容柔和,眼瞳纯净,眼角一颗泪痣,平添温和魅惑。

  当这眸子看向任何人的时候,都会让人觉得,对方眼中只有自己一人,而当这视线移开的时候,又觉得心里似乎空空落落,失去了什么。

  只因这一颗泪痣,就算是他道藏读得再如何精通,如何有着谪仙般气度,鸿落羽都想要说上一句,你这道士不正经。

  而今这其实只是长得不正经的道士负手站在了另外一座峰头,看着主峰上的青衫文士,沉默许久,突然笑叹一声,道:

  “真是,翻来覆去,便只会这几句么?”

  鸿落羽正在眼巴巴‘看着’外面。

  就算是吴长青只是坐在那里给人诊治,却也觉得羡慕得紧,在外面总比在这里呆着要好许多,少林寺世界不算小,可是再大,也总有一日会觉得不足够。

  他本看得入神,闻言却忍不住抬起头来,哂笑道:

  “这就是你见识短了,道士。”

  古道人挑眉,道:

  “哦?听这话的意思,你知道?”

  鸿落羽嘿然笑一声,将视线收回,道:

  “那是自然。”

  只说了这四字,便不再继续下去,显然是要他来问。

  古道人微笑道:

  “那你且和我说说,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还是说,你亦是不知,只是故作通晓,好来装模作样?”

  鸿落羽撇了下嘴,笑眯眯道:“激将呢,就不要激了,没有用,俗话说贼不走空……咳咳,我是说,万事万物得要讲究个有来有回,有进有出。”

  古道人了然,抛过去一个眼神,道:

  “好罢,那你要什么?”

  鸿落羽腼腆笑道:“不多不多,只消下一次你有机会出去的时候,分我那么一点便是了。”

  待得古道人点头应允之后,这才略有三分得意道:

  “你问这件事情,算是问对人了,若非是我神偷门中有人涉及此事,我也不可能知道……或者说,我亦不会和姓赢的认识。”

  古道人皱眉道:

  “你门中的?是谁?”

  鸿落羽眸光微顿,周围气氛似乎为之压抑了下,仿佛方圆数丈之内,所有空气停止流动,旋即便又恢复原本模样,轻描淡写道:

  “是我的师叔。”

  “天下轻功榜上第三那个,其实最多排第五或者第八来着,不过也不差,原本,他应当是神偷门的下一任门主,但是他拒绝了。”

  道士沉默了下,看向少林寺的主峰,道:

  “拒绝的原因,和他有关么?”

  鸿落羽道:“不错,此间事情太多太杂,你若想要知道,我可以全部告诉你,不过,这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绝世高手,更兼是我神偷门的师叔,待我如子侄一般,不能轻易说给你,你要知道,得……”

  古道人笑意温和,打断道:

  “我对你师叔没有甚么兴趣,说重点便是了。”

  鸿落羽干笑两声,移开目光,似乎略作回想,然后面容神色便郑重了些,道:

  “你可知道,方才他吟的是什么?”

  道人没好气道:“李太白的《侠客行》,贫道虽为方外之人,却也是知道的,说重点。”

  鸿落羽面容神色古怪,摇了摇头,道:

  “不不不,连起后面的来,方才是侠客行。”

  “方才他所念的,乃是其他,在此之前,我还有一句话说,你不觉得,姓赢的这三五年来,实在是太过于安生了么?”

  古道人眉头皱起,道:

  “这样不好么?非得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

  鸿落羽砸了咂嘴,摇头道:

  “这几年来,这家伙每日就也只是懒洋洋晒个太阳,看看书,下下棋,要么干脆打个盹儿,比起老太太家的猫儿都来得懒散,这怎可能?”

  道士似乎仍未察觉,奇道:

  “如何不可能?”

  “世人皆有变化,能够浪子回头,也不在少数。”

  鸿落羽翻了个白眼,道:“榆木疙瘩,实心的道士,白瞎了你爹娘给你这么不正经一张脸,嘿,你觉得,若是有朝一日,我,是我啊,五年间没有想过一次要偷东西……”

  “这绝无可能!”

  古道人毫不犹豫地回答。

  鸿落羽一呆,嘴角抽搐,心中升起掀桌子不干的冲动,委实是太过气人,看一眼外头吴长青,深吸口气,告诉自己莫生气,莫生气,为这么个道士气死了不值当,稳了数息之后,复又问道:

  “那若是圆慈和尚五年没念经呢?!”

  “或者老药罐子足足五年时间,不曾炼药?”

  古道人神色变换,终于陷入沉默当中。

  鸿落羽看他一眼,嘿然笑了声,道:

  “怎得,知道了?你会打坐,和尚念经,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扔下老本行,既然如此,那你又为何会觉得,姓赢的五年时间都活得那般懒散老实?”

  “总而言之,你当他是谁?!”

  “一个性子古怪的书生?还是差点做了你姐夫的男人?”

  “屁!”

  “勿要忘了,当年受人挑拨,连你武当在内,江湖七大门派联手要和他掰扯手腕的时候,可都是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当年倾天下之力对付的,只是一人麾下而已。”

  “那可是当年江湖上心计第一等角色,你要叫他五年之内半点心思不动,跟个老妈子一样培养后人,我告诉你,比我洗手不干了都难……”

  道人面容复杂,看了一眼主峰,又看向鸿落羽,呢喃道:

  “你,你几时发现的?”

  鸿落羽正得意间,听得这句话,楞了一下,道:

  “发现?发现什么?”

  “我没有发现啊……”

  道士呆了一下,道:

  “那,那你刚刚说的……”

  鸿落羽抬了抬下巴,颇有得意之色,道:“自然是我猜的,如何,是否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道士呆滞,旋即心头无名火起,咬牙切齿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你在这里嚼口舌作甚?长舌妇么?!”

  鸿落羽先是一愣,旋即眼底盛满了蔑视,不屑咂舌,道:

  “长舌妇?哎呦喂啊,您这也叫骂人?!一边儿歇着凉快去吧您呐,何况我凭本事猜得怎么了?怎,么,了?!”

  “要是那姓赢的要搞什么事情,你觉得我能知道?!”

  “真的傻!”

  言罢微抬下巴,理直气壮。

  道士看得瞠目结舌,竟然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反驳这最后一句话,只得深吸口气,咬牙切齿道:

  “那现在,说重点……”

  “那几句诗,究竟是有什么意思?”

  第一百零六章 闲觑红尘

  鸿落羽见那道士心中似乎已经怒极,一双纯净眼瞳仿佛出鞘长剑一般,盯在自己身上,仿佛随时准备在自己身躯上面刺出十七八个窟窿一样,干笑两声,道:

  “别,别这么心急嘛……”

  “这样盯着我看,偷儿我都脸红了……”

  “你个不正经的道士!”

  古道人嘴角微抽,右手五指微张,引动风雷,隐隐剑鸣声音呼啸,天边一侧,尽数浓深紫电雷霆,将原本的天色晕染,似乎莽龙嘶咆。

  “停!冷静点!”

  “我说,我说还不成吗?我说……”

  看到道士五指微张,似有拔剑之举,鸿落羽脖颈后汗毛根根立起,连忙打断,看那道士视线掠来,干脆利落道:

  “那是他的属下。”

  道士动作微顿,眯了眯眼睛,道:

  “说下去。”

  其实不等他开口发问,鸿落羽也已继续讲了下去,口中低吟道: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赵客,吴钩,白马,流星,这便是他麾下曾有的四支菁英,排列实则要和李太白诗句不同,列第一位的,名为吴钩,并非宝剑,而是铁钩,大铁钩。”

  古道人呢喃:“大铁钩……”

  “是,专门勾人性命魂魄的大铁钩。”

  “吴钩霜雪,千里不留行,受此名号者,皆轻功卓绝,擅长追踪,当然,比起我来,那自然是大大的不如了,想当年,我……,咳咳,我是说……”

  鸿落羽正要习惯性自夸,突地看到古道人眼眸中煞气,干咳两声,复又正色道:

  “我是说,既然是叫做吴钩霜雪,便以白色为号,无论如何,右臂前侧袖口扯断,必然会另接一白色宽袖,上有青龙破水图……”

  古道人沉默,无声呢喃数息,旋即一挥手,震散了手掌上纠缠的雷霆清光,道:

  “说下去,还有三个呢?”

  鸿落羽松一口气,闻言答道:“虽以吴钩为第一,但是最为危险的却是赵客。”

  “赵客为武道高手,精擅搏杀,虽然不多,但是人人都以五品为基础,杀性浓烈,擅长结阵对敌,号称十步一杀,若有三人联手,即便你我,同等修为之下,也只能勉强对抗,甚至负伤遁逃。”

  古道人眸子闪动,道:

  “当年的一剑夺命,云中客,掌覆天山,都是其中之一?”

  鸿落羽挑眉,突地轻咦一声,上下打量他,然后道:

  “你知道的,果然很多。”

  “此事应当只得七大宗宗主长老所知,你姊和你关系果然如此之好,连这种血盟之事都会告知于你。”

  “我本以为武当山紫霄宫主是守信之人。”

  古道人面色如常,道:“阿姊自然不会告诉我,但是我亦不是痴傻之人,七大宗门当日之后,多次行动,隐隐针对于这几人,我心中素有怀疑,你如今一说,前后贯通,疑惑处自然明了。”

  “你若不信,我自可发誓,此事绝非阿姊告诉我的。”

  鸿落羽狐疑看他,只见到神色坦荡,不似作伪,似乎勉强接受,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便当做这样罢,其实总有一日要掀开了说,你知道了,倒是也不打紧。”

  “至于‘白马’,则为暗探,打探天下情报,其真实身份是谁,即便同为白马,曾经联络过,对面相逢,也不会知道,更不能知道。”

  “江湖中有传言,‘白马’最后一张面具掀开的时候,就是他死的时候,这种人是不能够见到阳光的,一辈子都不能。他们武功不一定强,但是身份特殊,能够掌握更多的消息,有的是天下富豪,有的是朝中官员,甚至于更为夸张。”

  道士挑眉,道:“更为夸张?”

  鸿落羽道:“不错。”

  “我记得当年江湖上有突厥武者犯境的事情,就连那些域外来客都颇为热切,谁知杀到最后,其中最大的那一位单于大将,部族首领,竟是青龙麾下白马。”

  “这谁能够知道?鬼知道,下好大一盘棋。”

  “反正我当日听说之后,险些把耳朵给戳聋掉。”

  “至于流星是什么,你应该明白……这一批人在江湖上并不陌生,你但凡入了江湖,就一定会听说过他们的存在。”

  “说来当年我们七宗和姓赢的闹掰,不也是因为有人冒充流星中的武者,杀死了各自宗门中的重要人物,留下了流星令,嫁祸青龙么?”

  古道人沉默了下,呼出一口气来,道:

  “杀手。”

  说出这两字来,他如释重负一般,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少林寺主峰的方向,许久之后,突然想起来一事,复又道:“对了,你说你师叔,他和这件事情有关系?是有什么关系?”

  鸿落羽沉默下去,然后慢悠悠道:

  “我已说了,想知道的话,得加钱……”

  古道人见他不欲多说,笑了一声,道:“看来若是他日想要听听这个故事的话,得要多攒些钱了。”

  鸿落羽咧嘴一笑:

  “聪明!”

  古道人呢喃道:“你说,他这几年间,会不会在这个世界,也重新弄出来了这些东西?”

  鸿落羽摇头,道:“这不可能,他当年也是有基业才好动手的,而且我等都给憋在了这里,没有办法出去,谁家没米能做饭?”

  古道人忍不住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鸿落羽翻个白眼,不耐烦道:

  “好好好,是是是,有个什么不同么?”

  “总之他想要搞事情太难了,最起码他的灵韵都不够,我的双臂双腿都还没能弄出来,他分心给神武府练了练兵已经了不得了,难道还有余力么?我是不信的,我手脚都还没有……”

  “至多能多安插一两个人手罢了,譬如那个什么师怀蝶,若是武功再进一步,下手很辣些,就能够算是赵客里的水准了,要我说,若有闲暇和灵韵,早些将我手脚弄出来才是正经事情……”

  “我要有了手脚我告诉你,什么银鞍白马,都是个屁。”

  少林主峰之上,青衫文士不知何时已停下了低吟,左手支在扶手上面,托着下巴,右手握着一卷书卷,一双眼睛懒懒散散,看着书上的文字。

  这书卷上面不写文字,更无经义,只绘了一人面目,寥寥数笔,极为传神,是个中年男子,面庞寻常,只因为鼻子相较常人大了数分,难免显得有些古怪。

  下面有两字,其中一字已经被遮掩,只得认得前面一字是‘乙’。

  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击。

  在这书页下方,文字浮现,更有简略图形,绘制了一位健壮男子,施展指法,经脉走向以红色黑色两种颜色的笔迹标出,看得清楚。

  文士眸光扫过,无声呢喃:

  “多罗叶指……”

  旋即随意一抹,其中两道自太渊穴上行至肩膀,旋即入任脉,归丹田的线路变更,不再是原先经受了少林寺数代高僧数百年打磨的那般圆融。

  内气行气路线越发繁杂,威力未必增加,却着实有了隐患,令几处经脉行气过于频繁,寻常无碍,甚至可令内气行走越发坚韧,于内功精进之上,颇有助益。

  但若是被有心人得知,只需在其运气时候,找准时机,以剑气刺击此处穴道,必然引得内气溃散,反而自冲丹田,最起码半柱香的时间瘫软在地,动弹不得,任由是如何高明精悍的武者,都会仿佛死尸一般,任人宰割。

  文士做出这改动之后,神色浅淡,混没有半点波动,如同只是饮茶看花观月一般。

  然后手腕微微一动,书页哗啦啦翻卷,一下就翻过去不知道多少页数,只见得一侧不见增加,一侧也不见减少,也不知其中翻阅过去的究竟是空白,还是写了文字,其上所写是武功秘籍,亦或如刚刚那样人像。

  过去数息时间,书页突然停住,上面所绘,是一名面颊颇高,眉目英武的胡人青年,若是王安风看到当能认出,这是四年前,在扶风学宫中救下来的胡人少年,是拓跋月的族人。

  当日这胡人少年落魄得厉害,落在了奴隶贩子手中,几经折磨鞭打,几乎没了性命,此时却已经长成一位高大青年,眉宇间有种草原上的豪迈蛮横气魄,即便画像,能看出双目中精光灿然,一手提刀,右肩垂落飞鹰,极为神骏。

  下面同样有字,却非是甲乙丙丁,而是一字为“魁”。

  文士敲了敲扶手,沉吟一二,复又翻过数页,上面乃是一名貌美女子,眼瞳柔顺,有娇媚气,便是师怀蝶,下面却没了字迹,青衫文士神色平淡如常,旋即又是翻阅。

  随意改动,如此数次,神态方才隐隐有些懒散,随意将这书卷放在一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茶,身后道人足踏虚空而来,视线自书桌上的书卷瞥过,道:

  “又在看书?”

  青衫文士神态懒散,不答反问道:

  “今日不看你的道藏了?”

  道人挑眉,道:“道藏看得多了,总也还想要看看其他的东西,譬如每日饮食,自然不能够只是吃主食干饭,也需得要吃些蔬菜水果。”

  “我看你这一本便是很好。”

  言罢抬手,似乎随意一抓,内气涌动时候,已经将那书卷握在了手中,并未如同他所预料的那样,遇到阻拦,心下反而升起好奇,眸光转动,视线在书卷上面扫过一扫,却是一首隐居闲散的诗文,自语念出,道:

  “白麻为衣草结庐,相逢犹问世何如。”

  “每弹山水忘忧曲,懒上王侯自荐书……”

  “这,这是……”

  道人微怔,抬眸看向竹椅上的青衫文士,后者手掌托着下巴,手指修长白皙,淡淡道:

  “只是寻常无趣解闷的东西罢了。”

  “道士你若想要,本座送你便是了,何必不问自取?”

  古道人张了张嘴,颇有些尴尬,文士说到这个程度,他如何肯要,手腕一震,气机运转之际,那书卷已经重新落在了书桌之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道:

  “我未曾想你会,会看这样的书。”

  文士嘴角隐有讥诮,道:“不看书的话,又要我如何,学那和尚念经,还是学吴长青炼药?时日苦长,闲来无事,不过解闷罢了。”

  古道人平复心中尴尬情绪,微笑道:

  “前人都只是说时日苦短,到了你这里,反而苦长。”

  “不过,这些诗句当中,颇有隐居自乐的风度,看看也是好的,其实若有闲暇,也可以离开此地,前往安风那处,寻些幽静之处赏景,古人曾说,见幽静可熄争胜负之心。”

  文士不答,道士心里也不恼怒,他乐得看到青衫文士这个模样,虽然说似是有些对他不住,但是文士能如此安静,实在是让他心里面好生开心。

  踟蹰两下,本欲要踱步至其旁边,如往常那样摆出棋盘棋子,两人对弈闲谈,现在气氛却多少有些尴尬,没有什么可供交谈的事情,想了想,也只是问道:

  “对了,你方才,是在想什么?”

  文士挑眉,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抬手按压眉心,一双狭长如刀锋的眸子微敛,睫毛将眸光遮掩住,看着远空风景,顿了顿,道:

  “本座在想着。”

  “今日天气甚好……”

  ……

  山腹密室当中,师怀蝶心中勉强遏制住了自身的恐惧和惊怖,自从昨日开始,不,自从自身将‘穷奇’的消息告知于先生之后,她的心中便是一时半刻,都不曾得到过安稳。

  她想要复仇,更想要活着。

  夹在这样的本能欲望,以及对于组织的恐惧,对于先生的歉意感激之间,几乎等同于每日每夜都在承受着巨大的折磨和压力,片刻不得解脱,生怕哪一日便事情暴露,死无葬身之地。

  江湖上跌打滚爬这许多年,她自是知道如自己这样样貌的女子,一旦落于他人之手,想死反倒是一种奢侈事情。

  门外脚步声音靠近,师怀蝶身子微震,仿佛在脑海里炸开了一道雷霆,下意识攥紧了红裙,仿佛猩红色泽,掀起重重波涛来。

  脚步声音停歇,门外之人恭恭敬敬开口,道:

  “蝶姑娘,新送来了丹药,可要送进来?”

  师怀蝶恍惚回神,意识到这是这段时间一直服侍自己的侍女,心中自嘲,稳住自己的声线,道:

  “不必,且去罢,我此时尚在修行,况且,上一次送来丹药还有些许,哪里用得新的?”

  外面那侍女咯咯笑道:

  “这是掌兵使老爷待姑娘好呢,姑娘既然用不着,那婢子便将这丹药放在了外阁里面,若要试试药效,唤上一声,婢子便给姑娘送来。”

  “嗯,你去罢。”

  “诺。”

  等到脚步声重又渐渐远去,师怀蝶的手掌方才慢慢松开,面色不觉已经煞白,长长呼出一口气来,这种被拉长绵延不绝的恐惧,比起真正的厮杀拼斗,更来得耗神,更令人恐惧。

  ‘穷奇’被控制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但是她心中却着实不愿意再这样地担惊受怕了,在此之后,在此事之后,虽然对不起先生,但是也定然要和先生断绝联系才是。

  心念至此,师怀蝶眸中神色不由得闪动了几下,反倒是觉得稍显轻松,旋即更有压力,隐隐还有许多愧疚感——

  她这段时间能够脱离开‘穷奇’的掌握,在步步危机,极为看重身世渊源的铸剑谷当中,步步高升,以一介剑奴身份,得到了掌兵使的看重栽培,每一步走出,全部都是靠着那位先生随口指点。

  先生虽然没有说过她什么,但是她为了能够得到先生的下一步指点,总也会收集将铸剑谷中的消息告诉先生。

  没有价值的人是活不长久的。

  这是她在江湖中学到的第一个道理。

  虽然说,以她的身份,根本无法得知真正有价值的消息,至多也就从闲谈当中,知晓了哪一位神兵使又突破了,或者说哪一位神兵使领了任务之后,离开了铸剑谷,前往何地方向。

  譬如前此听说的,‘我取剑’剑主安兆丰据传前往江东一带,又有谣传是江南,剑南道,譬如另外一位大人物似乎孤身去了北漠……

  都是些看似涉及了许多大人物的厉害消息,实则广而泛之,不知是过了几人之手,还有几分真实的虚假谣言而已,尽管如此,承蒙先生不弃,仍旧多加指点,纵然是师怀蝶这种心性,心中仍旧极为感恩。

  只是而今压力越来越大,她心中隐隐有种恐惧,再继续下去,自己恐怕就再也离不了先生指点了,可若有朝一日,先生的耐心终于用尽了,不愿再指点,那时她的下场,便不问自知了。

  更或者,某一日,即便以先生大才,也走错了棋,将往日的种种事情暴露出来……

  女子复杂叹息一声,右手抬起,按在了鱼肠剑上,脑海当中,思绪起伏,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在下一次便要和先生告罪一声,恳请先生原谅。

  若是先生要她付出什么代价,她也绝无半点怨言。

  总不会比死更难了。

  正当此时,腰间的玉佩震动了一下,旋即有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明日子时以后,寻闲暇时候,前来此地一叙。”

  师怀蝶神色变了变,几以为自身脑海所想被先生堪破,心脏都疯狂加速跳动,深深呼吸几次,朝着无人之处微微行了一礼,口中应诺。

  是时候做一个了结了……

  第一百零七章 客来

  在终于摆脱了铁麟之后,王安风和薛琴霜倒也并不急着返回梁州城,现在在梁州城的回春堂里面已经有了一个‘王安风’正在义诊,回去了反倒没法子解释。

  况且王安风还从鸿落羽口中得知,二师父似乎颇为享受这久违的坐诊,不以为苦,所以他大可以慢慢回来,等到一日的义诊已经结束之后,再转换两人的身份。

  虽然身处旋涡之中,此时竟罕见没他什么事情,成了闲人一个,索性便和薛琴霜并肩行走在荣月城的街道上,心境紧绷之后,难得放松,平静温和,便随意走走,随意去看。

  这荣月城既然身为县城,地自然是没有梁州城,扶风城这种一地重城来得繁华熙攘,但是大城有大城的雄伟处,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看处,真要比较,着实难以区分出个什么上下来。

  王安风踱步在青石上,看到前面一条道路上,几个垂髫小儿追逐跑过,为首一人穿蓝衣,右手手臂抬起,紧紧抓着了一个风车,奔跑时候,那风车便随风哗啦啦转动着,笑声响亮。

  街口生长着合抱榕树,绿荫极浓,枝叶杂乱,下面站着几名女子轻声谈论家长里短。

  荆扉半开,老人拄仗呼顽童。

  一城之地,十七座坊市,三十余万人口,大不至于如何大,更不繁华,人情味道反倒浓郁。

  这人情味最能洗刷江湖煞气,让人心境温和下来,不知道多少人,年少兴浓时候向往江湖,烈马鲜衣,少年天下游。

  等到真的如梦中所想那样,刀口染血,闯荡出了什么名头之后,却又想的是烹茶抚琴,衣暖饭饱,可乐终生,但是时间既然无法回转,这样的念头自然常常不得善终。

  王安风驻足,看着前面这一幕,怔然发神,旁边薛琴霜突然慢悠悠开口道:

  “你方才,为什么要故意放跑了那穷奇?”

  王安风侧身去看,薛琴霜微微仰看着他,一双剪水秋瞳,复又强调道:

  “你方才出手数次,明明可以顺势将其击杀,最差也能够以内气迸发,废去他的武功,让他不能再害人,可你为什么不出手?”

  王安风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先前告知了薛琴霜的部分,并不涉及之后的计划和打算,要是说出后面部分的话,就势必会涉及到赢先生的筹算。

  他此时已不是当年懵懂少年,对于自家的青衫文士更是熟悉,知道薛琴霜若是知道了赢先生的存在,无形之中,就已经入了先生的眼中。

  到那时,无论她主观念头如何去想的,都已经入局。

  正当他觉得头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能把这事情给绕着圆过去的时候,薛琴霜却又笑了笑,收回视线,道:

  “既有苦衷,自然不必说的。”

  “只是江湖险恶,许多杀人害命的手段并不一定要用武功,你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王安风心中微松口气,又有不得不隐瞒的愧疚感。

  看着薛琴霜垂落眸光,如同盛了满夜的星光,嘴唇娇嫩,面颊似乎低落,险些一个冲动,就将所隐瞒的东西全部告诉她,内气流转数次,方才平复内心心境,故作镇定,点头应道:

  “嗯,我知道的。”

  “对,对了,我记得,荣月城虽然不大,也有些滋味绝妙的小店,不比梁州这种大城来得逊色,此番既然来了,不如就去看看?”

  声音微微一顿,复又微笑强调道:

  “说来前次还答应了熙明,要给她带些糕点做赔罪礼物,这一番倒是恰好赶上了时机,梁州城的自然极好,荣月斋里也未必不佳。”

  言罢不自觉加快脚步,顷刻间已走出数步,薛琴霜抬眸,右手垂落,手指修长,轻轻敲击腰侧的佩剑剑鞘,发出沉闷温和的声音来,眸子狐疑看着王安风背影,心中念头越发笃定。

  “有问题,在说谎。”

  “言语不实。”

  “嗯,仔细想想,此行多有蹊跷古怪处,他定然是陷落了甚么江湖隐秘组织当中,是了,这个就是那组织的任务了,此时他可能已受到控制,不能多说,也有可能,有什么人时时刻刻都在看着他。”

  “回去和离将军说一说。”

  薛琴霜毕竟年少时候就开始闯荡江湖,什么样的风风雨雨都曾经见识过了,当下已经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只差一点,便能堪破迷雾,直指事情本来面目。

  想到此处,心里念头却突然微微一顿,手指抬起,敲击声音戛然而止,这周围一片都显得有些凝滞,少女抿了抿唇,心中本来昂扬,突然挫败。

  “当年好玩学了的江湖上等魅惑手段,才用出便没有用处。”

  “竟连半句真话都没有说出来……”

  “咳,这秘籍当不是假的,看来是王安风的定力足够,他那武功本就似乎极重定力心性,算啦,输给他了,但是被我窥出问题,便是一胜一负,总也还是持平了的。”

  “往后总也要打上一架的,方才那掌法,蛮有趣。”

  隐隐挫败在她脑海中只是转过了一圈儿,旋即便被抛到了脑后,眉梢挑起,神采飞扬,右手低垂在下,琢磨起方才王安风施展出来的那一路连环掌法,仿佛大浪叠加,隐隐已经有了那么三分神韵在。

  王安风大步走在前面,右手抬起,抓在心口处衣服上,心脏跳动仿佛少林寺里那匹发了疯一般撒欢儿的赤色瘦马,血脉涌动如沸,张开嘴来,隐隐呵出一口热气。

  有摊贩在前头榕树下歇脚,无意间看到他面目,双眼一亮,径直挑着担子笑迎上前来,招呼道:

  “嘿,这位兄弟,这里有上等的解酒汤,三个通宝一碗,来上一碗,醒醒酒罢,我这里可是老字号了,不骗人的……”

  “哎哎哎,别走啊,两个通宝,两个,两个行吧?”

  “三个通宝两碗?!”

  “喂!”

  “瞎了么?!”

  王安风不管不顾,往前而去,薛琴霜心中狐疑,兼有低沉,那时候正自我怀疑当年是不是给人糊弄骗了去,旋即又是开始比划那一路精彩绝伦的掌法来。

  这一入迷,心思八九成便都沉浸在其中劲气折转处,剩下一成牵在了王安风身上,也不管前往何处,只顾跟着他往前走,王安风往前她便往前,王安风左拐她便左拐。

  此时若是再沉迷一些,指不定便会跟错了人,走错了方向,可能要一直等她醒悟过来才发现自己到了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种事情往日也不是没曾发生过,每每都弄得极为尴尬。

  最为难堪时候,年少时曾跟着一人直接入了一处婚宴酒席,旁人自是以为他二人一起来,她武功又高,行走无声,被她跟着那个人也不知道后头还有一人。

  所以等到她回过神来时候,已经莫名其妙被迎入客席当中,左右哪哪儿都不认得,满脸懵呆,只好装作是女方远亲的远亲,旁人说什么也只是满脸正色应道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别人看她满脸赞叹,越发说得尽兴,实则那里乡音俚语,她连半句都听不懂,一顿饭吃下来,出了满头的冷汗,偏生还要装出你说得很有道理,我觉得也是这样的模样来。

  此时虽不至于沉迷至此,却也相差不远,那商贩所说,自然尽都没能入了她的耳朵。

  直到去了荣月城中的糕点店,名为荣月斋之处,方才放下手掌来,收掌之时,劲气涌动连绵,已经得了四五分神韵,若再精研些许,便能顺势拍出数掌,劲气叠加。

  荣月斋在这城中算是唯一能够叫的出名字的,虽不在市井最繁华处,实则离得百姓民居不远,于他这一行中,反倒是千金不易的上等宝地了。

  此间掌柜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长得富态和气,取出糕点试样,放在桌上,任由来往行人试吃,试吃之后,再行抉择。

  看起来是容易亏本,但是人都有好面子的心,吃了之后,不好意思不买,偶有无赖,故意来这里占便宜,掌柜的也不甚在乎,总体来看,生意反倒更有起色。

  王安风两人入店之后,那店家看到两人衣裳材质,显然不是穷苦之人,颇为殷勤将糕点试样送上,并送两人一双筷子取用,王安风心中仍旧慌乱,心跳极快,野马撒欢儿一般,片刻不肯停下。

  这个时候,就算是有人递给他一块青红砖,他都会下意识给抓过来,当下拿起了筷子,下意识夹起了糕点,往嘴里送去,扑鼻一阵甜腻,唤起记忆。

  双目神光恢复,往下去看,看到了糕点细腻,扑鼻甜香气味,看去眼熟,堪称印象深刻,此生不忘,嘴角忍不住一抽。

  店家自夸道:“嘿,两位客官,本店这糕点,乃是以面粉,鸡蛋,马奶以秘方配置,其中加了江南道的上等白糖,白如雪,细如砂,滋味绝美。”

  王安风脑海中记忆越发恢复,想到吕白萍昨日和自己说的话,面色煞白。

  心中本在撅蹄撒欢儿的赤红瘦马突然扑腾两下,直接砸在了地上,口吐白沫,再也蹦跶不动。能够托举山岳,上扛城门的手掌更是微微一颤。

  那糕点啪叽一声落在了地上。

  掌柜的笑容僵硬。

  他低头看了看摔成一坨的糕点,嘴角一抽。

  “客官,您来这儿,砸场子的?”

  ……

  等到天色渐黄昏的时候,王安风和薛琴霜才回返了梁州城,手中还提着了一纸盒的糕点,便是荣月斋中的点心,林林总总十数种,只是和东方熙明的配方极为相似的那个,却是实在不肯加进去。

  那一会儿王安风回过神来,意识到东方熙明用的配方,很有可能是对的,只可惜糕点店里三十文的糕点,给少女做出来之后,就是要人命的东西了。

  想到那味道,王安风此时仍旧觉得腹中不适,他入城之前,就已经和薛琴霜分开,找一僻静处,自等到了‘王安风’已回了客房,方才微松口气,回到了少林寺中。

  然后换去了身上伪装,洗漱一番,再从少林寺中回到了客栈客房当中,至此方才结束了今日一整天的忙碌——先前倒还不觉,反倒是回来之后,自心底里面升起来了极为浓郁的疲惫之感。

  当下坐在了床铺之上,抬手揉捏眉心,脑海当中,事情一下一下浮现出来,然后碰撞。

  尤其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

  此事师怀蝶得手之后,这女子会自名剑组织当中,得到什么好处?后者对他怀抱杀机,若是因此事情而成长起来,倒是极大的麻烦了。

  现在她已经是持有名剑的伪四品。

  若是有朝一日,踏上了执事,甚至于更高,譬如如今日所见高手那样的地位,却是个大麻烦,不过,转念一想,那时候,岂不是赢先生也得了好处。

  先生虽只有这一人可用,却也是宗师分量。

  贵精不贵多。

  正欲和衣躺在床上休息一二,门外突然有人敲门。

  王安风抬眸看向门口,道:

  “是谁?”

  门外之人恭恭敬敬答道:

  “可是王大夫?叨扰大爷您当真是过意不去,不过确实有重要事情,小的是奉了刑部严令大爷的命令……”

  “严令大哥?”

  王安风微微一怔,脑海中第一个升起的便是随口便是‘晓得不’的兄长般人物,可严令此时应当还在扶风郡郡城当中的刑部当差,怎得会在这里,旋即便意识到了门外的是谁——

  瞎子老吴的人到了。

  第一百零八章 信笺

  安在坊,瞎子老吴。

  刑部委托。

  无心。

  一下子有好几个名词从王安风的脑海当中飞快地掠过,回过神来,道了一声稍等,旋即起身踱步走到门口,将门打开,外面恭恭敬敬站着了一个年轻人,却并非是他以为的那个管事。

  王安风视线扫过,温和笑了一声,侧开身子,让这青年进了客房当中,这青年他有些印象,当日他第二次去找瞎子老吴的时候,曾给他端过茶来得便是,应当确实是瞎子老吴的人。

  那青年小心翼翼走了进来,王安风将门关上,转过身来,打量着前者。

  在他记忆当中,那一日这青年似乎给‘严令’吓得不轻,走路时候都打哆嗦,现在却要得体些。穿着一身藏青色衣服,老老实实穿好,衣襟交叠,将原本的浮浪纹身遮掩住。

  更兼低眉顺眼,浑无半点戾气,看上去就像是个随处可见的邻家青年,而非混迹于梁州城地下,惯常打架敲诈的‘老鼠’。

  当然,也可以是见了猫的老鼠。

  王安风心中哂笑一声,请这青年落座,然后主动给他倒了一杯茶,自己同样端了一杯茶,坐在床上,神色平静。

  那青年倒是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推脱了好几下,才端起茶杯,然后看着坐在床铺上的王安风,拘谨喝了口茶,茶水入喉,香气逸散,便安下心来,又觉得总也有些古怪,忍不住偷偷摸摸打量王安风——

  未曾想到那一进门便杀气腾腾,绷着张脸就吓得整个赌坊鸡飞狗跳的‘刑部严令’,线人竟会是这样……这样正常的一个人。

  对,正常。

  他在心中挑挑拣拣,自有些贫瘠的脑海里找出了这样一个算是熨帖的形容。

  本以为也是个抽刀砍人,不服就干的狠辣角色。

  王安风抬眸看向那青年,后者给吓了一跳,连忙收回视线,正忐忑不安,便听到了前者温和开口道:

  “事情经过,严令已经与我说过,那么,吴老先生遣你过来,可是有什么进展了么?”

  青年先是一愣,旋即吃这一惊,未曾想那刑部严令竟然已经将事情告诉了眼前的线人,看来后者对于这件事情着实极为看重,当下心中一颤,不敢怠慢,连忙点头道:

  “是,是,没错。”

  “这位王大爷,那一日刑部严令大爷一走,吴老大就派遣兄弟们出去找了,这苦苦地找了好几天,总算是给咱们找到了!”

  “吴老大觉得这件事情还是得要尽早交给刑部严令严大爷,所以这不,就赶紧派小的来这里跑腿,把东西给您老送来。”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入怀取东西,似是因为过于紧张,一连几下都没能成功掏出来,反倒是越来越紧张,额头冒汗,终于一下用力,把东西给掏了出来,长呼口气。

  然后站起身来,趋前两步,双手捧着将这信笺递过去,满脸赔笑,道:

  “您,您老看看……”

  那是一封信笺,因为在怀里放着,有些皱皱巴巴的,上面写着一行字,刑部严令亲启,还以红烛蜡油封了口,信口上还有一个小标记,这样若是有人提前偷偷看过信笺,一眼就知。

  王安风一眼扫过,未曾接过,只是微笑道:

  “这是给刑部严令的,我看不合适罢?”

  青年微微一愣,旋即面红耳赤,他不识得上面字迹,也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连连道:

  “对不住,对不住,小的,小的实在是……”

  “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

  王安风忍不住嘴角微抽,抬手按了下眉心,对于眼前青年满口的‘行话’,左一个大爷,又一个老人家的实在是不习惯,又觉得对方似乎将自己给看成了欲要择人而噬的洪荒猛兽,有些哭笑不得。

  抬手虚按,以少林内力运转气机,温和道:

  “勿要如此,将信笺放在桌上就好,不用给我……”

  那青年‘老鼠’如获大赦,心中恐惧被少林气机抚平,连忙将这信笺放在桌上,自己垂手站在一旁,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坐下了。

  王安风嘴角微抽,却是不知,他那两次扮演的‘刑部严令’,在那些个‘老鼠’以及赌客口口相传之下,却已经拥有了何等凶神恶煞般的威名。

  赌性上来就是剁了手都停不住,现在却只消‘刑部严令’四字,便足已令要人命的赌瘾消失个干干净净。

  王安风端起茶盏,饮了口茶,看到已经完成了吴瞎子命令的‘老鼠’仍然杵在那里,虽然低眉顺眼,极为老实,却完完全全一动不动,略有诧异。

  然后自脑海中微微回想,想到一事,心中了然,微笑道:

  “嗯,先前所说,之后那一百两只是定金。”

  “之后还有一百两的尾款,待得过两日,我等确认这消息属实之后,自然会亲自给吴老先生送去。”

  旋即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等到跟无心申报,将刑部的补贴拿到手以后……

  那青年忙道了一声不妨事不妨事,可说完之后,却又还是驻足不动弹,王安风心中愈奇,抬眼看他。

  看到这青年‘老鼠’搓着双手,哼哼哧哧,然后似乎是觉得眼前的大夫极好说话,和那动辄抽刀子砍人的严令并非一路人,终于抬起头来,期期艾艾道:

  “大,大夫……”

  “您老是大夫是么?”

  王安风微怔,旋即哭笑不得道:“如假包换,虽然称不上什么名医,却也懂得些许的药理,你是身子有哪一处不舒服么?”

  “今日有些空闲,我来给你看看。”

  青年连连摆手,干笑道:“没,没什么事情。”

  “只,只是想要从大夫您这里买,买些药方什么的。”

  王安风奇道:“药方?”

  “什么药方?”

  青年低下头来,哼哧半天,方才扭扭捏捏道:“就,就是那个什么药方,阴,阴阳那什么的,大夫你懂的。”

  王安风道:“什么??”

  青年似是豁出去了一般,抬眼目视着他,道:

  “就,就是,威猛,什么的,一夜几次什么的,小的听说您老能去回春堂开了义诊,回春堂啊,那地方可了不得,这种药方子您有的罢?”

  “若,若是能给女子用的,更是最好……”

  “当然,只是小人自己用。”

  王安风嘴角一抽,脑海中终于明白了这青年要的是什么,他方才还想着对方跑这一趟不容易,若是有什么隐疾之类,不好去看大夫,便帮着诊断一二,未曾想到竟是这样的要求。

  这种东西不去青楼画舫找龟公,跑来找大夫?!

  堂堂药王谷传人,沦落到和青楼龟公抢饭吃么?

  何况,第一个也便罢了,打算给女子吃的药物?

  王安风对这‘老鼠’群体好感本就欠奉,自不相信他所说‘自用’,何况少林寺神功修行到他这般境界,虽然不说如同佛经当中所谓的‘他心通’,但是普通人是在说谎还是实话,他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的,当下眸子微冷。

  对面那青年‘老鼠’正搓着手,自觉借口天衣无缝,便觉得一阵冷意扑面而来,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抬眼去看,就看到前面很好说话的大夫眸子当中,疯狂血腥暴虐疯狂地轮转,竟是比起那‘刑部严令’更有几分可怖。

  整个屋子似乎都暗淡下去,他又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心里面一个一个恐怖的念头根本不受控制,一个个浮现出来。

  什么麻翻了人以后剁成肉馅做包子的道上鬼医。

  什么杀人剖心肝入药的邪医。

  林林总总,花样百变。

  心里面这些个念头越发真实,然后看到了前面大夫起身,看到他嘴角微笑,唇红如血,齿白若骨,长发仿佛原野之上疯狂蔓延的细长杂草,一双眸子冰冷。

  然后取出了一柄刀,那刀上面一层红绣,可细看分明就是一层一层的鲜血!干涸之后覆盖了新的,竟然不知有多少层,一股腥臭扑鼻。

  青年‘老鼠’身子颤抖,突然尖叫一声,猛地扑出门去,口中大喊大叫,一路跌拐,突然听得了一声大响,直接从楼梯上面翻滚下去。

  客房当中烛光闪动了下,王安风仍旧坐在了原本位置上,没有动弹一下,神色温和,更不曾有什么布满了铁锈血迹的锯齿短刀。

  曲起手指,轻敲桌案,王安风呵地轻笑一声,右手抬起,手指上面一簇淡紫色粉尘,弹了弹指头,最后一缕逸散开来。

  却是药王谷一门中三品的迷幻药,借助了强横的精神压制,给那动了歪脑筋的‘老鼠’种下了心灵暗示,往后只要乱动念头,少不得重见那种地狱模样。

  王安风看那一缕淡紫色药烟弥散消失,自语道:

  “你要药方,那便给你药方了,唔,这也算是除恶了么?”

  “当是算的,大师父以拳理超度,我这便算是以药理阉……咳咳,非礼勿言,非礼勿言。”

  旋即又看向桌子上那一张信笺,眸子微眯,抬手去拿,看到了上面一行字迹,‘刑部严令亲启’,嘴角微微挑起,左手将之拿起,然后递给右手,身子微侧,温和道:

  “给,刑部严令,此即为瞎子老吴情报递送。”

  然后右手接过,侧过身子,换了一道冷峻声线道:

  “多谢大夫,某已接到了。”

  “之后自然有刑部补贴送上。”

  复又侧身,温声道:

  “客气,客气。”

  王安风唇角微勾,如此一来,便是‘王大夫’转赠给了‘刑部严令’,如此自玩了一番,忍不住笑出声来,方才随意将信笺上封条撕开,抬眼去看,心下好奇。

  瞎子老吴究竟送来了什么样的情报?

  于此时境况,有何助益或是扰动么……

  第一百零九章 迷雾重重,困锁渐开

  王安风一边在心中暗自思索,随手已经将信笺的封口撕下来,放在了桌上,里面只放着一封薄薄的信笺,折成信封一半大小,放在其中。

  王安风伸手将信笺取出,手腕一震,将信笺抖散开来。

  外头有更夫走过,一手提锣,一手抓锤,用力一敲,声震数百米,口中高声喊道: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酉时四刻。”

  王安风下意识抬眸看向外面,而今已经过去了中秋数日,中秋又名仲秋,秋日既已过半,白昼渐短,天色黑得也渐早了些,而今才酉时四刻,就已经黑了大半。

  外面看得到一盏盏灯光亮起,隐隐约约,蔓延到极远处,和天上群星相连。

  一道黑影从街道上跌跌拐拐跑出去,却是方才那个‘老鼠’,脚步踉跄,惊起几声狗叫,消失在了巷道深处。

  王安风慢慢收回视线,心中有一个念头闪过,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一手抓着信笺,那信笺已经展开,却不去看,便只站在原地,如同一块石头一般,拧眉沉思,想要抓住那个念头,眉头渐渐越发皱紧,低声呢喃。

  “不对劲……”

  他视线垂落在手上已经展开来的信笺上面,心中察觉有些古怪,这古怪感觉实则在那青年‘老鼠’敲门的时候,就已经隐隐出现,直到此时打开信笺,听到了打更声音,方才清晰明了起来。

  此时已经天色昏暗,打更人才刚刚喊过一遍,更远处还能隐隐听到声音。

  吃饭早些的人家已经热了灶,而刚刚那‘老鼠’既然能够一口道破‘自己’在回春堂当中义诊,那自然知道‘自己’已经累了足足一日。

  这个时候送信过来自然可以,但是未免有失礼之嫌。

  瞎子老吴算是绝对的老江湖了,非但在梁州城地下极有威望,更能够招揽到江湖中的好手,可算是真真正正的老江湖。

  这种老辣人物行事都极有分寸,不愿有一丝可能得罪旁人。

  似这种失礼事情,会出现在初出茅庐,心性未定的年轻人身上,会出现在毛毛躁躁,为人鲁莽热血的汉子身上。但却绝不应该发生在像是瞎子老吴这种经历许多风风雨雨,进退有度的老江湖身上。

  两者分开看没有问题,连起来就极为扎眼,有一种让人难以忽略的异样感。

  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还是说,瞎子老吴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件麻烦事情给扔出去?

  王安风禁不住在心中暗中思索,旋即哂笑一声,不管是有什么问题,也应该先看了信上内容再说,可能自己想到的东西,早已经在信上说了清楚。

  当下踱步往前,坐在椅子上,手中信笺铺在桌子上,伸出手掌将褶皱处抚平,视线垂落其上,仔细去看。

  信笺上字迹算不上很好,但是颇为工整,不知道是瞎子老吴自己写出,还是让人代笔。

  想来是后者,瞎子要如何能写得这样工整。

  这个念头自王安风脑海中一闪而过,便不再在意,只是认真去读,上面所写的内容不多,先是寒暄两声,然后写了数个人的姓名籍贯之类,最后还隐约提点了一下尾款的事情,表示不必着急,只要半月之内还上就可以。

  若是周转困难,也可以再往后稍延,每月给个十几二十两银子,分半年结清,想来阁下贵为刑部巡捕,自不会克扣他们这些平头百姓的银子云云。

  王安风读过信笺之后,看了几遍,着实是没有找到半点对面很着急的征兆——笔迹工整,显然写信时候从容不迫,还有心思要钱要账,这哪里像是出了什么意外?

  看来是‘刑部严令’给这些赌徒的压力实在太大了,逼得这样的老江湖都要顾不得什么忌讳,只打算尽快把身上这口又大又黑的锅给甩出去,并且祈祷漫天神佛,这口锅可千万不要第三次砸在自家脑门上了。

  王安风想象到老谋深算的老江湖给逼得几乎狗急跳墙,神色古怪,复又有些心虚,双眼下意识瞥向上方。

  咳,此严令非彼严令,同名而已,怎么能算是假冒?

  是以,是以也算不上是什么坏了严令大哥的名声。

  他自扶风来了梁州城中,不过数日光景,就已经接连两次造访那位瞎子老吴,用的是易容之后的冷峻刀客模样,更是直接顶了严令的名头。

  倒也不是他故意如此,只是当时要借用刑部的声威,他熟悉的刑部中人,除去铁麟无心,就是扶风时候相熟的严令了,情急之下,只得如此行事。

  而此次那‘老鼠’传信而来的缘由,正是他第二次去找瞎子老吴的目的,当时他受了无心的委托,要让这老瞎子找一个三十多岁年纪的赌徒。

  仔细说来,这赌徒还和那一夜与他交手的胡人老者有关。

  当时的徐嗣兴还是一具焦炭,神志不清,未曾苏醒,对方要将徐嗣兴带走,为了防止王安风第二日起身时候发现徐嗣兴消失不见,察觉异常,还专门害了一人性命,用以替换徐嗣兴。

  不过这也成为了对方唯一留下的破绽。

  刑部在三十年前,已将这数百年来对于凶人案犯审讯的卷宗汇集,化繁为简,整理出许多直指人心的经验,三十年来,历经适用,卓有成效。

  譬如,大多凶案之人,往往都会在做下大案数日之内,回返凶案现场附近,是以外松内紧,以待其自投罗网。

  而其中之一,这些人大多不会专门跑太远寻找受害者,而是会在自身所处之地为中心的一个范围当中寻找。

  所以只要确定了那个受害者的身份,就能够顺藤摸瓜,确定了对方暂时落脚处的大致范围。

  而此人之死,正和王安风伪装的胡人老者,也即是无心铁麟两人一路追查至此的那两个甲等凶人有直接关系。确定了那个死去赌徒的身份,就能够大致确定那一老一少两名胡人凶犯的位置。

  那两个甲等凶人杀人,又是为了‘狸猫换太子’,将被劈成焦炭的徐嗣兴带出去方才做下的案子。

  徐嗣兴之所以陷落,则是其在中秋酒会当夜大闹,吸引了无心铁麟的注意,而正因为这件事情,让无心两人错以为大闹梁州的正是自己的目标,又使得一老一少这两名凶人脱离了刑部的调查范围。

  想到这里,王安风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

  这双方是否有什么关系?

  不,这几件事情,双方都有联系,定然是有关系的。

  可今天‘穷奇’和安兆丰显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伪装的老者,是否证明了,铸剑谷对于此事其实知之甚少,只有徐嗣兴知道而已。

  徐嗣兴故意一人冒险来此,正是因为这一原因?

  而徐嗣兴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来到梁州城,是因为东方凝心,而东方凝心借助熙明,将自己换出,此时仍不知道是有什么目的,做出了什么举动。

  这段时间经历过的事情,一条条线路汇聚,繁杂无比,却终于逐渐明朗化,虽然明朗许多,却又因为彼此交错,彼此影响,而看不破最后的部分迷雾。

  王安风深深呼出了一口浊气,突然觉得自己手掌上这一份信笺远比方才要沉重许多——

  窥破这最后一层迷雾的关键消息,就在于他手上。

  在于这信笺上所写的这几个赌徒姓名籍贯。

  上面甚至还绘制了这几名赌徒的图影,若非是那一日死者为了伪装出类似徐嗣兴的伤势,面目黧黑,不复原本模样,事情就好办许多。

  不过,这数日时间,刑部仵作或者已有所获。

  还有落入无心铁麟手中的徐嗣兴,不知可问出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王安风随手将信笺放在了桌上,抬手按揉眉心,让自己紧绷的思绪逐渐放缓下,事情虽然复杂,但是也已经明朗,而且此事掌握在自己一方手中的东西其实已经不少。

  而且主动权就在自己手上,反倒是对方应该觉得头痛。

  心念至此,笑了一声,旋即提笔写信,将事情大略讲了讲,又将瞎子老吴提供的这一份名录放在了信封当中,并且在信笺的最后,‘隐晦’提及了一下瞎子老吴要求的定金及尾款事情。

  他本来打算学着瞎子老吴,在最后耍一个以进为退的法子,可是动笔之时突然想到——瞎子老吴敢这样写,是他赌定了‘刑部严令’尽管手段颇为狠辣,毕竟是刑部中人,有公门的傲气,不肯和下三流的老鼠有多纠缠。

  退一步讲,这事情若暴露出去,对彼此都没有什么好处,吴瞎子拿不到钱,‘刑部严令’也惹得一身骚。

  可无心却不一样。

  他王安风若是写信跟无心说,其实也不用着急,慢慢给也可以啦,什么的,那张冰块脸是绝对能够做得出每一个月,十六两又六百六十六枚青蚨通宝,一共给他给足了六个月,凑够一百两银子这种事情来的。

  想及那种场面,王安风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下。

  视线低垂,看到自己信笺上已经将方才的打算写了大半,不忍卒视。

  当下将写好的揉作一团,重新写了一遍,方才以那只灰鸽将信笺传出,显然并非凡种的鸟儿微一振翅,便如利箭一般,扑入无穷黑夜当中,射向刑部方向。

  王安风目送那飞鸟离开,收回视线,突然注意到了旁边放着的茶盏,正是刚刚那‘老鼠’所用,想到了那老鼠的目的,是打算求得针对女子的那种药物。

  王安风是医家,自然知道这类阴阳调和的药物,都带有相当程度的迷惑神智作用,那么那‘老鼠’的目的,不问自明,方才以初步掌握的‘他心通’,多少知道其真实想法。

  此时一经想起,心下浮现些微恶心不适,越是不想去管,便越是在意。

  他对这些事情本不如何上心,但是古道人来了之后,后者对于精神上有一种追求过度的洁癖,他每日见到,便逐渐受到些微影响,渐渐在意,当下只觉得似乎吃了一只虫子,感觉不适。

  抿了抿唇,抬手五指微张,突然炸起雷霆,跃动纠缠,在那杯盏上面洗练了好几次。

  旋即还是忍不住,一挥衣袖,沉重劲气碾压而出,将那一个杯盏直接碾作齑粉,袖口一卷,扔出窗外,随风四散,方才觉得心里面舒服了许多,长呼口气。

  “舒坦。”

  “这才干净了……”

  才呼出口气来,王安风突然想起一事,动作微微一僵,旋即眸子转向一侧,墙壁上有个木板,木板上刻着些字——

  本店内物什损坏,照价赔偿,小本生意,概不赊账。

  床铺五两。

  上等白瓷茶具,每一盏五百文。

  五百文……

  王安风陷入沉默,抬手摸了摸怀里的十枚大秦通宝,嘴角微微抽搐了下,望向飞鸟离开的方向。

  现在再写一封信可以吗?

  第一百一十章 欠债和债主

  梁州城,刑部——

  灯火通明。

  往日里虽偶有危险,但是大多数时候都颇为悠闲的刑部衙门,现在成了整个梁州城六部衙门里头最累的一个。

  这衙门有三进三出,极为宽敞,大堂一座,内有整个梁州城的沙盘复原,左右偏殿,以及二十七座屋子用于调遣,以及汇总处理消息。

  这数日来,每夜灯烛高明。

  尤其是大堂,据每夜送开水烧茶的仆役所说,那位面色冰冷,有一双好看眼睛的上峰已经差不多足足三日三夜不曾合过眼。

  衙门大堂当中,铁麟已经不复白天时候的愤怒和不甘,恢复了应有的理智和冷静,坐在椅上,双手合抱着一个颇为朴实的茶碗,对面是无心。

  旁边灯烛高照之下,那双柔和的眼睛里依旧沉静,看不出半点动摇。

  铁麟将今日发生的事情简略讲了一遍,口中觉得有些干,抬手喝了口茶,嚼着泡得有些发胀的茶叶,道:

  “事情就是这样,群星阁那两个人,出现在了荣月城。”

  “那个吕邛,用出了那一套‘星坠’,那一套武功的路数虽然是域外江湖的把式,不如我大秦江湖来得精妙细致,但是内里的运劲手法,实则极为高明,不逊色于江湖上的一流武学。”

  “刑部武库当中藏了三招残试,你我离京之前曾经破例观摩过,我不会看错的。”

  无心眸子低垂,道:

  “那吕邛,对‘穷奇’出手了?”

  铁麟点头道:“不错,此我亲眼所见,若非是铸剑谷中的‘我取剑’剑主出手阻拦,‘穷奇’就直接死在了吕邛掌下。”

  无心道:“但若是吕邛想要‘穷奇’的性命,一掌足以。”

  铁麟眉头亦是皱起,道:“所以我觉得,吕邛的真正目的很有可能就是为了铸剑谷中穷尽先人千年余力搜集的那些神兵利器,最起码,也是打算将‘我取剑’纳入手中。”

  无心点头,铁麟的判断是基于当时局势变化得出,合情合理,说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是不知为何,他心中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

  仿佛这合情合理的事情上蒙着一层薄薄的迷雾,不复真实,仿佛这表面的合情合理,是故意做出来给他看的,若是如此,那么背后定然有一位目前线索难以触及到的高明棋手。

  只是可惜今日他都在梁州城中,没能够亲自去荣月,否则的话,或许能够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此时从铁麟口中得知的东西,虽然详尽,毕竟有所缺漏。

  至于那群星阁两人是否已经离开,他并不担心。

  数日施为,此时他已有了足够的把握,对方目前仍不可能离开梁州,纵然离开,也会回返,便如铁麟所说,疑兵之计的可能性较大。

  铁麟饮了口茶,又道:

  “今日我不在,那徐嗣兴可曾吐出什么消息来么?”

  无心将此事放在一旁,摇头道:

  “不曾。”

  “他的口很硬,一时间撬不开,只肯说是为了东方家这一代的东方凝心而来,除此之外,事关铸剑谷隐秘,却半点不肯开口,或者虽然开口,也只胡说八道,前后相互矛盾,不足以为信。”

  铁麟忍不住暗骂一声,复又注意到一事,眉头皱起,道:

  “东方凝心……就是王安风的表妹么?”

  无心神色波动了下,道:

  “不是。”

  “从王安风处可知,徐嗣兴他们当日大费周章,恐怕是抓错了人。”

  铁麟面上神色诧异,奇道:

  “抓错了?铸剑谷虽然不比天下第一庄和薛家耳目众多,但是也不至于会找错人,东方凝心必然是在梁州城的,现在却在何处?是被王安风藏起来了么?”

  无心嘴角微微掀起,道:

  “据传东方凝心姿色绝丽,冠绝东方。”

  “他大约是没有这个胆子的。”

  铁麟微怔,旋即笑道:

  “确实如此。”

  无心敲了敲膝盖,算是止住偶尔的闲谈的信号,道:

  “暂且到此为止罢,你且看着这个。”

  言罢抬手,从桌上取出了一份卷宗,微微一推,横向飞向铁麟,后者张手抓住,眸子在上面一扫,看到了户部两个墨色大字,微微一怔,旋即意识到什么,身子猛地挺直,连带着桌椅晃动,哗啦声响,道:

  “找到了?!”

  无心颔首,道:

  “虽然只是敲定了大致的范围,但是也已经遴选出了符合标准的人,一共五人,在三处坊市。”

  “当日王安风虽然让那赌徒开口,但是那个赌徒毕竟没有武功,回光返照,说得含糊不清,他又没有学会我刑部的技巧,没有办法确定到底是哪一个坊市。”

  “只知是在山月坊,三越坊,善乐坊这三者之一。”

  正说话间,铁麟已经将手中卷宗翻开,是户部的户籍,上面每一页为一户,画着肖像图影,下方则以细笔写些大概生平,大多都是些无用的话,譬如面白无须,左颊有小痣之类。

  他并未去管其他,径直翻开了有柳叶签子的几页,神色变得锐利,连连翻动,看了十数个弹指,方才将卷宗闭合,放在了一旁桌上,长呼口气,似有轻松,道:

  “山月坊三人,三越坊一人,善乐坊最多,有四人。”

  “只这些人的话,一夜时间,足够了。”

  无心不答,似不为所动。

  铁麟微奇,心中的欣喜稍微冷却了些,再一思索,便发现了其中问题——虽然人数不多,但是所牵涉的范围却极广,三座坊市相连,几乎横贯了整座梁州城。

  奔袭百余里,一夜时间虽然足够,却没有办法在三处坊市布置足够的人手和力量进行封锁,极有可能的结果是,虽然找到了对方,却被对方强行冲破封锁,以至功亏一篑。

  想到此处,铁麟心头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挫败叹息一声,重又靠坐在了椅子上面,剑鞘碰撞桌椅,发出轻声响动,他看着依旧平静的无心,道:

  “现在这样,却要为之奈何?”

  无心言简意赅道:“等。”

  铁麟呢喃重复了一遍,苦笑道:

  “等?等什么?”

  无心道:“等一个人。”

  尚未等到铁麟消化了这句话,本来安静的夜空当中,传来了极为密集的振翅声音,无心侧了侧头,眸子看向外面逐渐深沉下来的夜空。

  旋即站起身来,窗户大开着,能看到夜色和星辰,未几遍有一道灰影从窗户处直接扑入,然后落在他伸出的手指上面,模样极为亲昵,蹭着他手掌。

  铁麟眸光微亮,认出这灰鸽所属。

  无心将灰鸽爪子上的信笺取下,抬眸横扫过一眼,唇角勾了勾,旋即手掌一震,直接将其送到了铁麟手边,后者亦是看了一遍,神色旋即大喜。

  这信笺恰是来自于王安风,其上所写,亦是有关于赌徒的情报,看似倒是没什么用处了,但是和刑部搜集到的东西并不完全重合,而是彼此交叉。

  其中更有谁人被囚禁于某地,谁人卷赌款被人追杀这类隐秘消息。这些东西只在那些老鼠当中流传,刑部武卒若非足够机敏,短时间之内,根本难以察觉,便将这些存疑的人也一同上报。

  而刑部亦有许多消息渠道是地下老鼠们所难以企及的,又可以排除掉另外一份情报中的数人。

  两相对比之下,瞬间只剩下了两人。

  一者在三月坊,一者在山越坊。

  相隔不过五十里。

  铁麟瞬间判断出了这一结果,眸中神采大亮,看向无心,后者已然从容起身,道:“今夜行动,此事已拖了半月之久,而今是要开始收尾了。”

  铁麟素来知道无心行动之前必有慎密布局,一经开始,便如同波涛汹涌一般,连绵无绝,当下起身,顺便将手中灰鸟放下,正要将其放入原本鸟笼当中,无心却道:

  “稍待,先不必将它收起。”

  铁麟微怔,下意识看了一眼灰鸟,这鸟儿现在已经乖巧落入笼中,啄食谷物清水,似乎颇为饥饿,它虽然速度极为敏捷,但是消耗也大,至此已经有些饿了,这种鸟儿,现在又有个甚么用?

  心中疑惑不解,道:

  “为何?”

  无心言简意赅道:“叫人。”

  铁麟知道他说的是谁,道:“……无心,王安风他毕竟是神武府府主,纵然不入朝堂了,也算是江湖中的一大势力,北地大豪,一派之主,哪里能说叫来便叫来的?”

  无心却是不答,已经开始研墨,显然打算绝不给王安风推脱为已经安睡的借口,马上回信,一边研墨,一边随口答道:

  “他银子在我这里。”

  铁麟想到了信中末尾所提及的那一百两‘补贴’,嘴角微微抽搐,道:“那他不就是你债主?”

  无心唇角微勾,提笔震腕,道:

  “正因他是债主,所以才会来。”

  “除此之外……”

  铁麟道:“除此之外?”

  无心冷若冰霜的面庞上,罕见浮现一丝丝极为细微的笑意,旋即消失,将信笺写好,手中狼毫笔架在了笔架上,悠悠道:

  “这件事情,却不能够告诉你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麻烦上门

  没有资格佩刀的衙役在廊道和院落中奔跑着,然后敲响了每一间每一院的屋子,一间间屋子里面,只是抱刀浅睡的刑部武卒们张开了双眼,眼瞳当中满是血丝和疲惫。

  而在听到了衙役传唤的命令之后,那伴随着疲惫出现的,还有一种终于到了头的放松,以及夹杂了报复感觉的兴奋和期盼。

  终于要将大鱼收网的兴奋。

  叫喊了两声,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衙役又奔了出去,脚步轻快而灵动,像是年轻的鹿,年轻的身体里面仿佛有着无穷的能量在涌动着。

  毕竟年轻。

  只不过年轻人们往往会不在意这一资本。

  一名肩膀宽阔,手臂修长的中年捕头笑了笑,眸子里有些感慨和温和,旋即又有些可惜,在他手上本来也有这么一个年轻人,虽然生得秀气,但是整日里仿佛就有着使不完的力量,从不会觉得累。

  只可惜,在他身上的这种老天爷对于年轻人的偏爱,在前几日似是终于用完了,还是承受不住越来越大的压力,告病休假。

  此事原本不合规矩,但是不知道章小余从哪里寻来了贵人,是户部过来要的人,并没有经过无心长官,便按惯例进行处置,发放了三个月的薪俸,让他回了家。

  当日本应请他好好喝一碗酒的,可惜了……

  中年捕头脑海中念头一闪而过,同时闪过的还有那个腼腆话不多的年轻人模样,叹一声气。

  抬手拍了拍脸颊,发出啪的声响,然后打起了冰凉刺骨的进水,以毛巾浸润,原本柔软的毛巾上面就掺上了秋夜刺骨的冷意,沉甸甸的。

  然后双手托着毛巾,往面颊上一拍,冰冷刺激毛孔紧缩,大脑瞬间清醒许多,就连体内原本运转迟缓的内气仿佛也自此得了某种助力,开始加速,连带着搬运气血,刺激肌肉,从浅眠带来的症状中苏醒过来。

  他随手将毛巾凡在铁盆上,一手提灯,一手按刀,推门而出,映入眼帘的,是一簇簇火焰。

  仿佛星火一般自整个刑部衙门的各个小院落中走出,旋即汇聚,仿佛长蛇,寂静无声。

  他深深吸了口空气,冰冷刺骨,仿佛刀锋。

  盏茶时间之后,刑部武卒一百余人熄了灯火,结队走出。

  仿佛夜间扑食的猛虎,寂静无声,而在同时,亦有一只通体灰色,精致小巧的飞鸟,自刑部大堂当中振翅飞过,仿佛一根箭矢,朝着北城方向,激射而去,并无半点迟疑。

  ……

  铁麟和无心在最前行走。

  或者说,刑部众人得到的命令,是在两处坊市中间位置待命,一旦得到命令之后,便即按照了原本计划,立刻围堵起来,连带着无心先前安排下的诸多后手,一齐发作。

  而他们两人脚程更快,武功也够高,足以在这段时间当中,将两个赌徒的资料辨别出来,确认究竟哪一个是真正的‘受害人’。

  当下两名武者便在夜风中疾行,为了尽可能隐蔽,未曾施展开气机勾连天地的本事,速度亦极为不慢。

  距离刑部衙门最近的是三月坊,若是两者为点连起来的话,恐怕不会超过三十里的距离,但是要按照路线走的话,却要多出一倍不止。

  无心脚步频率极为稳定,接下来是要走向哪一处方向,往哪里去拐,毫不迟疑,仿佛他早已经将偌大的一张梁州城堪舆图记在了脑海当中,铁麟便只跟在了他身后。

  不片刻时间,两人已至了三月坊。

  夜色下三月坊的牌楼都显得有些阴森诡异,黑红色的柱子上面贴着对联,是春节时候贴上的,这大半年来的风吹日晒,雨打霜结,褪去了原本的红色,变得苍白。

  青石板道路笔直延伸,反射着清冷月光,一片森白。

  无心当先走入其中。

  三月坊虽然不是城中最为繁华的所在,建筑风格都颇为平实,大多为民居,但是这地方实则和各大衙门距离都不算远,潜藏地价极高,不比梁州最中心处逊色。

  能在此处有一间屋的,最起码都是小富殷实之家,不必为饥寒保暖奔波。若是寻常百姓,很难相信这里竟然会有将家产赌到精光的人在。

  但是铁麟无心都是天京城刑部中人,每日翻阅卷宗,更为离奇者并非没有见过,知道这种家有小财,无需为衣食奔波劳苦的子侄中,反倒最为容易陷染上赌瘾。

  帝国三令五申,而各地赌坊往往极难根除,今日赵某某,明日便是王某某,李某某,如同春草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便是因为这些人的‘供养’所致。

  两人自进入三月坊后,便一路不言,脚步不停,先是右拐入小巷,走尽之后,复又西行,旋即再往西折,最后在一家院子门口停下。

  铁麟见这院落与其他院子并无二致,内里虽小,却颇有景致,累石为山,一侧墙壁镶嵌大白方石,其上刻字,做为石碑,然后自上面垂落下藤蔓来。

  想来若是自二楼小轩推窗,几能看到绿意满眼,仿佛山岩石碑般的景致,恰是那些读书人所喜欢的所谓风雅。

  风雅?赌得精光的风雅么?

  铁麟心中冷笑。

  当下正欲敲门,发现无心已经抬手在门上纠缠铜锁链条上一抹,重有数十斤的大黄铜锁链直接碎开,锁得严丝合缝的木门便在吱呀声中,被轻而易举推开一条缝隙来。

  声音虽小,夜色中仍有几分刺耳,铁麟下意识上前一步,为无心遮挡动作,与此同时,右手按剑,左右极为机敏看了一眼,等到他下意识做出了这一系列的掩护动作之后,方才嘴角微抽。

  等,等下,这,这不是在做贼么?!

  身为刑部,难道不应当敲门来访,按照规矩行事的么??!

  他素知无心行事,渐有越线之事,但是未曾想到,已是处处可见,这个时候,突然才有些明白过来,为何此次总捕头要将自己派出来作为无心的后手,而非让他一如往日那般独自行动。

  总捕头怕是也怕了他,生怕那一日发现自己麾下得力弟子,竟然成了某地的刑部逃犯。

  铁麟念头微微一僵,双眸瞪大。

  这……

  这种事不会已经发生过了吧?!

  无心将门推开,平静道:

  “走吧,时间紧迫。”

  旋即不等铁麟回答,已是闪身入了院落当中,铁麟无奈之下,不及多说,只得也同样进去,进去之后,方才能够注意到,这院子自外面看去虽然不错,实则已能够自隐约处发现破败痕迹,显然此间主人过得并不如远观那般宽裕。

  也是,家中有一赌徒在,便足矣令家境殷实之户都拖累下来,何况于大赌?

  正对着大门过一处侧门,回转两次,先是仆役住的偏房,然后才能看到主人家住着的屋子,有二楼小轩,顶层亭台,看去却是殷实。

  此时屋子漆黑一片,似乎屋中主人已经早早睡下,铁麟记得此间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妇。

  其女子年近三十,常与街坊邻居有所冲突,有几次直接闹到了刑部当中,被记下了那么两句,是以他知道。

  此时已到门前,铁麟心中浮现一丝犹豫来,若是现在这年轻女子正在屋中宽衣安睡,自己两人闯将其中,自是失礼至极的事情,若是闹将起来,虽然不惧,也平添了许多麻烦。

  正迟疑间,无心已经抬手将门推开来,铁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无心进去之后,方才意识到自己师弟做出了什么事情来,旋即听到了里面女子惊叫,然后便是泼辣刺耳的叫骂声。

  “你是谁?”

  “刑部办案,得罪。”

  “刑部你老母!与姑奶奶出去,是又来要钱的对不对?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死鬼到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你们有胆子便杀了我,要不然我必找人让你好看,我兄长可是梁州城下……”

  旋即便又是一顿叫骂,这人骂起来极为泼辣,几乎要数落出无心的祖宗后人都来了一个遍,其并不害怕,反倒极为镇定,显然这种事情已经经历了多次,已经麻木,心中不起波澜。

  反倒是越说越起劲,种种不堪入耳之话,连番说出,几乎难以想象这是出自一个女子口中。

  铁麟心中叫苦,觉得事情有些棘手起来,他既经验丰富,自然知道这种人是最为难以对付的,纠缠不休,需得要见到好处才肯松嘴,想要从他们嘴里头知道些什么事情,须得花银子,更得要花功夫。

  甚至于退上一步两步,哪怕十步说,此事的问题也要落在他们身上才是,夜闯民宅,无论如何是站不住脚的,就算是一直捅到了总捕头那边,都是无法忽视的问题。

  可是这泼辣刺耳的叫骂才刚升起来,便被一声铮然鸣啸压制下来,铁麟神色一变,心道不好,顾不得甚么,趋身进去,旋即便就着射入月光,看到了屋中场景。

  那女子穿一身单衣,似乎才将苏醒过来,还半坐在床铺上,身上大半被被子盖着,脸上还显露着泼辣,如同滴入清水当中的墨水,尚未晕染开来,便被恐惧覆盖。

  铁麟心中震动,禁不住倒吸口气,视线垂落,看到了一柄刑部的制式长刀,那刀已经彻底出鞘,径直架在了那女子脖子上。

  冰冷的刀锋在月色之下越显得清冷,刺激那女子白皙皮肤上浮现出了大片的鸡皮疙瘩。

  那女子显是未曾见到过如此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人物,被骇了一大跳,双瞳瞪大,胸膛上下起伏不定,显然已经极为惊怖。

  铁麟忍不住道:

  “师弟……”

  “刑部办案,便宜行事。”

  顺着清冷的月光和刀锋,那女子视线往上看去,看到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这只手紧紧握住了刀柄,一身朱衣的青年潜藏在浓郁的黑暗和朦胧月色当中,看不清楚。

  唯独双目清冷,似乎盛满了冰冷的月光。

  “我问,你答。”

  片刻之后,无心和铁麟两人走出了这家院子。

  铁麟一直欲言又止,无心看他一眼,语气不起波澜,道:

  “不在这里,我们去下一座坊市当中。”

  铁麟心中叹息一声,点了点头,将心中的念头与些微不满暂且压下,只等到此事了结之后,再和无心对峙分说。

  无心已经快步走出,铁麟抬眸看了看渐渐升至中天的明月,呵出一口浊气,想到了传讯给王安风的那只飞鸟,收拾念头,大步跟上。

  ……

  王安风才刚刚和众人吃过了晚食。

  张氏客栈名字本就俗气,实则不过是路旁寻常客栈,入不了那些清贵文人的眼,自然是没有什么能够拿得出手震慑同行的招牌来,但是也有另外一个特点,那便是‘因地制宜,不时不食’的妙处。

  每日所做的菜肴,大多都是要看今日从菜农手里面收来了什么菜,而没有什么定论。

  譬如早上下饭所用小菜,便是将那刚刚摘了,还带着朝露的菜切了,并着辣子,葱姜一拌,再拿沸油一喷,绝好下饭,却是那些每顿饭必要讲究什么名目的贵人们吃不到的好味。

  今日黄昏又恰好得了肥鸡,那厨子大显身手,将那正当好滋味的的肥鸡收掇收掇,做成了一份剑南道中独有的椒麻鸡,麻既麻矣,滋味更是绝佳,王安风等人吃了个杯盘狼藉,不亦乐乎。

  在吃完之后,王安风还顺便将今日所买的点心交给了东方熙明,他自然不会说是在荣月城所买,后者也不深究,欢欣鼓舞将这一大包点心接了过去,一双眸子里面灿然生光。

  刚刚吃过了晚食,众人也不着急着分散开,刘陵虽然好酒,也是老饕,大声让那店家掌柜的远亲小二去将今日新买来的各类鲜果洗净了切成最好入口的大小,并着新沏的好茶一起送上来解腻。

  才吃了油腻之物,一口热茶下去,便觉得越发舒坦,等到口中残留味道散去,再吃鲜果。

  这鲜果在深秋的井水里面浸泡,一口下去,浑身舒泰,正是江湖上积年老饕方才知晓的妙处。

  王安风捧着茶盏,一边放空心思,回味刚刚那道菜的味道,想到今日那荣月斋掌柜说的话,忍不住从旁侧击,问了问东方熙明她做糕点的时候,可是有什么巧妙法子?

  少女想了想,然后告诉他说是从东方家里翻出来的一份食谱。

  旋即很带有几分自得地说,她是很认真按照了上面写的东西去做的,上面说是要加一勺糖,那么便即绝不会多出半点,定然是平平实实的一勺子。

  王安风和吕白萍的嘴角同时微微一抽。

  吕白萍腹中翻滚,几乎就要目瞪口呆,叫出声来——

  啥?!

  那玩意儿竟然是按照这食谱做出来的?!

  这,这这……按照食谱都有这种效果,那若是给她材料,任她随意去发挥,岂不是会做出堪比天下奇毒的玩意儿来?

  虽说不含毒性,但是能够让中三品这一批非人的武者都有瞬间的恍惚分神,便已经超越了天底下九成九的毒物。

  复又想到,搞不好,拿着对了的食谱做,做出的是毒物。

  随便乱做乱做,反倒可能搞出什么好味道的来。

  这般‘奇诡天赋’,她除了目瞪口呆叹为观止,说一声天下之大果然是无奇不有,也实在是没了其它的想法,且自心中打定了注意,这一辈子,有一天算一天,绝对不要吃东方熙明做出来的食物。

  王安风却是嘴角微微一抽,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之处,自心中升起一种荒谬,却又不得不信的判断来——

  等下,东方家……

  那食谱,该不会是爹写的罢?!

  娘既然是东方一脉,那么爹肯定也去过东海蓬莱岛,以各种人口中所说,那在他眼前温和儒雅,豁达爱笑的书生,年少时候似乎也不那么让人省心。

  当年他既然能够唬得下至士卒,上至君王,都啃了他的咸菜,且以此为乐,那么自付‘才情’,写下珍馐‘食谱’,然后藏到外祖父家中,留待‘后人’发现,发扬光大……

  这种事情,绝对符合少年期的王天策心性,也绝对是他能够做得出来的事情。

  王安风手掌忍不住抖了抖。

  看着一本正经,显然已经将那本在祖父家中发现的食谱奉为金科玉律的东方熙明,心中突然哭笑不得,又有好奇,爹他究竟是在书里面写了些什么,才能把这个小姑娘骗得团团转啊。

  食谱食谱。

  原来那竟然算是他王家的味道。

  或者是因为咸菜自小吃到大,他已经习惯了,反倒是那甜点,让他毫无防备承受了真正的‘王家食谱’正面冲击,险些没有直接闭过气去,也自此明白,为何那些武道高手们对于他爹的咸菜如此畏之如虎,就连离伯都不例外。

  王安风嘴角微抽,心中隐隐有些无可奈何,更深处又有些复杂。

  那个人的性格实在太强烈,似乎也太爱玩了。

  强烈到了他明明已经离开这个天下很久了,却还是能够不经意间发现他曾经存活过的痕迹,让他不自觉去想到,在十几年,二十几年前,曾有如此性情的一个年轻人如此鲜明地存在过。

  想及这里,王安风神色不自觉越发柔软下去,也不再说话,只是端着茶水,看着东方熙明和林巧芙‘大呼小叫’,迷恋这种悠然自得的日子。

  待得茶水续了数次,东方熙明将那大包的甜点分给了所有人,王安风便起身,早早回了屋中——

  今日劳累,他打算早些休息一下,否则的话,就算是身子无恙,精神上也会感觉疲惫。

  一手搭着被人摸得光滑的黄木扶手,一边缓慢踩在木质楼梯,旋转向上,双眼看着下面。

  林巧芙和东方熙明正在下面坐着,并不着急回房,一楼只剩了他们几人,两个年岁一般大小的小姑娘玩闹,掌柜的靠在了柜台后面,有些打盹。

  窗户大开,外面是漆黑的夜,和无尽的星光。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隐隐狗叫声音,还有不知从何处唱起的丝竹,萦绕缥缈。

  这样祥和的一幕,总是要让人觉得心境平缓下来,王安风抬手按揉了下眉心,心里面呢喃道:

  今日便是再有天大的事情,也不管了。

  上得楼后,在左手边第三间就是他的客房,王安风用比平时要慢上三五成的速度踱步至门前,然后平缓用力,推开了门。

  窗口上一只精致小巧的灰鸟抬起了头,两颗溜圆漆黑的眼珠子恰好和王安风对视。

  沉默。

  漫长的沉默。

  王安风突得后退一步,神色不变,就像是进错了屋子一样,刷得抬手,把门关上。

  一气呵成。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第一百一十二章 腰悬锦刀红衣,夜行百里

  王安风很想要视而不见,转身就走。

  就当一切无事发生过,大不了今日不回去了。

  找一个屋子,比如去和离伯,或者曹立民他们一起挤一挤,对付一晚上再说,实在不行,便去找客栈掌柜,再开一间房。

  王安风摸了摸怀里的十枚大秦通宝,突然觉得这个想法似乎有些虚。

  所以他在客栈走廊上站了一会儿,还是无可奈何,一手按着眉心,推门走了进去,抬眸看去,看到了窗边儿的灰鸟,并不是自己的幻觉,嘴角微微一抽。

  无心……

  那灰鸟极有灵性,这几日间与王安风已经娴熟,正自窗口跳落下来,啄食鸟笼中的谷粒,在鸟儿右爪上面,有一份小小的信笺,漆黑扎眼。

  王安风深深吸了口气,默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心里头只盼着今日回信没有什么麻烦事情。

  最好只说刑部补贴下发事情便好。

  可是这个想法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以无心这段时间的状态,若不是真有什么事情,绝不至于大半夜给他传信,看这鸟儿的模样,显然是连喂食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便被重新放了出来。

  这样看,无心几乎是看完信便给他写了回信,只从这一点,王安风心中便已猜到了是什么事情。

  可他宁愿自己没有猜到,或者干脆说就是猜错了。

  此时无心这两个字,在他王安风这里根本就应该念做是麻烦才是。

  叹息一声,王安风走到桌前,拇指轻轻摩挲了下灰鸟,这鸟儿素来灵敏机巧,现在却根本不做应答,只顾埋头啄食谷物,王安风见状,哭笑不得道:

  “怎得这般饿了?”

  “难不成那冰块脸果然没有给你喂点吃的?”

  “阎王都不使饿鬼,他倒好。”

  那鸟儿抬起头来,清脆叫了两声,似对王安风的评价极为赞同,王安风笑一声,轻轻逗弄了下这极有灵性的鸟儿,又给鸟笼中放了一把谷物,增添清水,方才将信笺展开,对灯看去,确是无心的笔迹,而且风格一如既往,言简意赅——

  需要支援,前往山越坊。

  王安风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可奈何道:

  “果然果然,方才才说你,这就差使到我头上了?”

  “这可当真是半点都不客气啊。”

  灰鸟叫了两声,似乎颇以为然。

  王安风有些头痛,视线继续望下去看。

  “钱在我手。”

  然后第二行更是龙飞凤舞,酣畅淋漓两个大字。

  “加钱。”

  王安风的嘴角微微一抽,心中实则并无什么波动,只带了几分无奈自语:“看来……无心已认定了我是贪财之辈,这却不对,这至多只是节俭,而非好财,两者相近,实则不同。”

  “贪财者会因为财物而贸然行动,是要求‘进’,但是节俭是花出去节省,讲求于‘出’,打算用银子来驱使我,却是想错了这一筹……”

  心念至此,面上浮现些许自得微笑,却是觉得无心此举着实算下了一子昏棋。

  他自小先后蒙受生父王天策,姜守一夫子教导。纵然赢先生行为向来肆意,不受拘束,亦非为金钱所困之人。

  平素只是自小穷苦惯了,从而节俭开支,花钱小心,否则若真想要得什么银钱,不说前番多次将千金不易的物什视作草芥,便是真的要钱了,身怀神偷门诸般绝学,弄得大笔银子,又岂是甚么难事?

  无他,虽然爱财,取之有道罢了。

  无心此举,着实是小觑了他。

  微笑摇头,可王安风面上神色旋即变得僵硬,双目微微瞪大——

  “等,等下……不对!”

  “那是我的钱!!!”

  王安风手掌一颤,险些把那一张信笺给震碎了去,心中一口气轰地升起,嘴角微微抽搐,仿佛再度看到了无心背后的狐狸尾巴,深深呼吸了几次,视线旋即下垂,看到了最后一行字。

  第三行。

  你要找的人已经到达仙平郡内,旬日可达。

  王安风瞳孔微缩,这下终于按不住了心下震动,猛然起身——

  酒自在前辈?!

  无心所指的,只能够是他。

  酒自在,江湖中的散人高手,青锋解大长老年少时候的至交好友,天赋卓绝的武道前辈,难得一见,凭借自身而成就真正宗师的高人。

  更是跟他定下约定的人,是王安风来此的目的。

  他一路不辞辛苦,自扶风郡出,过江南道来这梁州城,还专门挑了中秋节这个时机,便是为了从这位高深莫测的老者口中,得知白虎堂的踪迹。

  自他初出茅庐开始,便在机缘巧合之下,和白虎堂结下了数次大仇,若非侥幸,王安风险些便要死在白虎堂麾下武者手中。

  除此之外,白虎堂更和他双亲最后的时日,隐隐有些关联,由不得他不在乎。

  手中握着信笺,王安风心中思绪如潮浪涌动,复又忍不住慨叹。

  原来前面那些不过算是添头,真正的“价钱”却是开在了这里……

  当下觉得无心这一只面冷心黑的狐狸奸诈虽然奸诈,好歹没有到无药可救,使唤起人来那自然是毫不客气的,但是最起码算是给出了实际的东西来,没有随意糊弄人。

  王安风抖了抖手中信笺,心中颇有些无可奈何——

  他不想去。

  可无心开出的条件,既有隐隐的“威胁”,更给出他心中一直在乎的事情,利害胁迫,仿佛鸳鸯连环脚,招招式式直指要害,凌厉非常,这样的条件实在是让他无……

  无法拒绝。

  王安风复又看了一眼信笺上文字,将无心所写的东西全然记在了脑海当中,方才双手一撮,雄厚气机只是稍微吐动了一息,信笺当下化作齑粉,然后随风散去,融入夜色秋风当中。

  “却不知道,究竟是刑部中人人人都有如此的心性判断,拿捏人心,还是说,就只无心如此……”

  想及两人相识相交过程,王安风有些无奈笑了笑,对那灰鸟儿笑了笑,道:

  “这一只火尾冰狐狸委实太过奸诈,你往后不妨就跟着我好罢?”

  那鸟儿抬头叫了数声,声音清脆悦耳,似在应承,王安风禁不住微微一笑,心中疲累稍有缓解,复又想及铸剑谷众人,穷奇,东方凝心这许多人。

  这段时间的事情终于要迎来结局,之后更可找到酒自在前辈的踪迹,事情虽然要受累些,总也是看到了期望。

  心念至此,微呼出了一口浊气,不再迟疑,抬手整备衣装药材,将战斗中常用的几种药粉备好,复又将那柄木剑背负在了背后。

  虽然其内气机,今日应对王兆丰已经耗去了七七八八,但是仍旧有所存留,除此不说,只当兵器来用,也要远远比起其它的剑器顺手许多。

  得备之后,王安风当即将窗户推得更开了些,看了一眼尚还未能热乎起来的床铺,便即回首,脚尖一点,如同一只大鸟扑入深沉夜色当中,只几个闪动,便已经消失不见。

  客房当中,便只剩下了那一只颇有灵性的鸟儿,吃饱喝足之后,落在了鸟笼中横杆上,扭过头去,自顾自去整理着自己的一身渐变色的灰色羽毛。

  复又过不得片刻,这鸟儿动作突然停顿,小巧头颅微微一侧,眼珠漆黑溜圆,似在倾听,原来这种异鸟非但是速度极快,更难得天生敏锐非常,此等灵物,感知上实则已经不逊色于江湖高手。

  此时却是听得了走廊上面有脚步声音自左边楼梯口处上来,放才会如此警惕,那声音逐渐靠近,旋即又向着右边走去,逐渐远去消失。

  灰鸟垂下头来,继续专心对付着食盆里的谷物,正吃得欢欣鼓舞时候,客房木门猛地被人推开,灰鸟一下抬起头来,看到客房门口站着一位少女。

  身着劲装,长发以金红圆环束好,一双褐色眸子实在晶莹剔透,是江湖上少见的英气美人。

  这一类的飞鸟自然不懂得欣赏美人,更不会分神,极为警惕,猛地振翅,便要飞起。

  可才扑飞起来,便好似陷落入了一大片的沼泽泥潭当中,平地里有说不出多少股力道纠缠在翅膀上,令它难以升起一寸。

  短程爆发出速度能在天下诸般异鸟当中位列前十的灰鸟使尽了浑身解数,竟然不能得脱,只在桌案上三寸处打转,颇多滑稽可爱。

  薛琴霜踱步走到桌前,伸出右手,轻轻将那鸟儿托在手心,这下灰鸟便更就走不脱了,小小身子上直如一层层覆盖了数不清的链条,试了几下,便也力竭,落在了少女手心,不做挣扎。

  薛琴霜微微一笑,道:“乖鸟儿。”

  旋即抬眸看去,只因王安风方才顺手将无心所传来的信笺以气机给碾碎,抛入夜风当中,是以薛琴霜并未发现什么。

  只不过她心中本就因为今日事情,怀疑王安风陷落于某个隐秘的江湖组织当中。

  路过他客房时候,又察觉到屋子里并没有察觉到往日那仿佛大日烈阳一般的纯阳气机,心中起来疑惑,便又故意先走过去,然后按住脚步,重新回返。

  至此果然见到说要早些休息的王安风不在屋里,又见到这一只灵性非凡的鸟儿,便疑虑更生,加上今日白天里做下的那件事情。

  薛琴霜不自禁便想到了王安风是不是收到联络,不得不出去,和那一个隐秘组织碰头联络。

  薛家主司江湖上刺杀事情,当年也曾在暗处发展,她于这类江湖隐秘组织的事情,知道的颇多,知晓这类地方便如泥潭一般,进去时候容易,若想要出来,便是千难万难了。

  而今推测王安风怕是当真与这一类组织有种种联络,心中自是升起担心,当下第一时间便打算按剑而出,循着王安风留下痕迹,追踪过去,看看能否帮手。

  可旋即却又驻足,剑眉微皱。

  她虽武功冠绝当代,但是比起前几个世代,年岁较她为长,功力更深的武者,却并不占优。

  既然有王安风在,就不得不考虑到对方实力很有可能在王安风之上,方才能够‘控制住’王安风,自己过去,怕也难起到盖棺定论的大作用,反有可能使得王安风分心之险,实在是不智之举。

  如此思索片刻,便即转身,一手将剑松开,右手则是托着了那灵巧的鸟儿,转身出去。

  先是去了一楼,随手抛出一小块成色极好极纯的金瓜子,她便是再如何不受到家中待见,好歹对外宣称乃是薛家名门的当代少主,自不会缺少了银钱花度。

  这金瓜子乃是以上等的好金子,遣派那些能工巧匠,将其锻造成了方便携带的瓜子花叶模样。

  手段和江湖暗器当中的铁菩提铁莲子多有相像,异曲同工之妙,价钱差得却是极大,只这一枚小小的金瓜子,最少当得了百两纹银。

  这张氏客栈既然不过是寻常店家,鼓足了胆子,也只敢将价钱提到一间屋子五两白银,自是从未见到过这般阔绰的手段。

  肥硕手掌捧着个小小金瓜子,鼻子眼泪都快出来了,若非薛琴霜乃是模样出挑的女子,怕是当场叫爹的心都有了。

  薛琴霜却只要他去取来好酒,那掌柜的自无不允,脚步走得飞快,此时此刻,若是他有未出阁的姐妹女儿,不管那一坛女儿红是埋在树下埋了有多久时间,他都能够亲自将其刨出来。

  薛琴霜自其中挑选出了最好的一坛,这好似发生了许多事情,实则自她从王安风屋中出来,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有用去。

  当下提酒,直上第五层,然后在一间屋子外面站定,感受到屋内那一股浩大磅礴的气机,敲了敲门。

  ……

  王安风自是不知道薛琴霜担心他给人唬骗了去而感觉头痛,更不知道接下来少女的打算。

  此时他正施展了身法,自街道上急掠而过,若是少年时候,做这种事情,还要担心会不会被巡街的衙役捕快给抓住。

  那现在以他的速度,寻常的巡捕恐怕只能看到一道残影飞过,甚至于连影子都难以察觉,便已经给他甩出老远,自然不用担心。

  无心要他前往山越坊相助,却未曾告诉他究竟是去哪里相见,这自是相信,若王安风过去,自然明了,不需要多说。

  山越坊和三月坊两处地方,名字相近,但是实则差得极远。

  三月坊乃是梁州城中仅次于中心四坊的金贵地皮,不知多少人终其一生,只盼着能在三月坊当中有一处容身之所而不可得。

  山越坊则处处低矮棚房,沟渠水道,每到夏秋两季,蚊虫飞舞,几乎要吃了人一般。

  追本溯源,这一处坊市乃是三十年前,梁州城扩建时候留下的问题。

  当年梁州城仍旧还是蜀地,诸国之间,虽多有摩擦,却并未真正出手,潜流浮动,但是大多数人难以察觉,反倒沉醉于盛世的虚幻景象当中。

  这一道坊市,原是蜀皇登基,梁州扩建时,暂且安置百姓所用,因为只计三月时间,大多低矮棚房。

  后又十年,天下大乱,这本已废弃的坊市重新启用,收归大秦之后,此地仍有许多穷苦之人,以及原先蜀地悍卒,不愿接了秦国之好,亦不愿远离故土家乡,便在这一处地方呆着。

  当时的秦国官员分做两派,争执许久,一派认为天下既然安定,便不可以再行暴举,平白散去已归复的人心,埋下祸根。

  治天下实为治人心,人心若散,祸事不远。

  另一派则认为,这些心中不愿归从之人,方才是真正的祸根,纵然一时间不会显露出来,等到将来,亦将酿成苦果,那时再后悔,已经迟了。

  不若趁着战事才止,国家兵威强悍,将其尽数扫没,以一时之阵痛,换得长治久安之基。

  当年朝堂之上,因此而争执者不知凡几,最终认为,杀戮过多,未免有伤天和,一统天下,所为止战,既已无各国,那便皆是大秦子民,皆是中原百姓,不宜再起兵锋。

  于是便不好用强力将此地平去,一来二去,过去了近乎二十年,山越坊中人数越多,渐渐汇聚了整个梁州城中穷苦以及难以容身之人,给了他们一个活路。

  在其眼中,虽则低矮恶臭,却实是梁州城中唯一暖心可爱之处,秦官打算收拾此地,这些人定然是不肯,如此便成尾大不掉之势。

  一任一任官员下派出,无论来时如何兴致勃勃,雄心壮志,终究刹羽而归,成了梁州城各个官员平日默契忽略的一座坊市。

  以王安风的身法,自北城区而出,纵然直奔向城外,日出时候也已经到了江南,何况是区区一城中两坊市?

  放开脚力,不过片刻时间,已看到山越坊低矮建筑,王安风脚步不停,踏入其中,便闻到了一股浓郁至散不去的异味。

  眉头微皱,王安风右手一挥,袖口震荡,施展出武当紫霄宫一招拂春雪,将异味驱散。

  旋即上前一步,脚尖点在门柱之上,身形仿佛踏在平底之上,噔噔噔几声,已腾跃而起,双眸之中,灵韵暗藏,借着月光施展瞳术,将这一座坊市模样尽皆都收归入眼底。

  房屋低矮紧凑,自不必说,水道当中落叶漂流,有异样的黑色液体,整个坊市都显示出来一种和梁州城熙攘繁盛截然不同的气息,像是遮掩在了华丽衣服下面的狰狞疤痕,借着这清冷月光,尽数展现在来人面前。

  王安风神色禁不住变了变,心中已经有所明白过来——这样的地方,定然是要比起安在坊更适合赌坊老鼠这样的存在发展,一两个人失踪,自也不算是什么。

  若不报官的话,很难引起什么人的注意,或者要等到七八日,或者说大半月之后,方才能够被人察觉。

  心念至此,原先疑惑登时便如同天上云开雾散一般,清楚明白,旋即复又升起来更多疑惑——

  这样的地方,就是比起大凉村都有所不如,最起码大凉村没有这班杂乱,如此地方,出现在了一群州城当中,岂不是更为荒谬不可思议?

  本地州官,都是历经选拔才能够来上任的,或者有官场上作风,但是无论如何事不傻的,这么大的问题,如何能够视而不见?!

  他却不知道这其中关键,一来会住在这里的,若不是身有不良劣迹,难以在城中容身却又不愿离开州城好吃好喝的老赖,便是死硬派的六国残余,常有挑衅行为。

  官员碍于此时政令,又不能将他们都抓了扔到牢里把牢底坐穿,见了又心烦,索性便不管这一处坊市,来上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更何况官员一任五年,所求不过只是一个足够的政绩,梁州城有七十四坊,自有大把的地方放手施为,犯不着一定要揪着这么个破地方不放。

  各种原因相交之下,便成了王安风所见到的模样,这其中隐情,就是梁州本地百姓,也只一知半解,何况于他?当下只是作为大秦人而本能感觉不忿。

  亦不及细究,身形已经向下飘落,因为要预备着今日可能出现的对手,王安风未曾动用气机,纯粹以内力和身法行动。

  而在这一瞬之间,他已经察觉到了刑部众人所在。

  并非是刑部的武者们不够隐蔽,委实是因为王安风对于刑部中人独有的气机实在是熟悉到了一定程度,自身又有顶尖的瞳术伴身,感知过人。

  两两相加,再存了主动寻找的心思,登时便能功成,若是他感知少差,或者心里面没有存了这么个想法,只是打算过来闲逛赏月,便也就难以察觉这些收敛呼吸气机的刑部武者。

  此时回想起来,无心那封信,便是提点了他这一点,得与失,察觉不察,存乎于一心一念之间,便即是此。

  王安风心中赞叹,身子一转,以江湖轻功中最为常见的一招燕回落在了一侧屋顶上面,身形顺势微伏,右手手指轻轻触及砖瓦,施展身法飘然射出,打算前往所见刑部众人处,和其汇合。

  顺便看看无心铁麟,究竟是什么打算。

  有了目标,速度不由得稍微提高,可方才悄悄奔出不过里许,王安风身子却微微一顿,转而扭头看向西侧。

  那里有熟悉的两道气机,王安风只是稍作辨析,便认出来正是无心铁麟。

  他们行动虽然隐蔽,但是王安风与他二人都交过手,再加上也不知道是自身东方家一半血脉所带天赋,还是说禅宗武道修行到深处之后,自然而然形成的诸多神通,他于气机感应之上极敏锐,便是同级高手也难遮掩。

  察觉到这二人气机之后,王安风心中只微一思索,已然折转方向,于黑夜之中,无声掠进,果然自一处巷道当中看到并肩而行的两人。

  他二人似乎才从一间院落中走出,神色略有沉凝,眉头紧锁。

  王安风本来打算自天而降,稍微吓唬一下无心以报复他这么晚了还扰自己好睡的‘恩怨’,可见此模样,却不好再如此,主动暴露身形,衣摆抖动,在夜色中发出一声轻响,虽不甚大,已经足够明显。

  铁麟登时神色微变,右手大拇指抵在了手中剑柄之上,只稍一用力,便能够将剑身弹出御敌,无心抬手将他动作阻拦,看向王安风方向,道:

  “看来我没有赌错,你果然会来。”

  王安风知道已被认了出来,索性也不隐藏,现出身来,本来打算心平气和开口,可一见到无心本尊,心里面一股气便压抑不住,当下没好气道:

  “无心大人你都连连甩出来三个‘好处’,礼重情重,在下区区一介布衣,身份低微,如何能够不来?!”

  无心仿佛没有听到王安风言语中怨气,只是唇角似有挑起,不言不语。

  王安风抬手按揉眉心,一腔爆发点怨气无处发泄。

  他现在似乎又看到了客房里面的床铺在对他招手。

  在经历一次冒险和复杂的布局之后,放下一切的担忧和考虑,放空内心,让自己的身子全然陷入才晒过的被子当中,嗅着秋日阳光的味道,心神随之放松……

  本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眼前冷冰冰的狐狸以及他的那一只灰鸟的话。

  无心唇角仿佛微微一勾,慢悠悠道:

  “你来都来了。”

  王安风嘴角微抽,复又叹息一声,无力摆手,道:“好罢好罢,来都来了,来都来了,又是这句话,说吧,事情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无心和铁麟面容上神色霎时间凝重下来,不复方才谈笑时模样,两人对视一眼,铁麟开口道:

  “我二人已经排查过可能的人,最终已经确定了死者的身份。”

  “是谁?”

  铁麟正要回答,无心做了个手势,语气稍快,道:

  “边走边说。”

  旋即已经主动迈步,王安风两人稍慢一步,跟在其身后,铁麟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道:

  “那是个赌徒,不过,其实应当说是一名犯下强杀罪后,侥幸逃离开的死犯。”

  “死犯?!”

  王安风面现诧异之色,他脑海中想到过许多个可能性,可能是百姓,可能是输光了家产的富人,但是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节。

  抓了一个死犯代死?

  铁麟叹息一声,再度开口,他平素并不是什么多话的人,这个时候说起来,却有些停不住,仿佛这些话在他肚子里已经憋了许久,却没能够一吐为快一样。

  王安风抬眸看了一眼前面的无心,心中明悟,知道了铁麟憋成这个模样的缘故,收回视线,听得旁边铁麟叹息道:

  “这死犯,还是你那里提供的情报,但是上面所写只是苦力帮工,而在户部户籍之上,并无此人,我翻刑部卷宗时候,见过此人图影,是以认得出来。”

  “想来是他在做下案子之后,竟未曾出城,而是在山越坊这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隐姓埋名。”

  “每日或偷或抢,得来银钱,又全然投入到赌坊当中,醉生梦死,这样的人,无亲无故,远远比起死一个赌徒,还要来的隐蔽。”

  王安风想起那人死前说的话,略有好奇道:

  “他死之前,曾经提及了他的母亲。”

  也正是此,他们第一时间将目光聚集到了住在这几个坊市当中,家中有孤母的赌徒当中。

  铁麟道:“据我看卷宗上所写,他娘在五年之前,就已经遭逢意外去世了,他自犯案之后,日日压抑,醉生梦死,大约是在死前,想到了待自己最好的人罢……”

  “许多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死前都有会有这样事情发生,震惊一地的武道凶人,临死时候,用吴侬话喊阿妈,这种事情,刑部可见到许多。”

  “意识消散之时,恰是人一生最为诚恳之时,这本就是人之常情,只是可惜,正是这种人之常情,反倒成了最大的阻碍。”

  说到这里,铁麟言语中多有复杂,却是不知应当感慨,还是说恼怒了。

  王安风点了点头,知道这实在是难以预料的‘误导’,却突地想到,不知自己若是天命已尽,行将身亡的时候,却又会想到谁呢?

  是爹娘,离伯,先生,还是诸位师傅,或者薛姑娘?思及生死事,心绪自然沉凝,不复轻松。

  旋即复又想到,既然那日身死之人已经查明,那他所说,便极有可能就是当日那几人伏击他的地方,那一老一少两名凶人,更有可能就潜藏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当下精神略有振奋。

  王安风与铁麟虽然闲谈,却并没有落下速度,脚程仍旧是极快,寻常人几乎难以跟上。

  无心似乎对于这一处坊市极为熟悉,一路沉默,轻车熟路带着他二人疾行,不过片刻时间,已能够看得到那些刑部中人所在。

  这些刑部武者既然你所穿衣物,比起前一段时间颜色更为暗沉,靠近了之后,王安风才发现,这一批精锐竟然几乎人人着甲。

  这般厚重铠甲,若是穿在身上,对抗江湖武者时候,容易被拉开距离戏耍,精力疲尽而亡,但是在结成军阵,正面对抗的时候,反倒具备了极大优势。

  武者只要不到中三品,交手时候也就只能依靠自身气力以及修出的内力,强横自然强横,足以轻而易举撕裂血肉之躯。

  但是大秦铠甲于寻常士卒甲叶所用铁材,都是极为不适锻剑的,也即不擅流转内力气机。

  十成内力灌进去便如同入了泥潭,大多被分散,最后能有一成如愿已是难得,历来为铸剑师所耻,称之为钝。

  这一特性不能铸剑,却能令武者披甲之后,正面交手能力大幅强化,结成军阵,更是所向披靡。

  无心上前,自有城中的捕头上前行礼,无心抬眸看了看深沉夜色,看到了原本的清冷明月被云雾遮掩,天色似乎又暗沉下来。

  他收回视线,开始下发命令,语气虽然平缓,却不曾间断,一句连接一句,仿佛这些情况在他的脑海当中早就已经演练了十遍二十遍,早已如掌上观纹一般熟悉。

  王安风放眼所及,忍不住心中倒吸口气,眼前披甲之人不下于数百,这几乎是将整个梁州城武库中剩余的军甲全部取了来。

  每五人一组,以强弩为依仗,盾手在前,后有长枪,隐隐有煞气浮现涌动。

  他已经极为震动,铁麟熟悉刑部规则,所受冲击自然更为巨大,他此时几乎已经要震动到难以自抑——

  这根本已经不是刑部办案了。

  以刑部的风格,本应该是独自行动办案,尽可能不去影响到所在地方的政令和军令,彼此仿佛平行河川,虽然靠得极为近,仿触手可及,实则互不影响,各方自有各自的规则和体系。

  而今无心所用,根本就是军阵一类,其中有武库中所藏的兵刃,甚至有守军配合,直接翻阅户部卷宗,调用虞部的人手。

  所有的梁州城官方力量,甚至于非官方力量,在这一瞬间全部汇合了,全然在无心手下运转,只为了完成唯一的目的。

  这样的方法,在察觉目标之后,便可以瞬间配合,发挥出极为高的效率和能力。

  这在往日里,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朝堂之上,贵在平衡,刑部名捕监察各地地方官员,而后者为了自身权柄,自然而然会成为制衡。

  此次情况特殊,梁州牧犯下大错,被关锁……

  心念至此,铁麟的身子突然颤了一下,一股冷意浮现出来,也让某个下意识忽略的问题从他的内心深处出现——

  那一日中秋酒会的时间,真的不够么?梁州牧被待罪收押的最大原因并非是徐肆兴的大闹,而是之后城门毁坏,全城通传所带来的人心惶惶。

  所以,若是那一日无心早一步回返,将事情告知梁州牧,及时做出反应的话,并不会早成这样的后果。

  而梁州牧虽有罪责,也不至于会被收押,一切的决定权,也不会落入无心手中,不会如现在一样,‘方便行事’……

  铁麟深深吸了口气,忍不住看向无心。

  青年脊背挺直,神色平淡,完全看不出有半点异样,那张面庞若是卸去了冷意,当是极为清秀,眸子柔和婉媚,几不逊色天下第一等的美人。

  但是铁麟却仿佛看到了,在那一日熙攘繁盛的中秋酒会夜间,城门崩塌,同样是这样的一张面庞,隐藏在了夜色和灯火之中,看着不远处的官员府邸,却不动身。

  一直当那代表着后果严重到已经彻底不能再压下去的特殊灯火仿佛龙息一般,带着恐慌蔓延了整座城,一直等到了府邸中酒会陷入沉默,一直到整座城各处有惊慌声音出现。

  那清秀面庞依旧冷淡,柔和婉媚的眸子里不带有一丝的情绪,一手持剑,平静迈入府邸,然后干脆利落,将整座城的权柄收入手中。

  铁麟的心中不知为何,竟然浮现出了一丝丝无法遏制的寒意。

  无心穿着朱红劲装,站在三月坊,青年的身子被昏暗的夜色吞噬,路旁的红色灯笼随风摇晃,在他的脸上打上一层朦胧的光。

  三十年后的帝国刑部,将会在这个人的手中么?

  刑部武卒已然冲出,无心收回自己的视线,看向旁边的王安风,眸子微敛,王安察觉视线,侧身看他,满脸疑惑。

  “怎么了?”

  无心沉默了下,却只摇了摇头,看向漆黑涌动的坊市,道:

  “有劳你了。”

  王安风察觉他似乎并未说出全部,却也不好追问,隐隐察觉无心心中似乎有某种复杂的心绪,不能向着旁人吐露,只能够由他自己一人承担,有心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当下只是点了点头,道:

  “放心,我既来了这里,自然会助你。”

  旋即一手抬起,握在木剑剑柄上,往前走出几步,王安风突地驻足,侧过身来,看着孤身伫立在黑暗中的青年,道:

  “对了,你信上说要加钱……”

  “咳嗯,加多少?”

  少年面容神色郑重。

  “???”

  无心总也冷淡平静的面上终于浮现一丝愕然,呆了一呆。

  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了他的脸上,一下便增加了许多活气,仿佛就只这一瞬就自冷冰冰的雪雕变成了个活人。

  见到这一幕,王安风突然便笑了一声,若非是行动隐蔽,几乎是要长笑出声了,目的已经达到,不听回答,转身持剑,大步往前行去。

  无心看着王安风背影,嘴角有些不习惯地微微一挑,道:

  “这便要看你表现如何了……”

  “反正,钱在我手……”

  旋即将心中杂念收起,看着夜色中的山越坊,这一坊不算最大,可也有数千户百姓,上万人口,就算是锁定坊市,想要缩小范围也是一件极难事情。

  但是他似乎早已有了定论,在确认就在山越坊之后,毫不迟疑,便直接确定需要包围的街区,刑部武卒五人一组,三组为一伍,从各个小道上逼近。

  而王安风几人,则以武功足够,居中策应,伴随着时间点推移,刑部众人逐渐将包围缩小。

  最后只剩下了不过一条街道。

  已成天罗地网之势。

  第一百一十三章 收官

  山越坊当中,本就多有不服大秦的六国中人,国破之时,这些人曾拥有的东西尽数都化作泡影,心中多有不忿,积年累月,性情自然逐渐乖戾。

  有还没有入睡的,察觉到了武卒行进时候,甲叶碰撞发出的肃杀轻响,便一边操着一口不知是哪国的方言,骂骂咧咧,一边推开窗户,往外看去,手掌中还抓着了一柄单刀,想来是打算看看谁敢来这里找自己的晦气。

  可方才推开窗户,便看到了一队刑部武卒披坚执锐走过,看到大秦铁铠在月色之下反射出的寒光,身躯瞬间僵硬,一手持刀,一手推窗,放下也不是,不放下也不是。

  处于所有武卒最中间保护着的那名弩手抬起手中机关弩,指了指探出小半个身子的男子,然后朝着里面甩了甩机关弩,那男子见状如蒙大赦,忙不迭点头,一下就回窜回了屋子里,里面传出一阵骚乱声音,然后嘶喊一声低吼。

  武卒收回视线,依旧按照步调往前迈进。

  这一幕并非只发生在这里,若是从山越坊的最高处往下面俯瞰,就可以看得到,整个坊市当中,一组组刑部武卒靠近,每一组的攻击范围守备范围逐渐相连。

  仿佛棋盘上棋子之‘气’。

  此时气机相连,以其趋势来看,到最后,将会彻底形成一个完整的圆,任何一人从任何一处突破,都将会遭遇三组以上的围剿,一旦被拖住,便将陷入彻底的沼泽当中,难以脱逃。

  “你懂兵家的军阵?!”

  王安风有些诧异,回首看向无心,后者摇头,平静道:

  “只是略知一二,最多局限于一地一处,不过是校尉之才,于大势无补。真正谋略军阵,讲求大势相连,一动破局,一动入局。”

  “我差得还远。”

  王安风俯瞰下方推进准备收尾的武卒,脑海中突兀想到了百里封,神色不由和缓。

  这位年少时在学宫中常常相聚的好友,当年一别,已经是数年未见,最后得知他与拓跋月一同前往西域,去了都护府,却是不知,可曾成了他所说的谋士?!

  他二人关系,可曾更亲近些?

  正思虑间,武卒的包围,已经再度合拢。

  ……

  “不妙啊,不妙啊!”

  “这一次是真的不妙了!”

  有着一双碧眼的青年从门口匆匆奔入,脚步慌乱,几乎是有跌扑在地的冲动,算是俊俏的面容上满是慌乱,当下便直接打算奔入里屋当中,可未曾往前,便有两只手掌一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将他拦住。

  左侧一人身形如松挺立,面上一张白色面具,似笑非笑。右侧之人,则是身形肥硕如野猪的胖汉,面上一张黧黑面具,狰狞可怖,仿佛恶鬼,这青年方才一扑之下,展现出了接近中三品的实力来,但是这两名男子,只是抬手一按,便径直将他给按住了,动弹不得。

  这青年神色着急,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左手处大汉抬手一震,内气涌动,瞬间点住他周身十数枚大穴,当下整个人便如同成了一个木偶,不得动弹,更难以言语,只是双眼之中浮现焦急。

  三人前面是一整座屏风阻拦,屏风上面绘制花鸟山月,颇具风雅,隔绝烛光,映照出极温暖的淡黄色柔光,在屏风后显然有数人端坐,透过了灯光,在屏风上投落下了数个身影。

  其中一人乃是筋骨粗大,魁伟过人的男子,端坐于蒲团之上,身形挺立如山。

  屋中人正在饮茶,有极清越悠扬的琴音响起。

  一阙奏毕,另有一人放下茶盏,轻轻拍手,笑道:

  “先生的琴音果然厉害,在我域外,并无能在乐道上有这般造诣的人儿在,这中原人的乐器,果然还是要中原人自己才能够弹得出神韵来。”

  被称之为先生的人并未开口,只是平静调琴。

  先前开口之人也未曾着恼,依旧笑眯眯的,一挥袖口,门外那两名带着面具的人登时便松了手,那青年踉跄两步,扑入屋中,直接跪倒在地,双手支撑地面。

  地上是华贵的西域绣毯,因而并不会感觉扎手或者不舒服。

  青年将头死死垂下,不敢抬头去看,听得那声音笑了一声,轻轻拈起杯盖碰撞瓷器,慢悠悠道:

  “你是见到了什么事情,怎得这般着急,若是在先生面前丢了我们的面子,方才或许已经要了你的脑袋来给先生赔罪的。”

  胡人青年颤了下,面色煞白,连连叩首道:

  “属下知错,属下知错。”

  用力颇大,额头一下一下撞击在地面上,就算是中间隔着了一层厚实的域外绣毯,仍旧磕出了许多血迹,琴音再起,未曾有丝毫的波动,依旧徐缓悦耳。

  开口之人甩了甩手,随口道:“起来罢,我也没有要你如何,你便这样子恭恭敬敬,旁人还以为我要怎么你呢,叫人误会了怎么办?”

  胡人青年身子又是微微一颤,这下却不敢再说什么了。

  那人复又问道:

  “说罢,究竟是看到了什么?”

  青年身子颤了下,一双碧莹莹的眼睛里浮现出恐惧神色,额头稍微往下垂了下,沙哑道:“回禀主子,属下发现,刑,刑部的人杀过来了……”

  那位主子的动作微微一顿,诧异道:

  “这么快……”

  旋即便又了然,笑道:

  “是了,原来先前是在给我们做戏看么,看来那位名捕也是个不相信任何人的凉薄性子,竟不曾打探出丝毫的风声……”

  旁边一直沉默,端坐饮茶的魁伟老者开口道:

  “少主……刑部无心,并非常人。”

  “这几日他看似做无用功,但是已经将我等退路尽数斩断,若是起了退离梁州之意,便会被其调梁州一州精锐围杀,而若是按兵不动,则会逐渐失去反抗的时机……”

  “属下本以为还有些时间可供腾挪,看来这也是他的计策之一。故意让我们误判了他的进度,然后在最后突然暴起出手。”

  “此人对于人心把握,已经极尽……”

  “与其等他再用出其他手段,不如趁机冲出,择一处防备薄弱处,杀出城去。”

  那位少主一直听老者说完,点了点头,似乎颇为赞同,复又悠然问道:

  “可若这也是那无心的计策一环,该当如何?”

  “譬如说,以为的薄弱处,反倒是死无葬身的危险之处,几个武卒当中,埋伏的却是一等一的高手?”

  老者神色沉了下去,思虑一二,却实在寻不到破解之法,只得道:

  “无论如何,老夫必将会带着少主冲出梁州,保少主无恙。”

  少主笑道:“我自是相信你的武功,但是此事却是不急,既然先生说我等可安然无恙,那我便相信先生计谋,你二人也不必着急,且饮茶,听琴。”

  老者心中微沉,挺直身躯,略有加重语气,道:

  “少主,事关重大,危及性命,如何能够如此儿戏!”

  那人却只是笑道:

  “若不危急,如何能够显示出先生本领滔天?”

  “我倒是也想要看看,这无心既然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非要置我于死地,先生却又要怎么样,才能撕开这天罗,顿开地网,杀出一条血路?不觉极为有趣么?”

  “你二人勿要再多说,且安心饮茶便是。”

  最后一句,语气中已经隐隐有些不快,魁伟老者浓眉紧皱,不再多说,只是抬手喝茶,是上等的香茗,几乎能够与黄金同价,他却一口灌下,喉结上下起伏,喝得爽快,如同牛嚼牡丹。

  少主敲了敲木桌,笑眯眯道:

  “还请先生抚琴。”

  “这一次,某要听一听《霸王卸甲》,虽非琴曲,但是音律相通,定然是难不倒先生的。”

  琴音微微一顿,旋即再起,已经巍峨豪迈。

  堂下三人,一者仓惶不可终日,一者心有担忧怨气,一者却颇洒脱,右手手指搭在膝盖上,伴随音律变化,轻轻敲击。

  ……

  刑部的围困区域,已经只剩下了最后的一条长街。

  数百人已将这一处地方团团围住,形成了足够的包围,接下来的,便是最危险的事情,也是最后的一关,只消慢慢排查入内便可,仿佛北域突厥王铁围猎一般,力士弩手互为犄角,断绝其后路,不断逼近。

  而若是对方暴起发难,自己这边也能够有足够的能力将其狙留下来,但是这最后的一步,恐怕却是要花上最多的时间,而且伤亡必然难以避免。

  王安风也看出了这一点,心中复杂,无心已经抬起手掌,便要挥下,刑部捕头们时时刻刻看着无心的方向,察觉到他的动作之后,各自有命令传下。

  登时间,甲叶碰撞发出的肃杀鸣响,伴随着机关弩机括上弦的咔嚓声,连成了一片,整齐划一,无形之中,煞气涌动,刀锋扬起,长枪在后,枪锋微抬,仿佛猛虎獠牙。

  刑部武者所修武功,同本同源,无形之中,各自气机相连,形成了一处类似于兵家军阵的庞大气机,汇聚于无心之处。

  有庞大的狴犴虚影自无心身后浮现。

  铁麟呼吸放缓,右手拇指抵在了剑柄上。

  那柄年少时因奇遇得来的西域细剑,缓缓出鞘一寸,细长的剑身轻微嘶鸣,仿佛有毒蛇潜藏其中。

  王安风右手抬起,搭在了木剑上,呼吸之间,气机如奔雷,转眼已过三百转,与神兵当中残存的灵韵联系起来,整个人气机瞬间变得浩渺庞大,又有灼热刚猛,仿佛代天刑罚的雷部众神。

  而在这长街中,那一处院落里,琴音悠扬,却不知为何,只在一屋一室之内,并不外泄,门口站着极高大的两名武者,因带着面具,看不清神色,但是动作却仍旧镇定。

  琴音突地高起。

  长街之上,无心眸子闪过一丝丝冷意,猛地挥下手掌。

  仿佛山洪瞬间爆发,一股无形涟漪横扫过去,带起来的是细碎而连绵不绝的刀鸣声音,是机关弩猛然抬起时候的肃杀,刑部武卒,结兵成阵。

  无心背后原本虚幻的狴犴虚形瞬间真实,张开巨嘴,獠牙探出,无形威势轰然扩散,庞大的压制性碾下去,王安风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类似于兵家军阵之类的威能,内心明悟。

  这便是朝堂之所以能够压制整个江湖的原因。

  心中一道念头闪过,王安风握着剑柄的右手微微抬起,一丝雷霆自他双瞳深处闪过,毕竟是曾经施展过宗师手段的武者,自是有所不同,登时间便有一道道蓝紫色雷霆自虚幻出现,笼罩在了狴犴虚影身周。

  院落当中,那端坐的高大老者再也维持不住镇定,猛然站起身来,回头看向外面,那一股熟悉的气机越发庞大,激地他浑身汗毛炸起。

  老者猛地回过身来,道:

  “不能再等了,少主,必须马上离开。”

  “那雷部宗师也来了。”

  言罢似乎知道言语难以劝说对方,已经趋身上前,身形幻化,瞬间出现在了少主身旁,蒲扇般手掌张开,一下抓在了后者肩膀上,瞬间已经勾勒气机,便要冲出去,这里有一整条街道在,数十户人家,刑部未能彻底包围,便还有冲出去的机会。

  琴音在这个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有一道声音平静道:“无心之计策,端正平实,堂皇王者之师,仿佛坚壁压下,寻常将帅,求以一破十,无心则是以一对一,若要破去,除非掌握力量远比他大,否则几乎无法击破他。”

  老者心中烦躁,他对眼前之人绝无半点好感,冷声道:

  “你能够破掉么?!”

  “不能。”

  “我已说了,无心所作的是要将敌我双方拉至同一战场,然后以最直接的方式将对方正面击溃,若你能以一敌多,自然可以击败他,但是你能够击败那名雷道宗师吗?”

  老者冷哼一声,转而看向身旁之人,道:

  “少主,今日即便被你埋怨,我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必须要将你带出去。”

  便在此时,那位先生复又平静开口。

  “但是,这一计,全赖于无心调控,破不了他的计策,只需将无心此人压制即可。”

  “他心境冷漠,别无所好,却唯独有一点,乃致命之伤。”

  一老一少神色同时微变。

  便在此时,长街之上。

  空中传来一声冷哼,与此同时,便是浩浩荡荡的威压,积众多刑部武卒气机而成的狴犴竟然呜咽一声,停在了虚空,身躯仿佛水波一般,浮现出道道涟漪。

  作为支撑处的无心,连带着赋予其雷道气机的王安风,同时感觉到了一股强横的压制力,落在了他二人肩膀上。

  王安风身子一晃,双足下陷,与此同时,曾经杀戮宗师的煞气自发浮现,仿佛蛟龙破水,欲要反噬而上,却因缺少灵韵支撑,未能如愿,只在王安风身周盘旋缠绕。

  无心面色煞白,瞳孔中闪过一丝冷冷的寒意,张嘴开口,声音沙哑如烟:

  “动手。”

  刑部武卒瞬间向前,煞气涌动,可转眼那气机便不管不顾,压制下来,带着庞然浩大之气,以及不加掩饰的愤怒。

  “谁敢动手?!”

  “你们,好大的胆子!”

  ……

  院落当中,在那一老一少面前,那位先生低垂眉目,缓和道:

  “无心他虽有任侠之心,但是毕竟是官员,而且是京官。”

  “大秦当年为了镇压各处,采用柱国之制,而今二十余年,后患已显,无心此举,已经是犯了京官和柱国之间不可说的忌讳。”

  “真正的大忌讳。”

  ……

  据此不过数百米之外,一人裹挟风雷而下,立在了无心二人上空。

  而在梁州牧府邸之前,一名和善爱笑的青年叉手半跪在了富贵女子前,额头低垂,恭敬道:

  “启禀夫人”

  “章小余不负重任,已将州牧大人的信笺,送往柱国。”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大不大,打不打?

  无心承受着那一股压迫力,面色微白,喉头一股甜腥气浮现,咬牙支撑,叉手行礼,道:

  “刑部无心见过柱国。”

  “吾等正将捉拿帝国甲等重犯两人,还请柱国勿要阻拦。”

  虚空三尺之上立着一人,模样豪武,已经年纪不小,气魄却尤胜于年轻人,双眼怒睁,闻言突哈哈大笑道:

  “好一个刑部无心,好一个刑部办案,若我阻你,是不是要给我扣上一个包庇重犯,私通敌国的大帽子?!”

  无心沉声道:“下官不敢。”

  “好一个不敢!”

  柱国依然怒极,抬手一指下方,身穿梁州城武库装备的刑部武卒,斥道:“那你且告知老夫,你身为区区从六品刑部捕头,谁给你的权利,废去梁州城从四品长官之位置?!”

  “又是谁人给你的资格,将此事压制,不予上报?”

  “谁给你的胆量,敢于以一己之力,摄州城一级官衙事务于一身?!”

  “你欲反耶?!”

  无心沉默,道:“奉命办案,顾不得其他。”

  “无心此举,全然只为捉拿案犯。”

  立足虚空的魁梧老者怒道:“捉拿案犯,是你刑部之事情,老夫不管,但是你以区区一介从六品巡捕之位,竟然敢夺取一城之权,压下不报,老夫便要唯此事拿你!”

  “若今日不管你,今日是你无心,明日便会有另外一人如此行事,谁人能止?!”

  “百官各行其事,互不干涉,以防权柄操之于一人之手,乃我大秦立国之根本乃法,你枉顾朝堂法规,所造成的恶果,岂是两名案犯的脑袋所能弥补的么?!”

  “前朝锦貂郎压制百官,仗权肆虐,欺上瞒下之事尚未过去多久,你便要重开了这个头?今日我便拿了你,以正典律!!”

  他此时候一腔怒火,已经打定了主意,纵然无心果真是为了捉拿什么刑部案犯,他也要将这大胆妄为之人压下。

  大秦疆域之大,前所未有,唯独百官互不干涉,各依其法,方才能维持天下明,若是刑部人人如此,动辄便调用各地权柄,那不出十年,整个大秦都会变得一团乱,各地官员战栗不止而刑部专权。

  如此恶果,哪怕只是苗头,在他眼中重要程度也比什么甲等案犯更为重要,后者所祸乱者不过一郡一县,前者当真遗祸无穷,牵连百世。

  除此之外,还有一原因,却亦同样重要。

  无心闻言神色微变,知道这必是有人吹了耳边风,正欲上前辩驳,那位老者已经随手一挥,冷然道:“还认我这个仙平郡柱国的,今日权且收手。”

  刑部众武卒面色变了变,左右对视,先是沉默不言,然后不知从那一处的武卒开始,慢慢后撤,收齐兵器,登时便仿佛拉开某种机关,武卒们原本已经开始合围的包围圈开始后撤。

  他们心中或有些微不甘,或有许多不忿,但是开口的毕竟是一郡之柱国,积威已久,而且这十多年来,这位曾在沙场之上浴血奋战的柱国,委实曾经解决过许多仙平郡的难题,颇得民众属下尊敬之心。

  无心虽然作风凌厉,得众人所敬,但是毕竟时日不长,和柱国的影响力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原本天罗地网之势几乎一瞬即破。

  自内而破。

  无心面容依旧冰冷沉静,右手手掌无意识攥紧,已有两名武卒上前,垂首不敢看他,左手那位低声道:

  “大人,命令如此,我等,我等也没有办法……”

  无心一言不发,张开右手,任由两人将自己的长剑以及机关弩卸去,旁边铁麟也是一般无二的模样。

  两名名捕,虽权柄颇大,但是毕竟只是从六品官员,听刑部直属,而柱国却不受三省六部管辖,直接对秦皇负责。

  原本萦绕着的肃杀消失不见,仿佛从未曾出现过。

  一片落寞低沉的死寂当中,王安风突然装似漫不经心,往前走出一步,此时众人皆往后退,唯独他一人往前,便如同逆潮而上,极为显眼。

  上空老者浓眉皱起,显是心中已经多有不满,他的好友本就在中秋酒会上殒命,而今刑部又出现了这种大篓子,心情已有暴怒趋势,全然靠着意志压制而已,冷然道:

  “下方何人?”

  “为何不遵从命令?”

  王安风神色平淡,抬眸看着柱国,宗师,仿佛平视,道:

  “你是你的官,我走我的路。”

  “堂堂大秦,容不得一个百姓走路的么?”

  他这话说的极不客气,绵里藏针,上空老者心中压抑的沉闷和怒气登时间如同被扔进去一大簇火苗,一下点燃爆炸,刚猛浩大的气魄重重压下,整个街道都在瞬间微微下沉。

  这庞大到足够轻易将一座小城压倒的气魄瞬间收束,直接落在了下首青年身上,原本随风微动的衣摆一下重重垂落,仿佛沉铁。

  当年这老者尚且只是四十岁时候,曾经凭借这一招,以一人之力,阻拦数千骑兵,难得存进,鏖战一日夜时间,方才脱身,靠近着无不人马俱碎而亡,天下称之为‘铁壁’。

  而今年迈,气力不足,灵韵则越加醇厚,重现这一招式,未能丝毫不减,更能将压力全部落在了王安风肩膀上,除去刚刚开始,使得整个山越坊下沉一寸之外,并未波及他人,这等控制能力,远比当年他创出赫赫声名时候,更为令人恐惧。

  老者的呼吸略有急促,却是怒气已然压制不住,却还记得下面的乃是大秦子民,没有将威势全部爆发出来,正自心中叹息自嘲,打算收手的时候,王安风再度慢慢往前走出一步。

  老者神色微变。

  王安风走出这一步之后,紧接着又走出了第二步,压力越来越大,他却似乎越走越顺,衣衫之下的皮肤,已经化作了淡金之色。

  佛说力士移山经,圆慈用这招式,力能抗山而走,王安风虽远远比不上这位疑似已经证得武道大宗师,禅宗菩萨果的师父,施展出这一门佛门秘术来,气力之上,也不逊任何高手。

  此时众目睽睽之下,那位柱国身周气势浩荡,滚滚落下,纵是旁人,也能够感受到那种近乎于令人呼吸停滞的压迫感,可偏生那个正当其冲的青年表现得浑不在意,神色浅淡,踱步而走。

  王安风速度因为运起秘术而快不起来,在其余人眼中,则是年轻气盛,仗着武艺高超,偏生故意给那位柱国难堪,一时间这条街道越发寂静,众人不由得屏住呼吸,视线都落在了王安风身上,心中止不住感叹。

  又是觉得这青年着实胆子够大,不要命了一般,又是钦佩其武功高超,胆识过人,偶有知道他和无心铁麟二人关系的,则是隐隐已经猜到了他要做些什么,眸中泛起异色。

  那柱国都为之微怔,直至过去数个弹指,方才反应过来。

  委实是当年厮杀之后,位高权重,哪怕皇室勋贵,见到他面无不是恭恭敬敬,执晚辈之礼,自那之后活了二十余年,从未曾见到过如此胆大妄为之人。

  当下原本压制的怒意升腾,嘿然冷笑,道一声好本事。

  先前克制住的气势瞬间便如同决堤之水一般,汹涌而下,自其身周,强大的力量带着气势对冲,形成了大团大团肉眼可见的纯白色气浪,旋即那力量较之先前何止庞大了一倍。

  青石铺就的地面以下就浮现裂纹,空气中落叶尘土开始下压,方才过去了不过数个弹指时间,墙壁便被一道道裂纹攀爬而上,从其中嗤嗤滑落下粉尘。

  以这老者此时威势实力,若是开战,只消站在了城池中央,放开气势,过不得几炷香时间,整座城池便要登时破碎,化作土灰,何谓宗师,只这一点之中,便能展现得淋漓尽致。

  王安风此时正才抬起脚来,竭力稳住,方才没有让自己右足重重踩踏地面,少林金钟罩,连带着运转的佛说力士移山经,已然到了此刻极限。

  若是此时掀开他衣服,可以看到肌肤尽数灿然如金,照之耀目,不能直视,如果现在他支撑不住,卸去这两门武功,即便是以他的气血雄浑,也要当场内脏破裂,一下重伤。

  正当他心中暗自叫苦,觉得这力道越来越大,非得要要调用背后神兵气机的时候,那种巨大的压迫感突然消失不见,旋即反应过来。

  并非是这压迫消失,而是另有一道庞大气机闯入,将其灵韵撞得七零八落,施加在他身上的力道瞬间减去七八成,两相对比之下,这才感觉似乎没有了压迫一样。

  因为刚刚抵抗带来的惯性,王安风甚至还往前趋出数步,方才稳住,幸得他此时已拐入一处暗巷当中,否则定要出个小丑,旋即起身,缓和气息,转头看去,神色略微沉凝下来——

  是谁?!

  竟能凭借气机将一位宗师柱国的得意招式破去,纵然后者此时也没有用出真本事,但是如何能断定来人已经真正用了手段?!

  这等武功气机,委实已不可思议至极。

  众多刑部武卒自然难以察觉到这种气机山变化,却在此事,自山越坊街道的另一头,武卒重重遮掩背后,突得慢悠悠传出一道苍老声音,道:

  “好臭好臭,谁在放屁,当真是又臭有响,俗话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这又臭又响,不知是哪一个臭家伙放出这么别致一个臭屁来,别致别致,厉害厉害。”

  半空柱国身周,方才那白色气浪仍旧未曾散去,且随其气机涌动,不断出现,众人脑海当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了一个极为不雅和不敬的念头来,旋即又连忙垂头,将这念头压下。

  柱国面容不变,却只冷哼一声,道:

  “何方宵小?!藏头露尾,还不给我滚出来?!”

  街道那头突得又有一个银铃般嗓音笑道:

  “老爷子,人家喊你是宵小呢,好生威风……”

  那苍老声音笑道:

  “毕竟是柱国,国之柱石啊,哪里看得上我们这些弓啊,犬啊的,看不起也是应当的。”

  无心主动朝着一侧退了一步,众多武卒方才后知后觉,连连后退,让出一条通道来,让那面容沉下来的柱国和那一老一少对面儿碰上了。

  只见黝黑黝黑的街道深处,慢慢走出了一位颇有三分豪侠磊落气魄的老者来,举止似有粗蛮无礼,更多却是潇洒豪迈,旁边一个年轻少女,长发以金红环束成马尾,眉眼大气,正笑吟吟问道:

  “柱国,是很大的官儿么?!”

  老者抬手灌一口酒,一双眸子抬起,冷电飞霜也似,看着上空中面色同样沉凝下来的柱国,笑了笑,道:

  “大不大不知道。”

  “打不打,倒是值得问一问。”

  第一百一十五章 笼中之鸟,可能高飞?

  那柱国当年也曾经是沙场上呼啸一方的猛将级人物,立下战功赫赫,更不知多少次死里逃生,否则也成不了这柱国身份。

  胆量气度,自然都有,看到那老者之后,虽然心中微惊,面容气度仍旧不变,一双眼睛自后者身上扫过,口中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离将军,二十余年不见,你这气机越养越厚,反倒是一身雷劲,却没有甚么长进了。”

  离弃道灌一口酒,也不提自己一身雷劲驻足不前的原因,只洒然笑道:

  “你还记得我。”

  “那便好,雷劲没什么所谓,不用雷劲,也能叫你认得什么叫做颜色。”

  “怎得,要试试么?!”

  言罢瞳中一抹雷光闪过,旋即便是气机凝重。

  柱国神色微凝,只道是眼前老者乃是为了无心而来,却绝无半点动手念头,将双手收起,转口道:

  “我记得你当年和刑部总捕互相看不对眼,而今竟和刑部中的人搅和在了一起?难不成那匹狼这二十年间竟然寻过你?”

  他所说的狼乃是指得大秦刑部总捕头,常年盘踞天京城刑部,若非是真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案子,否则轻易已不出京城,同时也是三省六部中数得上的好手,惯常于万里追踪。

  称之以犬多有不敬,其年少时犹自有人以鹰犬称呼,待得年岁渐长,身份一年高过一年,便也无人敢,也无人有资格这样称呼,就算是看其不顺眼,也只以垂尾狼来称呼。

  离弃道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

  “那匹狗?!嘿,若是让我见到他,非得当场打上一架,打断他的狗腿再说,又怎么会为了他手下的狼崽子过来?!”

  柱国浓眉皱起,心中越发不解。

  周围刑部众人听到这位模样颇为不羁的老者对于自己老长官言语多有不屑,却也不敢生怒,无他,只看此时柱国待这位老者的态度便知。

  这老者言语挑衅,语带不屑,若是脾气暴些的,早已经上前相杀,可方才已经怒极,且以刚直易怒闻名的柱国,却不曾有半点动手的打算,连那浑厚气机都尽数收回。

  言语虽然不肯落入下风,但是态度上似乎将这位老者放的位置比自己还高些,只这一点,便要叫他们心惊胆战了。

  有些耳目灵通的,已自心中暗自思索,大秦那些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当中,可有哪一位姓离的,能有这般的本事身份,压得一位本正当盛怒时候的柱国不得不克制自己的脾气,却想破脑皮,也不曾想到。

  二十年时间很短,于天下江湖不过一瞬之间。

  二十年时间也足够长,足够将曾经辉煌过的历史淹没在灰尘当中,不复当年豪情,尤其是无论掌权者,还是失败者,都希望这些东西不要被太多人知道的时候,便更是如此。

  历史远比铁器更容易生锈。

  而在外面紧张局势稍微和缓时候,王安风已经趋步往前,旁人认不得离弃道声音,他又如何会认不得了,心中好奇离伯如何会来,后又听得了薛琴霜声音,心头更是疑惑。

  有心转身出去询问一二,却又记得自己过来的目的,没有回返,反倒是趁着这个机会,往这街道更深处走去。

  一双黑色瞳孔当中泛着细碎涟漪,与此同时,已经将自身感放到了最大的程度,方圆数十米之内,便有任何风吹草动也瞒不住他。

  如此往前行了数百步,王安风神色突然微变,背后毛发耸立,察觉到了一丝虽然微弱,却又极为强横的悍勇煞气,心神变化,动作却仍旧不变,仿佛不曾发现有丝毫的异样,只是低头道:

  “奇怪了,难道说无心的推测是错的么?”

  “若是这样,反倒平白恶了那位柱国,反倒……”

  说着突然迈步朝后跨出两步,这一下急转内力气机,更是用上了神偷门内不外传的轻功绝学,身形如同箭矢一样突然后掠数丈,猝然而发,更无半点的征兆。

  与此同时,右手手肘朝后轻磕,撞在墙上,径直将这墙给撞出一个通道来。

  墙后正有两人守备,一者带白面具,乃是个手长腿长的汉子,一者则带着狰狞黑色鬼面,是个不下三四百斤的肥汉子。

  王安风撞破墙壁之后,正站着那戴似笑非笑白面具的男子,他感知气机,猝然动手,不从这两人主要戒备的大门进去,反倒是直接破墙而入,打了这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破墙之时,手肘便一下撞击在那大汉胸腹大穴处,直接点住其气血运行。

  右手旋即便以手肘为支点转动,再一动念的时间当中,已经连连点他数次大穴,一条大汉,登时便肢体僵硬,难得动弹,如同一下化作了个木偶石雕一般。

  而此时那肥硕汉子兀自不曾完全反应过来,全赖王安风速度迅猛,而前者又修行得外门功夫,以吃喝为上,练出了一层又一层能够卸去蛮横力道的肥肉,身大力猛,唯独脑子不大灵活,反应稍慢。

  等他终于反应过来,抽出兵器的时候,王安风已经一掌搭在了白面汉子肩上,腾身跃起,右手一挥,手中木剑不动气机,连鞘砸出。

  那黑大肥汉见状这是要硬碰硬地拼力气,心中更喜,他因天赋异禀,外加所修功法的影响,着实不擅长对付那些擅长精妙变化技巧的武者,王安风要和他硬碰硬,反倒是求之不得。

  当下口中低吼出声,双手抓着了一只硕大倒钩狼牙棒,奋力挺起了全身气力,朝着前面这瘦小青年劈砸下去,恶风阵阵。

  以其气力,纵然前面是一座小山,也是要砸出一道从山顶直通向山脚处的裂缝的,何况于是这一个一看便是瘦弱得厉害的家伙?

  当下仿佛已经看着了这人脑壳儿被敲烂掉,白的红的溅一地的模样,心中暴虐之意横生,复又低吼,双臂上仿佛又生出了千百般气力,让这一下强猛的砸落更是狠辣。

  王安风不动声色,抬手只得一下,剑鞘便挡住了那硕大以极的狼牙棒,那肥大汉子面上狰狞神色一变,只觉得自己仿佛用兵器砸在了铁石上面,一股力道震得手上经脉刺痛发麻,忍不住低低叫出声来。

  可他无论如何算是身经百战之辈,知道越是这个时候,便越不能够放松,怒吼一声,气机内力一齐运起,强行以腰部为轴,将那狼牙棒轮砸出去。

  气浪涌动,西侧那一处厢房直接被一股气机砸成废墟,而这只不过是余波,可见若论膂力刚猛强横,此人着实已算是难得的好手,谁人要真的吃下了这一招横砸,便是不死,也要筋骨断绝才是。

  这一招下去,那肥大汉子亦是喘息不止,方才微松口气,便是神色一凝,看到了王安风竟然仍旧好好站在了原地,竟似半点都不曾动过,而以自己兵器长度,方才分明应该已经砸在了这人脑壳上才是。

  难不成见了鬼么?

  肥汉乃是域外胡人出身,不通教化,心中敬畏鬼神之念依旧存在,心念至此,眼中不由得浮现一丝惊惶迟疑,却不知道王安风身法之快,实则已经远在他自己之上。

  方才狼牙棒纯粹以血勇蛮力催动,非但气力极猛,更是带着了极为恐怖的速度,王安风却能在瞬间后退,复又上前,眼力不够之人,只能看到他身子晃动一下,便如虚影一般,无视了轮砸出去的狼牙棒。

  只在这大汉心神慌乱,气力低迷的一瞬,王安风已迈出左足,稳稳踩在了狼牙棒上,旋即复又迈出右脚,那大汉吃这一惊,旋即知道自己兵器受制,这是吃饭的家伙,如何能落入他人手中?

  当下顾不得什么鬼神之说,怒而低吼,竭尽气力,双手双臂上,青筋鼓起,就要将这狼牙棒再度挥出,可这平时足能扛着一座假山行走锻炼的大汉,手中这八百斤狼牙棒竟然一下都动弹不下。

  任凭他口中低吼不绝,狼牙棒仍旧以极为稳定的速度慢慢往下沉,等到王安风迈出第五步的时候,重重一声,直接砸在地上,仿佛是终于支撑不住了一般,那肥大汉子低吼一声,松开双手,踉踉跄跄往后退却。

  那狼牙棒砸在地上,轰的一声,直接深深没入青石地板当中,而王安风则已足踏虚空,趁着对方气机迟滞的瞬间,右脚斜踢而出,直指对方脖颈。

  右脚才出,左脚已经紧跟着击出,身形腾空,乃是鸳鸯连环脚的手法,是神偷门武功,只是两下,重重砸在了那肥大汉子的脖颈左右粗大动脉上。

  那汉子身材高大肥胖,吃这一下,更是受不住,只觉得自己两眼一黑,登时扑倒在地,复又被王安风随手点住了背后穴道,整个人便如冬眠黑熊一般,趴在地上,哪怕动上一下,也不过只是奢望。

  这两人武功都算是好手,若单纯论及功体,实则和王安风不相上下,更比铁麟稍强,但是一着不慎,被王安风占据先机之后,便落了个两两落败的下场,虽交手许多次,实则只是过去极短时间。

  王安风轻轻落下地来,右手将剑抽出,呼吸之间,方才所耗去的内力依然恢复了十之七八,常人绝无这般持久战力,也就是他一直以神偷门药浴锻身,又曾吃过三千年龙血参,种种机缘之下,才有了这种能耐。

  当下一直等到气机缓和恢复,方才慢慢上前,极为慎重。

  方才进来,王安风只是看到那两个高手脸上面具,心中就知晓了七八成事情,明白无心追查的那两名凶犯,果然是藏在这里,当下手中虽然持剑,但是心中实则是越发警惕。

  按剑向前,方才走出数步去,便听得了天上呼啸声音响起,两前一后,三道声音响起,只短短时间,他身后便又多出三人,一个是那积威甚重的柱国,另外两人却是赶来的离弃道,薛琴霜两人。

  却是方才在外,他们两人听到了王安风和那两名武者交手的动静,心下吃惊,方才赶来查看,而那柱国自然不肯让他们如此自在离开,便即追了上来,而今看到倒伏地面的两名五品武者,神色亦是凝重。

  “这是……”

  王安风见得自己这边多出了两名宗师,心中微松,旋即意识到一点,神色一变,口中低喊道:

  “不好!”

  言语声中,趋步冲出,顾不得其他,一下将木门推开,放眼可见,烛光依然,茶香未散,隐隐似乎还能听到琴音残存,却已经空无一人。

  王安风紧走两步,俯身下去,手掌在地上华贵绣毯上拂过,触手粘湿,却是鲜血,处于将干未干之际。

  只在脑子里想了一下,便知道这屋子里的人必然离开不久,而且极有可能,就是趁着柱国到来,将刑部众人撤回的那时候。

  即便王安风这般心性的人,也在此时感觉一股懊恼升起,右拳握紧,一下砸在了地面的绣毯上面,发出一声闷响。

  这毯子极华贵,有西域风采,王安风却不知为何隐隐有些熟悉。

  当下心有焦急挫败,不及细想,复又重重吐息,将这些负面的心绪压下,知道不能再如此下去,对方虽逃,也定然逃不远去,此刻若是去追,或者还能够找得到一些蛛丝马迹。

  心念至此,当下便豁然站起身来,看向屋子内部。

  第一百一十六章 真相(上)

  这一处院落虽然处于山越坊中,但是内部装饰华贵,半点不逊色于其余坊市中的富户豪商,甚至于隐隐有所超过。

  王安风大步往前,将这间几进的屋子翻找了一遍,从后院中找到一处暗门,却已经被人以机关摧毁,当看到连痕迹都尽数都被毁去时,王安风神色便是微微一沉。

  离弃道看了看前面被破坏的机关暗道,挑了挑白眉,诧异道:

  “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只是被薛琴霜找来当做救兵,只知道王安风似乎卷入了什么麻烦,可现在看来,这麻烦比起他们想的还要更复杂些,而那位柱国看着眼前一幕,心中则是一沉,知晓无心可能果真是为了抓人。

  王安风沉默了下,回身将事情跟离弃道以及薛琴霜两人说了,也只大略讲了讲,但凡事关少林寺和自己计划的,一概略过不提,但是大致经过不变。

  离弃道听完之后先是面露诧异,旋即浮现幸灾乐祸之色,斜眼看向默不作声的柱国,道:

  “胡人高手,嘿,看来是域外江湖那个叫什么群星阁的玩意儿了,你说说,他们两人是不是得要承你的情?”

  “要不是你这位大秦柱国,那叫无心的小狼崽就差不多收网了,哪里能给他们趁机逃窜的时候?哎你说说,你这身子里是不是留着域外胡人的血?怎么尽做这些不是人干的活计?”

  柱国神色不变,漠然道:“老夫不管他是不是要抓什么重犯,但是,他在梁州城中,坏了梁州城的法规,那么老夫便有资格替京城里面的那匹狼好好教训一下他!”

  言罢看到离弃道面露讥诮之色,复又道:

  “此事我自会上表陛下,离将军你致仕已久,官场上的事情,还是少说的好。”

  离弃道冷笑,却果然不言,他对眼前老者虽然没什么好感,于刑部更是懒得搭理,此次出来,只为王安风而已,若非是因为外面那狼崽子和王安风相识,他连话都懒得提,当下里乐得省劲看戏,喝一口酒,慢悠悠道:

  “那是最好,老头子我好看戏。”

  “狗咬狗一嘴毛,离了天京城,少见这种戏码了。”

  柱国眉宇间浮现怒气,身上气机一阵浮动,似乎打算动手,可瞥见离弃道苍颜白发,却终究只是重重一拂袖子,冷哼一声,侧过身子,索性不去看他,倒叫离弃道好生失望,砸了咂嘴,转而看向王安风。

  后者此时眉头紧锁,心中念头,百般杂乱。

  薛琴霜一双眼睛四下看了看,却轻咦了一声,走到了那暗门处,拂袖一弹,扫开几块碎石,自石块当中捡起了一物,拂去灰尘,转身走到王安风身边,将手中东西递过,道:

  “安风你且看看这个……”

  “什么?”

  王安风按下心中杂念,抬眼去看,看到少女手中托着一块莹莹玉佩,晶莹剔透,上面绘制着一只奇形怪状之兽,似鸟飞鸟,如走兽却有翼,颇为奇特,不由得便微微一怔。

  薛琴霜道:“这是方才在那机关下面找到的,想来是你一进来便直直往机关那里奔去,情急之下,反倒忽略了这东西。”

  言罢将这东西放入王安风手心,此物入手之后,一片温凉,显然质地极佳,并非寻常仆役所有,王安风转头看向那边的机关暗道,心中暗道:

  “莫非是那两人走得急了,是以将这东西落下,又因为机关崩塌,将这东西掩埋,所以无暇来取?!”

  手中摩挲玉佩,伴随周围月光,其中异兽也有种种变化,越发可见不是凡物,心中虽然有些疑虑,但是这已经是此时除去那两个昏迷之人以外,唯一遗留下来的线索。

  而那两人恐怕一时半会绝不会开口,纵然开口,也定然是已经预料到自家主子已经到了安全地方之后的事情了,并无什么大用,这样一想,手中这玉佩,反倒是最为至关重要的线索。

  心念至此,不由得将这玉佩抓紧了些,更不可能交给那位柱国。

  因为这地方一时之间已经找不到什么线索,众人也只得退了出来,王安风本来打算去和无心说说发现,可是那位柱国一出来便将无心穴道点住。

  无心武功虽然不差,但是如何能够和柱国这一级的老一辈相提并论,当下周身穴道被制,受制于人,只来得及看了王安风一眼,嘴唇开合两下,便被带走。

  此地则被刑部众人看守,自有经验丰富的老捕头亲自进去勘察,寻找那些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

  那位柱国一直表现得极为沉静,只是临走时候速度颇快,离弃道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骂了两声,柱国却一直不曾回头,反倒将速度提高了数成,径直离去。

  离弃道骂了个痛快,回过头来,看向王安风,轻咳两声,道:“风儿,而今你要如何去做?”

  王安风将怀中玉佩取出,轻轻摩挲,道:

  “只能找人看看能不能辨别出这东西的来历了。”

  “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好办法。”

  离弃道点了点头,道:“不错,你能想到这一点,算是没有白走了江湖,这东西老夫虽然有些印象,但是记不大深了,只记得年轻时候曾经见到过,应当确是域外之物。”

  “不过看这模样,这东西在梁州城可算是罕见了,城中的寻常玉器当铺之流,恐怕也没有办法认出这东西的来历,你可有什么法子么?”

  王安风沉吟一二,道:

  “我的确是有个去处……”

  离弃道眯了眯眼睛,道:“可要帮手?”

  王安风摇了摇头,道:“暂时不用麻烦离伯你了,只这件事情的话,我一人足矣。”

  离弃道哈哈大笑,道:“有这底气那便好,若是遇到什么事情,你便大叫一声,离伯来帮你,就是那柱国也不必害怕,当年又不是没有打过,过得二十多年,见了他也着实手痒痒。”

  “走罢,薛丫头,你弄来的那坛子酒不差,走走走,陪离伯再去喝上一会儿。”

  薛琴霜脆声应了一下,旋即看了眼王安风,道:

  “勿要莽撞。”

  王安风面容浮现一丝微笑,点了点头,看着离弃道和薛琴霜两人也离开之后,方才收回视线,此时天气已经有了一丝丝寒意,抬眼去看的话,东方已浮现鱼肚白色。

  一夜忙乱,竟然已经快要日出天明,勤快些的百姓应当已经转醒过来,收拾洗漱,准备今日操劳。

  王安风张口呵出一口白气,收拾精神,转身施展身法,快步奔出,直朝着安在坊的方向掠去——他在梁州城中哪还有什么相识的人,唯一能够用得到的力量,也只是那位被他叨扰了两次的瞎子老吴。

  当下也顾不得先前所说上一次就是最后一次的话,以极快速度掠出,因为此时街上没人,王安风得以能够发挥出最大的轻功水准,不片刻时间,就已经到了瞎子老吴所在的那条肮脏小巷。

  旋即变换容貌,重新化作先前所用的冷峻刀客,然后快步往前,那道暗门仍旧紧紧关着,王安风伸手去推,却根本推之不动,复又拍了拍门,也无人应答。

  此时天色渐亮,他心中担忧,轻声道了一声得罪,手腕发劲,直接将这门强行推开,才刚刚走下去,便察觉到不对劲——

  太过安静了。

  往日里混杂着叫骂声,脚步声,骰子转动声音的各种嘈杂声音消失得干干净净,更为诡异之处,一股浓郁到了极限的血腥味道冲天而起,直直往他的鼻子里面钻进来。

  王安风两步跨入其中,神色大变,放眼所见一个个赌坊老鼠,全部都已经给人杀了性命,或者趴在桌上,或者横倒在地,尽数都是喉咙处被刺穿,伤口极细小,王安风认得这种兵器。

  西域细剑。

  “这……铁麟?!不,不对,是那群星阁?!”

  “可他们怎么会知道这里?”

  王安风神色变了数变,往瞎子老吴所在的暗门处走去,神色却突然一凝,视线垂落一旁,那里仰面死去的赌坊管事宋老六。

  他和王安风打过几次交道,深得瞎子老吴信任,在这赌坊当中,堪称只在一人之下。

  可这位管事此时的死状却极凄惨。

  双手捂着喉咙仰面倒地,鲜血流下,面容之上,几无恐惧,只是不敢置信,仿佛根本不敢相信对方会对自己出手,而对方出手的速度,根本来不得感觉恐惧,就已经殒命,可以说是极为‘慈悲’的一种杀人手段。

  不需感觉痛苦,只是一瞬便死。

  王安风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了他身下的绣毯上,呼吸都不自觉有些许急促,缓缓伏身,抬手摸在绣毯上,颇为厚实,其上绘制人形,不合大秦民俗,乃是域外之物。

  几乎和今日所见另外一张一模一样。

  王安风的心跳不自觉加速。

  他终于明白夜间在那屋子里看到染血绣毯时感觉到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

  他早该明白。

  明明第二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发现了瞎子老吴的赌坊当中,多有域外之物的,他在方才竟然想不起来!

  如此说来,他竟一直都在和对方的手下联系么?!

  王安风心中升起这样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他自然不敢相信,这里可是本地的青皮带他过来,这样一个在梁州城中活跃了数十年的老梁州,竟然是域外的棋子?!那岂不是在仙平郡大半未入秦国的时候,就已经埋下来的么?!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他当下心中震动,念头变化,实非言语能够形容得出来。

  王安风在这种冲击之下一直呆了数息,方才记起此行目的,不及细想,猛地起身,右拳旋即捣出,劲气交错连环,将那厚重的机关门直接砸得支离破碎,旋即猛地冲入其中。

  身上气机鼓荡,随时防备着对方的暗算。

  在一连劈裂了数根机关暗箭之后,方才落入其内暗室当中,这地方远比他想象中的更为奢华,与其说是老鼠的暗洞,不如说是一方富贵员外的宅邸。

  处处可见用心之处,奢靡享受之物,应有尽有,正对门口摆着一张价值千金的紫檀木雕花扶手椅,椅上坐着一位高大老者,面容白皙威严,双眼怒睁,似乎不忿,右手握着一柄西域细剑,其上染血。

  显然方才杀人者,便是这位老者。

  可同时,他的脖子上也已经有了一道剑痕,已是自绝性命,这暗室当中封闭不透气,血腥气浓烈甚至超过了外面。

  王安风几乎可以预想出,这位老者将门外之人尽数杀尽之后,进来机关门中自尽的模样,几乎不需要什么证据,他已经确信了眼前这个身材高大,双目清明的老者便是瞎子老吴。

  瞎子老吴不瞎,所以能写得了信。

  可见到这老瞎子,王安风心中震怒之余,更浮现出许多的不解来,尤其一个,如果这人便是暗子的话,他为何会老老实实把那一份名录交给自己?!

  若是没有瞎子老吴的名录,根本找不到那人,也无法确认山越坊这个位置。

  而且,王安风给出的要求是要找一个家有老母的赌徒,瞎子老吴却给出了一个孤身隐姓埋名的人,此时回想,恐怕他在事先就已经知道这个人就是刑部和王安风要找的目标。

  甚或可以推测出,这个人都有可能就是瞎子老吴亲自为域外群星阁找到,如此才能解释,为什么那两个域外凶人才来到梁州城内,不过数日光景,便能在城中近百万人口当中,如此准确找到一个最合适的下手目标。

  但是这反而更有疑问,这样一个能在梁州城中隐姓埋名了起码四十余年的暗子,竟然选择在为主效力之后,转而将重要线索提供给了刑部,帮助了王安风两人。

  这看似是打算背叛原主,可若是这瞎子打算‘弃暗投明’,便应当在此事之后,直截了当前往刑部去,可是他却回到了自己的暗室当中,将所有属下杀死之后自尽于此。

  这处处矛盾,前后不一,极为明显,中间定然是出现了什么问题,遇到什么事情,才会出现这样于逻辑不合的情况。

  王安风按下略微浮动的心绪,仔细观察了这间屋子,发现了瞎子老吴身旁桌上放着一张信笺,想来是其和域外势力群星阁联络所用,右手抬起,以气劲将这信笺摄取到手上来,旋即将信封拆开,抬眸横扫,神色骤变。

  第一页上有两行字。

  “王安风亲启。”

  “东方家凝心,敬上。”

  第一百一十七章 真相(下)

  当那四个大字出现的时候,王安风心中仿佛一道雷霆劈落下来,阴影黑暗处豁然开朗,先前一个个疑惑,瞬间明悟,联系在了一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何那位柱国出现的时机如此巧妙?

  为何瞎子老吴会直接提供给王安风等人目标的名录?

  为何这位潜伏了四十余年的暗子,会突然出现暴露,并且自杀……

  种种问题,瞬间明了,先前若纯粹以巧合来说明,自然是充满怪异。

  但若是中间加上一位擅长星象堪舆,计谋人心,未来江湖上四大世家之一的掌门人插手的话,一切便都有了可以解释的余地。

  她在一开始的时候,便利用东方熙明,将自己给‘替换’了出去,与此同时,却又给了王安风等人一个错误的误导。

  这一误导极为简单,却连离弃道这样的老江湖一时都未能看破——

  她来此,只是为了利用东方熙明挡灾而已。

  因为先前行为所造成的这个误导,所有人主要都只是在防备东方凝心再度朝东方熙明动手,对于她其他目的的关注不自觉便下降许多。

  加上之后徐嗣兴以及群星阁两方的事情连番来袭,而东方凝心一直不曾表现出什么异动,众人注意力更是分散,在数日之内,几乎将这位东方一脉当代最为杰出的传人直接忘掉。

  这可是东方家下一代家主,整个江湖中最擅机谋异术的一脉,他们竟然直接将此人忽略了……

  王安风心中霍然而惊。

  前几日自己等人几乎全部都没有记起这位东方家少主,或者即便想起,也不在意,难不成也是某种异术的作用么?

  心念至此,不由得升起许多戒备,看了看手中信笺,却还是继续阅读下去,这信封中有三页信笺,第一页只得那两句话而已,第二页写的东西也不多,王安风视线横扫,将其上内容缓缓念出:

  “此事颇有内情,望君勿轻易定论。”

  “你我虽然素未蒙面,但血脉同源,凝心自然不会害你,便有一物相送,以表此心。”

  王安风眉头皱起,这位继承了东方凝心之名的女子果然早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敌在暗,我在明,有心无心之下,这次竟然被她给利用了一番。

  她说此事另有隐情,指的是熙明事情,还是说梁州城这数日当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了铸剑谷和群星阁么?

  心念转动,王安风旋即翻过这一页信笺,打开了第三页,和前两页信笺不同,第三页信笺纸张已经略微泛黄,似乎已经历了许多时间,只是保存得好,方才没有毁去。

  除此之外,其上字迹也和前面两张信笺不同,前两张信笺上,字迹虽然秀丽,笔锋却锋锐,而这一张信上字迹却极尽柔和婉转,仿佛写信之人心中怀有不可言说的万般柔情。

  王安风视线落下。

  第一行字。

  “今日天气很好,我感觉到了有些异样,便拿桌上筷子算了一卦,便知道你了。”

  “你终究还是来了。”

  “你是风儿呢,还是凤儿?娘真的很想知道,却又不想捕算出来,这些事情,需得等你来了这世上,才能算的。”

  王安风手掌微微震动了下,双目不受控制闭了闭,在这瞬间,在这处处血腥尸体的地方,感觉到一阵晕眩,胸膛起伏不定,定了数息时间,方才重新睁开眼睛,看向信笺。

  这仍旧是东方凝心的信笺,却不是那个了。

  王安风口中低声呢喃了一声,争斗之心不可遏制消弭许多,然后继续看下去——

  你爹今日很开心,他笑得像是个孩子一样,他本有许多时候都是个孩子性,我们并不确定,是否要让你来到这个世上,不知你面对着将来的处境时候,会不会恨我们两个。

  会不会对这个世道失望。

  你若是凤儿,那这天下便要平白与你许多恶念压力,你若喜欢谁,说出来便说你不检点,你若是凤儿,便需不得不修容饰貌,让人喜欢你,不得不掩饰自己的才气,方让旁人不嫉恨你。

  却也有许多好处,以女子之身,震动天下很好,赏风月山水色,也极好。

  你若是风儿,那便更有些开心,不是为了什么世俗名分,传宗接代的事情,你要记得,你来此世,并不是爹娘要你来做甚么事,是你要来。

  而今的天下,歌舞升平之外,并无变化,皆有不公奴役事,你若是男子,终有一日会直面这个,你爹在天下闹得太凶,你若去世上,总会遇到他留下的影响。

  或者是好,或者是坏,但记得你除去了是王天策的孩儿,还是你自己。

  本有许多想与你说的,可今日便只到如此了,星宫死灰重又复燃,我和你爹既然已经解决身上龙气反噬之毒,便得要将这事情压下去。

  这是东方家的职责,亦是你爹当做的事情,希望在你长大的时候,江湖上,并不会有星宫的属下作乱了……

  王安风下意识便要翻页,却发现本只有这一张纸而已,哪里还能够翻得过去?站在原地怔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来,右手抬起扣在心口,感觉到胸膛的起伏,以及心脏的跳动。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了娘亲。

  自三岁时候,娘便过世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信笺,感觉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温暖感觉浮现在心头,但是旋即,便被另外浮现出的念头占据,连带着他的神色都变得凝重下来——

  信上说……爹娘身上的龙气反噬之毒已经拔除?!

  可是,爹娘两人都早早去世,而且,娘亲尚且不论,爹死去的原因,正是那反噬之毒!

  紧接着,便是那个有些陌生,却极为熟悉的势力名字,浮现在他的脑海当中——

  星宫。

  东方世家,世代呆在东海蓬莱,便是为了压制这个组织。

  青锋解中,这一组织的资料,放置于万剑峰脚的藏书阁中,寻常人难以一见。

  星宫的下属组织……?

  王安风的脑海当中几乎闪电般的掠过一个念头,记忆回想到了今日离伯语带不屑所说出的那个名字——群星阁!

  但是旋即便又否认,若当真是因为这个组织而引得爹娘两人重又中毒的话,离伯的反应绝不会如此平淡,恐怕当场抽刀杀人的心都有了。

  王安风脑海当中,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浮现出来,不断碰撞,令他一时间心乱如麻,抬手按在眉心处,想要理顺一下念头,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只在这个时候,脑海中重又闪过了一个想法——

  这一代那个东方凝心,把这封极有可能自蓬莱找到的信交给他,该不会就是存了乱他心绪的念头罢?!

  这个念头才一浮现,便越发笃定,王安风面容浮现一丝苦笑,敲击眉心,心乱如麻,根本定不下心来。

  尤其知道了东方凝心将这封信交给他,一方面是存了示好的心,但是一方面也必然是存了打算乱他心境,不能思考的目的,以便迅速离开,便越发如此。

  越是存了把杂念压下去的念头,杂念浮现便越发杂乱,一个接着一个,难以控制,难以思考。

  王安风咬牙,突得重重低吼一声,右手将剑倒插在地,左手自腰侧拔出匕首,一道白光闪过,手臂上生生拉出一道伤口,鲜血流出,刺痛感瞬间压过了心绪,令他意识重归冷峻。

  旋即将这匕首直接插在桌上,豁然起身,蘸血为墨,借助此时的冷静,在桌上将已经知道的情报线索写出——

  徐嗣兴到来,中秋酒会大闹。

  东方凝心借助熙明,金蝉脱壳。

  再来就是群星阁两人,打算将徐嗣兴救出……

  王安风的动作微微一顿,眸光瞪大,看着这两条,突得后退一部,抬手扶额,先是低声呢喃,复又口中叫道:

  “不对!”

  “不对,不对!”

  “当时候我已经在怀疑徐嗣兴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过来,是不是因为东方凝心选在这个时候来梁州城的缘故,只是还在考虑,可能是另有势力和徐嗣兴接触,方才没能定论。”

  “前次线索不足,不能肯定。”

  “可若东方凝心早已知道我的存在,若是……那么群星阁两人,既可能是为了救出徐嗣兴而动手,更有可能完全是为了在我面前演戏,‘告诉我’他们是和徐嗣兴一伙儿的!”

  “否则,在有那两名五品高手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不应该只派一名六品武者做这事情,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打消我对东方凝心的怀疑?!”

  “真正的操纵者是东方凝心?!”

  “她早知道徐嗣兴的目的,是以将计就计,算准了我们来到中秋酒会的时候,将徐嗣兴引过来,再以金蝉脱壳的手法离开,不知以什么手法令群星阁为她遮掩痕迹。”

  “是了,恐怕中秋酒会那一夜,群星阁借助徐嗣兴一事,遮掩踪迹,彻底甩开刑部的事情当中,也有她一份力……”

  “所以她现在和群星阁的人在一起?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操控瞎子老吴将名单给我,这样不是令群星阁以及她自己陷入险境当中了么?!”

  王安风声音微微一顿,双瞳收缩——

  自是陷入险境。

  刑部天罗地网,两大名捕出手,更有柱国出现参与,这样看来,自然是危局!

  只不过,有惊无险……

  天底下是有什么办法,能够迅速取得旁人信任的么?

  不过于,同生共死,救命之恩!

  她的目的一开始根本就是群星阁,而刑部,名捕,柱国,铸剑谷,乃至于离伯,以及他王安风,偌大梁州城,纵横十九道,七十二坊市百万人口,尽数都只不过棋子!

  所有人几乎都被蒙在了鼓里,铸剑谷徐嗣兴甚至于因此险些殒命。

  而王安风至此时,看到了东方凝心留下的信笺,方才能自这一局中看出,不可遏制为这种处处冒险的大手笔而震动。

  “这便是……东方?!”

  “她已经如此,那么娘当年……”

  王安风看向手中泛黄信笺,其上文字笔触温柔而开心,便如同一个极为寻常的,得知了自己将会有一个孩儿的女子一般无二,但是有此梁州一局,他如何看不出,那四字之后的重量?

  东方一家,千古绝传。

  当代之后,魁首者,当以凝心为名。

  ……

  马车混在了晨起人群当中,慢慢往前行去。

  “先生之计策,果然高明!两名宗师在外,竟然只是安坐,就能全身离开,中原人果然厉害啊,叫我叹为观止!”

  高大老者皱眉,道:

  “只是收买了一个在刑部不得意的捕头,叫他送了一封信而已,能有这种收获,恐怕只是侥幸偶然罢了。”

  那位少主笑吟吟道:“若是你我来做,自然就是侥幸了,可若是先生来做,便是一成的几率,也定是必然发生的事情了,所谓谋略人心,便是如此了,怎得,你不服气么?”

  高大老者沉默了下,突得起身,朝着那位先生大礼参拜而下,道:

  “是在下有眼无珠,得罪了先生,还望先生勿要怪罪!”

  那位‘先生’只倒一声无妨,垂眸拨弄琴弦。

  马车向前,晨风料峭微寒,吹拂开了一侧马车窗帘,为这几人所敬称的先生,竟然是一名年纪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黑发白衣,清冷如仙,微微调琴,音调清越。

  “不过小手段而已。”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我要比你,看的更远一步

  那位少主闻言笑道:“若这也算是小手段的话,那天下哪里还有什么机谋可堪一提的呢?先生手段高超,就不要再妄自菲薄了。”

  东方凝心只是不言。

  那位少主已经知道对方是个不爱说话更不爱笑的清冷性子,也不以为恼,掀开车窗帘看着外面的风景,心境开阔,呵呵笑道:

  “此来梁州,虽然事情有变,然则有惊无险,更能遇到先生这般风流人物,已然算是不虚此行。”

  “只可笑,大秦朝廷自诩英杰辈出,甚么猛将如云,谋臣似雨,更有二十六位名捕缉捕天下,而今看来,不过了了,着实贻笑于大方之家。”

  这位少主有着一双极为纯粹的碧色眼睛,说的却是极为流利的大秦官话,只是似乎其所学大多从书上得来,很多都用的书面言语,有些或者词不达意,或者并不恰当。

  东方凝心调了一下琴弦,淡淡道:

  “铁麟刚直,无心多谋,前者可破乱局,后者可算人心,并不是等闲之辈。”

  “这一次,无心本来已经看破此局,准备动手,只可惜他素来喜欢谋定而后动,一招定胜负,这一次反倒受其拖累。”

  “若非柱国出面,此局胜负手,还需再做定夺。”

  少主对于东方凝心看重无心并不显得有什么不愉,洒然一笑,道:

  “无心嘛,还是有点本事的,如果他这一次用得步步为营的法子,或者会造成更大麻烦,可他偏生习惯了最后的一记胜负手。”

  “大约是为了减少对于百姓的影响?”

  “哈,也还是个迂腐之辈。”

  东方凝心顿了顿,似乎提醒道:“但是下一次,他便不会如此了,要让一名名捕连续犯下两次同样的错误,很难。”

  少主笑意一顿,面上浮现一丝苦笑,道:

  “如此说来,这一次反倒还让那冷面的名捕成长许多?是了,吃这么大一个教训,谁都要死死记在心里,这次的法子下次定然没有办法克制住他了。”

  “下次若还见面,恐怕便要棘手了啊。”

  “头痛头痛。”

  言语之中,连连喟叹摇头,似乎颇为烦恼——此次若非眼前的先生,他们几人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狼狈遁逃,即便是遇到这位,那也是借助了无心身处于大秦体系当中,才将其克制。

  这种人已极为麻烦,这次过后还会更为棘手。

  少主摇了摇头,复又看向东方凝心,笑道:“可无论如何,这一次他已经败了,我也相信,有先生在,下一次,再下一次,也定然会赢的。”

  东方凝心不置可否。

  少主稍微松懈下来,靠在一侧软垫上,双眸微眯,呢喃道:“不过,中原果然还是中原,地大物博,人也多,总会出现许许多多让人头痛的角色。”

  “这次出现的那位神医,以及先前狙杀徐嗣兴的雷道宗师,都挺厉害的了,只可惜那位神医似乎脑子只是比寻常人稍微灵活些,先生这般的计策变化,却是看不出的了。”

  东方凝心淡淡道:“身在局中,本就难以看破。”

  少主笑道:“话虽如此,却也可见他在机谋一道,实则了了,不堪大用的,不过我见他长得俊秀,武功高,医术更强,有这些已经足够了。”

  “足够是一枚出色的棋子。”

  “无心铁麟被暂时捉下,只靠他一人,没有了刑部支持,便当真如大海捞针一般,而你我即刻便将离开这梁州城中,便任由他有天大本事,也无能为力啦。”

  “若非是此地不宜久留,我真的想要看看他忙得昏天黑地,一事无成,满心不甘怒气的模样,这样的表情出现在那常常平静的俊俏脸上,定然极是有趣。”

  言罢笑出声来,面目上方才因为担心无心成长而出现的些许阴郁登时便一扫而空,眉眼含笑,侧身看着窗外,碧瞳眼中倒映着梁州城的街道,百姓,倒映着逐渐靠近的青灰色城墙。

  东方凝心神色浅淡,不予回驳。

  但是心中确也知道,眼前此人所说的话怕是真的,而且这件事情,正在梁州城,在他们身后发生。

  她胁之以害,诱之以利,更在先前设计,将瞎子老吴的把柄牢牢握在手中,方才能让他将原本误导王安风等人的假名录换成了真的,以方便自己施为。

  之后,又以异术令这一行人中的胡人青年留下玉佩。

  而此时,在他们正往城外行去的路上,瞎子老吴恐怕正在想法设法,拖延王安风的脚步。

  以他四十七年潜伏梁州城的老道经验,足以拖延许多时间,等到预料到他们已经出得城去,才会将她之前交给瞎子老吴的东西转交给王安风。

  到时候,王安风应当也没有心思再思考了。

  任何人得知了父母之死另有其他原因的时候,都不可能能够定得下心的,更何况相较于智计,王安风更倾向于武功,便如谋臣武将的区别。

  猛将足以一骑当千,为万人敌,可只有谋士才能够决定整个大势的走向,再如何强大的猛将,也不过是战局推进上的棋子。

  ……

  王安风因着这信笺的缘故,终于窥破了这一局的全貌,但是似乎已经太迟了些,重要的事情在于东方凝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还有,她现在人在哪里?而那一老一少两名群星阁凶徒,现在,又在哪里?

  这几件事情方才是摆在面前最重要的事情。

  王安风冷静下来,将手中的信笺小心翼翼放回怀中,然后再度将这一件件事情的经过自脑海当中过了一遍,企图能够抓得到什么异常之处,以找到这几人现在的踪迹。

  对方两人都是胡人,一为魁梧的白发老者,一者是二十余岁的青年。

  能够避开了无心的封锁和追捕。

  当天夜里,便去营救徐嗣兴……

  王安风抬眸看了看外面,此时天色已经彻底大亮,照理说城门已开,但是那位柱国毕竟不是什么傻子,这个时候定然已经下令,将城门暂且封闭,只准进入不准外出。

  虽然定然会引得百姓许多不满,但是情急之下,如此为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了。

  以王安风的耳力,已经自外面隐隐听到了大声争执的百姓,说是今日说好了要回村里采买食材,这一大早上就不开城门,却要他们怎么办?官老爷毕竟是官老爷,不管下面人死活。

  王安风无奈笑了笑,觉得这些怨言听在心里,别有一种安心的感觉,既然对方没有离开梁州城,现在也已经大致看破了对方的计策,那么便也可以……

  等等!

  他的思绪突然微微一顿,双瞳微缩。

  这既然是因为对方的启发而堪破的,那么是否就连‘自己已经看破了对方的计策’这一点,也同样是在对方计策当中的一环呢?

  也就是说,必须看得更为遥远一步。

  比对方的计策,更远一步。

  也就是说……

  王安风的心脏突然越发有力地跳动起来,脑海中,所有的线索在他的思维中快速地碰撞组合,然后形成了一条绝对完美的路线。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猛地转过身来,大步冲出。

  第一百一十九章 收官·第二重

  马车的车轮在青石板上碾过,发出轻而有节奏的声音,梁州城青灰色的城墙高耸,仿佛伫立在了这座雄壮城池周围的巨人,仿佛连绵的山川。

  而那沉重的铁门现在却并没有像是往日那般大开,身穿铠甲的铁卒将内外封锁,持刀负弩,不允许任何人通过,周围围堵了许多的百姓,都是有事情想要出去城外的,却不得如愿。

  当下有的人恳求,有的怒骂,有的则拿出银钱准备贿赂,或者搬出背后的人,但是今日的铁卒却似是远远要比往日还要更为不讲情面些,无论何种理由,绝不肯放行。

  马车的声音渐渐靠近,与往日相比穿戴铠甲尤其严密的守将靠近,右手按剑,高声喝止,左右已经有两名铁卒以手中混铁长枪击出,交叉拦在了这前行的马车前面,将这马车逼停。

  那名守将大步往前,一下跳上马车,道:

  “汝等何人?识不得命令么?为何径直驱车闯关?你们可知,就算是域外之国的人,敢做出这种事情,也是要按照我秦律,入狱内省的!”

  言语未落,绘有域外风格的马车门帘被一只大手掀开,只一下抓住那守将手掌,让其不得动弹,周围武卒见状登时抽出兵器,围困过来,只等着守将令下,便要一齐冲上。

  正当此时,里面那手掌却松开来,然后取出一物递过,那守将见到这东西,神色突然变了数变,煞气全无,倒退两步,跃下马车,道:

  “原来如此,大门不可开,请从旁边小门出。”

  车内有清脆声音答道:

  “多谢将军。”

  守将叉手行礼,退在一旁,口中道,当不得贵人一句将军,早已有守城武卒将正城门一侧的偏门打开,比不得正门宽大,却也足以能够容纳一辆马车进出。

  驾车的车夫抖动马缰,两匹颇为名贵的宝马迈步,拉着马车自众多被堵百姓眼巴巴的注视之下,驶离了城门,出去梁州城后,扬长而去。

  守将挥下手掌,偏门再度关好,绝了其余富人心中的念头,旁有副将上前询问,低声道:

  “将军,这……就这样放其出去,是否不太好?”

  “柱国大人下令了,要将整做城都封闭了的。”

  守将苦笑,叹道:

  “虽如此,但是就算是柱国大人得知,恐怕也不会阻拦罢,实在是这一行人身份与寻常人等不同,事情更是牵连广大,着实耽误不得,否则出了什么问题,还要你我担着。”

  副将心中越奇,守将左右看了看,低声念出一个名字,那名三十余岁的副将面上浮现愕然惊叹,旋即退下,心中不复疑惑,只觉得自己将军所说不错,果然就当如此行事。

  马车驶出城门,旋即便入了官道之上,至此驾车的马夫方才松了口气,手腕一抖,手中马鞭在两匹骏马的身上抽打了两下,马车速度旋即再度提高数成,竟似乎不见极限,不知疲惫一般,疾风前行,便是武者也难追得上。

  其速之快,甚或不得已之下,只以这两批牲畜之力,足以能够轻易撞破城池偏门的防备,冲破百人以内的士卒围杀,非是这两匹异兽有何不可思议的神通妙处,委实是其速度实在太快。

  不需要有什么力量,只需要以这样的速度狂奔而过,修行体魄的武者,也不愿意吃这一下,寻常马匹便能有千斤巨力,更何况这种有异兽血脉的名种?

  狂奔之下,六品武者少不得也要被撞得肝脏碎裂,尽数重伤。

  马车当中,那位少主侧着身子坐在了座上,看一眼急速后掠的风景,神色放松已极,拉车的两匹骏马,已经奢侈到了用名马当中的异种为之,其内装潢自然不肯松懈。

  车身便有玄机,马车速度迅捷,里面的人却不会感觉到有丝毫的不适,除去座位之外,中间更有一处墨家机关柜,其内有乾坤,能容纳许多东西,此时上面放着一座青铜莲花茶炉,茶香四溢。

  那位少主自斟一杯,端在了手中,靠在座上,举杯朝着逐渐远去的梁州雄城遥遥一礼,讥笑道:

  “梁州,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以此为别。”

  “今次能将见识到这许多的中原英杰,便是一喜,能够将其耍弄于五指之下,则更是一大喜,可是中原地大物博,我看不过如此,终究不过盘上棋子,手下玩物。”

  言语之中,多有疏狂傲慢气,靠坐在座上软垫,模样浑无正形,眉宇飞扬,可见志得意满,遥遥朝着梁州雄城举杯一礼,便要饮下。

  便在此时,异变陡生,其手中茶盏一个颤动,杯中茶水尽数散落身上,打湿了身上衣物。

  少主神色微变,而东方凝心的琴音也微微一顿。

  骏马嘶鸣声音高做,两匹能够直接用来冲阵的异兽名马,此时竟然当场驻足,但听着轰隆隆声音不绝,伴随着驱马青年惊慌失措的怒喊声音。

  那位少主便要起身,却被老者一下按在肩膀,那位老者摇头,神色郑重,旋即猛地冲出,抬手便是擅长的武功掌法,沉凝如山,满是杀机,可是才踏出出马车,一道冰冷锋锐的气机暴起,直接斩向他。

  烟尘如风。

  凝重如山,仿佛天倾的掌法干脆利落,直接破去。

  老者神色大变,双臂交错拦在身前,剧痛浮现,闷哼一声,倒退飞入马车当中,魁梧的体魄将那精巧非常的墨家机关柜一下压塌,发出哗啦啦声响。

  那精巧奢靡的青铜莲花座直接打翻,茶汤洒落。

  东方凝心两人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老者已经不复先前的镇定,似乎在刚刚一剑之下吃了极大的亏,急促喘息着,每一呼吸,伴随着身躯的起伏,都会呵出大口的灼热白气。

  粗壮双臂之上,一道凌厉的剑痕清晰无比,留下鲜血。

  那位少主面容上的神色微微一变,第一次感觉到了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以这属下雄壮体魄,加上已经登楼上巅峰的气机保护,在使出了绝学的情况下,竟然被人以一剑先是破去绝学,然后正面斩破防御?!而且,在这个时候,无心铁麟被拿,那个神医孤掌难鸣,又有谁人能来?!

  这种手段,难不成是那个柱国么?!

  老者呼吸着挺直了身躯,面上浮现不可置信之色,咬牙道:“少主小心,是他!”

  “谁?!”

  少主扭头朝着外面看去,外面只有那一带来的烟尘气,没有钢铁破空的鸣啸声音,只有沉默,因为沉默,越显得死寂压抑的气氛。

  此处是梁州城外,十里柳树亭台,历来是送别之处,有亭台楼阁,此时柳树虽有黄叶,却仍旧未落,风姿绰约,颇为赏心悦目。

  风尘逐渐淡去,露出地面一道硕大剑痕。

  一柄其貌不扬的丑陋黑沉木剑倒插在地。

  周围充满了放射性的恐怖痕迹,只此一剑在此,便击退了一名使出拿手绝学的江湖高手,更将两匹异兽拦下,半步不得前行,两相对比之下,即便平凡无奇,也让人不得小觑。

  亭台下似有人早已等在那里,那人看向马车的方向,屈指轻叩扶手,仿佛平静,语气中却有着难以忽略的凌厉,缓缓道:

  “汉阴美人青兕裘,独骑瘦马寻荒丘。”

  “花前下马迎一笑,碧瞳如水涵清秋。”

  “远道而来,怎么这么着急就走了?!”

  “百越贵女,碧瞳儿。”

  敲击的声音微微一顿,阻拦之人黑瞳微抬,眸中罕见凌厉,扫过那边马车,手指旋即重重敲落,一股气劲横扫,激得木剑神兵长鸣,化作剑气,搅碎周围。

  “或者说,群星阁?”

  马车上的少主长呼口气,等到外面之人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便已经知道没有办法再遮掩下去,索性无视了老者的阻拦,轻巧跃下车来。

  姿容妍丽,一双碧瞳远比寻常出色女子更为明亮,正是自中秋酒会便出现,且一直纠缠无心的那位百越国贵女,也是此次刑部苦苦追索,群星阁那两人之一。

  碧瞳儿看着听台下面容清秀的青年,叹息一身,美目流转之际,我见犹怜,道:

  “没有想到,最后阻拦的竟然是你。”

  “大秦的神医。”

  亭台那人并不起身,眉目清秀平和,便是王安风,平静道:

  “你们太着急了。”

  “知道徐嗣兴在我手中治疗的,只有刑部的人,无心绝对不会将这消息外传,但是你们第二日夜间便找上门来,中间相隔连十二个时辰都没有,若是不知刑部动静,绝无可能。”

  “而铁麟说,那几日你便日日去寻无心,即便无心不说此事,其余人和你关系极好,你也很容易知道。”

  碧瞳儿愕然,道:“只是因为如此?!”

  “如此的话,也太过莽撞了……”

  王安风缓缓答道:“还有一事,便是今日之事,梁州封城,寻常人不能出城,便会下意识让人以为你们还在城中,会下意识放松警惕,但是,若往更深一步想,这反而是最可利用的一点。”

  “柱国下令,城门关锁,其余人等不得出城,已是惯例,但是却有一事例外……”

  “能够前往天京城出使的他国贵人,自然不在此列。”

  “尤其这位贵人在梁州城逗留太长时间,可能延误两国之交的时候,就算柱国,也绝对不会想到,一国之贵女,竟然是江湖势力的人……”

  “也因此,我得以能判断出你们所在的方位。”

  “只因为这两件事?”

  “还不够么?!”

  “容貌不同,江湖上有诸多手段,一老一少不过四字,竟成最大阻拦,想来是你们故意放那位密捕传出。”

  碧瞳儿哑然,旋即笑叹道:

  “好像是够了,我得要向你道歉的,我还以为你只是武功厉害,原来脑子也还不错,不过,你终究呢,还是有些大男子的臭脾气,竟然把什么事情都给我说了,花费了这许多时间。”

  她笑嘻嘻说完这些话,马车当中,一股恐怖的气势仿佛沉睡的猛兽转醒过来一般复苏,整个天地都弥散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压抑,而这压迫感,竟然还在不断向上攀升。

  这是唯独宗师级别的力量才能发挥出的力量。

  便如一只洪荒时的异兽守备在了碧瞳儿的身后,张开獠牙,怒视着王安风,异族少女想要看到他脸上浮现出的惊慌失措,却未曾看到。

  那面庞上仍旧平静。

  王安风洒然起身,这十里长亭处的柳树突然一齐摇晃起来,景致却是秀丽至极,也颇为壮观,是百越难以见到的景致,碧瞳儿一时有些恍惚。

  便在此时,其背后昂然暴起的气势突然一顿,那位引动了神兵气运的老者眼瞳中精光尽去,突然张嘴,大口咳出鲜血来,面色煞白。

  鲜血虽然殷红,竟有百花香气,伴随着这一幕的发生,那勇壮之势,直接暴跌!

  碧瞳儿神色骤变。

  王安风自柳亭上起身,袖口微动,十里柳树摇曳,他右手五指微张,气机引动,木剑鸣啸出声,飞入手中,旋即单手叩剑,负在背后,微微一礼,淡淡道:

  “江湖散人王安风。”

  “师承,药王谷……”

  “见过诸位。”

  碧瞳儿神色微变,听得这个名字,终于意识到问题关键,咬牙道:

  “你下毒!”

  王安风微笑道:

  “尚未有人敢在药王谷弟子面前拖延时间的。”

  旋即复又似乎随口说道:

  “你们虽然手法巧妙,但是终究域外之人,想来不知若一处城中有百万人口,每日早晨时候会是如何繁忙罢?”

  碧瞳儿咬牙不言。

  王安风手中剑锋微微亮起,毒阵引动,成阴阳两极,一者强,一者弱,强愈强,弱愈弱,连带身躯血脉中暗伤残毒,都会一齐爆发涌动,致使无病者患病,暗伤者致死,一边引动毒阵,一边平静道。

  “在你算错的这时间里,已足够我自北城而来,稍微布置,北城那位守将承我救命之恩,便愿放我来此,不加阻拦。”

  “这几日间,王安风承诸位照顾。”

  “不过,收官一子,终究在于我手……”

  屈指轻叩,剑鸣声音悠长而起。

  第一百二十章 收官·三重禁忌

  伴随着剑鸣之音,十里长亭的柳树再度飘摇,柳叶纷飞,却不落下,只是在空中盘旋,掠过碧瞳儿的眼前,穿过她的发梢。

  秋风飒飒,天地广阔。

  这是何等令人迷醉的一幕。

  但是背后那位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仍旧还在咳血不止,这样的一幕风景中,便也掺杂了说不出的肃杀。

  碧瞳儿难以有什么心情赏景。

  就连背后那位高手都已经中毒,那么以她自己的微末武功,此刻只可能中毒更深,之所以未曾爆发出来,不过是因为对面之人未曾将其引动。

  这种生死皆操之于人手的感觉极不好受。仿佛脖子上架着一把刀,死死压迫着动脉,若是常人,恐怕已经失却了方寸,但是碧瞳儿却并非甘心引颈就戮之人。

  她深深吸了口气,一双澄澈眸子看着王安风,突然微微一笑,笃定道:

  “你不会杀我。”

  王安风神色平缓,轻叩剑身,道:

  “为什么?”

  碧瞳儿微微抬了抬下巴,道:“因为我活着,远比死了有用,而且,杀我会有很大的麻烦,你若是真的想要杀我,便不会在这个时候,浪费这许多时间。”

  王安风微笑道:

  “你很聪明。”

  “正常而言,我如果要杀你的话,最好就是一剑刺出,没有谁能够阻拦,拖得时间越久,便越容易出什么问题,毕竟你的身份很有些不一般。”

  “但是我恰好也有你刚刚所说的‘男人的毛病’,喜欢看敌人恐惧害怕的模样,所以杀人不一定是越快越好的,只是一剑的事情,未免太过无趣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是在微笑,但是语气极平淡,身上曾经屠戮众多,剑斩宗师带来的煞气涌动。

  碧瞳儿心中对于自己的自信,不可遏制浮现一丝晃动。

  王安风复又上前一步,距离碧瞳儿不过只有十步之遥。

  流风吹动,碧瞳儿的黑发,衣摆,袖口都齐齐朝着拂动着,美人风情,不外如是,只此亭亭玉立,已经不逊色于这十里柳林的风姿,能引人沉醉,不知归处。

  便在此时,其后本来已经萎靡不振的老者突然暴起。

  他整个人脊骨用力,从原本的姿态转化成了向前扑杀的模样,喉中低吼,仿佛一匹猛虎般冲向王安风,衣摆哗啦一声,拉得笔直如线,速度之快,更甚于往日,显是用上了什么江湖中了不得的秘法,强行激发气血气机,压制了毒性。

  “嗡!”

  方才踏出一步,老人口中便发出一声古朴苍茫的音调,震荡空气,影响人心,使人心绪迟钝,仿佛陷入沼泽当中。

  与此同时,双掌抬起,气势凝重如山,连带着厚重至极的气魄,猛地击出,排开空气粘稠如浪,发出哗啦声音响。

  一掌才出,第二掌已经追上!

  寻常的叠浪掌法之类,纵然是再如何高明的武者,定然也会有所损耗,但是这位老者击出数掌,竟然没有半点气机上的损耗,反能吸纳周围天地间的气机,弥补自身。

  数掌叠加,仿佛天地将倾,星辰坠落。

  碧瞳儿再无先前的紧张担忧,口中轻喝,右手一抬,袖口滑落,露出了一截白皙的手腕,上面有一架极精巧的机关弩,微微扣动扳机,便有数根细如牛毛的弩矢激射而出,渺然无形。

  一明一暗,杀机纵横,困兽之搏,尤其可怖。

  柳叶舞动更急。

  柳叶翻飞罗带绿,荷花着雨锦衣红。

  分明是杀气蓬勃的一幕,但是在美人动身,垂柳拂动之际竟然感觉不到半点的杀机,而在出手的时候,那位老者越发猛烈向前,而碧瞳儿则撤步往后,倒射向马车的方向,却是自一开始就存了老者拖住王安风,而自身离开的念头。

  其武功在王安风等人眼中虽然寻常,但是比起寻常人而言已经是极为难得一见的高手,身法颇有奥妙之处,只是几个闪动,便已转身,看到了停在一侧的马车。

  那驾车的胡人青年已经因为心中的恐惧而软在一旁,不能动作,东方凝心已经下车,抱琴站在一旁,并未出手,神色浅淡,清冷如仙。

  碧瞳儿眼中浮现异色,但是转瞬便将这怀疑压下,当今之计,以脱身为上,纵然身后那神医再怎么强,但是自己的属下也绝对可以将其拖住一段时间。

  ‘心火焚身’之下,那一套武功,绝不会是常人能够吃得下的,即便是宗师,也不能够将之无视。

  方才奔出几步,身后动静突然消失。

  没有怒吼,没有厮杀,没有剑鸣,只有风声吹过,碧瞳儿心脏微微一颤,心中浮现出许多不安,明明知道不能够转身去看,但是还是没有忍住,在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转过身去。

  ……

  王安风仍旧站在了原地,任由那掌势铺天盖地,暗器化作细雨,当他看到东方凝心的时候,心中的念头便连接起来,甚至于没有去管那老者的攻势。

  而在意识重新开始思索,面对着这一招,他是要后退,还是以攻对攻的时候,几乎是瞬间,他便选择了后者,甚至于,为了‘收官’能够果真如他所想,他所做的事情,还要更为过分些。

  竟只负手而立,一直等着那老者掌势累叠,不住攀升的时候,方才出手,右手叩剑,仍旧倒负在背,纯粹以左手应对,手腕翻转,拇指食指相触,姿态柔和随意,仿佛拈花,拈起一枚落叶。

  时间在此刻,仿佛刹那间变得缓慢。

  佛祖拈花,迦叶微笑,另开法门,教外别传。

  以心印心。

  屈指一弹,柳叶仿佛瞬间化作流光,那老者沉重仿佛天地倾覆的掌势,本来足以碾碎天底下万事万物,但是此时,竟然被那一枚柳叶轻易近身。

  王安风神色平静,视线柔和,仿佛也已经随着那一枚落叶飘然而出,竟全然不曾注意到已经迫及自身的掌势。

  这一套极厉害的域外绝学,他已经烂熟于心,何处蓄力,如何运转气机,如何呼吸吐纳,心里面知道得一清二楚,此刻沉浸在了拈花指残留的意境当中,平静祥和,却又不知为何,想到了神偷门武功秘籍上的提纲。

  快。

  神偷门的武功,永远只有一个心法,那便是快。

  虽是快,却永远都是在敌人出手之后再出手。

  因为招式击出之后,未曾将劲气全然爆发的时间当中,是最为脆弱的时候,在那个时候,神偷门弟子的短刃便会轻易没入对方的咽喉。

  柳叶飞落,只在老者身周盘旋。

  老人心中发狠,便要硬抗,怒喝声中,再度朝前踏出一步,双掌击出,掌势虽然被穿破,仍旧残存极为凝重的掌势,这掌势距离王安风只有数步之遥。

  王安风鬓角的黑发被掌势所迫,朝着后面飘去。

  双目平和。

  只在这个时候,轻飘飘的柳叶落在了老者的身上,而在这个时候,碧瞳儿也回过了身,看到那老人魁梧雄壮的身躯骤然停滞,那仿佛能够开山般的掌势便停在了王安风面容之前,不得寸进。

  数息的死寂之后。

  老者背后衣衫突然炸裂,一股肉眼可见的凝实劲气破空而出,搅动气机,老人后退两步,仰面重重倒下,激荡起秋风落叶,而自始至终王安风的眼神和神色都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

  少林七十二绝技,指法第一。

  拈花。

  碧瞳儿的心脏种种跳动,本来不可遏制浮现惊惧,旋即在这个时候,看到了王安风手背上那几枚细弱牛毛,甚至于还能够随风微动的细针,双瞳浮现涟漪般的异色——

  得手!

  王安风动作微微一顿,双眸垂落,左手便成五彩斑斓之色,仿佛毒蛇一般,在他的手上纠缠蔓延,向上攀升。

  周围升腾重重异象,甜腻腥气浮现,常人只消嗅上一下,便觉头昏眼花,四肢无力。

  碧瞳儿心中重重松了口气,转身几步,将那位萎靡在地的老者扶起,后者面容煞白,身材虽然魁伟高大,但是整个人仿佛已经彻底脱力,他勉强站稳,顾不得旁边碧瞳儿在侧,一下将胸口处的衣衫撕裂,登时倒抽一口冷气。

  胸膛之上已经凹陷下去一块,更兼青肿一片,显然已经受了不轻的伤势,碧瞳儿方才凝心发针,旋即转身离开,未曾注意到王安风动作,道:

  “他方才出手了么?”

  老者面上满是苦涩,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势,道:

  “算是出手,也算是没有出手。”

  碧瞳儿凝眉。

  老者叹息一声,视线落在地上的一枚落叶上,少女视线跟着垂落,先是疑惑,旋即瞳孔骤然收缩,心中浮现荒谬念头,老者惨笑道:

  “一片柳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片柳叶,便破了老夫苦修三十年的掌法,一片落叶……”

  “摘叶飞花,本是武者的本事,但是,但是……”

  “可笑,可笑!”

  他不知自己所中乃是江湖中第一等绝学,只道是苦修一生,竟然比不得一片柳叶,纵然心性坚若磐石,受到如此冲击,一时之下,也是难以自抑,以至于心神涣散,连连惨笑。

  全因少林寺武功出手时候,皆以朴素为上,只求功力尽出,收放自如,而不讲求什么种种异象,便有那心,不弱将劲气更凝实几分。

  碧瞳儿将其搀住,道:“无论如何,此时他已经中毒,便不要多想了,这毒是我走之前,在大先生那里去求来的,虽然只是她老人家年轻时候的手段,但是又有几人能……”

  她本来想说能够有几人能解,可是想到刚刚那位神医的手段,虽然对于大先生自心底深处崇信,仍旧说不出来,顿了顿,改口道:

  “就算是他,就算是他,想要解毒,也需要时间……”

  老者喟叹一声,收住了心中茫然挫败,看一眼东方凝心,低声提点道:“少主,方才这位先生在我二人遇难时候,可不曾出手。”

  碧瞳儿双目中显出异色,微微颔首,心中已经生出怀疑,那老者见她已经意识到,心中欣慰,却并未曾因为碧瞳儿方才将自己当作弃子而生出半点的不满。

  复又看一眼自己所受伤势,呢喃道:

  “不知道这一扔叶子的法门,可有什么名字么?”

  “拈花。”

  “原来是拈花么,恰如其……”

  老者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浮现出仿佛看到鬼魂幽冥一般的神色,与碧瞳儿一同转身看去。

  王安风垂眸,看着自己的左手,先前恐怖的七彩斑斓,现在已经尽数恢复成原本的白皙,轻轻整理袖口,口中淡淡道:

  “佛祖拈花,迦叶微笑。”

  “此指名为拈花指。”

  他抬起头来,看着对面两人,弹了弹手指,微笑道:

  “不错的毒。”

  碧瞳儿感觉到了一股绝望的压迫感,那是全方位被压制的无力,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正欲行动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大脑昏沉,身子一个踉跄,几乎站不稳当,霍然半跪于地。

  挣扎着抬眸,看着对面轻描淡写的青年。

  王安风敛目,轻声道:

  “你刚刚,动用内力了对吧?”

  “你本来没有中毒的。”

  碧瞳儿神色微微一顿,意识到这一种毒是如何发作的——

  乃是与武者修为相关,一旦动用内力,便即中毒,寻常百姓反倒无虞,那么,这样想的话,岂不是宗师那样高不可攀的武者,中的毒反而更恐怖么?

  碧瞳儿张了张口,道:

  “中原没有这样的毒。”

  王安风淡淡道: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碧瞳儿张了张嘴,心中浮现不甘,还有绝望,旁边最大的依仗已经中毒极深,如同废人一样,此刻即便是来一个寻常的顽童,都能取了他二人的性命。

  而眼前面对的武者,虽然不愿承认,果为至此为止,遇到的最强之人。

  莫非今日,便将殒命于此么?

  心中才升起这样挫败无力的念头来,便被野望带来的不甘,以及对于生的本能渴望所击败。

  不,不可……

  谁人也好,救我……若能救我,我必定……

  便在王安风手中之剑抬起,她心中不甘绝望到了巅峰的时候,一道清冷的嗓音响起,仿佛利剑一般刺出:

  “你若打算此生生死两难,便可下剑。”

  碧瞳儿双眸微微一亮。

  东方凝心。

  旋即第二个念头——方才她没有动手,所以,现在并没有中毒!

  即将要落下的木剑停滞,王安风现身之后第二次抬眸看向了那个方向,脑海当中,想到了今日从瞎子老吴那里得来的信笺,以及上面所写的字——

  “此事颇有内情,望君勿轻易定论。”

  “绝无害你之心。”

  马车旁边,立着清冷如仙人的女子,两人隔了数十步,两双极为相似的纯黑色瞳孔倒映着彼此面容。

  暂且联手。

  收官。

  同样的一个念头在两人心中浮现,彼此微不可察点头。

  而这一幕,被压制的两人并未曾看到,而穷尽他二人的想象,也绝不会想到,下计连环,几乎不曾有半点留手的东方凝心,和频频迅猛反扑的计中人,身体中流淌着同样的血脉。

  更不曾想到,自己最后的希望,和绝望来源的人,已经达成了共识,东方凝心要打入群星阁内部,而于王安风而言,一来不知东方凝心,究竟是什么意思。

  二来自己爹娘之事,与星宫势力有关,而群星阁似乎也与星宫有所牵连,若是东方凝心果能打入其中,与他而言,往后益处,远远大于此刻取这两人性命。

  若非提前存了这样的心思,他早就已经出手,如何会这样慢慢拖延时间,只是担心一直只是自己一人念想,而今看来,东方凝心也有同样的打算,那就是最好不过。

  不等这一个念头落去,王安风手中之剑斜点在了碧瞳儿额头,看向东方凝心,语气平淡冰冷,杀机暗藏,道:

  “你在威胁我?”

  东方凝心道:“并非威胁,只是陈述利害。”

  “你可知道她是谁?”

  王安风看了一眼碧瞳儿,故作冷淡道:

  “一个女人。”

  东方凝心平静道:

  “百越国贵女,此行正当前往天京城中,为太上皇贺寿。”

  “若是失踪于此,你便知道下场。”

  碧瞳儿一直没有办法抬起头来,但是在这句话之后,明显感觉到了王安风手中木剑上,虽然仍旧具备极为强横的压迫感,但是杀机瞬间却消弭下去。

  王安风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方才又淡淡道:

  “但是她同样是群星阁之人。”

  东方凝心语气平和,步步不退,道:

  “她是谁,如何处置,总不应当由江湖人来决定。”

  “既然身为江湖人,如何能不杀上几个皇室勋贵?天高海阔,杀了你们之后,逍遥天下,又有谁人知道。”

  当王安风说出这句话之后,东方凝心的声音顿了顿,道:

  “自然知道。”

  “我已经将此事交给城中属下,若是出事,便是你所为之,无心铁麟被压,柱国忙于内察,虽然此事发生情况微渺,却也不可不察。”

  “若是我等出事,那三张信笺便会传向东方家中,天下之大,以奇术东方之能,你又能去得哪里?”

  “我自有去处,不劳费心,不过仗剑转战,又何曾怕了?大不了两败俱伤,将此事情抖落天下,想来即便东方世家,如何堵得住悠悠天下人之口?”

  王安风和东方凝心此刻只是言语交锋,但是听在了碧瞳儿两人耳中,可实在是比起刀剑相交还要来得惊心动魄,只觉得每一句都凌厉仿佛刀剑一般,只是旁听,便觉背后生出冷汗。

  尤其是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王安风说出大不了两败俱伤时候,先前逐渐消弭下去的杀机复又升起,森寒逼人,远比先前更甚三分。

  正当她提心吊胆的时候,东方凝心抿了抿唇,突然自琴盒暗盒处,取出一物,手腕用力,平平飞出,悬在王安风面前。

  东方凝心敛目,道:

  “此为东方家秘术之一,功能略测天机,占卜凶吉,唯我东方一脉中流传,即便东方家中,也属三十三秘传之一。”

  王安风心中大动,却不接过,顺势松了口风,故作冷意道:“只凭这一本秘籍,打算换得三人性命,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

  东方凝心叹息,道:“若如此,那不如给我些许时间,我可默出两份秘籍。”

  王安风在这个瞬间几乎升起不忍,但是本能已经接过话,激发杀机煞气,道:“若是浪费那许多时间,倒不如一剑杀了这两人痛快,秘籍我收下,你自可以离开。”

  “如此这二人之死,便是你我之事,若是暴露,你也没甚好下场。”

  言罢杀气激活,碧瞳儿却在此刻轻声道:

  “吕老,将那麒麟锁取出。”

  老者身子微微一颤,未曾反对,沉默着自怀中取出一物,其上灵韵暗藏,雕琢麒麟,双目之中,栩栩如生,碧瞳儿忍受着疼痛欲裂,双眸抬起看着王安风,道:

  “今日之事,你若动手则百害而无一利,若愿收手,我愿以神兵残片麒麟锁,换得性命,你若不愿,我等也可将麒麟锁一同毁去,你决计得不到好处,你便杀我两人罢。”

  “反正百越国中有百家传承,你总没有办法逃得一辈子。”

  王安风视线落在了那麒麟锁上,沉默不言,碧瞳儿的心脏微微跳动了下,便在那种压抑令她开始有头晕目眩的感觉时候,听得了一声铮然长啸,那柄木剑重新收入剑鞘当中。

  碧瞳儿重重松了口气。

  王安风抬手将东方家秘籍收起,复又将那一枚麒麟锁握在手中,不言不语转身而去,与东方凝心擦肩而过的时候,淡淡道:

  “合作愉快。”

  东方凝心只是微微拂过鬓角长发,不曾侧目转视,神色浅淡,那四字在旁人耳中,带着的是获胜者对于对手的嘲弄和讥诮,可在东方血脉两人心中,则就是原本意思。

  王安风大步离去。

  方才他所受毒针着实厉害,此刻仍有许多残毒在身,需得要先找一个安静地方,化去毒素。

  碧瞳儿紧绷心弦放松,整个人瘫软在地,并无心疼或者懊悔,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片刻之后,马车离去,而毒阵没有了王安风主持,自然而然,随风散去,马车驶离那一处地方约莫三十里后,碧瞳儿两人毒素渐渐被自身的武功和气血压制住,寻了一处茶馆稍微休息。

  而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另外一件让他们未曾料到的事情。

  “先生你说什么?你要离开?!”

  碧瞳儿瞪大了一双眸子。

  东方凝心点头,淡淡道:“原本打算借姑娘之力,远游域外山水,但是而今因为在下布局不慎,方才引来此劫,无颜逗留,是以请离。”

  “此次之后,姑娘可不去天京城,而折转向外,传信给王庭,要他们另派人马,日夜兼程,当能赶上时间,如此虽然会受苛责,却不至于落入危险。”

  “就此告辞。”

  言罢起身微微一礼,东方凝心负琴,转身离去,碧瞳儿两人中毒,阻拦不及,那女子身影已经在数十丈之外,只得罢手。

  东方凝心敛目,踱步往前,虽然看起来端庄雅致,速度却是不慢,乃是一门结合了方术的了不得身法,旁人只来得及看到残影,她已经在数十步之外,端的是精妙无双。

  她眸光低敛,心中回想此次事情,大多如计策而行,唯独一点奇怪,以她得到的资料,以及这几日的观察,王安风对于大势的判断,还远不曾成长到现在的高度。

  而且,她还布置了瞎子老吴来拖延他的时间,他本不应该出现。

  但是他偏偏出现了,而且似乎想通了什么事情,机谋应变,远比一日之前,更强数成,就仿佛是有人在关键的地方推了他一下,让他得以完成了一此跨越般的成长。

  看来他背后也有高人……

  东方凝心摇了摇头,抬眸看着天空。

  ……

  马车再度慢慢往前行驶,那位高大魁梧的老者坐在车内,沉默片刻,道:

  “少主,接下来如何?”

  碧瞳儿按揉眉心,道:

  “如何……我想了想,此刻确实不应当冒险前往天京城了,此次是我小觑了天下英豪,区区梁州城便有如此棘手之辈,若去了天京城,恐怕更是羊入虎穴。”

  “至于下一步,当是快马加鞭,在前面城的驿站等着先生,她既然要去域外游历,那便总能够遇到的,先前还怀疑她为何不出手,若是她也中了毒,我们几个便要叫人给一网打尽啦。”

  言罢有些自嘲摇了摇头。

  便在此时,马车突然又停了下来,马车中两人对视一眼,面色都有些发白,碧瞳儿反映过来,自嘲笑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真以为那人是时时都有的么?”

  “罢罢罢,看看又是谁来拦车。”

  说着随手掀开车帘,看到了官道前面立着个貌不惊人的男子,四十来岁,有些老相,穿着一身寻常衣服。

  那中年男人笑呵呵往前一步,拱手行了行礼,笑道:

  “知道贵客要走,咱们先生老早就叫小的一直在这儿,给您些回礼,可算是盼来了。”

  说完就从袖口里头取了一个绸缎,双手托举送上,极为恭恭敬敬,驾车的胡人青年有些迟疑,回头看了看马车,碧瞳儿皱了皱眉,让那老者戒备,自己笑道:

  “既然送礼,那便接着。”

  胡人青年哎了一声,接过那绸缎,外头那看起来普通的老相男人退后两步,双手插袖,笑道:

  “我家先生还说了,诸位一路可好走,路上有许多景物,多看看,可叫心境舒缓些,不如何憋闷。”

  碧瞳儿敛目,不动神色道:

  “替我谢过你家先生……”

  “是是是,小的一定将话带到。”

  “走。”

  伴随一声甩鞭脆响,马车再度往前驶去,那老相男人竟然就当真只是为了传个信,站在那里行礼,半天不肯起身,不知道是在敬个什么。

  碧瞳儿放下垂帘。

  老者道:“少主,请务必小心……”

  碧瞳儿摇头哂笑,道:“无妨,倒要看看这绸缎上是什么,最近也着实见过了许多梁洲城的勋贵,却不知是谁送来的。”

  言语声中,随意展开这绸缎,一双碧瞳扫过,身子瞬间僵硬,手掌微微颤抖,老者察觉不对,起身去看,瞳孔亦是骤然收缩。

  上面只是写了十个名字而已。

  群星阁在仙平郡一带的所有暗子,全然在此。

  碧瞳儿无力靠后,手掌颤抖,那绸缎一下便落在了地上,折出褶皱,上面绘制水波粼粼,青龙破水而来,其上文字殷红如血,便增睥睨。

  那个四十余岁的老相男人直起身来,依旧老老实实的,看上去还有几分窝囊,轻声咕哝道:

  “我家小公子承蒙诸位照顾了。”

  “先生说,区区回礼,不成敬意。”

  “收好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亮了

  天亮了。

  这个时候已经彻底到了辰时,不只是梁州城里面堵了许多想要出城去的百姓,早早离家,赶了数十里路的村镇百姓也堵在了外面,怨声载道。

  王安风一路绕过东门,在梁州城的外面饶了一个大圈,从北门守将那边进了城,北门在前几日的时候,被王安风和徐嗣兴交手的余波直接震塌大半,守将和守城士兵都算是王安风救下的性命。

  所以对于王安风进出城池都装作了不曾看到的模样,任由他出去之后,又自己原路进去,因为中秋酒会时候,城门垮塌,今天这儿倒也没有什么人在,省去了隐蔽行迹的功夫。

  守将没有问王安风出去是为了什么,只沉默着将偏门关上,王安风向其轻声道谢之后,趋步往前,走出数条街道时候,一名中年男子挑着扁担,看他从那一处过来,道:

  “小兄弟从北门回来,难不成北门能出去吗?”

  说话时候,脚步一顿,扁担上两个大木桶随之甩动起来,王安风抬手帮他稳住,然后摇了摇头,带着些许抱歉,微笑道:

  “不成。”

  “我刚刚也是想要去看看,能不能从北门出去,但是那边城守很严,还是不准,我说了许久,没办法只能转身又回来了。”

  那汉子脸上神色浮现失落,喃喃自语,周围驻足旁听的行人也是遗憾摇头,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太嘴里咕哝道:

  “当官的那也太坏了啊。”

  “堵着不让人出去,也不让人进来,也不说说是个什么原因,不明事理,不明事理。”

  “还甚么柱国呢……一大把年纪白活了。”

  王安风语气和善,应承了两句,然后目送那老太离开,才转身朝着内城区走去,走不过数步,就已经融入了人群当中,脚步不由轻快,觉得此事被发现的几率着实变低了很多,也不至于连累那些官兵武将。

  他抬手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已经彻底干瘪下去。

  现在辰时,恰是百姓吃早食的时候,虽然封城限制百姓外出,对于许多人而言造成了不少的麻烦,但是梁州毕竟算是大城,该出工的出工,该摆摊卖油饼的,也依旧是推着推车出来。

  这街道两旁,处处炊烟升腾,诱人香气扑鼻,王安风摸了摸腹部,他自昨晚吃了晚饭之后,一直到现在,粒米未进,还有了好一阵厮杀,闻道这味道,当下有些忍不住了。

  走到一侧摊位旁边,店家在卖油饼,一个一个热气腾腾,表皮金黄酥脆,上面撒着大粒的黑芝麻,见到王安风靠近,热络招呼道:

  “小哥儿要些什么?咱们这里有刚好的油饼,用料实在,一个两枚通宝,两个只要三枚。”

  王安风道:“给我来三个,一份米粥咸菜。”

  顺手去摸荷包,一捏却极瘪,微微一顿,然后迎着店家狐疑的目光,伸手入怀,摸出了十枚大秦通宝,整整齐齐放在桌角。

  “小菜里面,少放辣。”

  梁州北城门,守将看着那些准备修缮垮塌城门的工匠们自城内姗姗来迟,心中反倒松了口气,面容神色,自然不提,仍旧威严冷峻,照例验过身份之后,让过那些匠人入内。

  自己则是走到一旁,身为城门守,也是有官身的,平常有自己的一间石屋,但是现在自然没有了,只得坐在一侧桌椅旁,方才坐下,察觉异样,动作微微一顿,伸手摸在腰间。

  钱袋子当中,突然沉了许多,他打开一看,除去原本的银钱,果然多处许多,碎银整银都有,快有三十两白银,只是微微一怔,便明白过来这东西来历,因承担风险而紧绷的神色不由得松缓许多。

  守将拈了拈钱袋子,将之扔在桌上,哗啦一声响,然后对旁边的亲兵道:“今日神医请客,叫兄弟们换班之后,去好好喝上一顿。”

  ……

  将那三个油饼就着米粥小菜吃下之后,王安风腹中饥饿终于得到了缓解,并不着急回去,只是像那些无事可做的年轻人一样,坐在了长条椅上发呆,看着来往的行人。

  然后似乎吃饱了不愿动弹,又从怀中取出了一本书来,悠哉悠哉看书,因为现在人并不多,店家乐得有人在,招揽人气,而周围也有些想要为了博取‘才名’,被举荐入官的年轻学子,同样连这吃早食的功夫都不愿浪费,一面吃,一面看。

  有一名书生坐得离王安风较近,看到他手中的书封上面没有名字,不屑嗤笑一声,道:“又是一个看坊间艳俗文字的俗人,不读圣贤训诫,妄自识字,我辈羞与为伍!”

  言罢冷哼一声,重重一拂袖,侧过身去,摆出一副不愿看到王安风的清高模样,周围似乎几名相熟学子,连连附和,赞叹出声。

  店家得空,看了一眼那些书生,对王安风道:

  “小哥儿你不要管他们,一股子酸气味道,就是绞尽脑汁想要一个好名声,然后盼着被官员举荐,能去当官,嗨,也不看看,就他们这家世,哪里能给那些大人们看中呢?”

  “白白在这里抛媚眼,人家也看不到。”

  那书生闻言几乎涨红了脸,转身怒视,道:

  “你竟敢如此说我?!”

  “岂不知丈夫待来时?夫子尚不敢……”

  店家不耐烦打断他,道:“你要真有本事的话,那也犯不着天天来吃我这油饼啊,真正当官的,谁不是和那些大世家的高门大姓往来?才能够举孝廉,举才学……”

  “你你你……”

  年轻书生怒不可遏,手指指着那店家,却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来,突然长叹一声,朝后踉跄两步,仰天呢喃道:

  “天下之大,竟然没有我农家子弟,寒门书生一条通天大道么……”

  “可恨!可恨!”

  他说这话时候,反倒比起方才更为情真意切些,却只换得了那卖油饼的一个讽刺,道:

  “谁若真有本事给你们开这一条路,那岂不是断了那许多大人的路子?我都知道夺人钱财杀人父母,谁有那不要命的,给你们开路?”

  说完不管那失魂落魄的书生,低头对王安风道:

  “小哥儿不要管那些读书人,酸溜溜的厉害,跟吃醋的娘们一样,别看现在说什么世道不公,轮他自己能举了做官的时候,指不定要怎么样的,还不是觉得好处不在自己身上装模做样?”

  “要不然怎么说是穷书生酸书生呢?”

  “小哥儿你自己吃自己的,甭管这帮掉书袋的醋坛子,唉对了,小哥儿你现在看的,是什么书?那个坊的先生,又有了新的大作不成?里面绘图几许,画得如何?美人儿丰腴的多还是消瘦的多,按我说的,还是要那位笑笑生写得最……”

  王安风脸上温和微笑有些绷不住,打断道:

  “只是家书而已……”

  “啊?这样啊……”

  店家闻言略有失望,砸了咂嘴,恰好有客人上前来要买些油饼,也就不管王安风,转过身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情了。

  王安风呼出一口浊气,看一眼那书生,收回视线,将心胸中涌动而起的,少年时候的想法重又按了回去。

  还不够时候。

  他将手中的书打开,正上方写着的文字是。

  “此书唯独有我东方血脉者可观。”

  “凡我东方家一脉,则当以奇书立身,纵然旁支,修习武功,也须得明了奇术之道……”

  “武者修行气机,掠天地为几用,三教亦有法门,能以我心换天心,唯我奇书一脉,能调天机。”

  这正是东方凝心给他的那一本东方家奇术典籍,至于那神兵残片麒麟锁,则是在收入怀中的同时,就已经放回少林寺中。

  那毕竟是神兵上的一部分,气机灵韵不同,梁州城中还有个敌我不辨的柱国在,必须小心谨慎些,方不至于横生枝节。

  当下王安风看得渐渐入神,而旁边那店家抽空瞄了一眼,却只看到了一片白茫茫,旋即便有头昏眼花之感,险些一头栽倒油锅里。惊出一身冷汗,只以为自己最近床上床下,耗力太多,有些肾精亏损之虞,却直接把那本书给忘了个干净。

  而在同时,少林寺中——

  麒麟锁的灵韵在庞大意志的支撑下,缓缓复苏,它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古老和力量,能够明了‘自身’所代表,名为麒麟的意志。

  它‘记得’,一代代主人曾经与它一道并肩,纵横天下。

  它能够‘记得’,无数敌人的恐惧和敬畏。

  这是它应得的尊重和地位——

  麒麟锁之下,染血无数。

  能够使用神兵的,自然是天底下第一等的英杰,第一流的高手,这样的高手自然会有着难以匹敌的傲气,所以麒麟锁当然是傲慢而睥睨的。

  仿佛沉睡三百年,重新复苏的王者。

  仿佛远古的神兽重新踏足人世,准备迎接着再一次的杀戮和碾压,准备再度染血,播撒控制和恐惧。

  只是不知道这次唤醒“自己”的是谁,但是无论是谁,都应当无比庆幸,以及毕恭毕敬。

  它带着这样的笃定,‘抬起了头’,然后‘看’到了自己周围围着一圈的人脸。

  其中看去最和善的那个道:

  “你醒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关于接待麒麟锁入山的友好交流.JPG

  天空浩大,这没有问题。

  山川林立,也没有问题。

  麒麟锁仍旧显得原始的‘灵韵’陷入了某种沉滞的‘思索’当中,旋即如同往日那般,自然而然勾勒灵韵气机,自周围显化出一头麒麟异象。

  便如往日一般,眼前人的面容上浮现出震动的神色来,麒麟锁的灵韵自然而然调动气机,庞大威武的麒麟昂首长啸,威势滔天。

  空气摩擦碰撞,发出如人类般的声音,浩大而雄壮。

  “凡人,谁唤醒了本座。”

  “谁,打扰了本座三百年的沉眠……”

  往日它这般动作,便会引得所有人齐齐下跪,即便是天地间第一等的武功高手,天赋奇才,也会将态度放得柔和,而在太初年间,更会有一部一族的人,修筑祭坛,以敌对贵族和十六岁少女的心头血来祭祀‘麒麟’。

  它现在只是残破状态,急需‘供奉’。

  而这里似乎处处都充满了灵韵。

  若是将这里的灵韵全部吞噬的话,至少能够恢复到全盛时候八成的气机,类似于生物本能的‘神兵灵韵’瞬间得到了这样的判断。

  但是数息时间过去,却未曾得到应当有的反应。

  即便只有本能判断能力的灵韵,也在这个时候察觉到了异样,旋即复又踏足,足下生出祥云,昂首呼啸,声震层云,周围浮现出了种种的异象。

  麒麟为瑞兽,麒麟锁作为以麒麟神韵为核心的神兵,异象也远比更强神兵看去更具震慑力。

  但是正当‘它’满心自信的时候,前面突然爆发出一道叫好声音,一个面容轻佻俊秀的青年似乎喜不可耐,连连道:

  “好!好!好!”

  “这玩意儿可真像是个真的一样,排面,果然排面啊!其他什么坐骑和这麒麟一比都跟坨屎一样……”

  神兵麒麟锁被唤醒的‘灵韵’微微一呆。

  往日它如此,只会迎来敬畏,跪拜,以及恐惧,对方竟然毫不怕它,让它处于稚嫩状态的灵韵意识一下茫然起来,不知该怎么应对。

  又有一名面庞柔和,眼角有一枚泪痣的道士笑道:

  “确实不错,和真的一样。”

  “若是当年有的话,弄两个在紫霄宫前镇压辟邪却是极好的,倒是可惜了……”

  先前开口的青年道:

  “看门?”

  “你们武当不应当是找玄武吗?这麒麟怎么样也不应该是去武当罢?”

  道士温和道:“本门供奉玄武大帝,怎得能擒拿玄武?麒麟便是很好,又是祥瑞,许多道门仙神也都以麒麟作为坐骑。”

  旁边那面容和善,身材高大的男子忍不住叹息,道:“佛门以天龙为上,若有机会……能够见识一下天龙也是好的……”

  “???”

  麒麟锁灵韵才反映过来,再度陷入茫然当中。

  它曾经属于诞生灵韵的神兵,现在虽然残破,但是在这一处地方,得到天地加持,和完好状态相差无几,自然明白什么是天龙,玄武,麒麟。

  那是真的曾存在于世上的异兽。

  自有种种奇异之处,它曾经的主人都没有办法这样对待,而现在这三人竟然轻描淡写在讨论擒拿异兽的事情。

  灵韵之体,自然有着玄奇莫测的感应能力,所以它知道,这些家伙似乎是说真的……

  他们是真的在考虑抓麒麟回家看门这一件事情。

  便在此时,麒麟锁灵韵突然感觉到一股类似于人类‘恶寒’的情绪,昂首咆哮一声,猛地踏足看向旁边的老者,这老者的气息似乎最弱,但是给它的威胁感却最强。

  那边青年叫道:

  “老药罐子,你做甚?”

  老者抬起茫然出神的眼睛,过去数息方才清醒过来,有些抱歉地笑了笑,道:

  “抱歉,老夫方才看得入了神……”

  “一只麒麟有什么好看的?不,却是很有排面,但是你也不至于入迷到那种程度吧?”

  老者抚了抚须,和善笑道:

  “落羽所言极是,自然没有什么好看的,只是老夫想及更古代些,还有麒麟异兽行走天地间,不知道,麒麟血,麒麟甲,麒麟肉,麒麟骨有甚么药用之处。”

  “此时医家虽有麒麟片,麒麟草,麒麟吐珠之类药物,不过是牵强附会,有名无实罢了,而今麒麟异象在此,又知往日恐怕真有麒麟存在,一时想得入神了……”

  轻佻青年恍然大悟,道:

  “原来如此……倒也明白,便如我见到了那些个看去极为值钱的宝贝,也忍不住想要把玩摩挲一二,这样看来,你和我倒也是没有甚么分别的。”

  他这边明白了,麒麟锁那边却已经极尽惊恐,其灵韵有限,只听得了麒麟血,麒麟骨,麒麟甲这几句,只觉慌乱,自己不过沉睡三百余年,天地竟然已经剧变如此么?

  当下找到机会咆哮一声,神兵激发,猛地跃起,远比其余人激活更能展现神兵本身力量,化作一道烈焰流光奔驰而出,麒麟异象浮现其上,仿佛踏云奔月,疏忽千里。

  身后那些人一时不察,直接被抛在极后极后,便在它浮现安心感觉时候,前面出现一根手指,白皙修长。

  屈指轻弹。

  麒麟法相,神兵灵韵,尽数溃散,化作了点点流火。

  一把浮雕麒麟的锁配落下,然后被一下抓在了手里,那先前明明只在原地站着的轻佻青年已经出现在了空无一物的虚空当中,右手将那东西抛上抛下,冲着一个方向高喊道:

  “姓赢的,这东西,我给你搞定了,这手脚机关给我玩玩。”

  “不出去也成……”

  伴随一声淡淡的可,鸿落羽长笑一声,将抛起之后,又有遁逃的麒麟锁抓在手中,化作数道残影,朝着不同方向激射而出,消失不见,轻功身法,比起当年初入此界时候,已有长进。

  毕竟已经过去五年时间。

  少林寺中,吴长青抚须叹道:“咳,未曾想一把年纪了,竟然要陪着落羽胡闹,说甚么这样方便动手施为。”

  “唉,老夫耳根子软,为何两位身为方外之人也……”

  古道人摸了摸鼻子,抬眸看天。

  “因为贫道真的打算抓两只回去。”

  圆慈轻声喧了一声佛号,道:

  “贫僧亦想要见识一下龙象之力。”

  吴长青笑容微微一滞,旋即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念头——

  第一个,这两人胆量太大,还真是疯了一般。

  那般异兽,也打算动手么?

  第二个,麒麟血入药的话会是甚么药效?

  这个念头旋即便被压下,老者维持着自己‘整个少林寺最为沉稳谨慎’的模样,轻咳一声,道:

  “却不知道,落羽打算如何‘说服’那神兵,据传神兵有灵,都是自行择主,虽然只是残破之物,但是先生既然唤醒其灵韵,那么便也没有那么简单了。”

  圆慈微微一笑,道:

  “我大约能够猜得出来……”

  仙平郡官道之上。

  马车快速向前,碧瞳儿已经迅速收拾了自身心态,心神镇定冷静,在马车中机关桌上,铺开纸张,研磨将发生事情全部写出。

  此行虽然有所损失,但是来梁州的主要目的也已经达到。

  有得有失,究竟是得更大些,还是失更大些,尚不能确认,而且……

  碧瞳儿动作微微一顿,等到笔锋上墨点落在纸上,方才回了神,继续写道。

  神兵残片麒麟锁虽然遗失,但是神兵有灵,麒麟锁代代为国家传承之物,纵然落入敌手,也难以调用,不过是用之不可,弃之可惜的鸡肋罢了。

  另,此次身份暴露,为安全计,已经远离天京城。

  片刻之后,这信笺卷起,以专门的机关封好。

  碧瞳儿靠坐车上,双目闭了闭,旁边老者安慰道:

  “少主勿要担心,属下能够得到麒麟锁,不过是因为祖上曾经有一位大高手,能和麒麟锁共鸣,血脉传承,是以能调用气机。”

  “但是即便如此,属下也花费了许多功夫,族中十余位高手,历经麒麟神韵诸多考验,花费五年时间,方才功成。”

  “若是其余人,纵然武功再高,也不能引动麒麟灵韵。”

  “而就算是以宗师之力强行为之,也只会激发出灵韵来,反倒让神兵自行飞离,甚或有可能,我等回返阁中的时候,麒麟锁已经灵韵苏醒,自行返回了。”

  碧瞳儿点了点头,闻言心中安心许多。

  而在少林寺,某个迷谷当中。

  鸿落羽抓着麒麟锁灵韵的后脖子,将麒麟异象摇晃着,指着一幅画像上的青年,道:“看着,每天自然收纳天地产生的灵韵六成送回来……”

  “然后出去以后,听这个家伙的话,跟他一起打架。”

  “懂?!”

  麒麟昂首咆哮一声。

  鸿落羽伸出手指搔了搔耳朵,道一声爽,然后屈指一弹,旁边一把和麒麟锁一模一样,其上同样存在气机的‘麒麟锁’直接变成烂泥。

  鸿落羽甩了甩手,呢喃道:

  “幸好机关手,也不疼……”

  复又看着有些呆住的麒麟,慢悠悠道:

  “往后每日产生灵韵,七成送回来……”

  吼!!!

  啪唧,地上多处一滩烂碎。

  “八成~”

  第一百二十三章 当年事

  麒麟锁灵韵在少林接受了生平第一次的热情欢迎,并且在与少林一员进行了友好亲切的‘沟通’,达成了精神上的高度一致。

  而在同时,王安风终于算是看过了这本典籍的开卷部分。

  他感觉有些疲惫,抬手揉了揉眉心。

  第一卷的内容并不多,但是可是想要继续看下去的时候,却又莫名看不进去,每一个文字都认识,但是组合在一起,却又不认得了,仿佛变成了一个一个连成了一长串的墨痕。

  映入眼底,没有任何意义。

  王安风体内气机转动数周,这种异样感被压制下去,但是他倒也没有再继续看下去,东方家在这种典籍上做出布置,肯定有原因。

  大概是为了防止后辈子弟拿到典籍之后,贪功冒进罢,他虽然武功练得尚可,但是在奇术上,和七八岁的东方家弟子也没有甚么差别了。

  王安风心中自嘲一笑,当下将这本书往怀里一塞,慢悠悠起身。

  和那心心念念坊间奇人兰陵笑笑生新作的中年商贩打了个招呼,然后迈步朝着张氏客栈的方向走去,闲散从容,脑海中则是回想着方才看过的内容。

  因为只是看了第一卷,其中并没有涉及到具体的奇术。

  只是大概讲述了一下天下奇术之源,天下虽大,但是域内域外,奇术一脉的正道,大抵不过星象,地脉,阴阳三类,各有奇异妙用,不比武学,但是有的时候,也能起到逆转局势的效果。

  其不擅杀伐,更多是配合军阵谋略而用,或者说宗门中的大阵,王安风揉了揉眉心,对于奇术虽然不如何上心,但是也打算要稍微了解一二,以防止中招。

  不过,上面写东方家血脉于奇术上天赋颇佳,不求精通的话,入门应该没有甚么问题。

  他心中稍有些不大确定,在这时间当中,已经重新回到了客栈,小二见到他之后,主动将他叫住,王安风微微诧异,听那小二解释之后,方才知道,熙明专门要小二给他留了些早食。

  王安风才吃过一顿,便又吃了第二顿,之后没有回去客房,而是径直上去找到了离伯,老人不在房中,王安风一路循着酒味往上走,踏上了最高层。

  客栈最上层亭台处,老者正一人自斟自饮,桌上放着一叠花生,刘陵没在陪他。

  就算后者那样海量,也陪不住一位宗师敞开了喝酒,早在昨日便给喝倒了,一口气睡到现在都还没有睁眼,若非鼾声如雷,他那老仆几乎以为自己东家真的如同文章中写的那样‘醉死何妨’,便要和离弃道拼命了。

  老者没有去看王安风的方向,一只胳臂踏在了红木栏上,视线看着远处城墙,天上云雾,仰脖灌了口酒,轻描淡写道:“搞定了?”

  王安风点了点头,坐在了老者旁边,道:

  “算是解决了,拦住之后,又放了。”

  “哦?”

  离弃道一挑白眉,没有追问,他知道王安风会跟他解释这件事情,果不其然,王安风轻轻拨弄了两下桌上花生,道:

  “东方凝心在那里。”

  “嗯?”

  离弃道当年也是战场上朝堂中闯将过来的人物,只这句话中,便听出了许多事情,微微一怔,旋即大笑两声,摇头道:

  “看起来,群星阁那两个,可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笔买卖彻彻底底黄啦。”

  “哈哈,自己几斤几两掂量不清楚,就敢往东方家身边儿靠,这一脉老长时间蹲在蓬莱不出来,外边儿的人就不知道他们是个甚么性子了吗?”

  “东方家的,出来下手都这么狠啊,啧啧啧。”

  “不愧是背了这个名号的。”

  王安风本来打算点头赞同,又想到了自己娘亲也算是东方家的,就硬生生止住了动作,然后抬起头来看着离弃道,端正神态,放缓语气道:

  “离伯,我想要问你一件事情。”

  “啥?有话直说,有屁就放,婆婆妈妈的算是甚么?真的是,那几个家伙,怎得把你给教成了这幅模样,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爽快一点。”

  离弃道眯了眯眼睛,大剌剌一摆手,他对王安风身上武功以外功拳脚和剑法为上,雷道武功稀松平常已经有点不高兴,听到王安风有事问他,而不是去问那几个甚么师父,当下心中暗爽,好一顿埋汰。

  然后微微挺直了身子,白发狂乱,身材却是高大,一身藏青色长衫,斜倚亭台之上,极有宗师气度,一边仰脖灌酒,一边气定神闲道:

  “说罢,有甚么问题尽管问。”

  “离伯给你开导……”

  王安风心中微松,直截了当道:

  “离伯,我爹娘当年是不是因为星宫出的事?”

  离弃道正满心等着如何在他面前摆出宗师威风来,没曾想直接一句话戳过来,一口酒还没有咽下去,直接给喷了出来,旋即大口咳嗽不止,跟见了鬼一样看着王安风,道:

  “咳咳咳,你,你在说甚么胡话?!”

  “谁,谁跟你乱说的?”

  王安风道:“我从东方那里,拿到了娘当年的信。”

  离弃道面上神色一阵变化,看到王安风从怀中取出信笺之后,知道终究是瞒不下去,叹息一声,咧嘴苦笑道:

  “本来不打算这么早就和你说这件事情的,东方家的都这么能惹事么?”

  王安风缓声道:

  “离伯,我想要知道……”

  离弃道见到王安风模样,便知道瞒到今日实在是已经瞒不下去,摇晃了下酒壶,复又叹息一声,也只得整理思绪,道:

  “不错……”

  “但此事,还要从一开始讲。”

  “当年你爹娘在离开朝堂之后,并未曾直接隐居大凉村,甚至于本不想要你,因为龙气反噬,会重新加持到血脉身上。”

  “以他二人心性,甚么传宗接代,甚么子嗣香火都是屁话,是决计不肯让你来这世上受苦的。”

  “他们本打算游历天下,看尽风光,然后找到一处风光最好的地方,安心道别,你爹说他走到哪里不想动了,就死在那里,你娘说,等你爹死之后,她要继续游历天下,骑最快的马,看最好的景。”

  “可惜,你爹有些好管闲事。”

  王安风呢喃道:

  “闲事?”

  离弃道饮了口酒,道:“不错,闲事,无关于己之事,便是闲事,只要有些性子的人,在这个世上走动,就一定会遇到看不过眼的事情,于是便有了那些好管闲事的闲人。”

  “我当时并不在他身边,因为要找一处最后的隐居之地,暂时和他们分开,只是当年他二人身边还有三名护卫,你爹又对天发誓绝不惹事,我才放心离开。”

  “可我本该知道,他这样的人,放在那里都不可能安生下来的,不管那地方是朝堂,是战场,还是江湖,只要他还是当年那个狂生,不惹事?呵……”

  老者突然似乎无奈似乎不忿,嗤笑一声:

  “反正他总也会双手一摊,说是事情惹得他。”

  “惹事不要紧,只是这个闲事他管得有些太大了……”

  王安风轻声道:

  “有多大……”

  离弃道嘿地笑了一声,伸出右手,指了指天空,道:

  “有多大?泼天的破事情!”

  “具体事情,我当年不在,知道的不多,但是星宫当年吃了大亏,原本打算重新开启蓬莱岛的星宫遗迹,结果三月时间,全部退出中原地界。”

  “也因为这件事情,你爹他体内的龙气反噬被强行压制,和寻常人没有甚么两样,甚至于,气血雄浑,比得上一些武者,你就是这个时候有了的。”

  “当年他们每日抚琴对弈,寄情山水,开心得很,嘿,便是我不喜你娘那么多心思,但是在那个时候,却也觉得只看着他二人都觉得快活。”

  离弃道回忆起了过去,嘴角浮现一丝微笑,旋即抿了抿唇,道:

  “但是之后……星宫再度卷土重来。”

  “你娘怀胎三月,妄动天机,引得龙气异动,你爹也用了那一枚用来压制龙气的至宝……”

  离弃道声音低沉下去,不再讲述,但是王安风已经知道了后面的发展——他娘在生下他三年之后撒手人寰,他爹多撑了些时日,便也去寻他娘了。

  王安风沉默着,真相展露在他眼前,沉甸甸地压得他有些难受,他读过了那封信,能够感受到怀中信笺中的柔和和期许,字里行间充斥着对于未来的希望和欢喜。

  他也知道,在写下这封信之后,不过短短时间,写信的女子便将失去所有的希望,三年之后离开人世,信中那个孩子气的书生,也同样早早逝去。

  王安风沉默着。

  离弃道站起身来,看向外面天穹,一口一口饮酒,顷刻间一壶烈酒已尽,宽厚手掌轻拍栏杆,老者道:

  “他二人死了,作为陪葬……”

  “大凉山上,葬着了一位大宗师。”

  第一百二十四章 以诚待人

  王安风和离弃道当日谈了足足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方才散去,当日除去他们两人之外,无人知道究竟说了甚么事情,王安风在之后,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

  而今虽然处理了麻烦事,但是无心铁麟被押,而酒自在尚未赶来,再加上柱国的命令,城中严令进出,王安风几人也只能继续在梁洲城里住着。

  当夜城中更是早早便执行了宵禁,城中巡捕持刀巡卫,梁州城中一片死寂般的黑暗,就连烟花巷柳之地,也大改往日的喧嚣盈沸,一片蔫巴巴的死气沉沉。

  而距此极远之处的山腹当中,则日日都是灯火通明,点上鲸油灯,烛光明亮,不逊白昼。

  师怀蝶盘坐床上,屏息静气。

  她早已经将能够静心除魔的心法运转了不知道多少次,但是心中仍旧紧张,也就是因为担心这种紧张会让人瞧出破绽来,她早早便以闭关苦修之名,将自己关入屋内,放下石锁,隔绝内外。

  但是这样毕竟不能长久为之,她又不可能说每日都能有所突破,有所进益,哪里能每过数日便要闭关一次?时间一长,次数一多,一定会引来怀疑。

  仔细想来,靠着先生在这里立足,也不过只是饮鸩止渴,终有一日会出问题。

  但是,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应当很快就要结束了。

  她看了一眼放在一侧用来计算时间的墨家机关,她入夜的时候进来,现在看的话,子时过去了也已经差不多有半个时辰左右,是时候该“赴约”了。

  师怀蝶定了定神,轻轻敲击手中玉佩,调动自身气机,不过是转瞬,便如过去那样,消失不见,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出现在了另一个世界。

  这次并没有在山上,而是一汪清水,两间草屋,满天星辰,但是那位先生仍旧是没有发生变化,神色浅淡,师怀蝶不敢怠慢,心中更有敬畏感激,主动上前三步,叉手行礼,道:

  “见过先生……”

  文士点了点头,未曾直接开口,指了指水池边一个位子,淡淡道:“坐。”

  师怀蝶不敢拒绝,坐了下去,心中已经准备好了如何开口,但是文士却只是随意说些闲事,似乎于那件事并不在意,反倒是更看重眼前一弯清池,天上漫天繁星一样,随心闲谈。

  师怀蝶心中如有火焰烤灼,她这段时日没有一刻不在想着如何开口,现在不提,反倒更为难受,文士所说虽然在那些读书人耳中,实在是真知灼见,恨不得手舞足蹈一般,在她耳里却都干巴巴没甚么味道。

  过去了小有一炷香的时候,师怀蝶终于忍不住,道:

  “先生……‘穷奇’之事,已有变化。”

  青衫文士止住话头,看向师怀蝶,似乎并不因后者打断自己谈话而着恼,依旧平淡道:

  “那便说说……”

  师怀蝶松了口气,便将铸剑谷中的事情大略说了一下,穷奇虽然离开,但是另有手段,能够和铸剑谷中的高手联络,所以,现在铸剑谷中已经知道了穷奇两人任务失败,一败一逃的事情。

  谷中高人自然是极为恼恨他二人无用,但是穷奇毕竟身份不一般,无论如何,不能够扔在外面不管死活,于是便打算派出些人去将他接应回来,因为此事没有太大难度,以青年弟子为主,有一男一女两名掌兵使的亲传。

  师怀蝶抿了抿唇,补充道:“晚辈也以曾为穷奇麾下的理由,争来了一个名额。”

  青衫文士点了点头,悠然道:

  “你很上心……”

  师怀蝶听不到其余回应,心中怅然若失,想及这段时间里面每日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咬了咬牙,主动开口道:

  “晚辈,若是先生有甚么要求的话,我就是拼死也要替前辈做到的。”

  文士抓了一把鱼饵扔在水池里,月色之下,波光粼粼,拍了拍手,道:

  “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了?”

  师怀蝶既已经开了口,心中的迟疑就全然抛在脑后,深深行礼道:“我知道先生点出此事,是要我自己选择,若是能够将穷奇救回来,就足以以其作盾,避开其他人的威胁……”

  “但是,晚辈天资才情都不如人,靠着先生才能一路走下去,但是越往上走,只觉得山峰陡峭,四下里都是断崖恶风,晚辈实在……”

  师怀蝶想及这段时间来的经历,仿佛刀锋起舞一样,一时有些说不下去,眼帘中似真似假有些泪水,正垂眸间,眼前突然递来了一面绢帕,抬眼看到文士神色温和,站在自己不远处,忙接过那帕子,以手指拭过眼泪。

  文士月色下负手而立,道:

  “你若是一开始便要离开,我纵然不说心中也有不愉,毕竟你的性命兵器,乃至于武功,都是我一手传授的,但是你能够知道知恩图报,这样就很好。”

  师怀蝶心中一喜,旋即惶恐,躬身道:

  “当不起先生赞誉……”

  等到抬起身来,前面一团淡青色气劲中,浮动着两个细颈瓷瓶,一者白,一者青,都有淡淡馨香味道,疑惑间,便听到了文士淡淡道:

  “你既然开口,那我自然不会不答应,刚好有一件事情,你可以帮忙。”

  “这两物中,白瓷瓶中之物,可以助你寻找到穷奇所在,和你同行的那些弟子,既然是掌兵使的亲传,定然自傲,你轻易则可以和他们分开,用此中药物,先一步找到穷奇。”

  师怀蝶心中一凛,马上想到,这应该是穷奇在先前的经历当中,已经不知不觉被人下了千里追踪的药物。

  虽然以她对于穷奇的了解,后者在吃瘪之后,一定会想尽了办法来找到问题,身上被下毒这种事情对方肯定会注意到。

  现在定然已经做出反应,或者用药物混淆身上的味道,或者用奇术手段,遮掩自身的天机,但是既然先生这样说了,那她心中虽然有所迟疑,也不会表露出来。

  或者先生手中当真有能千里追踪却又无色无味的奇毒呢?

  心念起伏之际,便又看向了第二个瓷瓶,其上通体淡青色,样子倒是古朴,正当她猜测这第二个瓷瓶中是甚么东西的时候,青衫文士淡淡道:

  “另外瓶中之物,找到他之后,喂给他。”

  “其中有部分是上等疗伤药物,天下罕见,他不会拒绝,至于理由,我相信,你定然是能够找到的。”

  “之后,你我便算是两清了。”

  师怀蝶心中原本有些迟疑,听到最后一句话之后,便被欣喜所冲淡,将那两个瓷瓶收入怀中,叉手行礼,道:“多谢先生。”

  “此事重大,那么晚辈便回铸剑谷中提前准备,或者数日之后,便可以功成了。”

  青衫文士似乎专注于看着水池中的鱼,并未转身,只是淡淡道:“自去吧。”

  “晚辈告辞。”

  师怀蝶复又行了一礼,旋即消失不见,月色,群山,青衫文士一人独立于此,随手洒下了一把鱼饵,水面之上,波光粼粼,不知道多少游鱼翻涌起来,撞破水面,远远望去,密密麻麻的游鱼彼此纠缠,形容可怖。

  月色之下,波光粼粼,文士神色浅淡,立于山水星月之间,一拂袖,却又重新变成了原本那副慵懒模样,一手拿着书卷,斜倚在少室山顶峰的竹椅之上。

  铸剑谷中,师怀蝶重新出现,看着熟悉的石室,心中霎时间安稳许多,她抬手抚在自己的心口,低声喃喃——

  “很快就可以摆脱了……”

  ……

  王安风这几日过得稍微安稳些,因为没有正当的理由离开梁州城,每日大多时间也只是在城中看书,练习一些东方家奇术的基础法门,除此之外,也就是通过自己‘神医’的名头,四处打听无心铁麟两人目前的境况。

  后来从一名刑部捕头那里得知,柱国虽然极为不喜无心二人,但是此事从结果上看,放跑群星阁二人他也是难辞其咎,不会将事情做得太绝,无心两人,大抵是没甚么事的。

  王安风这才安心下来,一边修习奇术,一边耐心等着这件事情的余波过去。

  在最后和东方凝心剑见面后,又过去了七日时间。

  在这一段时间当真,一只苍青色飞鹰飞过了数座城池,然后落在了大秦和百越国的边关之中,最后,飞鹰所带的信笺被游商携带,一路通关,又废去数日时间,抵达了百越国的一座大城当中。

  入城之后,来不及休息,便将这信复又送到了另外一家做药材生意的店面当中,这才松下心来,转身打算回客栈当中休息一下,才推开门,便被一柄剑刺穿了喉咙。

  而那一封来自于大秦境内的信笺,也一路折转,最终在今日日落时分,送到了一个处处都是药材香气的山村当中,送到了一位中年女子手里。

  那女子挥手让周围的弟子去照顾信使休息,洗去了手上沾染的药泥,露出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掌来,等到手上的水滴自然干涸,才将手中的信笺展开,只是看了两眼,神色便是一变。

  复又看到后面涉及到神兵遗失的话,登时更坐不住,猛地起身,左右思量一番,便走出门,朝这山村中更深处行去。

  一路弯弯绕绕,过去了数道外松内紧的致命关卡,女子方才停在了一间半点都不起眼的草屋前面,恭恭敬敬整理衣装,到没有半点疏漏处,才敲了敲门,轻声道:

  “大先生……”

  “碧瞳儿有信传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少林寺的两人

  过去片刻时间,女子身前的草屋木门被拉开来,但是开门的却不是她所称呼的那位‘大先生’,而是一位颇为年轻的少年,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衣服,面容白皙,笑容温醇,道:

  “大先生现在在制药,您请先进来,稍微等一下吧。”

  女子点了点头,跟在少年身后走了进去,然后被引在一旁椅子上坐着,那少年给她上了一杯茶,旋即也就退了下去,过去约莫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方才有人重新回来。

  乃是一位身材有些许矮小的老妇人,穿着一身很有百越国风格的衣裳,一头银发,只是不喜欢笑,两双瞳孔像是毒蛇的獠牙,一迈入进来,便看向那女子。

  后者忙不迭起身行礼。身子半跪下去,左膝着地,右手抬起抚在肩膀上,头颅低垂,恭声道:

  “属下见过大先生,大先生圣安。”

  老妪摆了摆手,没好气道:“圣安甚么圣安,中原人的皇帝才喜欢这样的话,说吧,你这一次突然过来,是有甚么重要的事情么?”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坐在了椅子上,她看去年迈,但是脚步轻盈,动作敏锐,女子根本看不清其动作,当下也不敢打量,生怕前者觉得自己过于失礼,低垂透露,从怀里取出那封信件,双手递过,恭声道:

  “碧瞳儿有信传来。”

  老妪面上不可遏制浮现出微笑的神色来,显然对于这个名字的主人极为喜欢,一边嘴里咕哝道:“这丫头不是去中原人的天京城去了么,怎么还记得我这老太婆,知道写信回来……”一边伸手将信摄来,拆开来看。

  那女子之前看过这信,知道里面写了甚么,所以现在这老妪越是表现得开心喜欢,她心里就越打鼓,额头越发低垂,几乎就要抵在地上。

  果不其然,那老妪才展开信笺,看了几行,脸上笑容就凝滞下去,连带着那轻松下来的气氛都一下凝固,像是变成了冰,送信来的女子背后不由得冷汗涔涔,大气不敢出。

  她面前的可以算是整个百越国的江湖当中,最为德高望重的人物,若是因为迁怒于她,不说是将她击伤,便是一掌将她打死了,她也只能生生受住,没有人会给她开口说甚么好话。

  当下额头点地,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才听到了一道没好气的声音,道:

  “你这是打算直接跪死在我这里么?还不赶紧起来?”

  女子心中大松口气,小心翼翼抬头,看到那位老妪坐在位置上,手掌把玩着那密信,脸上的神色虽然说不得是开心,但是距离震怒也还很远。

  老妪斜眼看了她一眼,脸上浮现讥诮的笑容,道:

  “你是不是以为老身会迁怒你?”

  女子吓得打了个冷颤,垂下头来,连连道:

  “属下不敢,属下哪里敢?!”

  老妪不耐烦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不要在我眼前这副模样,我虽然不算是中原人口中的甚么正派人士,倒也没有入了邪道子,不顺眼就杀杀杀的地步。”

  女子连连应是,心中却不敢有半点的放松。

  眼前的老妇人,可算是她自小听到大的传说了,和中原江湖各类高手争夺绝世前十不一样,百越国的江湖中,只有这位老夫人一言说了算。

  各家各寨,当年不都给大先生打过了么?

  然后四十岁的时候,拄仗游历了天下,进入中原,也是能够和江湖七宗的宗主长老们平起平坐,对弈论道的人物。

  而且离开中原之后,在六十岁的时候,更是仗着一身医术毒术,折服了天下七宗的高人,让那些往日里桀骜不驯,眼高于顶的人物们都自愧不如。

  这可算是天下江湖第一流人物了。

  老妪把玩信笺,将其扔在桌上,道:

  “不提碧瞳儿已经成功完成了这一次的主要目的,我在她离开时候,给了她一件兵器防身,以这件兵器,碧瞳儿的机灵,还有他那属下,三者合力都是不敌,怕是遇到了宗师了。”

  “能以麒麟锁作为代价活命,也算是个舍得下的。”

  说到这里,老妪甚至于大笑起来。

  女子心中微微一松,小心翼翼道:“碧瞳儿弄丢了麒麟锁,您不恼她么?”

  老妪看她一眼,大声道:“恼怒?恼怒她甚么?”

  “换成是你们这几个人去了的话,自己也是要死,麒麟锁也保不住,还不如是吃个教训,保住性命。”

  “碧瞳儿往日机灵是机灵,总也还是有些自视太高,不知道天下之大,加上百越国里的人都让着她,让她以为天下的英雄豪杰也就只有这种手段。”

  “这次吃个亏,可是好事情。”

  女子听得心神震荡,忍不住心里面对碧瞳儿又是羡慕,又是嫉妒,道:“那神兵……”

  ‘大先生’斜她一眼,冷笑两声,道:

  “神兵怎么样,有关你甚么事情吗?”

  女子唯唯诺诺,连道不敢。

  ‘大先生’收回视线,慢悠悠道:“不过,你说的不错,神兵也是极为重要,乃是镇国之器,哪怕麒麟锁只是一半的神兵,也不能够轻易扔下。”

  “你可知道,为什么要将‘神兵麒麟’分成两部分吗?”

  不等那女子回答,老妪便自顾自说道:

  “便是为了预备着出了这种事情。”

  “神兵灵韵相通,就算是隔着千万里的距离,也能够感受到另外一半的自我,只消以另外一半的神兵,逆流呼唤,便可以令另外一半神兵自然回归,便如阴阳流转。”

  “这是天地下至大的道理。”

  女子心下恍然,却又忍不住好奇道:“那这样说,对方不也可以……”

  ‘大先生’道:“你倒是机敏,不错,若是论及常理,双方都可以坐到这一点,但是麒麟锁不过是一小部分残破神兵,真正正体还在老身这里,以小博大,对方哪怕是宗师,也做不到。”

  “嘿,今日话多,与你说了这许多,走罢,今日便与老身一同,去借助这神兵麒麟,看看扣下了神兵,欺辱我家碧瞳儿的,究竟是中原哪一个老不死,当真以为老身是没有脾气的么?”

  “这一次,少不得要给他们那边下点毒。”

  言罢面上浮现几许冷厉笑意,常人而言,隔了千万里确实难以坐到下毒的事情,但是她在用毒一道上已经臻至天下无双的境地,哪怕是隔着这般远的距离,气机相连,也能下毒杀人,这种手段,实则已经是前无古人。

  当下起身,一手握着信笺,便朝着更深处走去,女子自然紧紧跟着,两人去了一间静室当中,屋顶上画着天穹星象,地上则是有着起起伏伏的山川,却是不知缩小了多少倍的百越国地脉。

  在百越国最高峰的位置上,倒插着一把赤红色的大锤。

  尚未靠近,便有若有实质的热浪滚滚而来,女子不得不止住脚步,看着那柄兵器,双目之中浮现渴望,呢喃道:“这便是神兵麒麟?”

  老妪仿佛未曾感受到那越发强烈的热浪,迈步走到了神兵之前,伸出右手轻轻抚摸在这柄兵器上,淡淡道:

  “便是麒麟。”

  言语声中,右手抓住了麒麟的锤柄,一股肉眼可见的火焰自她身周疯狂朝外扩散,天地星辰变化,等到那女子踉跄两步,狼狈抬起身子的时候,静室中已经站着了一只真实无比的神兽,纯粹以火焰组成,威严难当。

  女子的呼吸不由得有些凝滞,老妪淡淡开口,将事情前因后果简略说过,麒麟倾听了片刻后,喉中发出了低沉的吼声咆哮。

  灵韵扩散,将屋子里两人都囊括其中,旋即两人都感觉到天地一变,似乎已经不在原本的地方,天地间一片赤红,仿佛瞬间进入了一道赤色的漩涡当中。

  而在漩涡的尽头,便是麒麟锁。

  女子还震惊于这种远超于中三品想象的超凡手段,不能言语,老妪面容已经一片冷意,看着麒麟锁旁边的手掌,嘿然道:

  “便是此人欺负了我家碧瞳儿么?”

  “既然看到了神兵,便不知道后面是有人的么?今日哪怕气机交锋,也要给他来个好看的,勿要以为隔了千万里便不能够对你出手了!”

  旋即握紧了手中的神兵,气机越发膨胀,宗师中几乎已经算是第一等人物,因为神兵的气机牵连,麒麟锁上浮现出另外一只麒麟虚影。

  老妪右手握锤,左手五指一招,本应该如乳燕入怀的麒麟锁竟然纹丝不动,神色微微一怔,神兵麒麟灵韵低沉咆哮,带着训斥和压制,传递出的命令很简单——

  回来。

  幻化出的麒麟不为所动,匍匐在另外一道宽厚身影旁边,那手掌轻轻抚在麒麟头顶,垂落一小截朴素的灰色衣袖,那麒麟本应威严狰狞的神色之上,竟然能够看得出庄严和肃穆。

  吼中震动气机,低沉发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老妪微微一呆,此时气机交锋,突然感觉到那麒麟消失不见,那只抚摸在麒麟背上的手掌抬起,单手竖立,有宽厚温和的嗓音开口,道:

  “阿弥陀佛……”

  老妪心中悚然一惊,生出冷汗——她来此乃是借助了神兵的气机,强行提高位格,而且是灵韵气机,如一缕清风,本就难以捉摸。

  但是就算是如此,也给人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再加上麒麟锁表现出的异样,当下半点杂念没有,一挥神兵,灵韵涌动,将这山峰全部吞入火海,焚烧一切,树木枯萎,山岩尽融,建筑全部崩塌。

  而在这机会当中,老妪已经化作流光,循着原本的‘方向’迅速离开。

  来的时候,可以借助神兵之力,瞬间跨越,但是离开却没有这般方便了,只能裹挟神兵气机,强行遁离,一连遁出极远,原本一山孤立,变成群山叠嶂的时候,老妪方才松了口气,显出自身气机来,终于忍不住呢喃道:

  “中原甚么时候出来了这样一个古怪的人物?”

  “不,不应当,不应当啊……”

  “大,大先生……”

  正当她苦苦思索的时候,旁边同样被神兵护住了灵韵的女子突然颤颤巍巍开口,老妪被打断了思绪,不愉抬眸,口中喝斥出声,可才开口几句,面上神色便陡然僵硬——

  在他们面前,几座青葱高峰不断震动,那些山石草木哗啦啦落下来,露出了四根有些粗大的手指,遮天蔽日一般,那四根手指旋即不断收拢,开口提醒的女子已经动弹不得。

  老妪心中悚然一惊,猛地回头,看到了方才那穿灰色衣裳的和善男子,神色平缓,竟然身在层云当中,神色悲悯而温和,而自己两人,竟然在他手掌当中,当下惊怖非常,心神涣散,手中神兵发出低沉咆哮,灵韵一痛,方才回过神来。

  眼前仍旧是那青山,麒麟锁,穿着灰衣的男子,双眼平和,右手还没有竖起,方才一切,交手遁逃,五指擎天,竟然只是内心虚妄幻想。

  麒麟仍旧低沉重复经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老妪面容煞白,看了看脚下,自己仿佛才刚刚出现,方才经历的一切,连一须臾一弹指都没有,脑海升起一个不愿相信的念头来——

  便是虚幻。

  便是宗师的灵韵交锋,这也太过夸张了些!

  但是她毕竟并非凡人,旋即便又自这震动当中看出了机会——灵韵之中,最能体现出一人所修的根本武道是什么,乃是宗师交手当中,都慎中之慎的事情。

  但是她自身有神兵麒麟伪装,所以不怕露了跟脚,眼前之人,却全无保留,或者乃是一个大好机会。

  定了定神,正欲开口套话,周围视线突然又是一变,阿弥陀佛之音未曾远去,视线却陡然拉远,山川以极快的速度变小,不断变小,然后看到了纵横交错的蓝色线路,那是河川,此时看上去竟然和棋盘上的纵横十九道没甚么差别。

  视线仍旧迅速远离。

  山川变小,甚至看不到,整个天地在脚下变得渺小一片,然后化作了一颗蓝色的圆球,两人已经呆若木鸡,复又感觉一阵灼热,抬头看到了一颗巨大无比的灼热星宿。

  ‘大先生’思绪凝滞,喉咙中艰难挤出了声音:

  “大日?”

  没有回答,轰然一声爆响,大日,群宿,星辰,尽数飞快远去,一切在消弭,最后仿佛变成了各种典籍神话所描写的太初之时,四下无光,只是一片混混沌沌。

  连时间的概念都没有。

  ‘大先生’心中震动已经到了极限。

  难以用言语形容。

  就连大脑的想象都已经凝滞,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来到了真正的‘天之涯’,心中甚至于升起了一丝丝感动,因对于自己的渺小而感觉到的天地之至大,天地之至美,她甚至于因为这样强烈的情绪,而忍不住要泪流满面。

  啪!

  便在此时,一声轻响。

  仿佛时间冻结。

  眼前所见,一切所感,尽数破碎,仿佛陷入漩涡当中,漆黑无光的视线拉远,不住拉远,因拉得够远,是以能够看到全貌。

  一枚黑漆漆的棋子落在了纵横十九道之上。

  白皙的手指从上面移开。

  老妪意识骤然僵硬,面容扭曲。

  人生百世,山川万物,天地星辰,宇宙洪荒,乃至于星宿大日,太古之初,种种宏达浩渺,最后纯粹的黑暗,那种令心神都变得浩大的场景一幕幕从她的眼前划过,直到最后,一切收缩,变成了一枚棋子。

  而那棋子伴随一声嗤笑,被人随意扔下山川,自石块山弹动,流动于水流,被野狗叼走吞下,和秽物堆积在一起。

  “噗!”

  百越国内,手持神兵的老妪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咳出鲜血,气机瞬间自宗师巅峰滑落,而在同时,旁边的五品武者闷声不吭,朝前扑倒在地,七窍流血,已然气绝。

  第一百二十六章 金刚般若,普度众生

  老妪呆滞了数十息,或者数百息的时间,方才从那惊怖的一慕回过神来,顾不得擦拭鲜血,视线落在手中神兵上,神色大变——

  原本灵韵盎然的神兵,此刻竟然一片黯淡,麒麟器灵仍旧还在,却已经萎靡不振,气机探入其中,流转一周,其中竟然空空荡荡。

  神兵麒麟放置于灵地之中数年不曾动用,积累至今的灵韵,顷刻之间,已去七八。

  老妪心口一痛,身子摇晃几下,几乎坐倒在地,面色已然煞白,嘴唇颤抖了下,终于忍不住低喊出声:

  “不!!!”

  ……

  一滴水落在桌上。

  然后被一根手指点住,透明的水液在空中流转,化为一个颇为古朴的文字,停滞了一下,旋即在虚空当中溃散,散落下去,在原本就已经湿了一大片的木桌上增加了少许水渍。

  “……又失败了。”

  王安风定定看着溃散无形的水滴,脑海中念头尚未落下,右手已经抬起,轻敲杯盏,这一次却没有水滴震荡而起,手指空定在空中数息时间,没有感受到熟悉的湿润感觉,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用完了么?”

  王安风瞥了一眼已经干涸的水杯,松懈下来,朝后靠坐在椅子上,抬手揉了揉眉心,感觉内心深处涌现出了一股疲惫感。

  还是没成。

  他这段时间将东方家的那本奇术典籍看了一遍,其中更改星运,逆转风势之类的高深奇术他全无半点兴趣,只对一些不需要规仪的奇术上心。

  毕竟那些高深奇术,强则强矣,可动不动便要修筑祭坛,祈天祷告,或者连接地脉走向,复杂之处,周天星宿,地脉流转,人世气运,无一不包。

  其中细密处,光是筹算一事便非一般人能做到的,典籍上只是稍微提及,便叫他头皮发麻,敬而远之,再没有半点看下去的心思。

  只是可惜,这段时间,他就连最基础的奇术都没有练成。

  倒也不是无法感受到万物灵韵,他娘曾是东方家最杰出之人,他自己的天赋自然不差,只是第二日就能感应到灵韵,便在典籍记载当中,也算良才。

  只是在感知之后,调用灵韵的时候出了岔子,气机沟通百脉,更有一路杀伐煞气。

  勉强调动而来的灵韵,还不等他操控,便被煞气冲撞,直接散去,半点不存,继而被气机卷起,化作同源。

  他这几日试了不知道多少次,竟连一次都没能成功,若非运用书上的心法可以感受到天地灵韵,他几乎要以为这本书是东方凝心唬弄自己的冒牌货。

  不过这倒也解释了既然奇术能有种种妙用,为何东方家还要分成两脉,一派修武,一脉奇术了。

  无他,若是没有修出什么水准的时候倒还好,武者一入中三品,沟通天地,便是一身浩大气机,若是原先修行奇术的水准一般,登时要给冲得支离破碎,再难汇聚,如家有万金不得其门而入。

  而反向测度,若是奇术修行到了能够借用天机的地步,那么体内气机也难以存留,再如何苦修,也没有办法撞破龙门,踏上中三品。

  毕竟武道奇术对于天地灵韵气机用法不一,一者在于调用,如同汪洋入江,重点在‘流’,如水得流而活。一者在于吐纳,则是天地入我怀中,重点在‘存’。

  两条道路本就殊途,修行武道者学着借天机,只一刻便被体内气机卷而吞噬,而专修奇术者虽然一开始便能感应天机灵韵,但是体内完全留不下一丝半点,方才修成,便即散去,想要两方全部涉猎,不过是痴心妄想的事情。

  王安风看了一眼桌上的典籍,脸上有些无可奈何,原本还打算趁着感应灵韵,没有被气机席卷的间隙操控,可惜总也不能成功。

  一连数日,这个时候只觉头昏脑胀,那种倔强才有些消散下去,不得不承认自己怕是连最基础的奇术都没法子入门。

  可是理智上知道是这样,内心还是没有办法放下,在刚刚开始接触奇术的时候,他自己自觉得应该以武功为主,什么奇术之类,看看便好,可是现在连入门都没有办法,反倒是不肯放松了。

  就连东方熙明叫他下去吃晚食的时候,右手持箸,左手还是垂落袖口,依旧不断勾勒,自然没有半点效果,如同那些方士招摇撞骗时候画的鬼画符一样。

  他这样入魔一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当然是逃不过其他人的眼睛,离弃道古怪看他一眼,心里知道这是在尝试东方家的奇术,那东西是东方家家传的本事,他知道的也不多。

  反正那些什么奇术修行慢得很,又有几人能吃他一剑镇岳的?

  老人咽酒,随意去想。

  这边离弃道漫不经心,倒是东方熙明第二个察觉到了王安风异样的,倒不是她眼力敏锐超过了薛琴霜,宫玉等人,只是后者毕竟都是女子,无论如何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王安风看。

  就是发现后者有些不对,至多也只是觉得他今日魂不守舍,不会深究,而东方熙明不同,就算是再被分化,也是东方家的子弟,同宗曾经有过天下至强的方士。

  在离弃道之后,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天机灵韵的变化。

  一双墨黑的眼睛在这客栈一楼里面滴溜溜转过了一圈儿,便落在了王安风的身上,可是后者现在大部分心思都在脑子里那个古怪文字里面,没有如同往日那么敏锐,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东方熙明看着王安风筷子夹着辣椒往嘴里面放去,咬着竹筷聚精会神想了想,突然一下跳下椅子,一手搭在桌上往下猫去,看到了王安风手指娴熟在空中画了一个古朴熟悉的文字,先是微微一愣,就要开口。

  未曾想头上便挨了不轻不重一记手刀,口中下意识啊呀一声轻呼,双手抱头抬起眼睛来,看到旁边吕白萍一手持箸,坐得端端正正,目不斜视,看也不看她,东方熙明当下有些委屈道:

  “吕姐姐……”

  这一下低柔嗓音,吕白萍装出的模样登时破功,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神色,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姑娘家的,吃饭时候上蹿下跳,成什么模样。”

  “起来坐好。”

  东方熙明从小受到东方宗家一脉的戏弄,吕白萍这样的管教她反而颇为生受,哦了一声,老老实实起身坐好,这一个小小插曲,反倒是让王安风从那种近似入魔般的状态里挣脱了出来,手中不断重复的动作微微一顿。

  当下注意到方才发生的事情,看向那边两人,微笑道:

  “怎么了?熙明……”

  东方熙明正捧着碗老老实实吃饭,王安风发问,勉强压下去的好奇心一下子就又出现了,眼眸微亮,道:“阿哥你刚刚是在习练奇术么?!”

  王安风心中微有讶异,旋即想到自己当时能够找到东方熙明就是因为后者用了血脉奇术的缘故,自己不过初学,肯定瞒不过她,当下没有遮掩,大方承认道:

  “不错。”

  声音顿了顿,有些遗憾道:

  “只是可惜,一直都入不了门……”

  东方熙明嘴里咬着竹筷,道:“这样很正常啊……”

  王安风微微一怔,旋即听到东方熙明道:

  “能够只凭借自己一人,空手画出刚刚那个的,往上推三百年,也只有三个人而已,那个古代文字的意思好像是‘藏’,是太古时候,仓颉传下来的少数文字之一,我也只是因为爷爷提起过,所以认得。”

  “藏者,匿也,是可以让方士从天机遁逃的奇术,据传说,是古代惹下大祸,生灵涂炭的方士们,用来躲避天地劫数的手段。”

  “很难很难的……”

  王安风心中怔了下,面色如常微笑道:

  “是吗?原来这么难。”

  “不过我也只是随便试一试,没想到一下就挑到了最难的,倒是好运气。”

  “吃饭吧。”

  “嗯。”

  东方熙明心里没有生疑,心中好奇解开,便专心对付桌上的美食。今日厨子做的是剑南道一带的双椒鸡,青色红色辣子切成小段爆炒,鸡肉也切成了一般大小,翻火爆炒,流汁慢炖,滋味入肉,非但没有半点干柴,反倒多汁。

  一口咬下,鸡肉柔嫩,脆骨咔擦有声,别有风味,藤椒之麻混合着鸡肉香气,与辣味一同在唇齿间翻滚,然后一路带着香气进入肚中。

  愈辣,愈加让人着迷,东方熙明久处于蓬莱,没曾吃过这种味道,当下即便满头大汗,嘴唇微红,也不肯放箸。

  吃了一会儿,王安风放下碗筷,似乎随意问道:

  “对了,熙明。”

  东方熙明忙里偷闲,抬头看他。

  王安风温和笑了下,若有所思道:

  “那三个人里,包括那位东方小姐么?”

  ……

  片刻之后,王安风回了自己的客房,手中握着那一卷奇术典籍,心中不知是该生气恼怒,还是应该哭笑不得,翻了翻之后,直接扔在桌上,揉了下眉心,道:

  “千防万防,竟还是给摆了一道。”

  “无论如何你是不肯吃亏的么?东方……”

  这典籍自然不是假的。

  非但不是假的,反倒真的如同真金白银一般,属于即便是在东方家中,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翻阅的那一类,少说也是要长老,或者天资横溢,独步一时的杰处弟子。

  基础的功夫和高深的典籍之间,自然是有着巨大不同。

  可王安风当时第一次接触到奇术传承,竟然没有怀疑——他本应该警觉到的,若只是基础的入门典籍,哪里还需要在文字上设立下‘奇术修行不足不能看太多’的限制?

  又如何会涉及到需要开星设坛,超过三百人参与的规仪?

  直至东方熙明一口叫破,他才意识到,东方熙明给了他的不是什么大路货色,恐怕是奇术一脉中一流典籍。

  暂且不提他武功已经修行到这个高度,根本不可能重修奇术到达那个高度。就算是他没有修行武道,只给一本顶级典籍,他也绝对没有办法入门。

  这典籍中所涉猎境界极高,仿佛悬崖峭壁,抬手可摸云雾天穹,却偏生没有登山之径。

  他就是再如何天赋异禀,再怎么勤学苦练,也没有办法入门的,不积硅步无以至千里,更不必说学会这些即便是在奇术当中,也算是第一流的秘术。

  王安风抬手敲了敲眉心,想及东方凝心性情,觉得以对方拿一城作为棋盘棋子的器量,应当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还用出这样小器量的手段来,凝眉沉思,突然想通一节,叹道:

  “原来如此,看来我只不过是个中间人罢了,这东西恐怕是给熙明的,玉佩,典籍,什么都给了熙明,手笔竟然如此之大。”

  他眉头微微皱起。

  “你究竟想做什么?”

  对于东方凝心的行动,他因为知道的东西太少,根本看不破,视线落在了那本典籍上,突然想到,前者既然已经成为了整个东方家这一代最杰出之人,那么上面的奇术,理应已经全部掌握。

  那么对方为什么还要将这典籍随身携带?

  恐怕当真如他所想,这本典籍很有可能就是为了东方熙明而准备的,就算没有他王安风追上去,等到时机恰当的时候,都会出现在东方熙明的手中。

  但是,为何?

  当下左思右想,却始终难以看破,王安风皱眉,将这典籍直接收好,并没有打算将其交给东方熙明,最起码在没有确认了东方凝心目的的时候,不会转交给她。

  正当他收心,准备打坐的时候,手中佛珠突然微微亮起,耳畔响起了熟悉的淡漠嗓音,动作微微一顿,旋即如常将窗门关上,盘坐床铺上,气机引动手中佛珠。

  转眼之间,更迭天地,眼前重又是少林寺,唤他来这里的文士坐在竹椅上,正在抬手饮茶,神色浅淡,在王安风出现之后,不等后者行礼,右手一拂。

  桌上一物化作流光,伴随隐隐咆哮,朝着王安风激射而来,王安风上前一步,右手扬起,指尖搭在了那道流光之上,手腕顺势一抖,手肘,手臂,化作一圆,将那流光上的劲气卸去。

  那物砸落在地。

  王安风抬眸看向青衫文士,道:

  “先生,这是……”

  赢先生放下手中的茶盏,敲了敲椅子,淡淡道:

  “先前那一道麒麟锁。”

  “当然,现在已经不是麒麟锁了。”

  “拿起来看看。”

  王安风此时垂眸往下看去,看到深坑当中,散去流光的东西,竟然是一对朴实无华的露指拳甲,全部都是暗沉沉的黑色,极不起眼。

  王安风记得这东西的气息原本应该是一道锁才是,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但是他也没有多问。

  自小而大,见识过的不可思议太多,刚刚开始还会整夜整夜睡不着,去想个为什么,可这么长时间过来,早已经见怪不怪,养成了波澜不惊的心境。

  当下俯身将拳甲取出,触手冰凉,却并不是金铁玉石一类坚硬的质地,反而颇为柔软,戴上之后,主动覆盖在他双手上,然后逐渐变化,紧紧贴合他的手掌和指节。

  王安风深深吸了口气,体内气机涌动,顷刻之间三百转,一息叩昆仑,五指微微紧握,朝前捣出一拳,气机勾动,伴随一声咆哮,身后浮现一只一丈高麒麟虚影。

  鳞甲细腻如真,按爪咆哮,怒目威严,气焰彪炳,直上十数丈高空,扭曲视线虚空,即便没有气机继续支撑,仍旧在嘶咆数息之后,方才化作流火,四下扩散,缓缓散去。

  滚滚热浪,即便没有主动激活灵韵,也显现出了极强的压迫力,王安风脚下的青岩几乎有琉璃化的趋势。

  王安风缓缓低头,看着双手拳甲,有些发懵。

  这是,神兵麒麟锁?!

  他看过许多典籍,知道神兵,哪怕只是神兵的一部分,都极为桀骜,不只是人选择兵器,也要兵器中灵韵选择主人,如此方才有‘认主’一说。

  若是强行逼迫,神兵爆发之下,便是宗师也得吃苦,更有可能直接遁走,至千万里之外,再也寻不回来。

  他本将这看作是先生又一次的考验,已经调动气机,准备好要强行压制神兵灵韵了,但是这双拳甲中的麒麟灵韵几乎配合得不像话,全然没有神兵的傲气和自觉。

  此刻灵韵涌动,主动将神兵特性‘告知’王安风。配合的程度,几乎让他想到了大凉村王叔家里那只躺在地上,露出白色肚皮的大黄狗。

  文士平淡的声音的声音响起:

  “和尚给起了名字,左手金刚,右手般若。”

  “合二为一,称之为普度。”

  王安风看着双手拳甲,低声喃喃:

  “金刚,般若。”

  神兵灵韵中的信息用类似于以心印心的方式流过灵台,因为过于配合的缘故,这两件拳甲的功用已经尽数被王安风明了。

  金刚力有千钧,灵韵蓄满之后,每一拳效果都不逊色于佛说力士移山经,般若引动灵韵,烈火麒麟,方圆三丈,销金熔铁。

  二者合一,金刚般若,普度众生。

  王安风自拳甲上收回目光,文士敲了敲扶手,淡淡道:

  “此次让你回来,不只是给你拳甲,还有另外一事。”

  “你可还记得穷奇的安排?”

  王安风神色微凝,想起了那个心机深沉的青年。

  文士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轻描淡写道:

  “要不要见他最后一面?”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朝出东门去

  王安风闻言微微一怔,道:“不是要将他的性命留下,作为铸剑谷当中的暗子吗?若是要取他的性命,上一次……”

  文士看他一眼,淡淡道:

  “要的是他的身份,不是他的人。”

  “今日之后,他就是活着,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王安风好歹也算是个药王谷的弟子,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赢先生的意思,文士将茶盏放在桌上,轻轻敲了敲扶手,轻描淡写道:

  “你可还要见见他?”

  ……

  仙平郡,梁州城,辰时。

  城门依旧紧紧关着,但是已经不像是七天之前那样完全不准进出。

  梁州百姓凭借身份图影,经历检查之后仍旧可以进出城门,至于从其他地方来梁州城的,不管是游历,访友,还是经商求学,都一律没有办法出入城门。

  尤其是胡人。

  王安风推开窗户,一股凉意从外面涌进来,让人精神一振,日子到了九月多,今日已经重阳,秋意渐浓,天高气爽,道路上行人衣衫也渐渐厚实起来。

  王安风双手搭在窗台上,远眺了一会儿风景,方才转身,慢慢朝下走去,东方熙明和林巧芙两人也换了稍厚的衣着,在客栈一楼不知正在聊些什么。

  看到王安风之后,东方熙明眼眸微亮,几步跑到他前面,道:

  “阿哥,今天是重阳了!”

  王安风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微笑道:

  “是,重阳了。”

  东方熙明双眼微弯,笑意盈盈考校他道:

  “那阿哥知道重阳要做什么么?”

  王安风道:

  “登高踏秋,配插茱萸,饮酒驱寒。”

  东方熙明双手背在身后,笑嘻嘻看着他,等他说完,摇头得意笑道:

  “说得很对,但是还少了一个哦。”

  王安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东方熙明已经抢先一步答道:

  “还要吃糕!”

  少女双眸明亮,声音不自觉上翘,王安风微笑微微一僵,吕白萍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从二楼往下走,看到东方熙明隐隐兴奋的模样,又听得了这一句吃糕,面色一白,几乎立马预料到了什么。

  右手搭在了楼梯扶手上,腾身用力,然后在虚空中凭空借力,仿佛电射,一下出现在了东方熙明的后面。

  一抬手抱住她腰肢,右手抬起,捂住了她的嘴巴,把‘我来做给你们吃’这句话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反应迅速,动作精准灵敏,素来懒散的吕白萍在‘求生本能’之下,几乎算是超常发挥。

  “呜呜呜,呜呜?”

  “呜!”

  东方熙明剧烈挣扎起来。

  王安风鬓角微湿,从怀中掏出一物递过,如常微笑道:

  “说到吃糕,这是我一位朋友所送,他虽整个人看去冰冷,但是对于吃食上面颇有研究,这里便是梁州城里不错的店铺,今日重阳节,你们几人也不必窝在客栈里。”

  “梁州城大,出去转悠一下,顺便也能替我看看,这家伙究竟有没有说谎。”

  “呜?”

  一提到有糕点,东方熙明的注意力登时便被吸引过去,当下也不挣扎,一双眼睛看着王安风手中的信笺,吕白萍松开手掌,东方熙明没有阻拦,一双眸子好奇看着那信笺。

  王安风将无心先前所写的信笺递过去,然后看向吕白萍:

  “吕姑娘,熙明和巧芙的武功不高,还要麻烦你跟着他们两个。”

  吕白萍将手中长剑提了提,放在心口位置,郑重道:

  “交给我吧。”

  必不会让她入了东厢厨房。

  东方熙明看着手中的信笺,如获至宝一般,双眸粲然生光,复又想到了什么,抬眸看着王安风,疑惑道:

  “阿哥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王安风敲了敲眉心,微笑道:

  “不了。”

  “来了这梁州城已经半月有余,却一直都没能得空,好好看看梁州城的景致,反正这几日还没有办法离城,往后不知何时何日才能过来一趟,干脆好好逛逛。”

  “对了,熙明,你们三人按照这信笺上写着的去买,我则随心去走,随便买些回来,今日夜里看看谁的滋味更好些如何?若你赢了,我便教你个小把戏。”

  东方熙明才要说和她们一起去看梁州城风景也是一样,便被王安风的提议勾起了兴趣,当下便直接答应下来,摩拳擦掌,面上神色颇有兴奋,说了两句,就要拉着林巧芙往外跑。

  王安风微笑看着她们三人出去,然后也往外走去,楼上亭台突然扔下一物来,王安风不曾回头,右手朝后一抓,将那东西握在手中,却是个扁平酒壶。

  上面传来慢悠悠的声音,道:

  “有闲暇打些酒回来。”

  王安风抛了抛酒壶,道:

  “今日重阳节,离伯,你要喝菊花酒么?”

  离弃道翻个白眼,道:“随你的菊花酒还是桂花酒,是酒就行了,这客栈里的酒吃了这许多天,已经腻味了,快去快去……”

  “好。”

  王安风答应了一声,将酒壶随意放在腰间,迈步走出,却没有像是他对东方熙明说的那样在城中转悠,而是径直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他自然没有什么梁州城的图影,但是以他的轻功,混入人群当中,而不被守军发现,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花费什么功夫便出了城去。

  城池之外,因为没有了各种建筑的遮掩,更显得天地广阔,无边无际,王安风从官道向左偏行,远离人群之后,施展轻功,朝着北方奔去。

  以他的武功,就算是不动用中三品的气机,全力以轻功疾奔速度也极为惊人,便如一缕青烟,转眼之间便已渺然无踪,当下只听得风声呼啸,道路景物以极快速度朝着身后掠去。

  王安风神色平静,体内气机仿佛潮涌,一起一伏,引动身躯朝前激射,自身内力几无损耗,脑海中则回想赢先生昨天夜里告诉自己的事情。

  关于铸剑谷‘穷奇’的事情。

  原本事情都是交给那个师怀蝶处理的,要她依靠自己原本在穷奇麾下听命的情分,抢先一步,找到穷奇,博得其信任,然后带回铸剑谷当中,施加影响,使其成为暗子。

  但是他未曾想到,出去寻找‘穷奇’这样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铸剑谷中竟然派出了真正的核心弟子,其中甚至于还有一男一女两人是铸剑谷中掌兵使的弟子。

  铸剑谷中掌兵使不过只有十二位,每一位都掌握了一柄神兵,并不是如同王安风他的木剑那样的新生神兵,或者说麒麟锁那样。麒麟锁虽然有神兵器灵和灵韵,但是严格来说,只能算是神兵的一部分,并不完整。

  那十二柄神兵,每一把都是完整的。

  是数百年前,甚至于千年之前流传下来,也就是说,这十二人,持拿神兵的情况下,抵得上大秦柱国中最强十二人的个人实力,若是不排兵布阵,只以两人捉对厮杀,三百回合之内,难以确认胜负。

  前面道路断绝,一座高山平地拔起,左依雄城,右有大江,合抱之木丛生,王安风腾身而起,右脚足尖点在树枝上,树枝微微弯曲了下,不等吃力太大,王安风已经再度跃出。

  眼前的风景变化,惊起飞鸟惊叫。

  王安风在飞鸟背上连连借力,不过数十弹指,已经直上百丈之高,旋即提气轻身,自然而然朝着前面飘落,衣袂翻飞,神色平缓,看天穹飞鸟,心中突然又想到了一点——

  这种高手的亲传弟子,武功如何倒是另说,身上想必会有蕴含了一部分神兵气机的宝物,诸如玉髓之类,情急之下能够调用神兵气机入体,短暂提高自身的实力。

  尤其现在‘穷奇’疑似遭到了江湖一流高手追杀的情况下,这两名亲传弟子肯定有这样的东西。这也就是说,对方很有可能也能以极大代价,短时间有宗师的一招之力。

  神兵分离气机不会是简单的事情。

  他们的师父付出这么大代价,肯定不会是为了救回去一个竞争对手,或者为了‘穷奇’的身份出手,受人命令,身为掌兵使,他们本来就已经是整个铸剑谷中,身份最高之人。

  也就是说,主动……

  王安风身子已经快要落下,呼吸吐纳,复又朝前横掠,踏空而起,这些轻功手段早已经仿佛本能一般,不假思索便能施展而出。

  脑海中则在不住思考,赢先生只是告诉他最基础的东西,譬如发生了什么事,‘穷奇’二人现在何处,各种原因,却是一字不提。

  他只能够靠自己去分析,不断回想,也还是想到了问题的关键——铸剑谷的行动一开始,就是为了让徐嗣兴和穷奇掠回东方凝心,积累功劳,往上升迁。

  现在穷奇两人全部功败垂成,原本准备的那个位置自然空了出来,如此看来,这两个掌兵使应当是看上了这个位置,才派出自己的亲传弟子参与到这个危险的事情里。

  至于其他掌兵使为何没有参与,恐怕就是暗中的各种勾心斗角和交易了,这种人人瞩目眼热的事情,师怀蝶竟然主动提出来参与其中,毫无意外,自然会被人盯上,加上她曾经是‘穷奇’麾下的缘故,被特殊针对也很正常。

  王安风的眉头皱了皱。

  不过,先生会犯这么简单的疏漏么?

  几乎没有经过思考,王安风已经立刻得出了结论——

  这绝无可能!

  “那么看来,这事情完全就是师怀蝶自己的主意了?”

  “还真是……莽撞。”

  他摸了摸眉心,在脑海中找出了一个算是和善的形容词,这两字还未曾落下,已经再度跃出极远。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人情冷暖

  师怀蝶靠着墙壁,俏丽的面色有些苍白,伴随着吐纳而来的,并非是内力流转经脉带来的和缓,而是刺痛,无止境的刺痛。

  就仿佛是有千万把细碎的利刃混合着内力气机,在经脉当中流转着,即便是借助名剑鱼肠的能力,也难以完全压制下去,反倒换来了更为剧烈的反抗。

  师怀蝶喉头一甜,忍不住咳出鲜血,却也借助了这一次反噬,强逼气血运行,鲜血当中,夹杂了一股股锋利的气机,落在地上,刺出了密密麻麻的孔洞,没入极深,一眼看不到底。

  吐出这一口血之后,师怀蝶看去脸色好了很多。

  屋中突然哗啦声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旋即又是数声杂响,稍微和缓了下,有一名青年嗓音,略带紧张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鱼肠?!”

  普天之下,会以鱼肠二字来称呼她的人本就不多,现在在这里更是只有一个人而已。

  师怀蝶闭了闭眼睛,脸上不住浮现冷厉,嗓音柔和,道:“没什么事,只是属下在调理内伤。”

  屋中青年似乎松了口气,声音显得镇定许多,又道:

  “我,我刚刚感受到了‘荆棘’的气机……”

  师怀蝶道:“属下方才借助鱼肠剑,将‘荆棘’气机迫出体外,是以惊扰到了公子。”

  “还望公子勿怪。”

  屋中沉默了下,那青年长呼口气,呢喃道:

  “原来如此,那便好,那便好。”

  “我还以为……”

  师怀蝶抬手,拇指轻轻擦试过唇角,一股残忍的腥气,眼帘微敛,遮掩住一双大而魅的眸子。

  以为什么?

  自然是以为,铸剑谷中的两人又追来了……

  师怀蝶闭了闭眼睛,只要再度想起来这事情就觉得心底里冰冷一片——就算是经历了这么许多的事情,就算是明白人心凉薄,她也还是没有想到,对方能够做到这一步。

  那两位掌兵使的亲传弟子,一开始似乎是被她的离间计策挑拨,彼此仇对,在半路上便分道扬镳,各自带走了几名铸剑谷的弟子。

  为了争夺弟子们还又险些爆发一次斗剑,而她师怀蝶不过是一介剑奴,那两人自是看不上她,也不愿多一人分功,让她得以能够如愿自行行动。

  只是她无论如何未曾想到,他们两人一开始只不过是佯装中计,表面上分道而行,实则暗中跟在她的身后,因为有神兵气机的遮掩,她根本难以察觉。

  最后在她发现了‘穷奇’的时候,两名掌兵使亲传弟子显出身来,悍然出招,她就是在那个时候中招的。

  本来必死无疑,只因为这段时间里在少林寺中多有磨练,一身武功虽然仍旧是原本的路数,但是迎敌之法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竟然仗着一把鱼肠剑,趁机不备,遁逃而出。

  就连她自己都没能想到自己能够做到这一步,那两名小觑于她的铸剑谷弟子自然更难以想到,结果这两日时间便她便只是带着穷奇一路狼狈遁逃。

  休说找到时间给他下药,就连自己都是到了现在才将体内的神兵气机迫出。

  师怀蝶呼出一口浊气,洗去了手上的血污,然后端着温水进入屋中,她先前靠着一个江湖上简单的回马枪,暂时甩开了追兵,因为自身体内的神兵气机时时发作,便想着先找一处隐蔽地方,安顿下来,祛除体内异种气机,再做他想。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穷奇的状态。

  这不过是一处很朴素的院落,屋子里没什么装饰,窗户紧闭,显得有些昏暗,床上躺着一个面色煞白的青年,模样虽然俊俏,但是眉宇之间浮躁之气满溢,就连师怀蝶进来都惊得手脚猛地一颤,远不如先前那般从容镇定。

  即便师怀蝶,都觉得他现在实在是极为可怜。

  当时对他出手的那女子,可是当年看他时候满脸孺慕的娇俏少女,而那青年也和穷奇相熟,相逢时候,每每都将姿态都放得极低,口称兄长,愚弟。

  可他们两人往日是有多尊敬他,之前下手便有多么狠辣,并非是要杀他,但是那些攻击的穴道,一旦中招,便是生不知生,不过剩下一句躯壳,比起杀了他更为折磨人。

  显然是要将一个口不能言,再不能和他们相争的穷奇带回铸剑谷中。这种手段,便是师怀蝶这样往日做过刺客杀手的人,都觉得有些心惊,遑论是惯常处于幕后的穷奇。

  被自己曾经最为信赖的人背叛,想来滋味极不好受罢?

  师怀蝶看了一眼因为伤势只能躺在床上,失魂落魄的穷奇,心中升起一种报复性的快感,名为剑主,实则是剑奴,更是不止一次被当作了弃子。

  弃子看到下棋人这个模样,心里的欢快着实是难以用言语形容。

  可还不止如此……

  师怀蝶将盛满了温水的铜盆放在窗头椅子上,帮着穷奇洁面洗漱,后者对于她的态度比起往日好了许多,言语之中,颇有信赖。

  但是她却只是想着,要不要趁着此时的机会,将先生所赠的药给他喂下,却始终没有想好该如何去做最后一步,等到穷奇以毛巾擦过面颊之后,方才决定熬些粥饭,将药撒入其中。

  接过了毛巾,还颇为体贴帮着穷奇靠躺下去,温柔安慰他好好休息,师怀蝶方才转身去了侧厢。

  这里是村子里一间普通的屋子,屋中主人收了她几两银子,然后被打发去了亲朋家中,是以一切事物皆备。

  师怀蝶有些不大熟练淘米做粥。

  在等水煮开的时候,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有些出神——这一次能够活命,全然都是因为先生之教导,若是没有先生,恐怕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

  她心里面一直想要离开先生的影响。

  便是如愿离开了先生,又能够活得好么?

  铸剑谷,铸剑谷……不过是十二掌兵使的地界而已,若是没有神兵,无论如何不过只是虫蚁罢了,想要碾死便能碾死,不讲半点道理。

  师怀蝶的眸子中浮现无力,却还是将手掌放下,深深吸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做一只虫蚁还有苟且偷生的可能性,但是被卷入两个庞然大物的角逐当中,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便在她收拾好心神的时候,腰间的鱼肠剑突然震动鸣啸,发出一声一声凄厉的嘶鸣,师怀蝶神色一变。

  屋中发出一声惊叫。

  “来了!”

  “他们来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此路不通,我说的

  王安风花去了半个多时辰的时间,终于停下了脚步,站在官道旁边,他看着远处祥和宁静的村庄,抬了抬头顶戴着的斗笠,斗笠是黑色的,四沿垂下来一层黑色纱布。

  这不是农家用来避雨用的竹斗笠,而是江湖人行走天下的时候,用来遮住面容时候用的,按照三师父所说,当年大师父他们一派行走江湖的时候,常常用这个来遮掩身份。

  至于为什么?

  “想一想双方起冲突的时候,阳光激烈,万里无云,你心中杀机纵横,只觉胜卷在握,拔出刀剑,对面突然掀开斗笠,露出了一排面无表情,锃光瓦亮的大光头。”

  “而在同时,你会发现,那些光头的胳膊比你的大腿都粗。”

  “这样子的威慑力,是很恐怖的。”

  三师父将这个东西递给他的时候,口里随口解释着这种少林寺专用斗笠的来源,王安风疯狂地给他使眼色,后者却还是注意到后面青石上睁开眼睛的大师父,以及仿佛怕被溅了一身血,对视一眼,默契退开三丈远的二师父和古道长。

  他最后的印象,是大师父伸出右手,按在了三师父肩膀上,当时就如同三师父所说,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万里无云,澄澈的淡金色阳光在大师父的身后。

  高大宽厚的身材投落阴影,将三师父笼罩其中。

  “阿弥陀佛……”

  王安风抬手揉了揉眉心,忍不住笑了下,心境因之重新平和许多,转头看向小路的方向。

  他在眼中滴了药王谷追踪时候所用的奇药,现在能够看到,空种有淡淡的红色连成匹练,一直蔓延到了远处的村镇当中,这也就代表着对方,代表着穷奇现在正在这个村子里。

  双方相距已经不远,王安风先前赶过来的时候一路不停,现在却只是定定看了看村子的位置,没有马上冲进去,整理了下衣着,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这个地方曾经是两国之间的来往重地,官道分成了三股,更往南去,能够抵达剑南道另一处雄城,分出的两股,则联通周围的所有村镇,如同人体内的血脉一般。

  周围数十个村镇,打算要去其余大城的话,一定要从这里汇入官道,所以这地方的位置虽然有些荒僻,但是驿站,茶馆,什么都不缺。

  若非是大秦律法当中规定,一等官道范围五十里处不准聚居,这里定然会发展出以此为生的镇子,而且颇为繁华。

  王安风走到了一家朴素的茶馆当中,然后让店家上了一壶茶,一碟油饼,然后放松心神,空气中氤氲的红色匹练从眼前向左偏去,他则神色平静,不动如山,似乎等待什么。

  店家给他准备餐饭,王安风则不动神色打量着这个茶馆。

  茶馆里都是赶路的行人,大多风尘仆仆,没有什么风度可说的,王安风同桌的是个游赏打扮的男子,扁担挑着货物,放在一旁,一手抓饼,一手夹起咸菜丝,大口吞咽,时而灌下大口的凉茶,吃得豪爽至极。

  而距离这茶馆不远的地方,是两座驿站,其中之一是官驿,不接待寻常百姓,另一间则和大城当中的客栈类似,一楼比较宽敞,往上则装横逐渐奢华,非得身家极丰厚才能上去一观。

  王安风借着喝茶的动作,自然抬眸看了一眼,看到三楼轩窗处,倚着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穿着一身红衣,眉目却阳刚英武,一双眉毛仿佛刀锋,眉目间不知道该说是傲气多一些,还是燥气不耐多一些。

  那青年正低头漠然俯视下面的行人脚客,无意看到王安风之后,冷哼一声,眼中迸射精光,打算教训一下他,却发现王安风已经垂下眼去,就像是真的只是无意间看了一眼而已。

  前者心中本有些许躁动,当下更为不愉,右手拍在栏杆上,雕花木栏喀拉拉一声响,险些就要被他直接拍碎。

  这间包厢里面还有另外一名女子,听到这刺耳杂音,黛眉微皱,隐有不快,道:

  “发生何事?”

  青年面上不快消失,随意道:

  “下面有个泥腿子,竟敢抬头看我,本想给他个教训,竟然低下头去,不肯乖乖吐两口血,是以心中不快,若是惊扰了你,就此说声抱歉,你且担待。”

  女子坐在靠里些的位置,一身水蓝色广袖长裙,不加粉黛,就有六七分的颜色,闻言皱了皱眉,思虑一二,道:

  “我知你心中烦躁,但是勿要节外生枝,这样出气是能出气,但是若引得欧冶归元和那个剑奴警惕怎么办?他一向心思深沉警惕,这一点不能不防。”

  红衣青年呵呵笑了一声,道:

  “你倒是对他熟稔。”

  女子敛目,淡淡道:

  “毕竟他曾在谷中极受看重,仰他鼻息,自然熟悉,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孙武子也这样说。”

  红衣青年双臂展开,伸了个懒腰,看了下面一眼,懒洋洋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我就先忍着,反正下面这人就是走,也走不了多远。”

  “等会儿收拾了欧冶归元和那个剑奴,顺手斩了祭剑。”

  女子道:

  “你能这样想,便是最好。”

  “能够忍耐,也是有所长进的了,回返之后,我会在谷主面前为你美言几句。”

  红衣青年嗤笑一声,不以为意。

  ……

  “小哥儿你的油饼,还有一大壶凉茶。”

  “还有这个,咸菜丝,这咸菜疙瘩是自己做的,用来下饭最好,您慢用。”

  店家是个三十来岁,有些许发福的女人,把东西给王安风放在桌上,然后就急匆匆转身走出,准备招呼其他人去,王安风仿佛就像没有感觉到方才从驿站三楼传来的恶意,也不含糊,一手抓起油饼,一手夹着咸菜丝,大快朵颐。

  对面那汉子见他吃得豪爽,不由侧目,王安风五感强于常人,装作不经意抬头看向那汉子,后者见他看来,也不觉尴尬,打了个哈哈道:

  “小兄弟好饭量!”

  “没有想到你长得并不如何壮实,饭量倒是不小。”

  王安风咽下口中食物,微笑道:

  “自小做惯了苦力活儿,胃口不知不觉也就大了,当时还还有些头痛,害怕往后吃不饱饭。”

  那汉子哈哈大笑起来,两人说了这几句话,稍微显得熟络些,又说了几句话,那汉子无意问起:“小兄弟你这是要去前面州城去么?”

  王安风摇了摇头,道:“不是,是要到附近的村子里。”

  “恰好有两位故人在这里。”

  那大汉恍然点头,然后指了指自己放在旁边的扁担和货物,笑道:“那倒是讨巧,咱们两个算是一样的了,不过我的故人们可就不是一位两位了,那是得要一家两家来算的。”

  “因为家里农忙,没办法花三五天时间去城里,我就从城里采买些他们需要的物什,一路卖过来,最后带些农产入城,苦是苦了点,可是多少能挣些钱。”

  一边儿说着,一边将最后两块油饼裹起了咸菜丝,擦着碗碟里的油汁过了一遍,浸满了滋味,才一下扔到嘴里,大口咀嚼了几下,端起茶碗把里头的凉茶一饮而尽,重重放在桌上,抚着肚皮长呼口气,道一声爽快。

  然后看着王安风,笑道:

  “油饼拿水在肚里泡涨,能多撑些时间,这可是不传之秘,小兄弟,旁人可不与他说,哈哈。”

  正要起身,突然晃了下,口中轻咦出声,王安风不动声色按住桌子,看到桌上盛满凉茶的茶碗颤动,里头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

  马蹄重重翻落在地面,然后扬起灰尘。

  一行十匹,都是全无半点杂色的纯黑色骏马,极为神骏,毛发仿佛绸缎,水润光滑,下面贲起的肌肉仿佛水波般抖动。

  马上十人有男有女,皆是神完气足,做江湖侠客打扮,顾盼生辉,此刻似乎是和人起了冲突,虽然他们骑乘快马,旁边竟然仍有一人能够紧紧跟住,却是个身材高大的魁梧汉子。

  高有九尺,手脚粗大,每往前面迈一步便是十数丈的距离,落在地上便要炸开一个大坑,速度之快,不逊奔马,却仍旧显得从容,只是面容紧绷,隐隐有些骇人的怒气,口中连连发出怒喊。

  路上行人有认得这人的,忍不住低呼出声,忙不迭退开,驻足看着那十一人以极快的速度远去,一时间竟然不敢往前。

  不明就里的人好奇询问,却不答话,几次三番,才说出原因,原来这个样貌古拙的男子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那可是这方圆两三百里地界里面,数一数二的大高手。

  据说曾经拜入过江湖七宗之一,天龙院的下院当中。

  旁边行人听到这话,先是倒抽了一口冷气,相较于时常在江湖上走动的诸多剑侠儒生,天龙院的力士甚少行走江湖,可是手上功夫却决然不弱,他从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天龙院的力士,可随即就注意到,是天龙院的下院。

  吸起来的一口气才慢慢吐出,道:

  “下院?”

  “如果是下院的话,那应该没有特别厉害。”

  开口说话之人摇头道:“这你可就错了,天龙院下院只还是管得宽松,武功还是一样传授,只是不必遵守院中的苦修戒律罢了。”

  “他能入天龙院,出来之后,也是仗着了一身武功震动一地。”

  然后不管旁边那人的震动,道:“就是不知道,那些年轻人怎么惹到了这么个江湖煞神人物?”

  便在此时,那边突然听得了轰然一声震动,几人忙不迭抬头去看,看到差不多百丈远的地方,突地便炸开了一道暴风,肉眼可见的波纹像是水面涟漪一样散开,带着被震裂开来的石块,废墟,形成了一道仿佛异兽般的沙尘异象,昂首嘶吼。

  闲谈的几人走南闯北,也知道些许的江湖事情,登时变色,道:“天生异象,这,竟然是六品的中三品高手?!”

  解释这人身份的也有些瞠目结舌,道:

  “我前次离家的时候,他只是七品……”

  “不过区区五年,竟然已经踏破龙门了么?!”

  ……

  “哼!黄口小儿,也敢如此狂妄!”

  “让你爷爷我来教训教训你们!”

  魁梧男子抬手彰显异象,感受到周围行人震撼羡慕的目光,不由得将腰杆挺得越直,口中连连喝斥,右手抬起,稍显不足的气机引动,一拳朝前砸出,呼啸声起,却是一下就已经用出了真正手段。

  心底里打定了主意要趁这机会立威,确立自己在这一片地界的压迫,方才只是随意一瞥,他就已经看到了驿站中有好几个对手,心中嘿然冷笑,当下劲气涌动,越发刚猛浩大。

  十匹骏马最后一位的女子拍马跃起,口中轻喝,双手引动流光,十指轻弹,道道无形劲气爆射而出,伴随着空气发出的哧哧轻响,天地异象被射得千疮百孔,徐徐散去。

  出手壮汉的脸色微微一变,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古怪目光,面色颇不好看。

  似乎是难以忍受在老对手的眼皮子底下吃了亏,男子复又臭骂两句,自背后抽出一把厚背砍刀,踏步上前,施展出了一路颇为刚猛古拙的刀法,朝着那女子迎面砍去,不依不饶。

  白衣女子依旧以一双手掌对敌。

  他二人一个看上去粗壮魁梧,一个则如同柳树垂枝一样纤弱,但是交起手来,一时间竟然分不出上下,刀光固然是霸道凶狠,那女子身法亦是轻灵,手指落下,不比剑器稍逊半筹,打得凶狠惊险。

  剩下的九名白衣男女不曾停留半分,仍旧拍马朝着驿站那边奔去,对于自己同伴的生死似乎毫不上心。

  和王安风同桌子的游商有些不忿,道:“竟然就把这样一个娇滴滴的闺女扔在外头,这几个人也太不是男人了罢?!”

  “他们难道不是一起的吗?”

  王安风看着白衣女子腰间一枚玉佩,若有所思。

  左手手背上,一个火焰组成的麒麟虚影若影若现,被衣袖遮掩住。

  似乎也是知道自己被同伴扔下,那白衣女子有些着急,一手繁复若莲花的指法施展起来越发凌厉,突然卖一个破绽,那大汉果然中计,踏步上前,怒吼出声,换作双手持刀,借助上前之势,手中厚背重刀狠狠劈下。

  刀锋摩擦空气,声音凄厉,裹挟了三丈有余的苍白色刀气,重重砸落,却未曾劈中对手,粗重刀气几乎擦着茶馆落下,轰地一声,地面泥土炸开,出现了一道深而长的刀痕。

  方才还在细细讨论那白衣女子样貌的茶馆登时死寂。

  唯独王安风看到那女子在烟尘弥散当中,身法极为灵动翻转,刀气只是擦着她劈落,半点没有受伤,更是趁势运气,右手五指化爪,重重落在了那男子心口。

  这是攻其不备的致命杀招,王安风耳畔却反听到一声金属的碰撞声音,女子手指上更是迸射出一片火花,仿佛利剑劈斩在了厚重的铁板上一样。

  这种有些熟悉的表征让王安风忍不住轻咦出声。

  这种功夫和金钟罩很像啊……

  而在同时,白衣女子心中已经一片冰凉,反震的力道让她经脉中内气散开,肌体僵硬,整个人一时间都没有办法出手,只能看着对面的敌手脸上露出狰狞的神采来。

  双手持刀,迅猛劈落。

  这一次激发起来的刀气竟然比起刚才还要强上许多。

  王安风手中的筷子握紧,要将必然波及到茶馆的刀气打散掉,就在此时,一道气机迸射出来,仿佛流星,径直射穿了那男子的手腕,厚背砍刀连带着一只肥厚的手掌一起落在了地上,还在微微颤抖。

  刀气旋即溃散。

  那男子愣了一下,然后才反映过来,口中发出一声凄厉惨叫,踉跄两步,坐倒在地,左手捂着自己断掉的手腕,嚎叫不止,只是一下,地面便被鲜血染红。

  白衣女子神色恭敬,朝着后面行礼,只见到从驿站三楼处飘然而下一名红衣青年,其后更有一名怀抱琵琶的柔美女子,便如同神仙眷侣一般,自天而落,姿态动作潇洒至极。

  九名还在马上的白衣男女整齐划一,翻身落下,抱拳行礼,道:“见过大师兄!”

  “见过师姐!”

  这样的场面,加上旁边依旧还在捧着手腕,大声惨叫的男子,形成了一种极为强横的压迫力——方才这男子劈出来的刀痕还在旁边,烟尘滚动,未曾散去。

  一片的死寂。

  王安风收回视线,学着旁边大汉刚才的吃法,用手中的油饼擦过了油汁,包着咸菜丝,突然想到一事,笑问道:

  “这位大哥你带了菊花酒么?”

  游商眨了眨眼睛,收回视线,看向王安风压低声音道:

  “老弟你小点声。”

  “等会,等会儿我给你沽,带了的,今日是重阳节,怎么能不带?”

  “上好的菊花酒,给你算便宜些。”

  “那可好。”

  王安风将手中最后一块油饼放到嘴里,酥脆的外皮,柔软的饼身,牙齿在最后触碰到了柔韧的咸菜丝,发出嘎嚓的轻响声音,滋味绝妙。

  这样的声音平时不起眼,但是在现在这种充斥着敬畏和恐惧的寂静氛围当中却极为明显而且刺耳,红衣青年正在享受这种尊重,听到这种杂音,微微皱眉。

  然后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了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王安风,看到后者正在慢悠悠吃着手中粗糙的食物。

  眉头微微皱起,想到了刚刚的事情,烦躁复又升起,又想到自己刚刚出手,神兵气机彰显而出,应该已经瞒不住穷奇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下眼中浮现一丝厉色,朝着一名得力弟子摆了摆头。

  后者年有二十六七,心领神会,当下提剑,朝着茶馆内走去。

  茶馆的店家不敢阻拦,挡在前面的人也忙不迭退开。

  王安风同桌的游商记得眼前这男子在那十人里面也算是第一二个,最后一个女子就能和那种非人的武者交手,何况是这样一个人物?

  当下心底发凉,王安风不知道先前自己只因为看了一眼,便引来这样的祸事,来人已经拔出长剑,没有引动宝贵的气机,纯粹凭借自身武功,刺出一剑,竟也声威煊赫,达到了中三品的境界。

  仿佛一道流光一样,满室生寒。

  旁边游商身躯微微颤抖。

  心善的店家无能为力,只得死死闭住眼睛。

  红衣青年和那长得仿佛仙女一般的女子已经上马。

  他们没有往旁边这件事情上分心半点。

  直到一声杂响传来。

  旁边的游商目瞪口呆,看着前面气宇轩昂的剑客冲来,然后背王安风轻易避开,顺势按住脖子,将脸一下没入白瓷大碗当中。

  碗里面还有凉茶,那剑客挣扎不休,却根本起不来身,直到四肢挣扎不起,方才被随手扔开,如同石头一样重重扑到在低,若是再掐下去,恐怕就要再一个粗瓷大碗里生生溺死。

  王安风将腰间酒壶取下,放在桌上,复又取出一小块银子,道:“烦劳老哥,上好菊花酒,打满。”

  “我等下来取。”

  “等下来取?”

  游商还没有能够反应过来,王安风站起身来,笑道:

  “老哥说的有道理,果然顶饱。”

  然后抿了抿唇,随手将斗笠取了,握在手里,笔直朝着外面停住了脚步的十一名江湖高手走去,没有人敢阻拦他,众人安静看着他一直踱步到十二匹高头大马前面方才驻足。

  王安风抬眸看着前面的十一名男女,尤其在他们身上某件饰物上停顿了下,然后收回视线,主动开口道:

  “不知几位可是要往孤台村里去么?”

  红衣青年坐在高头大马上面,眯了眯眼睛,心中并无恐惧,淡淡道:

  “是,又如何?”

  身后九人已经拔出兵器,各色剑气刀芒浮现,只等着一声令下,便要杀向前去,怀抱琵琶的少女神色则有些沉凝,不知为何,心里面总觉得有些不对。

  王安风抬手将斗笠戴在了头上,黑纱垂下。

  满是老茧的双手之上,流火炸开,然后一寸一寸往上蔓延,覆盖五指,掌面,化作一双拳甲。

  红衣青年瞳孔微锁,心里重重一跳。

  但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

  轰然红光暴起,将他面容渲染得一片绯红,伴随热浪狂风,火焰氤氲化作一头麒麟,匍匐在了王安风身后,鳞甲之上火焰流动,隐隐还有些许的电浆。

  热浪鼓动,斗笠垂下的黑纱上舞动,仿佛涟漪。

  王安风眼眸微抬起,看着对面面色难看下来的青年,看着这些铸剑谷中的精锐弟子,微笑道:“是的话……”

  双手背负身后。

  高达三丈有余的庞大麒麟伴随这一动作缓慢起身,按爪在前,双瞳之中,莲花绽放,昂首嘶咆,火焰映衬之下,热浪滚动,骇人威势,冲天而起,将天空烤灼成黄昏的模样。

  “此路不通。”

  第一百三十章 压制

  清淡四字,毫不起眼,但是灼热的高温已经彻底升腾而起,冲上天空,空气被扭曲。

  赤炎光芒太盛,身穿红衣的萧润林不得不眯眼才能看清楚,只不过短短数步之外的平坦道路,看去已然扭曲仿佛海市蜃楼,看去极近,却不可触摸,不可靠近。

  而不过十数步之外的茶馆驿站,竟然仿佛不受影响。

  很高明的手段。

  极为高明。

  他伸出右手,抚摸胯下不安的坐骑,苍青色的龙马迈动左蹄,鼻中不断地喷出粗气,若不是久经训练,早就已经瘫软在地。

  萧润林眯眼看着昂然威严的麒麟异象,心中已经升起了退去之意,但是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就被压制下来,不能够退,他现在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背后的师父。

  他很清楚铸剑谷当中的派系纠葛。

  站在这里的是自己而不是其余派系的人,背后的师尊定然付出了足够的代价,最起码不能够比带回欧冶归元所得到的七成利益差,要不然不可能满足了那些师叔师伯的胃口。

  而师父最终选择了自己,则又涉及到了自己家族和其余师兄世家的弈算。

  今日站在这里的只有十二人,但是背后的利益纠纷,退让和抉择,要涉及到一百人,两百人,甚至于千人,仿佛环环相扣的锁链,不知道多少处已经被鲜血浸染出铁锈。

  退不退,已经不由他们自己的意志决定了。

  萧润林神色冷淡倨傲,抬起右手,背后的年轻弟子们与此同时一手勒紧了胯下的坐骑,一边将兵器握紧,剑锋或者刀锋微扬,没有半点迟疑,视若珍宝的‘气机’已经被引动。

  王安风刚刚制住那名剑客的时候,后者没有引动气机,才被一招拿下,对于铸剑谷的弟子而言,是否动用身上的底牌,所代表的完全是两个概念。

  王安风将对方的反应映入眼底,右手抬起,往下按了按斗笠,垂下的黑纱微微抖动。

  萧润林面无表情,抬起的手掌霍然劈下,仿佛劈落刀剑。

  静止的画面动了起来,但马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客栈中的食客们看到了那些高大的骏马奔向前方,然后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女们跃起,一共九人,为首的两人并不出手,但是只这九人,也已经仿佛神仙一样。

  剑气纵横交错,天上好像下起了雪一样,耳畔又能听到轰隆隆的雷声,一下一下仿佛要炸进心里去,游商心脏不断地打着颤儿,右手放在桌上,整个人的重量不自觉都压了上去。

  桌子晃动,发出了喀拉喀拉的声音。

  他的双眼瞪大,看着晴朗的天空眨眼就变了模样,远处还是一样让人安心的蓝色,但是在这里,云雾聚拢,狂风四起,如同有大蟒潜伏在乌云当中一般,形成了一圈一圈盘旋回绕的模样,间或有电浆流动,发出轰鸣。

  然后所有的狂风,雷电,剑气刀芒,约定好了一样,朝着站在路口的年轻人砸下去,他想要开口喊出声音,让他快点跑开,但是张开嘴,喉咙里面仿佛被塞进去一团灼烧的火焰,只能发出细微到连自己都没有办法听到的声音。

  “快逃……”

  王安风右手抬起,将斗笠往下压了压,遮住平静无波的双眼,看着狂风雷霆落下,背后的麒麟俯身,赤红的流光将他的身子遮掩住,同时也遮掩住了骤然浮现出来的虚幻金钟。

  这样的变化只在瞬间完成。

  巨大的轰鸣声中,雷霆劈落,剑气纵横,落在地面上,炸裂起一个又一个深深的坑洞,泥土飞溅,九名白衣男女分身而退,姿态潇洒大气,落在各自坐骑之上。

  神兵气机,哪怕一缕也是极为珍贵之物,瞬间引动这样的宝物换来的便是一瞬间堪比九名中三品一流高手出手的气焰和阵仗。

  萧润林看着对面滚动翻涌。

  仿佛潮浪一样的气浪,纯白之中有雷霆和火焰在游走,就像天上的云砸在了地上一样,方才的赤焰光辉消失不见,所以他现在也不必眯着眼睛才能够看向那个方向。

  只是鬓角的黑发有些焦灼,散发出一股惹人厌恶的臭气。

  他的心里稍微松了松。

  对方太托大了,就算是货真价实的四品高手,也不敢硬生生吃下这样的攻击,硬接下去,就算不死,也要受伤,如此先机就要掌握在了自己这方手中。

  身后的蓝裙少女神色却一直都紧绷着,没有放松,双眼紧紧看着前面的方向,不知为何,心中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如同一只手掌,将她的心脏捏住。

  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风声呜咽,自很远的地方吹来,从山上,从云巅,地面上丛生的草木已经被彻底碾碎,这风里就带着了泥土的腥气,还有十几里外河水的湿润气味。

  她不知道是哪里出现了问题,但是那种不安感却越来越重,心脏跳动声音逐渐低沉,几乎像是战鼓一样,这种不安在持续,直到一声有些尖锐的轻响从旁边传来,她下意识转头看过去。

  茶馆店家不安地将煮沸的铜质茶壶抓下来,烫红了手掌,本应该被劲气波及破坏的茶馆驿站依旧完好,那身子肥硕的三十岁女子见她看来,有些畏惧,提着茶壶的手掌微微一颤。

  茶馆外面的火炉依旧安静燃烧,稳定吞吐着红色偏青的火焰,一滴茶水落下,火焰吞吐,猛然跃起。

  那种不安感终于扩大到了极限。

  哗啦!

  一声轻响陡然响起。

  萧润林的面容微微一变。

  少女眸子陡然变得锋利,扭头看向前面。

  气浪当中伸出一只手掌,以及稍微垂落下来的袖口,微微一顿,然后随意拂过,雷浆流火,尽数散去,所谓剑气刀芒,不过袖口灰尘,寸寸崩碎。

  正面吃下了四品武者不敢强接的庞大气机,那袖口依旧整洁,拂过时候,翻滚如潮水,袖口翻叠,露出了精致的浅色叠纹,如同山林隐隐。

  因为庞大灵韵气机过于堆积的缘故而迟迟不肯散去的气浪在这一袖之下,轻易散去。

  劲装外有藏青色对襟长衫的青年仍旧站在原地,周围地面几乎被生生削去了数尺,唯独他所占方圆三尺,仍旧如常,衣摆之下,草丛如新,盎然生机。

  青年左手轻捏斗笠,微微下压,右手收回之后,竖立胸前,藏青色的袖口落下,一串古朴的佛珠悬在手腕上,随风微微晃动着,淡淡道:

  “阿弥陀佛……”

  萧润林视线锋利,看着下面,王安风的双脚仍旧在原本的位置,没有移动半分,这样的动作,几乎像是一座山一样,在铸剑谷众人心下投落阴影。

  便是人多势众如何?

  便是神兵气机如何?

  可能让我挪动哪怕一步?

  方才眼前人轻描淡写四字,重新在心底里响起。

  此路。

  不通。

  这样的行为,以最为平和,最为霸道,最为直接的方式,仿佛烧红的烙印,狠狠压在了所有铸剑谷弟子的心里面,有人后退,有人惊怖,有人恼怒如狂。

  萧润林神色变化了下,然后归于缄默,右手伸出,自胯下坐骑一侧抽出一柄长枪,赤红如焰,背后少女突然拨动琵琶,声音清脆,陡然炸裂,与此同时,不知道多少银光爆射而出,仿佛满天星辰一般朝着各各方向激射而出。

  琵琶声一变,所有射出的暗器折转方向,朝着王安风射去,王安风若不想被射成马蜂窝,便必须要移开脚步,而在同时,萧润林催动胯下坐骑,猛然向前,手中长枪旋转刺出。

  两招全部都已经带上了真正的神兵气机,浩然如海。

  暗器先一步而来,根据琵琶曲的曲调不断发生变化,仿佛一道道银线,将周围的空间视线切割,单纯以暗器变化之道上,王安风见过的武者当中,无人出其右者。

  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

  他擅长各种武学,任何兵器在手,都能够稳定发挥出五品武者应有的实力,但是也都只是术,唯独剑术拳法尚且还有可观之处。

  根本绝学乃是因为天赋卓绝,百脉俱通,后又经历血参洗礼之后,一身浩瀚无穷的内力。

  王安风神色平静,眼瞳倒映着银光璀璨变化繁复,仿佛星辰,每一种仿佛都带有千万种后续变化,彼此组合,便又生出更为精彩的转折,便是铜人巷当中,也没有见识过这么厉害的暗器手法。

  心中赞叹,认可,然后抬起右手,向下虚按。

  所有的暗器骤然凝滞,诸般变化,则皆为虚妄。

  再又一息时间,数百暗器,全然坠地,叮啷轻响,马背上女子面容一白,强忍不成,张口咳出鲜血,心中升起的念头涌动,正要开口,但是那一口鲜血堵在口中,慢了一步。

  赤红色长枪已经刺破空气,旋转递出,枪刃直指着王安风的心口,声威煊赫,却和那些暗器一样,在他身前停下。

  萧润林长啸出手,手中长枪仿佛化作一团火焰,胯下名马嘶鸣如雷,伴随一声似有若无的清脆声音,枪锋递出,突破气墙。

  一直压抑着的神兵气机在这一瞬间引动,仿佛流火。

  这一枪足以将一整座山峰都给刺破。

  但是却没有能够挑开吹落的黑纱,一只手掌握在了枪刃之后的枪身上,枪刃在王安风身前三寸处停下,难得寸进。

  萧润林眸中暗有喜色,右手持枪,左手拍在枪柄上。

  伴随一声凄厉而起的嘶鸣,浩大凶猛的神兵气机顺着这一柄上上乘的名枪涌动往前。

  神兵本就是天底下最有侵略性的气机种类,萧润林只等着这一枪能够竟功,但是脸上的冷笑只是持续了短短时间,便即消散。

  握着枪的手掌依旧稳定,佛珠微微晃动,神兵气机仿佛倾泻入海,往外泄出去,萧润林察觉不对,猛地就要后撤,但是自枪锋那边传来的力量庞大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任由一人一马竭尽全力,如何调动气机灵韵,如何嘶鸣如雷,动弹不得。

  身后少女的惊叫声音至此才来。

  “小心!”

  然后是第二句。

  “他是宗师!”

  萧润林眼中浮现不敢置信。

  宗师在铸剑谷中,有两个含义,而此刻的麒麟所在,代表着的便是第二类,是手持神兵气机的江湖一流高手,等同大秦柱国。

  萧润林还未来得及挣扎,王安风抓起长枪,手掌微微一震,一人一马,翻砸在地,龙马嘶鸣之音凄厉惊慌,萧润林施展身法,双足落地,旋即察觉到自枪身上,庞然大力慢慢下压,几乎承受不住,半跪在地,地面压出了大片裂纹。

  王安风复又一抬手,连人带枪,倒飞出去,被身后几名铸剑谷的弟子接住,又是忍不住咳出大口鲜血,然后挣脱开身后几人搀扶,踉跄往前,半跪地上,低垂头颅,叉手行礼道:

  “多谢前辈不杀之恩。”

  身后铸剑谷弟子不敢怠慢,全部下马行礼。

  王安风本就没有打算杀死这一行人,见状收回右手,转身走入茶馆当中,前面无人阻拦,径直走到了原先在的位置,游商先是呆了呆,然后才反应过来。

  口中啊呀一声,低下身子,手忙脚乱翻找扁担里东西。

  好不容易找出了一个比寻常酒坛更大几分的黝黑酒坛,打开之后,酒香扑鼻,其中更有清淡花香,可是沽酒的时候,却颤颤巍巍握不住家伙什。

  ‘宗师’二字,他自然没有听到,但是刚刚的变化可是看得清楚。

  现在他的脑海里面一团浆糊,连思考都没有办法思考。

  想到那电光雷霆,手腕忍不住颤抖了下,那酒壶险些就要跌在地上,王安风一手将他扶住,然后接过沽酒用的大勺,清澈酒液倒入酒壶当中,沽满一壶,将酒壶挂在腰间,微微俯身,道一声谢。

  游商有些愣神,有些茫然,王安风微笑道:

  “谢谢你方才提醒我。”

  “前方路远,你也小心些,今日重阳节,早日归家。”

  旋即转身走出,抬手按了按斗笠,并不看半跪在地的十一人,朝着远处走去,周围电浆雷火散去,地面焦灼,却有一丛野草茂盛,一身藏青色长衫,衣摆微动,脚步平缓远去。

  一身气势内敛,不知为何,不曾散去,反倒逐渐浑厚。

  第一百三十一章 威,畏

  直到王安风走远之后,萧润林才放下双手,勉强站起身来,因为所受内伤原因,面容煞白,越显得衣衫血红,眉如刀锋,隐有煞气,叫人觉得不适。

  旁边弟子起身之后,畏惧他此时阴冷气势,不敢上前,萧润林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看着本应当前往的方向,陷入沉默,然后转过身来,一手拉着爬起骏马的缰绳,沙哑道:

  “将他带出来,我们走。”

  “是。”

  众人中方才和天龙院武者交手的女子应声,走入茶馆当中,众多茶馆面容有些惧怕,忙不迭退开,这名弟子面容沉郁,走到了茶馆中比较里面桌子旁边,将昏迷中的师兄抓起,夹在腋下。

  正要转身往外走,却听到了传音,脚步微微一顿,下意识看了一眼外面,萧润林已经上马,面容冷淡,却并不看她,只得又收回目光,吸了口气,看向旁边怔怔然发神的游商,道:

  “你的货物怎么卖的?”

  游商怔了下,然后才回过神来,眼前这个貌美的杀神是在和自己说话,又是紧张又是害怕,低下头去,结结巴巴道:

  “不,不值钱的东西,女侠您要是看上了什么,尽管拿去。”

  铸剑谷弟子下意识便要开口嗤笑,这些是个什么东西,如何能入得了她的眼,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冷哼,略带警告的冷意,令她遍体生寒,思绪微凝,遏制住怒气憋屈,以及对于茶馆中繁杂气味的不适,放缓语气,柔声道:

  “我见着这些东西都很不错,所以我都要了。”

  “这些钱够了吗?”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钱袋,上面纠缠金丝银线,往桌子上一扔,哗啦出声,可能是不习惯在身上携带太多的现银,这钱袋子里面的钱不算多,但是比起游商货物的价钱,至少有十数倍价值。

  游商舌头都有些打结,话说得结结巴巴,道:

  “够,够了……”

  铸剑谷弟子点了点头,不欲多说,伸手抓起了扁担,然后朝着这风尘仆仆,气质忠厚隐有些市侩的男子颇客气地点了点头,才转身走出。

  到了外面,看到刚刚被一道气机打断手腕的男子手腕竟然已经被接了起来,武者气血本就浑厚,肢体生机超过凡人,但是想要做到这一点,也必须要用到真正意义上的灵丹妙药。

  这种丹药都是救命用的,铸剑谷中也只有精英弟子能有。

  女子心中升起荒谬之感,但是不敢发问,只顾低头运气,将闭过气去的那名男弟子唤醒,一行人旋即便骑乘快马,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奔去。

  萧润林不开口,那本事身家都是最末流的女弟子也不敢开口问询,只得一手仍旧抓着扁担前行,那扁担已经有些油润,抓在手里滑腻腻地颇为恶心,但是她竟不敢扔下。

  这毕竟是萧润林要她买下,虽然她也不知这些破烂玩意儿有什么用处,但是大师兄开口,便必然有他的道理。

  一路奔出数十里之后,萧润林突然勒马,众人尚且有些不解,他右手抬手一挥,一道劲气交杂而出,直接击在了那扁担上,抓着扁担的女弟子口中啊呀一声,受惊将这东西扔出。

  扁担砸在地上,两个筐子被压扁,那一坛子游商自家花了心思酿好的菊花酒磕在石头上,咔擦声中直接裂开一道口子。

  清澈的酒液汩汩流出,然后浸湿了筐子里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有一个布娃娃被直接沾湿,又沾了泥泞,看去像是从垃圾堆里翻建出来的。

  女弟子心中有些茫然。

  萧润林闭了闭眼睛,道:

  “赵师妹,劳你受累,为兄之后会另做补偿。”

  “走罢。”

  右脚轻磕马腹,胯下的骏马通灵,打了个响鼻,迈步往前,赵姓女子看这像是垃圾一样扔在地上的货物,心脏砰砰跳动,心中终于渐渐明白过来——

  明白为什么大师兄会传音给自己让自己花身上所有的银子买下这些货物,为什么会让自己对一个卑贱的脚夫游商客客气气。

  为什么会拿救命的丹药去接上那个粗鲁汉子的手腕。

  只是因为那个脚夫曾经和刚刚的人同桌吃过饭,而后者离开的时候曾经随口说了一句,早些归家,如此而已,而救下那个粗鲁汉子也是因为拿不准刚刚那人出手可不可能会和伤了那汉子有关。

  从刚刚说的那句此路不通来看,大概率并没有关系,但是同样有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可能性,而为了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可能性,便足够铸剑谷付出一枚天王保心丹的代价。

  哪怕这意味着会有另一名精锐弟子没有了保命手段,会因此而死,哪怕那名鲁莽男子本就该死。

  她眼前闪过手按斗笠,漫步而去的身影,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呼吸不过来的凝重感。

  ……

  “你不想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萧润林并不转头去看,语气有些自嘲。

  他和旁边女子驱马并肩而行,两个人的坐骑是异种,身高腿长,哪怕轻松迈步,速度也要其余骏马拼力才能够跟得上,即便如此,仍旧和后面众多弟子拉开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陆永玫敛目,没有开口,因为她知道萧润林只是心里憋不住,所以他肯定还会继续说下去。

  萧润林没有得到回应,也不以为意,抬头看远空,淡淡道:

  “被人欺辱了之后,还要恭恭敬敬的,不能够发怒,不能够怨恨,必须卑躬屈膝,生怕留下什么糟糕的印象,这种事情我以为我做不来,可我没有想到做起来竟然这样自然而然。”

  “事到临头,必须要这样做。”

  他的声音顿了顿,自嘲道:

  “因为我怕死……”

  “我手中神兵的气机全部耗尽,他竟然都没有挪动哪怕一步,这已经不只是强弱的问题了……”

  陆永玫心里重重跳动了下,她并不知道这一变化,而身为铸剑谷弟子,他们比谁都知道神兵气机的威能,道:

  “神兵气机,全部无效?!”

  萧润林道:

  “不错,我们没有办法用神兵气机施展招数,可是单纯的气机也足够厉害,可他连一步都没有动,不……不止如此,他就像是一座深渊,气机没入其中,没有半点的反应。”

  “即便是老师,也没有办法这样轻描淡写接下来。”

  陆永玫沉默了下,道:“可能是因为他的兵器……那拳甲很像是百越国镇国之器中的【麒麟】,位格极高,就算不是神兵,也相差不远。”

  萧润林沉默了下,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说他能够做到这一步全部都是靠着外物,但是你应该也知道,能够令这种位格的兵器折服,本身也不可能会弱。”

  “而且,你忘掉了最重要的一点。”

  “他太年轻了……”

  萧润林的嗓音中出现恐惧,陆永玫往日绝难以想象像是他这样暴戾的人会出现这样的神情,他的右手微微颤抖,闭了闭眼睛,重复道:

  “他太年轻了。”

  “他的脸……他绝对还不到三十岁,还远远没有到武者巅峰的年纪,他肯定会成为宗师,加上手中的兵器,就算在掌兵使中也是最强的那一类。”

  “我甚至怀疑,他就是我们铸剑谷未来的掌兵使之一,或者谷主欧冶子派出的属下,否则,没有理由不杀我们,更没有理由去救欧冶归元。”

  陆永玫沉默了下去,她心中也是如此认为的,但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却是,在双方师长付出足够代价,赢得这一次累积功劳,铲除对手的机会之后,他们却功败垂成。

  不知回返谷中,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萧润林没有管陆永玫的心思,自顾自道:

  “回谷之后,我会上禀老师,希望老师能够注意这个人。”

  陆永玫抿了抿唇,道:

  “注意他?要报仇吗?”

  萧润林的老师是铸剑谷十二位掌兵使中实力尤为高深的一位宿老,武功深不可测,而且极为护短,便是门派内部,若自家晚辈受到了欺负,也定是要找人打上门去讨个面子回来的,何况外人?

  若萧润林将这件事情全部推脱到方才那人身上,以他老师的性子,不可能忍得下这口恶气。

  萧润林摇了摇头,道:

  “不……”

  “我希望老师能够防备他,小心他。”

  沉默了下,他最后重复了一遍。

  “他太年轻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好久不见

  孤台村只是个很寻常的大秦村落,宁静,可以说是有些太过于宁静,几乎有些死气沉沉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这个时候已经吃过早食,或者下地去,或者在家中织锦。自古以来,蜀地锦绣天下独传,当年蜀国军费小半都是姿容秀丽的蜀女在织机上织出。

  在这纵横阡陌的小道上走的时候,有时能够在鸟鸣和犬吠声中,听得到细细的嘶声,那是蜀女的手指触碰织机,飞梭在彩线上游动时候发出的声音,伴随着这声音,大段大段的锦绣如同空中的祥云一样落在了院子里。

  师怀蝶还没能够来得及将粥煮好,以方便下药,欧冶归元就已经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伤势在身,行动之间仍旧还有些勉强,眉梢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着,但是却并无半点的迟疑,道:

  “鱼肠,我察觉到了【荆棘】的气机,咳咳咳,陆永玫已经在附近了,其他人也远不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和别人交上了手。”

  “我们趁现在走。”

  师怀蝶心中有些遗憾,不能在这里给他下毒,但是多少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当下将东西收拾好,幸得那青色瓷瓶没有取出,不必担心露了馅,右手搭在鱼肠剑上,道:

  “公子,对方是从北面儿过来的,我们从村子后面走么?”

  “不行,这样马上就会被追上。”

  “无论是陆永玫还是萧润林,他们的坐骑脚力都快得可怕,你我又都受了伤,肯定跑不远的,咳咳,我们不跑。”

  欧冶归元双眸微眯,面容上重新变得从容了些,道:“我们没有办法跑得过他们,鱼肠,你现在在这个村子的西北和东北处,粮仓那里,放火。”

  师怀蝶心脏重重跳了跳。

  “放火?”

  现在已经重阳,温度一日比一日冷下来,各家的谷仓粮仓里面,积蓄着今年过冬的粮食,若是一把火烧了,今年冬天必不好过,若是酷寒,甚至可能会死人。

  即便知道这位公子温良可亲的面容之下性子凉薄得很,师怀蝶仍旧有些吃惊。

  她虽然当过了杀手剑奴,但是并非是铸剑谷中自小培养的,骨子里还有江湖人的矜持自傲,从不曾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出手。

  欧冶归元思绪极为冷静,点头道:“放火,而且尽量把动静弄得大些,最好能让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你现在速度快些,尽量在他们来之前完成。”

  师怀蝶定了定神,道:

  “属下明白了……”

  “那么之后是趁乱离开么?还请公子稍等。”

  欧冶归元抬手拉住她,道:

  “不,不是离开,咳咳,那两人常在铸剑谷中修行,并不出来走动,是以不知道,粮仓下面还有地窖这种事情。”

  师怀蝶眸子闪了下。

  欧冶归元双眸微亮,狭长如刀,道:

  “我们只要告诉他们我们离开了,但是却并不代表我们就一定要这样做,闭气龟息藏在地窖当中,虽然受得一时之苦,但是却能够躲开追杀。”

  便在此时,欧冶归元声音微顿,转头看向院门一侧,那里探头探脑站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六七岁大小,臂弯挎着一个结实的竹篮,上面盖着一层布,见到他望过来,露出笑容。

  师怀蝶认得这个小男孩,他们来了这里之后,最开始就是这小男孩的父母伸出援手,之后能够暂时在这里住,其父母也出了些力。

  欧冶归元面容柔和,轻咳了两声,身子半蹲,朝他招手道:

  “你来,虎子,来……”

  “过来了怎么不出声?”

  “哎,就来!”

  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挠了挠头,憨厚笑着跑过去,欧冶归元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笑容温和,五指白皙,露出骨节,手腕毫不迟疑翻落,劲气如刀。

  师怀蝶蹲下身子,将虎子拉到自己这边来,她修为更高,让小男孩差之毫厘,没有被刀气刺破天灵,欧冶归元眸子眯了眯,看向师怀蝶。

  师怀蝶却没有看这位公子,她拍了拍虎子的肩膀,道:“小虎子,你在这个时候,不帮着你娘收拾院子里的菜地,来这里做什么?”

  虎子露出憨厚笑容,把手中的竹篮往上托了托,掀开粗布,露出下面还带着一水儿露珠的青菜,得意道:

  “这是今儿刚刚摘的菜,俺娘说了,给你们送点过来,你们在城里,肯定没有吃过这么新鲜的菜。”

  师怀蝶眸光低敛,接过竹篮,然后拍了拍他肩膀,似乎略带责怪道:

  “好好好,菜已经收到了,现在还不赶紧回去,帮你娘做事情?大丈夫男子汉,难道你想要偷懒不成?!”

  虎子挠了挠头,憨厚一笑,道:

  “这就回去呢。”

  “蝶姐你之后把这篮子给俺放这院子墙上就成,俺中午给俺爹送饭回来就拿走了。”

  “走啦!”

  然后冲着院子里的两个人摆了摆手,转身跑出去,模样很欢快,师怀蝶沉默着将东西放下,半跪在地,叉手行礼,道:“属下觉得,此刻杀人,极有可能打草惊蛇……”

  欧冶归元咳嗽了下,道:

  “你说的倒也有道理,是我考虑不周了。”

  “现在不必拘泥主仆之礼,速去罢。”

  师怀蝶点了点头,利落起身,就在这个时候,在他们两人感知当中,另外一道更为庞大的神兵气机暴动,取而代之,那极为熟悉的两道神兵气机突然间收敛下去,然后其中有一道竟然彻底没有了动静。

  欧冶归元抬头看向那个方向,眸子里浮现异色,呢喃道:

  “这是……萧润林的神兵气机消散掉了?有人杀了他,不,陆永玫还活着,也就是说将他击败了?!这么快?”

  师怀蝶见状心中不知为何稍微松了口气,重新驻足,欧冶归元眉头皱起,思索缘由,数息之后,双眸渐亮,他心中的紧张感逐渐消散下去,抬手轻轻咳嗽两声,从容道:

  “看来事情有变……咳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天命在我。”

  “鱼肠你将这些菜处理一下,沏一壶茶,我们等等这位击退了那几人的高手过来一叙。”

  师怀蝶道:“公子……不怕对方有恶意么?”

  欧冶归元朗声轻笑,道:

  “绝无可能!”

  “天下能用神兵如此娴熟的,大多都和我铸剑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旁人却不会专程阻截陆永玫这些人,就算真有恶意,也要等到那两人得手之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才是。完全没有必要做这打草惊蛇之事。”

  “他故意在村子前面击退了萧润林两人,就是要告诉你我,他已经来了,他和他们并不是一伙的,也没有打算擒拿你我回谷,咳咳咳,除去谷中人,还有谁能找到这里?”

  “若我所想的不差,很快他就会来了。”

  “我便知道,我便知道……谷主不会见死不救。”

  不知是否是大难不死的缘故,欧冶归元话稍微多了几句,旋即便当真转身迈入屋内,正衣冠端坐,果然,感知当中,那一道气机入村之后,几乎没有迟疑,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青年双眸微亮。

  唯独欧冶子一脉的人手持器物,才能做到这一点。

  欧冶归元心中既有欣喜雀跃,也有些许胆怯忐忑。

  铸剑谷谷主代代都是欧冶子担任,这也是为何他能够获得那般多资源的原因,只是既为谷主,自然应当秉公执事,犯错太多,不被重视也是自然而然。

  但是既然派出高手相助,那么欧冶子显然没有放弃他。

  没有放弃他!

  想及此处,即便是欧冶归元,也难能静下心来,只得闭上双目,凝神吐息,那道神兵气机缓缓靠近,然后他听到了师怀蝶相迎的声音。

  脚步声靠近,木门被退开,一个人迈步走入。

  欧冶归元张开眸子,看到了来人,是穿着藏青色衣着,头戴斗笠的男子,他的视线落在了来人双手处显然不凡的拳甲上,心中最后的担忧散去,面有雍容微笑,右手抬起相邀,道:

  “先生何来之迟?!”

  “还请落座。”

  王安风眼底浮现一丝复杂的感情,以及见到对方果然没有逃走的放松,这样的神色变化本应该极为明显,但是因为带着斗笠,垂下的黑纱虽遮不住脸部线条,却能够掩饰眼神,便是欧冶归元也没有察觉异样。

  王安风安静坐下,师怀蝶送上一壶茶,复又安静退下,轻轻关上了门,欧冶归元视线仍旧在王安风双拳拳甲之上,慢慢收回,微笑问道:

  “不知先生来的时候,可曾遇到什么人吗?”

  王安风眉眼低敛,缓和道:

  “欧冶公子不是已经知道了吗?缘何再问?”

  欧冶归元微怔,旋即大笑,道:

  “却是如此!”

  “只是在下无论如何,未曾想到先生能够如此轻易将那两人打发了,我往日虽然甚少在谷中,但是谷中的高手大多都知道,却没有见到过先生这位,却是往日太过失礼了。”

  “回到谷中,定要好好向先生赔罪!”

  王安风摇了摇头。

  欧冶归元道:“怎么,是在下说错话了吗?”

  王安风道:“那两人确实是我击败,但是不曾取他们的性命,至于你我,欧冶公子,你我过去实则已经见过两面,不……三面,而且,在下对你实在神交已久,只是一直无缘攀谈。”

  欧冶归元微怔,旋即抚手畅快笑道:

  “确实,往日两次,那这便是第三次了。”

  “这样说来,你我着实实有缘的很,只是往日有缘无份,今日才能这样亲近交谈,着实遗憾。”

  他听王安风说果然没有杀陆永玫两人,心下已无怀疑,颇为亲热起身,引动肺腑气劲,不适咳嗽数声,仍微笑欠身,为王安风斟茶,道:

  “在下虽然资质鲁钝,但是记性也还不错。”

  “先生若是方便,可能让在下仰观真容?”

  “当然,若是不愿……”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以欧冶公子的能耐,定然认得出我的。”

  听到回答,欧冶归元笑意愈盛。

  然后在他颇有两份好奇期待的视线当中,王安风抬手,抓住斗笠,顿了顿,垂下的黑纱仿佛水波般抖动,斗笠已经解下,放在了桌子上。

  在黑纱的后面,露出了一双温和的眸子,还有一张清秀熟悉的脸,微笑道:

  “许久不见,也算初次见面。”

  “穷奇。”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了结

  欧冶归元的微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阳光从雕花窗户上的棱形缝隙里洒下明暗的光影和斑点,阳光澄澈温暖,是带着透明质地的金色,就连灰尘都熠熠生辉。

  前面的青年将斗笠轻轻放在桌上,冲他微笑。

  阳光之下,这一切都虚幻得仿佛一场梦。

  那张脸他实在是很熟悉,就像是他当时断定此人必死,落子棋盘后最后一瞥时看到的那样,眼角微微向下,唇角似乎总是在笑,看上去没有半点的攻击性,永远不会发怒。

  虽有武力,但没有争斗之心,在这大争之世,不过一枚棋子,在自己手中可以随意把玩捉弄,用完之后,更能随意抛弃砸在地上,用脚踩在上面,作为换得谷中重视的垫脚石和磨刀石。

  至于之后,是没有人会在乎石头的生死的,是坠入尘埃,还是从周身布满坚硬的棱角变成一地碎渣,没有人在乎。

  没爹没娘的人,谁在乎?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一幕,却令他手脚有些发凉,这本应该碎成一地的顽石重新,并且以最为直接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而本应该在幕后执棋落子的自己却在这里,反倒是身受重伤。能够依仗的,只有本就不如何擅长的武功,以及一名勉强算是四品的剑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方才的欣喜和踌躇满志,现在看来就像是个笑话。

  欧冶归元没有进行反抗,心绪剧烈的震动之后,反而以令人惊异的速度冷静下来,看着王安风,似乎认命了一般长呼口气,苦笑道:

  “没有想到是你。”

  “棋子和下棋人这样子坐在一起,天命之说,真的常有绝妙讽刺,我落得如今这样落魄的下场,或者也是我自己活该。”

  王安风不置可否,并不接话。

  欧冶归元向后靠坐在了椅子上,手指拨弄茶杯,主动道:

  “你来这里,应该不只是为了寻仇罢?我猜一猜,你应当是想要问我一些事情,比如说,为什么会接连对你出手,为什么之后还会对东方凝心出手……”

  王安风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了一个话本中反派人物常说的话,嘴角挑了挑,温和道: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欧冶归元闭了闭眼睛,似乎下定了决心,道:

  “我会告诉你。”

  “追杀我的人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和铸剑谷已经彻底分道扬镳,从今往后,我不需要再听从铸剑谷的命令,做些违心事情,更不需要为它袒护。”

  “所以那些事情,我不会隐瞒,我会全部告诉你。”

  说到这里,欧冶归元似在回忆,声音故意顿了顿,道:

  “你猜的不错,这两次的行动,和你爹娘有关。”

  “天下第七,大秦上将军王天策,以及东方家内定的少主,东方凝心。”

  “个中原因,极为复杂,我铸剑谷所求,涉及到了当年落在你爹手中的一柄神兵……”

  王安风重复道:

  “神兵?!”

  欧冶归元点头道:“不错,神兵。”

  “铸剑谷,铸剑谷,这里原本不过只是一些匠人聚在一起,所求的非名非利,只是天下名器而已。天策上将不修武功,本不能调动气机,运用名剑,但是神兵,唯独神兵,不在此列,各种原因,你应当很清楚。”

  王安风沉默了下,平静道:

  “神兵认主。”

  欧冶归元敲了下桌子,道:

  “不错,神兵认主!”

  “神兵有灵,择其主而从之,主死而遁世,更有甚者,人亡剑裂,凤凰去,梧桐枯。”

  “寻常武者手持神兵,自身气机和兵器相通,虽得到极大增益,但是也限制了神兵的发挥,而正因为天策上将不会武功,反倒不会限制神兵自己的能力。”

  “据铸剑谷中密录记载,他曾经短暂被两柄神兵认主,而这两柄神兵,秉性截然不同。一者名为斩龙匕,天下一统之后,杀秦太子,遁光而去,不知所踪。”

  “另外一把,乃是天下名剑第二,自古往来,铸剑谷中所载兵器不知多少,此剑仍旧列于第七,神兵湛卢,秦皇太阿剑甚至都在这柄剑之下……”

  声音微顿,欧冶归元话锋一转,道:

  “你可知道,王安风,你爹为何能被列为天下第七吗?”

  不等王安风开口,便又自顾自地道:

  “你不觉得奇怪吗?”

  “就算是他积威甚重,但是江湖人素来桀骜不驯,寻常朝堂中人,少不得被骂鹰犬,刑部总捕威望之大,当代不逊你父,则被蔑称为垂尾狗,何以他能独受天下敬畏?甚至于天策神武这四字能被江湖人接受?你立足江湖没有半点阻碍。”

  他看着王安风,语气好奇,引诱道:

  “任何人想要如此,都需要做到两点,第一点,江湖人并不厌恶他,或者说同时感激他,第二点,他让这一座江湖足够服气,而这一座江湖中,有七宗,有隐门,有剑器开山河。”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怕死书生,如何做到这一点?”

  欧冶归元卖了个关子,微笑看向王安风,似乎在等他去猜,言语之中,已经慢慢把握住了节奏。

  若把这个比作刀剑交锋,他此时已经占据了先机,无论王安风如何回答,都算是落入他所擅长的领域当中,他还有许多事情想要去做,并不想死在这里。

  王安风却不答话,双眸微敛,在欧冶归元面容上的微笑有些维系不住的时候,才有了动作,右手拇指食指轻轻摩挲茶盏,手背上一道赤色火线流动,组成麒麟头像。

  灼热的气浪开始无声无息占据整个屋子。

  欧冶归元鬓角的黑发因为高温而有些卷曲。

  王安风双手捧着茶盏,双目微敛,在他身后,火焰热浪幻化出了巨大的麒麟头,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盯着欧冶归元,王安风抬手喝了口茶,依旧不看他,淡淡道:

  “为什么?”

  欧冶归元面容神色如常,仿佛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停下,微笑道:

  “能够折服江湖人的唯独只有武力和正面的厮杀。”

  “江湖轶闻当中,极为怕死的上将军这一生只有过一次和人厮杀的记录。”

  “只这一次,便用湛卢将星宫上代护宫仙君,钉杀在了山腹之中,天下大宗师三去其一,只此一战,天下震动,后列名单,则列为天下第七。”

  “若是列为前三,肯定会有风波,但是第七,却是无人不服气,甚至有人觉得有些低了,闹腾了一番。”

  王安风闭了闭眼睛,许久未曾说话,脑子里面关于父亲当年事情的最后一块短板终于补上。

  离伯说他爹取得了一件足够压制龙气反噬的至宝,后来却又无法压制,导致龙气反噬。

  湛卢为仁道之剑,史载剑成之时,精光贯天,日月争耀,星斗避彩,鬼神悲号,历来为帝王所持,以帝王之剑压制龙气,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至于之后的事情,他也能够推测出来。

  自古及今,天下习武者何至于亿万,能够在境界上更强于大宗师的只有两人而已。

  阵斩大宗师而不死,就算是有神兵第七,也必然付出了常人所难以想象的代价,才争得了一线之机。

  但是几乎立刻,他又察觉到了不对,欧冶归元没有明说,但是言语中指出来铸剑谷的人想要找自己,应当就是因为湛卢剑,也即是说湛卢没有损毁于那一战当中。

  神兵和寻常兵器不同,器灵不死,任由沧海桑田,都不会腐锈,每日自然汇聚灵韵,就算缓慢,迟早也能恢复。甚至于这柄剑作为【帝王仁道】本身存在的证明和概念,就足以压制龙气,让其不至于异动。

  但是爹娘仍旧复发而亡,而且是慢慢去世。

  就仿佛龙气就像是在慢慢试探,一点点地腐蚀他们的身体,确认了先前压制的神兵灵韵已经消失不见,方才骤然爆发,肆虐夺命。

  他娘虽然没有办法买入中三品,但是必然有七品的境界,体魄强于爹,却在他之前去世,大概也是因为后者乃曾是湛卢之主的缘故。

  王安风周身气势逐渐低沉下去,欧冶归元在这个时候抛出了第二个重要的消息,微笑道:

  “当年,湛卢剑失去所有灵韵,但是仍旧在天策上将手中,常人皆知道,神兵认主,当世除去其主之外,无人能够动用,但是这只不过是因为神兵罕见而造成的误解而已。”

  “这推测大致无错,但是却遗漏了两点,其一,血亲也能够借用部分神兵的力量,而且气机分离之后也能够为人所用,除此之外,铸造神兵的匠师也能够强行将神兵唤回……”

  王安风第一次开口打断他的讲述,声音低沉:

  “欧冶子已经是三千年前的人物了!”

  欧冶归元点头道:“不错,但是我们这一脉,正是欧冶子的后人,铸剑谷当年正是欧冶子先祖创立,十二掌兵使原先都是继承了古代名匠人的名号,为首便是干将莫邪,而至今日,每一代谷主都仍旧唤作欧冶子。”

  王安风道:“历经三千年,欧冶子当年血脉若是留存于后世,何止于十万人?!何况三千年血脉流传下来,早就已经斑驳不清……”

  “如何会斑驳不清?!”

  欧冶归元突然声音微提,有些刺耳,旋即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深深吸了口气,平静道:

  “不会斑驳不清的,我等血脉,依然如故。”

  王安风缓缓摇头,道:

  “不可能,十月怀胎,父精母血,只要双方有一方有另外血脉,都会掺杂其中,三千年时间太长,联系几乎已经微不可察,除非双方都是……”

  他声音微微一顿,双眸微睁,看着眼前平静地过分的青年,觉得自己的道德观念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数息方才平静下来,道:

  “铸剑谷,疯了吗?”

  欧冶归元淡淡道:“你不会懂,总之,当年铸剑谷以特殊的方法,将灵韵耗尽的湛卢剑强行唤走,但是神兵有灵,被施加封印之后,不肯为谷主所持,只得暂且封印。”

  “十余年前,此剑曾有过一次暴动,杀伤数百人。”

  “自此之后,剑灵再不肯回应欧冶子,我刚刚说过,神兵之主的血亲可以部分借助神兵之力,所以,若是铸剑谷要掌握这柄天下神兵第七,王天策的血亲就必须死……”

  “再用东方家的命格之术,误导神兵,偷天换日。而为了防止事情败露,以及……担心离弃道持镇岳剑再度出世,便要我等暗中出手。”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事情了。”

  欧冶归元说完后,屋子里的气氛一时间安静地可怕,像是突然到了风暴的最中央,王安风不开口,欧冶归元心性城府也半点不差,两人就这样彼此沉默着。

  过去许久,欧冶归元似乎下定了决心,站起身来,肃正衣冠,不顾自身伤势,一边咳嗽着,左手轻轻搭在右手之外,朝着王安风郑重拜下,道:

  “王安风,我有一言。”

  “往日恩怨,全然都是因为铸剑谷的命令,我才不得不和你为敌,但是现在,铸剑谷已经是你我共同之敌。”

  “我自知先前害你甚深,但是现在你我都有共同之敌,应当化去恩仇,同仇敌忾才是,我对于铸剑谷事情了解不少,于你定然有大助,等到灭去铸剑谷,再讲究个人恩怨,如何?”

  王安风看着眼前行礼时候,没有半点含糊的青年,即便身为对手,数次被他陷害,都忍不住会感到敬佩,这个人对于时势的判断和把握,以及决绝的程度,都要远在他之上。

  在自己刚刚进来的时候,明明对于铸剑谷还有足够的期许,而现在,转手便将铸剑谷中第一等的要害隐秘抛出,而且给出的理由以及利害分析更是充分。

  如果没有先生的话,自己一定会答应吧?

  王安风心中叹息,站起身来。

  欧冶归元拜下,余光看到王安风站起身来,正以为他要来搀扶自己的时候,发现王安风却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青色瓷瓶,然后将其中的东西倒入了茶碗当中。

  欧冶归元面容微变,道:

  “王兄这是……”

  王安风不答,动作平缓,将瓷瓶放下,又提起茶壶,茶水倒入其中,将药粉冲散开来,异于往常的茶香氤氲开来,其中夹杂了馥郁的馨香,令人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精神疲软,不愿动弹。

  欧冶归元瞳孔微缩,心中觉得荒谬,他是知道眼前青年行事风格的,便如之前,也没有对萧润林,陆永玫出手,这才是他觉得可以活下来的原因。

  猛虎食人是本性,眼前人的性子本就不喜杀戮,所以当他猜到王安风现在动作的时候,更觉得荒谬,道:

  “我已经认输了,王安风,我愿意和你联手!”

  “你难道要对一个已经认输认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手吗?这就是儒家弟子的作风吗?!”

  王安风平静道:“夫子言,以德报德,以直抱怨。”

  言罢端着茶碗起身上前,在他靠近时候,欧冶归元猛地暴起,抬手一道气机打出,难以相信,以其先前表现出来的病弱之躯,现在竟然仍旧有这样的雷霆手段。

  而且那气劲直接打向茶盏。

  他已经猜了出来,王安风没有直接动手杀他,这药物定有玄机,所以只要将那茶盏打碎,最起码能够争取一丝可能。

  就算真的王安风已经修行到五品,短距离之内,猝然而发,来不及调动神兵气机的情况下,杀他无望,让他丢掉杯盏却有很大的可能性。

  心中念头仿佛飞电,欧冶归元的手掌已经落在了王安风的身上,珍而贵之,先前被逼迫到极限都没有暴露出的神兵气机如他所愿,灌入王安风身躯当中,但是却不曾激起了半点涟漪。

  藏青色衣摆微微拂动,阳光之下,飞尘舞动。

  不等欧冶归元再做反应,王安风左手已然抬起,捏住了欧冶归元的下巴,右手将茶水硬生生灌入他的嘴里,然后松开手掌。

  欧冶归元踉跄后退两步,不断咳嗽着,跪倒在地,一只手抓着脖子,另一只手探入嘴中想要催吐,但是没有半点的作用,只是越发感觉痛苦,意识涣散。

  脑海中压抑着的不甘不断涌现出来。

  区区棋子……

  区区磨刀石……

  怎会?!怎会如此!

  我怎么会输?!

  而且……他的性子怎么会这么快就发生了变化?

  模糊的视线当中,欧冶归元看到那藏青色的青年面容弧度发生了变化,然后很平淡地将斗笠戴在头上,转身走出。

  背影高大,脚步沉稳,和他记忆中情报里的扶风藏书守截然不同。

  就像原先那把没有刃口的无锋重剑,现在已经在烈火和寒泉当中淬火开刃,打磨到锋芒毕露,行为举止,虽不凌厉,却已经足够果断。

  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变化?!

  都是因为自己,也不止因为自己。

  联系到关键时刻出现的高手……

  欧冶归元心中明悟,面容因为药性涨红,额角血管膨胀凸显出来,剧烈起伏,他心里突然升起一丝自嘲的感情,还有更多的无力。

  磨刀石,谁是谁的磨刀石?

  好大一盘棋。

  好高明的无理手。

  欧冶归元勉强站起身来,克服了那种越来越剧烈的剧痛,睁眼看着王安风推开门走出,看着阳光洒落倾斜进来,仿佛黄金一样,却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

  他一下朝后瘫坐在椅子上,原本的野心不甘和雄心壮志伴随着生机全然散去,双眸逐渐涣散,嘴角有一丝自嘲,也有如常的随意笑意。

  “输了,输啦……”

  “不过,也好。”

  “下棋之人,也是棋子么?”

  “很好,很好,这样的结局,已经是再好不过了……”

  声音顿了顿,他眯眼看着阳光,喉咙里发出了最后一声不甘却又满足的呢喃。

  “今日太阳真暖和啊……”

  嘎吱——

  年久失修的木门推移时候发出被拉得很长的声音,王安风漫步走出,将门关上,金色的阳光投过门缝,逐渐收窄,最后变成一道金线,倒映在了欧冶归元的瞳中,仿佛有细碎的星点在熠熠生辉,旋即归于黯淡,王安风微微俯身,道:

  “告辞,安神无梦。”

  声音微顿。

  “欧冶归元……”

  旋即冲着不远处等候的师怀蝶点了点头,抬手按了按斗笠,转身大步离开。

  第一百三十四章 历史总是相似的……

  脚步声音逐渐远去。

  师怀蝶站在院子里半晌才回过神来,她刚刚靠得颇远,所以并不知道事情进展究竟如何,但是既然这人已经离开,也就是说,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那么穷奇……

  那个性子凉薄的下棋人终于是死了么?

  想及当年身为剑奴和弃子时候的日子,师怀蝶神色有些复杂,深深吸了口气,平复内心,旋即右手按剑,大步走到了门前,左手抬起,顿了一顿,然后下定了决心,将木门重新推开。

  阳光倾泻进去,她警惕地抬眸去看,屋子里比起外面的凉爽而言,温度高不少,热浪往外翻涌滚动着,除此之外,装横并无变化,桌椅摆放整齐,显然方才并没有发生冲突,或者冲突一开始就已经结束。

  欧冶归元坐在椅子上,看不出异样,师怀蝶自下而上去看,看到了质地细腻,贵有百金的江南衣物;看到了金丝银线勾勒,镶嵌七枚温润白玉的腰带,腰间的玉佩流苏……

  视线继续上移。

  她看到一双平静的双目,安静看着自己。

  师怀蝶双瞳骤然收缩,周身肌肉紧绷,险些暴起出手,鱼肠几乎出鞘,方才注意道,欧冶归元虽然在微笑,但是脸上的神色有些僵硬,而那眸子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死寂,一片涣散,看不出半点神智。

  师怀蝶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右手从鸣啸的鱼肠剑上松开,背后不觉已经渗出冷汗。

  委实是给吓了一大跳。

  定神之后,上前检查,发现欧冶归元的身体仍旧和活人无异,脉搏有力,甚至于内力都还在,没有散去归墟,但是却又不会对任何动作作出反应,如同一个机关木偶人。

  师怀蝶抿了抿唇,突然退后两步,右手一动,手中鱼肠剑铮然鸣啸刺出,瞬间点在了欧冶归元喉咙上,仿佛要搏命厮杀,煞气骤然爆发,那双眸子里却仍旧没有半点的涟漪。

  剑锋在马上就要刺穿欧冶归元喉咙的时候,骤然收回,携带的剑气仍旧将欧冶归元脖子上的皮肤刺破,渗出鲜血,而后者却仍旧没有半点的反应。

  师怀蝶这才安心下来,长呼出口气,将剑收回,呢喃道:

  “活死人么?”

  “和萧润林,陆永玫的打算一样……可是他们两人能够从中获利许多,但是弄出这样一个活死人,对于先生又有什么用?”

  “他又不在铸剑谷中……”

  思绪因为放松而有些发散,师怀蝶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件根本想不通的事情,此时至关紧要的事情,先得带着欧冶归元回返铸剑谷。

  陆永玫和萧润林已经被击退,路上应该会安全很多。

  至于之后……走一步算一步,之后事情,之后再说。

  师怀蝶以自家公子身患恶疾的理由,以溢出市价三成的价钱,从旁边的农家那里买来了一辆牛车,牛车上有仿佛乌篷船一样的篷子,比不得马车,也能够遮挡风雨。

  农户帮着将被棉被包裹着,仿佛沉睡的欧冶归元搬上了牛车,叮嘱师怀蝶说一个小姑娘家可千万小心之后,方才安心回去。

  师怀蝶换成宽松衣物,将赶路车夫常穿,用来遮风的兜帽拉起,迟疑了下,将那小男孩送来的菜也放入牛车当中,堆在欧冶归元身上,然后把空了的竹篮倒扣在了墙上,里面放了一块银子。

  顿了顿,又将这一小块银子换成了小拇指甲那样大小的一粒,如此方才驱车离开。

  鞭子在空中打出一个响声,黄牛牟地叫了两声,迈开脚步。

  牛车在车轮转动的骨碌声中逐渐加快,师怀蝶靠在车篷的一侧,打算入城之后,再换乘马车赶路,虽然已经安全,但是也不能够放松警惕,想及之后事情,心中升起一丝疲惫,复又有些许的期冀——

  只要这件事情结束之后,便可以自先生那里‘脱身’了。她松了口气,靠在车篷旁,微眯了眯眼睛。

  阳光温暖,一时间什么都不想想,却又还是想到很多,若小村庄中的虎子打开篮子时候,看到那一笔不算多也足够惊喜的礼物时候,会不会有些开心?

  她微微笑了下,然后看着蔓延到无穷远处的道路,笑意收敛,双目略有茫然,耳畔嘎吱嘎吱的声音悠扬而缓慢,心绪陷入死寂。

  ……

  已经空无一人的院落前面,慢慢走出一人,身穿藏青色衣物,头戴斗笠,四周垂落黑纱,遮掩了面目。

  王安风没有马上离开这个村子。

  他在走出师怀蝶视线之后,立刻便收住心神,然后收敛气息,隐藏于一旁,当看到师怀蝶如同预料的一样离开之后,方才现出身形来。

  走到了院门,打开篮子,看到了里面的一粒银子,微微挑眉,旋即猜测出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心中微有诧异。

  他对于师怀蝶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一年前,那个下手狠辣,招式冷酷的鱼肠剑剑主,刺客,杀手,之所以没有立刻离开,也是担心后者为了隐藏行迹而做出伤害百姓的事情。

  但是所见的一切都颇为出乎他的预料。

  难不成她真的改了性子?还是先前果真是不得不做?

  正当这时,王安风微微侧了下脸,看到了小道远处一边甩着柳条,一边走过来的男孩,微微一笑,按了按斗笠,遮住面庞,和那小男孩擦肩而过,转身离开。

  行走时候,他的手掌故意往宽大的袖口里面遮掩了下,以掩饰微有火光的手背,即便如此,双拳左右的空气已因为高温而扭曲,没有遮掩的话,几乎到了被人一眼就看穿的地步。

  连续两次交手,金刚般若两个拳甲本应当全然耗尽气机才是,但是好死不死,无论是萧润林还是欧冶归元,都是铸剑谷弟子,本身修为不过寻常,对敌交手,靠着的都是气机灵韵。

  要是神兵本身的灵韵,或者说如王安风这样,能够借助神兵气机,勉强施展出招式的话,王安风也没有办法,只能够硬生生接下。

  但是那两人的武功,在王安风看来,实属平淡寻常。

  譬如萧润林,虽然用枪,但是枪法比起公孙靖差得不是一点半点,疏漏招式锤炼,出手迟钝松缓,这种武者,完全没有能力调用气机,只能够凭借神兵气机本身的破坏性对敌。

  仿佛持拿千金,却不去换来神兵利器,反倒拿着金子当作武器砸过来,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者又奇效,但是对于王安风而言,他身后可还有少林寺这样一个急缺灵韵的小世界。

  对面当作杀手锏,苦心积虑打出的气机,于他而言,简直堪比雪中送炭,羊入虎口,全部都被他手掌上佛珠给强行吸纳了去,半点都没有剩下。

  而作为流转的拳甲,也分润些许,动用之后,非但没有损耗,反倒平白补益了一番。

  从麒麟器灵传来的感受,王安风觉得它大约是吃撑了……

  而且这次吃撑,还是对手强行给它‘嘴里’塞进去的,气机宝贵,这么蠢的事情,它自诞生以来还从来没有见过,现在正在遏制满溢而出的灵韵。

  神兵威能也因此而有些不受控制,热浪温度隐有升高。

  为了分神遏制双拳拳甲的暴动,王安风只得在这小村庄里散步一般慢慢走动,一直等到麒麟器灵的灵韵被少林寺抽调部分,重新消失化作了两个黯淡的火焰纹路,他才稍松了口气。

  正准备就此离开,鼻子前面却传来了一道颇为诱人的香气,有些甜腻,王安风脚步微微一顿,辨认出这是糕点的香味,不由想到今日走的时候,和东方熙明提出的‘比试’。

  当时他是为了转移东方熙明的注意,才说分道而行,各自买回糕点,看谁的更可口些,虽说他本就不打算赢,但是什么都不准备也不大好。

  当下循着那香味迈步走去,走过数条小巷,看到了一家很小的店面,说是店面,其实只是将院子打开来,旁边竖起了个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旗子,权当揽客。

  大门下的阴凉处架着个油锅,一名约有五十多岁数的老妇人将扁长的糕点扔到油锅当中去炸,伴随着滚油煎炸食材时的独有轻响香气渐渐浓郁,到通体金黄的时候,极为灵活地用两根长竹筷将金黄色的糕点夹出,放在旁边的小碗里。

  然后将一旁的小锅打开,提起铜勺,舀出了一大勺粘稠的红糖糖浆,浇在了糕点上面。

  甜香味道仿佛爆发的火山一般,瞬间弥散开来。

  “好了,拿去,铜钱放到篓子里面,吃完以后把碗给我送回来,洗干净,要不然让你娘收拾你……小心烫,先不要吃……”

  “嘶呼……烫,不,我是说香!”

  “您就放心吧,我这嘴可是铁嘴,不怕烫的!”

  老妇人将糕点递给旁边早已经眼巴巴等着了的孩童,不忘告诫两句,孩子接过之后,迫不及待扔了一个在嘴里,声音酥脆,传入王安风耳中。

  他甚至瞬间判断出了这炸得外层有多薄。

  那老妪抱怨了两声,等到那孩子捧着东西跑开之后,才转过头看着王安风,眨了眨眼睛,奇道:

  “……小哥儿好陌生,是外乡人?”

  “要吃点吗?”

  王安风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油锅,道:

  “麻烦店家,这种点心,我要……嗯,十份,不,二十份。”

  老妇人吓了一跳:“那么多么?”

  王安风镇定道:

  “……家中人多,胃口也大,店家见笑了。”

  老妇人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又劝他道:“小哥,这个是红糖糍粑,最好是趁热了吃才好,放凉了味道就不美了。”

  王安风微笑道:“无妨,我回去很快的。”

  见他如此坚定,老妇人才将信将疑开始准备起来,心里面有些狐疑古怪,难道村子里又来了十来个外地人么?怎得半点风声都没有透露。

  手上动作却是不停,极为麻利地将这种剑南道小食做好,准备了二十份,以青竹做的碗盛了递给王安风,这种容器以青竹为材,方便便宜,再用麻绳穿过,以便携带。

  王安风接过之后,提着这些器物拐出数条小巷,左右环视,没有发现什么人在,当即腾空而起。

  强敌已退,他自然也就不用节省气机,何况还能调动神兵拳甲,也不知是否是因为麒麟先前吃得太撑,他施展的明明是神偷门的轻功,以控风为上,周身有罡风护体。

  但是此时奔腾时候,周身风气隐隐泛起赤色,仿佛火烧云一般,速度倒是不曾减慢,来的时候,奔走山林,花了大半时辰,回去却只是短短盏茶时间。

  一路避开城门守,而在此之前已经扔掉斗笠,仿佛寻常的梁州百姓一样,提着买来的东西,慢悠悠走回客栈当中,却没有看到东方熙明三人,向客栈掌柜一打听,果然还没有回来。

  王安风无奈之际,心中暗自思量,现在时间还早,梁州城又大,无心给的那些店面几乎遍布了整座梁州城,以熙明几人的教程,回来恐怕还得些时间。

  离伯等人也不在,薛琴霜和宫玉的屋子自己也不好进去。

  想来想去,他也只能先将这些点心带回了自己的屋子里,换了一身蓝色的衣裳,褪去杀伐之后,满身携带的冷意。

  过去了这许多时间,麒麟器灵也安分下来,手背上的痕迹渐渐消失不见。在无聊等待的时候,王安风看到了桌上的点心,香气扑鼻,迟疑了下,自语道:

  “熙明她们回来还要些时间……”

  “那我就,先试试?”

  自言自语中,已经伸手取出了一份,打开竹筷,在专门盛好的糖浆里蘸了蘸,正要放入嘴中的时候,王安风动作微微一顿,有些古怪地看了一眼虚掩的门,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将门关上,这才安心。

  旋即心中又有些失笑,自己这般,算得上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委实是上次无心送来糕点,自己尝了一个的时候被熙明看到,有些尴尬。

  摇了摇头,王安风将温度刚刚好的糍粑放入嘴中。

  入口时候,先是甘甜,然后是炸得酥脆的脆皮,牙齿咬下,细密轻响,仿佛一整个脆皮都在同时碎开,豆香油香一齐涌上来,仿佛能够感受到温热的汁水浸润牙齿,最后软糯的口感,又完美地将所有味道包容起来。

  王安风满足地眯了眯眼睛,身心放松。

  哗啦一声,木门突然被推开来,然后一个娇小的身影冲进来,尚未进来,就喊道:

  “阿哥!阿哥!不好了……”

  “我们跑了好多家,都没有买到招牌的点心,离伯也都没有买到酒,然后打听说是因为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要来,所以柱国把好东西都带走了,离伯便更恼了……”

  “阿哥,你去劝劝离伯吧。离伯他,他好像已经气到要去打那柱国一顿的程度了,然后刘伯伯也在旁边煽风点火……”

  少女焦急的声音戛然而止。

  屋子里一时间安静地可怕。

  王安风身子微僵,慢慢扭过头去,看到了东方熙明站在门口,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筷子上的点心,伴随着脚步声,旁边又紧跟着走出两人,先是好奇,然后陷入沉默。

  王安风下意识抿了抿唇,酥脆的脆皮在口腔中碎裂的美妙声音现在无比刺耳。

  有什么是比单独吃东西的时候被表妹撞破更尴尬的么?

  那自然是,被连带表妹在内的三个人看到。

  三个人,三个‘饕餮’。

  便是三倍的尴尬。

  王安风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然后不等东方熙明的眼神变成狐疑,刷地一指旁边,干脆利落道:

  “咳咳,不要误会,我只是替你们试试味道……”

  “你们的在那里!”

  第一百三十五章 知恩图报者

  东方熙明的视线下意识随着王安风的手指看向那个方向,然后马上就又收回来,气恼道:

  “啊呀,不是啦阿哥,不是点心。”

  “是……离伯他好像很气啊……”

  王安风镇定地将手中的筷子放在桌子上,然后顺势转移话题,道:“嗯,我听着的,离伯怎么了?”

  “你刚刚说,离伯的酒被抢了?”

  东方熙明张了张嘴,只觉得事情太多,一时不知道该从那里开始,有些懊恼,身后同来的林巧芙解释道:

  “嗯,其实是打算要去买的时候,被告知全部都已经被包了。”

  “王大哥你应当知道,梁州城酒极出名,酿酒用的全部都是上等杭白菊,最上等十二玉箫,每年只有十二壶,以菊花花心晨露酿酒,很难抢到。离伯他们二老只定下普通的菊花酒,早几日就给了定钱,只等着今日尝尝酒味。”

  “当日还打算一口气定十坛,最后店家说,为了能让诸多酒客都喝上,一人只能取一小坛,其中不过一斤,便如此,也不是人人都能定到,当日离伯还觉得这个规矩很好,结果今日……”

  林巧芙不言,面上无奈苦笑。

  王安风也已经能猜得到后续经过,当时离伯听了这理由,大抵觉得众乐乐也很好,然后就只预定了一坛,几日里只等着用这好酒来洗洗嘴,结果却是这样的结果。

  非但店家出尔反尔,将所有酒包给了一人。

  更何况还是让给了那位柱国……林巧芙等人不知,王安风当日却看得清楚,那位柱国虽然也威风凛凛,不逊宗师,但是在离伯面前显然是要吃瘪的,某种意义上‘输给’这样的手下败将,无怪乎老人要气得暴跳。

  想及老者反应,王安风抬手敲了敲眉心,无奈道:

  “不管怎么样,我去看看……”

  林巧芙点了点头,复又安慰道:“不过王大哥你也不用太过担心,熙明那句要打柱国也只是离伯一句气话而已,个中牵连很多,当不至于如此……”

  王安风点了点头,微笑道:

  “理当如此。”

  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但是离伯不讲理……

  当街暴打柱国,哪怕青锋解大长老都不会这样扫了朝堂的面子,但是老人却完全不用在乎,他虽在江湖,但是大秦朝堂里的人或者对他敌视,但从不曾将他看作是江湖中人。

  当下转口安慰三人几句,快步走出,距离二老屋子还隔有一段距离,就听到了离弃道的臭骂声音,毫无半点的遮掩。

  “只能买一坛?!什么东西,说出来的话自己都不信,拉出屎来自己坐回去的玩意儿,老子不是第一次见了,坐得这么干脆利落的还真他娘的罕见……”

  刘陵赞同道:

  “就是,削他!”

  离弃道重重一拍桌子,复又骂道:

  “还有那谁谁谁,柱国?屁的柱国,柱国个鬼,竖子!”

  “当年输给老子不知道多少次,啊?!多少次?我告诉你,我跟他打架没输过,什么时候,由得他爬我的头上拉屎了?”

  喝酒不怕事情大的刘陵再度表示赞同。

  “就是!这不能忍!”

  “必须要削死他!”

  王安风站在门口,嘴角微抽,幸亏离弃道骂得虽狠,但却并没有打算现在出去别苗头,否则事情搞不好真的闹大了。

  他自己也很清楚,无论如何,两个宗师在州城里大闹,都是一件足够让所有人头痛麻烦的事情,若是发生,今日子时之前,有关此事的卷宗就会被送到天京城皇帝陛下的桌子上。

  老人虽然极想自己的那柄镇岳剑,但是却半点不想和朝堂扯上关系,当今那位皇帝果决狠辣不缺,无赖起来可也比够无赖,落一点把柄,都要惹来一身的麻烦。

  王安风在外面听了一会儿,觉得离伯大约是不会去找那位柱国的麻烦,起码现在不会,当下稍微松了口气——觉得无论如何,老人当年也是上过太极宫的顶尖武将,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但是最好不要做。

  却又有些好奇,不知这位柱国这样大费周章,究竟是为了谁;又有谁能够有这样的身份地位,让一位柱国如此郑重对待,甚至于犯了些许的忌讳?

  一般而言,因为柱国身份太高,各自在自己所在之处都有避嫌之举,譬如扶风郡柱国宇文则,平常不与城中官员有所来往,行事作风,皆以节俭为上,从不曾有过奢靡浪费之举。

  毕竟这一等封疆大吏,地位上实则和古代郡王无异,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他们,若有些许逾越,便会被御史台诸位御使参上一本,虽然皇帝往往哈哈一下便放在一旁,不以为意,但是圣人之心岂能妄加揣测?多少会觉得心中不安。

  由此观之,能够让这位沙场枭将出身的柱国如此郑重对待,若非身份非同一般,便是在江湖中卓有声望的名宿,以其心性,极有可能是前者。

  王安风眉头微皱,想到了一件事情。

  这位柱国将无心铁麟二人囚禁于刑部当中已经过去了不少时日,刑部不可能会坐视不理,难不成说是刑部中地位非同一般的高人亲自来了梁州城,即便是如柱国这样的身份地位,都不得不郑重对待么?

  若是如此,那位刑部高人来此,定然会主动调查群星阁相关的那件事情,东方凝心的布置不一定能够瞒得过去……

  她虽然天赋过人,但是无心就已经看破她的布置,若非柱国突然出现,她三人能否全身而退尚且难说,更何况是刑部中真正老辣的高层。

  想到这里,王安风心中有些担忧,打算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在路过自己屋子的时候,东方熙明三人也恰好出来,吕白萍看到他,又往里头看了看,奇道:

  “已经把那两个老爷子劝住了吗?”

  王安风看了一眼背后,道:“倒也没有,不过离伯也就是现在闹得凶,就算是喝了酒,也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去找那位柱国的麻烦。”

  “那你现在是要做什么?”

  王安风自不可能说出真正的想法,只是道:“我去看看那位柱国究竟搞出了多大的威风,方才我走的地方比较偏僻,没有注意这些事情。”

  声音微顿,他瞥了一眼背后,稍微提高声音,道:

  “另外,想办法再弄几坛菊花酒回来。”

  东方熙明一双眉毛皱起来,道:

  “可是现在外面人很堵啊,尤其是客栈的方向,我们很难才挤出来的,又要回去吗?”

  王安风看了看外面,道:“现在已经已经不至于太拥堵了罢?毕竟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

  “怎么,你们三人也要来吗?”

  东方熙明迟疑了下,挥了下拳头,道:“当然要去,我们的糕点都还没能买回来呢,最出名的几个,全部都被带走了……明明只是两个人,买那么多的做什么?只要自己能吃饱的不久可以了?自己吃不掉,还不给旁人吃。最后只能扔掉浪费……”

  身后屋子里离弃道突然一声大骂:

  “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东西,就该一脚踹死,踹进去!”

  王安风嘴角微微抽搐,知道自己动作果然是瞒不过离伯,那些话就是给自己说的,要他跑去弄点酒回来,当下除去苦笑只能苦笑,引着三人走出客栈,朝着城中最雅致的酒楼走去。

  一路上行人稍显得有些稀疏,可是越往酒楼的方向走,人便逐渐开始多起来,等到他们抬头能够看到那酒楼的时候,前面可见到的已经是车水马龙一般,人挤人,道路两旁甚至能够看得到披坚执锐的大秦铁卒。

  王安风抬眸远眺,双瞳神韵流转,视线拉近,看到了在那酒楼临窗的地方放着一张寻常木桌,当日所见柱国神色浅淡,穿着一身白色广袖衣衫,坐在一旁。

  袖口装饰以金线,白发白眉,玉冠束发,面容红润仿佛孩童,没有半点皱纹,虽为武将出身,但是就只论此时的卖相,当真不俗,称得上一句仙风道骨,世外高人,此时神态闲散,仿佛正在待客,一手斜斜依靠栏杆,一手轻轻拈起酒盏,仪态飘渺。

  许多百姓蜂拥来此,就是为了能够一睹这位柱国风姿,不提朝堂上超然物外的身份,当年各国战场上纵横捭阖的战绩,只说上三品的宗师武者,已经不是寻常人能够轻易见到的了。

  在各个地方的民间传说当中,许多的仙人化身,也就只是上三品武者轶事罢了,许多百姓,甚至于武者的眼中,上三品宗师乘风御空,瞬息千里,抬手便能变化百里天象,已经和仙人无异。

  能有这样一个亲眼看到‘仙人’的机会,寻常百姓若非是真的没有办法来,必不会愿意放过这样一个开眼界的机会。

  此刻前面已经没有办法走动,但是后面的人却仍旧在竭力往前面挤压,一边挤,一边还要竭尽全力,踮起脚尖往上面去看。

  王安风四人站在人群之后,只看到前面人头耸动,远远看去的话,如同一大块青岩,更远处几个胡商似乎是初次见到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的场景,惊地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看来是我猜错了……”

  王安风收回视线,无奈苦笑。

  觉得有些头痛,这样子就是打算以‘太极分水劲’挤进去也没有办法,在他心里,对于另一件事则更为吃惊,他来之前未曾想到,柱国竟然会提前在这里等着,看来这位柱国对于即将到来之人的重视程度比起所想还要更大。

  柱国,国之柱石,就是皇亲国戚,也没有资格让一位柱国这样等着罢?难不成说那位在江湖朝堂上都是声名赫赫的刑部总捕头要亲自过来么?

  王安风心中不可遏制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但是旋即否定,那位总捕头常年坐镇天京城,所负责的只是和皇上,太上皇,太子等人有关的案件,已经极少出城,每一次离开也都是因为有极为重要的事情,旬日即返,乃是江湖中罕见的大事情。

  无心虽然被看作未来的总捕进行培养,但是还不够资格让那位亲自出城跑上一趟。

  可若非如此,又有谁能让他如此郑重?

  王安风心中越发好奇,但是前面的人实在是太多,除非他用轻功腾空过去,但是这那样反倒不好,一来显眼,二来恐怕会和道路两侧的铁卒发生冲突。

  东方熙明学着旁边文人们,背负双手,长长叹息口气,咕哝道:

  “我都说了人很多……”

  王安风摸了摸少女的头发,无奈道:

  “那便没有办法了,先回去……挤来挤去的也不舒服。”

  东方熙明哦了一声,有些消沉。

  便在此时,前面一人被挤了一下,因为竭力往里面去钻,没有掌握好平衡,踉跄两步,反朝着王安风几人的方向摔跌过来,直往地上摔去,口中发出一声短促惊呼。

  王安风才要转身,见状止步,挥袖一道柔和气劲,将那人给托起,等他站稳,方才收去力道,温声道:

  “且小心些。”

  那人虚惊一场,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道谢,抬起头来看到王安风的时候,却又微微一愣,旋即面上浮现出亲近喜悦之色,声音微有提高,道:

  “王神医?!”

  “是您啊,哈哈,我说呢,还有谁有这样的心肠,把我给又救下来了,还没有谢过您老,我娘的腰疾好太多了,这几日已经能够下地稍微走动,人看上去也精神多!”

  “之前去回春堂找您,您不在,总算是让我又遇到了恩人……”

  说着便要下拜,王安风抬手将他搀扶,后者使了几次劲都没能够拜下去,心中不由得诧异,自己做惯了苦力活儿,练出一把子力气,竟然比不过这样一个文弱的年轻人?

  试过几次,便也不再坚持,视线从旁边东方熙明几人身上扫过,微有诧异,然后面上浮现一种了然于心的微笑,道:

  “神医这是要去凑这个热闹吗?”

  王安风摇头道:“当不得神医二字,至于今日,却是有兴趣近前一观,不过……”

  他指了指前面的人山人海,苦笑道:“这个样子,想来只是痴想了,不瞒你说,我们正打算回去。”

  那人注意了东方熙明脸上失落,道:

  “若是神……若是先生你有这个打算的话,我倒是有个法子。”

  东方熙明道:

  “可是你自己都进不去……”

  那人胸有成竹,道:

  “我不过是个卖苦力的,自然进不去,可是神医阁下却不一样,当日神医救了许多人,咱们都承神医阁下的情。”

  “若是小姑娘不信,且看着。”

  说着转过头来,气沉丹田,朝着里头喊了一嗓子,道:

  “回春堂的神医来了,你们还在这里堵着作甚?!!”

  “赵二,你姨娘就是神医给救了的,还有老李,你忘了吗?你当时还因为没有赶上神医的义诊气得跳脚,现在就这样挡在前面吗?!”

  他这一嗓子用了很大气力,嗓门之大,王安风觉得空气都有些震荡,伴随着这惊天动地的一嗓子嚎叫,前面拥挤的人群当中一下子有十几个停了下来,然后好奇回头打探,看到王安风的时候,微微一怔,然后就变得激动起来。

  “咦?!神医,果然是神医阁下……”

  “给我让开,他老人家救了我家老爷子的命,我要给他老人家……”

  “多谢神医救命之恩!”

  王安风前面的汉子得意洋洋,复又喊了一嗓子,道:

  “王神医想要往前面去看看……”

  那些人骚动了下,然后就自发地动作起来。

  几乎不需要对抗,最后这一批人几乎都瞬间往两边儿退去,方才还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的道路,一下就出现了一道足以容纳一人经过的通道,并不笔直,还有些歪歪扭扭的。

  刚刚还仿佛要拼命一样往前挤的百姓安静看着他们。

  吕白萍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王安风亦是觉得茫然——就算是这些人中有部分是和被救治之人沾亲带故,但是这似乎也太多了些。

  二师父当日给多少人看了病?

  前面的汉子微微俯身,叉手道:

  “先生请罢……我等虽然位处微末,也是懂得知恩图报的,做不到什么,但是今日为先生开辟一条道路,还是可以的。”

  “请!”

  王安风深吸口气,叉手一礼,道:

  “多谢……”

  旋即起身,迈步往前走去。

  东方熙明拉着他衣袖,林巧芙两人跟在身后,吕白萍是素来胆大的人,此刻竟然有些拘束。

  人山人海,一条弯曲的道路在他们面前展开,两侧都是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然后没有人开口,也不齐整,不知多少人一个一个叉手微俯行礼,仿佛波涛连绵。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上不上

  前方人虽然多,但是于王安风四人而言,却是一条笔直道路,除去声音外,没有遇到半点的阻碍。

  更往前走的人虽然有些不知道他,但是也曾听闻神医的传闻,是以心中有些敬意,加上周围人都已经退让开来,不自觉也就跟着这样去做。

  路非但没有消失,反倒一直延伸到了那座酒楼的近处。

  更往前些,就真正到了前面,在这样的距离下,即便普通人的目力,也能够看得到酒楼一侧的柱国,却反倒不那么拥堵了,甚至于还有空位停有车驾,和后面人挤人的模样形成巨大反差。

  诸多人在下轻声交谈,所穿着者全然都是绫罗绸缎,玉佩绣袋,无一不缺,身后秀丽婢女垂首而候,单单只是这些女子衣着,便要比起百姓中殷实之家稍微好些。

  那些车驾亦是不凡,拉车座驾皆为名马,御者立在一旁,马车横纹上面雕刻典籍中的先人事迹,栩栩如生,只是这些,便足以震住旁人,更何况在这地界之外,还有数十名身材高大,筋骨强健的护卫将想要靠近的人给拦住。

  王安风几人过来的时候,正有一个年轻人猫着腰打算钻进去,被一个护卫提起了衣领,口中轻喝一声,臂膀用力,直接重新扔回了人群当中,若非人多将他撑住,少不得摔伤一个七荤八素。

  东方熙明吐了吐舌头,道:

  “好凶的大家伙……”

  那力士方正得意哈哈大笑,听到这一句话,转过头来便看到已经来到前面的王安风几人,微微一愣,旋即见他们已经越过‘那线’,便即大笑道:

  “小丫头,我还有更凶的,你想不想知道?!”

  “给大爷我乖乖飞出去罢!”

  言语当中,大步二来,这人穿一身褐色衣服,一双袖口却全然撕去,露出了两条粗大手臂,肌肉贲起,青色的血管极为明显,然后狞笑着便朝着东方熙明的衣领落下,打算直接将她也扔出去。

  往日若在城中拼斗,必须要小心再小心,生怕给巡捕找到由头扔进去,难得有这样一个逞威风的机会,他心中早已颇为兴奋,稍微失却原本的判断能力。

  只看他们几人衣着不是极为奢华,便放下心来,只管在主家面前卖力,一双手臂挥出,虎虎生风。

  吕白萍剑眉微抬,手中剑下意识微微挑起,略微感觉到了一股压力。

  她虽是青锋解弟子,但是年纪尚轻,现在只是七品,眼前男子四十余岁,一身蠢笨外功,比她多花去了二十年功夫才堪堪到了七品,两人天赋堪称云泥之别,可交手时候可不管什么天赋,同级便是同级,厮杀起来,也需要花费些功夫才行。

  便在拳风已经靠近时候,王安风收回落在客栈上的视线,轻描淡写看向那力士。

  后者心跳霎时间一顿,仿佛一下回到了四五岁上山时候,扒开长草看到的那头猛虎,安静地卧在磐石之上,抬眸看了他一眼,其面容上狞笑霎时僵硬,几乎本能,朝着旁边收劲。

  刚猛的拳劲,几乎是将他自己带得生生跌扑在地,发出哗啦一声响动,反将自己摔了个七荤八素,出了好大一个丑。

  王安风收回视线,带着几人往客栈方向走去,路过那爬起力士的时候,微微颔首,道:

  “多谢。”

  先前凶蛮如熊的力士冷汗涔涔,爬起身来,学着叉手行礼,道:

  “咳咳,不,不敢……”

  走过几步之后,又看到一人想要往里来走,下意识便要抬手去抓人领口,手已经伸出,突然僵硬,结果只是推了那人一下,道:

  “退,退后!”

  东方熙明看向王安风,狐疑道:

  “阿哥你为什么向他道谢啊?”

  为了堵住他的话。

  王安风心里默默回答,微笑道:

  “他不是给我们让路了吗?自然应该谢谢人家。”

  东方熙明咕哝道:“他分明是自己把自己绊倒了,就像笨熊一样……笨成这样就不要练武嘛……还要欺负别人。”

  王安风摸了摸眉心,不欲多谈,微笑道:

  “说起来,熊可不会把自己给绊倒,熊瞎子虽然身大,却并不如人想象中那么蠢笨,山路之上,短距离内,九品武者的脚力不一定跑得过它们。”

  自小只在蓬莱长大的东方熙明对这种陆地猛兽果然有兴趣,闻言轻咦一声,好奇道:“阿哥你怎么知道,你见过熊的吗?我是说活的,熊掌不算……”

  王安风笑道:

  “是养过,一头……”

  “唔,差不多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刚刚习武半年,我每日都得要和那头大黑熊练练拳脚。”

  “它是我有一日上山劈木时候抓下来的,许久没有见它了,此时和你一提起来,我还有些想它。”

  “却不知道它有没有想我。”

  “当年我们两个,可是日日切磋,彼此对掌,感情很是深厚,虽然我刚刚开始受了不少伤,掌力刚猛,进步倒是极快。”

  十二岁,习武半年,和黑熊正面对掌。

  王安风语气有些怀念,背后高大力士禁不住抖了抖,生出满头的冷汗。

  东方熙明眸子微亮,显然是对这个话题极有兴趣,道:

  “那那头熊呢?阿哥你把它放生了么?”

  王安风摇了摇头,道:“没有,送给一个小姑娘了,现在应该是在道门,每日陪着一个小神仙和一个老神仙,日子过得可比我潇洒,这样想起来,它大约是不想我的了。”

  声音顿了顿,王安风想到了年前见到小姑娘张听云的时候,嘴角微笑温和许多。

  复又想到了那时候,那头熊已经长得膘肥体壮,有类精怪,一巴掌能够拍死寻常的虎豹熊兽,若是按照这个趋势长下去,恐怕现在人立而起,要有一丈有余,便又半开玩笑补充道:

  “寻常黑熊寿数不长,但我觉得,它现在如果还活着的话,应当已经被养成足以被称之为‘孽畜’的程度了……”

  言语当中,已经近前,其余护卫见到那力士没有阻拦住王安风几人,心中只有窃喜,却绝无半点回手相援的打算,只是管好了自己负责的部分。

  王安风等人近前之后,看到客栈前面,守着十八名精卫,门口更有两人持枪,斜字交叉将门挡住,不许任何人进出,人人面上皆是神色冷漠,无论周围那些城中富贵,甚至于自郡城而来的贵人们说什么,都不肯回应。

  东方熙明不解世事,见状道:

  “他们也是被扣下东西了?像是我们这样?打算要回来吗?”

  王安风看了一眼那些贵人们,收回视线,道:

  “不,他们大约是打算送东西。”

  东方熙明自小长在海外,于大秦内地人情知道的不多,就那些‘常识’,也都是从故事当中听来,闻言有些不解,一双细眉皱起来,想了想,道:

  “那他们肯定没有安好心……”

  王安风笑道:“何以见得?”

  东方熙明眨了眨眼睛,道:

  “很简单嘛……”

  “像是钓鱼的时候,就会放小鱼在鱼钩上,主动送肉给大鱼,可是目的是为了能够钓起十倍二十倍大的鱼,要是只是给海里面扔肉喂鱼的话,那是要被打的。”

  “太败家了,谁家女儿都不肯嫁过去的。”

  王安风愕然,旋即微笑道:

  “很不错的比喻……”

  前面几人正苦恼于近卫始终不肯通情达理,让他们进去,前路无望,可若是就此离开,却又是心里不甘得厉害,是进不能退不甘,正心中烦恼时候,听到了后面传来低微杂音。

  凝眉回头去看,看到了王安风这四个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心下登时不愉。

  旁边一名管事打扮的人本来还不甚在意,在看到王安风面容的时候,却微微一凝,再仔细一看,双瞳深处腾地冒起火来,心中只有四个大字,一下浮现。

  原来是你!

  他正是当日派人打伤百姓,打算强行进入回春堂中,却后被刑部捕头胡布击伤撵走的那个富户管事,陪着主家来此,本有些百无聊赖,却未曾想竟见到了这样一个‘仇人’。

  仇人见面,自然分外眼红,其主家是个颇为富态的男子,见状道:

  “发生何事,你认得那人吗?”

  管家转身微微俯身,咬牙道:

  “小人确实认识他,如何不认识?!”

  “前次小人为主母调养一事,前往回春堂找的就是他,本来打算好声好气将他请回府中,结果他非但让一些泥腿子排在前面,之后更是借助给人治病的事情,纵容刑部捕快,辱没我等……”

  “小的些许颜面,丢了便是丢了,可梁州城中,谁人不知小人乃是先生门下,累及先生清誉,实在是寝食难安,不敢片刻相忘。”

  男子眉头微微皱起,道:“竟有此事么?”

  “可他又是如何来这里的……”

  管家微微拱手行礼,道:

  “虽然不知,但是小人可为先生一问……”

  男子点了点头,随意道:“那你去罢,勿要弄出什么动静来……”

  “是。”

  那管事复又应答一声,转身朝着王安风几人走来,他前次虽然吃过了大亏,但是那是因为胡布出手,后者即便是在整个梁州城的刑部体系当中,都算是壮年派的顶尖好手,他自付不是对手。

  但是眼前所见可没有那什么刑部高手,只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者大夫,另有几个年轻少女,刑部捕快历经厮杀,对付的都是穷凶极恶的江湖红人,他收拾不得,这几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他难道还不是对手么?

  当下意气风发,大步走到了王安风几人身前,站定了身子,微抬下巴,斜睨向王安风,端着姿态,淡淡道:

  “数日不见,神医倒是风采依旧啊。”

  王安风抬眸看他,听得语气当中多有不善,想来不是先前被医治的病人,微微皱眉,道:

  “阁下是……”

  那管家脸上骄纵微微一滞,不可思议道:

  “你不认得我么?”

  王安风有些迟疑,毕竟他也不知道此人是否是与二师父接触过,可这种反应,落入那管家眼中,显然是不认得他了。

  后者自诩身份,当日吃了大亏,丢了面子,这半月里来日日气得难以放下,每每食不下咽,已经将这个‘驱使刑部捕头’的神医看作了心头大敌。

  本来打算出一口恶气,可谁知这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仇人却摆出一份完全不认得自己的模样,一时仿佛拳头蓄力打到了空中,又有一种被完全忽略无视的憋屈和愤怒,几乎要叫他气得大叫,拔剑劈下去。

  知道此刻不是能由着自己乱来的当口,只得遏制住那种怒气,管事冷笑两声,从王安风身上不算寒酸,但是也远称不上是奢华的衣服上扫过,故意加重语气,阴阳怪气道:

  “区区在下,自然不入先生的眼了。”

  “不知道神医今日来此是要做什么?要是打算吃饭的话,却是来错了时间,不如转身回去。”

  王安风道:

  “为何?”

  管家面上傲气更甚,一拂袖口,淡淡道:

  “为何?我看你模样也像是个读过经史子集的人,这个都看不出来吗?今日乃有贵人来此,你是个什么身份?不过一介医师,哪里敢过来受辱?”

  “听我一句劝,速速退去,省得受辱非常。”

  王安风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微笑道:

  “你们几个不也在外面堵着么?”

  “所以你们算是个什么微末身份?”

  管事脸上神色微微一滞,有些绷不住,道:

  “这,你如何能够和诸位贵人相比?为首那位李大人,乃是皇室之人,那可是曾经见到过陛下圣容的。”

  “此刻只是怪罪那些近卫,不知身份,不识得真人,没有上去通报,否则,否则哪怕柱国,也会邀先生共饮一杯酒。总之你一介布衣,如何能与大人相提并论,满口胡言乱语,引人哂笑,左右,与我将此人逐出!”

  越说越乱,心胸中怒火越长越盛,重重一挥手,便有两人下来,伸出手掌,朝着王安风肩膀处按去,先前曾吃过亏的那个力士嘴角微抽,往后靠了靠,眼底却浮现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

  王安风挑眉,双脚站定,任由那两人来推。

  便在此时,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大喊,道:

  “刘野,我认得你,你若敢动神医一下,今日我便往你墙上泼粪去!”

  左边那大汉面容微微一滞,旋即便有怒火,怒道:

  “谁在乱说话,出来!”

  声音传出,沉默了下,旋即就有更多人的声音从远处传出来,此起彼伏,像是被石头砸出的水花涟漪,渐渐蜂拥起来,道:“什么?有人对神医出手了?!”

  “谁?谁敢对神医出手?!”

  “什么,神医被人打伤了?!”

  声音传开,隐隐已经有些失真,也不只是有人故意,还是本来如此,几名护卫眼中,原本安安静静等着看热闹的百姓突然便变了。

  仿佛从风平浪静的海面一下就变成风起云涌的模样,说话的刘野三人,便像是汪洋大海之中的三块暗礁,被海浪不断冲刷。

  无数人或者有意,或者无意,向前推挤,伴随着不同音色的声音,往前面靠近,这里的人太多了些,哪怕只是高喊低喝,汇聚一起,都仿佛是在怒吼的雷鸣声。

  拦在外面的护卫如何见过这种阵仗,仿佛乱军一般的场景就在他们的眼前,不自觉后退,原本打算将王安风推出去的两个则更是面色煞白,往后跌扑两步,坐倒在地。

  管事的嘴皮子哆嗦了下,双眼茫然,不知道自己只是打算将一个寻常的大夫推出去,竟会招致这样的下场,这种事情往日也不是不曾做过,怎么今日就惹了众怒?

  群情激愤之时,杂音越来越大,站在上首处那位据称是皇亲国戚的中年男子微有愕然,回过头来,左边侍女上前,将事情大略讲了一下,中年男子眉头微皱,轻描淡写看了一眼那茫然的管事,旋即轻轻咳嗽一声。

  六品气机,横扫而过,却不为杀敌,百姓耳畔听得了一声声音,原本或者当真恼怒,或者只是随大流往前的心都停滞了一下,然后听到那声音道:

  “诸位父老且停步,在下仙平郡李山长,那位小神医未曾受伤,诸位勿要受人挑拨,演为聚众闹事,则要受刑律加身之祸,戒之,慎之!”

  声音在气机支撑之下,远远回荡。

  李山长三字仿佛是有某种魔力一般,原先盈沸的人群以更快的速度安静下来,显然对于这三个字有足够信任,李山长面上浮现微笑,然后看向王安风四人,道:

  “抱歉,下面的人没有什么眼力劲儿,作事也有不对之处,诸位莫怪。”

  王安风摇头,道了一声不妨事。

  李山长视线在四人身上停留了一下,尤其是在吕白萍几人身上停留更多,在其眼中,只十四五岁的九品武者已经潜力不凡,至于十八岁左右的七品剑客,更是出类拔萃。

  此三人若是好生修行,入中三品大有希望,尤其吕白萍,若无意外,此生当能入五品,手持利器,便可以成为一名江湖大派的长老。

  武功既有,金银珠玉不过唾手可得,心下升起招揽之心,却不从吕白萍三人入手,只是看向王安风,微笑道:

  “这位先生,似乎有神医之名,我竟不知,在我们仙平郡,如何出了这样一位年轻的神医。”

  王安风摇头道:“阁下过奖,在下的师父才有资格称之为神医二字,至于我,才疏学浅,当不得的。”

  李山长只当他谦虚,笑了笑,道:

  “先生既然医术高明,在下倒是有个想法,若是你不嫌弃的话,我府中还缺少一位大夫,入府之后,专程为我调理身子,事情不重,总比外面飘荡安稳许多,你的这几位朋友,也能安心下来。”

  旁边俏丽侍女也轻声劝他道:

  “大人乃是先代鲁郡王之后,乃仙平郡从四品要职,往日可不常看重旁人,你还不快快谢过大人?”

  王安风心有惊愕,旋即面上浮现歉意,道:

  “多谢阁下美意,只是王某习惯于江湖,性子颇野了些,恐怕不适合这一职位。”

  李山长本来微笑等着眼前这年轻大夫拜下,他对于什么医术不甚在意,想的是能够通过这大夫的线,和这三名资质不俗的武者有所联系。

  却无论如何未曾想到这人竟然半点不做考虑,当着这众人之面,违逆了他的意思,当下脸色有些挂不住,却也不好发作,便只点了点头,神色态度变得冷淡许多。

  那俏丽侍女亦是遗憾叹息,觉得这年轻人真的是不懂得审时度势,放弃了这样一个好的机会。

  王安风一时间处境似有尴尬,他却神色从容平淡。

  东方熙明拉了拉林巧芙的袖口,道:

  “巧芙,四品官很大吗?才四啊……”

  林巧芙想了想,低声道:

  “这……大约不怎么大的。”

  吕白萍嘴角微抽,觉得无可奈何,朝堂之上现在最高的中书令,也只是二品官员罢了,从四品也算是一地实权了,如何不大?

  林巧芙复又道:“毕竟,之前我们曾经在江南道见过的梅三先生,是王大哥父亲的家臣,好像十多年前就已经是从四品了。”

  吕白萍沉默下来,脑海中浮现一个念头。

  从四品,好像真的不大够……

  东方熙明回身拉了拉王安风的袖口,道:“阿哥,这里的人有点太多了,我们回去罢。”

  “糕点下次再买也可以的。”

  王安风抬手摸了摸少女的头发,有些头痛道:

  “走不得了。”

  吕白萍侧身回看,只觉得人头耸动,密密麻麻,远比来的时候看去还多,这个时候想要回去,恐怕更难,不由得砸了咂嘴,道:“确实,后面不大好走了……”

  王安风道:“若要回去还是可以的,但是有的时候,来了便走不得了。”

  声音微顿,复又压低些许,自语道:

  “是这几日交手过于顺利,有些看重了自己,小觑了旁人么……要戒之才是。”

  吕白萍没有听清楚,好奇道:“你说什么?”

  王安风摇头,道:

  “没什么。”

  吕白萍双手枕在脑后,翻了个白眼,道:

  “你不愿说那也便罢了,那咱们现在做什么,看着这些个身份地位都了不得的大人物,在这里对着那些木头人各种演戏么?”

  她言语之中颇有讥诮,多少是纵剑于山川之中的年轻剑侠,喜欢逍遥恣意,对于李山长等人各种劝说,暗自威胁近卫将事情上报的模样,只觉得可笑。

  王安风摸了摸眉心,悠悠然叹息一声,微笑道:

  “等咯……”

  “等?”

  “对,若是半盏茶没有什么反应,便可以走了,嗯,不过我想,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已经来了……离伯不在,我真的不擅长对付老一辈的人。”

  吕白萍皱起眉头,有些听不明白这些话。

  便在此时,上面传来脚步声音,沉稳而有力,分明一人脚步声,却有两人从上面大步走出,显然是柱国亲卫,玄甲持刀,背后血色披风,神色淡漠,一丝不苟。

  分列两侧,仿佛木偶一般的近卫整齐划一右手叩肩行礼,将李山长等人下了一大跳,后者旋即微松口气,看了一眼拒不传信的近卫,眼底隐有畅快和轻蔑。

  看罢,这便是下场……

  便是柱国,也要亲卫传令的。

  心中这般想着,李山长微笑迎上前去,却被两名亲卫直接忽略,略有矜持的笑容还没有浮现出来,就彻底僵硬在了脸上,只看到猩红色披风在眼前流转。

  慢慢扭头,看到了那两位亲卫上前,在那个布衣大夫前站定,旋即俯身微微行礼,他注意到,这两人竟然施以军中礼节,双眼不由瞪大。

  亲卫起身,声音略有干硬,道:

  “将军请几位上楼。”

  王安风回了江湖礼,抬眼看了一眼椅者栏杆坐着,端着姿态,各种威风八面,高深莫测的柱国,沉默了下,憋出一句,道:

  “可以不上去么?”

  亲卫僵硬的脸上浮现微笑,道:

  “若离老将军在,就可以。”

  旋即看向东方熙明,面容柔和些许,道:

  “将军说了,上面有点心,不必下次来。”

  “管够。”

  第一百三十七章 千呼万唤始出来

  王安风看了看前面两名武功不凡的亲卫,又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最上面的柱国,心知方才东方熙明暗自咕哝的几句话,都被柱国听在耳中,否则这名亲卫定不可能说出点心管够这样的话来。

  也是自己疏忽。

  方才动静有些大,柱国当日又曾经见过自己,就算是收敛气机,一旦他稍微往下看上一眼,便无法遁形。

  王安风心中踟蹰一二,见对方既然没有恶意,便即答应下来。

  亲卫山岩一般的面容上浮现些微微笑,转身引着他们四人上了楼去,其内装饰果然和此时王安风等人落脚之处有很大不同,布局雅致,可见用心。

  一斑窥豹,这地方的花费,恐怕极为不菲。

  亲卫脚步沉稳,丝毫不停,引着他们直接上了最上层轩台,柱国临轩窗而坐,虽然穿着便服,仍旧大马金刀,仿佛身披铠甲,斜倚凉州。

  白衣如雪,扑面而来的却非什么世外高人的渺茫,仿佛是看到了一座皑皑雪山拦着前面,雄浑而厚重。

  老者视线回转,神色威严肃穆,落在王安风身上,颇为吝啬地微微点头,然后摆了摆手,引他们进来的近卫行了一礼,复又对东方熙明客气道:

  “诸般点心在侧房,几位还请随我来。”

  东方熙明看了一眼王安风,见后者点头之后,才跟着那位亲卫走开,林巧芙吕白萍两人与其同行。伴随脚步声逐渐远去,这视野最开阔之处,便只剩下了王安风和那位性子据传颇为霸道的柱国。

  王安风叉手行以江湖之礼,道了一声见过柱国,旋即挺身,一时间便再无人说话,陷入沉默当中,过去了好一会儿,柱国方才道:

  “过来,坐着。”

  眼前柱国先前虽将王安风和无心的打算打乱,但是其一来毕竟是离伯同辈的高人,二来当年也是开疆枭将,而今的国家边疆,也曾有其莫大功劳,王安风没有表现出无礼之处,点头应下,走到老者前面位置上坐下。

  老人前面放着的并非什么白玉酒盏,而是黝黑的陶碗,里面盛满酒液,端起仿佛喝水一样灌了一口,看着外面的风景,淡淡道:

  “老夫只是吩咐本地官员要在此接客,其余再不曾去管,却不是想去抢你们这些小辈的吃食。”

  “怕是有人打算今日之后,拿去送给妇人女子,假借今日之事,省些银钱方便,呵,烈酒美食,倒还情有可原,点心那东西,除去女子孩童,我等怎会喜欢?”

  王安风轻咳一声,镇定道:

  “这是自然。”

  老者复又饮酒,随口问道:“离武卒让你来的吗?”

  王安风摇了摇头,道:

  “不是,离伯不知此事。”

  柱国看他一眼,嗤笑道:“一看便没有说实话,你睁眼说瞎话的功夫,连你爹的一成都没有学到。”

  王安风略有尴尬,老者又自顾自道:

  “你也不必对老夫有什么忌惮。”

  “我虽和离武卒互相看不过眼,但那是我们两人的事情,和你们无关,前次是你主动招惹老夫,否则老夫懒得去欺负你们这些小辈们,便是上次,不也只是动用气势打算把你压住?”

  “谁知你那么倔。”

  “便是离武卒,我也懒得和他别苗头争胜负了。”

  王安风道:“柱国和离伯,认识很久了吗?”

  老人看他一眼,道:

  “这样一说,似乎是有些年头了,具体多少年,却已经忘了……”

  “当年先皇征兵,我二人差不多同时入军,呵,总之不论如何,当年我和他第一面就彼此看不过眼,先是口角之争,后来又变成动手,他砸过我的营帐,让我险些冻成僵块。”

  “不过老夫也不曾认输,抢过他的东西,当日打算给他粥锅里撒上一泡尿,结果散军之后,给他堵在校场一顿打,面子都丢没了,老夫当年气得发疯,现在记起来,还是气。”

  “当时恨得彼此恨不得立下军令状厮杀。”

  似乎是因为今日喝了酒,或者罕见谈起了当年事情,老者话稍微有些多。他地位太高,位极人臣,太高了,高得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谈及当年那一堆一堆的往事,饮一口酒,道:

  “然后,然后就到了战场上了……”

  “当年各国仍在,边境摩擦不断,五年边军,那一年冬天,燕国侵边,密密麻麻的对手,我们的队伍冒进,被冲散了,只剩下我和他还活着。”

  “我是长枪手,他是刀盾营的,看不过眼,看不过眼又怎么样?不想死也只能联手,一点一点往回走,往回爬。”

  “冻得神智不清的时候,就骂,说死在这儿就望你坟墓上拉屎撒尿,就打,抡圆了往脸上打,那时候我抽得可起劲儿了,恨不得把吃奶的劲儿都打出来,回去才发现,老子的脸肿得比他离武卒高多了。”

  “那家伙下手更黑啊……哈哈……气得我,还在躺着就和他对骂,不过我在闯上躺了一个月,他比我多躺了三天,轮到他不服了。”

  此刻老者肃穆威严的面容上不自觉浮现一丝吝啬的微笑,每说一句,便要喝一口酒,仿佛烈酒入喉,就仍是当年热血滚烫的少年,仍旧不曾老去,仍旧还能做荒唐事情。

  老人把酒全部灌进肚子里,眼底隐隐有醉意,看着外面,呢喃道:

  “戎马半生,转战天下,我给他挡过多少刀,我记不得了,他救了我几条命,也记不得了……”

  “只是我们关系,仍旧说不上好,却也不能算是差。”

  “若非如此,他当日见我以气势压你,恐怕起手便是一招‘奔雷九霄’,然后什么‘鬼宫雷斧’‘天打五雷轰’一齐砸下,如何会那样温吞?”

  “他的性子可最是护短,当年为了属下拿装粮食的口袋套了上峰脑袋一顿狠揍的事情也没有少做,否则也不至于在边军那么久,老夫都已经升为偏将了,他还是个小小的伍长,当日我调走,好心劝他,结果两人又是一顿打。”

  “我都想着,他离武卒脑子里是不是住的疙瘩?”

  老者语气中有些笑意,便是提及当年恼恨事情,也是如此,这种话决然无法和离弃道说,却也不能和其他人说,不屑和其他人说。

  热血沸腾,少年桀骜,年少时候的荒唐事,到头来全部都只能埋在越来越苍白的银发之下。

  一坛酒喝干了,老人面山的淡淡微笑也消失不见,重新是那种威严肃穆的模样,道:

  “你今日既然来了,那么就先不要走了,一起见见来人,对你而言也有好处。”

  “嗯……嗯?”

  王安风下意识应下,回答之后,方才意识到老者说了什么话,微微一滞,迟疑道:

  “是刑部的人吗?”

  柱国略有诧异看他一眼,回答道:“算是刑部,却也并非是刑部中人,今日来此,用的也是江湖上的名声和身份,此事与你说说已经算是有些犯了忌讳,你自己记着就好,却不要再入第三人耳。”

  声音未落,王安风便听到了极远处传来一声长啸,飘渺如烟,高昂如雷,方还在极远之处,转瞬已经近前,可知对方内力轻功俱是天下一流。

  以王安风的感知,能够感受到一道气机径直奔向这个方向,庞大精纯,在自己所见过的武者当中也算是难得一见,略微觉得有些熟悉,不及细辨,轩窗处已经出现一人——

  乱糟糟白发扎起,一身衣裳有些污渍,更有些许杂乱,像是各种衣服布料缝在了一起,一个酒糟鼻,右手抓着一个大葫芦,未曾进来,就大笑道:

  “吕厚,许久不见了……今天这么大阵仗啊……”

  “这小子是谁?你的后辈吗?”

  视线偏落一旁,落在王安风身上,老人突然轻咦了一声,一双白眉皱起,道:

  “这小子看上去怎么这么眼熟?嗯?嗯!是你小子?!”

  “哈哈,当年一别,许久不见了啊,感觉修为不差。”

  “彼时老夫与你约定要到七品,怎样,有没有认真修行?”

  老者认出王安风,面容浮现笑意,旋即随意去感知王安风修为,感受到了王安风身上的充沛气机,笑意又僵在了脸上,双目瞪大,成了一副仿佛见鬼般的表情。

  王安风起身,神色感慨,叉手行礼道:

  “青锋解一别之后,许久不见了……”

  “酒自在前辈。”

  “您可让我找的好苦……”

  第一百三十八章 宗师间的较量

  柱国吕厚未曾想到两人相识,微有惊愕,旋即便又镇定下来,邀酒自在落座之后,自有亲卫唤下面候着的店家将早已经备好的酒菜一一送上。

  时新果子,并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块等诸般蜜饯放了一盘,然后又是八凉八热共计十六道菜肴,并不是什么珍奇的山珍海味,却也都别有心思机巧,是滋味浓厚之物。

  吕厚自斟了一杯酒,对王安风道:

  “放心,那三个小姑娘在侧厅当中,东西和这里的一样,半点都不会少。”

  王安风这才稍微放下心来,酒过三巡,两个都是白发白眉的老人也只是随意说些事情。

  言语当中,有些是当年的江湖事,也有些朝堂上的消息,却都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和在乎的东西,仿佛吕厚身为柱国之尊,这样子大费周章,就真的只是等酒自在过来闲聊。

  王安风稍微思索,便即明白。

  如果按照吕厚之意,酒自在恐怕就是刑部在江湖上的暗子,而且还是地位非同一般,声威隆重的那一种,后者过来本身就代表着刑部的态度。

  以此观之,无心和铁麟两人的事情应该是会彻底给压下来的,之后再稍微意思意思,关上几日,便会放出来。

  心念至此,王安风心中稍微放松,看着对面正哈哈大笑的老者,四五年过去,酒自在仿佛没有发生半点变化,依旧是青锋解上时候的模样。

  当年在青锋解上他们就约定了,王安风若能在三年之内,修行至七品境界,并且入了大秦星宿榜,老者就勉强认为他有资格知道白虎堂的事情,将部分消息告诉他。

  只是当时候的两人都没能想到之后发生的事情,王安风在那个时候,还满心打算在扶风学宫好好看书,好好修行,没有预料到之后竟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

  今日起再过一年多,距离当年约定的时间,就已经是三年之后又三年了,以他此时的修为,已经完全不需要用‘星宿榜’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便是大秦朝堂订正星宿榜的高人,他也能够和其对拆几招,何况是那些年轻一辈的武者?

  酒自在和吕厚谈笑,视线总不自觉落在了王安风的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不知几次,却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最近劣酒喝多了烧坏了眼珠子——

  当年青锋解上见着的,不过是一个有些天赋,性子和他合得来的小家伙,武功平平,勉强才入第八品,这种人说不上遍地都是,但是各大门派嫡传当中也一个不缺。

  可谁知道,这才过去四年多的时间,那些门派菁英有些还困顿于六品龙门的时候,当日连御风都做不到的小娃子,已经到了五品境,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五品武者。

  虽然锋芒尽数收敛,但是酒自在感知当中,仍旧能够感受到那些微的凌厉和锐气,隐隐约约,还有一丝即便是他也有些心惊肉跳的冷厉,竟好似,眼前这个和和气气的晚辈若是动起手来,竟能给自己造成些麻烦一样。

  怎么可能?

  酒自在忍不住摇头哂笑,觉得自己果然是昨夜宿醉,到现在了还有些头昏脑涨。

  不过此时他看着王安风,却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道:

  “对了,小子,青锋解的那几个小丫头现在是不是正和你同行?”

  王安风点头,道:

  “宫玉姑娘她们,确实正和晚辈在一块儿……”

  酒自在神色微愕,一双浓眉皱起,旋即重重叹息一声,抬眸看到王安风脸上似乎有些疑惑,便即笑了一下,解释道:

  “老头子我来之前,路过青锋解,和慕容大长老见了一面,她说我这次出来会遇到宫玉她们,要她们速速回山。”

  “我还想着,我这次来去匆匆,那里有机会遇到,她却告诉我说定然会见着的,我还不以为意,嘿,没有想到,没有想到,果然如此……”

  “厉害厉害,这要是把剑放下,算算命也能够响彻江湖了。”

  王安风听得宫玉等人离开,动作微微一顿,先是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到消化了这一句话的意思之后,心中登时就浮现出许多不舍来,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

  这大半年时间来几人同行,有生死与共,也有闲情逸致,赏玩风景,在他心中竟从未想到宫玉她们三人会离开,或者说,便是知道了她们总会离开,却没有想到这一日来的竟然如此之快,让他措手不防,不由沉默下去。

  吕厚心中则更看重酒自在说出的青锋解大长老,当酒自在自嘲说那位大长老哪怕不使剑也可以去算命的时候,他心中震动之大,不逊王安风,呢喃道:

  “青锋解……慕容清雪……”

  酒自在饮一口酒,道:“甭想了,你是沙场上杀出来的武功,‘观天机三万万如掌上观纹’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领悟不来的,老头子我也领悟不来。”

  吕厚摇头道:“我未曾想到,慕容清雪封剑许久,短短五年之内,竟然两次突破境界……”

  酒自在沉默了下,然后隐隐自嘲道:

  “两次突破?”

  “谁说她便是此时方才突破的,又有谁说现在这境界便是全部?盲人摸象,妄言天高,你我也都犯了一样的毛病。”

  吕厚神色微有变化,酒自在摇了摇头,道:

  “就不提她,先前祝灵那丫头,仗着神兵在手,就能够以四品之身硬对宗师,作为掌门支撑住青锋解的威名,我只当她疏于修行已久,此次她展露一招剑术,方才知她气机浩瀚,早在十年之前,就可以叩开天门,长驱直入,却一直不曾突破。”

  吕厚皱眉,道:

  “青锋解中,有慕容清雪一人已经足以,宗师若多,难免不合隐门宗义,而且门中长老弟子之心也会有所浮动,但是能够压制修为长达十年之久,此人心性刚强,已经不逊宗师。”

  酒自在道:“可她应该也快要压不住了,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青锋解中又要多一宗师,而且,恐怕你我所在三品一境,困不住她多久,不过十年,便即二品大宗师。”

  吕厚不由动容。

  酒自在摸了摸白发,道:“江湖上就是这样,山就在那里,或者对于每一代人而言那座山不一样,却都是有的,变的是那座山的名字,不变的是山……”

  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下去,看向王安风,看了许久,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来,啧啧道:

  “好小子,武功练得够快的啊,我原本以为,你现在最多勉强到了六品境,没想要已经是五品,以此修为,都可以前往域外一探了,厉害厉害,别人是在这一层是往上爬,你倒好,往上窜一样。”

  “人比人当真是要气死人,没法子说……”

  王安风注意到老者话中提及的地方,神色微有愕然,道:“域外?”

  酒自在看了一眼吕厚,干脆利落道:

  “对,我等追了许久,今年方才知道,白虎堂这帮腌臜货色真正的堂口,正是设在了域外,否则的话,早已经被发现了……”

  “嘿,每有一事,便即派出属下前往中原,设立落脚之处,佯称为堂口,实则其中都是随意招揽来的江湖人,真正菁英动向,都自西域发出,经过几手转折,落入我等手中的时候,自然已经迟了数日,难以预测,每每只是抓到尾巴。”

  王安风想了想,道:

  “域外,白虎堂,难不成是胡人么?”

  酒自在摇了摇头,道:

  “不,还是汉人。”

  “只是各种原因,流窜在外,虽如此,却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光明正大,回返故土,为此甚至于不惜背井离乡……”

  正当酒自在为他讲述时候,柱国吕厚自一旁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酒坛,随手拍开封泥,便即有清淡酒香氤氲而出。

  酒自在喉结上下动了动,原本正在说的话也就一下断掉,跟着口水一道入了肚子。两只眼睛不受控制黏在了那酒坛上,微微瞪大,呢喃道: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

  吕厚一张颇为肃穆的国字脸上浮现些许微笑,道:

  “不错,梁州城每年菊花酒不多,最上品是十二玉箫,但是十二玉箫之上,还有窖藏三十年的一品大学士,以表菊之傲骨高洁,历三十年春秋,方才得此一坛……”

  声音未曾落下,突有惊雷暴起,吕厚瞳中浮现一丝精光,抬手将酒坛换了位置,右手猛地击出,正正打在了那道惊雷之上,竟以一只肉掌将那惊雷击溃,然后朗声道:

  “离将军,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要老夫请你出来么?”

  一举一动,颇有宗师风度,渊亭岳峙。

  可他未曾想到,那道雷霆不过只是虚招,击散之后,数度转折,生生打在了一侧,那里堆着许多酒坛,登时间劈里啪啦碎裂一地,酒液洒出。

  吕厚身为柱国,这数年来越发在乎礼数形象,不得不后撤,以避免酒液沾身,只在这一下机会,便有一人踏步而前,一下夺过酒坛。

  仰脖灌了一大口,旋即哈哈大笑,道一声果然好酒,既然乖乖送出来,老子就不客气了,旋即转身踏空而去。

  这一变故实在太快,不必说下面那些没有武功的寻常百姓,便是王安风都没能够全部看清楚,待得反映过来,惊雷已经遁至极远之外。

  吕厚一张国字脸铁青,嘿然冷笑一声,站起身来,一双宽大手掌握紧,捏得骨节嘎吱作响。

  先前和王安风所说什么过去的只是年轻时候荒唐事,懒得和离弃道争上下的话仿佛变成了镜花水月,一手掀起衣摆,右脚一下踩在了轩窗上,腾身而起,转眼消失不见。

  王安风和酒自在你看我,我看你,沉默了下,酒自在轻咳一声,道:“小子,老夫觉得,我们也得过去看看,省得他们打出真火……”

  王安风嘴角抽了下,只得往侧厅方向道了一声让东方熙明她们不要着急,便和酒自在也御空而去,两人身法借助气机,寻常人几乎难以发现。

  两人其中一个担心自家老爷子和柱国真的打起来,一个担心去迟了半口酒都喝不上,都沉默不言,只顾施展身法,等到了外面一座山头上的时候,看到了两人。

  一个穿着青衫,做文士打扮,另一个则一身白衣,仿若雪山,中间一块石头上放着那一小坛酒,两人怒目而视,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打起来。

  吕厚看到王安风两人过来,稍微收敛了些神色,仍旧庄重肃穆,淡淡道:

  “离将军你抢我的酒,是何意思?”

  “神武府什么时候,做这种偷鸡摸狗的行当了?”

  离弃道嘿然冷笑道:“偷鸡摸狗?我怎么记得是司徒错的手下在欺压百姓,连小姑娘们吃的点心你都屯着,一大把年纪,丢不丢人?柱国柱国,就是柱的这样的国吗?”

  “抢小姑娘们的点心?我呸!”

  吕厚脸皮狠狠抽了下,咬牙切齿道:

  “离武卒,你是不是想要和老夫在这儿较量一下?!”

  离弃道伸出右手小拇指掏了掏耳朵,然后朝着吕厚方向弹了弹,嗤笑道:

  “较量?你打得过我吗?”

  一身白衣的柱国眸光低敛,道:

  “看来,今日一斗是少不得了。”

  离弃道嘴上毫不客气:

  “今日可还有旁人在。”

  “我是为你好,一大把年纪,省得出丑。”

  两人剑拔弩张,王安风只觉得头痛。

  酒自在一双眼睛须臾不肯离开酒坛,随口安慰他道:

  “安心安心,小子,他们两个这么大岁数,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做,你不用担心……”

  王安风不及开口,两人已经站在悬崖一侧,一者青衫,一者白衣,相隔不过双拳,同时冷哼一声,然后转过身来,面朝空谷悬崖,整齐划一松开腰带,离弃道吹了口口哨,冷笑道:

  “老东西,当心湿了鞋。”

  吕厚皮笑肉不笑,道:

  “老夫当年迎风三丈远,离将军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王安风终于意识到所谓的‘比试’是什么,嘴角微抽,看着两个撕破脸来却仿佛斗气一般的老人,无言以对,酒自在终于从那酒坛上收回目光,砸了咂嘴,负手而立,道:

  “多大了,真是,在小辈面前,丢不丢人?”

  “还以为是十五六岁的年轻小伙子么?”

  那边离弃道冷笑补充一句,道:

  “赢了的喝酒。”

  酒自在神色郑重,道:“输赢比试什么的,老夫并不在乎,只是恰好此时恰好有些胀肚,合该方便一下。”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涯有别离

  自古有言,‘老夫聊发少年狂’,王安风此时却不得不将所谓‘狂’和‘荒唐’联系起来。

  引得诸多百姓围观,以及整座梁州城上上下下,权贵富豪,引颈相盼,不惜自降身份,给拦在了客栈外面,不得寸步而进的大事情,最后却只演变成了三个老男人的一场荒唐戏。

  半日荒唐换来一口酒。

  这酒可当真弥足珍贵。

  事情荒唐,胜负则更是荒唐。

  当日酒自在没有和柱国吕厚回返,反倒是先和王安风接上了熙明三人,就转而去了他们落脚的客栈处。

  林巧芙因为见到了很久不曾见过的长辈,心情显是很好,面上笑容也更多些,王安风却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心情略有沉郁。

  回去时候,宫玉正在屋中闲坐饮茶,见到酒自在之后,略有诧异,但是好歹是没有出现又认错了人的事情,起身微微一礼,也不多话,只是看着酒自在。

  酒自在打量了下宫玉,后者仍旧和当年所见时候一模一样,姿容清丽自不必多说,神色仍旧冷淡,礼貌而疏离。

  仿佛时间对她格外宽容,没有留下半点的痕迹,身上气机似乎仍旧只是五品,没有什么殊异处,但是经历此次短暂的青锋解之行后,酒自在连受数次打击,已经有了些许阴影,不敢真将她看作寻常的五品。

  想及青锋解掌门祝灵,又忍不住在心中喟叹。

  当祝灵突破到宗师境界的时候,恐怕眼前神色冷淡的女子就会自然而然踏足四品,然后执掌青锋解掌教神兵,一跃而为天下最为年轻的顶尖大派掌门人罢?

  酒自在摇了摇头,然后伸手入怀,取出一封信笺,递给宫玉,后者接过,眼中浮现疑惑之色,看向前面的老者。

  酒自在摘下葫芦晃了晃,随口道:

  “这是慕容清雪和祝灵丫头给你们的信。”

  宫玉似乎略有些吃惊,林巧芙则双眸微亮,显是大半年时间之后,突然得到了门派中亲近长辈的消息,让她心里很是惊喜,不住看向宫玉手中薄薄的信笺,便是吕白萍,也有些按捺不住的雀跃。

  毕竟平素再如何老成些,也只是十八岁的姑娘。

  宫玉将信笺拆开,看了一遍,面容没有波动,仿佛不起涟漪的深湖,看完之后,旋即将之递给了林巧芙,小姑娘接过之后,和吕白萍凑在一起去看,只是看了几行,脸上的笑容就有些收敛。

  看完之后,更说不出是惆怅还是沮丧,双眼从信笺上抬起,看向王安风,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开口。

  酒自在咧了咧嘴,有些想要转身就走的意思,他行走天下这么长的时间,仍旧不喜欢离别,尤其不喜欢现在这样子沉默压抑的气氛。

  便在此时,宫玉抬手喝了口茶,淡淡道:

  “王安风。”

  王安风嗯了一声。

  宫玉道:“我们要走了。”

  王安风又点了点头,道:

  “我送你”

  “好。”

  酒自在双目瞪大,嘴角微微抽搐。

  这,这就完了?!

  依依惜别呢?!离愁别绪呢?!

  被你们两个吃了吗?!

  宫玉旋即安静下来,不再多说什么,反倒是林巧芙被离愁别绪给弄得十分低沉,作为饯别之礼,王安风今夜亲自下厨,施展浑身解数,做了一顿极为丰厚的美食。

  只第二日,青锋解三人便要离开。

  王安风两人将她们送出城外,林巧芙和东方熙明两个才认识没有多久的小姑娘,却因为年岁性情都颇为相似,感情已经极为深厚,依依不舍,吕白萍却颇为洒脱。

  三人之中,若论性情上,唯独她一人得了名山大川,纵剑逍遥的剑侠风骨,此刻只是困于龙门之前,一旦迈入中三品,则自可以仗剑天涯。

  宫玉看了看旁边界碑,淡淡道:

  “就只到这里罢。”

  王安风站定,点了点头,看着眼前女子,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够冲淡些离别之意,复又自嘲,都是江湖儿女,聚散无常,本是寻常事情,自己这样,反倒太过优柔寡断。

  当下抱拳行了一礼,洒然道:

  “那么,宫玉姑娘,还有巧芙,吕姑娘。”

  “咱们后会有期。”

  吕白萍抱拳回礼,声音清朗,道了一声后会有期。

  林巧芙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叮嘱他道:

  “王大哥你一定要记得有空去青锋解看看我们……”

  王安风微笑道:“一定。”

  宫玉上马之后,抬手轻勒马缰,等她二人说完,侧身看着王安风,道:

  “你来的时候,我可以下山接你,那时候,你可以不用穿蓝色衣服了。”

  王安风微愕。

  宫玉眸子看着他,冷淡仿佛白雪般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微笑,轻声道:

  “我认得你。”

  未及王安风细想,宫玉面上微笑已经散去,仿佛一个眨眼就被风卷走的细雪,旋即一勒马缰,吕厚所赠的快马嘶鸣一声,已经转身奔出。

  “师叔你等等我们……”

  林巧芙有些惊慌地喊了一声,旋即转身,又朝着王安风喊了一声一定一定要去青锋解,然后重重抖了一下马缰,坐骑迈开长腿,已然奔出。

  王安风和东方熙明看着她们逐渐远去,天高云远,王安风吸了口冷气入喉,徐徐呼出,转而定定看向了西方,许久才收回视线。

  白虎堂,群星阁……

  西域。

  他抿了抿唇,牵起旁边含着两大包眼泪的东方熙明,转身往梁州城的方向走去。

  大秦年号大源四年,九月七日,重阳节后。

  王安风送宫玉出城,过三十里而返。

  ……

  “孽畜!孽畜啊!”

  道门祖庭,银发白须的老道士气得跳脚,此地山林茂盛,郁郁葱葱,一个小姑娘穿着蓝白色的道袍,蹲在了大石头前面,完全无视了老者的怒喊声和某种低沉的咆哮声音。

  一双澄澈的眸子只是看着前面的树林,然后伸出右手,翻开一块石头,下面藏着许多坚果,她抿了抿唇,然后把一个坚果握在了手心里,朝着树上看了看,又拿了一个。

  当她拿到第四个的时候,树上突然哗啦一声,跳下来一团毛茸茸,浑身炸毛,气鼓鼓看着她。

  旁边还站着一个女道姑,见状忍不住微笑道:

  “听云儿,这松鼠是要和你认识一下吗?”

  小小女冠摇了摇头,一双眸子安静得仿佛倒映着一整座秋天的天空,却有一丝微笑,道:

  “她在生气……”

  “生气?”

  女冠微微一愣。

  张听云轻轻嗯了一声,右手平伸开,那只松鼠一下窜过来,将坚果抱起来,转身跑的时候似乎迟疑了下,又挑了两个,放在了张听云的手掌上,还伸出爪子,拍了拍小姑娘的手指。

  仿佛很无奈,说你这么笨连找果子都不会,这两个给你不要饿死了,于是小姑娘嘴角便晕染出安静的笑意,轻声道:

  “这是她过冬提前准备的,每次有人靠近,她就会暗自盯着这儿……”

  “然后把东西拿出来,就会气得一下跳出来。”

  “有时候从树上,有时候从草堆里……”

  女冠微怔,复又听得了那边老者在大骂孽畜,将这一幕风光打搅,不由叹息一声,转身道:

  “太师叔,您老何必对一头熊如此苛责?”

  老道士嘿然吐了口气,不看她,只是盯着那头黑熊,撸起袖子,道:

  “苛责?老道士还打算来年骑着这东西,带小云儿出去玩玩,这孽畜必须得要好好护卫小云儿,不加紧练练怎么能成?”

  女冠沉默了下,道:

  “太师叔,听云儿已经在主峰录了籍,是六品的境界了。”

  六品武者在江湖上不欺负其他人已经很好了。

  老人却不去管。

  女冠又劝说道:

  “而且,一头熊,您教它这些,实在是……”

  “实在是有些艰难。”

  她想了半晌,在脑海中找出一个差不多符合意思的词来,那边黑熊冲着老道士咆哮一声,似乎极为赞同。

  老道士脸上浮现‘狞笑’,一下将手中的戒尺砸在地上,看着对面吓得一哆嗦的大黑熊,臭骂道:

  “那匹瘦马当年揍你的时候,会用腿法和棍法,我就不相信我比离弃道那个老不死的差,你有双掌,还能站起来砸蜂蜜,这一套三阳掌,你今日会了得要使出来,不会也得使出来……”

  “要不然,我就把你送回大凉村,反正这儿你似乎也呆着不乐意,回去找你原来的主人不是很好?”

  “我看你也很想他……”

  黑熊张开嘴,露出很人性化的茫然懵逼,然后在道姑含笑的视线当中,人立而起,体魄雄浑,已经近于五米之高,毛发耸立,更显得魁梧恐怖,已然超过天下九成的熊类猛兽,伴随着老者的声音,对着岩壁精准地打出一套组合拳法。

  左斜劈,右直拳。

  旋即昂首咆哮,拧身回踹,兽类蛮横的暴力爆发,将青岩直接踹碎,连带着垮塌下一小片岩壁,碎石之流,尽数崩塌。

  一块碎石哗啦啦从眼前飞过……

  女冠面有茫然,看了看倒塌的岩壁,又看了看趴在地上,吐出猩红舌头满脸讨好的黑熊,嘴角抽了抽,终于忍不住吐出两字。

  “……孽畜……”

  第一百四十章 铸剑谷·欧冶归元

  酒自在似乎还有其余事情在身,在梁州城中逗留不过短短数日时间,便即离开,然后马不停蹄往江南道方向奔去,而几乎在酒自在离开不过两日时间,被羁押了半个月的无心和铁麟,终于离开了刑部。

  日子一过重阳节,温度便一日比一日冷了下来。

  王安风坐在刑部外面一个小摊上,不时看一下刑部紧紧管着的侧门。

  他已经注意到今日刑部相较于往日算是空空荡荡的。武卒捕头们全部都找好了借口——或是出去执行公务,或者抱病告假,总之都不在刑部当中。

  大抵是因为当日未能帮助上峰,心有惭愧,当然,更大的理由恐怕是因为无心在前一段时间留下来的余威还在。据说这半月里来,捕快每日送饭的时候都要小心谨慎,大气都不敢出。

  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碰这两位憋了一肚子火气的上峰。

  刑部衙门掩在重重绿意之下的侧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来,伴随着脚步声音,无心和铁麟一前一后走出。

  王安风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起身迎过去。

  说是羁押,实则不过禁足,柱国吕厚并没有将他二人当真扔在了牢房里面,而是在刑部衙门中的一间屋子里头,不准外人出入,王安风在这段时间中,倒是时常过来看看他们。

  铁麟出来之后,双臂伸展,舒展筋骨,昂首长啸了一声,引得旁人侧目,他却浑不在意,筋骨咔擦鸣响,然后重重道了一声爽快,眉宇间郁气这才散去不少。

  显是做惯了捕头每日奔波,将他锁在斗室当中,实在是憋屈得厉害。

  无心却很安静,面色比起进去之前,更苍白了几分。

  见到王安风在外等着,铁麟笑了两声,打了个招呼,无心只是点了点头,三人随便找了一处酒馆,权当为铁麟无心两人洗洗晦气,店家上了几道菜,当先一道唤作夫妻肺片。

  将猪肺切得又薄又大,拿辣油,葱蒜,芝麻拌了调味,滋味浓厚肥美,性子素来有些冷硬的铁麟竟然一口气吃了数片,方才长呼口气,端起茶悠然喝茶。

  王安风忍不住笑道:“看着模样,莫不是刑部的伙食太差了?是在故意欺压你们两人不成?”

  铁麟摇了摇头,正色道:

  “刑部每日饮食算不上好,也不算差,只是憋在那一个小地方里,就是吃山珍海味,也味同嚼蜡,还不如出来蹲着吃面,更何况是好吃好喝的?”

  “憋了这半个月时间,而今这才算是舒坦了……”

  王安风忍不住失笑,便在此时,一直沉默着的无心突然开口,道:

  “……酒自在前辈,现在还在梁州城吗?”

  王安风略有诧异,摇了摇头,笑答道:

  “酒自在前辈来去匆匆,两日之前,又即离开,前往江南道方向去了,也不知道是有什么要事要做。”

  无心沉默了下,点了下头,道: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声音顿了顿,复又对旁边胃口颇好的同僚道:“铁麟,今次吃完这一顿之后,前往刑部,调取此次事情的卷宗,复录一份之后,你我便即回返天京城中,将此事情上禀总捕。”

  铁麟神色亦是为之一凛,下意识放下了手中食具,沉声应诺,无心复又看向王安风,言简意赅道:

  “我二人来此便是为了群星阁之案,未曾想到多有波折,必须即刻回返,将我等知道的事情,全然上报,以调动刑部各地戒备。”

  “实在无法久留。”

  王安风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理解。

  无心的声音顿了顿,复又道:

  “你既然已经见过了酒自在前辈,那么来此梁州城算是事情圆满,接下来,可还有什么打算?”

  王安风沉默了下,看向外面,状似轻松笑道:

  “……西域。”

  “我接下来,准备前往西域一探。”

  ……

  看着那位曾经凉薄无情的穷奇公子,欧冶归元被铸剑谷本家之人带走,而且还是因为处于活死人的模样,不得不以墨家机关椅才能够带走,师怀蝶感觉到自己终于轻松了下来。

  正在昨日,先生终于首肯,自她的身上收走了能够来往两界的玉佩,自此之后,她便可以稍微安下心来,不必像是往日那样,时时刻刻都要提心吊胆,生怕大难临头。

  一身红衣的女子看着烛光,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明亮,灿烂而且温暖的光,脸上不自觉浮现出一丝丝的笑意。

  “真好……”

  铸剑谷·主峰。

  两名高手经过了重重勘验,方才入得内部,将墨家机关椅,连带着上面的欧冶归元一同送到了他少年时候曾经住过的院子里面。

  这地方自欧冶归元十五岁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回来过,院子里住有专门伺候他的仆妇,早早便在外面恭迎这两名铸剑谷的高手,然后众人上前,一齐将欧冶归元送回了自己的屋子里。

  在这一过程当中,少不得有肢体接触,往日那个虽然看去温和,但是素来傲慢的欧冶归元就仿佛是一个精巧的木偶一般,没有半点的反应,更遑论斥责喝骂,倒是让这些仆妇惊疑不定。若非是身躯依旧温热,依旧还有脉搏的迹象,任谁都要以为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等到欧冶归元被安顿好,两名高手随意吩咐了几名二等仆妇几句话,便即转身离开,至于早早准备好的美酒清茶点心小菜,看都没有看了一眼,一出门去,便施展开身法,竟似是半点都不愿意在这里停留下去。

  其中唯一的那个一等仆妇注意到这两人脚步匆忙,似乎有些在意之事,心中马上就想到了这半个多月以来,谷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情。

  眸子里先是有些渴望,旋即又升起许多自嘲。

  旁边一个长相清秀可人的侍女看着安静躺在床铺上的欧冶归元,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笑嘻嘻道:

  “欧冶公子长得真好看,怎么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一等仆妇收回视线,皱了皱眉,抬手给了那侍女脸上重重一记耳光,将周围的所有仆役都吓了一跳,噤若寒蝉,仆妇颇为严厉,左右看了一遍,喝斥道:

  “这等事情,也是你这样身份的人能够揣测的么?”

  “记住,欧冶公子就算现在变成了这样子,那也是欧冶一脉的人,要好好看顾着,不得怠慢,否则,无论你我都要大祸临头。”

  众人心中一凛,收起了先前的轻松感觉,行礼连道不敢。

  那位地位最高的一等仆妇冷哼一声,看了一眼欧冶归元,自己心中却忍不住黯然:

  “竟然摊上这样的一个废人,此生怕是难得出头了……”

  而在此时,那两名将欧冶归元带至此地的高手已经施展身法,朝着中央最为宏伟处奔出了极远。

  铸剑谷此地以极高明的阵法遮掩,最中央乃是地势最高处,链接百脉,以为十二高阁,每一层都代表铸剑谷中的一柄神兵。

  这地方原本是铸剑谷禁地,往日没有什么人在,但是这一段时间来,每日阁楼之下却围着许多人,非但门中精锐菁英尽出,便是其余几位掌兵使亦是常常在侧。

  两人尚未靠近,便能够听得到一阵阵越发凄厉的剑鸣声,仿佛有凌厉剑气扫在身上一般。

  旋即便看到有一名模样俊秀的男子口喷鲜血,从第七层楼阁上倒飞而出,被一名老者接住。

  那老者年岁已大,接住着青年之后,亦是忍不住面色泛白,连连后退,方才卸去力道,可知这股劲气之强,着实有些可怖。

  人群中忍不住出现了一阵骚动。

  那青年勉强挣扎起身,口中鲜血未曾擦干,便朝着其中一名女子拜下,额头叩在地上,沙哑道:

  “师尊,弟子,弟子……”

  “有负众望。”

  女子皱了皱眉,道:“起身罢。”

  “是……”

  青年仍旧撑着行礼,之后方才起身,旁边一位看去不过是四五十岁的文士笑了一声,意有所指道:

  “没有想到梅贤侄也没有办法……”

  女子淡淡道:

  “本座弟子起码支撑了三十息时间,你的弟子连十息时间都不曾撑住罢?”

  文士脸色微僵,旋即哈哈大笑道:

  “没有办法,我家徒弟,可没有安家的血脉,在神兵我取剑之下,自然支撑不了多少时间。”

  女子神色冷淡,道:“安兆丰身死至今,已经足足半月有余,安家血脉已经全部试过了,无一人有掌握神兵【我取剑】的器量……已经足以证明,【我取剑】认主与否,与安家血脉,并无半点关系。”

  文士正要开口反驳,旁边一名赤着双臂,作力士打扮的大汉突然开口,道:

  “安兆丰死的太过离奇,毫无征兆,来不及留下传人,至此半月,包括我等在内,我铸剑谷的弟子基本已经全部试了一次,恐怕,【我取剑】这一代不得不尘封了。”

  言谈及此,先前两人神色微变,一时也没有了争斗之心。

  铸剑谷以十二神兵,以及对应的掌兵使为支柱,而今缺失一人一兵,无形中已经受到了极大削弱,彼此身为掌兵使,自身利益也已经受损。

  而在此刻,自铸剑谷最深处传出一道厚重淡漠的声音,道:“谷中适格弟子已然全部失败,为防【我取剑】灵韵逸散,掌兵使结阵,将其封印。”

  在场十一人神色微凝,尽皆俯首称是。

  ……

  在铸剑谷的小院落当中。

  先前犯了错的侍女被留下来照顾基本上与活死人一般无二的欧冶归元,又有甚么好照顾的?

  这样子的一个废物……

  她看了一眼床铺上躺着的青年,忍不住嘀咕,可是不知为何,一股股困倦之意仿佛海潮一般,不断涌动着,不过片刻时间,便即克制不住,靠在椅子上,昏睡过去。

  床铺上的青年‘欧冶归元’睁开了眼睛。

  亦或者他一直都睁着眼睛,只是所有人都将这一点忽略过去,他起身踱步至窗前,看着窗外风光,右手随意背负在后,三层重叠的袖口略微滑落。

  几乎是瞬间,欧冶归元样貌带来的气质便被另外一种更为强烈的特质所取代。

  淡漠而疏离,空旷高远。

  “……为防【我取剑】灵韵逸散,掌兵使结阵,将其封印。”

  ‘青年’对着那一处方向,听得了远远传来的浩瀚声音,嘴角浮现一丝讥诮神色,手掌微动,指尖转出一枚玉佩,晶莹剔透,质地非凡,在指尖上灵巧转动着,始终不曾坠下。

  一直到感受到那一个方向传来的阵法气势达到了某个节点时候,‘青年’方才漫不经心,将那玉佩抛起,屈指轻弹。

  玉佩碎裂。

  封印其中的灵韵逸散出来。

  ‘青年’五指微张,灵韵化作一柄长剑,被他握在了手中,屈指轻弹,道:

  “我取剑?好名字……”

  声音微顿,淡淡道:

  “过来!”

  而在同时,铸剑谷禁地之中,一直暴动的【我取剑】突然沉静下来,不服挣扎,只是剑锋微微震颤。

  察觉到反抗之力的消失,十一名掌兵使神色都有些迟疑,便在此时,阵法中央猛然爆发出一阵高昂的剑鸣之音,凌厉孤傲的剑意冲天而起,引得整座铸剑谷中,万剑齐齐鸣啸,剑气冲天而起。

  神兵威能,自然爆发。

  原本用做封印的阵法几乎是在瞬间便被神兵锋芒破去。

  我取剑于瞬息之间,遁光而去!

  在场十一名掌兵使神色皆是大变——

  天空中传来阵阵闷雷,那是剑气劈斩的声音,伴随着无数长剑鸣啸,仿佛群山遍野为之而贺,浩大苍茫,却又欢喜雀跃的感觉充塞了天地间的每一寸空气。

  先前开口的文士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所有人都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当中,看向剑光遁去的方向——

  神兵【我取】

  认主!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可还喜欢?

  虽然事出突然,但是铸剑谷中的掌兵使也并非是浪得虚名,只是微微怔了一下,便即各展神通,追着那一柄【我取剑】的流光,急速掠出。

  转眼之间,已经将其余人远远甩在了身后。

  幸亏那柄剑并未径直遁出铸剑谷中,否则即便是以掌兵使的实力水准,也并非人人都能够跟得上爆发出了全部威能的神兵。

  而只在这短短距离当中,各大掌兵使的轻功水准便已经略有区分,最后那一位是一名高有两米有余的彪形大汉,背后背着一把锯齿重刀。

  每一起落,地面都要炸开一个小坑,速度虽快,却于腾挪变化上颇为吃亏,更遑论此时就连速度上也是丝毫不占优势,被前面一人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最前方者,恰是先前彼此看不过眼的那一名女子以及文士,一者仿佛飞天图,步步生莲花,一者则负手飘然往前,姿态卓尔不凡,俱是超凡脱俗,更不曾落下来半点,几乎可以算是紧紧追在了【我取剑】之后。

  过不得数十息时间,那剑突然鸣啸两声,自天而坠,落入一处院落当中。

  为首两人毫不顾忌,不分前后,径直闯入其中,双眼只是看着那柄【我取剑】的轨迹,这半月以来,日日不得安宁,每每凄厉长啸的神兵此刻已经安静下来,倒插于地,令他们心中一松。

  那女子直到这个时候,才能够定下心来去观察周围的环境,铸剑谷内谷处于重重阵法的遮掩之下,地方实则颇为广阔,但是即便如此,这个院子所处之地也很偏僻。

  地方并不大,但是布局却颇为雅致,此时秋意渐浓烈,院子里大片大片盛放着淡金色的花。

  【我取剑】倒插在花丛之中,剑锋本身携带着的凌冽锐气不自觉变得柔和下来,沿着剑锋两侧,逐渐蔓延伸展开来的花海,却有了某种原先不存在的锋芒。

  风吹而过,花丛起伏,仿佛浪潮在滚动。

  天空中,因为神兵锋芒而引动气机,牵连鸣啸的剑鸣之音,依旧凌厉高远,女子心神不自觉放松下来。

  而那文士却径直往前两步,伸手去抓【我取剑】的剑柄。

  神兵认主已经完成,这个时候的神兵,反倒没有办法再重现出刚刚那样凌厉迫人的锋芒,如此只消将剑强行占据,便可以极大左右新的神兵掌兵使的动向,钳制其立场。

  女子几乎瞬间判断出了他的目的,面容微罩寒霜,冷哼一声,同时出手,双袖袖口招展如云,击打向前面的文士,后者亦是早有防备,身躯之上,隐隐锋芒升腾。

  两人都注意到了在院子里站着的那个青年,但是又同样都没有将这一个人放在眼里。

  他们的眼里只有这柄代表着十二席之一的【我取剑】。

  袖口落下,携带了排山倒海一般的气劲,旋即被无形锐气搅成粉碎,文士占据了先手之机,终究是快了一步,几步赶在前面,伸手便去握【我取剑】剑柄,唇角已经微微勾起。

  在这个时候,有一只手掌在他之前,慢条斯理地握在了剑柄上。

  文士的面容微微一滞,下意识抬眸,对上了一双淡漠的眸子,然后发现,那一双眸子里根本没有自己。

  铮然剑啸。

  神兵【我取剑】自花海之中跃出,清越的剑鸣声,从剑柄的位置,沿着风流动的轨迹,一直滚动到了剑锋和剑刃,勾勒虚空。

  无形的剑气逸散。

  ……

  其余的掌兵使,以及铸剑谷中的高手赶到了这一处院落当中,然后,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双眸瞪大。

  院落里的金色花海溃散,金色细长的花蕊,安静地流转。

  身穿青色三重叠长衫的‘青年’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持剑,剑锋微微振颤着,抖落了花瓣,阳光在剑脊上流转,略微显得有些刺眼。

  剑刃点在了铸剑谷掌兵使第二位的喉咙上。

  繁花纷纷扬扬散落下来,持剑的‘青年’,僵硬仿佛木偶的文士,以及两人身后,大片大片悠远的天空,仿佛定格。

  这一幕,在场的很多人多年之后回想的时候,仍旧会感到呼吸不过来,仍旧会感觉到本能的战栗。

  ‘青年’看了一眼周围众人,手中剑剑锋微偏,擦过了文士的肩膀,然后收剑,转身踱步入内,宽大的广袖袖口随风翻转,仿佛云雾重叠,浪潮翻涌,淡淡道:

  “奉茶。”

  “是,是!”

  早已经目瞪口呆的仆役过去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连忙下去准备,掌兵使中为首的那位女子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深深吸了口气,平复心境,然后冲着屋子微微福了一礼,轻声道:

  “多谢欧冶公子好意。”

  “万琴叨扰了……”

  然后方才踱步往内。

  这一幕落入其余人的眼中,便如山崩海啸一般,让他们的大脑和思绪有些僵硬,一时间难以思考,而不等这样的震动散去,身法稍慢些的那位高大掌兵使抬手摸了摸脑袋,哈哈大笑道:

  “既然如此,老周就不客气了。”

  “记得要浓茶,浓茶!”

  “哈哈哈……”

  一人仿佛苦修者脸上神色浅淡,微微颔首,道:

  “多谢。”

  旋即迈步往前。

  在人群中的陆永玫,以及萧润林两人有些僵硬,看着一位一位身份地位远在他们之上的掌兵使,仿佛一下便和之前还遭受追杀的欧冶归元成了相熟多年的至交好友,熟稔打了招呼,然后方才入内。

  萧万琴迈步踏入其中,肤色如玉,顾盼生辉,双眸略有狭长,却仍旧柔婉温和,看去极为沉静安宁,心中却有念头不断地翻滚,定不下来,但是有一点却越发地明晰起来,仿佛乌云散去的夜空,月光便清澈地难以让人忽视。

  在此之前,【我取剑】剑主·安兆丰,虽然不可以小觑,但是并非是甚么难以对付的对手,彼此各自心中都有所忌惮。

  欧冶归元,则是欧冶一脉子弟中,曾经颇受重视的年轻一代,现在却因为连续失败了两次,而自核心弟子当中剥离。

  两人关系似乎颇好,但是即便如此,众人也不会放在眼里的,因为对于他们而言,这两方的联手,并没有甚么影响。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

  她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看着前面的背影,仿佛要从那背影上看出甚么东西来,她没有见过欧冶归元几次,以她的身份,原本和欧冶归元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但是就算是这样,她也忍不住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假的?

  那个欧冶归元,怎么会令【我取剑】认主?

  但是几乎是立刻,她就否定了这样一个怀疑,他绝不会是假的,因为当年曾经出现过类似的问题,为铸剑谷惹来莫大祸事,元气大伤。

  自此之后,欧冶一脉的子弟在入谷之前,都要验明正身,勘验血脉确认乃是欧冶家子弟,方才会允许入谷,否则便会被直接打杀。

  他既然站在这里,那便是欧冶归元了。

  萧万琴的心中忍不住出现了一种复杂的感觉。

  当【我取剑】的剑主,成为欧冶一脉的弟子时候,或者说任何一把神兵归属于欧冶一脉弟子的时候,那这名弟子先前所有的问题,都会被直接揭过,而原先处于某种默契平衡的谷内局势,也几乎是在瞬间,就会被推到重来。

  原因很简单。

  因为铸剑谷的谷主,便是欧冶。

  ……

  院落外的文士张了张嘴,仿佛终于自那凌厉森锐到无与伦比的一剑中恢复过来,双眼恢复了焦距,只是眼瞳深处,仍有些微的茫然。

  距离太近了。

  那一剑太快。

  快到他甚至来不及调动神兵护体,原本的气机就已经全部被切开,只要那个时候,那个人手中的【我取剑】稍微往前面递一下,他的性命就会被瞬间结束。

  就算对方的武功不行,但是,那可是真正自主认主的神兵,手中【我取剑】能够发挥出的威力,要远远强于其他神兵……而且,这一剑,如此地恰到好处。

  是巧合么?

  还是错觉……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肩,上面有一缕碎发,松了口气,然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地转过头去。

  浩瀚的苍穹之上,云雾堆叠厚重,但是这样厚重的云雾却被一剑自最中间斩开,笔直而凌厉,淡金色的阳光倾泻而下,掠过了一整座铸剑谷。

  他的眸子微微睁大,想到了刚刚从喉咙处偏移到了自己肩膀上的那一剑,整个人仿佛变成了木偶一般,只是看着那一道逐渐消失的剑痕。

  ……

  王安风在和无心铁麟二人吃过那顿饭之后,便即回返了落脚的客栈里,心中知道,此次一别之后,无心两人就会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梁州城的卷宗,然后回返天京城。

  下此再见面,却已经不知道要多少年之后,也不知是在哪里了。

  毕竟,他接下来打算直接离开大秦的疆域,自此往西北而去,前往域外一探,这样的念头,其实在那一日和离伯谈过之后,就已经有了的。

  因为当日离伯说,星宫残余被逼迫退出中原。

  也就是说,现在的星宫若还存在,若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那么,定然是在域外的,最起码是在域外留下了足够多的痕迹,足够多的线索。

  再加上群星阁以及东方凝心,也都在域外。

  现在又有了一个白虎堂。

  这许多的理由放在这里,域外之行,已经是势在必行了,或者说他几乎找不到自己不去域外看看的理由。

  只是可惜,域外行走多少不比大秦境内,光只是西域一带,就有各种小国林立,彼此敌对,比起中原要危险许多,他没有办法带着熙明一起。

  关于此事,在昨日已经和离伯说好,由老者带着小姑娘,在这大秦境内,四处都走走,也都看看。

  将先前那十多年欠缺的阅历和知识都补充些,若是小姑娘根骨不错的话,也可以顺道传授些武功,至于自东方凝心处得来的那本奇术,他考虑再三,还是没有交给东方熙明。

  就这样罢……

  甚么东方家的考量,三百年世家的宿命,对于一个才十多岁的小姑娘而言,还是太过沉重了。

  这个年岁的女孩儿,便只要尽情地笑,尽情地去看花开雪落,去喜欢些甚么东西,诸如什么花木书画,什么彩娟绸缎啊,什么都好,哪怕伤春悲秋,醒过来以后,落了一枕金豆子也是好的。

  世家?天下?

  那么稚嫩柔弱的肩膀,还是不要扛着太过沉重的东西比较好。

  江湖风波再大,他也护得住。

  这个时候,王安风脚步微微一顿,眼神突然有些复杂。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情况的。

  在很远很远的扶风郡,就有这样一个,同样还是烂漫年纪,却没有人能为她遮风挡雨,没有人保护她,没有人相信她,所以只能自己将自己藏起来的小姑娘。

  在一个人抱着膝盖藏在那漆黑压抑的暗室当中的时候,她是不是也想过有人能够替她遮住风波?哪怕只有些许一瞬即过的飘渺念头?

  王安风抬眸看着远空,呼出一口气来,伸出右手,接住了一枚飘落的红枫叶,以一种很复杂的微笑,轻声道:

  “谈姑娘,今年秋天,花开的很好……”

  “这个江湖,可还喜欢么?”

  ……

  江南道。

  一身衣裳有些许破旧,看上去甚至有许多污渍的酒自在马不停蹄赶了一路,入城之后,便即在路边随便找了一家酒馆,要店家先上一壶酒,然后再切五斤卤肉,并些热菜上来。

  主要的是酒。

  一路上疾奔,他腰间的酒葫芦就算是再大,也挡不住他那样牛饮,早已经给喝得见了底,尤其那日他和离弃道两人,实则是分匀了那一壶三十年一见的一品大学士。

  喝了那种琼浆玉露,他这段时间,喝什么东西都感觉不得劲,仿佛喝了白水一样,可他偏生又是那种须臾离不了酒的,不得已,只得多喝,更如喝白水一般地牛饮,豪饮,痛饮!

  既是酒馆,那么自然不会缺酒,不过片刻,那酒家就已经端出了一坛子酒,毕竟是江南道,就算是这种寻常的路边酒肆里面,酒器都有几分可取的雅致之处。

  酒自在却不喜欢,他自西域回返,更喜欢那边粗糙,刮得手疼的大陶酒坛,一个酒坛比人的脑袋都大,有个五六斤给一下放在桌子上,啪的一声,入喉更是火辣,仿佛一道流火入腹,极为舒爽。

  可是此时酒瘾上来了,哪里还管是个什么酒,当下就拍开了酒坛封泥,右手抓住了坛口,准备往嘴里倒,便在此时,听到了不远处那桌子上,几个江湖人打扮的人唉声叹气,道:

  “你们门派也是如此么?”

  “那还能有假了不成,整个江南道的江湖门派,又有几个能够逃脱了的?就连江南大侠不也都死了?那可是宗师啊,更何况是你我这样的?若非是武功低微,未曾被选上和师叔们同行,几条命也是不够的……”

  “唉,是啊,未曾想,竟然因为这个理由留下了一条性命……唉,果真是我江南道江湖有此一大劫么?原本我江南道书剑风流,而今却要被北地看不起了。”

  其中一人冷哼一声,将手中剑重重拍在桌上,道:

  “江湖人自然是武功上分上下的,他等若是嘴里敢吐出什么不恭不敬的话来,便要让他们见识见识我手中这剑的厉害!”

  “那是自然!”

  “江南道谁人不知吴兄披风剑的厉害?!”

  选即便是一阵的恭维。

  酒自在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侧耳去听,原先还不甚在意,只是以为是几个江湖门派间的摩擦和争斗,可后头听到了连江南大侠都死了的时候,这才觉得有些郑重。

  那个别号江南大侠的家伙他曾经打过交道,虽然行为上不够光明磊落,但是武功却着实不差,就算是他自己想要擒住对方也要花些功夫,更难得为人谨慎,从不冒险。

  没曾想到,这样一个宗师竟然就这样死了?

  不知道是谁人下的手。

  宗师击败不难,但是想要当场杀死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了,几年不在中原,什么时候出来了这样一个凶人?

  那边几人又道:“唉,若非此劫,我等何必如此困顿?”

  又有一人叹息道:

  “没办法,谁曾想到呢?据传那人身有一丈,面如漆黑,天生乃是修行外功的人物,浑身全然肌肉,仿佛山峦一般的彪悍人物。”

  “若早知道是这么个对手,也不至于白白送了性命。”

  酒自在闻言忍不住暗中一声嗤笑,觉得简直荒谬,这些人以讹传讹,都传成了什么样啊,便即不甚在意,一边想着一边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正舒爽间,听得那边江湖人重重一砸桌子,咬牙切齿道:

  “该死的神武府主!”

  “若有机会,定然要叫那王安风尝尝我等剑术!”

  旁边几人神色大变,连忙让那人慎言,正在此时,却听得了一声哗啦杂声,下意识扭头看去,看到了在着酒馆角落处,一个老者噗地一声,将嘴里的酒水给全部喷了出来。

  然后还在剧烈咳嗽着,一边咳嗽,一边砸着胸脯,满脸涨红,眼珠子瞪大,仿佛见鬼了一般。

  “咳咳咳,啥?谁?”

  “王……王安风?!”

  第一百四十二章 西域商队的最后一位成员

  前两日连续下了两天的小雨,今日终于放晴,梁州城的青石路上看上去却仍旧幽幽一片,沁着冷意。

  夏天最后的痕迹就像是被一场接着一场的雨水给冲刷得干干净净,道路上来往百姓的衣着明显厚实了起来,脚步匆匆,没有了前一段时间的闲情逸致。

  上身穿着短打,外头还又套上了更厚实衣裳的燕芦急匆匆从这样光滑一片的小道上跑过,肩膀和脊背都绷得紧紧的,生怕脚下一滑,便要跌倒砸在地上。

  在路过北城张氏客栈的时候,下意识往门口看了看,看到客栈的一楼,那和自己有些亲戚关系的掌柜的愁眉不展,趴在了木桌上,百无聊赖,便是那厚实的下巴都好像清减了许多,从三层变成了两层。

  这也难怪,张氏客栈前两天走了很多客人,整个客栈一下少去了六七成的收入,空空荡荡的,没有了银钱进账,难怪素来于钱财斤斤计较的掌柜会如此消沉。

  燕卢脚步不停,只是冲着掌柜喊了一嗓子叔,省得回去被家里长辈教训,便即继续跑了过去。

  他在这梁洲城里以做工为生,偶尔也接些散活儿,今日便是替即将开拨的一道商户,去通知住在城里面的其他客人,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商户便要出城了,还请早些过去,去得太迟,却也不能再等,到时候已经预先交过的银子可是没有办法退的。

  他忍不住回想起了那个商队领头大汉的模样,剑南道百姓的身材相较于大秦北地,以及中原一带,要稍显的有些矮小,但是便是中原的高大汉子,在那领头的面前都要小一个头。

  他今年十六七岁了,在那个大汉前头,简直和到处跑的小孩子没有什么差别,扑面而来一股压迫感,让他说话都觉得有些牙酸,声音更像是从喉咙缝儿里挤出来的一样,透着一股甩都甩不开的弱气。

  毕竟是要前往域外挣银子的狠人啊……

  燕芦略有些羡慕地咕哝了一声,大秦前往域外挣银子,只要能够活着回来的话,几乎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最最寻常不过的陶瓷,都可以换来那些上好的皮毛,肉干,还有一些在中原少见的药草。

  只是域外相较于大秦内部而言,实在是太过于危险了些,一个个大小可能比不过大秦一个郡的国家,打来打去,抢来抢去,那边据说还有大漠,沙盗的名头,即便是他都听说过。

  这玩玩全全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出去挣命的活计啊。

  燕芦感叹了一声,觉得这个时候终于可以明白过来,那个高大领头人的装束了,尤其在他的腰间,还别着一把插在刀鞘里的横刀,大秦铁器兵器不许外流,一把大秦横刀在手,在域外就是无形的威慑。

  若是能有一把横刀在手……

  燕芦的胡思乱想被一声高亢的嘶鸣声音给直接搅得粉碎,这个有些瘦小的青年给直接吓得一个哆嗦,面色煞白,一颗心脏险些就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

  可怜他从未曾出过梁州城,最远不过是在梁洲下辖的村子里转了转,哪里听到过这样恐怖的声音?

  那几乎不像是人间的东西发出来的,高昂而尖利,仿佛兵器在碰撞,像是只有精怪志异之类的话本故事里才可能有的孽畜妖怪突然来到了这个城区。

  燕芦这个时候才注意道,自己无意中已经跑到了最后一个客人住着的地方,嘴角抽了抽,才平缓下来的心跳一下快得厉害。

  看着前面幽静的小院子,几乎有一种马上拔腿就跑的冲动,可是那有着一圈儿大胡子,高大威猛的商队头领,以及许诺的铜钱让他压制住了恐惧,咽了口唾沫,还是慢慢往前挪去,然后颤颤巍巍抬起手来,敲了敲木门。

  “叨,叨扰了……”

  他没有想到木门其实没有关上,只是半掩着,加上现在其实吓得厉害,手腕一直发抖,根本控制不住力气,结果那门扉竟然直接朝着里头划过去。

  燕芦心跳险些就停了,这院子是个很普通而且常见的民宅,因为地方不算是那些繁华金贵的坊市,所以院子占地比较大,一侧还开垦了些地,种着蔬菜,还结出了许多红艳艳的辣椒。

  燕芦的视线投入其中,这个院子分明很大,但是他的眼前却几乎被另外一道身影给彻彻底底占据了。

  黑色。

  纯粹的黑色倒映在他的眼睛里面,院子里那个人个子虽然高,但却比不得胆子极大,敢去西域的大胡子,可不知道为什么,在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燕芦只觉得自己几乎要停止呼吸。

  如果说那个大胡子给他的感觉像是一堵墙的话,那么眼前这个只能看到背影的人简直就是传闻当中的昆仑山,而且,还是风雪大作,天昏地暗的昆仑山。

  燕芦面色一白,腿肚子都有些发软,几乎要沿着门缝坐倒在地,便在这个是时候,院子里的人似乎发现了他,侧了侧身子,看向他道:

  “你是……?”

  那种仿佛看到暴怒昆仑山压在自己前头的错觉消失不见,燕芦晃了晃神,总算是恢复了正常,也看到给自己那么大压力的,其实只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面容冷峻坚毅,却不是什么吓人的人物,声音更是平静,哪里有甚么怒火?

  想来刚刚那种感觉,只是因为听到那道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声音,所以给吓着了吧?

  燕芦安慰了自己一下,然后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解释了一遍,那青年微微颔首,道:

  “好。”

  “多谢。”

  听到这样的回答,燕芦心里终于安稳下来,笑道:

  “那您可千万记得,不要误了时间,还有约莫半个时辰。”

  “我就先走了。”

  燕芦转身出来,唉地叹一声气,回身看了一眼院子,他刚刚看到了这院子里的坐骑,突然觉得这个青年可能也是和自己刚刚的想法一样,打算去域外碰碰运气才参加了这卖命的伙计。

  连匹好马也没有……

  无论如何,那红马也太瘦了点,遇到沙盗,可怎么办呐?

  燕卢摇头晃脑叹了口气,冷风灌进脖子里去,打了个寒颤,又想起了刚刚来这里的时候听到的那声嘶鸣,面色一白,不敢再继续在这里逗留下去,快步走出了巷子。

  前几日下过了雨,地面湿滑,因着地势稍高,木门在吱呀声中,晃晃悠悠滑了下来,将院子和外面散着幽幽冷意的道路分割开来。

  院子里身穿黑衣,神色平静的青年嘴角突然抽了抽,猛地抬手,恶狠狠地抓住了身前坐骑的脖子,拉向自己。

  右手五指张开,啪的一声炸开流火,形成了只火焰般的麒麟头颅,高温瞬间将空气灼烧至扭曲。

  那匹赤色瘦马嘶鸣一声,打了个响鼻,盯着前面的青年,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王安风面无表情,右手火焰靠近。

  “外头,听我的。”

  “懂?!”

  瘦马的脖子被抓住,却还是尽力往后面靠,一双眼珠子往后面滑去,在下面露出大片眼白,露出了一个很人性化的不屑表情。

  然后又是一声长嘶。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新的赌坊

  在经历了连番的挣扎,扰民的嘶鸣声,最后号称瘦骨如铜声,脊背走龙纹的某匹赤色异兽终于在每日加餐扣掉所有鸡蛋的威逼之下,屈辱地屈服了。

  见那马终于焉了吧唧服了软,王安风松开了自己的左手,挥手散去了手中的麒麟火焰,看着那转眼间就又活蹦乱跳,一下躲得自己远远的赤色瘦马,一时间竟然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疲惫,忍不住抬手按揉了下眉心。

  就算是现在他的武功比起隐居之后,重出江湖时候高了不知道多少,可面对着这样一匹堪称千古以来罕见奇葩的孽畜还是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若是有的选择,他绝不想要骑着这玩意儿。

  但是没得选。

  因为此次他打算做的事情有相当的危险性,他自己倒是不怕,但是却有些担心假若暴露了真实身份,会给自己身边的人待来危险和麻烦,所以必须以另外一个身份,尽量不引人注目地进入域外。

  而这个身份最好还是有个‘根底’的,这样的条件之下,就算是他身份有不少,可是数来数去,符合的也只有当年在扶风时候所用的刀狂一人。

  而众所周知,刀狂有一匹人人见之难忘的坐骑。

  不得已……

  至于神武府众人,已经在前两日离开了梁州城。

  为了和‘神武府府主’的身份彻底区分开来,当日还特意挑选了一位身材和他相仿的神武府悍卒,易容成了他的模样,骑马在前,跟着众人一起离开。

  而他则隐遁城中,间隔两日之后,再以‘从大秦进入域外交易的药商’这样一个再寻常不过,却又能找寻到足够根据的身份进入西域。

  这样就算是他在西域惹了麻烦,就算对方当真是神通广大,堪破了他药商的伪装,顺着他的痕迹一直追查,也只能到梁洲城为止,最多从大秦江湖中得知‘刀狂’这样一个身份,之后,线索就会彻底断掉。

  到时候,对方只是会困惑恼怒于没有了线索,却很难将‘刀狂’和前两日就已经率众人离开梁州城的神武府府主王安风联系起来。

  于其被动等待对方查过来,不如主动进行误导,将事情的进展节奏把握到自己的手里。

  这是他从东方凝心的身上学到的教训。

  想到这里,王安风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是的,刀狂的身份是他闯出来的,现在的决策和行动也是他自己决定的,所以,这匹马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硬说起来,全部都是他自找的。

  而薛琴霜并不曾和神武府同行,她好不容易离开了家族,似乎有兴趣在中原各处游历一番,挑战高手,磨砺自身,司寇听枫和王安风关系本就只是寻常,也就跟着薛琴霜同行而去。

  前几日的时候,周围还有许多同伴好友在,现在却只剩下了自己一介孤家寡人,便是王安风,心中也忍不住升起了些许的惆怅,旋即看到了旁边这匹由三师父倾力推荐,大加赞赏的赤色瘦马。

  这匹孽畜完全没有方才被压迫了的自觉,慢条斯理,踱步到王安风租来这园子原本主人种下的菜园子那里,张开嘴左啃两口,又啃两口,不片刻时间,就将一片原本收拾得极为整洁的菜园啃得七零八落。

  什么萝卜,青菜,大圆白菜,通通都没有放过,偏生那些看去红彤彤颇为好看的辣椒,却半点不曾动过。

  此刻更是伸出脖子,稍微拐了下弯,一张马嘴张开,露出了两白洁白的大板牙,然后谨慎地从辣椒旁边,啃下来了一大口白菜,鬼精鬼精的模样,王安风嘴角微微抽搐。

  不……说是孤家寡人,确实还有这一匹马在。

  不过,还不如孤家寡人……

  倒不如说,宁愿是孤家寡人……

  王安风扶额叹息一声,在内屋留下了些铜钱,作为那匹孽畜糟蹋了主家菜园的补偿,然后将这一匹马硬生生拖出来,将门锁好。

  再三检查之后,便即翻身上马,赤色瘦马略有不适应地晃动了下马蹄,可是好歹是没有一撅蹄子把他给掀飞下来,懒散迈步,往外行去,与其说是名列《马经》异种的奇马,倒不如说是得了瘟的驴子,无精打采。

  走出这稍微偏僻的小巷,再拐了两道弯,便即到了宽敞的大道上,能够容纳马匹马车稍微放开些速度,此地州城,自然不会缺少了上好的骏马和马车。

  那匹瘦马方才踏出了巷道,样子便突然一变。

  懒散不在,头颅高昂,双眼望向远方,赤红如焰的鬃毛随风而动,形销骨瘦,却自有一股傲然不屈的风骨,迈步而行,速度快如疾风,引来了周围一阵阵惊呼,不乏赞叹。

  瘦马长嘶鸣,神态越发地清傲。

  王安风右拳握紧,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下,嘴唇微掀,吐出两字。

  “孽畜……”

  瘦马似乎是笃定了王安风在大庭广众之下绝不会对自己怎么样,是以有些得意,几乎是有些撒欢了一般,直到王安风面无表情把一把匕首放在它脖子后面的时候,方才老实下来,老老实实驮着他去了和商队约定好的地方。

  商队正都等在了梁洲城城外一侧,此刻已经来了七八成的人,各种货物,酒,丝绸,瓷器,堆满了车辆,拉车的马匹虽然只是个头低矮的驽马,但是这许多辆车排在了一起,便如同长龙一般,亦是颇为壮观,引得来往行人不住侧目而视。

  只是这里多有身材高大,佩戴利器的习武中人,他们也不敢盯得太猛了,惹来喝骂,在最前面的车上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约莫有四十余岁,在这个年纪,寻常人已经过去了身子的巅峰,精神头和体力都开始下滑。

  但是此人显然不在其列,双目精光闪闪,一把横刀,说是横刀,实则应当说是斩马刀就佩戴在腰侧,就算是藏在鞘中,王安风也能够感受到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

  显然在这把凶器上,不知道已经纠缠了多少条怨魂。

  这便是这次前往西域的领头人之一,名字唤做是周巢,据说从十六岁就开始走西域挣命,至今已有三十年,经验老道,在域外有许多好友故交。

  自身武功更是出色,乃是江湖中拿得出手的七品武者,若非是年纪稍大,精血亏损,否则定然是有机会一跃龙门,成为那些高来高去的大高手。

  这些便是梁州城一带流传的消息,眼前之人看上去也确实是这样一个经验老道丰富的武者,双手上一层厚厚的老茧,显然是个用刀的老手,也是好手。

  但是王安风却能够判断出来,这位周领头却隐瞒了不少,他已经是一位跃过龙门的六品武者,而且,这却并非是最近的事情。

  周巢看到王安风过来之后,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主动迎了上去,哈哈大笑道: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这时候可卡的刚刚好啊。”

  王安风点了点头,以符合狂刀的风格,言简意赅道:

  “有些事情。”

  周巢不以为意,打量了下王安风的坐骑。

  这匹马因为路上给王安风威胁了一顿,此时有些无精打采,落入周巢眼中便是一匹寻常劣马,不由得有些看轻,又见王安风没有带货物,奇道:

  “兄弟你去域外没有什么脱手的货物吗?”

  王安风早有应答,从怀中取出几个瓷瓶晃了晃,道:

  “我是药师。”

  “西域龙骨草,摧心花,都可以入药,中原难以保存,不得已,必须前往西域。”

  周巢脸上浮现恍然之色,笑道:“那小兄弟你先找个地方安坐一下,再过一刻,咱们便走。”

  ……

  李虎最近心情很是不错,这种不错的心情,是从昨日,不,前日开始的,自从他看到了那个自称是刑部严令的家伙离开梁州城之后,一直压在了心底里的那块大石头才给挪了开来。

  这爷爷终于走了。

  着实是点子太背了……

  那时候中秋酒会,他只想要稍微抢个肥羊,能够有些许进账换得珠钗,去找个老相好泄泄火,哪里想到,竟然惹到了那样的一个煞神。

  抢劫不成反被抓,押着他找到瞎子老吴那边,还将后者狠狠得罪了一下,回家之后,当真是吓得够呛,几天不敢出门。

  不过最近,听说瞎子老吴收敛不少……不知道是不是给刑部的人给一下端了去。

  据说有人路过的时候,闻到了血腥味道,给吓得不清。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瞎子老吴原先所在的那条巷道里,想了想,壮着胆子走下去,趴在门口,往里面一看,旋即微微呆滞。

  本来关了半月之久的赌坊当中,依旧热闹,不……是比起往日里更为热闹。

  想到这里死了人的传闻,李虎心里头不由得有些打鼓。

  该不会是鬼吧?

  便在此时,这门直接给人从里面一下拉了开来,李虎一个不慎,直接跌扑进去,给人扶住了这才没有摔了个狗啃泥,慌忙站稳,抬头一看,原来是先前见过的那个赌坊管事,宋老六,面色不由得一变,转身便走。

  宋老六一下抬手拉住他的胳臂,笑道:

  “虎爷,怎得见了我就走?当我是鬼么?”

  李虎嘴皮子有些哆嗦,他前次被那‘严令’胁持,可没少得罪这位管事,可是不知道今日这枯瘦管事哪里来得这么大力气,他竟然挣脱不开,直接将他给拉进去了赌坊。

  进去之后李虎微微一愣,这才发现,原本乱糟糟的地方依旧乱,但是却似乎扩大了些,赌徒反倒是更多了。

  至于之前的那些域外装饰全都看不着了,看上去更为干净,李虎看得有些发懵,突然发现有一个隐蔽处,有仿佛龙蛇一样的图案,正看得入神,打算凑过去看看,肩膀上突然给人拍了拍,给吓得一哆嗦。

  回身一看,正是那宋老六,此刻正笑眯眯看着自己,正当李虎干笑着打算解释自己身上没钱来赌的时候,宋老六却主动递过去了个东西,李虎接过,却是几粒明晃晃的银豆子,正茫然不解的时候,一道声音响起:

  “今日本坊重开,为让诸位能当真玩得尽兴,诸位每日来此都可以拿到赌资,连续一月,每日都有……”

  “当然,自不可以取了银子便走。”

  这道声音苍老而沙哑,很熟悉,正是瞎子老吴。

  三十天,每日都有?

  李虎双眼瞪大,呼吸便如同这里的所有赌徒一般无二粗重了许多,看了看手中的银子,狠狠一咬牙,转身冲到一处桌子上,大声吵嚷声音,混入了纷乱人群当中,分不出来。

  原地。

  赌坊管事‘宋老六’嘴角浮现一丝隐秘的微笑,理了理自己的袖口。

  第一百四十四章 西北雄城,狂生纵酒

  秋日的风景极美。

  官道两侧,大片大片的金黄往极远的地方铺展开来,然后在尽头和苍天接轨,风吹过来的时候,恣意生长了足足一年,高得及得上寻常人腰的草枝先是朝着下面伏低,然后又摇晃着挺直,连绵不绝,仿佛浪潮。

  二十几辆马车穿行于阔野之中,像是一道劈开了金黄和湛蓝的剑。

  吱呀声音不绝,可知车上货物之重,车队的规模已经颇为可观,后面还有高大骁勇的汉子挥舞手中的长鞭,驱赶着三十多匹各色马匹,马蹄落处,更是扬尘滚滚。

  这些汉子口中呼哨,每每腾身而起,总能在奔腾的马群当中,准确落在另一匹马的马背上,而不至于摔跌在地,展露了一手极为娴熟的马上功夫,若在塞北西域,少不得一声喝彩。

  在这队伍的最前头,是一匹浑身黑色的骏马,走得不算慢,看去却甚是轻松,马上坐着一名高大得有些夸张的彪形大汉,一圈络腮胡,腰侧挎着一柄宽厚的横刀。

  也不握缰,双手把着一张牛皮质地的地图,上面用炭笔写写画画,却是一个极为粗陋的地图,正凝眉去看。

  身后的马车上全部都装载了满满的货物,不少人就干脆坐在马车前面,靠在车篷上,骑马而行的人也不少,而几乎人人都佩戴着兵器,面有风尘之色。

  在有些游离于车队之外的地方,慢悠悠跟着一匹红马,这马倒是颇为高大,却有些过分瘦了,肩骨略有突出。马背上一个身穿黑衣的青年,神色似乎有些冷淡。

  王安风看了看不见边际的远处,即便是以他的目力,在这个距离上,也很难看得到什么东西。

  距离离开梁州城,已经过去了足足半月有余的时间,因为专心于赶路,纵然只是驽马拉车,商队的速度也慢不到那里去,前几日已经离开了剑南道,此刻算算距离,已经进入了大秦的西北一带。

  一入西北,气温骤降,才出梁州城时候,这些商户们心中略有兴奋,于苦行也没有什么准备,此刻却已经没有了刚刚开始时候的闲情逸致,面上皆时而浮现苦色。

  很多时候,并非是心里头做好了准备,就能够无视接下来的苦楚,知道归知道,可累还是一样的累,更大可能是会更累。

  这段平原还算是比较好走的路况,若是先前崎岖难行的道路,坐在马车上,都要将整个人给颠碎掉,有武功的还算撑得住,那些个半点拳脚不会的商户,却是一个个都苦不堪言。

  为首周巢看了看周围环境,勒马停下,高声道:

  “诸位先且停下,稍作休整,替换马匹节省脚力,一刻之后出发,加把劲儿,咱们今日就能到下一座城,不用露宿外野。”

  “到时候,可以尝尝大秦西北的牛羊肉,和江南道的可不一样,全无异味儿。”

  王安风几乎可以听得到整个队伍里一声整齐划一的庆幸叹息,马车车队晃晃悠悠停下来,雇佣来的护卫从车里取出上等的马草喂给自己的坐骑,好让这已经承受许多疲累的马儿能稍微恢复些精力。

  然后将拉车的马匹和后面的马替换一次,最大程度地保证速度,节省脚力,拉着这么重的货物走了大半日的光景,这些驽马早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停下来后喘息声音有些重,马嘴边缘已经有了白沫。

  要是不换马就这样继续强撑着往前走,不说能不能在闭城之前赶到,这些驽马甚至于可能在路上倒毙或者力竭受伤,到时候的问题可要大许多。

  王安风翻身下马,那匹赤色瘦马打了个响鼻,悠哉游哉跑到了一侧的原野上啃食草叶,此刻秋意渐浓,这些草都有些干枯,远远不如新鲜马草来得多汁。

  寻常马吃下肚去反倒会有些害了病,那匹孽畜却仿佛毫不在意,左啃一口,右啃一口,吃得欢快。

  王安风正好奇这平素嘴巴刁钻的瘦马怎么转了性子,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小心,然后有个东西直直朝着他飞过来,王安风抬手将东西接住,却是一袋处理过的马草,抬眸看去。

  看到在马车那边儿走过来一个圆脸的汉子,笑呵呵道:

  “给你的坐骑垫垫肚子吧。”

  “这几天下来,就是咱们都累得厉害,何况是这些坐骑?若是路上出了什么问题,到时候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够处理的小事情了。”

  “当年我第一次走这一条路,就是这样,又没有准备备用的坐骑,结果马腿崴了,费了好大功夫才挨到了下一座城。”

  王安风看了看手中有些湿润的马草,维持着‘刀狂’的性格,点了点头,只是冷淡道:

  “多谢。”

  对方也不以为意,笑着闲谈两声,见他并没有什么谈性,便即打了个招呼,转身回去了自己的货物旁边。

  几辆马车围在一起,车厢和马匹的身子挡住平原上一日大过一日的风,几个商户围成了一个圈儿,手上握着个酒壶,还有一大块肉,一把匕首,分匀着吃喝些东西,缓缓劲儿。

  其中一名身材有些消瘦,双颊下陷的汉子看到对面圆脸商人走回来,招呼了两声,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后者似乎和他们相熟,也不客气,当下接过来,用匕首重重割下来一大块肉,送入口中大嚼起来。

  那消瘦汉子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道:

  “你也是半点都不客气。”

  圆脸商户灌了口酒,大笑道:“咱们二三十年的交情,我要是和你客气了,那不是看不起你吗?”

  消瘦汉子笑了笑,显然并不在意,旁边一人紧了紧身上衣服,看向那圆脸商户,好奇道:

  “老孙,你刚刚去哪儿了?我瞧着你怎么是从后面过来的?难不成你这个年纪了,还要亲自来换马么?”

  孙任摇了摇头,叹息道:“这哪里能成,年纪大了就得要服老啊,我这腰前几年伤过一次后,就是连马也骑不得了,怎么会自讨苦吃?刚刚只是去给了那药师一份马草。”

  “要不然,我怕他的那匹马撑不住了。”

  声音顿了顿,他忍不住摇头叹道:

  “那匹马实在是太瘦了,也没有甚么精神头。”

  先前的消瘦汉子眉头皱了皱,然后摇了摇头,似有不屑道:

  “是那个人?嘿,我说你也太好心了点,那人自称是药师,一看就是个打算去西域搏一个富贵的破落户,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你看他穷酸得只有那一匹马,也没有什么货物,想来是浑身家当换成的坐骑,可就算是这样,每一次到城里,还要自己另开一间客房,装得倒是阔绰。”

  “像是这样穷得叮当响,还要装阔绰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去了域外也就是空手回来,银子在他们手里根本就留不住。”

  旁边一人吃了口肉,附和道:

  “那可不是。”

  “你们知道我当年年轻的时候,那可也是骑过马,挥过刀的,那小子看着倒是人高马大的,可是连驾驭那么一匹坐骑都会出漏子,又没有本事,又没有本钱,出去可不就是白白走一遭么?”

  “而且这家伙胆子还够小的,前两日遇到劫道的绿林,他不就躲在一旁,都不拔刀。”

  “我看啊,他放在马背上的那把黑刀肯定是假货,搞不好只是木头漆成黑色,里头还得是空的,否则那匹马肯定扛不住,指不定就啪的一声软倒在地了。”

  众人哈哈大笑。

  消瘦汉子笑道:“那可不,他若是有挥起那么大一把黑刀的力气和手劲儿,就算没有咱们这样的好马,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只有这样一匹瘦马在,总之老孙你这袋子马草算是白费掉咯。”

  孙任擦了擦胡子上的酒液,不以为意笑道:

  “这也无妨。”

  “年轻人,能够多出去走走,见见世面,总也是好事情。”

  后开口那人奇道:“老孙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个样子了?当年你可是严厉得很,把不少人都给吓跑了的。”

  消瘦汉子笑道:“这个可是得要细细说说,老孙遇到了好事情,自然心情好,心情好了,再怎么样的人也会变得好说话了……”

  旁人好奇,连连追问,那消瘦汉子正要开口,便听得了前面一声呼哨,再看的时候,仿佛铁塔一般的周巢已经翻身上了马,立在前方,原来是那休息的一刻时间已经过了。

  消瘦汉子将最后一块肉扔在嘴里面,笑道:

  “走罢,今日到了城中,再好好和你们分说……”

  马嘶声音不绝于耳,方才停下了一刻左右的车队再度开拨,王安风将那马草喂给瘦马,然后依旧慢悠悠跟在了车队的后面,这匹瘦马看去依旧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就像是刚刚出发时候一样。

  周巢果然称得上一句经验丰富,对于城与城之间的距离,以及众人行进的速度,都极有把握,在天色黑到难以行走之前,终于是到了一处城池,赶在大城门关上之前,入了城中。

  周巢有相熟的客栈,早早就已经派出手下快马赶来打点好了,客栈中派出了小二在城门口等着,见到众人之后,忙在前头引路。

  王安风牵马而行,依旧沉默,左右看着周围的建筑,在心中和酒自在前辈给他的那一份资料一一对应,确认了这座城在情报中只是寻常,不值得特别在意,旋即分心去看这城中风光。

  果然是和中原,江南一代不同,建筑风格,城池布局,粗旷地仿佛裹挟着粗糙砂硕的北风,却又别有雄壮,一处县城之中,竟也给人雄城之感。

  而在他打量城中布局的时候,众人已经到了一处客栈当中,在门口已经有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等在那里,远远看到了周巢,口中便发出一连串豪迈的笑声,双臂展开,迎上前去。

  两人亲热地熊抱了一下,客栈中的小二伙计帮着将带来的马车,坐骑,全部在空出的后院里停好,众人站在地上,活动筋骨,都是一阵的龇牙咧嘴,却是今日舟车劳顿,实在是筋骨都僵硬乏了。

  入内之后,商队众人依旧将客房定在了一起,这一次干脆就没有为王安风定,后者自己上前,给自己重开了一间客房,然后又问厨子要了些鸡蛋黄豆。

  蛋清蛋黄,还有煮好的黄豆在桶中搅拌好,更撒了一把盐巴,然后才提着给那瘦马送过去。

  喂食这件事情实在是不能够迟了,否则他担心那匹孽畜饿得起火,把其他马给踢坏了。三师父说这匹马是在极地搏杀白熊练出来的体能,之后将寻常猛兽收拾了个遍,区区寻常马匹,还真不够它几蹄子的。

  他维持刀狂的性子,旁人也懒得招呼他,王安风也自乐得清静,将这战马配置的草粮给那瘦马送过去,看着它吃尽了,方才转身回去。

  秋夜温度颇有几分冷意,而西北一带,白天温度还行,一到晚上就冷得厉害,掌柜的见没有人来,用厚厚的棉布垂在门内,堵住了缝隙中灌进来的寒风。

  王安风喂完马正要往里面走的时候,才拉开门,布帘就被撞开,里面走出一人,脚步匆匆,几乎直接撞在了王安风的身上。

  王安风侧身一步避让开来,接着一瞬的光,看清楚了来者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算是剑眉朗目,只是脸上有一道刀疤,破坏了整体的协调,也增加了几分戾气。

  后者头颅微垂,视线仿佛一直在盯着地面,也不曾跟王安风道歉,便如背后有恶狼追着一般,脚步匆匆离去。

  王安风皱了皱眉,收回视线,走入客栈当中,将木桶交还给了后厨,本来打算直接上楼去房间里面,已经走到了楼梯口旁边,突然听到了旁边一个高大青年重重拍了下桌子,颇有几分眉飞色舞之色,高声道:

  “所以说,姜夫子入了朝堂,我等便可略有期望了!”

  姜夫子?

  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王安风的脚步下意识微微一顿。

  旁边桌子坐着三人。

  开口的那人头戴文巾,从装束看,应当是个书生,但是西北一带,就算是书生,也带着骨子里的豪迈气魄,身材高大,似乎说到了兴头上,大声道:

  “而今天下,举荐之位全然落于三公世家手中,若要得官位,便得要银钱,入学太学之后,更要处处忍让,唯唯诺诺,我等读书习剑,为的是家国天下,求的是朗朗乾坤,如何能低头给那些世家做奴婢?!”

  “跪惯了的软骨头,见到了真正的对手,见着了更大的难关,除去慌乱下跪求饶,还能有什么用么?要如何保家卫国?如何为民挣命?!”

  “而今官员举荐世家,世家子入学之后复又为官员,官员为世家,世家为官员,一代一代,仿佛轮转,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时日渐久,此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耶?为世家之天下耶?”

  “天下人苦世家之弊久矣!”

  “某是以不愿游学入仕,说来说去,就是骨头硬,跪不下去,欲要一扫乾坤,又无这种手段,只能扼腕叹息。”

  “而今姜夫子入主太学,任太学士,以先生之高洁,定然会革除世家举荐之弊,还天下人一个浩浩乾坤,某耕读数年,而今听闻此事,才又有了入仕之心。”

  言罢又是连连饮酒,姿态豪迈不羁,双眼越饮越亮,浑无半点醉意,注意到了旁边停下来的王安风,也没有寻常书生拘泥之气,笑道:

  “这位壮士似乎也对这件事情感兴趣吗?”

  王安风维持神色冷淡,道:

  “所谓姜夫子,可是姜守一先生?”

  那高大书生笑道:“然也。”

  “壮士也曾经听闻过先生之名吗?可曾相信先生入住太学,天下风气便当就此一扫污浊否?!”

  王安风沉默了下,想到那笑意温和醇厚的中年书生,想到了那琴音茶香,心中不自觉柔和,道:

  “若是旁人,不信。”

  “若是姜夫子,我是信的……”

  “哈!壮士果然好见地!”

  那书生大喜,便要拉着王安风来共饮,方才起身端酒盛满一碗,转过身来,只见到了背影,却是已经上楼,便即唉呀叹息一声,呢喃两句,看了看手中酒碗,笑了下,一仰脖将西北烈酒灌入喉中,结清账面,携友高歌而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如血残阳

  一夜平静。

  第二日商队众人吃过了早点之后,便即又早早赶路,远走千里只为财,须得要赶在冬日之前,将东西送过去,也趁机好好赚取一笔高价。

  之后又路经了几座城池,车队货物略有增减,将部分东西脱手,换成了在域外颇受欢迎的商货,众人钱袋越重,可整体上看,马车的重量反倒是更大了些。

  而在这段时间,王安风也才从众多商户的交谈当中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打算出关往域外走上这一遭子,毕竟危机重重,有相当一部分人,只是打算将内地的货物运送到边关雄城脱手。

  然后从边关换取内地少见的物什,等到来年放春之后,再转运回去,一年两次,虽然比不得去域外一趟来得油水丰厚,但是贵在安全平稳,大秦境内,不说绝无危险,比起域外而言,也是好的太多了。

  先前给了王安风一袋马草的孙任,便是其一,年轻时候精力充沛,尚且能够应付得来域外的种种危险,临到老来,就是身子骨还行,精神也已经疲累不堪,支撑不住域外之行,反倒是周巢,因为一身武功,年纪与孙任相仿,却仍旧一如当年。

  复又行了半月时间,众人在一处城中休整。

  据周巢所说,这里便是在进入西北雄城之前,最后一处城池了,其余时候,最多只在路过城镇的时候,采买补给,却绝对不会多做停留。

  因此趁着这个机会,将一些必须的东西采买回来,将手中部分域外不大吃香的货物赶紧脱手。

  只停一日,便即出发。

  似是都知道这个地方的重要性,难得在客栈休息的机会,商队里头的商户却一个个都转了性子,并不歇脚喝茶,马不停蹄地在城中各个地方奔波。

  王安风身上没有什么货物要出手的,也没有打算在这里买什么东西,因此只是惯常喂过了那匹无精打采的瘦马,给它刷了刷身子,便即打算回自己的客房,却在临上楼的时候,被圆脸孙任给喊住了。

  “小兄弟不出去逛一逛吗?”

  他笑呵呵地发问。

  王安风维持神色冷淡平缓,摇了摇头。

  孙任也不在意,今日他的心情似乎格外舒畅,嘴角总也挂着一丝掩都掩不住的笑意,眼角夹出许多的皱纹,笑道:

  “兄弟你虽然是药师,没有什么货物出手,但是最好还是要买些东西的,尤其是披风一类,要知道,西北不比中原舒服,有宽阔的凹地,也有山,更多的是大漠,大片大片的沙漠,风一吹,天山地下到处都是沙子。”

  “到了域外这些就更多啦,行走的时候,要有披风和头巾遮盖裹住身子,否则少不得给灌上许多沙子。”

  王安风自己有高明武功在身,不要说是砂硕,就是一般的弩矢也难以近身,但是而今他在众人眼中是一个没有什么武功的寻常人。

  他并不打算掩饰刀狂的身份,但是对于这样的印象也算是乐见其成,能够多加一层伪装总是好的,就算这伪装根本经不起推敲,当下点了点头,淡淡道:

  “多谢。”

  孙任这段时间算是唯一会偶尔和王安风交谈的人,自以为已经知道了眼前这个青年的性子,却未曾想能从他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微微一怔,旋即似乎越发开心,哈哈大笑道:

  “好好好,老哥哥我还有事情要做,就不和小兄弟你多说了。”

  “有机会一同喝酒。”

  说着摆了摆手,转身走出,每一步跨的颇大,走路生风,几乎要跑起来,看其样子,倒似乎真的有什么很着急的事情在等着去做。

  王安风等他离开之后,问过了掌柜,转身去了城中,这个时候距离年节不过只剩下了两个月多些,他这一年的年节,是决计没有办法在大凉村呆着了。

  西北一地,温度已经有了冬日的凛冽和冷意,路上果然有许多地方卖披风斗篷之类,似乎是常常有前往西域的游商在这里歇脚,众人见到有利可图,便纷纷做起了这样的买卖。

  王安风随意进去了一间店铺,按照他的意思,是看上了那一件最为朴素的墨蓝色斗篷。

  斗篷连帽,能够直接将头罩在其中,笼罩了大半个身子,风沙若来,只要一裹,就能够保护地严严实实,只是看去过于朴素,但也因此,价钱相当划算,只要七十个大秦通宝。

  那店铺伙计从他的视线中已经猜出了他想要那一件,心中腹诽又是个穷酸人,却还是迎上前去,脸上笑意不变,问道:

  “这位客人是看中了哪一件么?本店货物实在,价钱也是极好,在这一条街上,可算是有口皆碑。”

  王安风视线在那朴素的斗篷上转了转,却伸手直接指向了最中间的位置,伙计顺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禁不住微微一呆——

  在那里放着整个店铺里最为奢华的一件大氅,通体墨色,侧面隐隐能够看得到一道一道古朴的亮纹,看去雍容华贵,兼具威严,须得是名家好手才能做出的东西。

  王安风以刀狂的声线,淡淡道:

  “就这件了。”

  伙计呆了呆,旋即脸上便涌现出了难以遏制的笑容,道:

  “承蒙惠顾,雷纹大氅,三十两纹银。”

  王安风听到这个价钱,手掌抖了抖,然后面容却仍旧冷淡,探手入怀,手腕佛珠微亮,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淡淡道:

  “好。”

  片刻时间之后,钱袋大出血的王安风提着大氅走出,面容冷淡,往前去走,心中默默计算。

  一个肉包两枚通宝。

  一千枚通宝算是一贯钱,因为银价稍贵,一两银折一贯两百钱。

  三十两银子……

  王安风呼吸微微一滞,感受到了手中大氅那沉甸甸的重量仿佛又重了几分。

  但是此举却不得不如此,便如同三师父刚刚在他耳边说的话,若是扶风刀狂却穿着最底层的山贼沙盗同款式斗篷冲杀出来,也太不对劲了些,若是那样,刀狂也就不是刀狂了,刀是有了,狂在哪里?

  王安风虽不甚同意,但是却也不得不承认,那件朴素的斗篷和刀狂实在不如何匹配。

  当下提着东西走回客栈,还没有进去,就听到了一连串豪迈粗狂的笑声,在这笑声当中,还有着一道稚嫩清脆的声音,像是西北传说中的天灵鸟。

  掀开遮挡寒风的布帘,王安风看到了商队的几个商户坐在了一起,其中一人,正是他离开时候曾经劝他出去买斗篷和披风的圆脸孙任,这个时候脸上的笑容倒是越发地灿烂起来,像是这辈子吃的苦头终于到了头。

  旁边是为人颇有两分刻薄的消瘦汉子麻余,这个时候脸上也满是笑意,正弯下麻秆一样的腰,伸出手来,逗弄着一个坐在孙任怀里的小姑娘。

  小姑娘年纪才六七岁的模样,生得倒是粉扑扑的颇为可爱,一头黑发,小脸缩在了孙任的怀里,似乎有些认生,不大敢答应周围那些商户。

  麻余取笑调侃道:“老孙啊,你这么一副尊容,竟然也能在城里找到了嫂子那么秀气的女子,该说嫂子眼神儿不大好呢,还是说你这个老小子踩了骆驼屎,竟然能有这样的运气。”

  孙任显然对于此事颇为得意,眯着眼睛,抬了抬下巴,道:“我看你就是心里头羡慕对不对?当年我也算是十里八乡俊后生,你嫂子看上了我,那是理所当然的。”

  众人见他自卖自夸,好一阵哄笑。

  麻余笑道:“那也难为是嫂子了,若是其他人,哪里会远离在这里等你这许多年,每年只有三四月时间相聚的?”

  孙任摸着怀里女儿的头发,叹道:

  “确实……这是我亏欠娘儿两的,接下来的路不算远,我打算带着他们去雄城,见见这西北雄关,我在那里还有一套屋产,在那里呆上两年,便即回返,带着孩儿去咱们剑南道,再去去江南。”

  “大秦的女儿家怎么能没有见过江南的柳树和桃花呢?”

  麻余不无艳羡叹息一声,突得弯下腰来,逗弄那小姑娘道:“小燕儿,小燕儿,往后长大了,嫁给叔叔家的儿子做媳妇好不好?”

  孙任佯装大怒,踹了麻余一脚,突然看到了从门外走回来的王安风,看到他手中提着的东西,知道后者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话,笑呵呵打了个招呼。

  然后轻轻一拍怀里小姑娘的肩膀,唤她道:

  “燕儿,叫阿叔……”

  小姑娘抬头看了看王安风,露出一双很有灵气的漆黑大眼珠,颇为可爱,不知为何,对于这个看上去冷冰冰的年轻‘阿叔’,总感觉要比起周围那些和蔼可亲,满脸笑容的叔叔伯伯更可亲些,脆生生唤道:

  “阿叔……”

  孙任咦了一声,周围几个商户更是呆滞。

  他们刚刚百般讨好,小姑娘可都不肯正眼瞧他们一眼的。

  王安风抿了抿唇,遏制住自己想要抬手摸一摸小姑娘绸缎般黑发的本能动作,以刀狂的秉性淡淡点了点头,也不回答,错开身子,往楼梯上面走去。

  小姑娘咬着拇指,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他,鬓角有一只小小的蝴蝶样银饰,翅膀轻盈,微微颤动。

  王安风回去客房,松一口气,将手中那沉甸甸的东西扔在闯上,抬手按揉眉心,又一次觉得‘刀狂’的性格和自己的相性简直差得厉害。

  可是没有办法。

  他坐在床铺上,斜着看夕阳下的城池,西北有的时候,落日就像是血一样,覆盖了大半的天空。

  沸腾的,方才从脖子中迸射出的鲜血。

  没有办法。

  他这一次出来毕竟是带有自己的目的的。

  可能是因为离弃道的存在,也可能是因为王安风的出身,抑或是他和刑部的关系一直都很好,酒自在非常慷慨地向他开放了一部分的刑部情报,当然,这一部分仅限于域外,且和白虎堂相关。

  其中就有酒自在探明的,白虎堂在域外的部分高手所在。

  因为酒自在本身是整个天下域内域外绝对的一流高手,所以对方有很大的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情报已经被探知,并且给泄露了出去。

  这是绝好的机会。

  王安风定定看着那日落,血一样的夕光逐渐晕染开来,然后变得暗沉,最后黑暗出现在了一侧,以极为快的速度,吞噬了整片天空,再然后,各个地方透出了星星点点的光。

  是烛光。

  入夜了。

  王安风手掌搭在桌子上面,准备起身,眸子微微一凝,转头看向了窗外一个方向,一片安静,过去了约莫有半盏茶的时间,风声当中掺杂了杂音,有一道身影以极为快的速度在昏沉夜色的屋顶上奔波着。

  丝丝血腥气混杂在了微凉的夜风当中,变得有些飘渺。

  有江湖人在厮杀。

  王安风迅速得出了这个结论,然后夜空中突然有明亮婉转的声音响起来,像是鸟鸣声,很有韵律。

  王安风知道这是天灵鸟的叫声。

  西北和域外的传说当中,人死了之后,不会变成星辰,而是变成了动物,父亲会化作雄鹰,振翅在天空中,看着自己的孩子,最美丽的少女死后变成的就是天灵鸟。

  它们有着天底下最清脆最动人的嗓音,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忍不住停下脚步来。

  王安风的神色微微变看,右手一张,随意靠放在床边的墨刀无声无息落入他的手中。

  这是刑部暗探的讯号。

  有刑部的追风密探在求救!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人狂,刀狂

  急促的喘息声音几乎压制不住,在巷道里面不断地回荡着,在更后面,有衣袂舞动的声音紧紧缀着,不曾离开,像是盘旋冷笑的夜枭。

  脚步声音已经开始杂乱。

  徐广茂一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能够感受到伤势已经压制不住,伤口重新崩裂,血液将内衫沾湿,血腥味道不断地往鼻子里面在钻,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昏沉。

  这是因为他不但胸口处中了刀,在逃遁的时候,背后也中了招数,对方的暗器手法很高明,毒也很高明。

  喘息声音过于急促,心跳声音也越来越大。

  在这个时候,他反倒奇迹般地不在感觉到累,血腥味道其实和铁锈的味道很像,风擦过染血的胸口,西北的风,粗糙地像是沙子。

  父亲是磨铁人,那时候风穿过前院和弄堂,就是这样的味道,这样的感觉。

  伴随着磨铁的声音,街道上的叫卖声音,他躺在树阴下面,眯着眼睛打盹,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种温情的味道,也可以是另外一种冷厉而绝望。

  背后一道恶风传来,将他从弄堂小巷的柳荫下拉回了现实,他打算躲闪,但是身体已经跟不上精神的反应,他避开了要害,那道隔空劲气隔了数丈,狠狠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像是某种平衡被打破,徐广茂的身体被抛飞出去,砸落在地上,他支撑着想要起身,但是身体似乎已经濒临极限,再也挤不出半点的力量,口中的呼哨声音早就已经停下来了,这个时候不会再来援了。

  其实本也不会有人来。

  刑部捕风捉影,两大密探组织,人人都是掩藏姓名身份的,各自都有任务,他只是临死之前,心有不甘,想要试试看,若在这座城里面恰好有刑部的密探,自己或可以得救,怀里的消息也能够传递出去,不至于陷落。

  但是现在,似乎一切都随着弄堂柳荫一同幻灭了。

  想到了身上的情报,徐广茂身体里仿佛又涌现出一股力量,支撑着爬起。

  无论如何,情报必须送出去……

  他踉踉跄跄,几乎是往前半爬行,走不得几步,一只脚踩在他的背上,微微用力,将徐广茂踩得重重趴在地上,一道嗓音想起来,语带不屑,道:

  “刑部的人都这么能跑的吗?果然不愧是鹰犬啊。”

  旁边另外有一道女声道:

  “鼻子也够灵的,如果不是我等的心里不安稳,稍微多留了一个心眼,搞不好真的给你带了消息去。”

  这是个面容稍有两份姣好的女子,歪头看了看已经颇远的灯光,微笑道:

  “该说果然是刑部的人么?就连这个时候都想要远离城区坊市,是害怕我们动手杀伤百姓?可惜,那本来是你唯一可以活下去的法子。”

  “我突然有一个问题,你们三教十家的弟子,都是这样拘泥地愚蠢么?”

  “前次死在我们手上的那个人,也是这样子,嘴巴也很硬,怎么问都没有说话,不得已,我们请来了最擅长凌迟刑的高人,割下来许多肉,星落时候开始,到第二天日出时候才断了气。”

  “还是没能问出什么来,便喂了狗。”

  徐广茂吐了口唾沫。

  踩着他脊背的痨病汉子冷笑两声,道:“很好,很好,这也是一个硬骨头,看来老塞又可以过一过手瘾了,家里面的那两条细狗吃过了人味儿,早就馋了。”

  正在此时,突然有脚步声音响起,三人都微微一愣,徐广茂眼里浮现些许期冀,另外那两人则都有些警惕,互相对视一眼,各取了兵器在手,那汉子一脚踢在徐广茂腰部穴道上,封掉他的气血,顺带将他踢到一旁,省得等一会儿添乱。

  那脚步声逐渐靠近,在有些逼仄的小道中回荡着。

  天上乌云将月色遮掩。

  那女子微微皱眉。

  伴随着脚步声,自前面慢慢走出了一个身穿黑衣的青年,面色看上去有些冷淡,痨病汉子感知气机,未曾察觉到什么别有奇异之处,心下大定,转而浮现出冷笑。

  无论是刑部的人,还是说想要管闲事的江湖闲汉,兵器下面可不忌惮是一个人的血,还是两个人的,倒不如说是多多益善,后院那两头孽畜胃口可是不小。

  徐广茂眼中浮现绝望,双手手指扣在地上,发出喀拉拉脆响,挣扎起身,却只得扶着墙壁半蹲,却好歹回了口气,喊道:

  “快,快跑!”

  “咳咳咳,这两人是西北大寇,痨病阎王和娇面判官,你一人,不是他们的对手,咳咳,快跑!”

  痨病汉子拍手大笑道:“跑不掉啦,娘子,这个还不能杀,先杀一个过过手瘾,要不然可得要憋死了!”

  那俏丽妇人扔过一个眼色,娇声道: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说话时候都不把对面儿转出来的青年看在眼里,妇人嘴里才说到吐不出三字的时候,面色隐有诱人羞涩,可这两字未落,两人就已经各自施展身法,弹跳而出,显然是要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一者使一个上头为枪兵,尾部镰刀的短柄奇兵,飘渺如鬼,一个手中一把手杖,仗头却是个老鹰头,局势声威赫赫,气劲澎湃。

  徐广茂瞪大眼睛,急声道:“快避开!那镰刀是勾魂锁,有三十七路兵法,每一路又有三十七路变化,能施展枪法,剑法,奇兵镰刀,更有锁链,奇诡难缠!”

  “手杖鹰头擅长夺人兵器,里头更藏有细剑,这两人修行江湖罕见的阴性内力,与人交手,擅长冻人血脉肢体,更有勾魂摄魄的法门,一个不小心就会……”

  有人怪笑道:“哈哈,你说再多也没有用,不行就是不行,死了就是死了,对不对啊娘子?!”

  “咯咯咯,你嘴里面啊,还是说了些人话呢。”

  刀光暴起!

  恐怖而单纯的劲气仿佛怒龙,带着切割人面的锐气和凌厉,浩然劈落,徐广茂的呼吸骤然一滞,在这一瞬间,他仿佛感觉到天地越黯,一轮黑月升起。

  小巷地面上咔擦一声出现一道刀痕,气尘四散。

  仿佛鬼影重重,施展出诸般奇门绝艺的两个西北大寇在空中微微顿了一下,然后仿佛破布袋一样飞出,重重砸在地上,溅了一地鲜血。

  徐广茂的声音僵在了喉咙里面。

  他僵硬地转过头去,看着两个西北大盗倒在自己的身旁,位置和一开始站着的地方半点不差,却已经彻底气绝,一时间大脑僵硬,难以思考。

  沉稳的脚步声靠近。

  乌云散开,清冷月光之下,他勉强起身,看到了一身黑衣的青年神色淡漠看着自己,慢慢收刀,道:

  “你刚刚,有说了什么吗?”

  第一百四十七章 隐瞒

  那句话震得徐广茂半天才回过神来,他不免觉得这话有些狂妄了,但是看了看旁边直挺挺的两具尸体,在十息之前,他们还是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的西北大寇。

  狂有狂的道理。

  他挣扎起身,冲那黑衣青年叉手深深一礼,道:

  “咳咳,在下赵无茂,多谢壮士救命之恩,一介江湖草莽,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感谢大侠,若有什么差遣处,在下任凭吩咐,也定当弘扬大侠侠名。”

  言罢又是深深拜下,言语恳切,神态真诚。

  王安风看着眼前的男子,嘴角微微挑了挑,然后收敛神色,屈指轻弹刀柄,叮的一声轻响,淡淡道:

  “赵无茂,无名无姓无貌之人么?”

  徐广茂微微一惊,刚要开口否认,眼前男子淡淡道:

  “刑部西北一带捕风密探三百七十八人,分列地水风火四营,你归属于谁?”

  “是鸾?还是影?”

  “什,什么?!”

  徐广茂心中最大的隐秘被人一口叫破,心中一惊,瞳孔猛地收缩,看着前面的黑衣青年,后者依旧是那副神色冷淡,波澜不惊的模样,徐广茂心中惊疑更甚,道:

  “你,你在说什么?在下不太懂……”

  黑衣青年冷淡道:

  “天灵鸟,刑部传讯。”

  徐广茂瞪大了眼睛,突然想到自己都不抱希望的传讯,终于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张了张嘴,却未能够说出什么言语,当下只是重重松了口气,心中再无担忧,危机既去,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有些松懈下来,靠着墙壁坐倒在地。

  复又觉得这样有失恭敬,想要起身却又再起不得,只得靠坐墙边,叉手行礼,苦笑道:

  “刑部捕风密探,风营乙等十七号徐广茂,见过大人。”

  “在下被点了穴道,先前也中了那痨病阎王的‘十七追魂帖’,适才只是强撑着,现在却是支撑不住了,失礼之处,还望大人莫怪。”

  王安风遏制住自己挑眉诧异,本能浮现好奇的神情,脸庞依旧冷淡无波,道:

  “十七追魂帖?”

  徐广茂道:“不错,那痨病阎王武功就已经十分高明……”

  他的声音顿了顿,觉得自己的话里有些诡异的不对劲,看了看前面一刀把两个活生生的西北大寇劈成死人的‘上峰’,轻咳一声,又道:

  “武功不提,其实他们二人最为擅长的,乃是点穴和下毒的功夫,民间传说泰山府君司掌阴冥,有十八层炼狱,十七追魂帖就是说自最后一层地狱传出来的,要过十七层来人间。”

  “也因为这毒极为怪诞危险,一经中毒,便要承受十七日折磨,每一日都各不相同。”

  “下官武功不行,被那人用了奇门绝艺点了穴道,先前又中了毒,恐怕月旬之内,正常行走都是颇为难得,这里还有我刑部密令,还请大人尽快送往据此一百里外的刑部据地,以传天京城。”

  说着挣扎起身,从怀中取出一物来,双手捧着递给对面的青年。

  王安风沉默下去,并不伸手去接。

  他哪里是什么刑部密探?之所以知道那些东西,全然因为酒自在临行之前和他说过些,老人的意思是,若到了域外,见到这些刑部的密探陷入危机的话,能帮就帮一把。

  他最多知道几个重要的密探据点,可眼前徐广茂所说,自然是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处,说是据点,可能只是一间当铺,一座客栈,甚至于只是一户在当地住了有三四十年的民居,这他如何能够知道?

  徐广茂不见他来接,正心中忐忑时候,突听得对方冷淡道:

  “自己的事情,自己去。”

  徐广茂张了张嘴,正要解释身上所中之毒的棘手,便是点了的穴道,此刻也是渐渐发作起来,实在是有心无力的时候。

  突听得一声刀鸣,一道隔空气劲出现,点在了自己胸腹穴道上,心中一惊,尚不曾来得及想些什么,便觉一痛,心中烦闷欲呕,当下趴在地上。

  干呕了一阵,心中不解,勉强道:

  “大人这是……咦?!”

  方才开口,便即微微一怔,发现自己竟然恢复了部分体力,而先前毒物带来的刺痛则已经全然消失不见,竟仿佛从未曾有过一般,不由得愣神。

  王安风心中松了口气,忍不住腹诽。

  什么十七追魂帖,名头大的很,结果这么简单就解了。

  徐广茂摸了摸身上,结结巴巴道:

  “大人,这,这是?!”

  “十,十七追魂帖……”

  黑衣青年一振衣摆,右手持刀,淡淡道:“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去做,某还有其余事情,此地不宜久留,且来。”

  徐广茂视线落在旁边两具尸体上,道一声诺,起身之后,先是在那两个大寇身上搜查了一番,然后才加紧脚步,跟在了前面那道身子后面。

  王安风等他过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道:

  “你所说情报,是探知了什么么?”

  徐广茂点了点头,想到了情报中的事情,心中凛然,沉声道:“属下发现了白虎堂一脉弟子的痕迹,顺势猜出了对方的些许用意,不敢怠慢,便即回返,可能是心中着急,反倒被看出了不对……”

  王安风心道一声果然,面容如常,淡淡道:

  “白虎堂?这些家伙,又是有何事情?”

  徐广茂此刻对于他的身份已经深信不疑,闻言答道:

  “白虎堂为江湖势力,此次潜入西北雄城,十日之后,那里有一次演武比斗,往日是西北一带的江湖门派和世家切磋,以武功高下定上下的江湖大事,皇甫世家正是以此确立四大世家之一的地位,以及执掌西北江湖的身份。”

  皇甫世家?

  是皇甫雄的家族?

  王安风心中微动,旋即注意到了白虎堂动向,有一念头浮现出来,道:“白虎堂打算在这件事情上做手脚吗?”

  徐广茂道:“不错,据属下所探,他们打算在此次西北演武当中,挫败皇甫一脉,踩踏四大世家之一的名望,插手立足于西北江湖……”

  “更深层次的目的,属下本领有限,未能探查详细。”

  王安风沉默思索,察觉有些不对,心中默默将自己所知道白虎堂做出的事情一项一项列出——扶风郡时候,抢夺天书,原先的扶风大派丹枫谷为其属下,之后,又打算吞没天剑门祖业,而今又是与皇甫家争夺西北江湖的话语权。

  三郡之间的距离,几乎横跨了大半的大秦,换句话说,大半的大秦江湖。

  他们打算要把握江湖势力么?若是给这些人掌握了江湖中的话语权,那江湖之中,至此少不得腥风血雨,可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王安风眉头微皱,突然意识到一件素来为他所忽略的事情——

  大秦境内,江湖和朝堂并行不犯,但是大秦朝堂却唯独会对白虎堂所在悍然出手,他先前将这看作寻常,此刻仔细思索方才察觉,白虎堂众人在刑部暗探的名单之上,也即是说,对方于大秦的社稷有害。

  若是让这样一股力量掌握了大秦江湖的话语权,那么直接的后果便是,大秦朝堂和江湖矛盾彻底激化,十年之内,必然兵锋相见,域外匈奴金帐虎视眈眈,天下大定不过二十余年,大秦内耗,转眼可能又起刀锋。

  阻止他们。

  王安风的眸子眯了眯,转眼看向旁边的徐广茂,他不清楚后者心中是不是知道手中情报的重要程度,但是无论如何,他需要保证这个情报安全送到,当下开口道:

  “你在此地有落脚处么?”

  徐广茂点头道:“属下在这里有一处别院,常常只在那里休息。”

  王安风道:

  “搬走。”

  徐广茂愣了一下。

  王安风已经走向前方,口中声音依旧冷淡,道:

  “你所在之处已经不安全,今日住某落脚之处。”

  “明日,我送你一程。”

  徐广茂张了张嘴,叉手行礼,心中突然觉得,眼前上峰虽然狂妄,实则也是个面冷心热之人,感激道:

  “属下,多谢大人。”

  ……

  王安风和徐广茂两人分作了两次进了客栈,王安风在外,等他进去定了客房,这才走入其中,还在远远的就听得了孙任豪放的笑声。

  今日所见的小姑娘已经比起刚刚开始活泼些了,怕生的那股子气也散去,更加讨人喜欢,旁边这些常常走南闯北的商户脸上的笑容几乎就不曾断绝过。

  而在孙任旁边的位置上,还多出了一位女子,年纪比起孙任而言年轻许多,不过只有二十七八岁,可能十六七岁便跟了孙任,而今也已十余年。

  模样果然很有几分秀气,却并不是江南烟雨杨柳那样的秀气,而是西北沙漠中的树木,于风沙中的坚毅和从容所体现出的秀气,周围商户都隐隐有些敬意。

  此刻夫妇二人都含笑看着地上玩耍的小燕儿。

  王安风入内,带了一阵冷风,小姑娘回过头来,看到他,脆生生喊道:“阿叔!”

  周围众人一阵诧异羡慕。

  小姑娘小步跑回去,拿了一个小果盘,又跑到王安风前面,双手捧起来,里面的苹果很小心地切成了兔子的模样,道:

  “阿叔你比我大,你吃果果……”

  王安风愕然,猜到这是在教孩子尊老爱幼的事情,可自己这副模样,最多不过二十六七,哪里老了?不必去看,也能感觉到孙任夫妇眼中尴尬。

  王安风神色一如刀狂冷淡,却还是伸手取了一块,然后冲着笑容有些尴尬的孙任点了点头,方才转身上楼,在避开众人视线的时候,将手里切成了可爱兔子模样的苹果扔在了嘴里。

  第二日,王安风没有和众人一同出发,转而护送徐广茂前往百里之外,因为后者伤势问题,纵然骑马也不能太快,即便王安风只是将他送到了那一户人家院中,便即拒绝了入内的邀请回返。

  可一来一回,还是废去了不少的时间,路上遇到了扬尘飞沙,还穿上了那一件墨色的大氅,强行穿过。

  也是瘦马脚力惊人,花了点时间,还是在预定的路线上找到了原本的商户。商队兴尽的速度远远比王安风所预想到的要慢,而且,要慢上很多。

  还在颇远之处,王安风就能够看到停在路上的商户,空气中氤氲着的血腥气几乎刺鼻,他神色微变,胯下坐骑反倒精神些许,迈开四蹄,奔上前去。

  在车厢上看到了刀劈砍落的痕迹。

  而众多商户,以及护卫身上,也有了伤势,为首周巢更是身披十数创,身上煞气纵横,王安风皱眉横扫,突然发现少了人,望向坐在一侧包扎伤势的周巢,道:

  “孙任夫妇何在?”

  周巢神色黯然。

  旁边素来和孙任相熟的消瘦汉子麻余摇了摇头,唉声叹气道:

  “老孙的媳妇和女儿被悍匪抓了去……他气不过,追杀过去,被擒住了。对面的好手很多,若不是周老大奋力厮杀的话,我们恐怕也都给抓了去。”

  周巢满脸痛苦愤恨,重重一拳砸在车上,沙哑道:

  “可恨!”

  “若是我再谨慎些,就能避开大荒寨的哨骑了,若是我方才那一刀能够剁了那哨骑的头领,小燕儿他们也不至于被擒……”

  说着说着,竟说不下去。

  王安风眯了眯眼睛。

  旁人不知,他却能够看得清清楚楚,这周巢根本不是什么上了岁数的七品武者,而是气机绵长,七十岁尤能酣战的六品武人。

  对于中三品高手而言,一小股马贼根本不是问题。

  更不可能受这么多完全不伤及根本的皮外伤。

  麻余劝慰道:“周老大你也不要气了,大荒寨的强人突然下来,这谁都没有想到,那可是凶名赫赫的七品高手,人多势众,咱们不是对手,那也没有办法……”

  “为今之计,应当马上离开这一处危险之地,马上报官,然后在边关雄城等上几日,若是老孙他们安然无恙,肯定会去找咱们。”

  这种说法说起来好听,但是实际上,是直接放弃了孙任一家,大荒寨是这一段路上商户行人最大的威胁,寨主是中三品的高手,但是所有的人,包括先前和孙任称兄道弟,极为火热的那些,全部默然不说话。

  麻余看了众人一眼,道:“至于老孙留下来的货物,要由我们来保管的话,肯定会有人不服气,所以便交给周老大手中,他行走西域多少年,经验丰富,信誉也好……”

  “等到西域转卖之后,再送回老孙家里面。”

  众人只想要尽快离开这个随时有可能会有马贼光顾的地方,当下也没有什么异议。

  没有人发现,一匹赤红色的瘦马调转了方向,往远处奔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横刀染血

  商队的人很快发现了王安风再度消失不见,但是他们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甚至于还抛弃了几匹没了气力的驽马,以及部分沉重的货物,只愿轻装简行,尽快离开这里。

  麻余靠坐在马车上,看着周围逐渐往后面退去的风景,心脏还在剧烈跳动着,他深深吸了口气,闭着眼睛,呢喃道:

  “那个可是大荒寨啊。”

  “老孙,老孙,不能怪我。”

  “这不能够怪我。”

  “那可是大荒寨……”

  他的言语当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仿佛每一个字里面都盛满了害怕,担忧,大荒寨三个字,就像是孩童时候的梦靥一般,攀附在他的肩膀上,不断地加剧他的恐慌,只恨马车走的不够快,甚至于连放弃故友的愧疚感也被压下。

  某种程度上,大荒寨的危险,远远超过了沙盗。

  一般而言,很难遇到这个寨子的人,但是一经遇到,就已经没有活口,曾经有声明响彻一地的大豪商放言‘无惧之’,三月之后,他的身子变成了肉糜,送回故居。

  据说是在距离州城三十里杀害的,头颅送回去还没有变化,老夫人当场昏迷,偌大家业,一蹶不振。

  麻余的手掌颤抖着。

  他不怕死,却害怕死的时候充满痛苦。

  整个商队在压抑的氛围当中,迅速远离。

  ……

  ‘大荒寨,寨主六品武人,原为兵家将领,后与上峰不合,怒而杀人,远遁数千里,机缘巧合之下,得以活命,常在西北大漠平原活动。’

  ‘所在漂泊不定,未能根除,或与域外势力有关,若得消息,尽快铲除。’

  王安风回忆着酒自在给他开放的部分刑部情报,抬眸看着前面一座山,草木低矮,隐隐能够看到山上的建筑。胯下瘦马似乎感受到了杀气,有些兴奋,前蹄不住踏在地面上。

  对方留下的痕迹还没有被西北粗糙狂风的风抹去,他自小修行瞳术,所以能够紧紧跟住线索,追到这里。

  王安风眯了眯眸子,催动坐骑,往前走去,瘦马前所未有地配合,鼻息略有粗重。

  ……

  大荒寨山腰,有两名筋骨粗大,面目凶蛮的武者百无聊赖站着。左首那侧的汉子把玩手中虎头刀,打了个哈欠,道:

  “二当家今日又下去了,好似捉回来个长得不错的娘们……”

  艳羡道:

  “何止是长得不错啊,那简直就是仙女儿。”

  “西北这边儿谁家女子天天冒着大风沙往外跑?前几次见着的,都比老子都壮实,这样的简直几年难得一见,你没有看到老赵那小子,都快流口水了,给二当家一鞭子,得在地上叫了半晌……”

  左首大汉咕哝道:

  “好又能怎么样?这样的娘们和我们也没有关系了……”

  “没啦,没啦,当时还上山说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对面的悍匪刚要开口喝骂,突然听到了一阵清脆的声音,轻咦一声,侧耳去听,渐渐分辨出来来的是什么,眸子微亮。

  是马蹄声。

  得得得,得得得……

  清脆的马蹄声音,好马!

  两名久苦于没有功劳,不能升迁的悍匪对视一眼,面容之中,都浮现狰狞神色,各自握刀在手,看着对面上山小道的方向,伴随马蹄声逐渐靠近,转出一人一马。

  右边汉子眼眸浮现狠辣之色,呼喝道:

  “谁人敢来我大荒寨,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嘿,细皮嫩肉,叫你想死都难!”

  王安风抬眸看了一眼尚且还在上面的山寨,神色冷漠,右手一动,手中墨刀扬起,掀起狂风如浪,重重劈落。

  刀光收敛,两人尽皆倒伏。

  胯下瘦马这个时候,展现出了能够称之为是名马的速度和勇猛,仿佛一道赤光一般,自山路上朝上掠起,但凡阻拦,便即一刀劈落。

  ……

  孙晓燕双臂抱着膝盖,团坐在一个小小的角落,漆黑的眼睛里面已经没有了原先的欢乐和开心,只有溢满了的悲伤和害怕。

  怎么会是这样子的?

  爹半坐在一旁,上半身赤着,被鞭打出一道一道的伤痕,同样有这样摧残的还有她的娘亲,娘亲用簪子划破了脸,那个很凶的人就用鞭子抽娘。

  为什么这样……

  她的身子抖动像是一片落叶。

  原来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欺负我们?

  她的眼睛里面眼泪控制不住在流。

  这个小小的,处处都泛着恶臭的牢房里面还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仆妇,外面脚步声音靠近,然后进来了一个身材有些枯瘦的汉子推门进来,和仆妇说了两声,就往她这边走来。

  枯瘦的脸上浮现出遏制不住的笑容,一边走。

  孙晓燕双臂紧紧抱着膝盖。

  她不敢抬头看,不敢抬头,脑海里面一片一片的空白,鬓角的蝴蝶簪子精细的翅膀微微颤抖着,那有些矮小的汉子站在她的面前,口里发出嘿嘿的怪笑声音,伸出右手去抓她的手腕。

  倒在旁边的孙任双目瞪大,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咆哮和怒吼声音,猛地朝着前面扑击出来,头颅重重撞在枯瘦汉子的后腰上面,将他撞了一个趔趄。

  这汉子正在兴头上,被这样打搅了,心中大怒,转过身来,一脚将孙任踹翻在地,没曾想后者竟然像是不怕死一样,喉咙里发出兽类一般的嘶吼声音,双目泛红,双臂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大腿,任由他如何狠狠去打都不肯松手。

  这个年纪已经支撑不住江湖苦行的中年男人,连马都骑不得了的憨厚汉子,一时间竟然爆发出了堪比武者的韧性和力量。

  枯瘦汉子大怒,右手握拳如锤,一下一下重重砸下去,道:“松手!”

  “我让你松手!”

  孙任面容涨红,额角的血管绷起,一下一下蹦动,像是愤怒的蛇,一双眼睛看着无声哭泣的女儿,却又满是温和和痛惜,嘴角已经开始流出鲜血来。

  这个牢房里面还有其他人或者,缩在角落里,看了一眼这里发生的事情,低下头去,眼睛里面和脸上满是麻木。

  枯瘦汉子狞笑,右手抬起,曲肘,肘锋如同凿子一样,正对着孙任的太阳穴,顿了一顿,狠狠砸落。

  可是肘锋砸落的时候,却砸了个空,枯瘦汉子微微一愣,然后感觉到手臂一凉,再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手臂一下子飞起来,少许的茫然之后,捂着自己的断臂,惨嚎出声。

  木门被从外面劈开。

  呼啸的冷风涌入其中,总也是漆黑昏沉的牢房里面,因而能够看得到外面的风景。乌压压的云雾压得很低,山也不好看,像是要下雨一样,建筑和树木都是呈现一种冷冰冰的青灰色。

  脚步声音靠近。

  一个穿着黑衣的青年,披着墨色的大氅,一手持刀,一手拉着马缰,一步一步往里面走来,风吹动大氅,朝后鼓荡着,仿佛披着大片大片压得很低的长空。

  牢房中的众人呼吸微微一滞。

  然后看到那青年的背后,跟着诸多的山贼武者,其中甚至于还有经历了一场劫掠的精锐,孙任想到今日王安风并没有同行,瞪大的眸子里浮现怒火。

  正在这个时候,那些贼寇对视一眼,似乎下定了决心,呼喝着跃起,手中兵器朝着前面之人的背影劈斩下来,黑衣的青年背对着这些贼寇,并不回头,右手一扬,手中墨色重刀反劈而出。

  十数人倒飞而出。

  他大步而入,手中刀斜劈,将旁边断臂的人钉杀,而在同时,身子站在了孙晓燕的一侧,将这样血腥的一幕拦住,孙任嘴唇微微颤抖,抬眸看着他,道:

  “你是……”

  不过数个时辰没有见,他的声音中已经满是沙哑。

  王安风动作冷静,抬手在锁在他们脚腕上的锁链一抹,厚有数指的锁链直接断裂,然后自怀中取出药物给他们喂下,道:

  “现在下山,可以行动么?”

  药力在体内化开,孙任挣扎着站起来,搀扶着自己的妻子,重重点了点头,王安风将孙晓燕抱起在怀,小小的身子,很轻盈,在微微颤抖着。

  走出门外,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又围上了许多的人马。

  这里是方圆数百里首屈一指的大寨子,属下人数极多,孙任咬了咬牙,俯身拾起了一把钢刀,其妻子手中也握着一柄匕首,王安风眸子淡漠,右手持刀,将怀中的小姑娘交给她的母亲。

  孙晓燕一双眼睛只是看着他。

  王安风左手微微一动,身上大氅突然落下,侧面看去,一道道明亮的夔雷纹像是水波一样,微微拂动着,将小姑娘视线遮盖住。

  手中刀扬起。

  微微停顿了一息。

  旋即刀光如同浪潮暴起。

  孙任接下来的时间里面,经历了这一生最为危险,也最为安心的经历,任由有多少的敌人冲上来,都仿佛撞击到礁石上面的海浪,被一道道刀光劈落。

  直到已经站在了地面上,他仍旧有一种如在梦中的虚幻感觉,脚踩在地面上,仍有些许飘然不着力,仿佛踩在空气上。

  王安风方才牵了两匹马给他们,淡淡道:

  “我的坐骑会带你们去最近的城池安顿。”

  “之后你们径直前往雄城。”

  孙任回过神来,将手中刀扔在地上,一下子大礼拜下,口中哽咽道:

  “救命之恩,不知该如何报答,请受一拜,愿有千金相送!”

  那女子同时拜下,拉了拉还有些茫然似的小姑娘。

  小姑娘抿了抿唇,抬手把蝴蝶簪子拿下来,递过去,道:

  “谢谢阿叔……”

  这是她最宝贵的东西。

  孙任一急,刚要伸手拉下女儿的手掌,却看到前面那总也冷冰冰的青年竟然伸手接过了簪子,把玩了一下。

  是握刀杀人,血流滚滚不曾留情的手掌,现在同样在为小姑娘簪好黑发,然后看向愿以千金做酬的豪商,声音仍旧冷淡,道:

  “报酬,昨夜已经给过了。”

  孙任微微一愣,先是不解,旋即想到了昨夜女儿给这冷漠之人的一块果子,双眸瞪大。

  片刻之后,骏马嘶鸣,赤色瘦马在前仿佛一团烈火,孙任三人骑了两匹马,紧紧跟在后面。

  孙任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孙晓燕趴在父亲的怀里,一双眼睛看着墨色的大氅抖动,看着一道道明亮的夔雷纹。

  那个人的背后仿佛披着一整片的长空。

  ……

  大荒寨,聚义厅。

  上首四字横联——替天行道。

  下面坐着几人,为首座椅双手抚手处有虎首,坐着一人,年有四十余岁,身材粗矮,穿一身文士长衫,腰佩玉佩,蓄着长须,模样倒有几分儒雅。

  下首一者是个黑粗大汉,天气寒冷,仍旧袒露胸膛,露出一片如同黑熊般的黑毛,嗓门儿颇大,瞪大了眼睛道:

  “这一次二哥哥抓来的那娘们不错,就是性子有些烈了,要不然的话,没曾想割烂了脸,成了夜叉鬼一样,怪吓人……”

  旁边看去颇为骁勇,脸颊处一道疤的男子面色一黑,道:

  “哼,等会儿将她赏赐给最底下的兄弟们。”

  黑脸大汉幸灾乐祸道:“那她还能活着么?难为二哥哥你放弃了其他的金银,只要这么个贞洁烈女。”

  “要我说,就应该先拿那小女孩逼逼她,要么她来,要么就她的女儿来,这样不怕她不就范的。”

  刀疤男子吐了口唾沫,冷哼道:

  “我虽然是个浑人,还不至于不要脸皮到那地步!”

  黑脸大汉脸色一变,眼里浮现凶光。

  上首儒雅男子宽慰道:“两位兄弟都是自家人,何必这样争争吵吵,坏了咱们的义气?二弟,这一次是你受损失了,待会儿自取些银钱。”

  “这一次,周兄弟也打算收手,最后这些商户一个都跑不掉,在域外都要收拾了的,银子能有诸多进账,因而不必节省。”

  “唉,也是因为这个孙任是最后一次走商,不出域外,否则我们也不必提前到这里来候着。”

  “据说他可是有千金的家财。”

  “千金啊……万两银……”

  两名大寇也是心向往之,便在此时,为首儒雅男子微微皱眉,奇道:

  “外面怎们有些吵闹?”

  他虽然落草为寇,但是当年也曾经是士族子弟,将门中人,虽然面目和善可亲,心中仍旧看不起这些平素称兄道弟的人,所住之处颇高,和其余贼匪的住处隔得有些距离。

  黑脸大汉大剌剌道:“哥哥安坐,兄弟出去看看,是哪一个不长眼的,恼了哥哥,割了脑袋下酒。”言罢便要起身出去,门外已经跌跌撞撞奔入一人,跪在地上,道:

  “不,不好了!”

  “三位寨主,有人打将上来了,各大头领都不是对手,兄弟们死伤太多,就连四当家的都已经给劈死了!”

  儒雅男子原本因为他径直奔入,破了规矩,心中不喜尤甚,听到这话,手掌微微颤抖,豁然站起身来,厉声道:

  “你可知道说胡话的下场?!”

  来人连连磕头,道:

  “小的口里绝无半点假话!”

  儒雅男子左右踱步,眉头紧缩,他自遁逃之后,日日夜夜都恐惧着追杀之人的到来,此刻心中实则惊惧异常,突然道:“来了多少人?!”

  来人目中浮现恐惧,说不出话,等到那黑脸汉子一把抓起他领口连连喝问,才仿佛回过神来,嘴唇颤抖,伸出右手,道:

  “一,一个……”

  黑脸大汉喝骂道:

  “一个什么?一个镖局?一个营?!五百人?!”

  小卒面色煞白,道:

  “一个人,一把刀……”

  黑脸大汉一双浓眉皱起,扔下小卒,骂骂咧咧道:“这个人疯了不成?!说的什么胡话?”

  “我给哥哥出去看看!”

  一边说着,一边提起板斧,还未走出,突然一道恶风从外爆射而入,黑脸汉子双眼等大,张了张嘴,说不出半个字,脖子喷出鲜血,直挺挺倒在地上。

  内堂上的替天行道四字被从中间劈断。

  一把刀倒插在墙壁上。

  通体墨色。

  一人踏步而入,黑衣黑发,神色冷淡,背后墨色大氅微微抖动,看得到反复的雷纹,声音淡漠而讥诮。

  “替天行道?”

  “替的什么天?行的什么道?”

  第一百四十九章 普渡

  突如其来的变故,骤然暴起的刀锋,几乎来不及反应,就已经死去了一名兄弟,这种变故实在太快,也太过凌厉,聚义厅中的两人一时间甚至于有些茫然,过了一息,才反映过来。

  秋日的寒风从外面裹挟着进来。

  不速之客已经站在了中央,神态冷淡。

  再过两日就是立冬了,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寒风往里吹,墨色的大氅像是一片黑压压的天空,在‘客人’的身后微微鼓荡着,带来越来越大的压迫感。

  面有刀疤的二当家右手已经握紧了自己的兵器,双眼瞥了一眼双臂展开,躺倒在地上的黑脸大汉,心中隐隐戒备惊惧,气机暗提。

  这黑脸大汉虽然粗鲁异常,心中又有各种小算盘,惹人生厌,但是手上的功夫却半点不弱,若非如此,早已经被自己人杀了性命,焉能活到如今?

  一身堪称天赐的神力,还有发怒时候,不知胆怯为何物的勇猛,两只板斧抡圆了砍去,便是六品武者,正面相抗,也不能立时便占得上风。

  这样一个莽将类的武者,竟然一个照面,就给人割了喉咙?死得不能再死?

  他心中惊惧,实在难以遏制,右手握着旁边倚靠的长枪,不自觉又加紧了几分力气,心中暗想若是厮杀起来,如何能够活得了性命,却越想越是绝望,竟是全然看不到半点希望。

  便在此时,上首处儒雅男子突然起身,朝着前面微一拱手,朗声道:

  “替天行道,自然是替苍天,行侠仗义之道。”

  “在下虽然不才,一直要寨子里的兄弟们只劫富济贫,绝不加害平常百姓秋毫半点,某一向行走端正,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壮士,要来斩旗,还要杀人?!”

  说及最后,他双眼怒视前面青年。

  刀疤男子心中正有诧异,不知道大哥为何在这个关头,还要激怒强敌。心念一转,突然想到大哥方才只是说了自己管束属下严苛,也就是说,做下了什么事情,那是下面的人不听话,他最多也只是个失察之罪,若是恳切些,或者会被放了性命……

  更何况,他可是个六品武者,谁人愿意和他生死相搏?!

  可这以来,倒霉的便是他自己了。

  念头这样转了转,登时便如同明镜一般,刀疤男子不由得心中一寒,转而为滔天怒火,双眼瞪大,怒视旁边儒雅男子,一时不管结义情谊,大声骂道:

  “温杰你说什么?!”

  “每每下山劫掠回来,不都是你先去挑选妇人器物?但有上乘货色,便即收入,更还怨我等,寻来之人不合你意,哪里什么劫富济贫,不加害百姓半点?简直放屁!”

  儒雅男子面容微微一滞,自知开口无用,不曾反驳,只是看向王安风,右手持剑,六品气劲震动虚空,勾勒异象,道:

  “此人乃是我麾下二寨主杨木,为人奋勇争先,一手梅字点铁枪,不知道捅穿多少人心肝,此次劫来的富户,也是他亲手操办,在下尚且不曾过问,也不知是不是劫错了人。”

  刀疤杨木悲愤交加,几乎说不出话。

  一生追随至今已经十有余年,多少次同行,多少次抵足而眠,却比不过生死两字。

  温杰只是看着王安风。

  因为杨木突然插口,不得已,他几乎已经算是直接告诉王安风——此事他温杰全然不知,若是王安风打算找正主的话,旁边这个持枪的就是。

  若是真的不愿意放过他,那么他也不害怕以死相搏。

  反正你也讨不得半点好处!

  这是将利害关系剖明白了讲出,他相信但凡不是痴傻之辈,都决然不会选择对自己有害无利的选择,是以心中笃定,面有从容。

  当下聚义厅中两人,一个满心悲愤,只觉得一生至此所信非人,着实可悲,天地黯淡,另一个则是从容不迫,甚至于面容上还浮现出了一丝儒雅的微笑。

  然后他看到了前面的青年神色冷淡,右手抬起,五指微屈如同龙爪。

  温杰正有不解之时,突然听得一声刀鸣,心中莫名一寒,猛地往旁边跨出一步,与此同时,几乎本能,勾勒气机,引动异象苍狼,庇佑左右,转眼之间,并不算是极为宽敞的聚义厅中,便被澎湃的气机全然占据。

  其手段在六品武者当中已经极为高明,反应更是果决异常,显然这许多年来,他并没有把在兵家学到的东西都还给夫子。

  仗着如此武艺,纵然是在一郡之地,也能称名,若非得罪了兵家和刑部,他绝不至于落草为寇。

  杨木心中震动,难以言喻,复又暗恨。

  原来这么多年兄弟做下来,一直都只有他将对方当作兄弟,而对方对于自己,竟然一直都有保留,有这样的实力,若是存了拼死遁逃之心,恐怕就算是眼前的高手,也不愿意拼命阻拦吧?

  愤怒像是烧完了的木炭上最后一点残火,转而变成万念俱灰。

  刀光闪过。

  苍狼异象破碎。

  温杰口中发出一声惨叫,凄厉异常的惨叫声将杨木从怨愤之中拉回现实,看到了一直表现得从容儒雅的大哥温杰半跪在地,保养得极好的面庞之上,大滴大滴的汗水滴落。

  地上溅射出大片的血液。

  在他身前,一只握着长剑的臂膀还在微微颤抖着。

  杨木瞪大了眼睛,面容涨红,浮现出快意之色,拍手大笑道:“好好好,原来你也有这样的下场,好!苍天长眼啊!哈哈哈……”

  正当此时,刀光复又闪过。

  杨木右手一痛,手中兵器连带着不知道杀戮多少人的右手右臂,一同飞起,落在地上,呆了一呆,旋即惨叫出声,踉跄两步,坐倒在椅子上,喉咙里的笑声还没有消散,就扭曲放大成了凄厉的哀嚎。

  无论是陷落于自己自怨自艾情绪的,还是自以为是,从容不迫的,尽皆都在一刀之下回到了现实当中,他们的诸般情绪,从来不曾能够影响到世界和他人。

  铮然鸣啸,墨刀随意倒插在地,大氅因为收回时候劲气和风的对冲,微微震动。

  身穿黑衣的‘刀狂’神色依旧冷漠,淡淡道:

  “天不长眼。”

  “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们。”

  温杰不愧能掌握这样大的基业,剧痛惊怖之余,竟然能够迅速反应过来,忍着痛楚,抬眸看向前面青年,沙哑道:

  “说出来能活么?”

  青年嘴角似有讥诮,道:

  “你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温杰惨笑两声,闭上眼睛,道:“那你还是杀死我吧,事已至此,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王安风摩挲刀柄,许久之后,淡淡道:

  “好罢。”

  “若是谁说出了,我便不杀他。”

  温杰尚未开口,旁边杨木已经止住惨嚎,咬紧牙关,抢先道:“既如此,有什么我都会告诉你,我是大荒寨的二当家,这些年里,有什么事情,但凡是他知道的,我一定知道!”

  温杰面色一变,王安风已然问道:

  “将大荒寨由来,与某说出。”

  杨木一手捂住了手臂伤口,即刻道:

  “这里的大荒寨并不是真正的大荒寨,不完全是,大荒寨是一连十三个寨子,同用着一个名字,大部分都是在域外,在好多小国之间扫荡,而我们就能够进来西北一带,所以,受到更大重视。”

  王安风遏制住皱眉冲动,神色冷淡,道:

  “域外多沙漠,你们如何能活下来?”

  杨木老老实实道:“我们在域外没有寨子,但是有一身的武功,那些亲善秦国的小国家牧民,对我们防备很少,就是最好的粮食袋子,饿了,就去杀他们的牛羊,渴了,就去砸他们的石头屋子和帐篷,就去他们的村子……”

  他委实是吓得厉害了,什么都往外头说,说出口来,才发现不对,但是幸亏前面这个青年的神色依旧冷淡平静,像是一块冰,这才壮着胆子,继续道:

  “我们这一个寨子,主要靠的是从前往西域行商的商队身上榨取银子,因为西域的油水太丰厚了,每年前往西域的人很多,货物也很多,只要不是一次性死了特别多的人,其他的商人就不会害怕。”

  “他们总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所以第二年都会来,第三年,第四年也来。”

  “一两银能变成五两银,甚至十两银,为什么不来?”

  “我们每年只杀两到三个商户,而且是不同的位置,用不同的身份下手,不动其他人的货物,也不动他们的人,除非是商队里的自己人不打算干了,才会最后把所有人都收割了,老寨主说,这个叫做‘兜底儿’。”

  “那些商人不会害怕的,因为每一次,我们都会保护他们,让他们能够尽量拿到了最多的钱财回去,不至于被其他的沙盗堵了,曾经有人不明白,但是最后才发现,他们比起我们想的还要更蠢。”

  “十两银的货物回去,第二次就会有一百两的货物出来。”

  “一百两银的钱回去,就会有千两银的货物出来,像是疯了,被钱迷昏了,出手的货物一次比一次大,不懂得收手。到了最后兜底,其实比起一开始就收割要多挣得太多钱……”

  “那些商人多少年辛辛苦苦,最后全都归了老寨主。”

  声音渐渐低微下去,杨木抬眼看前面这个冷酷的青年,发现后者的神色和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变化,补充了一句,道:

  “这便是全部了。”

  “这一次的领队是周巢,他说那个孙任是了不得的豪商,这一次打算收手,不出域外,所以让我们在西北一地,等听到了三短三长鹧鸪叫的时候,埋伏出手。”

  旁边温杰突然冷笑道:“说了这许多,实则只是废话。”

  杨木本来心怀期待庆幸,闻言怒视温杰,道:

  “你说什么?!”

  温杰神色冷然,看向王安风,道:

  “你问这个问题,应该是知道了什么罢?”

  王安风不置可否。

  温杰咬牙,道:“我们得来的银钱,才是最重要的部分,照理说,那么多的进账,即便是只拿出一年的收入,都能够让所有弟兄们过上舒服日子。”

  “为何还要继续冒险?”

  “那么许多的银子,到底去了哪里?这才是你想要知道的重点罢?”

  杨木闻言神色微微一变。

  王安风并不接话,右手抚刀,淡淡道:

  “说。”

  温杰脸色微微一变,见王安风完全不为所动,只得继续道:

  “所有的银子,九成都会上交给老寨主,所有人都以为老寨主只是心狠手辣,武功一般,但是我却知道,老寨主是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距离宗师也不过一步之遥。”

  “但是老寨主,也只是将每年以几十万两计算的银子,每年的年节时候,送给另外的势力……至于那势力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须得要去询问老寨主,只知曾经接手的,是个眼角有痣的女人,穿着紫衣。”

  “如何,大侠觉得,我二人所说,那个更重要些?”

  杨木脸色一变,急切道:“等一下,你只说回答了的就不用死,但是却没有说一定会杀一个啊!”

  两人眼前的‘刀狂’淡淡道:

  “你说的对。”

  “你二人都说了实话,我不杀你们。”

  言语落下,手中墨刀反手倒插在地,刀锋向外,以示不杀之心,嗡鸣震颤,杨木温杰二人心中都有庆幸之心升起,可尚未等他们心中升起怨毒或者愤恨之心,突然有两道指力爆发,不着于行迹,却又刚猛莫名,落在他们身上要穴。

  杨木口喷鲜血,直接仰面倒在地上,一身武功尽数废去,气息萎靡,却还清醒,只是跌在地上,口中便即发出惨叫,身为六品武者的温杰只是稍微支撑了一下,便即倒在地上。

  感觉到周身经脉气机全然无法调用,心中瞬间明悟,自己乃是无声无息之间被下了奇毒,而且,分明只是摔跌在地,感觉竟然像是挨了重重一拳。

  浑身上下,无一不痛,仿佛本就敏锐的感知更被放大数倍。

  他看着一身黑衣的青年,咬牙道:

  “你要做什么?”

  王安风不答,右手持刀,左手劲气张开,将那两人直接摄入手中,转而腾空,自山上最高处腾身跃下,只在这短短时间当中,温杰杨木两人便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现在已经化作尸体,倒伏各处。

  所有人都只有一处刀痕夺命,触目惊心。

  这里只是大荒寨曾经用过的一处山寨驻地,地方高耸,聚义厅在最上面,而那些寨子里底层帮众则是地势平缓,地势最为低洼处,是牢房,全寨用水都会流到这里来,久而久之,一股恶臭。

  王安风落在这里,神色冷淡,大步走入其中。

  在角落里,还有不到十人活着,但是每一个人都精神不振,双眼麻木,仿佛死尸,牢房前面放着脏兮兮的木碗,里面几乎是连猪狗都不愿意吃的食物,看到王安风来此,连最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没有。

  像是将一切都已经烧尽了的木头,只剩下了灰烬。

  温杰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面容浮现惊恐愤怒,道:

  “你,你要做什么?”

  王安风抬手拔刀,刀锋凌厉,将铁链全部斩开,但是获得了自由之身的犯人们并不曾比起刚才有更多的反应。

  直到王安风将手中的两人扔在他们的面前。

  有人抬了抬头。

  在那些麻木的眼睛里面,有最原始的情绪细微浮动。

  王安风深手入怀,将银子和干粮放在了地上,声音神态,依旧冷淡,道:“穿青衫的,是大荒寨寨主温杰,另外一人,是二寨主,杨木。”

  麻木眼神当中,细碎的神采逐渐变成了涟漪,涟漪在扩大,变成火焰,是野火一样疯狂蔓延的火焰。

  王安风起身,冷淡道:

  “他们现在没有武功。”

  旋即转身而出。

  木门关上,只是过去短短三息的时间,温杰和杨木的怒骂,就变成了扭曲而凄厉的惨叫声音,被奇药强化感知之后,就算是最细微的疼痛,也会忠诚地传递扩散到他们身体的每一处角落,然后汇聚到喉咙,变成惨叫,嚎叫。

  王安风闭上眼睛,手掌微微颤抖,却不曾离开。

  “啊啊啊,我的手,滚,滚开!”

  “我的眼睛!贱人,拿开你的手,拿开!”

  “乡亲,我曾经是军中将领,你,你拿了我交给刑部和兵家,有大笔的银子奖赏……还有江湖一流的武功……啊啊啊啊!”

  惨叫声音逐渐细微,王安风听到了指甲划过肉体的声音,咀嚼啃咬的声音,还有细微的爆裂声音……

  几乎不用去看,他就能够感知到。

  因为折磨,剧痛,崩溃而消瘦到了不成人形的人们,穿着肮脏的衣服,压在,趴在了两个面容白皙,穿着绫罗绸缎衣服的武者身上,用牙齿,用指甲,用所有人类最原始的武器,发泄自己的崩溃和绝望。

  这几乎是传说中的地狱。

  他闭上眼睛。

  这地狱一样的场景是他亲手缔造,但是他的面容却很奇怪地平静,手掌也变得沉静,搭在刀柄上,直到听着惨叫消弭之后,里面逐渐升起了恸哭和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哀嚎,手掌却又微微颤抖了下。

  有人出来,对着他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然后抱着粮食和银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王安风取了寨子里的火油,泼洒到了所有的地方,然后以刀锋在地面劈斩出沟壑,将寨子和其他的山林隔绝开来了,他站在了这座没有有过名字的山峰下面,右手抬起。

  火焰纠缠于五指之上。

  麒麟神兵的火焰,比起他掌握的雷霆更为危险,如果不是神兵之主的意愿,除非将一切焚烧成虚无,否则绝对不会停止,无论是水,还是沙尘,都无法阻止这种自灵韵诞生的恐怖温度。

  若无意外,这本应当是和武者宗师所对应的强悍力量。

  火焰疯狂地蔓延,燃烧,将这个寨子笼罩。

  他右手将墨刀倒插在地面上,然后盘腿坐在地上,手中的佛珠扣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双手合十,神色平静。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最后一个离开了牢笼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

  他穿着的衣服有些单薄,皮肤像是绷紧了的布匹,触目惊心地凸显出了肋骨和胸骨的轮廓,他将几个匪徒的厚重衣服缠绕在身上,以对抗冰冷的寒风,然后拄着断裂的短枪前进。

  虽然受到了折磨,但是他们每日都有腐烂的食物可以吃,所以最大的问题是精神的麻木,肉体只是虚弱,因为不愿意吃,不肯吃的都已经死了,而就算肯吃,身子骨弱的也死了。

  他攥着银子,右手抓紧干粮,一点一点啃着久违的白面馒头,他吃得很慢,感受到细腻的粮食在嘴巴里慢慢弥散开的醇厚味道,觉得曾经从自己的身上消失了的对于生的渴望重新回到这个衰朽的身子里。

  麻木的眼睛亮了亮。

  他想要回老家去。

  他是没有了银子和商货,可是还有家,有家人,有白白胖胖的孙子,有眉头紧紧皱着的儿子,还有一个嘴里老是嘟嘟囔囔个不停的老妻。

  自己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去,她该哭红眼了。

  她自小时候就爱哭。

  多久了?多久没有回去?

  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一匹赤色的马从他的身边像是一阵狂风那样地掠了过去,他回过头去看,看到那座山的山顶被熊熊燃烧的火焰笼罩,看到仿佛天神坐骑一样神俊的骏马停在了那一道身影的旁边。

  那个身子盘坐在地上,面对着火焰,挺得笔直。

  背后的大氅哗啦啦地抖动着。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语调在老者的耳边回荡着,他觉得内心突然变得越发宁静下来,看着天空,想要放声大哭,他想到了那个被抓得面目全非,生生痛死的儒雅匪首,在断气的时候,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木门,喉咙里挤出了声音,充满了怨毒,像是用刀子刮人的耳鼓。

  “你杀这么多人,手段这么狠辣,你也会有报应的。”

  “我在地狱下面等你……”

  然后那个人就断了气。

  等他走出来,看到太阳的时候,听到了一直拄着刀站在外面的青年口中发出的声音,一点都没有冷漠的感觉,平静清澈,混在了大氅抖动的声音当中,像是安静流淌过绿洲的河流。

  他说好。

  老人转过头来,山上的木头烧出了白灰,被风一刮一吹,到处都是,落了满地,老人眯了眯眼睛,想到了家乡的大雪,仿佛从心肺的最深处呼出一口气来,呢喃道:

  “白茫茫的一片……”

  “真的干净啊。”

  第一百五十章 搜查

  王安风口中诵念往生咒,一直等到大荒寨最后的痕迹在麒麟火的高温之下化为了灰烬,方才骑上了那匹赤色瘦马,催动马匹,朝着商队应有的方向前行。

  按照常理,他连续两次和商队脱离,此时回返,极为不适,但是那里还有一个周巢在,手掌上既然已经沾染了一寨的血,便不应当放过这样一个罪魁祸首。

  瘦马速度极快,无视了路况是否崎岖,在略有阴沉的宽阔原野上,像是一团火焰,往前疾奔而去,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原地山寨上面,火焰燃尽了之后剩下的白灰被风一吹,白茫茫的一片,笼罩了方圆数里,天上铅云阴沉,压得极低,白而细的灰烬徐缓落下,不见停止,竟然仿佛一下子就来到了隆冬。

  死寂而安静。

  这样的安静只是持续了半个时辰左右的时间,然后自远空之中,有如同振翅一样的声音飘近,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朝着此地激射而来,宽广长袖甩动,几个眨眼的时间,就已经落在了大荒寨山下。

  刚刚烈焰焚山的一幕,过于显眼,方圆百里,称得上是一览无余。

  在前面的那个男子模样俊俏,身穿蓝色文士广袖文巾,一落在山下,就仰起脖子,眯眼看着几乎被烧成苍白色的山顶。

  难以散去的高温令这座山的山顶处空气膨胀,视线看去,仿佛扭曲了一般,临近冬日的寒意似乎被彻底驱散,呼吸之中,甚至于有如炎夏的热浪。

  他眼神闪烁了下,忍不住微微吸了口气,道:

  “这是谁下的手?好狠辣好高明的手段!”

  身后跟着的是位肩膀宽阔,手持两柄短枪的男子,约莫三十余岁年纪,皱眉看了看这个地方,左右环视,带几分肯定道:

  “这里应该是大荒寨其中的一个据点,但是早就已经被废弃。我们派人埋伏过,扑空了。”

  “难不成,这些不怕死的悍匪竟然又回来了吗?”

  他的眉宇皱紧,浮现一丝煞气。

  前面的文士揉了揉鼻子,道:

  “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咱们两个刚巧都在这附近,索性上去看看,无论是那些贼匪又回来了,还是说放火烧了自己的营寨,这都不是小事情,需要更迭天京城的卷宗。”

  持枪的男子微微颔首,主动迈步往上,双枪枪锋似有若无,结成了一个架势,脊背绷紧,像是徐缓迈步的豹子,手里的兵器随时可以刺出去。

  身后文士倒是轻轻松松,双手在后,左顾右盼,仿佛游山踏青一般,行至半山腰,口中突然轻咦一声,往前趋行。

  在其前面倒伏了两条持械大汉,王安风只是将山寨上的贼匪连同这座血淋淋的寨子一同烧了干净,对于上山时候收拾了的两人,却并未做什么处理,是以现在还在这里。

  文士走上前去,翻动了下尸体,然后似乎更有兴趣,揉了揉眼睛,眸子深处有些细碎的星光在闪动,他弯着腰,仔仔细细看过了这里的地面,然后托着自己的下巴,嘴里轻声咕囔,旁边的同伴也不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文士直起身子,捏了捏额角,道:

  “是大荒寨的属下,有腰牌姓名,看来烧寨子的不是他们自己人。”

  “外表倒是没有什么伤势,却被人一刀劈散了生机,神仙难救,有起码五品打底子的高手上山了,嗯,一人一马,用的是重刀,材质非凡,刀法也走的沉重刚猛。”

  “或者有洁癖,或者身上有什么不能见血的宝物,用刀刀法控制,鲜血溅落方向,不会溅在来人的身上,而且按照这个角度控制,应当穿了披风或者大氅一类宽大衣物。”

  持枪男子对于同伴所说深信不疑,点了点头,道:

  “还有什么么?”

  文士无奈一摊手,道:

  “那人来这里的时候,根本没有遮掩,也没有停下来,只是当头两刀,就往上面去了,我哪里还能看出什么?”

  “走吧走吧,往上去看看。”

  两人旋即复又往上面去走,脚步加快,却又没有用轻功疾奔,生怕遗漏了什么线索,是以花了些时间,方才走到了山顶,地面劈出了颇深的刀痕,笔直凌厉。

  刀痕仿佛劈开生死两界。

  这一边松柏长青,色泽微寒,却有生机勃勃,另外一片则尽数白茫茫,灼热无匹,温度只是往上,原先的寨子几乎已经被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全然没有半点痕迹存留。

  持枪男子面容失去了先前镇定。

  文士皱眉,看着前面扭曲的空气,咧了咧嘴,还是迈步走了上去,一瞬仿佛被扔到了三伏天里,他的鬓角很快被细汗打湿。

  文士在里面转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方才走出。

  纵然他武功了得,一双鞋上也已经隐隐有些焦灼臭气,面容微有涨红,踏出刀痕限制之后,更是长呼口气,抬起手来,以袖口擦拭不断渗出额头的汗水。

  持枪男子道:

  “不曾以气机护体么?”

  文士苦笑摇头,道:“里面残留的温度不简单,若是我乱来的话,搞不好会以我为敌暴动,那样的话,本就不多的线索,彻底就化作飞灰了。”

  持枪男子闻言微微愣了一下,道:

  “这样的温度,还能有什么线索留下吗?”

  文士放下擦拭汗水的右手,比了个手势,一边往下走,一边道:

  “高明的武者对于自身力量的把握都极为精准,能够花一分气力的,绝不肯多花半点,他的目的只是将这一处山寨,以及里面的尸体烧毁,却没有打算将这一座山的山顶给炼成琉璃。”

  “所以,里面的兵器,外功武者的骨骼,这些不逊青岩的东西,都有少许残存……”

  持枪男子打断他,道:

  “所以你发现了什么?”

  文士揉了揉鼻子,神色微有肃然,道:“所有的兵器都还完好,只是被溶炼成了一团,从这些兵器残存的分布看,偌大一座大荒寨,当是没有人逃了的。”

  “除了两人之外,所有的武者都一刀毙命。”

  短枪武者点了点头,不甚在意,自付这种事情,自己也能够做到,唯一的麻烦在于那个只比自己稍微差些的寨主,以及那些匪徒士气崩溃之后,狼狈遁逃。

  便在此时,他突然想起一事,神色微凝,道:

  “等等,你刚刚说他在山腰处,杀人之后,径直而入么?”

  文士面露苦笑,叹息一声,指了指上面,道:

  “不止。”

  “若我所料不差,他根本不屑伪装,是从正门,堂堂正正进去的……以少对多,这也太狂了点。”

  持枪男子神色变了变。

  文士继续道:

  “更何况,他在中间似乎还从监牢处返回山下,然后复又上山。”

  “这一次,直至山顶,从周围人留下的骸骨推算,他走的很稳,也很慢。”

  “但是只要挡在他前面的,全部都死了。”

  “不管是多少人,是多少品的武者,都只一刀。”

  “一步一杀,堂堂正正……”

  持枪男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只是从同伴简单的描述中,都可以感觉到一股极为强的压迫感,仿佛有一个人,只是往前去走,神色冷漠,挡在前面的,无论十人百人,尽都是一刀砍去,就全部授首。

  文士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脚下,道:

  “我刚刚就有些奇怪,这里为什么会有刀痕,灰尘也少些,现在想想,他杀人之后,大约坐在这里,就只看着烈焰焚山。”

  他声音顿了顿,似乎看到了暴虐烈焰冲天而起,重刀倒插在地,一人随意坐在这里,神色冷淡,或者饮酒。

  呼吸微微迟滞了下,摇了摇头,道:

  “走罢,不要愣神了,还有事情要做。”

  “什么事?”

  文士指了指前面的路,道:“囚笼里面只有两个匪首的尸骸,其他的连一点骨灰都没有,联系他之前的行为,应当是救了人,所以我们找到那些人,就可以知道……。”

  他的声音顿了顿,脑海中又忍不住闪过了坐看烈焰焚山的人影,道:“就可以知道到底是谁做下了这样的事情。”

  持枪男子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山寨。

  堂堂正正从正门进去么?

  旋即摇了摇头,施展轻功,只在道路上奔行,果不其然,一路遇到一眼变能够看得出曾经受到过折磨的人,文士以银子做酬相询问,却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直到之后不得不暴露刑部身份,才得知了那人的模样。

  冷漠,高大。

  一身黑衣。

  抖动的夔纹大氅。

  墨黑色的重刀,没有一丝丝的光泽。

  文士皱着眉头,想着这些许支离破碎的情报,然后再和自己搜集的线索一一对应,脑子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他按揉了下眉心。

  还是想不出来。

  直到和同伴到了路边一处茶馆歇脚,脑子里也还一直在想,这些支离破碎的东西组合起来会是什么样的人,店家上了热茶,他以小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出了目前的线索,又将自己的推断加在了后面。

  武功极高。

  刀法霸道凶狠。

  独来独往,为人冷漠。

  顿了顿。

  他脑海里莫名想到了自己今日所想的那一幕,堂堂正正杀人而去,在火焰之前安静盘坐的冷漠刀客……

  火焰那么汹涌,他是要做什么?

  会不会是温酒?

  他为这样一个荒谬的念头忍不住自嘲失笑,却又觉得一身黑衣,夔纹大氅,墨刀,这样冷漠且狂妄的高手,杀人之后,坐在原野上,焚山温酒的画面实在是具备相当的震撼以及压迫力。

  他看了看桌子对面的同伴,后者双眼没有焦距,显然是在出神,这种情绪对于刑部的密探而言,是一种不必要的东西,是破绽,但是他也完全可以理解好友的感受。

  他们不是没有见到过比今日所见更厉害的高手。

  但是,那些高手,无一不是已经年纪渐长,老成持重,做事情的时候,思虑和顾虑的东西太多,想要将事情的方方面面,各个势力都照顾好,一碗水端平。

  哪里有如此的狂性?!

  年少不羁者也有很多,大多又都是定不下性子,仿佛幼兽,张牙舞爪,却又没有半点意义,踏马山野,街市上拔刀,叫嚣打斗便是狂么?

  和今日所见,堂堂正正从正门进去杀人的比起来,简直如同泼皮混混一般。

  他想了想,在后面加上了一句,年纪应当不大。

  大则无狂性。

  提起手来,身为刑部密探首领之一的文士揉了揉眉心,觉得有些头痛,这些线索在他的脑海当中组合了起来,一切都是那样生动,唯独面庞还是一片漆黑。

  他隐隐记得自己应当听说过这个人,但是临到头来,偏生想不起来,那一个名字就像是隔了一层阻碍,看不到全貌,让他有些许的烦躁。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心神无意识放松,视线从这茶馆里面扫过,突然微微一凝。

  他看到在这茶馆的里面,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小老者,正端着茶水,就着干粮美美吃着。

  他的视线在老者身上的衣物上盯了一会儿,突然起身,主动走过去,坐在了老者前面,笑道:

  “老丈好胃口。”

  老人哧溜喝了口热茶,抬起头来,略有警惕看向他道:

  “先生是……”

  文士视线从老人身上裹着的衣服上扫过,放低声音,手中一张寻常刑部令牌晃了晃,微微笑道:

  “我们是刑部的人,在找同伴,他年纪不大,不大爱笑,穿着黑衣,大氅,骑了匹马,不知道去了哪里,老丈可知道么?”

  老人听到这样详细的描述和温和的语气,眼里面的警惕如同春雪一样飞快地散去,呢喃两声,摇了摇头,道:

  “恩人原来是刑部的么?我也不知道,老头子走的时候,恩人他还在山前头坐着呢……”

  文士微笑,心中暗道果然。

  老人又道:“我只是看到了一匹马跑到他的跟前,那匹红马很瘦,但是跑得却很快,性子似乎也很烈,我活了这么大,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样瘦,却能跑得这么快的马,像是火一样……”

  文士脸上的微笑瞬间凝滞。

  他的双眸微微瞪大。

  老者的话,就像是一道闪电一样,瞬间将他脑海里的所有线索联系在了一起,在他幻想当中,墨刀,黑衣,夔纹大氅,狂而冷漠的刀客饮尽了酒,徐缓自火焰前起身,衣摆振动,转身看向他,露出了火光之下冷漠的面容。

  背后的夔纹大氅抖动着,在背后是烈焰焚山。

  他的呼吸骤然凝滞,手掌微微抖动着,扭头看向了霍然站起身来的同伴,嘴唇微张,吐出四字。

  “扶风……”

  “刀狂。”

  ……

  西北天魁城·刑部。

  这里和天雄城两地,乃是大秦西北一带两根金梁玉柱,彼此照应,其中天雄城屹立边疆,而天魁城则靠近内地,往来方便,作为边疆和天京城的消息中枢。

  西北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下来。

  一道身影匆匆奔过了院子,幽幽的青石地板上面,已经布满了落叶,在他奔过的时候,一片落叶恰好落在他的肩膀。

  他弹去落叶,掀开门外的布帘子,带着外面的寒风冲了进来,里面的人和他打招呼,他只笑着回应两声,然后将怀中的情报堆放在案桌上。

  这里汇聚了大秦西北一带十七郡的所有重要消息。

  一个有些年纪,双鬓发白的刑部官吏双手插袖,似乎身子不好,怀里抱着个精致的暖手炉,见到桌上的东西,才站起身来,和同僚快步走去。

  这些情报外面的‘封’右上角各有标记,色泽不一,其中大多是青色,这一级别,只需要摘录到卷宗当中即可,而蓝色,则需要加急处理。

  他的视线边缘突然闪过了一道火焰般的明亮颜色,忍不住轻咦一声,神色变得郑重,旁边一个三十许岁的男子见着了,道:

  “这是,立马要上报天京城的那一级?”

  面容肃然的老者点头,这种情报,即便是十七郡如此辽阔,堪比往年一国的地界,三两月不过数起,折好袖口,将这一份情报另外取出,然后小心拆开,看了第一眼,轻声念出:

  “西北第一大寇,大荒寨覆没。”

  这屋子里的众多官吏齐齐道了一声好,语气中有许多快意,大荒寨为祸西北,训练有素,又极狡诈,组织人手若多便即退去,滑不溜手,他们数次想要将这些贼寇杀个干净都没有成事。

  老者四十年刑部吏,心下自然更喜,只是不能展露出来,神色依旧严肃,只眼神明亮些许,发现后面似乎还有,随意打开,旋即陷入沉默。

  外面寒风吹开窗户,屋子里冷了些许,他手掌抖了下,手中的情报竟然飘在地上。

  旁边那三十岁的官吏将其拾起,张了张嘴,同样沉默,然后将这情报地送给另外一人。

  不片刻,这帝国刑部在西北十七郡的中枢陷入极致的沉默。

  刀狂自正面入寨,斩三百余。

  后焚山温酒而归,此已不知所踪。

  刑部捉影·鸾并影,报上。

  第一百五十一章 阴影中的黑蝎

  王安风胯下坐骑虽然性子极野,但是脚力足够,如同一道狂风一样在原野上刮过,若不是他不想要过于引人注目,加以控制,这匹马的速度其实还能够再继续提高。

  他估计着受惊之后的商队速度,微微调整方向。

  胯下这一匹坐骑似乎是受到了刚刚杀气的刺激,变得极为兴奋,时而长嘶,声音仿佛咆哮的龙兽,鼻子喷出热气,四条腿迈开来,速度不受控制往上飙。

  赤红的鬃毛随风震动,因其血脉缘故,四蹄之上,隐隐已经冒出了火光。王安风不得不伸手拉住马缰,才稍稍使得它没有那么兴奋。

  过了一会儿,速度相较于方才虽然慢了下来,但是仍旧要强于寻常所谓骏马,最起码能够在日落前追上已经早走了颇长时间的商队。

  至于赶上商队之后,是要直接拔刀除去了周巢,还是另做打算,等到带路到西北天雄城之后,后者对于商队而言没有了价值再动手,却还是值得思量的一个问题。

  毕竟接下来距离西北雄城还有几日的路程,若是少了这样一个经验丰富的带路人,他自己倒是无妨,商队的商户少不得焦躁不安,甚至于走偏了道路,在粮食耗尽之前没能够找到补给处。

  但是无论如何,周巢必死。

  这样一来,没有了领头之人,商队势必没有办法再过关前往西域,他先前的打算就要做空。

  或者留下周巢的性命,用来钓出域外真正的大荒寨么?

  想及了今日温杰和杨木所说话,王安风沉默着摸了摸腰间的墨刀刀柄,这把刀的材质很特殊,冰凉凉的一片,就连麒麟火的温度也没有让它融化,王安风内心涌动而起的杀机很快地安静下来。

  空旷无人居住的原野上面,只有这一匹马在疾奔。

  天地广阔,前后无边无际,仿佛要一直奔到尽头。

  再往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王安风神色不变,右手猛地用力,拉紧缰绳,胯下坐骑通灵,嘶鸣声中,人立而起,偏避开前面的人。

  虽然瘦,却极为有力的前蹄砸落在地,震得地面裂开细纹。

  瘦马似乎因为有人搅了自己的性子,颇为不愉,昂首嘶鸣,前蹄不住叩在地面上,砸出一道道裂纹。

  王安风伸出右手,拍了拍坐骑的脖子,然后抬眸看向前面的人,那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或者稍微大些的男子,青年,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色麻衣,粗麻搓成的绳子当作腰带,身材修长,嘴角噙着一抹无害的微笑。

  黑发自然披散在后,赤足。

  青年微微笑着冲王安风点头,温和道:

  “多谢这位居士。”

  他的眼睛很大,里面洋溢着很纯粹的安宁,让人不自觉地会放下警惕,对他倾诉,双手白皙,却有些粗糙,右手手腕上,系着用麻草染色之后编成的手链。

  王安风右手按刀,点了点头,带动坐骑让开了道路。

  这里是百余里无人烟的平野上面,道路虽然平缓,但是多有尘土碎石,这个地方,这个时候,这样一个人赤足出现在道路上,本就是足够让人警惕的事情。

  他毕竟已经不再是十三岁的孩子了。

  那麻衣赤足的男子冲他微笑点了点头,又道了一声多谢,然后慢慢往前走去,微笑之后,神色收敛,专注而虔诚,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走得很慢,却又走得很稳。

  双眼中的神色安宁而缓和。

  他是走在天地之间的。

  任何看到他的人都会在心里面升起这样奇怪而自然的念头。

  王安风皱了皱眉,道:

  “前面最近的城镇还有一百多里,你这样走,走到今天日落也到不了。”

  黑衣白发赤足的青年停下来,转过来看着王安风,微笑道:“无妨的,露宿于天地四野之间,本是寻常的事情。”

  “但还是多谢居士关心。”

  然后冲着他点了点头,再度转身。

  动作徐缓而安宁,行了几步,突然有一个东西朝着他飞过来,白衣青年伸手抓住,是一份干粮,并一份水囊,双眼微微睁大,侧身看去,发现原本立马的人已经带动马匹,离开了原本的方向。

  青年拈了拈手中的干粮,微微笑着冲那身影俯身一礼。

  然后转过身来,依旧安静往前行走。

  天地广阔。

  ……

  王安风对于速度和方向的计算并没有任何问题,在天上最后的阳光熄灭的时候,他看到远远的一团火光。

  车队围起来,能够遮住风,劳累了一日的马匹卧在地上,商队的人们围在了最中间,捡拾柴火,烧起了一团一团的火焰,驱散寒意,火光透过马车的缝隙,落在了王安风的眼中。

  他心里稍微松了口气,控制了瘦马的速度,让它安静靠近过去,后者明了他的意思,马蹄放缓,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音,淹没在了那边的声音和柴火在火焰舔舐发出的噼啪声中,并不显眼。

  商队中的商户在喝酒。

  火焰上架着铜锅,铜锅里咕嘟咕嘟煮着羊肉和豆腐,豆腐是上一次路过村子时候买的,羊肉和豆腐都切成了方块,煮得汤汁沸白。

  然后在里面撒了大把的辣粉。

  香气被辣椒一激,越发得浓烈了,像是点了一把火一样。

  但是没有人去动筷子,几乎所有人都在喝酒。

  并不是商队刚刚开始那样为了驱寒而饮酒,那个时候,是一圈儿人围在一起,将手中的白铜酒壶传了一个遍,光用手心的温度就能把酒烫温,现在那个酒壶只是握在他的主人手中。

  身材瘦消的麻余右手握着白铜酒壶,里面是有些许浑浊的酒液,很烈,仰脖灌下去,像是吞了一道火烧到肚子里面,整个商队的气氛都有些沉默和压抑。

  麻余一口一口灌着酒,这个酒壶是孙任送给他的。

  但是他今天却抛弃了孙任,那个时候他只想着要赶紧离开,甚至于不惜用孙任留下的货物去‘劝说’周巢快些离开,所以今天这酒喝起来格外地烈,刮喉咙。

  他几乎觉得自己的腹部被刀子刮出了血痕。

  再仰脖灌酒的时候,没有那种熟悉的湿润感浸润嘴唇,麻余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已经空了,他看着周围的人,突然有种压抑的感觉,仿佛潜藏在火光外的黑暗当中,有人在指着他不断责骂。

  他眸子低垂,舔了舔舌头,突然沙哑开口,道:

  “今天这事情,肯定有内奸……”

  “要不然怎么会这么糟糕的运气,遇到了大荒寨的人?不单老孙被人劫了,就连咱们也都是险些酒回不来,我不相信是巧合,肯定有内鬼!”

  他的语气有些激烈起来,似乎是要向所有人,或者说黑暗中的某种存在证明什么,靠坐在旁边,拆开绷带上药的周巢低垂的眸子微微亮了亮,沙哑开口,抚着刀道:

  “我也觉得有问题……”

  “只是不知道是出了些什么问题,大家都在一起行动,也都知根知底,都是打算带着货去西域卖钱,若是惹来了贼寇,对自己也都没有什么好处,还有坏处。”

  “大荒寨下手狠辣不留活口,没有人知道他们会不会直接连自己人的货物也吃下……”

  “所以我想不明白。”

  麻余两只三角眼睛亮了亮,似乎发现了事情的真相,突然站起身来,一手挥着酒壶,大声道:“什么知根知底!不是还有一个人么?那个人,那个药商!”

  “他根本没有带货物,不像是要去西域挣钱的正经商人,说是药商,但是谁知道?没有人知道,我们都不认得他,而且之前发生事情的时候,他根本就不在商队里面。”

  “说不准就是他报的信儿,之后回来了一面,就是看看情况怎么样,然后就又离开了……”

  商队就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另外有一个圆脸蓄须的男子灌了一口酒,恶狠狠地道:

  “不错!就是他!奶奶的,亏得老孙对他那么好,还好心给他马草用,老孙的女儿叫他阿叔,竟然就是这样回报的么?!”

  “狼心狗肺的东西!”

  “就是!人面兽心,人面兽心啊!”

  周巢抿了口酒,安静靠在马车上面。

  这辆马车是拉货物的,里面东西装得很满,所以车篷宽大,投下来的阴影将他的面容笼罩在里面,一双黑色的眼睛很安静,因为此刻的群情激愤,更显得安静,而且冰冷,像是一只潜藏在泥土中的黑色毒蝎。

  他看着火焰旁边,所有人都借助酒劲,发泄着自己的恐惧,以及那种沉默压抑之下的愧疚,这些人是有良心的,他想,但是这些人的良心敌不过生死,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他们现在只是在欺骗麻痹自己的良心,用谎言和酒精,将一切的责任都推到另外一人的身上,然后将自己拉扯出来,使得自己能够站在光明正大的立场上。

  谴责对方,喝骂对方,声音越大,越显得自己坦坦荡荡。

  呵,坦坦荡荡?

  周巢喝了口酒,他的酒和其余人的不一样,白铁的扁平酒壶里面,盛放着浅绿色的酒,这是域外月氏族的烈酒。他也需要这样一个替罪羊,以防止商户中机灵的怀疑自己。

  而且他对于那个自称为药商的人有些警惕,非常警惕,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行他总感觉有些冷意纠缠在身上,就像他曾经从大寨主那里看到过的那一柄刀。

  那是大秦最上乘的腰刀。

  非常优美的弧形,透着紫青色。

  他这一行来的感觉就像是当时看到那一柄刀,感觉到上面那种危险,而且那一柄优美的刀就仿佛抵在他的后心上,他感觉到寒气,但是不知道那柄刀什么时候会插下去。

  商队中所有人他都熟悉,只有那个新来的药商,所以能够借助这些人将那个人驱走的话最好,当然,这得要他还回来……

  麻余高高站着。

  他的身子本就消瘦,像是麦秆,右手挥舞着,伴随着商户同伴的喝骂声音开口,觉得心中些微的愧疚已经消失,只有对那害得好友一家离散之人的愤怒。

  “等到他回来,我定然要让他说出真话!我要报官,去雇佣域外的武士,杀了他的人头祭奠老孙!”

  他复又重重挥舞了下手,引得一阵附和,无意抬头,身子却骤然僵硬。

  旁边骂的最凶的圆脸汉子看到了麻余的脸色,看见他因为酒液作用而通红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下去,愣了一下,然后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一样,扭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身子也一样僵硬下去。

  在火焰照不到的黑暗当中,静静站立着一人一马。

  不知道已经站立了多久。

  本该消瘦的骏马此时在阴影中却显得极为高大,马背上沉默的男子身子挺得笔直,身上黑衣沉重得仿佛铁铠,天色暗得极快,天上没有星光,那人的身上似乎浸润了夜色的冷意,背后的大氅微微抖动着。

  他骑在马背上,俯瞰着所有人。

  火焰烧得很凶,但是照不亮那个人的脸庞,轮廓冷漠,像是刀锋,他踢了踢马腹,那在阴影之中显得极为高大的瘦马抖动马鬃,慢慢往前,马蹄声音清脆。

  马鞍一侧挂着一把刀,墨色的刀,弧度在火光下,却反射着一种青冷的光。

  喧嚣不见,如同长夜一般的沉默逐渐蔓延。

  只有马蹄声音一下一下响起。

  第一百五十二章 杀机

  麻余咽了口唾沫,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他们讨论苛责着的人突然出现,已经将他们吓了一大跳,现在那人慢慢往前,火光已经能够照亮来人脸部的轮廓,冷淡漠然,光暗交错,有些许严肃,甚至于可称之为是某种生杀夺予的威严。

  他说不出话。

  马蹄一下一下,似乎约定了一样,他的呼吸和心跳也就跟着这马蹄声音的节奏,马蹄声,呼吸声,马蹄声,呼吸声,他想要控制,但是完全没有用。

  营地就像是在平地里生出一股风来。

  麻余心中恐惧逐渐滋生,他看到马背上人身后的大氅抖动着,延伸到了后面的黑暗中,像是披着一片夜色。

  啪。

  马蹄声音停下来了,麻余的心里却突地越发烦闷,喝下去的烈酒在他空荡荡的胃里面翻江倒海一样,他几乎想要翻身呕吐,可能会呕出血来。

  整个营地里四十多人,人人腰间有刀,但是这个时候没有人想要拔刀,除去了一个人。

  周巢眼神闪动着,他因为离得比较远,先前也没有陷入那种发泄般的‘狂欢’当中,所以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右手握在了刀柄上,小臂上肌肉贲起,青筋在衣服下面一跳一跳的。

  小臂,大臂,肩膀,脊背,足跟。

  力量像是绳索一样绷紧,气机流动,自然而然。

  如同黑蝎一样的眼神锁定了马背上沉默不言的青年,那把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斩马刀在鞘内不安地嘶鸣着,但是声音被压制在四十多人粗重的呼吸当中,几乎如同春草虫鸣一样细微。

  杀了他。

  一个粗看疯狂而且极为大胆冒险的念头浮现在他的心里。

  在这个时候,杀了这个人,可以借着众人刚刚的疯狂,将这件事情的影响降低到最低,到时候可以推脱说自己担心又有马贼过来,为了大家的身家性命不得不如此,再带着他们离开。

  之后几日前往天雄城的时候,联络寨子,这段路程当中,商户不会再遇到危险。

  这样子所有人都会渐渐相信,死在今天夜里的这个药商,就是马贼的内奸,反而对为了商队暴起杀人的他充满感激,到时候他们不会想要在天雄城留下。

  而出关前往西域之后,他们就都跑不掉了。

  刀锋微微拔起了一寸,但是却紧紧贴着刀鞘。

  他的刀法脱胎于马背上厮杀的民族,那个时候,刀越快越好,越凶越好,越狠越好,凶狠,快捷,才能杀人,但是他在中原游历的时候,学到了中原武者的‘藏刀’,刀在鞘中,锋芒不露,是更厉害的杀人技。

  老牛皮刀鞘的内部封着金铁,能够阻拦刀锋,他的手臂用的力量越来越大,刀锋死死压着刀鞘,力量不断积蓄,等到彻底脱鞘的一瞬间,刀上将会爆发出远比平常更大的力量。

  他的眸子稍微抬了一寸,看了看。

  马背上的人毫无察觉。

  正在这个时候,旁边草丛反倒是传出了细碎的声音,过了几个呼吸,跌跌撞撞走出了一个人,众人下意识看过去,那个人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口中骂道:

  “奶奶的,这里的路真难走,去放个水险些就掉进了坑里去……遭天谴的腌臜坑子,哪天爷爷回来填了你!”

  模样粗豪,有几分丑陋,腰带上一侧悬着一把刀,一侧倒插着些许暗器,走动的时候,丁零当啷响。

  却是刚刚喝酒喝多之后,出去放个水回来的护卫,走近了营地之后,先是发现众人怎们都安静下来,叫人心里面有些发怵,再然后就看到了那匹瘦得厉害的红马。

  刚刚大家伙儿喊的话还没有在脑子里面散去,酒劲儿一冲,这个勉强九品的外功武者双眼怒睁,不假思索,口中连番臭骂道:

  “我说怎么回事,原来是你小子啊!你他娘的竟然还有脸敢回来?!”

  “看看,看看,奶奶的,老子就觉得你不得劲儿……”

  “一开始一个穷酸药商,骑着一匹瘦马,结果孙掌柜才一出事,你就有了这样一件值钱的物什,我看没错了,就是你小子联络的那山寨,给老子滚下来!”

  一边骂,一边跌跌撞撞朝着马背上人的身上抓过去,走近了看到悬挂在马鞍一侧的墨刀,就又骂道:

  “拿着一把木头刀,装装装,装个什么啊?!”

  本来伸向大氅的右手低垂,抓向了马鞍旁边的墨刀,刀的弧口散着冷光,他下意识用足了气力,却未曾想这刀却轻得厉害,连个木头都不如,这一下力气用的太大,墨刀猛地往上头撩起。

  护卫口里啊呀惊慌叫了一声,整个人踉跄后退了两步,就仰面栽倒在地,衣服袖子恰恰好甩在火里,在地上一顿滚才熄了火,才拍打干净的衣服一下就变得脏兮兮的,狼狈不堪。

  当下心中怒气憋闷,几乎要拔刀杀人,拎着刀站起来,怒视向马背上的王安风,便要拎着手里这把刀劈头盖脸打下去。

  抬起头来,身子却陡然僵硬。

  说不出为什么,就像是有一股寒气顺着脊骨一下爬了起来,缠绕在脖子上,冷冷的,让他说不出话来。

  马上青年神色淡漠,他几乎不受控制地将刀还了回去。

  墨刀入手,王安风右手指掌间的无形劲气散去,若非是他刚刚一直都用劲气拉着这刀,区区一个体魄强过常人的九品武者,怎么可能挥舞得动这一把刀?

  王安风将刀悬挂在了马鞍上,翻身下马,一双眼睛看了一眼周围的人,没有人敢和他对视,不知道为什么,就算刚刚那一把刀显然不重,但是没有人敢再开口挑衅。

  王安风默然收回自己的视线,大步走到了最中间火焰旁边,一振大氅,盘腿坐下。铜锅里面的羊肉煮得咕嘟咕嘟,汤汁沸白,他随手从旁边的白铁瓦罐里面将辣椒粉和香料大把地扔进去,纯白的汤汁染上了一层红色,香气扑鼻。

  旋即自旁边取了一副没有用过的筷子,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肉放在嘴里,稳定地咀嚼。

  麻余看到他的身子挺得笔直,肩膀开阔,分明昨日就见过,但是现在坐在这里的似乎已经是另外的一个人,那个人坐在火堆的前面,自在吃喝,他的心里面竟然诡异地浮现出了轻松的感觉。

  正在这个时候,旁边传来了一声笑。

  周巢将自己的右手从刀柄上面松开来,目光从马鞍旁边色泽青冷的刀锋移开,心中有些可惜,如果不是那个尿急的护卫坏了事情,现在他的刀已经劈出去了。

  可现在,就连那个护卫都能够轻轻松松地挥舞那把墨刀,商队里面肯定已经有人生疑了,大荒寨里面,怎么可能会把这样子的重任交给一个连九品都没有的武者?在这个时候,他贸然出手,反倒是显得极为牵强和心虚。

  可惜。

  他挣扎了下,还是舍不得这一队商队的货物,当下也只好按捺住杀意,微笑道:

  “我想着,药师兄弟既然回来了,那便应当不会是咱们想的那样了,大家想想,哪里会有那种身份的人,在自己身份已经暴露之后,还会主动回来的呢?”

  麻余松了口气,像是找到了个退路,顺势坐下来,道:

  “我,我想,也是这样……”

  那摔了一跤的护卫现在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会什么会怕,有些气恼,道:“如果真的是大荒寨的人,怎么会用那种比木头还轻的纸刀?”

  “咳咳,赵护卫,你在说什么胡话?”

  “咱们只是担心药师会不会是落入了贼人手里,这里刚刚煮好了羊汤,药师就回来了,外面定然很冷,快快吃些东西,暖暖身子吧……”

  商队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脸上洋溢着放松和欢快的笑容,黑衣青年盘膝坐在火堆的中央,每个人都朝着他笑,就像刚刚朝着‘他’喝骂一样。

  周巢脸上笑容豪迈可靠。

  王安风端着瓷碗,神色平静,喝了一口羊汤,视线落在羊汤里面,夹了块肉,放在瓷碗里面蘸了蘸酱,吃进嘴里,慢慢咀嚼,双眼专注,看着汤汁,道:

  “我在路上采了些金创药。”

  “你的伤势很多,要我给你看看么?”

  周巢脸上微笑不变,道:

  “多谢药师兄弟,我已经处理过伤势了。”

  “而且那些贼人下手狠辣,只是金创药的话,药力还是稍显不够的。”

  王安风看着煮沸的汤汁,神色冷淡,道:

  “是么?”

  “我觉得足够了。”

  周巢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道:“药师兄弟有机会,可还得多多学习些药理才是呢!”

  麻余坐在人群中,听着两个人很熟络,最起码是在言语上看很熟络的交谈,不知为何,竟然感觉到了如同风雨要来的感觉,有些呼吸不过来。

  火焰升腾跃起,那两个人的影子舞动着。

  王安风眸光低敛,道:

  “是么?那看来是我看错了……”

  周巢哈哈大笑,状似豪迈。

  等到众人吃喝散去,他回到自己休息的地方时候,神色却冷了下来,背后的衣衫给汗水打湿,抬眼看了一眼距离这里稍微远些的地方。

  王安风正和衣靠坐在树上。

  原本他是不相信对方的身份是药商的,但是这个时候却又相信了,他身上虽然中了十七处刀伤,但是都是自己控制着的,看起来凶狠,出了很多血,其实只是伤及表面。

  以六品武者的恢复能力,就算是不主动催发气血,现在也已经全部愈合,所以他才不肯让其他人看自己的伤势,更在上面涂了重重的药,但是从刚刚那家伙说的话里来看,这自己以为绝无破绽的地方,竟然已经被看破了?!

  他摸了摸刀,心里面的杀机险些没有能按捺住。

  一定要杀了他!

  如果说之前是因为要一只替罪羊,这个药师必须死的话,那么现在就算是所有人都不会怀疑他,他也要想办法把这个不稳定的人除去了。

  要不然迟早会出篓子。

  王安风身穿黑衣靠坐在树干上,安静看了一眼周巢的方向,然后收回目光,整个人往后面靠了靠,把自己藏在安静的影子里面,闭上了眼睛。

  他有些累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下辈子,招子放亮点

  孙任把从山寨骑出来的马换成了银子,买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将妻女安置在客栈里,自己则是匆匆忙忙走出,问过了街道上的百姓之后,就朝着刑部的方向,快步走去。

  这里只是一座县城,刑部的规模完全不能够和天魁天雄两座雄城相比较,看上去只是一间很寻常,像是稍微富裕些人家的院子而已,三进三出。

  刑部接待的武卒看到他一张富态圆脸上面,却有两道又深又新的鞭痕,本来就心中惊疑,听到他说是有关于大荒寨的案子,更是半点都不敢怠慢,连忙将他引入衙门内。

  片刻之后。

  一名面色枯黄的刑部官吏坐在他的对面,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手持狼毫笔,比了个手势,让孙任把他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

  孙任来此本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当下没有丝毫的隐瞒,将自己的来历,打算去雄城的目的,以及如何被劫掠而去,又如何能够活着下山的经历,详详细细讲了一遍,讲到愤怒处时候,脖颈粗大的血管贲起,双目都隐隐有些赤红。

  对面面色无精打采的官吏听得目瞪口呆,回不过身来。

  ???

  这是在讲什么?

  这事情的前半段倒是有迹可循。

  游商遇到横行西北和域外的大寇,为了妻儿老小挺刀力战,不敌被擒,这事情不少见,而且在这种贼寇没有截杀自己,却选择持刀上前拼杀的,十个里头不一定有三个,是条汉子。

  可之后,之后就不一样了。

  同行的孤僻药师原来是深藏不露的大高手?

  那位高手持刀踏碎了整座大荒寨?

  而这样高手这样做的理由,竟然只不过是前几日,他的女儿给了那位高手一块果子这样简单荒谬的事情?

  刑部官吏揉了揉额角,忍不住打断了孙任,道:

  “这位孙兄,在我大秦,谎报案情可是触犯刑律的。”

  孙任愣了一下,旋即激怒,猛然起身,一下掀开衣服,露出胸膛前面的鞭痕,大声道:

  “在下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半句假话!”

  官吏见他胸前一道道血淋淋的鞭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摆手让他将衣服穿上,温声宽慰道:“在下不是怀疑你的经历,谁人会拿自己的妻女开这般玩笑?”

  “但是……你说的没有错么?”

  “杀进去的只有一个人?会不会有可能其实进去了许多人,只是你当时伤势太重,意识亦是不甚清醒,只看到了他一人?那件事情过去有三日了罢?会不会是这段时间,印象本就模糊,加上稍微想差了些……”

  “毕竟,一个人这,这太荒谬了些,便是江湖话本,七侠五义之类的小说家言,都不至于会写出这样的东西啊……”

  孙任冷静下来,只是道:

  “在下所说,句句属实。”

  官吏捏了捏额角,见他神色坚定,不得已,将事情全然记载下来,随口又提了一句,道:

  “还有什么遗漏了的部分么?”

  孙任本来打算摇头,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迟疑道:

  “没,不……有一点。”

  官吏正在低头整理东西,闻言好奇道:

  “什么?”

  孙任抿了抿唇,道:“我怀疑,我所在的商队里面,有大荒寨的内奸。”

  “他的名字,叫做周巢。”

  ……

  周巢灌了口酒,他的心情比起三天前,有些许烦躁。

  他联系不上寨子。

  这种事情自从他二十多年前,进入大荒寨之后,就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大荒寨的老寨主用统领军队的方法来训练这一帮马贼,立下三斩的规矩。

  不听令者斩,听锣鼓不至者斩,畏惧不前者斩!

  老寨主心狠手辣,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因犯禁死在他的刀下,属下们更是人人自危,生怕惹怒了老寨主,寨子和领路人时时刻刻保持联络,是大荒寨三十年前就施行的规矩了。

  但是这样一个古老,而又冷冰冰的规矩,竟然被打破了。

  他这三日来,每日都发出暗号在等。

  第一日他从日落等到日出,衣衫都给露水打湿了,心中激怒,极为不愉,甚至于在心里升起,将这里的事情禀报给老寨主,让老寨主将温杰杀了,然后他自己去当个寨主试试看的念头来。

  可第二日无人来的时候,他心中便有些迟疑。

  第三日,也就是昨日的时候,心里就很不稳当了,一个一个的念头根本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温杰是不是打算阴他?他们是不是打算连他一起干掉,来一次黑吃黑?还是说有其他的谋划?

  早知道他便不是什么讲义气的东西……

  一个一个念头不断地浮现,被他的理智强行压制下去,却仍旧令他心烦气躁,三日里来,已因为些许小事,对那些护卫发了许多次火。

  昨日刚刚到了立冬的节气,实际上早在几天前,就已经有了些许冬日的感觉,天黑得越来越早,也越来越快,太阳刚刚还在山边儿挂着,一下子就隐没下去,天地黑沉沉的一片。

  周巢看了看天色,压下心里的烦躁,勒马回转,高声道:

  “大家伙儿停下来吧。”

  “今日天黑了,没办法走,休息一下,接下来的路已经不远了,顺着这条道,一直走下去,咱们啊,要么明天晚上,要么就在后天的上午,一定能够赶到天雄城。”

  “那里虽在西北,可也好吃,好喝,好生活。”

  “到时候,可就能够安安心心将养几日了。”

  众人闻言心中大松口气。一来是劳累了这许多天,终于能够到城里客栈,能够睡得暖和舒服些,也能有热汤洗浴,让一路至此紧绷的神经得以放松下来。

  二来,天雄城雄峙西北,城中高手众多,武备充分,便是有十个大荒寨,也要撞得粉身碎骨。

  自从三日前遇到了大荒寨之后,众人这几日赶路都觉得身后有人在追着,如同黑暗中有一匹一匹凶狠的狼,张着嘴,轻悄无声地游曳,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扑击上来,撕裂自己的脖子,神经一直都紧紧绷着。

  当下便有身手矫健,马术过人的武者们将马车驱赶,围成一个圈儿,然后有意无意地都忽略了王安风,或者是因为那一日他们的‘推断’多少还在心里,或者也因为这几日周巢暗地里的几次言语议论。

  众人心神放松,有说有笑,或者驱马,或者生火,或者自后腰取出匕首来,将羊肉切成小块扔到锅里,却都不愿意和王安风说话,连眼神都没有在他的身上停留些许时间,就像是这里根本没有这个人一样。

  周巢看到这一幕,躁动不安的内心稍微有些平缓下来,嘴角浮现一丝微笑。

  只要一直都持续着这样的氛围,等到明日到了天雄城,他就能够将那人逼走,然后暗中将他解决掉,表面上自己在商队当中的地位和身份则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这一切的发生都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伸手入怀,取出了扁平的白铁酒壶,打开壶嘴,里面浅绿色的烈酒像是湖水一样抖动着涟漪,仰脖灌了口,思绪重新转回了和山寨的联系上。

  这已经到了这里,马上就要入城了,最迟也不过只能够拖到后天早上,再没有联系的话,他就彻底难以估计好山寨的动作和位置,那样在广阔的域外,几乎像是一匹离了群的孤狼。

  只靠他一个人,就算是能够杀了这么多人,也吃不下这么多的货物,而且单独行动是大荒寨的大忌,会被老寨主亲手施以帮规。

  难不成还真的要老老实实护送着他们去行商么?!

  周巢忍不住暗中暗骂了一句,想到这里,连手上的烈酒也没有了味道,站起身来,看到地面上一只秋虫,一脚踩死,狠狠碾了几下,心里方才稍微和缓些。

  他觉得自己现在不能碰刀,一碰刀的话,可能会躁动到拔刀砍杀些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那边一个商队成员突然抬起头来,笑道:

  “这是什么声音?”

  旁边的同伴正在吹火,随口道:

  “你是不是听错了?这样荒僻的地方,能有什么声音?”

  先前那人摇了摇头,指指自己一双招风耳朵,道:

  “肯定不可能听错的,我听得像是什么鸟儿的叫声。”

  同伴不耐烦道:“管他是什么鸟儿,你要不赶紧地帮着生活,今天嘴巴里就得要淡出个鸟了。”

  开口那商户笑呵呵蹲下帮着收拾柴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巢微微愣了下,然后摒住呼吸,仔细去听,燥气被强行压下,原本就过人的感知得以发挥,在一片死寂安静的夜色当中,果然有细微的鸟叫声音混杂在风里面。

  鸟叫,是鹧鸪。

  周巢的眸子稍微亮了亮,按下心绪,继续去听,果然是三长三短的鹧鸪叫声,中间隔了十几息时间,然后再度响起,而且距离这里似乎不是很远。

  周巢按捺住自己低喝出声的冲动。

  整理了下衣服,想了想,提起藏在鞘中的刀,对旁边的人说道:“大家伙儿现在先收拾收拾,我去周围勘验一番,临到城来,越发地大意不得。”

  旁人自然无疑,对他恭维几句,周巢微笑颔首,起身走出,待得行出数百米后,更无迟疑,循着鸟鸣声音往前,不过片刻时间,便到了一处荒野。

  此刻距离后面商队已经有了颇远的距离,鸟鸣声音也已经消失不见,他皱了皱眉,右手持刀,拇指抵在刀柄上,弹出了一寸刀锋,小心往前,口中呼喝,发出怪异叫声,却没有回应。

  四野一片黑漆漆的,没有声音。

  周巢皱眉,道:

  “奇怪……人呢?难不成真的只是鹧鸪么?”

  正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声轻响,略有几分欣喜,几分恼怒道:“怎么一直到现在才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么?!”

  一边说,一边扭头去看,剩下来的话却戛然而止。

  后面不是他以为的山寨属下,而是那个商队的药师,正安静看着他。

  “是你?!”

  周巢的眸子微微收缩了下,然后显出一道厉色,道:

  “你在这里坐什么?”

  “你是跟着我来的?!”

  王安风神色平静,答非所问道:

  “你身上的全部都是皮外伤,以武者的体魄,已经痊愈了罢?”

  “厮杀时候,力战而败却只是皮外伤,武功不错。”

  “运气更好。”

  周巢沉默了下来,他看了看周围,四野一片黑暗,商队的火光在这个距离上,只能够看到一个似有若无的星点。

  他肩膀松了下来,眼中厉色消失,叹息道:

  “你确实是个很好的药师,眼力很好,跟着我过来,是想要知道什么罢?我明白了,你当日离开,也是发现了什么,现在回来,是为了这些蠢笨的羊羔么?只是可惜他们却不领你的情啊。”

  “让我再猜一猜,你到这个时候都没有出声,是不是担心没有了我,这些商人没有办法安全去天雄城?所以一直到现在才摊牌?”

  “很好,很好,你是个好人,只是有些蠢。”

  他的笑意平静,眸子安静,蕴含自信,道:

  “聪明的人都懂得衡量自己和对手的实力,可惜你并不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不错,我确实是大荒寨的人,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只有你知道这件事情,你死了,这件事情也就没有人知道了。”

  “所有人都会觉得是你引来了马贼。”

  他的手掌搭在了刀柄上,弹出的刀锋重新按回去,力量在筋骨和身躯之中流淌着,共鸣着,引动了周围的气机,勾勒虚空,形成了种种异象,化作了异兽,潜藏黑暗当中。

  解放了自身压抑的力量,周巢越发从容不迫,看到王安风以左手持刀,更是微笑,道:

  “若有下辈子的话,招子放亮些罢。”

  “某这一刀,名为斩虎锋。”

  手腕一震,精气神合一,鞘中宝刀劈斩而出,仿佛雷霆。

  身后异象纠缠,鼓动方圆数丈。

  有猛虎无声嘶咆,骨节的碰撞。

  然后他看到了对面的药师左手挥出了那一把就连九品武者都能够轻飘飘挥起来的黑刀,嘴角浮现出一丝不屑和讥诮,手中力量更加几分,打算以手中宝刀将对方的黑刀劈烂。

  两把刀碰撞。

  周巢脸上的微笑瞬间僵硬。

  恐怖,蛮横,无可匹敌的力量,瞬间将他的气机打散,他最后的记忆里面,看到的是冷漠平淡的脸部弧度,和同样冰冷的声音。

  “这一刀名金刚。”

  “与某,跪下!”

  轰!!!

  第一百五十四章 刀狂!

  商队的人一直没有等到周巢回返,又因为心中畏惧害怕,不敢出去去找,更不敢轻易睡觉,一帮人在火堆旁边,抱着刀干干硬熬了一宿的时间。

  一直等到第二日,太阳亮起来了,才有胆大的人出去寻找,剩下的人则是守在了营地,省得被人趁机掏了老窝。

  那些胆敢出去的,都是有些武功在身的。三人一组,人人手中持刀,饶是如此,也不免心惊胆颤。

  麻余觉得仿佛陷入了无光的昏暗一样,走路时候,头重脚轻,一个一个的念头控制不知从脑子里面升起来,让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里,自己在做什么。

  虽然还有种种种的可能,但是他心中有预感,这个预感直接指向了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可能。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不小心碰到了一块石头,险些跌倒,扶着树站稳之后,注意到了十几步之外,靠坐树干的王安风,却发现他依旧冷淡,似乎对目前的局势不抱有半点关心,也没有打算去找失踪了足足一夜时间的周巢。

  麻余舔了舔干瘪的唇,还来不及细想,惊叫声音从东南面传来。

  还在营地里的众人心里狠狠地打了个颤,围在了一起,彼此对视了一眼,才敢小心翼翼摸了过去,不过数里的距离,生生磨蹭了半个多时辰,然后面色霎时都变得惨白。

  营地里,王安风休息足够,方才生火,煮粥,粥里面切了些羊肉碎,看着火焰熊熊燃烧,等到肉粥煮得糜烂,方才给自己盛出一碗,端起碗来安静喝完,略有思索。

  从这里前往西北天雄城,还有一日路程。

  他一直等到了现在才对周巢动手,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剩下一日,难免可能有些马贼大胆,他想了想,决定还是依旧跟着商队,等到明日抵达天雄城之后,再行离开。

  正思索间,看到了旁边凑过来的瘦马,这匹孽畜自从他焚山之后,对他的态度骤然剧变,从爱答不理变成了现在这样有些亲热的模样。

  王安风总觉得从它看自己的眼神来看,这家伙好像想要让他再来一次焚山事情。

  瘦马低下头,蹭了蹭王安风的手臂,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煮沸的聒噪,打了几个响鼻,又蹭了蹭他。

  王安风恍然,想了想,从马鞍行礼上取了个木盆,将粥饭倒进去,放在了瘦马前面,后者嘶鸣两声,低下头来,吃得起劲,王安风伸手整理坐骑的鬃毛,冷淡的嘴角浮现一丝安静的微笑。

  ……

  麻余的呼吸几乎凝滞。

  他看着前面,身材魁伟高大,几近于两米的大汉跪在地上,双目瞪大,满是惊恐,他的手上只握着半把刀,刀锋倒插在他前面的地面上,风吹过来,清越作响。

  不知道过去多少人,有人艰难开口,道:

  “周巢……死了?!”

  没有人回答,他们中武功最高的,竟然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死了,非但是死了,而且还是跪着死的,像是求饶,亦或者是赎罪,但是无论是什么理由,很显然杀人的人武功很高,远远高过了周巢,差距大到让人绝望。

  麻余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道闪电,口中叫道:

  “马上回去!回去!那个药师,货物!”

  “现在就只有他在那里!”

  众人心脏狠狠地颤抖了下,也都在这个瞬间明白过来,各个转过身来,扔下一刀惨死的周巢,仿佛疯了一样往回奔跑,来的时候,花去了超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可是回去的时候,却只是短短片刻。

  回去的时候,那瘦马吃饱了粥,王安风给后者顺毛。

  麻余一回来营地,便毛毛躁躁奔向了自己的货物,一检查,发现什么都没有少,然后重重松了口气,抬眸横扫,看到了众人似乎也都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各自安下心来。

  正在这个时候,他的视线不可遏制落在了旁边的三辆马车上,他知道,这里面放着的是剑南道的蜀锦,江南道的绸缎和陶瓷,还有香料,放得满满当当,都是域外和西北边疆稀缺的东西。

  尤其是其中的江南道香料。

  这些东西在要塞便已经极为值钱,若是能够一路转运到月氏,百越的话,每一两香料,价值不会比同等重量的黄金差上半点。

  他知道得这么清楚,完全都是因为这些货物的主人和他一同去采买了这些东西,这三辆车,全部都属于他的好友孙任。

  四日之前,孙任一家被擒了之后,他为了能够让周巢快些离开,主动开口,将这些货物的所有权交给了周巢,可是现在,周巢也死了……

  这些货物又没有了主人。

  他的眼神变得灼热起来,眸子微微动了动,看到周围几个商户的视线也似有若无,汇聚到了这里,都是走商的,眼神交会之际,便已经知道大家伙儿都对这三辆马车有了念想。

  毕竟是白花花的银子,行走西域,奔波千里只为财,谁会对银子不感兴趣么?往日商队若是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按照规矩,是每一个人均分,毕竟一路同行,奔波劳苦,有的时候,不免要生死相依。

  当初定下了这个规矩的豪商也是好心,但是这个时候距离天雄城已经不远,而这一批货物又极有价值,想到要多分匀出去,哪怕多分一人都会觉得心疼,像是有匕首在心口上重重剜了一刀。

  但是这一行人都是老手,都认识了许多商户和护卫,这个规矩也都知道,做这一行的讲求信誉,若是给人捅出去这件事情的话,就不要想在这一行混下去了。

  麻余正心疼间,旁边一沉默的汉子突然道:“有些不对劲……咱们大家伙儿,都因为周老兄的事情担心受怕,紧张得厉害,可则么有一个人,半点都不担心?”

  麻余眸子亮了亮,下意识看向那边的黑衣青年,后者正在给马顺背,闻言动作微微一顿,却也不转身。

  旁边有人意识到,这里的同行们自然是不能够得罪的,那样会砸了招牌,但是这里有一个却并不在这一行当里,更不知道这样的规矩,也不识得其他的跑商,当下接腔道:

  “咦,是谁这样奇怪?我怎么没有注意到?”

  “你自然注意不到,人家都懒得和大家伙儿搭话呢?不和咱们说话,咱们怎么能够注意到呢?”

  “当然这一位,你们大家都知道的,他不但这一次没有什么反应,前次,孙任老兄出事的那一次,他也没有什么反应,不对,他都不在!”

  有人故意好奇道:

  “孙任老兄出事的时候,那个人不在这里,还是情有可原的,可是今日,给大家伙儿领路的周巢老兄不见了,这可是顶顶大的事情了,他怎么没有反应呢?”

  “难不成他竟然早就知道了周巢老兄的事情么?”

  “这样看,他岂不是内奸?”

  圆脸胖汉抚摸下巴上的胡子,摇头晃脑道:

  “奇也哉,奇也哉,但是话不可以说尽,可能那个人也确实是天生残缺,没有办法表现出什么反应呢?”

  旁边有人补上一句,道:

  “可也不能够将这样简单的理由就将商队这四十多人的性命,放在这样危险的境地啊。”

  “苦也,苦也,可这样子不是很对不起这位兄弟么?”

  “情急之下,却又什么办法呢?如果这位兄弟能够自己出去的话,我们当然可以给他口粮和水囊,再怎么没用瘦小的马,也一定能在饿着之前,赶到天雄城。”

  众人一言一语,仿佛形成了一片无形的包围,眸子冷冷看向中间,令人窒息的空白笼罩了最中央的那个人。

  麻余发现王安风似乎叹息了一声。

  旁边的人上前一步,冷声逼迫道:“药师,不必要让我们把话说绝罢?你若是还有几分脑子,就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要不然的话,就不要怪我们动手了,都是为了身家性命,你心里不要有怨气。”

  “之后盘缠,干粮和水,都不会少的。”

  “你与他那么客气做什么?!扔在后头不就可以了?还打算给银子?”

  在他之前,早已经有个身材高大的护卫口中嘟囔着伸出手去,他们自然知道眼前的药师不会是什么内奸凶手。

  周巢可是七品的高深武者,身法之强已经能够短距离腾空,怎么可能会是这样一个连刀都是纸糊的药师杀了的?只是那可是三辆白花花的银子……

  他们不想要害人的性命,只想要少一个人分钱。

  他们看到那个快要八品的高手伸出蒲扇般的右手朝着前面青年的肩膀落下,有些人的视线已经不可遏制地飘到了马车上,想着自己能够分到多少银。

  就算少些,再少些,多出来的部分也能够给家中的女儿买些首饰,有些好嫁妆嫁过去才不会受欺负,然后再给老父买些人参补补身子。

  但是有些人却还不及转头,所以看到了黑衣青年依旧背对着众人,右手朝后挥起了那柄‘轻飘飘’的黑刀,出手大汉哈哈大笑,道:

  “竟然打算用这样纸糊的玩意儿来对付爷爷我么?”

  “看我把你这个小玩具打烂掉!”

  右手拳锋上力量灌注,口中虎吼一声,避开泛着冷光的刀锋,稳稳打击在了刀面上,这样可以用最小的力击破刀招,他脸上洋溢着从容的神态,直到拳锋砸在刀面上,一声金属所独有的清越声音。

  大汉脸上微笑骤然凝滞。

  剧痛瞬间吞噬了他的右手,黑刀撩起之势不变,横拍狠狠抽击在了大汉的嘴上,一条八尺长的魁梧男人,像是没有重量一样,猛地倒飞出去,口中牙齿脱落,流出满嘴的鲜血,停滞数息,砸在一辆马车上,轰地一声。

  墨刀的刀锋微微振颤着,清越的声音将众人的思绪拉回。

  麻余的面色煞白,右手抬起,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心口,前几日夜里感受到的压迫感再度涌现起来,以更为强悍,更为猛烈的姿态!

  他感觉头晕目眩。

  沉静的脚步声音捣碎了一切,混合着惨叫。

  墨刀的刀锋在空中画回了一道弧线,收回原本的位置,冬日冰冷没有温度的阳光洒落刀锋,弧度散着青冷的光,告诉所有人这一把刀的重量。

  所有人的呼吸几乎瞬间凝滞,只剩下拍碎牙齿的大汉不断地惨叫,翻滚在地上,越发凄凉悲惨。

  王安风上马,神色冷淡,脸部的弧度线条没有半点的温度,胯下的异种骏马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前蹄不断叩击地面,砸出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麻余的心脏微微抽痛,泥土在冬天冻得结实而坚硬,他听到了马蹄砸落在这样的冻土上,发出了很有节奏的声音,一下又是一下,像是刀剑碰撞的声音,冰冷地刺骨。

  然后他听到了马背上的人声音冷淡,道:

  “内奸?”

  “你们推测得不错,但是可惜,漏了另外一个可能。”

  王安风催动坐骑,慢慢往前行,神色冰冷,不再平视,而是俯瞰着前面的人,从那些脸庞上面看到了愤怒和戒备,双眸微抬起,淡淡道:

  “你们为什么不想一下这个可能呢?”

  “比如,周巢,我杀的。”

  营地瞬间陷入死寂,死寂之后,是恐怖,所有人都回想起来刚刚才见到的那一幕,双目睁大,满脸不甘的周巢又一次血淋淋出现在他们的身前。

  丁零当啷,兵器坠地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个个高大的汉子踉跄着后退,坐倒再地。

  瘦马抖动鬃毛,神态睥睨,往前迈步,行径王安风煮粥的地方时,微微顿了顿,不知道怎么想的,蹄子重重砸在地上,裂纹迸射蔓延,粥锅直接一个不稳,倒扣在了火堆上,发出滋滋滋的声音。

  麻余发现自己竟然挡在了这一人一马的前面,面色煞白,腿脚一软,做倒在地上,双眼因为恐惧紧紧闭着,但是发现,后者却完全没有去看他,一人一马,俱是平视前方,平缓从他旁边走过,因之平缓,反倒更显得睥睨傲慢。

  仿佛眼前这么多人,在他眼中什么都不算。

  直到过去了很久之后,营地当中,仍旧是一片的死寂。

  还是其中一个武功凑合的八品武者,勉强整合起来了所有的商户,众人商量了一下,将周巢的尸体带着,然后顺着周巢先前所指的道路继续往前。

  他们是很害怕王安风,但是更怕没钱赚。

  一路提心吊胆,狼狈不堪,没有了向导,生怕夜间还要继续在外面呆着,众人的速度反倒是快了许多,一直往前奔行,竟然不可思议地在日落之前,抵达了大秦的西北雄关,天雄城。

  不管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他们都会被这座雄城的气魄所震撼,即便同为西北巨柱,天魁城更多是雍容,若论浩大苍茫,偌大大秦,不过数城能够和天雄相提并论。

  众人入城之后,都是重重地松了一大口气,自然去客栈中安定下来,但是看到马车上面躺着的周巢尸体时候,却又都陷入沉默当中。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时间,突然有人问道:“这具尸体,怎么办?”没有人说话,每一个人都闷闷的,又过去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谁闷声说了一句。

  “那要不然报官吧?”

  “咱们一堆商人带着这尸体,影响行当生意。”

  “那……那就报官?反正那个什么药师也已经承认了,到时候刑部的人问起来,咱们也行得端,坐得直,没有什么好怕的。”

  替代了周巢的那个商户重重灌了口酒,沉默了下,道:

  “带着尸体,毕竟晦气,会冲走了财运,可要是放着,被刑部找过来反而更麻烦。”

  “咱们去报官!”

  众人心中当下有些松了口气,合计了下,交由几个人带着有尸体的马车,一股前往刑部当中报案,为了取证快些,剩下的人都等在了刑部的后面。

  提心吊胆等了一个多时辰,渐渐的人马走动逐渐频繁,每一个身上都带着冷锐之意,脚步沉稳有力,众人打算拦下一个问问情况,竟然始终不敢开口。

  直到等得他们坐立难安的时候,刑部朱红色的大门终于再度开了,这一次他们终于看到了那几张熟悉的面庞,但是除此之外,还有诸多刑部武卒。

  人人身披朱衣,腰佩弯刀,背有强弩,列阵而来,一股肃杀凛冽之气,几乎扑面而来,震慑得众人心跳瞬间加速。

  “这,这是怎么回事?!”

  其中等在外面的一名商人被半强迫纳入其中,走到了熟悉的同伴旁边,结结巴巴发问,之前进入刑部的麻余脸色有些苍白,低声道:

  “这,刑部的大人们,对这件事情很,很看重……一个武功能够劈死七品武者的凶狠人物进入了城里,而且,周巢入了大秦百姓籍的,所以,这件案子归属刑部,刑部的大人们打算出手……”

  那人瞪大了眼睛,意识到了什么,倒吸口冷气:

  “那个药商现在竟然在天雄城么?!”

  麻余点了点头,心有余悸,道:“刑部的大人们只有了一小会儿时间,就调来了入城的记录,瘦马,大氅,黑刀,这些东西都还算是显眼,所以已经确定了他现在在的地方……”

  先前的人说不出话。

  麻余有些心慌意乱,感觉这件事情似乎比他所想的还要更麻烦了许多,当下没有办法离开,只得仿佛被裹挟入大江大河当中的泥沙,跟着刑部的武卒们前行。

  而从上面俯瞰这一片城区的话,能够看到,红衣黑甲的刑部武卒们极为迅速地组成了阵势,快速穿行过街道,仿佛洪流,而洪流的中心处,是一座酒楼。

  酒楼的掌柜早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却不是在等刑部的人,波涛还不曾触及到这里,他是在等一位熟客,一位身份非同一般的熟客。

  早在一个时辰之前,他就已经在外面恭恭敬敬候着了。

  直到这个时候,才看到了自坊市的东面,慢悠悠地转出来了两位女子,都是穿男子装束,却一眼便能够看出是姿容极为出色的女子,为首一人穿着月白色长衫,已经入冬,手中却仍旧把玩着一把折扇,腰佩玉佩流苏,眉目清朗。

  掌柜的不敢怠慢,身子趋前数步,早早弯腰行礼,奉承笑道:“李少侠可算是来了,刚刚在内院子里听到了有喜鹊在交换,我就想着这是有贵客来了,出来一看,这不就见着了公子么?”

  那位李少侠显然对这样的‘游戏’很感兴趣,微笑道:

  “你倒是有心。”

  “好罢,便入了你的酒楼,将我……本少侠预订下来的东西都取出来,若是有半点的掺假,定然饶不了你!”

  掌柜的笑呵呵道:“小的哪儿敢?请,请,三位贵客请往里面走,有上好的位置。”

  这位‘李少侠’显得有些自得,回过身把住了身后穿男装女子的手臂,颇为亲昵打趣道:

  “阳少侠,这里虽然不比你常常去的那些地方,但是也有许多菜色做得很有滋味,手抓羊羔肉,蛇羹这些西域菜也是很好入口,这一次,你一定要尝尝口味。”

  那位‘阳少侠’显然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经历这样的阵仗,面颊微红,却又不好甩开,只得任由好友拉拉扯扯,抓着自己的手臂,带着走上了楼梯。

  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位气度颇为不差的武者,一身藏蓝色长衫,唇角蓄着些胡子,年纪不过四十岁不到,腰间佩着一柄宽刀,嘴角常常微笑,在两人身后数米,脚尖轻点,便紧紧跟着,无形之间,展露出了极为高明的轻功身法。

  本地人都听过了他的身份,自然不会乱打主意,但是天雄城雄峙西北,来往之人,未免有些繁杂了,三教九流,诸般身份的都有,难免遇到些狗眼无珠的人物。

  他跟在了两位小主子的身后,飘然上楼,三人之中,前两人一个有些兴奋得意,另一个则是有些羞涩,放不开,最后武者则是潇洒自如,那位‘李少侠’上楼之后,先是扫了一眼楼上食客。

  发现并没有多少人在,正颇为满意时候,突然听到了旁边护卫轻咦一声,略有好奇,顺着武者的视线看过去,在酒楼三层窗旁,看到了一个颇为奇异的人物。

  身穿黑衣,一人独坐,气质冷漠。

  桌上横放着一把刀。

  那把刀漆黑得仿佛无光的长夜。

  ‘李少侠’深知背后武者的身份和实力,因为其武功,寻常人根本不入他的眼睛,便是老一辈的,也对他颇为看重,虽然看似温和,实则桀骜,能够让他轻咦出声的,那可决然不是什么一般人物。

  ‘李少侠’想了想,轻声道:“那个人的武功很高么?”

  背后的武者微笑道:

  “高不高不一定,在我眼里面大约是不如何高的,但是颇有两份孤冷气质,应该是个不错的刀客。”

  ‘李少侠’眸子微亮,道:“刀客?是了,他桌子上有刀,定然是一个颇为厉害的刀客了。”

  旋即朝着旁边招了招手,掌柜的识相,躬腰附耳过去,听得那‘李少侠’道:“将我点的菜,放到那位大爷的桌子上去。”

  旋即整了下袖袍,主动迎上前去,敲了敲桌子,微笑道:“这位兄台,这里可还有人么?”

  王安风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李少侠’微笑道:“那我等三人可否坐在这里?拼上一桌子?”

  “随意。”

  据此十数步外,另外一位穿男装的少女轻声道:

  “先生不要生气,吟香她近来看了些江湖杂书,里面有讲江湖刀客的,你知道,她素来对这些江湖侠客很感兴趣。”

  身穿藏蓝衣服的武者哭笑不得看着‘李少侠’的反应,他腰间便有一把千金的宝刀,若是喜欢刀客的话,江湖中的刀客,哪里有比得上他的么?

  不过,可能便是因为那江湖二字,平添几许狂放草莽气,所以稍微新鲜些罢。

  他失笑两声,当下便和旁边的少女一同上去,和李吟香分坐了三个位置,不片刻时间,那掌柜便极殷勤将一道道常人难得一见的美食送了上来。

  这些吃食,食材贵重是一方面,便是耗费的人工物力,也起码要三个时辰打底,是以常人没有办法尝到的口味,除此之外,更是送上了一坛二十年尘封的老酒。

  穿着藏蓝衣裳的武者眼神落在了王安风横放桌上的墨刀,笑了一声,道:

  “好刀。”

  “可惜,仍不如我的绿秀,这可是千金不易的宝刀。”

  李吟香忍不住白了一眼这位颇高明的刀客,后者依旧笑吟吟,却看到王安风完全没有兴趣搭理自己,平素第一次遇到了这种事情,不由有些尴尬。

  便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音,刀客微微侧目,从位置上看向外面,神色忍不住诧异,道:“刑部的人?怎么回事?文捕头都在,是天雄城出了什么性质严重的大案子么?”

  李吟香和另外一名少女也同时看向外面,看到街道上远远地奔来了诸多刑部武卒,持刀负弩,凛冽肃杀,仿佛两道洪流一般,滚滚而来,最后竟然汇聚到了客栈之外。

  为首三人,尽皆都是熟悉面孔。

  客栈的掌柜注意到这样的情况,额头冒汗,从一楼走出去,想要交涉,却似是被为首刑部高手所说的话吓了一大跳,几乎要站不稳当,面色更是煞白一片,下意识抬头看了三楼一眼。

  李吟香还在好奇,自语道:“连那三位都出马了,看来还真的是很大的事情呢……”话音未落,突然觉得一只手搭到自己肩膀上,然后还没有半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退出数丈之远。

  身后颇为俊朗的刀客拦在她们两人面前,手中名刀绿秀已经出鞘,锋芒毕露。

  听得噔噔噔几声,楼梯上已经冲上了二十多名武卒,各个解释精锐,将这里包围得严密,为首的更是其中一位刑部的高手,乃是入了六品的中三品捕头,手段凌厉凶暴。

  李吟香反映了过来,目瞪口呆,看着那边的黑衣男子,道:“你……,你是凶人?不是侠客么?!你,你是做了什么事情,才惹得这么多人来?”

  她从一开始上来,就开始问,问了这么多问题,喋喋不休像是只鸟儿一样,王安风神色冷淡,第一次回答道:

  “杀人。”

  那身材高大,满身冷气的刑部高手冷哼一声,重重挥手。

  咔嚓咔嚓……

  机括弹动的声音不绝于耳,酒楼的三层被围住,锋利的弩矢夹在了弓弩上,闪烁寒芒,盾兵在前,长枪平举,对面建筑的屋檐上,也半蹲了一批持弩手。

  整齐划一上弩,锋芒牢牢锁定了独自一人的黑衣青年。

  下面的武卒推开旁观百姓,兵器扬起。

  一瞬间超过百人的煞气爆发。

  每一件兵器,都是自造物坊精炼而成,乃是上等锐气,寒气四溢,枪刃,刀锋,弩矢,诸多兵器将目标全部锁定,整个酒楼,仿佛成了一团明亮寒冷的月光,吞吐着寒气。

  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的阵仗,李吟香的心脏疯狂跳动着,摒住了呼吸,下面的百姓也难得一见到这样的阵仗,所有人都好奇看着最中央的人。

  窗户旁边的桌子上,一个青年穿着黑衣,神色有些冷淡,王安风已经注意到了人群中的几个商人,心中自嘲,终究在今日上午没有忍住,那样开口,爽快是爽快了,现在却是棘手。

  为首的刑部高手上前,一手按刀,冷声道:

  “案犯药师风梧,而今你杀我大秦百姓周巢一案,人证物证齐全,而今我等在此,还不束手就擒,等候发落?!”

  李吟香好奇探头去看,看到那个冷漠的刀客并不答话,唯一的动作,就是拍开了酒坛泥封,不急不缓,清澈的酒液倒入碗中,似乎沾染了兵器上的寒意,变得越发凛冽。

  他端起黝黑微亮的陶碗,平静饮酒。

  在他的身侧,便是西北天雄城。

  下面的百姓中一片哗然。

  一柄一柄兵器仍旧还散着寒光,每一柄都曾沾染过鲜血,但是在上百把精锐兵器的锋芒之下,还能够面不改色,平淡饮酒的人物,即便是惯常见到烈性汉子的西北,也难以一遇。

  已经有性子豪迈的百姓忍不住叫起好来。

  先前保护李吟香的刀客听得外面的喝彩声音,皱了皱眉,突然长笑一声,大声道:

  “好胆气,这样的胆气才能够用刀,只是竟然用刀来作恶,我辈刀客,如何能够容忍,文兄,我愿意上前试试这家伙手段,看他是不是酒囊饭袋,只是在这里装装样子。”

  “吟香姑娘便要你保护了。”

  言罢等到那捕头点头,便主动上前,右手持刀,平缓道:

  “名刀绿秀,长三尺七寸,重一百七十三斤,名家欧冶手制,刀下饮血刀客七十有余。”

  “你会是下一个么?”

  “你有资格是下一个么?”

  言罢手中刀一扬,瞬息之间,化作一轮圆月,劈斩而去,出刀的瞬间,整个屋子里几乎都黯淡了下去,捕头中用刀的高手不少,见状忍不住赞叹道:

  “这样的刀法,果然已经称得上是同辈第一流了。”

  “有这位在,可以安心了。”

  刀狂左手手端着酒碗,神色专注,仰脖将这二十年陈酿灌入吼中,右手松松垮垮,随意握刀。

  绿秀的刀光凌厉。

  凌厉而俊秀,极为细腻,仿佛已经将刀法的技巧,诸般变化,臻至再无可变之处,旁观者的心中,忍不住升起看到这样的刀法变化都可算是一种享受的感觉。

  可还不等他们反映过来,却有另外一道恐怖的刀影砸落。

  是的,砸落。

  仿佛有人一把狠狠攥紧了他们的心脏,所有人的呼吸都瞬间凝滞,双目瞪大,呆滞地看着那一轮黑月斩落。

  蛮横,霸道,狂妄。

  无可以称之为极的刀!

  所有人都瞬间感受到了这样强烈的自信,强烈的自我。

  先前那道凌厉而俊秀的刀光瞬间破碎,天雄城中,四十岁以下刀法第一流的人物瞬间暴退,原先的自信和从容不复存在,口中忍不住喷出大口的鲜血。

  李吟香忍不住摒住了呼吸,她眨了眨眼睛,从自己亲近的刀客身上移开目光,不受控制落在了出手击伤他的人身上。

  她看到那个人缓缓起身,右手中刀斜斜落下,左手酒已尽,酒碗倾倒,墨色无光的长刀横持,最后的烈酒洒落刀锋,安静无声的动作,凌厉狂妄之气,瞬间横扫全场。

  他抬了抬眸子,看向了败退的刀客,淡淡道:

  “刀不错。”

  右手一震,刀锋上的酒液洒出。

  无形中的威势几乎使得所有人都后退了一步,可是在这个时候,持弩手中,一名新近入队的年轻人新神涣散,紧紧扣着的扳机不由得松了一下。

  伴随着破空声音,一枚弩矢射出。

  然后是第二枚,第三枚,第十枚,上百枚三棱形的精钢弩矢呼啸而出,这一幕变化几乎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刑部捕头面色瞬间铁青,转身一脚将手下踹翻在地。

  商队众人面色已经惨白。

  百姓之中则已经有人忍不住谩骂出声音,开始推搡那些穿着红衣铁甲的巡捕,西北多慷慨悲歌之士,其余地方怕武卒,他们可不怕,死便死了!

  便在武卒和百姓推搡矛盾变大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轰隆一声巨响,所有人下意识看向了巨响浮现的方向,所有人,双眼,面庞,瞬间一片赤红。

  因为有咆哮的火焰瞬间碰撞,扩大,爆发。

  从酒楼的每一个窗户,每一处通道,每一座门,像是被远古的祝融一把抓在了手中,灼热的温度将天地烤灼。足足百枚能够攻破中三品武者罡气的破气矢,瞬间化作了灰烬。

  李吟香的双目瞪大。

  赤红的火焰没有伤及任何人,只是从他们的身边流过,将一枚失误射向她的弩矢烧成了灰烬,她屏住呼吸,看到那人拄着刀,背对着自己站在窗口,滚滚的热浪在他的周围。

  黑发,衣摆,随着背后大氅,一同舞动着。

  可是火光之中,他的神色却依旧冷淡。

  火焰徐徐散去,整个酒楼散出一股青烟,却依旧伫立,所有人都已经失却了战意,纵然他们还占据着地势和人数的优势,但是已经没有人有勇气拔刀了。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匹奔马奔过来,马背上有一个刑部官吏打扮的男子几乎来不及喘气,右手挥舞手中的卷宗,大声喊道:“有人报官了,那个被杀死的周巢,其实是大荒寨的内奸,咳咳,是内奸!”

  他看到火光冲天之后,便一口气冲来,好悬没有栽下马去,在下面守备的刑部高手瞪大眼睛,怒道:

  “你说什么?!”

  赶来的官吏上气不接下气,道:

  “不,不仅如此……”

  “新传来的情报,大,大荒寨已经给一个人平了,彻彻底底地平了,周巢可能是最后一个人!”

  他举着手中的一个袋子,以使得所有人都能看到,道:

  “这是赏钱,千两银。”

  众人瞬间变色,商户等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而百姓中则爆发出一阵叫好声音,这个时候,那个官吏才松了口气,不断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他可是看到了情报的,当看到火烧起来的时候,几乎险些给吓死过去,好险,好险是赶上了……

  焚山温酒的爷啊这可是……

  三楼之上,刑部文捕头神色微变,收刀恭敬道:

  “这……那些商户不知真相胡乱报官,在下失职误查,还请尊下勿怪……”

  王安风只是冷淡点头,现在下面好歹是让出了一条道路,踏空而下,官吏将手中可去刑部兑成现银的玉牌装在口袋,恭敬递给王安风。

  酒楼掌柜看着自己的酒楼,哭丧着脸,几乎要昏过去。

  突然听到了一声轻响,看到了一个紫色的口袋落在自己前面,露出翡翠色的玉牌,上写一千两三字,呆滞了下,抬起头来,看到一袭黑衣已然上马。

  还不等他抓起这个玉牌,李吟香已经奔了出来,在他之前一下抓起,口中呼哨两声,一匹青马追上,少女翻身上马,挤开人群,勉强追上徐奔的红马,将手中的玉牌举了下,道:

  “那个,修缮酒楼,只要三百两不到的……”

  “那钱刑部会给的,这个是你的,收好啊……”

  黑衣之人冷淡道:

  “某给出的东西,从不曾有收回来的。”

  李吟香尴尬收回了右手,想了想,不肯放过,又自顾自道:

  “那些商人真是不识好人心呢,胡乱报官,这样你还是救了他们啊……,我想他们一定会很后悔没能够好好感谢你吧?”

  赤色瘦马突然停了停,李吟香看到马背上的青年侧身看她,面庞弧度坚硬,黑色的眸子隐有些淡漠,隐有讥诮,声音冷淡,像是穿过了冬日的夜空,透着狷狂:

  “某救他们。”

  “与他们何干?!”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关于‘两’和‘文’的语义差别

  热浪最后的灼热感慢慢被冬日的冷风压制。

  李吟香看着那一匹赤马迈开了四蹄,分明瘦弱,却似乎比自己的坐骑还要更快,仿佛一道赤色的流火,迅速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尽头。她拍了下坐骑,青马复又提速,却还是跟丢了。

  孤零零骑马站在大街上,一身月白长衫的李少侠遗憾地叹息了一声,看了看手中的玉牌,只得勒马转身往回走。

  座下青马脚力很快,不片刻已经赶了回去。

  先前围着的百姓和武卒,只是在这短短的时间当中,就已经散了干净,人来人往,除去稍微比起平常时候稍微密集些许之外,并没有什么异样。

  天雄城毕竟是大秦西北的支柱,秩序维持上面,早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百姓也各自知道规矩,见没有了热闹可看,加上刚刚还险些跟武卒推搡,更是一哄而散。

  李吟香拍了拍坐骑的鬃毛,青马放慢速度,走到了酒楼的前面,方才在其他处感觉到的冷意,靠近了之后,便有一股温热感觉,混合着淡淡香气。

  这座酒楼所用木料虽然不至于是紫檀之流,却也算是上品,方才麒麟火爆发,一触即收,但是木制建筑在那种高温之下,仍旧有些焦灼松动,此时散出了颇为醇厚的木香气。

  酒楼掌柜站在门口,面色相较于方才已经镇定许多。

  旁边还站着先前赶来的那位有些胖的刑部官员,此刻似乎正在和酒楼的掌柜商讨赔偿事宜,大秦刑律中,对于这些事情已经有了颇为详实的规矩。

  此次事情,归根结底是因为刑部主动出手,所以赔偿的份额会稍微大些,还会包括修缮期间无形的损失,总共大约两百多两银。

  那名刑部官吏看到了骑马过来的李吟香,收住了话头,主动见了一礼,酒楼的掌柜同样拱了拱手,口中连连道歉,说什么让少侠受惊了着实是对不住,还好不曾伤到了哪里,要不然当真是万死莫辞了之类。

  只是说话的时候,一双绿豆眼睛控制不住,不断往李吟香手里去看,看着少女手中紫色绸袋中隐隐的些许玉色,明明那三个字被掩藏在了袋子里。江南丝绸极为细腻,根本看不见里头的东西。

  可他觉着,那三个字现在就在自己的眼前晃悠来,晃悠去的,而且越变越大,他抬手抓住心口衣裳,觉得心脏有些抽痛,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若非人还在前头,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来。

  一千两!

  他刚刚为什么没有赶紧抓在手里?

  如果他那个时候,已经把这个玉牌抓着了,以眼前这位的性子,很大可能会拉不下脸来跟自己要。

  一千两,那可是一千两白银啊!

  而且还是官银!

  银价本就比铜价贵,官银更是上品,一两官银合计可兑换一贯三百钱到一贯五百钱,便是在天雄城中,百姓一日吃喝也只是三十来钱。他自家伙计干了三年,每个月开两贯五百钱,已经是极宽厚的价钱了。

  一千两官银,那便是一千五百贯。

  他便是不通文墨,但是对于银子也极为敏锐,在天雄城立脚,开了十多年的酒楼,来来往往,不知道有多少书生在这里会友,什么安得腰缠十万钱,付与梅仙十万钱之类的诗句,他也都听过,还记得那些书生脸上艳羡之色。

  这可不只是十万钱了啊……

  这是十五个十万钱。

  那位大侠客不在乎这一点点钱,看不上眼,轻飘飘扔给他,可他在乎啊!

  一千两钱,有了这些银子,他这举债才修成的酒楼,能一口气盖上五座!

  一想到这个事情,掌柜的几乎心痛到难以呼吸,控制自己的本能去无视了少女手中的玉牌,勉强应付着眼前的贵人离开,刑部官员似乎说了什么,他也没有能听得进去。

  等到空无一人的时候,仍旧呆呆站在外面,像是失了魂儿一样,人来人往,突然抬起手来,重重给了自己一巴掌,哭丧着脸道:

  “叫你手慢!”

  复又惨嚎:

  “千两银啊……”

  ……

  若是这个时候,李吟香还在酒楼前面,定然会觉得这掌柜的很可怜,可是就算是这个掌柜很可怜,她还是不会把手上把玩着的这件玉牌交给他。

  旁边仍旧是那位‘阳少侠’,气度上要比好友安静许多,看着李吟香把玩手中的玉牌,却一直没有出声。

  复又过了数条街道,在一旁看到了一辆马车,驱马的是个颇有些年纪的老汉,白发一丝不苟,束成发髻,双眸却温和,看到李吟香三人走来,微正衣冠,一一行礼道:

  “小姐,阳姑娘,赵先生。”

  阳少侠主动还礼,刀客魂不守舍,李吟香一手把玩着手中玉牌,将青马缰绳递给旁边的小厮,然后满不在乎摆了摆手,道:“劳烦了,咱们接下来不去乐坊了,回家去。”

  老者顿了顿,点头答应道:

  “诺。”

  旋即伸手掀开车帘,李吟香当先跃上,然后将好友拉起来,那魂不守舍的刀客却不曾上马车,直到那老者轻唤了一声,方才晃了晃神,双眼似乎恢复清明,面露苦笑,道:

  “两位姑娘先去罢,有老先生在,也不必担心什么了,今日……今日某如此狼狈,也实在无颜再担重责,还请李姑娘转告司马大人,赵某技不如人,还请他另请高明吧……”

  言罢拱了拱手,转身疾步而去。

  他的身法在西北三十多岁这一代的武者当中,已经算是颇为出色,当下便仿佛一道袅袅青烟,转瞬之间,便即混入人群当中,再也看不见了。

  行为果决,却是不给三人说话挽留的机会,想来一路上沉默至此,心里面想着的都是这件事情。

  李吟香右手还没有伸出,只得又无奈放下,道:

  “这又何苦呢?我又没有说什么,天底下的武者那么多,谁又能不败上几次?我还说赵先生不会拘泥的,未曾想他竟然把一次胜负看得这么重……”

  旁边少女想了想,道:

  “他毕竟是个武者吧?而且所有人对赵先生期望都很大,认为他年纪轻轻,跃过龙门,他日未尝不能够踏上四品小宗师的境界。”

  “哪怕是江湖大派,五品也是实权的长老了,若是四品的话,已经能够在天雄城中,支持一个世家快速崛起,倒不如说他们本身就已经是行走的世家,只要愿意,很快就能够吸引来许多依附者。”

  老者垂下有些厚实的车帘,遮挡住寒风。

  马车慢慢往前行去,速度不慢,走得亦是极为稳当,李吟香将玉牌放在马车上的小案几上面,舒舒服服伸展了下身子,道:

  “不过看重也好,大哥常说,男子汉当知耻而后勇,未为耻也,赵先生如果能够因为这件事情,刀法更进一步的话,也算是因祸得福了的。”

  旁边少女看她懒散模样,手中却又把玩那个玉牌,禁不住笑道:“你素来喜欢游侠列传,最近又常爱看刀客传闻,这一下,算是得偿所愿了罢?”

  李吟香皱着眉头,道:“不……不一定的,他和话本里面的侠客不一样……很不一样。”

  旁边少女奇道:“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吗?”

  李吟香脑海里面似乎有千万般的想法在翻腾着,微张开嘴,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靠坐在位子上,挫败道:“这,我也说不清楚,但是你如果看看他,和他说说话的话,你就一定能明白的。”

  旁边少女抿唇笑道: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么?”

  李吟香拍手笑道:

  “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两名少女谈笑的声音似是有些大,但是却半点都没有传出去,穿着黑衣的老者盘膝在前,操控马车的速度和方向,神态肃然,一丝不苟。

  拉车的两匹青马足下渐渐生出似有若无的云气,速度越快,但是却更为平稳,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颠簸,先是将那位少女送回其家,然后方才折转道路,前往李吟香所住宅邸。

  虽不甚华丽奢靡,但却极有厚重浩大之势,仿佛猛虎卧山石之上,大门之前,左右每隔五步,竖立一铁戟,共十二杆,戟锋指天,平添几许肃穆。

  在这之前,早已经有人将大门打开,马车稳稳往前,入内之后,放缓速度,复又行了一刻时间,方才停下来。

  老者下马,身子微躬,右手手臂平举,李吟香抬手托住老者手臂,跳下马车。

  虽然没能够吃到心心念念的西域美食,但是她的心情却仍旧相当不错,双手背负,一下一下轻跳着往前,哼着曲子。

  抬手推门的时候,却看到旁边的侍女不断地给自己打眼色,微微一楞,没有能够立时反映过来,那侍女有些着急,轻声道了两字,李吟香的脸色微微一白,转身就要走,却因走得急了些,不慎发出了些动静。

  屋子里突然传出极为热情的声音,道:

  “是吟香么?”

  “为兄等你等得好苦啊!”

  话音未落,屋子里已经有人推门而出,却是个颇为俊朗的青年,满脸的热情熟络,笑道:“啊呀,本来还以为,今日要在这里等上一两个时辰,却没有想到,表妹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么?”

  “我这一次,可是找到了许多新的话本,尤其是还有新的刀客故事,你定然会喜欢的……”

  李吟香脸上笑容挑不出任何瑕疵。

  那青年误以为是某种鼓励,当下心中越发有些得意,将李吟香引入屋内,尚未落座,口中已经开始高谈阔论新近搜集来的江湖侠客故事,极为兴奋,李吟香几乎止不住他,一连讲了好多。

  什么鲜衣怒马,为人一诺而拔刀杀人。

  凭借名望身份,统帅众侠客对付对手。

  然后自然是邪不胜正,英武少侠归来,少女以身相许,或者赢得千金而还,自此傲啸一方,无人敢于不敬,人人都知道他所作下的事情。

  青年讲得极为兴奋,双眸明亮,可是往日对这些故事同样很有兴趣的李吟香,今次却觉得有些枯燥无趣,甚至于以旁观者的角度,对于那些侠客很有些看不起。

  她往日可是最喜欢侠客获胜之后,少年少女,千金相还的好故事了,每每都会为之击节赞叹。

  因为家教严厉,这一次出来之后,好不容易能接触到这见不着的故事,第一次听的时候,几乎兴奋地睡不着觉,但是现在,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感觉,手掌摩梭着玉牌,不由得神出天外。

  青年刚刚好讲到一位少侠百般推辞之后,勉强收下豪商家财的桥段,李吟香却突地想到,这样的侠客,和收钱办事的人有什么不同的么?

  侠客就应当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才是……

  而且,所作所为,尽数都是出自本心。

  什么钱财,都是外物……

  她忍不住低声咕哝道:

  “我视千金如粪土。”

  “那才是侠客……”

  ……

  “哟,包子,包子啊,刚出炉的包子,猪肉包子!”

  “卤肉,卤肉,三百年的老字号,不好吃不要钱!”

  “苹果,柑橘,刚采下来,甜的很!”

  道路上人群来来往往,便是西北之地,也有不逊色中原的繁华和热闹,这便是大秦西北雄城的底蕴气魄。

  王安风驱马慢行,视线落在旁边一处小摊上。

  店家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卖的虽然是胡饼,却和其余地方不一样,白面饼子自中间用刀剖开,猪肉加了各种香料炖到烂熟,切碎或者青椒香菜丁一齐塞进去,满满当当。

  香气扑鼻,勾动了王安风的胃口,他其实还没有吃什么东西,只喝了点酒,当下有些饿了,想了想,翻身下马,将坐骑牵在一旁,也不答话,主动坐在桌上,敲了敲桌子。

  店家转过身来,也不知道受了那位高人的指点,有模有样上了名册,上面写着诸般菜色,王安风视线从上面滑落,落在了一处角落,上面写着手抓羊羔肉。

  西北的羊肉吃法比起内地多出许多花样,羊羔肉贵在一处纯,滋味鲜嫩,王安风吃过一次,便即有些念念不忘了,当下正要点餐,旁边有人叹息一声,道:

  “现在好地段是越来越贵了啊,一间三进三出的院子,又不是什么好的地段,就敢开我两百多银,岂有此理!”

  “就是,就是!也不看看,就连这座周府,也才不够八百银就拿下了,他哪里有这样大的胆气!”

  旁边食客抬手一指旁边,口中亦是有些怒气。

  王安风陷入沉默,然后似乎无意,慢慢转过头去,顺着那食客刚刚指着的方向看去,是一处院落,占地极为广大,隐隐能够看到里面的园林,小溪,湖泊,以及颇为密集的屋舍。

  王安风定定看了十几个息。

  在这个过程中,他脑子里一直被刻意忽视,甚至于遗忘的某个字终于重新获得了意义,以更为强硬的姿态反弹,在他脑海中不断扩大。

  一两,一贯钱,一千文。

  一千两。

  不是一千文……是一千个一千文……不,不止,银价贵。

  一个肉包两枚通宝。

  一两银折一贯两百钱……

  一千两银子。

  王安风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遏制住自己的想法。

  店家见他久不说话,试探问道:“客人?”

  “客人您要吃些什么?本店有各色羊羔肉,还有猪肉饼子,若是喜欢吃其他的,也……”

  “三个白面饼。”

  冷淡的声音打断了他。

  店家脸上微笑有些僵硬,呆了呆,又道:“那,那客人要喝些什么吗?比如肉汤,只要六个铜钱……”

  黑衣青年面无表情,放下手中名册。

  “烦劳,一碗白水。”

  “多谢。”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安身之所在,莫非天运?

  身穿藏蓝衣衫的年轻刀客在道路上慢慢走着。

  双目浑无焦距。

  赵阔自小习刀成名,同辈之间,几无败迹,却突然遭遇了这么大的冲击,自辞别李吟香两人之后,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

  右手中的名刀绿秀,突然便似乎不那么锋利了。

  脑海中更是一片浆糊,那一刀的残影不断回放,一次比一次凌厉,一次比一次霸道,只知浑浑噩噩往前走去,而不知身在何处,等到无意识停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师傅门前。

  赵阔抬头,看到了笔触雄浑的皇甫二字,苦笑了下,不知道是否应该进去,恰有一人踱步而出,脚步匆匆,见到赵阔,口中轻咦出声,停步笑道:

  “我道门外为何有一股锋锐气,原来是赵师弟,今日突然来此,是要拜访三叔公的么?”

  赵阔眼神清明了下,先是回了一礼,唤了声皇甫师兄,接下来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惹得那名男子发笑,道:

  “怎么了,这副模样?罢罢罢,既然来了,便进去拜访一下三叔公吧,说起来你也已经有些日子没来了。”

  赵阔脸上浮现惭愧之色,终究点了点头,见那男子神色似乎有些匆忙,又奇道:

  “皇甫师兄此行是有什么要事么?”

  男子哂笑,道:“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江湖比斗之事了,距今日不过三四日时间,我皇甫添列四大世家之名,自然是事情越来越多,便是我等,也少了许多练刀的时间。”

  “嘿,就是皇甫雄这混小子,估计早早便知道了风声,躲得远远的,大哥连番发信催促,他却一日跑得比一日快,一日躲得比一日远,便也只得罢手。”

  “再要继续催下去的话,恐怕就要冲出边境,跑到北域去了。”

  赵阔愕然,道:

  “皇甫家主都无能为力么?”

  眼前男子却似乎并不以为恼,笑道:

  “没办法,没办法啊,天底下拿儿子没办法的老子多了去了,也不少他一个,这一次连嫂子都恼了,不一样没有回来么?哈哈哈,这小子,信里面怂归怂,一次比一次怂,跑起来却半点不含糊,诚恳认错,死活不改。”

  “哈哈哈,只这一点,还有点皇甫家的风采!”

  “至于原因,四大世家虽然称不上同气连枝,也算是都有所来往,这一次江湖比斗,十年一遇,就是东方家似乎也要来人,夏侯家虽在江南,可无论如何远不过东方家。”

  赵阔脸上神色不由有些古怪。

  果不其然,身前男子摇头笑叹道:

  “夏侯家原本定下来是少主夏侯轩陪同家主来此,但是可惜,他身子骨实在是太弱了些,前些日呕血昏迷,不得已,只得让他的妹妹过来,可怜可怜,我家皇甫雄自小便被那姑娘撵得鸡飞狗跳,前次更是躲到了青锋解上去。”

  “不知道是哪个乱传消息,好不容易连哄带骗劝他这次回来,这下倒好,跑得更远了,唉,让我知道了,定要不饶他。”

  说了几句,皇甫观海抬手一拍额头,笑道:

  “罢罢罢,这些闲事情,有空时候,你我师兄弟二人一边喝酒,一边细细再说,若是再耽搁下去,误了事情,大哥可不饶我。”

  赵阔叉手行礼,道:

  “师兄且去,我这就进去看望师傅。”

  皇甫观海笑呵呵摆了摆手,接过侍从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足跟轻磕马腹,坐骑嘶鸣两声,便即激射而出,旁边侍从沉默不言,背刀而走,速度竟也丝毫不慢。

  赵阔目送他离开,收回目光,复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名刀绿秀,心中升起了不知道该如何去面见师傅的想法来,踟蹰一二,还是叹息声气,踱步走如其中。

  其此刻心神沉郁,加之这里是皇甫家,警惕放松,竟然未曾发现了闪身躲在一旁的少女。

  而等他走远了去,躲在一侧的少女才踱步走出,眉目安静细腻,便是被李吟香拉出去的‘阳少侠’,只是此刻却已经褪去了男装,换做鹅黄长裙,虽然不修刀法,但是武道世家,自然不可能不修内功,此刻虽然天气严寒,于她却无甚大碍。

  一双剪水秋瞳好奇看向赵阔行走方向,轻咦道:

  “赵先生?他怎么来了这里……”

  “是来找三爷爷的吗?奇怪奇怪……”

  身后还跟这个娇俏的小丫鬟,拉了拉皇甫秋阳的衣服,道:“小姐,不是要去接夏侯小姐的么?”

  “啊呀,对对……”

  皇甫秋阳回过神来,也不再去想这位皇甫家外姓弟子为何又回来了,双手稍微提起裙子,一双淡藕色绣鞋轻轻疾奔,走出大门之后,已经有一辆马车等在了那里。

  两人入了车厢之后,便即催促车夫快些赶路,夏侯婕虽然是这一次的夏侯家主事人之一,但是如此偌大事情,自然不可能就只有她出面。

  四大世家,十年一会的事情,夏侯家的家主都要亲来的。

  只是她的这位好友自小性子便极为跳脱,方才飞鹰入了皇甫家,她才知道夏侯婕距离天雄城,已经不过数十里的距离,以快马速度的话,抵达天雄城城门不过一两刻的时间了。

  马车开动之后,皇甫秋阳看到了外面景物飞快往后退去,心中稍微安定下来,旋即就又忍不住有些些微的抱怨,若不是今日客栈中遇到了那件事情,她定然是要和李吟香吃完一顿饭后,再前往乐坊,然后才会回来,那个时候,不就迟了么?

  十几年来,这样风风火火的性子也都不曾变过。

  似乎无奈叹息一声,皇甫秋阳突然看到了对面小丫鬟双手托腮,包子脸微微有些鼓起,似乎有些不大乐意,伸手轻弹了下后者额头,消道:

  “你这副模样,到底是怎么了?”

  小丫鬟鼓着脸道:

  “夏侯姑娘又来了……”

  “她每次一过来,二少爷就跑了,奴婢都好久没有见到二少爷了,每年见到夏侯姑娘的次数,比见到了二少爷还多。”

  皇甫秋阳失笑,便要打趣下小丫鬟,视线却自车身一侧,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或者说,是先看到了那一匹赤红如烈焰的瘦马,然后才注意到坐在小摊上面的黑衣青年。

  心里面先是微微一怔,正好奇这位刀客既然能够将千两银看都不看,便即赔偿给了掌柜的,身价自然不菲,竟然喜欢在路边小摊上吃饭。

  难不成这些路边摊贩果真有那么好吃么?

  恰在此时,马车奔近,她才看清楚对方虽然身体挺得笔直,神色一如先前平静淡漠,但是手中只有寻常的白面干饼,身前一碗清澈见底的清水,脸庞神色不由得微微一呆。

  她最后的视野中看到那一刀霸道狂妄的青年认真咀嚼。

  马车得得得已经奔了过去。

  皇甫小姐眨了眨那双很好看的眼睛,确认了好几次,自己并没有看花了眼,心里面莫名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难道说……

  他其实很穷么?

  ……

  王安风喝了口水,然后慢慢把最后一块白面饼子扔在嘴里,将指腹上的饼渣也不肯放过,然后很认真把最后的水喝完,清澈的水,周围的肉香气,混合着粮食在口中留下的那种淳朴而厚实的味道,一齐涌入肚子里。

  感受到扎实的白面在胃部被水泡涨,王安风突然很感谢处理穷奇问题时候见到的那位游商。

  “泡胀了之后,果然很顶饱啊……”

  起身从怀里掏出了些铜板,码得整整齐齐,放在桌角。

  旋即转身牵着瘦马走出,那位店家嘴角抽了抽,硬生生连客人慢走,下此再来的话都没有说出来,再看看桌上,得,干饼比较脆,却连一点点饼子渣都没有留下,把碗一端,都不用那抹布去抹,就干净到能接客了。

  这也忒干净了点……

  他无奈咕哝了两声,把桌角上的几枚铜板拾起来,大秦通宝倒是真的,却给磨得光滑,上面还有些许擦都擦不掉的红色,他大拇指在上面搓了搓,皱了皱眉头,转身叫道:

  “客,客人,不对呀,你这通宝上面怎么有红的?”

  王安风脚步微微一顿,侧身看他,神色冷淡,声音沉稳有力,道:

  “是锈迹!”

  店家恍然大悟,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道:

  “抱歉抱歉,客人您慢走……”

  王安风侧身回来,往前走去,店家将铜钱扔进钱柜里,突然觉得不对劲,一拍脑门儿,叫道:“不对啊,铜锈是绿的,怎么是红的?又不是血,哎哎哎,客人?”

  他转过身来,刚刚还在的黑衣青年,已经消失不见。

  ……

  王安风快步走出,右手抬起,摸了摸怀里,空荡荡的一片,先前放在怀里的十枚暗器,现在竟然只剩下了最后的一枚,某种踏实感觉消失不见,心中莫名有些惆怅。

  没有办法。

  他自心中斟酌许久,现在身上还有些许银子的,一两银的话,在民间直接兑换是一贯一百钱,专程去大秦的钱庄兑换的话,根据成色,能够换来一贯两百钱到一贯三百钱。

  这差距可是不小。

  不过,接下来却还得要去找个住处,用不着太长时间,四五日之后的西北江湖大事,他不打算错过,毕竟事情牵连到了皇甫的家族以及白虎堂,于情于理,他得要在现场的。

  唔,随便一处客栈就好。

  半个时辰之后……

  当王安风第五次面无表情地从客栈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自己好像摊上事儿了……

  因为他算错了一件事情,那便是大秦西北雄城这个称呼,在西北一带的意义,以及江湖大会这个意义带来的,客栈价格上的飞涨。

  众所周知,江湖人大多都是不差钱的主。

  王安风先前按照了自己脑海中的客栈价钱,预留出部分银子,剩下的则都在大荒寨中,赠与诸多遇难者作为盘缠,身上不过只剩下数两银子。

  而剩下这些银子,在其他地方够他一月开销,这一段时间却只能够让他在最差的屋子里和人挤着,还只能睡两三天。

  王安风取出钱袋子,掂了掂重量,然后沉默着放入怀中,抬眸看着不远处一颗茂盛的大树,认真思考冬天在树上睡觉的可能性,以及如何躲避开夜间巡视的刑部武卒,防止被当作贼人这两个人生重大问题。

  便在此刻,旁边瘦马突然嘶鸣两声,王安风收回视线,安抚马匹,看到巷子口里奔过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人在前,脚步灵动地很,正在狂奔,后头那个却是个身材肥硕的男子,一边跑,一边喘地上气不接下气,撕心裂肺喊道:

  “钱!我的宝贝啊!”

  “给,给我站住!”

  劫匪?

  王安风神色不变,在那个匪徒奔过去之时,右手一抓,一下握住其手腕,旋即微微用力,用出少林最为基础的小擒拿手,那人便即口中惨叫一声,跪倒在地,站不起来。

  手中的袋子哐啷一声坠在地上。

  后头那胖子花了好一阵的功夫才‘挪’了过来,扑上前去,恶狠狠踹了那人两脚,然后一下拿起来了地上的钱袋子,一边踹一边骂道:“你个不长眼睛的兔崽子,谁的东西都敢碰么?”

  “也不打听打听老子年轻时候是混那里的,啊?!看我不踢死你!让你偷!让你偷!”

  还不等王安风看不过眼去,那胖汉子就气喘吁吁停了下来,右手扶着后腰,看模样,打人的这个比起挨打的还要更累上许多,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给王安风道谢,旁边几个路人相熟,将那个贼给抓了送去刑部。

  胖子将袋子小心收好,擦了擦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水,道:“哎呀,多谢这位大侠出手了,要不然就得让这小贼跑了去,这东西虽然不是甚么特别值钱的东西,可于在下而言却比银子重要得多了,丢了回去少不得跪搓衣板……”

  他声音微微一顿,轻咳两声,转口道:

  “对了,看阁下,似乎不是本地人?”

  王安风正在抬眸看今天晚上在哪棵树上睡觉会比较舒服,是以并不答话。

  之所以不回少林寺,一则,西北雄城中,是大秦兵家第一人司马错所在,此刻不知道这位兵家宗师在不在天雄城,二来,皇甫家为四大世家之一,家中定然有真正的宗师高手,他须得要慎重。

  至于最后一个理由……

  这样回少林寺的话,在先生和师父面前,委实也太丢人了,不成,不成,还是睡树上罢。

  他下意识微微摇了摇头。

  旁边肥胖大汉突然喜道:“咦?恩人在这天雄城中还没有落脚之处么?正好,正好!区区在下,正在这里有一套院子空着,若是恩人不嫌弃,不如就在那里住着吧……”

  言罢直接伸手去抓王安风袖口。

  王安风愣了愣,脑海中升起一丝困惑,可眼前男子除去热情之外,未曾感受到恶意,对于曾有敌对之人,他自可以下手毫无顾忌,但是对于这种自来熟的西北汉子,实在是有些难以应对,只得手掌避开,冷然道:

  “不必。”

  大汉脸上笑容微微一滞,旋即叹息一声,脸上垮塌下来,呢喃道:“是了,像我这样窝囊没用的男人,大侠你肯定是看不上的,自然不愿意去看看……”

  他悄悄瞥了王安风一眼,重重叹息:

  “我这样活着还有甚么意思?”

  王安风忍不住嘴角微抽。

  过去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王安风还是出现在了一座小院落的前面,瘦马跟在身后,那胖汉子在前面,眉眼飞扬,颇为畅快模样。

  一一将这院子布局介绍过之后,将钥匙直接递给王安风,并且拍着自己沉甸甸的胸膛,表示王安风是他的恩人,想要住多久,就住多久。

  过了一会儿便那胖子便即说还有事情,必须离开了,王安风揉了揉眉心,看向这屋子,不但布置颇为简雅,就连后厨中都备有米面,他只消买些菜类就好,忍不住心中狐疑。

  这件事情很自然,但是是不是有些太巧了?

  真有这般的好运气么?

  嗯,无论如何,不可放松戒备,但是好歹是有个栖身之所了。

  王安风坐在椅子上,心中多少稍微松了口气。

  那个胖汉子离开院落之后,疾步而走,就像是个赶路的寻常人一样,在拐了数次之后,侧身闪入一处屋子里面,动作显然是真没有甚么武功在,否则定然不可能瞒过王安风。

  屋子里除去他之外,还有数人,正是方才的小偷窃贼,以及那几个押着着小贼前往刑部的路人,胖子面容上的神色变得沉稳有力,冲着那几个起身行礼的人点了点头,道:

  “接下来便交给我即可。”

  几人面面相觑,各自行礼散去。

  留下那衣着华丽的胖子,心情激动莫名,左右踱步,重新出去,沐浴更衣之后,香薰过双手,方才入内屋,跪倒在地,神色肃穆无比,叩首在地,恭恭敬敬道:

  “禀告尊使,安排下的任务,已经完成。”

  屋内负手而立着一名阴冷男子,身材高大,却又极瘦弱,便如一杆青竹,腰部配剑,裹挟了冬日寒空一般的冷锐,闻言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沙哑道:

  “做的不错。”

  胖子激动莫名,不及开口,那阴沉男子已如一缕青烟,消失不见,展现出极为高明的轻功身法,胖汉子叹息一声,心中所剩下的便只有了遗憾。

  男子现身于数百米之外,回身看了一眼那胖子,自无人处微微抬手交叉俯身,轻声道:

  “先生,任务已经了结。”

  少林寺中。

  中年文士揉了揉眉心,随口应了一声,便即‘凌空’看着王安风双臂展开,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抱着被子滚了一下,嘴角浮现微笑,微笑尚未展开,注意到行来的道士,便即抬手饮茶。

  云纹袖口垂落,遮掩嘴角,声音如常,隐有嘲讽,道:

  “呵……”

  “自陷泥潭的蠢货。”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古有战马声如龙

  天色渐晚,距离天雄城关城之时已经不到一个时辰时间,多有自他城而来的人加紧了速度,要赶着最后的时间进城去,省得半夜海要在城外呆着。

  可是在这样的人流当中,却有另外一辆马车逆行,反倒向着城门方向奔去,速度颇为不慢,一直行驶到了城门前不远处,方才勒马停住。

  皇甫秋阳掀开了车帘,一双眼睛往外看去,在有些昏暗的街道上扫了几眼,看到城门口一人立马,却是个同样十七八岁的少女。

  穿一身骑射猎服,骑一匹红马,顾盼生辉。

  眉眼虽然不是十分的美艳,却有寻常女子所不具备的英气,尤其背后斜背一柄长刀,更添英武,断了寻常男子上前搭讪的念头。

  皇甫秋阳眼眸微亮,轻声喊道:

  “阿婕……”

  夏侯婕正等得有些无聊,听得声音,顺势循着那声音传来之处,看到了俏生生站在那里的皇甫秋阳,当下略有喜色,胯下坐骑迈开长足,奔到了马车旁边,笑道:

  “可算是来了,若是再不过来的话,我可就等不住啦。”

  皇甫秋阳没好气道:

  “还不是因为你,突然便说已经到了驿站,我过来也是要时间的啊,你当我像是那些武功高手一样会飞么?”

  夏侯婕脸上笑了下,调转马头,控制速度,跟在重新行走起来的马车旁边,道:

  “没有办法,每日跟在爹他们身边的话,总是说我这个说我那个的,几乎一刻不得闲,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最是受不得这些,加上又有些想你了,便即快马加鞭过来了。”

  皇甫秋阳掀开一侧车帘,面容浮现些微担忧,看了一眼夏侯婕背后那一柄略略透出些微绯红的长刀,却不曾说话,马车并那匹赤红骏马,都并非寻常,一路赶回皇甫家中。

  夏侯婕先是以后辈之礼拜访了皇甫家家主,然后便径直到了皇甫秋阳的闺房住处,江湖四大世家之中,虽然彼此相隔颇远,关系上却还是较之于其余势力更为密切,尤其皇甫夏侯两家。

  一在西北,一在江南,分立大秦南北两地,彼此势力并无冲突,关系一直都极为亲近,夏侯轩和皇甫雄年少时候便已经相识,能够为了寻到皇甫,一路从江南找到了大秦北地的忘仙郡。

  皇甫秋阳和夏侯婕也是同样,自小便在一起玩耍长大,只是年岁渐长,一者喜好读书调琴,一者则偏爱刀法,各个都和自己家族擅长之事反着来,在一起的时间便少了许多。

  “一年不来,你的屋子倒是甚么都没有变。”

  夏侯婕入内之后,半点不见外,双手背负在后,慢悠悠上下打量着,皇甫秋阳为她斟茶,视线再度落在了少女背后的绯红长刀上,斟酌一二,还是道:

  “阿婕你来年,还打算要在江湖上到处游历么?”

  夏侯婕转过头来,微笑道:

  “那是自然。”

  她踱步过去,端起茶盏摩梭,饮了一口,道:

  “似你我这样的出身,虽然比起寻常的江湖人要好得太多了,但是同样也又太多的规矩,家族大了,便学着前朝的那些世家,待得哪一日嫁入夫家的话,那里还能够象是这样,各处游历?不还是不得不相夫教子,被这些东西给绑住?”

  “也就是你二哥信守承诺,在本姑娘二十八岁之前,躲得远远的,若是换做是你家那位大哥,我恐怕已经被迎娶入家,整日斗来斗去,那一方天空,如何比得过浩浩天下……”

  她的嘴角有一丝微笑。

  这是唯独她和皇甫秋阳,皇甫雄三人知道的事情。

  各种事情复杂,无论如何,皇甫雄虽然不练刀,但是武功天赋才情,都算是皇甫家年轻一带当中的翘楚,更是家主之子,无论如何,不至于害怕一个女子到这种程度,漫天下地乱跑躲着。

  着实当时答应下来,便要信守承诺。

  皇甫秋阳有些不大明白二哥和眼前好友的想法,在她看来,若能够安安稳稳过上一生,也是好的,复又想到一事,笑道:

  “说起来,阿婕你虽然是尽早赶来了,但是还是来得有些迟,若是能够再早到一个时辰的话,便能够看上一场好戏了……”

  夏侯婕摇头道:“我对那些事情不感兴趣。”

  皇甫秋阳笑道:“那这个事情你是一定感兴趣的,我们家三爷爷一共有五个弟子,其中有一位外姓弟子赵阔先生,你还记得么?”

  夏侯婕点了点头,笑道:“皇甫老前辈一共只有两位外门姓弟子,除去那个最为跋扈狂妄的,便是赵阔了,对了,那个李丹寻还在纠缠你么?”

  皇甫秋阳叹息一声,道:

  “他啊,是啊,仗着自己的武功够高,天赋很好,狂妄地厉害,常常惹下事情,若非是刀法进境极快,又是自小拜入三爷爷门下,早就已经被打出我们皇甫家了。”

  “二哥不在,大哥他又忙于各种事情,我那次寻他,他还劝我说李丹寻虽然性子张狂了些,但是也不过只是年少轻狂,不算是什么问题,既然有一身的好武功,那么也不失为良配……”

  夏侯婕皱眉,道:

  “这也就是皇甫雄不在,若是他在的话,你那大哥绝对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来,不过是仗着自己嫡长子的身份,打算招揽那个李丹寻罢了,这种事情本来寻常,但是手段未免太过于令人不齿。”

  她正说着,瞥见好友眉目似乎有些微郁郁之气,当下转口,复又道:

  “今日我们好不容易重逢,便不提这个惹人不开心的人了,对了,你说起那个赵阔,他怎么了么?我记得他的刀法走的是招式变化的道路,虽然说比不上李丹寻,但是在这一辈份里面也算是武功高超了,是他又击败甚么强敌了么?”

  皇甫秋阳面上重新浮现出些微笑意,摇了摇头,道:

  “不,他被击败了。”

  “被另外的一位刀客堂堂正正击败了。”

  夏侯婕不由得坐正了些,右手摸着横放桌上的红刀,道:

  “是天雄城里的哪一位高手?”

  皇甫秋阳道:“是一位从未没有见到的年轻刀客。”

  夏侯婕眸子里面浮现跃跃欲试,道:

  “年轻刀客么?也就是说比起赵阔年轻不少了?他用的几招击败赵阔的?生长得如何模样?现在在哪里居住?”

  皇甫秋阳无奈安抚好友,笑道:

  “这我哪里知道?生得面目有些冷淡,穿一身黑,就连手中的兵器都是一片黑漆漆的,没什么颜色。”

  “至于几招?”

  她声音顿了顿,脑海中下意识想到的,不是那霸道睥睨的一刀,而是坐在街头,安静吃着朴素食物的青年,复又想到李吟香手中把玩着的那一枚玉牌,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

  若是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李吟香,那么‘贪墨’了一千两银的后者,脸上的表情定然是很有趣的。

  一个穷困到只能吃白面饼子。

  另一个反倒是拿了那个当作玉佩把玩……

  两人若再见,那场面……

  皇甫秋阳嘴角浮现一丝微笑。

  夏侯婕忍不住催促道:

  “用了几招?你倒是说啊,三十招?还是五十招?”

  “赵阔的刀法以刀招繁复变化出奇制胜,越往后面,刀招用尽之后,越是疲软,反倒是开局之时,招招狠辣,如同险峰迭出,三十招之后,便即归于平淡。”

  “可你既说是热闹事,又说了是高手,那我想着,一定是三十招以内了。”

  她面容笃定,下了结论。

  皇甫秋阳回过神来,见到夏侯婕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中莫名有些许说不出缘由的得意,端正了身体,看着儿时好友,然后笑吟吟伸出了一根手指,以自己最为轻描淡写的声音,轻飘飘道:

  “一招。”

  “赵阔先生全力出手,刀法催生至巅峰的时候,正面一招击败。”

  言罢低垂眉目,从容饮茶,正等着从好友脸上看到震惊失态的神色,却半晌没有听到动静,悄悄抬眸,却看到了前面女子眼瞳中升起来的火焰。

  ……

  火苗在柴火上面燃烧着,发出了噼啪噼啪的轻微声音。

  黄铜锅里面,切成了大片的羊肉在沸白的汤汁里面翻滚着,锅子前面的人将袖口扎了扎,蹲下来吹火,顿了顿,又起身把碍事的大氅小心扔在后面,省得被火苗撩了边儿。

  然后才继续蹲下来生火。

  待得香气渐渐浓烈之后,将手中的东西扔下,从药囊里抓出一把红色的辣椒粉,一把扔进去,香气被辣味一激,越发激烈而具备侵略性。

  屋子里的人伸出筷子在锅子里搅和了下,然后夹起两块大片羊肉,趁着热气扔在嘴里,西北羊肉腥气很淡,被辣椒压制住,则是半点没有,只剩下了鲜嫩,牙齿将切得很薄的羊肉咬碎,汤汁渗出来,混着辣气和热气,一齐滚下腹去。

  “呼……舒服!”

  王安风眯着眼睛,长呼口气,在皇甫秋阳正在和夏侯婕描述的,那张冷淡默然的面容上,浮现出爽快的微笑,心里面觉得人生之欢,莫过于此了,摸了摸肚子,心中复又惆怅。

  区区三个白饼,泡胀了也是不够吃的。

  顶饱还是要吃肉啊……

  当下一连又吃了好几块肉,然后才慢悠悠思考接下来的事情,来已经来了,接下来那个甚么江湖大会还是甚么的大事情,他一定是要去的。

  但是在此之前,却要提前在城里转转,提前熟悉这座城池的布局,在事情发展到不可为之时,能有奇效,这也是在梁州的时候学到的。

  当然,若是能够提前将白虎堂的布置打断,那就更好了。

  但是要小心些……

  王安风眉头稍微皱了皱。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大秦都督司马错,当年和爹,离伯他们似乎是对手关系,彼此不睦,这位大秦的兵家第一人,其食邑就在这里。

  还有,这一次既然是十年一期的大事情,那么四大世家应当都会出现,这没有甚么,我在江湖上面从不惹……

  王安风思维随意掠过,动作突然微微一僵,突然意识到了某件事情,好陷入沉思,右手拿着碗,左手扳着手指数了数。

  嗯,大秦江湖四大世家。

  江南道夏侯,西北皇甫,海外东方,紫霄轩辕。

  夏侯家……

  夏侯轩可以认出自己的易容术,不行,虽然对不起夏侯兄,但是得要躲着点走……

  东方家,不行有血脉奇术,不能靠得太近,否则一定露馅,纵然他们是不在乎爹娘事情的那一脉,但是流落在外的东方家直系血脉者似乎只有自己,不行,暴露身份。

  轩辕,嗯,轩辕家擅长王道剑,因为从不曾路过紫霄山庄附近,是以没有甚么交情冲突……

  除了离伯曾斩了轩辕家一位少壮派长老用剑的手。

  王安风陷入沉思当中。

  兵家,夏侯家,东方家,轩辕家,白虎堂。

  右手碗里的肉,突然便不香了……

  正在这个时候,一声声高昂仿佛龙吟的马嘶声将他从沉思当中唤回,下意识扭过头去,看到那匹瘦马从窗户那里伸进头来,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王安风前面热气腾腾的铜锅,见他看来,又是一声长嘶。

  王安风失笑,指了指锅子,道:

  “你这孽畜,也想吃这个么?”

  回答他的是一声长嘶。

  王安风无奈起身,道:

  “好好好,我这便给你送出点过去……”

  言罢俯身,准备将东西取出,身子微微一僵,发现锅里的肉竟然已经给自己无意识思考的时候吃完了,倒是萝卜白菜之类半点没有缺。

  王安风嘴角抽了抽,看了眼极为兴奋的瘦马,只得干咳两声,盛了慢慢的青菜萝卜,放在桶里给瘦马端出去。

  瘦马前足不断叩击地面,显然兴奋至极,当看到桶里的东西时候,突然安静下来,抬起马头,看了看王安风,又低下头看了看木桶里的食物,一人一马,陷入沉默。

  王安风干咳两声,义正言辞道:

  “听我说,你是马,马应该吃素……”

  “吃素身体好。”

  瘦马看了看他,正当王安风以为它听话,浮现宽慰微笑的时候,前者三足站立,右前蹄抬起斜斜向前,绷直仿佛一根长棍,猛地横扫千军。

  木桶直接给击飞,撞在墙上。

  然后便是一声一声凄厉的嘶鸣声,自夜空中回荡。

  王安风已经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骂声,混杂着扰民之类的话,嘴角微微抽搐,双手抬起,道:

  “成,成……我现在马上给你去做好么?”

  “不要乱叫了……”

  “我给你加黄豆……成成成,加鸡蛋加鸡蛋……加鸡蛋好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坐收渔翁之利

  王安风沉默着抬头。

  前面不远处是被围起来的一片巨大建筑,背后三十里处则是天雄城的城门。

  已经过去三天时间了。

  明日便是这一次演武召开的时间。

  他奔波了三日,却仍旧还是一无所获,没有能够找到白虎堂麾下的行动踪迹,这样的结果,倒是也在他的预料之内。

  他是第一次来到这座西北雄城,这座城池规模之大,丝毫不逊色于大秦扶风,因为临近北疆,人员杂乱,关系复杂之处,更甚于扶风一筹。

  白虎堂既然敢在这里动手,定然是已经有了充足的准备,自知消息泄露之后,定然会变得越发谨慎,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被他在短短三天时间内找到的话,白虎堂如何能够在大秦江湖之中肆虐数十年而不曾被连根拔起?

  那样的话,大秦群雄也枉称为江湖盛世了。

  他在这几日时间当中,最主要的其实只是做了一件事情,那便是将整座天雄城的大概布局,以及主要干道熟悉了一遍,以防万一。

  这样的话,就算是白虎堂有后手的话,他也能够迅速做出拦截,不至于像是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或是在梁州城时候一样,不得不去抓一个本地的混混泼皮强迫带路。

  三日之间,自西而东。

  这里,便是最后一条道路了。

  王安风止步,看着前面宏大的建筑,听着周围百姓口中的啧啧赞叹声,心中升起些许的遗憾——

  终究是没有能够阻止。

  那座建筑就是这一次十年演武所用的演武场。

  刑部和四大世家的关系不算差,应当已经将消息告知了皇甫家,但是就他在这三日的观察来开,十年演武的准备进程丝毫没有放缓。

  城中江湖人士,一日比一日多,几乎处处可以见到佩刀带剑的武者,其中不乏成名之辈,就连不习武功的寻常百姓,口中也常常能够听得到‘皇甫家’‘演武’‘刀法’这样的词。

  气氛之热烈,可见一斑。

  想来也是,这场盛会,皇甫家已经等了足足十年,年轻一辈的子弟已经长成,各自练成武艺,也是时候向这座江湖宣称,证明,皇甫家仍旧有镇压大秦西北一切势力的武功。

  对于任何一个江湖势力而言,这都是薪火相传的大事情,若是因为白虎堂三字,便即迟疑的话,那么皇甫家也不要再想要有江湖上的偌大威名了。

  王安风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可虽然遗憾,对于皇甫家的选择,他又偏偏能够理解,因为理解,更觉得遗憾。

  无论是皇甫家明知道危险,仍旧要将这一次十年演武开办下去,还是说白虎堂,明明知道自己的计划情报泄露,极有可能遇险,仍旧谨慎潜伏,其实抛开敌我的话,在骨子里都是一样的。

  王安风口中轻声低语了一声,抬眸仔细打量着之后几日必然会发生冲突的场地,据旁边百姓所说,这一座演武场,在半年之前,已经开始动工了,直到现在才勉强完成。

  青石砌成的方形擂台,足以能让彼此切磋的武者放开手脚来,周围尽数围绕红色阁楼。

  到时候武者在下方擂台切磋,各家旁观之人则都在阁楼之上。一侧有一处光滑石壁,数十丈之高,几可称之为山壁,有能工巧匠,自半山壁上硬生生刻出江湖两个大字。

  而在此山壁之上,更有十三层云阁,抬手几可摸天,俯瞰左右,无所遮掩处,这里自然是为四大世家,高门大派的弟子所准备的立处。

  明日才是演武正是开始之时,此刻还有许多匠人正在进行最后的处理,演武台外三十步,分列有皇甫家的武者,尽数持刀而立,神色冷锐。

  王安风看了一眼山壁上的字迹,自语道:

  “江湖……”

  “大争。”

  心中说不出是感慨还是遗憾,转身挤开同样在这里看热闹的旁观武者,走了出去,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有些黯淡,王安风辨认了方向,朝着自己目前落脚之处走去。

  走不过多久的时候,却看到旁边的小摊上有个熟悉的面孔在。

  后者正端着一碗面吃得正香,一抬头也恰好看到了王安风,面容一喜,狼吞虎咽将碗里的面吃完,扔下六枚铜钱,起身奔了出来,赶上脚步并未停下来的王安风,擦了擦嘴角,压低声音道:

  “大人……”

  其面容有些和气,只是脸颊有一道刀疤,看上去平添了几分戾气,正是王安风前一段时间,从痨病阎王夫妇手中救下来的那名刑部的密探。

  当日他就是从后者口中得知了白虎堂的事情,将者密探放在了附近的刑部驻点之后,便即赶到了商队上,之后就是大荒寨的事情,如此算来,距离两人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六七天的时间,却未曾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王安风行在三步之前,神色依旧冷淡,传音道:

  “徐广茂?你怎么会在这里?”

  徐广茂神色恭敬,同样用传音的法门道:

  “回禀大人,在下养伤之后,便即收到了鸾和影两位大人的密令,要属下前往天雄城来,听从刑部调遣……”

  听从刑部调遣?

  王安风心中微动,故意沉默了下,道:

  “未曾想到,连你这个伤员都调来了。”

  徐广茂忍住苦笑的冲动,神色倒是如常,只是语气中也有些无奈,道:

  “据属下所知,这一次我西北一带的密探,除去必要的值守,三成已经全部调到了天雄城中,戒备可能出现的问题和冲突,属下还算是好的,只是领了监视的牌子,不必正面和人交手。”

  王安风眯了眯眼睛,脑海中将这一句话拆解开来,瞬间理解了更深层次的意思——

  连伤员都需要调用,可见密探首领鸾影两人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但是天雄城乃是大秦西北双柱之一,刑部力量绝对不会少,之所以有如此,只能认为他们二人没能调动刑部在这两座城中的力量。

  也就是说刑部和密探发生了分歧。

  王安风沉默了下,冷淡道:

  “若是西北的刑部主事不那么蠢就好了。”

  徐广茂被这一句话吓了一跳,左右环视一周,方才记起来自己两人乃是用的传音法门,声不传六耳,如此才稍微松了口气,劝慰道:

  “大人切莫如此说话了……”

  王安风心知自己果然猜对了,声音故意微寒,道:

  “若非如此的话,此事当可有更多人在场。”

  徐广茂闻言,亦是叹息一声,道:

  “唉,没有办法,天魁城总捕任期已至了……”

  “那位大人少年时,家人尽皆死于江湖世家之手,之后虽然复仇,但是对于江湖从无半点好感,此次白虎堂之事,总捕打算要借助这样的机会,双边得利,趁机削弱皇甫家的江湖声望,以挑动纷争,使得西北江湖势力内耗,加强掌控。”

  王安风心中愕然。

  他想了许多理由,竟然未曾想到是这样的原因,对于大秦刑部而言,江湖势力自然越弱越好,但是白虎堂乃是骁悍之辈,若无足够手段,这种行径,无异于是与虎谋皮。

  一个不好,便即会反噬己身,一旦白虎堂得势,江湖虽乱,却未必会内耗,到时候,反倒会令西北江湖与大秦朝堂冲突越来越大。

  王安风原本以为还有刑部力量可以倚靠,没有想到,这一次西北刑部干脆打算作壁上观。若非是用刑部捉影密探的身份糊弄了徐广茂,否则还被蒙在鼓里,等他发现完全指望不上刑部封锁的时候,恐怕就只能够干瞪眼了。

  徐广茂亦是有些消沉,不过过了一会儿,复又强自笑道:“不过,此事虽然危险,但是大人您在这里,我等自然无碍,何况,鸾和影两位大人也都在这里,也没有甚么需要害怕的了。”

  “咦,大人,鸾影两位大人就在前面……”

  王安风脚步微微一顿,声音沉稳有力,道:

  “何处?”

  徐广茂闻言抬手一指前面数百米外。

  人群稀稀疏疏,有一位穿青衣长袍的文士,以及并肩而行,背负双枪的武者,此刻徐广茂在这样危险的地方见到了长官,眸子微有喜色,下意识已经走出几步,突得记起自己身份,回过头来看向王安风的时候,却是微微一呆:

  “咦?大,大人?”

  原地已经空无一人。

  第一百五十九章 入内

  王安风快步前行。

  发现自己以一介冒牌货色撞上了正主儿之后,他只得将徐广茂甩开,然后利用神偷门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反向追踪经验,在城区里面绕来绕去,毁灭痕迹,最后才不急不慌回返了院子。

  至于接下来,自然生火做饭,为了补偿瘦马,这几日日日都吃的肉食。

  王安风身上的钱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消瘦下去。

  水井边,王安风用磨刀石沿着一侧的刀锋,将整把墨刀磨砺得越发锋锐,然后打起一捧冰寒的井水浇洒其上,右手握刀微微抬起。

  略有弧形的刀锋在月色之下,显露着青冷的光。

  一股清冷寒气迫人。

  王安风打量了下,从怀中取出绸布一点一点擦拭兵器。

  这把自扶风郡二十七连帮帮主手中得来的兵器,至此历经数战,厚重刀身上面,已经有了些许劈砍留下的痕迹,虽然无损其沉重锋锐,但是也已经不复先前完好。

  毕竟原本只是一名六品武者的兵刃。

  王安风小心擦干了刀锋上的水,然后上了养护的刀油,端详片刻,方才将刀收回,然后惯常取出了淡蓝色钱袋,打开之后数了数,只剩下三两银子,还有两百多枚铜板在包裹里。

  王安风掂了掂钱袋子,略有惆怅叹息一声。

  这么点钱,出关之后,恐怕要点弄钱的营生了……做什么比较好?

  砸砸树?

  还是说打狼卖肉?

  或者真的当当药师,一路治病?

  当日要是没有把那玉牌直接扔给掌柜的就好了,刑部为什么不直接弄成十个一百两玉牌?那也也好处理些……

  王安风呆了会儿,摇头自嘲。

  事已至此,想也没用了。

  再说了,客栈的损失也确实是因为自己还不能够完美控制神兵麒麟火的原因导致的,自然应当由自己承担,也怨不得谁。

  那千两银的玉牌,本就应该给客栈掌柜。

  当下起身,右手持刀入内,心中将明日可能会遇到的事情以及准备的对策都预先过了一遍,然后复又整理了药囊,暗器之后,方才吹熄油灯入睡。

  ……

  天雄城远比平素更早地苏醒过来。

  “包子,刚出炉的热包子!”

  “热栗子,热栗子,刚出炉的热栗子,听比武的时候吃,甜口暖心!”

  “糖水,热乎的姜糖水,驱寒了……”

  天色还有些许黑着,但是整座城池喧嚣热闹的程度,竟然比起白日还要更甚三分,摊贩大声叫卖,街道之上,行人脚步匆匆,可以看到自两侧的建筑之上,高来高去的武者们。

  早在一月之前,就已经开始逐渐自整个大秦江湖汇聚而来的武者为一饱眼福,只盼着早些赶到演武之处,便是百姓,也有想要凑凑热闹的。

  十年一会,可谓盛事。

  而为了能够从这丝毫不逊年节和中秋祭典的大事里好好地捞一笔银子,各个小摊小贩也都是一宿未睡,摩拳擦掌,加点赶出了更多的吃食,天色未亮,就已经沿街叫卖起来。

  这么多人,演武场却只有那么点大,往年倒是曾出了不少事情,上一次皇甫家便学会了,这一次也有种种要求,并非是人人都可以入内旁观,须得要有皇甫家的名帖邀请。

  亦或者说,虽无名帖,却也是江湖上声名鹊起之辈,高门大派弟子,如此方可以入内,上阁楼观看。

  而那些既没有甚么好出身,自身武功也稀松寻常的江湖游侠儿,便只能够随意寻找一处地势高处,仗着目力过人,远远去看,寻常百姓没有那种百步穿杨的眼神儿,又不愿意错过这桩盛会,便即汇聚在一处处酒肆茶楼。

  茶楼里面早已经正襟端坐了说书先生。

  到时候,会有脚步快些的皇甫家小厮们不断将最新的境况,比武的情形,以及诸多名家对于双方武功,手段的点评送到,再由说书先生们将事情抑扬顿挫讲出来,给百姓们解解馋。

  毕竟,这些百姓要么本身根本不会武功,要么就只是有些许三脚猫把式,就算是在现场,也看不出甚么名堂来,若是比武双方的武功稍微高明些,怕是连如何开始如何结束都看不出来,在这儿等着听讲解,反倒是更合适些。

  整座天雄城都处于一种即将爆发的热烈氛围当中。

  面容俊俏,只是神态略有些许玩世不恭的文士一手抓着糖水,一手抓着肉包往嘴里放,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左右不断在看,时不时地还要叹息一声。

  旁边背负双枪的武者皱眉,道:

  “怎么了?”

  文士摇了摇头,道:“你猜猜这里有多少人?我看数千人不止啊,若是放大了说,整座城都在关注着这件事情,真给白虎堂得手了的话,皇甫家,甚至于西北江湖,必然会威名扫地……”

  旁边背负双枪的捉影密捕‘影’沉默了下,道:

  “皇甫家毕竟是江湖世家,江湖重名不逊色于士林。”

  文士连连叹息,传音道:

  “我知道,但是这一次却只是傲气罢了。”

  “白虎堂不可能会光明正大跳出来说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使得此次盛会暂止,皇甫家威名数十年,当代家主以四品之身,指掌神兵,能与宗师力战不败,家中更有起码一位老牌宗师镇压。”

  “便是此次成功举办了演武,如此威名已然不可能再进一步,而一旦此次失败,白虎堂后续出手,则如断崖一般,骤然便要跌坠,这便是被往日傲气遮蔽双目,看不清利害所致啊……”

  “大丈夫能屈能伸,缘何看不清楚这一点呢?”

  密捕‘影’沉默了下,道:

  “因为你不在皇甫家的位置上。”

  ‘鸾’微微一怔,旋即哑然苦笑,道:

  “确实如此……罢罢罢,算是我抱怨了两句吧。”

  叹息一声,复又看向前方,似笑非笑道:

  “不过,倒是不知今次你我能不能够见到那位‘同僚’……风虎鸾影,西北一带四大密捕统领中,甚么时候出现了第五个?我怎么不知道,倒是有趣。”

  ‘影’声音平淡道:

  “他既然对白虎堂有兴趣,那么,应当会见到。”

  ‘鸾’似乎还打算说些甚么,却又突然止住话头,摇头道:“罢罢罢,管他呢,先进去再说。”

  前方路口,有皇甫家的高手持刀阻拦,一个个检查了名帖,方才会放行入内,两名密捕的化身在江湖上各自都有声名,负责西北一代十多个郡的事情,也就只在这一片江湖中活跃。

  两名皇甫家的高手认出两人,主动招呼道:

  “路兄,周兄,两位也来了么?”

  ‘鸾’笑道:“两位皇甫兄第也知道在下素来最喜欢的就是凑热闹了,这样一个大热闹放在这里,不让我进去看看的话,未免太过无情了些罢?”

  ‘影’则抱拳一礼,道:

  “我二人未曾得到名帖,贸然来此,还请诸位莫怪。”

  左首侧皇甫高手客气道:

  “断魂枪和牵机手的名号在西北称得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二位来此,自然再欢迎不过,本就应该给二位请帖,只是不知出了甚么差错,还请入内,随意落座。”

  “请。”

  言罢两名身材高大的皇甫家刀客左右分开,让他二人入内,‘鸾’相当自来熟地笑着拍肩道他日有机会可以一同喝酒,‘影’则仍旧神色郑重,背负双枪入内。

  两名刀客旋即便又重归原本位置。

  周围众人看着两人身影渐渐远去入内,不由得艳羡叹息,便有一名负剑青年皱眉,松开了右手揽着的娇俏女子,大步而来,两名刀客颇为客气,将其阻拦之后,道:

  “这位少侠,可有名帖在身?”

  黄衣青年看了鸾影二人一眼,皱眉道:

  “不曾!”

  “那不知道少侠出身何门何派,可与我皇甫家有旧么?”

  黄衣青年略有傲然,提了提手中剑鞘镶嵌七颗宝石的长剑,朗声道:“无门无派,唯独依仗七尺之躯,提手中三尺剑,横行天下!”

  两名刀客对视一眼,客气道:

  “那,不知道少侠名讳?”

  青年注意道旁边女伴颇为憧憬的眼神,抬了抬下巴,道:

  “不才,琅琊郡卓飞,玉面君子剑便是了。”

  皇甫家刀客沉默了一会儿,略有歉意道:

  “这位卓少侠,委实抱歉,今日来客众多,而内里所设位置有限,不能一一招待,少侠声名,尚且不得入内。”

  青年面容微微一黑,道:

  “甚么?”

  另外一名刀客冷声道:

  “抱歉,少侠,你的武功名号,在下不曾听闻,今日其内,尽数都是江湖上数得上号的高手名家,位置有限,不能人人兼顾。”

  “还请退后吧。”

  青年面容羞红,怒而拔剑,呵斥道:

  “你竟然辱没于我?”

  “你可知我在琅琊郡中,已然名列青年龙凤榜第……”

  声音尚未落下,右手边那名冷面刀客已然出手,一柄宽刀连鞘,横击而出,招式凌厉而霸道,所谓的玉面君子剑,在其手中只是狼狈支撑了三招,便即跌跌后退,连手中兵器都被击飞,倒插在地,铮然鸣啸。

  卓飞看了看震得发麻的右手,又看了看飞出去的兵器,面上满是不敢置信之色,一时间口中只是你你你了半晌,却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来。

  王安风此刻正站在人群之外,恰好将方才的一幕亲眼目睹,尤其是那位琅琊郡剑客被击退的情景,旋即陷入沉默之中。

  他在这三日时间当中,处处搜寻白虎堂,更兼探寻道路,防止后者有什么后手,自己无法及时拦截,针对于白虎堂可能出现的高手,配置了专门的药粉,更是养足精神,磨砺兵刃。

  却唯独忘记了最简单的一件事情。

  他没有入门的名帖。

  进不去。

  王安风望了望左右,现在摆在了他眼前的,只有两个选择,第一便是寻到一个有名帖的,用神偷门的武功弄一份出来,第二个选择,就只能强行闯进去。

  这第二个念头才刚刚出来,就给王安风压制下来。

  不说他本就打算悄悄入内,不将自身暴露在外,便是皇甫雄一人的缘故,他就不能出手,那样和砸了皇甫家的招牌没有甚么两样。

  也即是说,只能用三师父的手段了么?

  王安风突觉得有些头痛。

  便在此时,突然听得了衣袂翻飞之音,有一名身材修长的青年自演武场内部而来,模样俊朗,穿一身长衫负刀,落在两名刀客之中,左右刀客神色恭敬,抱拳行礼,口称少主。

  旁观众多武者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青年身份,正是当今皇甫世家之主的嫡长子,皇甫魁,神色皆有所变化。

  皇甫魁往前走了两步,将倒插在地的长剑拔起,右手持剑,左手并指拂过,但听得一声清吟,道了一声好剑,旋即将之递给旁边呆滞的玉面君子剑卓飞,抬手微微一礼,道了声抱歉。

  卓飞手掌微微一抖,面容浮现震动惊喜之色,连连摆手。

  皇甫魁冲他微微一笑,转身冲着围在这里,自诩声名想要入内的江湖人士抱拳一礼,复又挺直身躯,浓眉微抬,便如长刀出鞘,方才身上的书生儒雅气尽数散去,朗声道:

  “在下皇甫魁,见过诸位同道!”

  周围众人还礼,道:“见过皇甫少主。”

  皇甫魁笑了笑,道:

  “诸位来此,在下本应该要尽数邀请入内,以略尽地主之谊,然则人力有限,不得不有些规矩。如此却并非皇甫故意为难诸位,诸位,我等行走江湖,不过于情理义气四字之中,可对?”

  众人自然答应。

  皇甫魁微笑道:

  “那么,此次想要入内的规矩,也不过只是情理义气四字了。”

  其下有人喝问道:“何谓情理义气?!”

  皇甫魁从容答道:

  “所谓情理义气,于情,此次乃我皇甫家主办,虽不至呕心沥血,也多费苦工,若是诸位曾经与我皇甫家有旧,或是有恩于皇甫一脉,自然尽数可以入内。”

  “我等纵然撤离自家子弟,也要为诸位让出位置。”

  “若是于理,此次乃是江湖盛会,既然江湖,便应当以武功,成论高下,能在江湖中厮杀出真正名号者,无论正道左道,尽数可以入内,请!”

  “而论义气二字,若是那位大侠曾经做出有利江湖之事情,便无需以上两点,皇甫魁躬身牵引,亲迎入内。”

  “情理义气,便只这四字,诸位若是依仗武功,那便败我两位高手,亦可以入内。”

  言罢抬手一指前面两位颇为高大的皇甫家刀客,朗声道:

  “既为武者,何不仗剑徐行?!”

  “可有愿意一试者?”

  情理义气四字,摊开来讲,谁也说不出甚么毛病来,当下众人颇为认可,已经有人被最后那一句话引发了战意,口中呼喝出声,而对于皇甫魁,自然赞叹不已。

  果然虎父无犬子,皇甫家诚可畏哉。

  王安风眸子微亮,他不知成名武者能够无需名帖而入内,当下只想着,若是能够靠着击败眼前两名武者便即可以入内的话,就是再好不过了。

  他对于神偷门的轻功修行极为娴熟,手腕手掌用力灵巧之处也有所掌握,唯独那妙手空空的绝活,实在是心性不合,难以入门,此地高手不少,谁知会不会被看出甚么问题?

  一个不好,大秦刀狂其实是个偷儿的消息,便要传遍整座江湖了。

  可旋即便又发现不对。

  只在他沉吟时候,已经有数名自诩武功高强的武者被激起了心中傲气,上前挑战,却罕有能够走过三招的,大多都只是一两招内就要败下阵来,先前那位琅琊郡的剑客能够支撑三招而只是被打飞了兵器,已经算是表现出色的了。

  如此二人的武功,显然在皇甫家中也绝非是泛泛之辈。

  他若是击败这两人入内的话,定然会惹来众多的目光,而在场之中人手虽然多而繁杂,但是却大多与他有所纠葛——

  若无意外,刑部众人已经知道了他的伪装身份,而父辈又和司马错一脉兵家不合。

  东方家有血脉感应,能够辨别出他的身份,而夏侯轩则能一眼看出他的易容术,轩辕家长老被离伯剁了右臂,白虎堂是他的目标……

  王安风额角微痛,当下已经无奈至极,若非现在是以刀狂身份行事,几乎就要苦笑出声了,便即心中叹息。

  罢罢罢。

  只能再去找一位倒霉的仁兄,尝试用一下三师父的妙手空空,希望不要被发现。

  如此打定了主意,便要转身的时候,王安风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呼。

  “咦?果然是你么?!”

  王安风侧了下眸子,第一眼的时候,看到了两张稍微有些眼熟的面孔,然后在第二个瞬间,他的眸子落在了前面。

  那身穿白色群衫,肩上披着白绒大氅的俏丽少女腰部一侧,悬着一枚小巧古拙的玉佩。

  他还依稀能够看得到,玉佩上面被磨去的一千两三字。

  王安风的视线凝固:“……”

  “??!”

  第一百六十章 他来了

  王安风的脑子里面瞬间浮现出各种念头,最后蜂拥而来,如同扑食的群鹰,汇聚成了一个一个巨大而无法忽视的疑问,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放大——

  等下,这东西怎么会在你那里的?!

  我不是给了那掌柜的了吗?

  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安风在沉默之中,自记忆深处浮现涌动出了某种源自于最朴素食物的厚重味道,在口腔里面,像是一粒一粒极细小的果实,在每一寸的舌头上爆发开来,那味道萦绕不休。

  是白面饼子的味道。

  李吟香双目粲然生光,看着王安风,道:

  “大侠,原来真的是你,我们又见面了……”

  “啊,对,对了,这个东西,我给你看。”

  她伸出右手,从腰间取出了那一枚玉牌,直到这个时候王安风才发现,自己的这面牌子,不单是被磨去了千两银的印记,在上下两端处更是被名家手法钻出了一个圆润的小孔,上面是红色细绳,下面则是淡金色流苏。

  隐隐能够看到咬合龙雀纹路。

  嗯,起承转合,着实流畅,乃是大家手笔。

  王安风沉默着,脑海中浮现另外一个念头。

  这东西……刑部还收不了?

  刑部为了考虑到有无法兑换格赏银两的情况在,玉牌所用玉质勉强算是中品,若是放在了当铺当中,便是兑不来千两官银,也能够兑换八九百两银子的。

  因而,现在这牌子看上去已经是一枚颇为古拙剔透的玉佩了,在少女白生生的手掌上面,晶莹剔透,并没有显出半点的异样不协。

  李吟香略有不好意思道:“大侠,那一日你说这东西既然已经给出去了,便没有收回来的说法,我便自那酒楼掌柜那里讨来了,钱物并刑部的补偿一齐给了他。”

  “然后这玉牌便被磨成了一枚玉佩。”

  “你看,好看么?”

  王安风险些没有忍住,深吸了口气。

  旁边皇甫秋阳心中啊呀一声,掩唇打量王安风,却又记起来,自己这几日时间,都在家中陪伴夏侯婕,以及接待各家各派的年轻女弟子们,根本没有时间和李吟香结伴。

  自然也就没有机会将当日所见的事情告知李吟香,所以后者现在是将眼前的刀客当成了豪掷千金的豪侠,却不知道后者境况其实颇为穷困。

  如此看来,这样略有些开心向羡慕崇拜的侠客展露喜爱之物的行为,无异于挑衅,皇甫秋阳当下便打算开口跟李吟香解释清楚,却又迟疑,担心损伤眼前刀客傲气狂心,当下只是温柔笑着催促道:

  “吟香姑娘,今日不是要去占个好位置么?若是去的迟了些,非但是没有好位置可看,更要和人挤着了,还有,这位大侠应当也是要入内的才是。”

  “耽搁了时间,却是不美。”

  “哦,对,对,险些便要忘记了。”

  李吟香恍然大悟,将那玉佩自然而然地收起,颇为期盼地看向王安风,道:

  “大侠你要入内么?一起同行如何?”

  王安风心中微动,符合刀狂的秉性作出反应,不曾拒绝,却也不曾开口答应,只是迈步往前去走,李吟香果然面容浮现笑意,紧走两步跟在一旁,便如同初见那样,口中说个不停。

  讲江湖,讲侠者,讲刀客故事。

  说什么逢山遇水,一刀而决,说什么‘行侠仗义便应当如同大侠一样,不爱千金,那些为名为利而作的称不上是真正的侠客’云云。

  王安风忍住抬手按揉眉心的动作,为之无奈,有种想要为诸多行走江湖的武者们打抱不平的冲动。

  大小姐,侠客们也是要吃饭的啊……

  兵器需要保养,武者胃口也大,奔波千里救人要住宿,受伤之后需要伤药,平素回气要丹药。

  这些都是银子啊。

  而且,比起这样戴高帽子,你还是把牌子还我比较实在。

  因为李吟香是和皇甫秋阳同行,在演武场前,持刀封锁的皇甫家高手自然认得自家小姐,以及常常出现的李吟香,只是对于王安风略微有些好奇,却也不做阻拦,分开身行,任由三人过去。

  王安风面容冷淡,神色坦然而平静。

  旁边的李吟香双目之中,仍有崇拜,皇甫秋阳虽不至于如此,却仍旧有出身于刀道世家对于江湖高手最基本的敬意。

  而此时王安风化身的刀狂身材高大伟岸,面容冷硬坚毅,气度不凡,背后大氅随风而动,腰间所配重刀墨黑无光。

  唯独刃口,一片清寒。

  在旁人眼中,这便是一名江湖高手,左拥右抱,携带两位清丽少女,威风八面,何等气派,不需要通过任何的检查或者名帖之类的关卡,便能够坦然入内,引来道道艳羡目光。

  实则是两位货真价实的大小姐旁边蹭着一只逃票的刀狂。

  王安风心中惆怅。

  入内之后,视野骤然开阔,放眼所见,那座演武台广大至极,便是武者,只要不动用过于强横的招式,限制在范围之内腾挪转移,交手切磋,已经足够。

  他们自北而入,正对便是那一座数十丈光滑山壁。

  左右则都有赤红高楼,一层一层,可以看到作武者打扮的各类高手在场,以王安风的目力,甚至于能够看得到他们身上衣着装饰,各有不同。

  演武场前已经立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看到皇甫秋阳之后,面容浮现微笑,迈步奔来,旋即便又注意道了在李吟香旁边,神色冷淡,腰侧跨刀的王安风,眸子微亮,放慢了速度。

  几步之间,已经行至三人之前,对着皇甫秋阳洒然笑道:

  “阿阳,你可算是来了,你这东道主,怎得比起我们都来得迟?这位姑娘便是你先前所说的那位李吟香李姑娘了罢?果然长得秀气。”

  李吟香微笑道:

  “原来是夏侯家的红袖刀。”

  夏侯婕轻咦一声,却是未曾想到自己那玩心起来弄出的称号竟然会为人所知,心下好感大生,微微笑了一下,便即将视线投落在了王安风身上,双目如流火,道:

  “这位便是秋阳你所说的那位高手罢?”

  “果然气度不凡。”

  皇甫秋阳也曾经见到过刀狂秉性,心道不好,当下语气温柔,微笑道:

  “吟香姑娘,这位确是我曾与你说过的夏侯家六妹,其兄长便是夏侯家如今的少主夏侯轩,只因为夏侯公子身子抱恙,此次未曾来此,阿婕是替他兄长而来的。”

  此时虽是对李吟香介绍,实则是与王安风分说,却是担心这位生性颇为狂傲的武者过于倨傲,与夏侯家发生不快,也顺势打断了夏侯婕的战意,只是声音语气,都温如细雨,不显痕迹,倒像是真的在向李吟香介绍了一般,言罢略微有些遗憾道:

  “倒是有些可惜了。”

  “夏侯少主虽然略有病弱,但是眉宇俊秀,为人温文儒雅,诚恳君子,知晓百般技艺,一身武功,亦是同辈中高手,吟香姑娘你难得来此,却没有能见他一面。”

  王安风心中恍然,难怪眼前背负红刀的少女有些眼熟,原来是夏侯胞妹,旋即又自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

  他不来最好,他不来一点都不可惜……

  现在我不想看到他。

  复又想到,以夏侯轩的心机手段,此次所谓抱恙,十有八九是自己弄出来的毛病,留在家中,不知又是在谋划些什么东西,却也不知又有几人倒霉了。

  便听得皇甫秋阳复又对夏侯婕道:

  “这位便是李姑娘了,我已经与你分说,当不陌生。”

  夏侯婕和李吟香彼此见礼之后,后者便即转头看着王安风,期盼道:“大侠,你可有约了么?我们要去皇甫家的看台,那里视野也是极好,大侠你不如也一起罢?”

  王安风偏开目光,声音冷淡道:

  “不必,某素来习惯一人。”

  言罢便即抬步,双目横扫之际,已经将左右楼阁上武者看了清楚,自兵刃以及衣着上,分辨出了轩辕,夏侯,东方几大世家,以及兵家武者,脚步不停,转而走向了江湖武者汇聚的楼层。

  李吟香心中虽然遗憾非常,但是也不做强求,伸手抚了下腰间自制的玉佩,与皇甫秋阳及夏侯婕三人前往皇甫家所在看台之处。

  而在皇甫家看台上,诸多年轻刀客们正四下里张望。

  其中一人突然低声叫道:

  “来了来了,秋阳小姐过来了,李师兄……”

  自看台上站起一名黑衣青年,衣摆处有红色波浪纹,眉宇间自有张狂之意,大步走来,看到皇甫秋阳,眸子微亮,笑道:

  “那便好了,你们几人,全都让开。”

  “秋阳过来之后,不准过来叨扰!”

  众人皆拱手称是,李丹寻拍了下栏杆,哈哈大笑,颇为豪气,旋即注意到一名腰佩宝刀的白衣刀客倚靠栏杆,面容似乎隐有惊惧震动之色,不复原本的气度,当下皱眉,奇道:

  “赵阔师兄?你在看什么?”

  “是有哪家女子如此明艳,迷得师兄挪不开眼睛了么?若是有的话,便即说出来,小弟带人往前提亲如何?”

  言语中颇多打趣调侃,赵阔收回视线,脸上惊怖仍旧存在,却是苦笑一声,道:

  “何至于如此?”

  声音顿了顿,沉吟道:

  “李师弟可还记得,愚兄前几日,败于一名黑衣刀客之下的事情么?”

  李丹寻皱眉,慢慢点了点头,道:

  “听师父说,是叫做扶风刀狂的年轻武者。”

  “怎么了?看师兄模样,难道说……”

  赵阔点了点头,深深吸了口气,道:

  “他来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演武——我要挑战你!

  王安风坐在楼阁靠外的一侧,手臂搭在漆成红色的栏杆上,安静看着此时的局势变化,墨刀佩戴在腰身一侧,被垂下来的大氅遮挡住。

  演武已经开始了。

  江湖中人行事大多干脆利落,并没有太多的废话,等到几位名宿高人陆续落座之后,主持此事的皇甫家长老,便即宣布演武开始,各家少年俊才,若有想要挑战之人,尽皆可以上台交手。

  不止皇甫家在期待着这一次将自己的年轻一辈展露在天下武林的面前,西北一地十七郡,每一个数得上名号的江湖势力,都存着这样的念头。

  一则壮我声威,一则震慑群雄。

  故而几乎在老者下场的瞬间,两侧楼阁之上,便即弹出两名年轻武者,其中之一是西北大派,北邙剑派弟子,身着蓝衫,右手持一柄宽剑,神色略有清冷之色。

  另外一名则是位憨厚的青年力士。

  身着黄褐色劲装,双拳粗大,拳锋处,手腕处,缠着一圈一圈暗黄色绷带,上面带着尖锐的指虎短兵,若是距离拉近之后,瞬间破坏力极为蛮横,不逊疯虎。

  两人见礼之后,便即交手,各自施展手段,将一身所学发挥得淋漓尽致,一者剑法纯熟繁杂,锐气无匹,一者则稳扎稳打,每一次剑锋劈落,都被他以指虎生生拦截。

  不片刻时已经打出些许真火。

  蓝衫剑客被迫退半步,眉关紧缩,陡然间一声长啸,手中长剑铮然不息,突地朝前连连劈斩,剑器鸣啸,凌厉剑气仿佛波涛一般铺天盖地朝着前面力士撕裂过去。

  寻常武者施展气劲离身的手段,必然不如近距离厮杀,但是这一口气倾泻而出的剑气风暴,却更要比起剑法碰撞凌厉霸道地多。

  左侧楼阁之上,一位老者抚须,赞叹道:

  “好手段。”

  “这位林少侠的一手北邙剑已经几乎臻至化境,此一招波涛怒,虽然以八品之身施展而出,实则寻常七品武者,亦是难当其锋锐。”

  旁边身着青蓝色长衫的剑客闻言,面上隐有倨傲,仍旧摇了摇头,言语谦逊,道:“他的剑术还差得远,一息之间不过十三剑,何时能够臻至十九剑,方才能够称得上纯熟二字。”

  “倒是离山派的那位力士,守势沉稳,颇得山石之势,他日专修盘山决,前途不可限量。”

  “哈哈哈,剑侠谬赞了!”

  老者不由大笑。

  转瞬又有数人跃出,相邀比斗。

  这座演武场足够大,提前用仿佛屏风一般的木墙分割成了诸多小型的比武台,所以能够容纳众人,毕竟这处场地,原本是为了让各家各派新晋中三品的高手们交手切磋,方才修得如此之大。

  此刻台上大多都是各家各派十多岁的弟子,武功修为皆在八品之上,七品也不少见,却还没有涉及到六品以上,一个一个比的话,未免稍嫌浪费。

  与此同时,这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在各家真正底蕴展露之前,先得要让这些小辈弟子们出出风头,在西北这偌大一片江湖中崭露头角。

  各家长辈在上面彼此交谈,目光则是注意着擂上动静,或是为自家弟子偶有妙招而得意,亦或者因为对方门下弟子武功扎实过人而心惊,却并不担心自己弟子是否会在比斗中受伤。

  那几位充当裁决的皇甫家武者,实力其实相当扎实,都是六品的精锐高手,放在郡一级的江湖门派当中,已经能够担任长老,成为门派的准高层,享受种种优待。

  而那位主持老者,白发白须,一双眼睛含威不露,乃是西北一代名动二三十年的大高手,便是在天下七宗之中,也可以称之为长老,一手斩浪刀,据传曾经受到过天下第一庄庄主亲自点评,威名赫赫。

  这位老者在下面,就是他们几人下去,都要老老实实行礼,口称前辈,交起手来,怕也不是这老者的对手,有他老人家在,这帮小辈们就算是真的打出火来,也弄不出什么事情。

  王安风所在之处不过是十三层楼阁的第三层。

  视野算不得太好,幸亏如此,不甚拥挤,能够安然坐着。

  他右手轻轻敲击栏杆,一双眼睛看着下面少年少女各施武功本领,针锋相对,听着周围江湖武者对于这些各派菁英或者赞赏,或者不屑,或者惋惜,却无一不处于指点立场的点评,心中情绪有些复杂。

  若是当真论起来,大秦江湖,各处郡城都有类似的演武,或者庆典,或者宴席,便如扶风大比,忘仙郡雏凤宴,皆是如此,旨在提拔新人,薪火相传。

  但是以一郡之地的门派和世家,却无论如何不能够和王安风眼前的这场十年演武相提并论。

  那时不过只是一郡数州中门派的比斗,而今日所来的门派,都是西北十七郡中能够独霸一方的庞然大物,出战弟子皆为翘楚,便是那些不慎落败之人,放在各郡中比斗时候,也都可能夺得同辈前三的名次。

  忘仙郡,雏凤宴……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么?

  王安风微微叹息。

  在雏凤宴中,他遇到了太多人了。

  皇甫雄,夏侯轩,薛琴霜,还有柳无求……

  正当他心神有些飘远的时候,下面最后一组交手已经分出了胜负,一位少女,双手持枪,右手中兵器已经稳稳点在了对手的喉咙前一寸,手臂绷紧,仿佛强弓,只要稍微一用力,便即能够在后者喉咙上开出一个空洞来。

  对面是位比王安风稍微小一两岁的少年人,一身武功初入七品,手中用的是一对金银短剑,招法凌厉凶狠,处处迫人要害,堪称一绝。

  但是任由他的剑法再如何地高深,给人这样拿兵器抵着要害,也实在没有了半点翻身的手段,当下无奈苦笑,将两柄短剑倒插回鞘,推后半步,抱拳道:

  “在下认输。”

  “姑娘好生俊俏的枪法。”

  对面少女抬了抬光洁的下巴,眉眼之中,喜悦尤甚。

  隐藏人群当中的密捕‘鸾’吐出口中的瓜子皮,笑呵呵道:“我说老周啊,这小姑娘用的手段,好像是你们门派的子母追魂枪法,我看已经有了六成火候,怎么样,有没有兴趣等一会儿下去指点指点?”

  ‘影’摇了摇头,道:

  “若有机会,我会前往山门之中。”

  言下之意,此时或者有大战将临,须得要保存体力,‘鸾’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结果,眼神在各处楼阁之上飞来飞去,突然凝滞,落在了三楼一侧,微眯眼神,自语道:

  “嗯?”

  “有意思,有意思……”

  ‘影’皱眉道:

  “怎么了?什么有意思?”

  “你看到谁了?”

  一边说着,一边也已经顺着同伴的视线看去,神色同样微微变化。

  在他的视野当中,对面阁楼,人群稀少之处,斜倚着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身着黑衣,背后墨色大氅,仿佛一片无光的长夜,隐隐看得到银亮的夔雷纹。

  黑发略有杂乱,稍长处则垂在背后,神色淡漠而疏离。

  是他?!!

  刀狂!

  ‘影’的双瞳皱缩,脑海当中,几乎瞬间回想起了在那座山峰之上,冲天而起的火焰,刀痕划分的生死两界禁区,白茫茫飘落,仿佛雪夜一般的灰烬,心神本能颤栗。

  正当他将自身本能反应克制住的时候,视线正正对上了一双冷漠眸子,心中悚然一惊。

  斜倚着赤红栏杆的刀狂不知道何时已经侧过身来,冷淡地看着他,双眸幽暗深邃,不知道是否错觉,他发现刀狂背后的江湖武者尽数变得遥远,隐隐看去甚至于有几分扭曲,仿佛立在无穷火焰之上。

  灼热的高温升腾。

  刀狂正姿态冷淡,斜倚其上,看着自己。

  鸾影二人身躯瞬间紧绷。

  一者双手握枪,一者右手垂落袖口之外,五指之上,已经莹然如玉,他们只知道对方曾经伪装成了刑部之人,却还不知道敌我立场,而且以对方秉性手段,不由得不脊背发凉。

  面对着如临大敌的两位刑部密捕,刀狂依旧神色冷淡漠然,不为所动。

  气氛压抑之中过去了数息时间,就在鸾影二人打算暂且离开的时候,刀狂右手端着茶盏,微微抬起示意了一下。

  旋即转过身去,如常安坐,竟是不再管他二人半分。

  “呼,呼……”

  ‘影’等到刀狂转过身后,方才发现自己呼吸略有急促,背后衣衫稍微濡湿,双手死死握在了兵器上,松开之后,又下意识握紧,如此三番,难以放松下来。

  ‘鸾’的面色亦是凝重,旋即复又摇头,苦笑道:

  “当着我们的面儿这么做,真是……”

  他想到了对方方才的姿态,没有什么狂妄的地方,甚至可以称之为彬彬有礼,不急不缓,但是对方可是在假扮刑部捉影之后,面对着自己二人打量,仍旧如此行为。

  这种彬彬有礼之下,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迫力。

  ‘鸾’那句真是之后,说不出什么形容来,只得摇头,道:“刀狂之名……果然名副其实。”

  “幸亏不曾惹怒了他。”

  王安风收回右手,抿了口茶。

  皇甫家家大业大,给江湖豪客们准备的,自然都是好酒好茶,只可惜这种上等香茗入口,王安风眉头仍旧微微皱起——

  他未曾想自己躲在了这里,竟然和刑部的人撞上了。

  他昨日将这两人神行轮廓记下,方才运用瞳术,盯着对面儿看了一会儿,确定就是鸾和影两名刑部密探的首领。

  当下故意光明正大,举杯示意。

  如此便是对方有心拿下自己,也会惊疑不定,好奇是否有所隐情,无论如何,先要处理了眼前的事情才是。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看向下方。

  原先用来分割演武场的木制屏风已经被拆除,也即是表明,中三品之下的交手预热已经结束,十年演武的主旨和雏凤宴毕竟不同,各家各派,只是选派了两三名少年武者,自然很快结束。

  接下来,便是在这十年之中晋升为中三品的武者们彼此争锋了。

  不知道第一个上场的是谁?

  白虎堂应当不会现在便即出现才是……

  王安风心中没有什么边际地想着,抬手抿了口茶。

  木制屏风已经拆除干净,皇甫长老在上说了几句话,便即踏出演武场,因为方才分割成许多小块的原因,现在看去,这座演武场倒是越发宽广。

  一名青年,甚至于因为脸嫩,几乎长得像是少年的刀客走上擂台,面容略有些许不安,背后背着一柄鲨齿刀,朝着四方微微抱拳。

  王安风附近有武者奇道:

  “咦?怎么是他?”

  “嗯?兄台你认得他么?”

  “怎么不认得?我与他算得上是同乡出身。”

  开口之人约莫四十余岁,颇为豪壮,道:“他的师承,也算是名门之后,天赋过人,年纪轻轻,只二十许岁便即越过龙门,与你我相仿,只看天赋的话,算得上是一方才俊了。”

  旁人奇道:“那此人应当算得上一句上佳才是,为何从来没有听说过姓名?”

  那豪勇大汉饮了口酒,哂笑道:“资质虽然不错,但是武功稀松平常,临战之时,便如同变成了一个木头人似的,不知节省气机体力,老辣七品都有可能战而胜之,如此自然声名不显了。”

  旁人闻言,略有些遗憾,原本以为是金玉良才,没有想到却是个败絮其中的样子货。

  王安风心中好奇,却也不甚在意,发现手中茶水已空,正要抬手唤侯在不远处的侍女添茶,却听到了一道声音开口道:

  “我要挑战这位高手,请见教。”

  几乎是瞬间,王安风便感觉到了一道道视线,仿佛处于漩涡之中的流水,自然而然汇聚到了自己的身上,旋即意识到了什么,眉头不由得微抬,收回视线,慢慢看向下面的刀客。

  后者双目正看着自己,复又拔出鲨齿刀,重复了一遍,大声道:

  “我要挑战这位高手。”

  ‘鸾’先是漫不经心看向了下面刀客挑战之人的方向,手掌忍不住颤抖了下,深吸口气。

  才说了幸亏无人招惹刀狂,转眼就跳出一个不怕死的。

  世上事情多不如人意,可这样变故未免也来得太快了些。

  他觉得自己脸颊都有些微痛。

  旁边的‘影’陷入沉默,想了想,默默道:

  “一招……”

  ‘鸾’捏了捏额角,道:

  “真的是……这眼力劲也太差了些。”

  “只是希望刀狂等会儿下手不要太狠,勿要做得太过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一刀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上)

  先前开口点评下面刀客的豪武大汉心中先是微微一惊,只倒是这个不擅攻伐的同乡人打算和自己较量较量,先要起身,旋即便发现,对方的目标其实是自己前面的一名黑衣刀客。

  心中先是稍微一松,便即觉得有些诧异。

  今日所来,大多都是些熟面孔,彼此在西北一带江湖行走,常常照面,却从未曾见到眼前这个人的模样,也没有听说西北的江湖上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一个人。

  不过,黑衣,墨刀?

  大汉摩梭下巴,皱着眉头。

  说是陌生,可不知道为何,偏生还有几分熟悉,似乎从哪里曾经听说过这个人,只是印象不深,是以一时间想不起来。

  马义弘站在擂台上面,只觉得自己今天所见到的武者比起往日二十多年加起来的都多,而且能在此地的,不是高门大家之后,便是江湖豪勇之辈,其中不少甚至于是他年少习武时心中所孺慕之辈。

  一想到今日要与他们交手,他的心中便忍不住有些颤栗,有种转头就跑的冲动。

  复又想到,师门式微,师父当年受到对手暗算,一身武功,十去其五,临到这几年间,暗伤反复时有发作,有可能已经等不得下一个十年了。

  自己必须要向师父证明,自己有资格承担住门派的未来和希望。

  是的,必须如此。

  他握紧了刀。

  但是他在挑选对手的时候,还是下意识避开了自己所认得的那些江湖高手,选择了一个看上去最为年轻的刀客,当自己选择之后,复又心中懊悔自责——

  他本是想要选择和自己同为一郡的那位豪武男子的,最后还是因为心中的畏惧自卑,选择了后者旁边的人,不由得因为将后者搅进来而有些愧疚感。

  而在这个时候,他看到对方起身,未曾如同那些少侠们,施展出轻功跃出,而是从一侧的楼梯,慢慢走下三层,然后踱步上了演武台。

  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可马义弘心中不知道怎么,就打了个冷颤,手中青蓝色的鲨齿刀也微微颤动了下,发出一声轻鸣。

  这是今日这一场十年演武真正开始的第一场,自然会吸引了众多人的目光,这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西北一带的武者们都在心中暗自思索,凝神回忆出现的这个黑衣刀客是哪家哪派的武者。

  怎得像是从来都没有见过?

  皇甫家位置上的李吟香右手把玩玉佩,眸子却突然微微亮了下,坐直了身子,道:

  “咦,是大侠?”

  旁边夏侯婕以及皇甫秋阳原本正在低语些什么,闻言亦是微微一怔,下意识抬眸看向演武场的方向,除去了那个长得面嫩的刀客外,对面站着那位一身黑衣的,不正是那和他们同行而入的刀客么?

  夏侯婕面上浮现饶有兴趣之色,挑眉笑道:

  “他也要出手么?”

  “那可要好,刚刚好看看被你们两人夸到了天上的刀法。”

  李吟香得意道:“可不要被吓怕了……”

  据此位置不远处。

  赵阔眸子微微睁大,专注看着演武场上,在其身侧,颇有些年少轻狂模样的李丹寻盘腿坐在了椅子上,膝上横放着一柄连鞘长刀,亦是看着下面的演武场,笑道:

  “刀狂出手了么?”

  “如此也好,刚刚好看看这位扶风刀狂,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强的武功和实力,若是能够看出些许招式上的痕迹,便是最好不过了。”

  擂台上,两人见礼。

  当王安风自腰侧拔出那一柄黑沉无光的墨刀时候,旁观众人之中,终于是有人记起来了三日之前的事情——

  刑部异常的调动,以及猛烈的火焰,传闻中那位一人踏破大荒寨的冷漠刀客。

  人群之中传来一声大喝声音,道:

  “原来是他!”

  众人侧目。

  开口之人未作隐瞒,继续道:

  “扶风刀狂!”

  “前些日一人仗刀,踏破了大荒寨的那个扶风刀狂!”

  片刻的沉默之后,便有些繁杂的喧嚣声音,就像是一阵狂风一样,瞬间就从这一边,掠到了那一边儿去,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显然因为一己之力,踏破大荒寨的事情,王安风已经略微在西北一地打出了些许的名声。

  尤其其中有些江湖客消息灵通,知道当日赵阔一招败北的事情,对于场下神色冷淡的黑衣青年,就更为看重。

  先前北邙剑派的中年剑客皱眉,对身后比斗结束之后,有些压不住跳脱性子的弟子们喝道:

  “你们数人,仔细去看。”

  “子扬,尤其是你,仔细去看这位扶风刀狂的招数,等他击败了对方之后,你就下场,挑战这位刀狂。”

  “他此刻风头正盛,若其武功不过尔尔,你将其轻取,自然扬名江湖,若是当真乃是不世出的大刀客,也竭尽全力,稍微占据片刻上风,便即是名动一郡一地的举动了。”

  众多弟子原先还有些不甚在意,闻言神色尽皆肃然应诺。

  据此之外的数个酒楼中,消息灵通者已经得知了内部发生的消息,但听得惊堂木重重一声,群音缄默,堂上老者双目横扫众人,高声道:

  “十年磨剑,今日便要示与众人看!”

  “诸位听客,可知道今日这第一位出场者是谁么?”

  “前日单枪匹马,一刀一人,破尽西北大寇,而今乃是正风头极盛的一位大侠客,大豪杰……”

  众人都是西北居民,相识故交,遍及十七郡,自然深受大荒寨苦楚,闻言都知道了这第一位出场的是谁,但听得叫好之声,轰然如雷。

  已经有人忍不住兴高采烈,也不管认识不认识,便和旁边之人谈论,这位破尽了大荒寨的高手,要用几招能够制敌获胜?

  “对面那人显然心神涣散,以扶风刀狂的武功和行事风格,破之不过须臾间事情,我赌十刀之内,对面那家伙的兵器就要被挑飞。”

  李丹寻看了看下面的两人,颇有些轻佻开口。

  赵阔神色凝重,想及当日迎面斩来的那一招霸道刀法,即便是此刻,仍旧有些忍不住颤栗,当下深吸口气,以凝重的语气道:

  “三招……”

  “对方如果足够谨慎的话,三招,如果没有看出扶风刀狂的武功,贸然而上的话,虽然也是中三品的武者,恐怕挨不过一招,便要被击败。”

  不远处的李吟香右手托腮,道:

  “大侠会怎么击败对手啊……”

  夏侯婕笑道:“若是他真的有你们所说的那么厉害,对面那个年轻刀客可能支撑不了几招吧?不过,也有可能对方也是深藏不露的角色呢?若是那样的话,便真的有趣了。”

  这一座演武场虽然广大,但是周围都被极为高旷的楼阁所包围,虽然说,各家家主这些宗师级的人物只是露了一面便即离开,但是此地的武者,加上周围高处围观的,恐怕不下千人。

  哪怕每一个人只是低声絮语,汇聚起来,也是浩浩荡荡,如同闷雷一般的声音,尤其其中随风而来,猜测‘扶风刀狂’要用几招才能够击败对手。

  马义弘好不容易才安抚住的紧张情绪以更为猛烈的方式出现,口中低语着冷静点,冷静点,师父还在家中等着,不能丢人,冷静点,冷静点……

  可是手中的刀几乎都有些颤抖,身子肌肉绷得有些僵硬。

  以这样的状态,不必说王安风,任何一位六品的武者在此,都能够在三十招之内将他拿下。

  王安风本来打算径直出手,听到了后者不断呢喃的话,又见到他这样紧张畏惧的模样,眉头微微皱了皱,心中自嘲一声,自己果然改不来性子,便即传音喝道:

  “握紧刀!”

  马义弘被陡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握着刀左右看了看,又引发了一连串隐隐的哄笑声音,然后才意识到是对面的高大刀客所说,面容微微一红,但是好歹是从那种紧张莫名的情绪之中挣脱了出来。

  深吸口气,右手持刀,道:

  “请指教!”

  旋即迈步上前,所用刀法,以燎火之势开场,却无意间暴露出三处破绽,令人不忍卒视,王安风心中隐隐自嘲,面容却仍冷硬,右手墨刀扬起,以攻对攻,刀锋点在前者刀锋一侧,借助自身对于刀法的认知,助他将这一招全然施展开来。

  马义弘在自己手中这一刀击出的时候,心中就知道不好,可是未曾想到对方竟然没有趁机攻击自己的破绽,而那墨刀砸落之后,自己的招式施展得反而是酣畅淋漓。

  一刀举火燎原,先前不过平平无奇,交锋之时,反倒骤然爆发,赤炎异象升腾而起,马义弘心中正茫然时,耳边突然听得另一声冷喝,道:

  “你在做什么?”

  “出刀!”

  却又发现旁人一无所觉,自知乃是传音,心中端正,低声道了一声是,右手中鲨齿刀鸣啸一声,将自己所学刀法一招一招,按部就班施展开来,紧张之心渐渐消失,只觉得自己的刀法,从未施展地如此顺畅。

  但在旁人眼中,马义弘手中鲨齿刀不住鸣啸,刀法一招一招,逐渐施展开来,气势竟然浩大磅礴,如同天火坠地一般。

  而先前被众人所看重的扶风刀狂,虽然说也能看得出其刀法根基扎实,所学亦是名家手法,却未曾如先前所预料那样,轻易将对方击败,两相对比之下,不由得大失所望。

  李吟香双目茫然,不知那一日霸道异常的刀客,为何在这个时候,没能如同当时那样子表现得战无不胜?

  赵阔心中亦是极为不解,旁边李丹寻挑了下有些杂乱的眉毛,略有好笑道:“就只是这样么?所谓的扶风刀狂?”

  “赵师兄,你莫不是在开玩笑罢?虽然看去不错,也只是稍微出挑些的六品武者手段,刀法颇有可取之处,却也不过如此,内功功体更是较师兄你差一大截。”

  “如何能够一刀将师兄你击败?”

  赵阔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只是道:

  “当日,他那一刀确实极为霸道。”

  李丹寻笑道:“这便是赵师兄你入了迷障了,他当日不是颇为淡然,只是坐在那里喝酒么?或者在那个时候就一直都在蓄力蓄势。”

  “刀法和其余的兵器不同,有‘藏刀出鞘,锋芒毕露’的法门,若是他掌握了这样一门高深些的藏刀术,趁着师兄你未曾防备,一击之下,能够有出人意料的战果,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这样看来,却是师兄你有些轻敌了啊,哈哈哈……”

  赵阔心中亦是有些生疑,毕竟当日对方只是出了一刀,旋即就匆匆离开,而以他当日所展现出的秉性,绝不可能会和故意拖延招数,那不是在自毁刀狂之名么?

  于江湖中人而言,名声之重,有时候甚至要重过身家性命。

  他又何苦做这种事情?

  难不成,当日真的只是藏刀?

  李丹寻见他迟疑,复又笑道:“若是师兄你还是不信的话,那么等一会儿,师弟我亲自下场,挑战这位扶风刀狂,以其做派的话,大概是会应战的,到时候,是真是假,不就一眼辨明了么?”

  赵阔迟疑着点了点头,道:

  “如此也好。”

  “只是,有劳师弟了……”

  而在同时,众多门派中成员,以及江湖中成名高手也都想到了刀法之中的“藏刀”法门。

  北邙剑派当中,中年剑客皱眉道:

  “原来只是个靠着‘藏刀’和博弈之术,趁人不备的样子货,猝然而遇的话,还能够装神弄鬼,现在正面交手,反倒是露了馅,不过如此罢了。”

  “子扬,之后你不必去挑战扶风刀狂了。”

  “这样靠着左道手段的武者,与其交手,不过平白自坠了身份。”

  身后身穿蓝色剑袍,气度颇为沉静的青年道:

  “可是他毕竟踏破了大荒寨……”

  中年剑客不以为意道:“大荒寨虽然逞凶已久,但是实则只是寨主稍微麻烦些,可那也不过只是寻常的六品武者,真正困难的,是如何才能够找到他们的落脚之处。”

  “若是能够得知其落脚之处,以你的剑法武功,想要挑破了这个什么大荒寨,不过也是举手投足的事情罢了……”

  而在先前,王安风所坐的位置那里,那和马义弘为同乡的豪武大汉慨叹道:“没有想到,当年那畏畏缩缩的马义弘,竟然也有了这样的武功,只是可惜这位扶风刀狂,名头着实响亮得紧,可本事虽然不错,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记得他还上了今年的刀剑榜的副榜,当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周围数名武者亦是应和。

  便在此时,场下比斗也已经逼近了尾声,王安风自小从铜人巷中学会的武功,招式纯熟,除去被引导之人,旁人决计看不出什么异常,当下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即以右手刀锋斜斩,将马义弘的刀弹开。

  后者踉跄后退两步,刀锋上黏附的狂暴火焰异象斜着劈出,被那位皇甫家的老者轻而易举地压制下来。

  虽然被击退,但是马义弘心胸中却是从未有过的畅快感觉,此刻再环顾周围的话,也已经半点不觉得害怕畏惧,反倒是有雄心豪迈之气升腾。

  皇甫家长老看了下两人,道:

  “不错,胜者为扶风刀狂。”

  “还有谁要挑战他么?”

  王安风收刀,声音冷淡,冲着马义弘微微点了点头,道:“打得不错。”

  这一声音被周围的武者听到,突然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了一声飘飘忽忽,仿佛鬼魅一般的声音,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嘿然道:“还打得不错,自己都打得稀烂一般,哪里来的好大脸皮。”

  马义弘受王安风恩惠点拨,心中已经将眼前这位高深莫测的大刀客当作了除去师长之外最为敬重的人,当下持刀怒道:“是谁?鬼鬼祟祟的,出来!”

  那道声音复又飘忽到了北方,啧啧道:

  “怎么这么样就恼了?”

  “嘿嘿,照我说,这个什么扶风刀狂,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乃是我西北江湖中群雄论道切磋的地方,你一个扶风人,北方人来我们西边儿做什么?”

  “还打得窝窝囔囔,不如赶快滚回去算了……”

  旋即复又一阵鬼笑,马义弘气得大怒,却根本无法判断出那个鬼笑声音出现在哪里,旁边皇甫长老亦是觉得飘忽不定,他擅长刀法,却不擅长对付这种左道手段。

  在场的武者们,对于这样一个说话阴阳怪气,还不肯露出真容的家伙自然是谈不上什么好感,但是闻言心中亦是不由得浮现出异样之色——

  今日乃是西北十七郡演武。

  便是夏侯家,东方家,以及轩辕家的高手都不曾出手,一个出身于扶风,武功平平之辈,也在这里比斗,武功寻常,在座只要是成名之辈,哪一位不比他强?

  竟然还敢端着那样的态度?

  心念这样子转了一转,看向场下人的眼神不由得便发生了变化,略有异样。

  马义弘面红耳赤,正要开口,突然听得那冷淡声音传音道:“若还打算支撑门派,不负师长,就不可如此易怒。”

  马义弘张了张嘴,道:

  “可是,他们污蔑……”

  周围人人眼神略有古怪,虽然都潜藏起来,但是即便是再如何细微的东西,以千人之数汇聚再一起,也已经庞大到了难以让人忽略,窃窃私语,更是不曾断绝。

  马义弘没有读过太多的书,但是在这个时候,却有一句文绉绉的话出现在了他的脑子里面。

  举天下之谤而加之。

  他看到身前的黑衣刀客动作徐缓,将墨刀收回。

  传音冷淡,仿佛寻常。

  “虚名而已。”

  正在王安风欲要回到座位上的时候,自皇甫一脉的位置上面,突然传来了一声长啸,浩浩荡荡,冲天而起,其音清越,颇有穿金裂石之意,袅袅不绝,将满场的窃窃私语全部压下。

  众人只觉得耳廓之中阵阵晕眩,旋即便是心中骇然。

  北邙剑派的领队长老神色微变,忍不住低声赞道:

  “好深厚的内力!”

  “好高明的手段,如此方为真高手!”

  皇甫家所在之处,已经是十三层楼阁的最高点,而在那里,却站出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眉目俊朗,一双浓黑长眉,朗声笑道:

  “久闻扶风刀狂大名,今日得见,心中喜不自胜。”

  “愿与一战!”

  “若是在下得胜,阁下仍旧扶风刀,狂之一字,便即赠与李某人如何?!”

  声音落处,在这一处演武场中不断环绕,层层叠叠,仿佛龙吟一般,更添声势,可见其手段之高明。

  只是众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一看就知道武功不凡的青年刀客,要挑战扶风刀狂,先前盘山派的老者皱眉,突然想到一事,口中啊呀一声,拍手笑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位李丹寻和前几日败在了扶风刀‘藏刀’手段之下的赵阔乃是同门师兄弟,情谊深厚,啊呀,原来是为了同门而出言挑战。”

  老人摇头叹息,道:

  “真的是,就为了这个,便不顾及这其实是皇甫家的主场了么?”

  “委实也是有些太过于鲁莽了,恐怕要落人口舌。”

  北邙剑派的剑客道:“虽然如此,但是为了好友出头,纵然受罚,于义气无愧,你我也都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难不成北山公不曾有过这种举动么?”

  老者哑然无言,不过眸光之中,亦是多加赞叹。

  王安风要戒备白虎堂之人,根本不愿多浪费气机,当下不顾周围赞叹声音,或者要他答应下来的呼喊声,干脆利落拒绝,声音冷淡,旋即直接转身,朝着自己的位置处走去。

  李丹寻挑了下眉毛,朗声道:

  “怎么了,阁下既然自号为扶风刀狂,那么本来就应该有狂性才对罢?难不成打算怯战了么?”

  “原来扶风刀狂只不过是个胆小懦弱之辈么?”

  王安风心念已经收束,对于周围骤然升起,连皇甫家都有些控制不住的嘘声以及喝斥声音,全然当做无物,一颗少林一脉的武道禅心稳坐莲台,八风不动。

  马义弘却仍旧有些少年心气,大声道:

  “他不答应你,我来和你打!”

  李丹寻面上浮现饶有兴趣之色,道:“好,看你的一路刀法,也算是有些可取之处,算是得了前辈的些许火候,我便来和你比比看。”

  “可要休息片刻,打坐回气么?”

  马义弘方才经历了平生之未有的酣战,气力之上,虽然有所亏损,然则战意浓厚,当下道:“不必!”

  “你且下来就好!”

  “好!”

  李丹寻长笑一声,施展身法,飘然而落,其师师从皇甫家一位已经侠隐多年的刀道高手,加上别有他遇,天资过人,马义弘的师父不过是勉强五品的手段,如何能够是他的对手?

  众人只见到李丹寻连刀鞘都不拔,连鞘去打,一道白影闪过,方才展露出了一手颇有可取之处刀法的马义弘手中的鲨齿刀便被击打得扬起,失去了章法。

  在场众人,都是武功颇为高超之辈,当下看出,其实在这一招之内,胜负已经分了出来,只是之后,李丹寻复又连连击出,王安风和马义弘交手共计六十七招,他便一直打到了六十六招。

  最后一招霸王卸甲,恰好将之击败。非但是将其手中代代相传的鲨齿刀给直接打飞掉,更是一下将马义弘踹出擂台,如此行径,已经堪称是有折辱之嫌。

  李丹寻将刀收回,朝着王安风的方向,从容微笑道:

  “看来,是我略胜一筹了。”

  模样虽然俊朗有礼,但是这种刻意压制招数的模样,以及将马义弘踹翻跌落擂台的行为,又无不透漏轻狂挑衅之气。

  马义弘爬起身来,面红耳赤,几乎觉得无法立足。

  周围江湖人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声音,毕竟江湖武者,性子颇为暴烈,喜好热闹,虽然有人觉得李丹寻如此行为多有不妥,但是却又转念一想,人不轻狂枉少年,这样虽然有些狂妄了,却也是少年人常有姿态,何必苛责?

  当下便只一片的喝彩声。

  皇甫家的小厮脚步轻快奔出,将写满了点评的纸张卷好,送到了一处处的酒楼茶肆之中,说书先生接过了信笺,喝口茶,润了润嗓子,看了一眼,微有迟疑,可是周围百姓催促得急,还是开口道:

  “先前扶风刀狂和那位少侠的比斗出了结果了……”

  周围听着讲解的百姓眸子发亮,忍不住催促道:

  “怎么样,是什么样的结果?”

  “扶风刀狂赢了罢?用了几招,三十招?十招?还是一招?”

  说书老者迟疑了下,道:

  “赢的话,自然是扶风刀狂赢了,但是却并不是如同各位所想的那样简单,这两位刀客彼此切磋,一直到了六七十招,才勉强分出了胜负。”

  众人面面相觑,陷入沉默。

  先前送东西来的小厮隐藏众人之中,轻声道:“难不成是那位和扶风刀狂交手的刀客,其实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高手么?”

  众人眸子微亮,也都想到了这一点。

  老者摇了摇头,道:“这事情,却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够说得清楚的,在这之前,皇甫家的李丹寻李少侠,为了先前败在扶风刀藏刀术下的同门,出手挑战扶风刀,言道两人以‘狂’字作为赌注。”

  “但是扶风刀却避而不战。”

  人群中一阵骚乱,旋即已经有人不忿地咕囔开来,颇为不满。

  对于西北地方的百姓而言,因为所处之地,气候天象都颇为恶劣,是以此地多出豪迈之辈,比武可以输,输了也算是堂堂正正的,但是避而不战,尤其是以称号为赌注的情况下,却是要让人看不起的。

  老者复又道:“在这之后,先前与扶风刀相比的那位刀客,挑战李丹寻李少侠,被其轻易击败。”

  “故意比扶风刀所用的招数少一招,将之击落擂台。”

  众人面面相觑,突然一位大汉饮一大碗酒,重重拍了下桌子,叫好道:

  “够豪气,够狂妄!”

  “这样子才算是能够称得上一句狂字,依我看来,扶风刀的武功虽然不错,但是比起咱们天雄城的李少侠而言,还是差了的,为人方面,更是差得不止一点两点了,不够敞亮,更不够豪气!”

  “这个狂字啊,还是交由咱们李少侠为好。”

  这样一勾动,加上明明白白摆在了眼前的战绩,众人也不由得出言附和,又有人提及了扶风刀明明是扶风人,却偏生来凑这个热闹,便更是引得众人心中不满之心浮现。

  小厮嘴角浮现微笑,安静退了下去。

  这样的一幕幕几乎是在整座天雄城大大小小的酒楼和茶肆里面发生。

  演武场当中——

  李吟香听得周围人充满不屑的低语声音,张了张嘴,想要为刀狂辩护,但是事实胜于雄辩,她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开口,只是仍旧在心中固执认为,刀狂就是那个视千金如草芥的大豪侠。

  就算武功不行,也一样是豪侠!

  夏侯婕略有失望道:“还以为是难得一见的大高手呢,原来也只是这种程度而已么?”

  皇甫秋阳迟疑道:“虽然说,若他一直蓄力的话,确实能够斩出当日击败赵阔先生的那一刀,但是也不能够排除,今日他保留实力的可能性……”

  夏侯婕挑了下眉毛,一指周围,那些门派武者,还算是自衿身份,只是低声交谈,而在其余地方旁观,闯荡江湖的游侠武者们,则就没有那么许多的讲究了。

  当下各种不屑的声音言论不时传出。

  夏侯婕摇头道:“他既然称为扶风刀狂,面对这样的轻视,难道不应当拔刀斩之,证明自身的实力么?”

  皇甫秋阳无言以对,只得道:

  “或者也有苦衷……”

  夏侯婕无奈,道:“你便是性子太柔了……”

  对于扶风刀狂的斥责和不屑,并没有在这一场盛会当中占据了太长的时间,毕竟还有其余的武者进行比斗,各展高招,精彩绝伦,一开始那一场闹剧般的事情,在他们的心中,不过只是停留了片刻,便即抛之于脑后,不复在乎。

  之后十数场比武当中,涌现出了许多武功高强之辈,但是最强横者,莫过于是皇甫家外姓弟子李丹寻,以及皇甫家少主皇甫魁。

  除此之外,北邙剑派的赵子扬,其一手剑法,亦是得了个中三味,六品之内,堪称是难得的后起之秀,引来阵阵赞叹。

  一日比斗,已然近乎日落。

  即便是午间都不曾停止,自有皇甫家的侍女仆从,送上了西北特有的种种美食好酒,以供诸多武者的饮食。

  在最后比斗的两人争斗出了胜负之后,此次演武,算是功成圆满,各派也都如愿以偿,皇甫长老站在了演武台上,正要开口的时候,突然听得了哈哈哈的大笑声音,仿佛鬼哭一般,自入口处而来。

  王安风仿佛古井的眸子微挑。

  他养气机已经近乎一日。

  伴随着越发肆意而狂妄的大笑声音,在入口之处,突然倒飞入了两人,浑身是血,重重砸在了地上,正是皇甫家中派出,看守入口处的两名高手。

  此刻尽都是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浑无半点的血色。

  只是还有些微气息,可是浑身关节处已经呈现了异样的扭曲,显然就算能够从阎罗手中夺回来一条性命,一生苦修至此的刀术精髓,也是全然无法再施展出来。

  先前阻拦众多武者,刀不必出鞘,招法至多三招便能够定鼎的高手沦落到了如此的下场,在场诸多武者,亦是难免心中微寒,生出诸多不妙的念头来。

  皇甫家长老神色骤然变化,身行一掠而至,将其中一人手臂抓起,一身浩大内力,源源不绝,涌入其中,那面无血色的皇甫家高手吐出两口淤血,极为虚弱地睁开了眼睛,道:

  “长老,小,小心……”

  “有西域高手……擅闯……”

  皇甫皓听得这声音越来越低,忍不住凑近了道:

  “擅闯什么?你说清楚些……”

  那位皇甫家高手神色突然诡诈,抬起头来,道:

  “西域高手来此,要你们的性命!”

  声音尚未落下,双掌抬起,已经一上一下,重重拍击在了皇甫皓这位家族长辈的心口以及丹田之上。

  凶狠刚猛的劲气不断爆发,后者心中关切晚辈,一时间根本未做提防,自身内力更是往外输送,为之疗伤,无暇防卫己身,这一连两掌,可谓是吃得结结实实。

  当下口中喷出鲜血,软软倒在了地上,转眼就已经没有了生息,一位曾经历经了不知道多少的江湖风雨,刀剑厮杀的长者,最后竟然是因为对于晚辈的拳拳爱护之心,以及担忧家族而被暗算致死。

  高手相争,贵乎于一线一息之间。

  这样的变故几乎超过了任何人的想象,尚且不等这些高手反映过来,在场武功最高之人,竟然就以这样的方式,含恨而亡。

  并不是这位皇甫家的长老不够警惕。

  委实是对方的伪装太过于真实,无论是谁,都不会想到身受重伤,被人抛飞入内的晚辈,竟然会是敌人伪装的,而且就在皇甫皓为其疗伤的时候,骤然暴起,以绝学暗下杀手。

  其武功亦是到了五品境界,可怜皇甫皓身为四品,江湖一代宿老,竟然如此屈辱死去,那皇甫家高手跃起身来,一下掀开脸上人皮面具,露出一张鹰钩鼻,颧骨高耸的面孔来,哈哈大笑道:

  “如何?!”

  “我莽龙宗的锻虚破妄掌法如何?比之于大秦七宗的手段,可能分出上下么?”

  众人正自惊怒,又远远听得了几声长笑,道:

  “什么西北江湖大会,没有老夫几位兄弟在场的江湖大会,不过只是一堆的臭虫互啄一般。”

  “是极,是极,这个什么皇甫老儿的刀法据说很快,可惜没能够看到,就被打烂了心脏,死得干脆利落,可惜,可惜!”

  “快哉!快哉!”

  伴随着长笑声音,自外而入两位老者,一者肥胖,一者则是瘦长仿佛竹竿,身上气机俱都是深不可测,直入其内。

  今日众多门派世家,在此地的,大多都有六品的实力,而门中四品以上高手,都留守门派,镇压祖地,那种高手轻易不会出来,皇甫家主与其余三家之主,则俱都在其他地方商议要事。

  留下来的皇甫皓,本身便是众人中实力最强的四品武者,只是未曾想到,这位侠隐江湖的老者,一开始就遭人暗算,辈以西域江湖最上乘的刚猛掌法所害。

  是以而今所在的众人,人数虽多,然则无人能够和这三人抗衡,又并非军阵中人,纵然一拥而上,也难以彼此相助,更可能是彼此影响,反倒难能发挥出真正实力。

  而这三人只需利用轻功,腾挪转移,便能保证自己不被包围,到时候,便如同虎入羊群,不过一场厮杀。

  对方固然可能力竭重伤而亡,自己这方,十余年来养成的门派菁英更是极有可能付之一炬,对于江湖势力而言,这几乎久是釜底抽薪一般完全不可以承受的代价。

  而大秦刑部,早已经知道此处乃有江湖演武,并不会因为刀剑之音而派出高手。

  人人心中念头飞转,一时之间,彼此双方竟然陷入某种沉默的僵持之中,便在那北邙剑客打算开口时,皇甫家的看台上,突然传出了一声怒吼哀嚎之音。

  旋即一道白色身影仿佛利箭一般,急扑而出。

  众人定睛看去,正是李丹寻,此刻双目怒睁,仿佛已经怒极,持刀扑击而上,一身气机昂然而起,竟然也抵达了五品之境,高于大部分在场之人。

  旋即拔刀,便与暗算皇甫皓之人厮杀在一团,刀刀行走搏杀之招,不求自保,只求杀敌,彼此攻杀速度极快,在场众人无论敌我,都插不上手,只能看着两人厮杀。

  过去数十招后,那消瘦汉子怪叫一声,便即退后,尚未走出,肩膀便已经挨了一刀,血流如注,然后丹田便被李丹寻以刀柄击中,借助旋身之势,施展了高明的点穴功夫,那人旋即扑倒在地。

  一旁两位老者怪叫扑上,其余人只见到李丹寻手中之刀越舞越快,招招精妙异常,攻敌之所必救,借助战意悲愤之心,以一敌二,竟然不落下风。

  众人各自都已经握紧了兵器在手,双目紧紧盯着战成了一团的三人,只打算一旦战局分开,便即一同出手,借助李丹寻所创造的机会,集合众人之力,将这两名胆敢来此地捣乱的西域高手擒拿而下。

  李丹寻掌中名刀舞动仿佛一团白雪,众人正担忧他以一人之力鏖战两人,力有不及的时候,突然听得当当两声脆响,那胖瘦老者手中兵器尽数都被击飞。

  李丹寻右手长刀旋转,一如先前,点住了两名西域高手的穴道,一胖一瘦两名老者旋即亦是仿佛朽木一般,扑倒在地,众人一拥而上,将其直接捆缚住。

  而直到这个时候,那三名西域高手仍旧还在骂骂咧咧个不停,李丹寻则是趋到了倒伏在的皇甫皓身旁,为其诊脉之后,突然面露喜色,自怀中取出了数枚丹药。

  方才取出,周围武者都能够闻得到一股馨香之气,可见这些丹药的不凡之处。

  李丹寻将丹药为长老服下,用内力将之化去。

  过不得片刻时间,便即有人高呼道:“气息恢复了,皇甫长老的气息又有了!!”

  众人心中尽数都是微松口气,不觉已经额上冒汗,委实是这一转动变化,忽如其来,以这些江湖武者久经历练的心性,仍旧有些紧张和喘不过气来。

  旋即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落在了一身白衣仗刀的李丹寻身上,眼中皆有赞赏,感叹之色,各派少女眼中则是颇有孺慕,今日他的表现本已经极为出色,远在各派菁英之上。

  之后更是力挽狂澜于既倒,以一敌三,以弱而胜强,不爱宝药,为长老续命,这许多事情,每一件,都是足以震动西北江湖的大事情,此时全部加之于一身,便更是如此!

  加上李丹寻本就生得俊朗,今日所表现出武艺高强之外,更有年少轻狂气。

  如此狂生豪迈之辈,自然引人倾慕。

  而在众多赞叹,恭贺声中,却有两人眉头紧锁。

  “鸾”凝神道:

  “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手段,难啊难了,这,真的是……”

  ‘影’亦是面色沉郁。

  他们二人都已经认得出来,那三名西域高手,都是白虎堂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其身份也只是那位阁下亲自自西域探查回来之后,他们方才有了名谱。

  也因此,他们两人也知道,这三人的武功有多强横。

  最起码一点,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五品,而是货真价实的四品武者,本身鏖战历久,厮杀经验极为丰富,便真的是五品,也绝非李丹寻方才所展现出的实力所能压制。

  而他竟然能以一敌三,尽数擒拿。

  白虎堂袭击,刑部得到线索,旋即必然通知皇甫家,西域高手突然出现,光明正大地闯入,李丹寻临阵突破,更能以一敌三,在家主不在的情况下,将对方尽数击败。

  然后还恰好有丹药,能够将长老续住气息。

  这许多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不曾停歇,就仿佛是有一只看不到的手掌在背后操纵着一切一样。

  那手掌自然是白虎堂。

  而能以五品克四品,以一敌三的李丹寻,自然也就是白虎堂的弟子。

  ‘鸾’揉了揉眉心,苦笑道: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你我只顾防备外敌,竟然没有想到,想要夺取皇甫家声望威名的最好方式,并不是打压,而是自内部瓦解……”

  ‘影’沉默了下,环顾周围,在亲身经历了一场江湖大事件之后,诸多武者已经陷入了颇为激昂的心境当中,纵然有少许冷静之人,在这种环境下,也难能保持理智。

  不是所有人都掌握了刑部密探所知道的情报。

  也不是所有人,都如同刑部密探一样,以怀疑一切作为宗旨。

  他收回目光,道:

  “暂且观之,之后将事情尽数告知皇甫家主如何?”

  “鸾”摇了摇头,苦笑道:

  “不可……”

  “西北总捕对于江湖的态度,你是知道的,这一次如此大的事情,仍旧固执要作壁上观,皇甫家主与他打交道的时间比你我的年纪都大,根本不会轻易相信我等。”

  “而且,你难道没有发现么?只是凭借着今日的事情,李丹寻其实已经开始‘蚕食’皇甫家名声了,在皇甫家做出反应之前,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施展空间……”

  “我等这一次,算是惨败了……”

  ‘影’双拳不由得紧握。

  便在此时,李丹寻突然抬手,变如鸾所说,其此时威望几乎无二,本已极为喧嚣的演武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位必然是今日主角的年轻刀客整理了下身行,将佩刀收入鞘中,看向了皇甫家的方向。

  就在众人好奇他打算做些什么的时候,李丹寻突然抱拳,微微一礼,朗声道:“诸位同道在侧,今日李某,有一难以启齿之事,想要说与诸位,也恳请诸位,作个见证!”

  众人自然答应,道:

  “有什么事情,李大侠尽可以说出来!”

  李丹寻微微一笑,双目看向第十三层楼阁处的方向,‘鸾’突然起身,总也潇洒不羁的面容上浮现怒色,低声喝道:

  “不好,这人打算做……”

  李丹寻已经开口,朗声道:

  “在下年纪二十有三,未曾有所婚配,前几日,看到皇甫小姐身旁好友,惊为天人,多方打听,知道其名为李吟香,李姑娘,在下不才,谨以今日连胜献上。”

  “唯盼能得姑娘欢心,以求来日。”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为诚恳,一袭白衣如雪,眉目俊朗的江湖狂生,已经能够让不知道多少的少女为之倾心,更何况是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以一身荣光为酬。

  不知道何时,也不知道是谁开口的,所有人已经开始劝说那位李姑娘快些出来,赶紧答应下这样一位年少英雄的喜欢,江湖豪客,以手中剑叩击胸膛,其音肃杀高昂。

  ‘鸾’几乎气急,道:“该死!若非是司马错大人此刻不在这里,他如何能有这种胆量,打算借众人之势强压?!这是打算要踩着皇甫家,攀上我大秦西域都护,军马总督大将军的线……”

  “这孽障,原来真正的目的,竟然是打算要渗入官场么?!”

  当下心中越发焦急,想要开口喝止,但是千人之欢,已经汇聚如一,仿佛波涛一般汹涌澎湃,那里又是他们两人能够组拦得住的?

  当下只能够眼睁睁看着大秦总都督司马错的侄女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十三层楼阁处,一身白衣如雪,肩上披着白绒大氅,仿佛一片即将飘落的白雪。

  见到正主出来,众人便即慢慢安静下来。

  李吟香冲着李丹寻福了一礼,声音清脆,道:

  “多谢李少侠厚爱。”

  “但是吟香已有婚配,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身为子女,不能违背,还请少侠海涵。”

  李丹寻面容微微一滞,旋即朗声笑道:

  “既生为人,如何能够为一纸婚约,陈规旧矩所束缚?李某诚心诚意,唯愿有资格能与那位和姑娘有婚约的青年才俊一争高下!”

  诸多人中,虽然有许多仍旧沉静,做壁上观,也有许多人连连喝彩,那模样,竟然似乎实在逼迫一般,被人群困在一侧的鸾心中怒极,几乎气得要出手杀人。

  李吟香虽然镇定,却也毕竟年轻,眸子里浮现些许慌乱。

  便在此刻众人呼喝如同浪潮的时候。

  突然有另外一道身影,慢慢走了下去,在众人眼中,极为显眼,李吟香亦是微微一愣,几乎要喊出大侠二字,李丹寻察觉她神色变化,扭过头来,看到一身黑衣持刀而来,心念微转,朗声笑道:

  “扶风刀你此时下来,有什么贵干么?”

  “可是答应了与某的比斗?虽然迟了些,但是无妨,听说你曾经让李姑娘受惊,今日便再加上‘狂’之一字,以表心意。”

  王安风神色冷淡,似乎懒得去管,抬起头来,看着李吟香。

  这位姑娘帮了他一个大忙,往后他换去刀狂身份,两人自不复见,但是在此之前,他并不介意在做自己的目的时候,顺手回上一件事情,恩怨两清,当下抬眸,平静道:

  “你讨厌这样么?”

  李吟香呆了一下,似有不解。

  刀狂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冷淡如冰,又问道:

  “我说,你可喜欢现在这种事情?”

  “被人裹挟大势,逼迫着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情。”

  李吟香眸子里浮现些微的涟漪,看了一眼周围那些或者想要报今日之恩,或者想要结交李丹寻这个江湖中后起之秀的武者们,抿了抿唇,重重摇头,道:

  “不喜!”

  刀狂收回视线,淡淡道:

  “好。”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刀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下)

  鸾影二人简直目瞪口呆,不知道他此刻出场是为了什么。

  李丹寻见李吟香和王安风说话亲切,不知是因为少女喜欢侠客,因而有的孺慕崇拜感,只道是他二人关系极为亲近,心中不由浮现不悦。

  再加上王安风口中所说什么“被人逼迫,做自己不喜之事”,委实有些直接不逊,自觉受到了冒犯,更是略有薄怒,冷笑道:

  “怎么了,扶风刀,只有嘴皮上的功夫厉害么?”

  “要不要在下让你三招?”

  王安风抬眸看向李丹寻,并不回答,周围皇甫家的武者散开,周围可以听到诸多窃窃私语,大抵都是不屑,言谈扶风刀自取其辱,委实是今日李丹寻的表现太过于强势了些。

  影皱眉道:“他打算做什么?”

  鸾死死盯着下面,摇头道:“不知道……但是如果他能够让李丹寻吃些苦头的话,分去些许声威,今日咱们便不算是败得太惨。”

  众人所讨论事情,自然难以影响到此时的场下两人。

  此地只有他二人,李丹寻低声道:“你若是不出面的话,我还可以放过你,但是你既然出来了,便准备付出些代价罢……”

  王安风看着眼前这个大出风头的青年,神色淡漠,道:

  “三息。”

  李丹寻微微一怔,心中旋即升起怒气,眼前这人连一介寻常六品都要鏖战六七十合方才能够险胜,竟然妄图三息之内击败自己么?当下怒极反笑,尚且不等他开口,王安风右手已经握在了刀柄之上。

  伴随低吟,手中墨刀一寸一寸拔出。

  刀狂嘴角微微挑起弧度,轻声道:

  “一。”

  天地之间,骤然死寂。

  转瞬之间,破空之音便骤然暴起!

  恐怖的刀影冲天而起,北邙剑客正对着身后的弟子们点评王安风站姿之中的漏洞,心脏突然一顿,双瞳瞪大,倒映流光。

  先前无时无刻都存在的窃窃私语瞬间消失。

  仿佛瞬间来到了寒冬。

  天地之间,唯独霸道无匹的刀芒瞬间砸落,几乎是第一道刀芒落下的瞬间,第二道已经砸落,第二道疯狂劈斩的同时,第三道第四道已经出现。

  浩大,刚猛,霸道!

  当!当!当!

  尽数碰撞的声音高昂而凄厉,充斥了所有人的耳廓,每一砸落,都如此沉重,李丹寻只能勉强支撑,连连后退,偌大的演武场中,一片死寂,只能够听到金属极剧烈的嗡鸣声不断地炸开,刀芒一道道劈落。

  所有人在这样霸道而狂放的刀法之前,都似乎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他们看着刀芒之中,一道身影缓步往前,声音冷淡,伴随着脚步声和剧烈的刀鸣之音,一句一句响起。

  “你刀法无力。”

  “架势松散。”

  “气机混乱。”

  三息时间已到。

  最后一刀劈斩而下。

  铮然鸣啸,李丹寻手中之刀握不住,倒飞而出。

  最后的声音落下,在死寂的空气中,在一个一个茫然失神的武者耳边响起,淡漠而狂妄。

  “你有什么资格,和某比刀?!”

  平淡的声音,仿佛发问,但是在场武者,无论先前何等高谈阔论,指点所谓扶风刀处处皆破绽,或者对其行径不屑一顾,此刻都无法作答,甚至于没有人能够发出什么声音。

  一片连呼吸都细微的安静当中,只有那柄名刀旋转数周,倒插在地面上,铮然鸣啸,低吟不绝。

  而刀鸣之音,亦渐趋于死寂。

  皇甫魁从失神之中挣脱,闪身进入擂台之上,持刀拦架,李丹寻乃是皇甫家大功臣,他无论如何不能够让他在这里被人击败,当下高喝道:

  “扶风刀,我李师弟历尽鏖战,又以一敌三,击退强敌,导致气机不复,你这趁人之危,算是什么好汉?今日看在在下面子上,暂且罢手,待得数日后再行比过如何?”

  他已经搬出了皇甫少主以及皇甫世家,意图逼迫眼前刀狂后退,刀狂手中之刀斜持,通体墨色无光,唯独刃口一片清寒,平静道:

  “挡在某身前,便是与某为敌,与某为敌,唯独死战……”

  “既为死战,生无怨,死无憾!”

  “可有这样的觉悟么?”

  伴随冷漠宣言,刀狂手中墨刀微抬,旋即再度劈落,霸道的刀痕这一次,径直将皇甫魁在内的两人,尽数笼罩其中,皇甫家高手见少主亦被困顿其中,亦是冲入其上,试图将刀狂制服。

  王安风双拳神兵气机弥散,将此地气机搅乱,无人可以在这种情况下,花费更多时间调动气机,只得凭借本身体魄内力,以及武功对敌。

  与此同时,其右手墨刀凄厉长鸣,瞬间分化刀影。

  皇甫家高手一十三人。

  北邙剑派三人。

  盘山宗一人。

  皇甫魁,李丹寻。

  江湖武者七人。

  众人呼吸凝滞,茫然看着前面发生的一切。

  他们看到一个个高手纵身跃入其中。

  他们看到剑芒刀痕,纵横交错。

  然后看到了刀狂右手中墨刀微扬,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瞬间,他们能够看得到武者面目上的惊惧,看到肌肉细微的抖动。

  看到墨色无光的刀锋上面,青冷的光。

  时间的缓慢不过是错觉,凌厉肃杀的刀鸣之音,冲天而起,刀狂手中刀法展开,气机爆发,仿佛疯魔,将涌上擂台的所有武者尽数笼罩。

  王安风心神渐渐为一,仿佛踩在一团光上,几乎本能,将自身原先所用药师谷混元体,神偷门武功,太极武功,尽数舍去。

  唯独少林金钟罩,佛说力士移山经。

  他的呼吸悠长。

  双眸平淡,平视天空,大地,平视一切众生。

  力,力,力!

  横推一切方为力!

  墨刀微震,铮然鸣啸如龙。

  自从迈入中三品后,再不曾进行过的铜人巷仿佛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扮演刀狂以来,一直冷静沉寂的鲜血突然沸腾,王安风迈步向前,身上开始出现了一道道的伤痕,鲜血迸射。

  与此同时,内气涌动,刀法越发狂乱!

  整个演武场全部失声。

  清寒的刀光将整个演武场中,足足二十六名六品以上武者尽数笼罩其中,仿佛一团舞动的寒风,仿佛云雾,仿佛月光。

  二十六名成名武者陷落其中,只得自守。

  夏侯婕双目瞪大。

  她看着那一道墨色的身影徐步往前,以一敌众,这个时候,其余所有人的思维都几乎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慑到冻结,只能看到刀影霸道无匹,不断砸落,将所有人压制。

  这是一个人的舞台。

  影的身躯微微颤栗。

  鸾瞪大了双目,张了张嘴,呢喃道: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便在此时,刀鸣之声,陡然暴起。

  一道明艳霸道的刀影瞬间将所有人迫开,仿佛划开了山河海陆,一身黑衣的刀狂踏前,手中之刀如同霹雳,尽吸周围生机,当着李丹寻头颅劈斩而下!

  而后者手中,已经没有了兵器。

  危在旦夕之际,李丹寻双手陡然交错,一上一下,猛地击出,气机刚猛霸道,远比先前施展刀法,更为纯熟,这是烙印在了身体中的本能。

  而在这个时候,王安风手中之刀戛然而止。

  清越的低吟声顺着刀锋弥散。

  所有人的视线都为之凝滞,但是不是在王安风身上,而是落在了李丹寻的身上——

  众人都有颇高明武功在身,因而看得出,李丹寻刚刚施展的掌法,和先前暗算皇甫皓的,分明同出于一脉,乃是西域江湖中的顶尖绝学。

  皇甫魁瞬间明悟,神色骤然变化,道:

  “这是怎么回事?李师弟!”

  李丹寻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便在此时,众人一侧突然响起了一道阴测测冷声,道:“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呢?好徒儿,你我谋划十六年,今日功败垂成,也要让各派付出足够代价……”

  众人心中悚然一惊,此时方才发现,先前被点了穴道,以困龙锁锁住的三人竟然已经挣脱开来,其中一人瞬间向前,另有一人则突然飘忽不定,冲向十三楼高阁,右手伸出如爪,直取李吟香。

  此刻顶级高手不在,他们想要离开,唯一阻拦只有刀狂,先前见到他和李吟香的交谈,误以为两人关系极为亲近,当下打算攻敌之所必救。

  王安风此刻,距离李丹寻不过一尺,抬手便可以将之斩于刀下,而代价便是李吟香丧命,几乎不曾迟疑,骤然折返。

  那中年男子扑击上来,李吟香身后护卫早已经暗中凝气,猛地上前,双手牵扯,化作两条长龙,但是其武功不过五品巅峰,并不是前者对手,几乎数招,便被击落。

  李吟香清亮的双目瞪大。

  这个时候,反倒是没有了害怕,倒映着那颧骨高耸的西域模样,在自己的双瞳之中靠近,不断靠近。

  少女鬓角的黑发微微扬起。

  便在一切归于寂静之前,铮然刀鸣暴起,将一切压下,在她的视线之前,在她和要夺她性命的老者之前,骤然出现了一人,一刀。

  墨色的大氅微微震动。

  铮然一声鸣啸,刀鸣声音高昂,转而凄厉。

  王安风将墨刀横栏在前,强接一招,面色发白,嘴角咳出鲜血,血珠飞扬,落在了身后茫然的少女额前,仿佛花钿,妖艳夺目。

  对面西域男子突然冷笑,双手之上,劲气再催。

  便听得喀拉拉声音,王安风手中墨刀突然自中间断裂,这原本是用来锻造神兵的材质,竟然被硬生生击碎,可见其掌法刚猛,中年男子嘴角浮现一丝微笑,道:

  “你输了……”

  “不得不说,你确实实力高超,可惜,仍旧拘泥!”

  便在此时,那位西域高手突然发现,自己右手竟然难以收回,心中陡然一惊,漠然的声音响起。

  “是谁让你以为,你能拦得住某?!”

  王安风眸子低垂,体内内力,骤然阴阳轮转,右手以神偷门之法一旋,半截断刀,铮然鸣啸,极为迅速凌厉,以那位高手的手腕为轴转动一周,刀罡锋锐,但听得一声惨叫,那高手的两只手腕,已然齐齐飞出。

  李吟香三人眼前,黑衣刀狂,大氅抖动,复又一拳,砸在那位西域高手腹部,后者措手不及,口中喷出鲜血倒飞而出。

  众人在下方结阵各自自保,这许多高手,却被两名老者压着在打,已经有许多人负伤,胖老者也有些不耐,抬手击退一人,高声道:

  “得手了么?!”

  “快些出来,拖延得太长时间,那些家伙必然会发现不对,到时候就是想要走也走不得了!”

  声音落下,许久不曾听到回答,正当两名老者越发烦躁的时候,突然听得一声惨嚎,旋即就有一道身影倒飞而出,众人定睛去看,正是先前暗算皇甫皓的西域高手。

  只是以一双掌法傲然的后者,此刻已经没有了双手。

  两名白虎堂高手心中震动,尚且不等他们营救,便有脚步声音传来,一人自上踏空而来,每落下一步,赤炎流转,化作台阶,旋即散去,一步一步,缓步徐行,衣袂翻飞抖动。

  不过数步,已经在那逃遁武者身旁,右手一招,流光自高阁而来,瞬间自其脖颈处刺入,旋即以上而下,重重将之倒插在地。

  浩荡波涛,滚滚四散。

  交战双方各自后退,心中惊疑不定。

  烟尘徐徐散去,他们看到一身黑衣的刀狂缓缓起身,右手中刀只剩下半截,而先前威风八面的四品武者,已然殒命,双目圆睁,竟是死不瞑目,两名域外高手见他看来,各自只是觉得头皮发麻,瞬间提气戒备。

  王安风先前强行和诸多武者争锋,后来又硬生生吃下了一位四品高手的杀招,内气涌动,面色苍白,嘴角流出鲜血,然则其气势丝毫不弱,周围武者,莫能仰视。只是看到他徐徐往前,右手所持墨刀已然折断,锋锐反倒更甚先前三分。

  脚步声音响起。

  不知为何,踏在地面上,竟犹如战鼓,却已经不复先前沉稳平静,众人方才恍然,即便是如此人物,也有自己的极限在。

  而因其已然靠近极限,此刻黑衣染血,手持残刀,反倒越发疏狂。

  夏侯婕自上方探出身来,心跳加速,屏息看着前面,看到群雄束手,刀剑残缺,众人之间,唯独一人徐行,刀狂右手叩刀,声音已然略有沙哑,漠然道:

  “一刀一剑平生意。”

  “负尽狂名十五年。”

  “要杀刀狂,你们,还不够……”

  他右手中断刀抬起,气机膨胀,瞬间将前方两名四品域外武者,笼罩其中,嘴角一抹鲜血,漠然道:

  “齐上罢……”

  “蛮夷。”

  第一百六十四章 刀狂,大秦之刀狂!

  刀鸣之音清越。

  在那最后两字落下之后,全场近乎于死寂一般。

  眼前两位四品的武者,那位胖的双眼青碧,光着圆溜溜大脑袋,瘦的则有一圈仿佛枯草的灰发,颧骨高耸,仿佛鹰隼瘦立,桀傲尽现,尽数都是域外之人的模样。

  数百年前,中原各国中有百家争鸣,原先就看不起其余各国。后来诸子传教,传中土流派者即为教化。

  其余的则被称为化外蛮夷。

  现在这个词也已经很少用起,其本身含义也已经被漫长的时间附加了一层又一层新的东西,不需要其余的解释,只是这两个字说出,便带着足够的蔑视。

  便是寻常域外之人,也要气得拔刀厮杀,何况是江湖武者,何况是已然凌驾四品,距离天下绝顶不过一步之遥的第一流武者?

  胖老者眼角狠狠抽动了下,看着刀狂,道:

  “……蛮夷?很好,你很好……”

  “自二十年前以来,已经再没有人敢对我说出这种话了……你很有种,老二,今天咱们不走了,也好好领教一下眼前这位刀狂的本事。”

  瘦高老者冷笑两下,便即道:“有何不可的么?便是那几人察觉了不对赶回来,你我的本事,就走不脱了?司马错此刻不在,皇甫天不过靠着一把祖器,不过是个靠外物的废物。”

  颇远处,一名男子忍不住激怒,喝道:

  “区区两个化外之人,也敢在这里胡言乱语?!皇甫家主武功盖世,义气凌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几位前辈哪里是你们这样的身份可以妄言议论的?”

  “哈哈哈哈,我算是个什么东西?”

  胖老者哈哈大笑,右手拍出,一道厚重气劲爆发,仿佛沉闷龙吼,竟是说不出的霸道和刚猛,开口武者根本无法躲避,口喷鲜血,倒飞而出,撞塌了一片楼阁。

  众人原本稍微放松些的心境几乎瞬间紧绷。

  北邙剑派的剑客已经负伤,换做左手持剑,见到刚刚那一路凌厉无匹的掌力,心中突然微微一突,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但是一时间却又说不出,只是觉得有种幽幽冷意,挥之不去。

  而在他旁边,老成持重的北山公却是微微一呆,苍老如青松的面容上,先前就是皇甫皓遇袭的时候,也依旧镇定,在这个时候竟然浮现恐惧之色。

  这两个西域高手先前本已经有了离去之心,但是这个时候,反倒像是不再着急,胖老者松开了衣襟的缚带,整个人的身躯竟然再度庞大了几分,而后者则身形飘忽,鬼影重重。

  “老二,这个人刚刚说,让我们齐上对吧?”

  “嘿,说的不错。”

  “那便齐上罢……”

  “齐上!”

  王安风将口中鲜血咽下,心中默念经诀,气机调和,而众人则只是看得了刀狂神色冷淡,不为所动,面对两名武功深不可测的对手,以负伤之躯,悍然出手。

  手中之刀,仿佛霹雳雷霆,骤然劈落,气机将两名四品武者笼罩其中,其威势之强横,竟然比起先前还要更甚三分,天地浩大,却被这一刀而断。

  众人心脏仿佛被一把狠狠攥住。

  他们曾经和那两位老者交过手,知道其中一人以横练外功为主修,力强势猛,一者则擅长身法,武功飘忽,仿佛鬼魂,都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四品准宗师。

  但是以刀狂方才阵斩四品的实力来开,这两人应当也不是刀狂的对手,因而他们心中虽然因这一刀的威势而本能震颤,却也微微松了口气。

  刀光暴起,骤然劈落。

  两名老者却是以一前一后的奇异站位站定,口中同时暴喝,拳掌砸出,一者身上气焰赤红如大日,一者则阴冷深邃如幽冥,本来应该是水火不容,彼此冲突的两种极限气机,却在这个时候,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

  两名四品中数得着的庞大气机相连,瞬间登顶‘高楼’。

  天门旋即被破。

  原本冬日晴朗的天空骤然间暗沉下来,仿佛在瞬间自白天到了黑夜,中间的那一部分时间则是化作了流沙消失。

  刀狂煊赫霸道的刀芒砸落在阴阳流转之上,只是略微激起了些微涟漪,仿佛一块石头砸落在了河流当中,虽然暂且荡起了水波,但是河水流淌不停,涟漪旋即被抚平。

  而在此时,天空之中的云层堆叠汇聚,受到了外力作用,微微旋转,仿佛漩涡一般,逐渐低垂,浩大苍茫,使人几有头晕目眩之感。

  巨大的天地异象几乎笼罩了整座天雄城。

  在各处的百姓已经发现了外面的不对劲,抬起头来,看着天上漩涡逆转,云层厚重,却有星辰现于白日,仿佛棋盘。

  北邙剑客僵硬抬头,茫然呢喃:

  “这是……宗师?!”

  旁边盘山派宿老北山公已经低低叫出声来,双眼之中的从容平静彻底地消失不见,他跌跌撞撞往后退去,口中失声道:

  “是,是你们……”

  “阴阳大轮转,是,是他们?!”

  “不……不可能,怎么会是你们?!”

  “不,你们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他眼中有压不住的恐惧之色。

  北邙剑客身子微微一颤,瞳孔收缩,终于从‘阴阳大轮转’这五个字中唤起了那已经模糊的记忆——那个时候,他还不过只是初入山门的持剑弟子,而这五个字带来的,便是一场尘封多年的大战,以及,宗师的陨落。

  夏侯婕神色微变,亦是想到了这一点,看向皇甫秋阳,声音有些微的低颤,道:

  “皇甫家主他们现在离这里有多远……”

  皇甫秋阳面色微白,摇了摇头,道:

  “父亲说,想要和几位好友切磋一二,以他们的武功,恐怕离这里起码百里之外,才不至于影响到周围的百姓……”

  夏侯婕张了张嘴。

  这也就是意味着,真正的绝顶高手,现在还在很远处,而且很有可能现在正在交手当中,天机混乱,难以察觉到数百里外的异变。

  就算是有联系的方式,回返恐怕也不是即刻的事情。

  李吟香现在正在前面,依凭栏杆,眸光之中,隐有好奇,旁边老者面容枯败,沉默道:

  “小主还是往后退退罢。”

  李吟香一身白衣,肩膀上白绒大氅,看向老者,脆声道:

  “他们两个这一招很有名气么?”

  老者看了一眼,眸子里浮现波动,道:

  “是,这一门阴阳大轮转,修行限制极严苛,两人所修武功必须同根同源,却又得要彼此相逆,武者天赋须得要卓绝,更是不可有丝毫的差异,千万人中难寻得这样两个人。”

  “而这一门奇功初时不过寻常武功,但是修到四品境界,两人气机加叠,即可强行突破龙门。”

  “到了这个时候,两人联手,不逊宗师,而且阴阳大轮转本身也是一门最顶尖的武功绝学,再刚猛霸道的劲气,也会被阴阳轮转,磨成齑粉,再一轮转,便可以反攻对方……”

  “当年的春秋一剑越千秋,就是死在这一招之下。要想破去,除非武功境界远超他二人,要不然就要招法精深奥妙,能够窥破一瞬即逝的破绽,然后在瞬间出手,强行破招。”

  “但是距离春秋一剑之死,已经过去了足足二十年时间,这二十年的时间里面,他二人吃住同行,默契只会越来越好,破绽自然越来越少,几乎已经称得上是不破之招数……”

  老者声音越发低沉下去。

  夏侯婕张了张嘴,未曾想到今日这件事情,竟然最终偏落到了这样的结果去。

  宗师二字带来的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正因为出身于武道大世家,所欲感触才会比起寻常人更深,她曾经见到过家族中老祖宗和其余五品高手的切磋,几乎如同玩闹一般,宗师二字,便是凌驾于天下千万武者之上的巅峰。

  一人破军。

  所向披靡。

  在场众人,都是西北十七郡中的名家大派,宗师陨落是江湖大事,何况只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就算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也都了解一二。

  才出茅庐,就直面宗师战力,那些年轻一代尽数手脚冰凉。而就算是那些究竟江湖的老一辈,也觉得头晕目眩,虽然握剑,却难以挥出,觉得口干舌燥,心跳虚浮。

  天象变化,层层云雾连结成漩涡,压得越来越低,一片死寂的压抑,像是下雨之前的那种压迫感,仿佛再过瞬间,就会有笼罩一切的暴雨冲刷下来。

  压抑死寂之中,突有铮然刀鸣,再度爆发。

  一身黑衣大氅的青年,手中墨刀扬起,旋即毫无迟疑,裹挟煊赫气劲,猛地劈落,仿佛撕裂黑暗的光芒,将一道道的目光吸引过来。

  各家各派中的年轻弟子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嘴唇微张,看着那个他们先前曾经万般不屑低声嘲讽的男人,有的甚至于因为这死境中的微光以及激荡的心境而眼眶微红。

  李吟香安静看着,双眸粲然流光,低低笑说,我便知道。

  刀狂。

  在场千余人,面对天下绝顶。

  唯一还有勇气悍然拔刀的武者。

  雷霆般的嘶鸣之中,墨刀已然连连出手,刀芒煊赫,不断斩破长空,只是余威,就要让旁观武者呼吸不过来,生出会被有一刀当头劈斩而下的错觉。

  但是刀芒落在阴阳轮转之上,只一瞬间,便即被化去,更有些许刀芒被其引动,逆转攻杀向刀狂的方向,后者先前连连数战,身上已经有了不少的伤势,而今伤势更多更重。

  右肩,左胸,腹部,都已经出现了一道道刀痕。

  那种惨烈豪壮的模样,马义弘的面庞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右手下意识握紧了手中兵器,不止是他,身后的武者们恐惧逐渐消散,属于武者的豪武升起。

  胖老者突地一声大笑,阴阳轮转之际,分手一拍,伴随着低沉龙吼,先前出现的掌势再度出现,重重砸在刀狂右肩之上,伴随一声遏制不住的闷哼,刀狂身行倒飞而出,重重砸在了一处阁楼之中。

  赤红阁楼摇摇晃晃,旋即直接坍塌,上面之人惊呼声中,尽数跃出,砖石磊叠,将刀狂整个人压在了下面。

  那胖大老者哈哈大笑道:

  “不过如此罢了。”

  复又看向周围各派武者,道:

  “我二人接受密令,不可暴露身份,原本没有打算用处这一招来,但是你们既然已经看到了我两人的武功,就要留不得你们了。”

  “皇甫天回来之前,爷爷我大发慈悲,送你们去见你们的祖宗去罢!”

  言罢复又大笑,众人皆是戒备,马义弘看了一眼王安风被压砸的方向,心中想到了家中病卧的师父,手掌抚摸着玉佩,突然似乎下定了决心,松开玉佩,往前大步而出,高声道:

  “我辈武者,何曾顾惜一死?!”

  “死便死了!”

  “晁州马义弘,原为诸君快战!”

  旋即仗刀而前,毫无迟疑,众人恐惧已经被刀狂方才壮举所撞破,而今又受到这样晚辈的一激,迟疑不在,口中低喝出声,兵器武功齐出。

  “北邙剑派弟子,拔剑。”

  “苦修一十八年春秋,当为今日……”

  “轩辕弟子,手中之剑可还利否?”

  怒喝呼啸之中,有刀芒剑气,潮涌而来,各家各派,西北十七郡中能够人人叫得出名字的高明武功,尽数都朝着胖瘦二老劈斩过去。

  二老微怔,未曾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变故,阴阳轮转骤然爆发,偌大一条阴阳鱼,流转不定。

  所有招式,全部被接下。

  而在众人旧力已尽的瞬间,两名老者步伐同调,已经突入众人之中,虽然只是区区两人,但是却仿佛两头疯虎一般,招法霸道凶狠,出手便即伤人,绝不贪心,一击即走,只是短短数息时间,已经十数人负伤垂死。

  胖老者杀得兴起,又一伸手,从旁边北邙剑客手中夺来一把冷意莹莹的钢剑,全无招法,仗着此刻内气充盈,只是疯狂往前劈斩攒刺,众人抵挡不住,连连后退。

  剑鸣声音一响,骤然突刺,直指一人喉咙,就要将这个人钉杀在地。

  便在此时,那堆阁楼废墟突然炸开一道煊赫刀芒,胖瘦两名老者怪笑两声,前冲之势骤停,往后暴退,道:

  “就知道你还活着!”

  言语声中,方才消散的阴阳轮转重新出现,凝神戒备。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那道霸道的刀芒直接向准备拼死的各派武者斩去,将那些武者骇得连连后退,方才避过。伴随着一声轰然大响,地面上被斩出了一道深深的刀痕,烟尘弥漫。

  北邙剑客心中震动,感受到刀芒锋锐,道:

  “刀狂,这是何意?”

  哗啦哗啦的声音中,砖石瓦片废墟被推开,刀狂的模样并不如先前那么平淡,额角似乎被最后一击所伤,流出鲜血,唯独双目依旧淡漠锋锐,漠然道:

  “他们是某的对手,某的猎物。”

  “退后。”

  众人微微一楞,而那身影已经缓步走出,一人一刀,立在刀痕之前,众人看着他的背影,大氅抖动,将那两名域外高手挡在众人之外,不由得有些呆了。

  胖老者突然哈哈大笑道:

  “猎物?对手?!”

  “刀狂啊刀狂,这个狂字不差,你配得上,实在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啊,这便是中原人口中说的那句死鸭子嘴硬了吧,好好好!今日爷爷我就陪着你玩玩,什么禁令都不管了,便是皇甫天回来,拿出他的兵器来,大不了退走。”

  “只是你能够活到那个时候么?!”

  刀狂左手抬起,将背后大氅解下,在已经开始因为宗师气机而异变的狂风之中,一下飘远,众人目光下意识追随而去。

  然后,他将右手中的断刀,交给了左手。

  看到换刀这一幕之后,两名老者神色齐齐微变,先是不解,旋即在脑海当中升起了一个荒谬到难以置信的念头来。

  李吟香张开双唇,脑海中回想方才看到的一幕幕,呢喃道:

  “难,难道说……”

  刀狂五指次第律动,握紧刀柄,冷然道:

  “第二回合。”

  声音尚未落下,身行已经暴起,轻功身法仿佛彻底换了一个人,速度极快,手中之刀,挟持十万八方移山巨力,重重劈斩而下!

  宽大的袖口之下,左手手背之上,赤金色的火纹流转,构筑成了两个奇异的文字,旋即齐齐一亮,隐入体内。

  神兵·金刚。

  左手金刚,右手般若。

  二者合一,是为普渡。

  阴阳轮转的异象之上,涟漪骤然扩大,但是一息之后,仍旧消散不见,两名老者心中稍安,步伐调转,阴阳逆行,刀气爆发,在王安风肩膀上撕扯出一道巨大痕迹,血流如注。

  李吟香旁边老者眸子先是微亮,旋即叹息一声,道:

  “不行……”

  “刀狂虽然隐藏了实力,但是要破这一招,非得要第一等精妙的招数,他不行,做不到的。”

  夏侯婕咬了咬唇,道:

  “可若是他能支撑到爹爹和皇甫家主他们回来的话……”

  老者叹息一声,道:

  “希望如此罢。”

  从其口气上,显然不饱太大信心,若非是知道此时谁敢乱动,便即会招来第一时间的攻击,早已经带着李吟香离开这个危险之处了。

  李吟香看着下面的刀狂,轻声道:

  “我觉得……他能赢。”

  老者只是苦笑。

  下面枯瘦如竹的西域高手嘿然笑道:

  “只是这样么?刀法反而变弱了啊……”

  胖老者补充了一句,道:

  “而且脑子也不好使,哈哈……”

  王安风对于自己肩膀上伤势,只是微皱了下眉,手掌一动,刀锋扬起,旋即踏步一侧,再度劈落。

  刀声如雷,一刀刀斩落。

  但是结果只是刀狂身上多出了一道道的血痕。

  曾经亲自参加过二十年前惨烈大战的北山公高声道:“刀狂,转用刀招变化对敌,以精妙招式,打出破绽,这是越前辈临终之前说出的破解之道!”

  胖老者面色不变,哈哈大笑道:

  “原来他死之前还说了点东西,可惜啊可惜,今日不同于往日,你真的当我二人这二十年间没有进益么?”

  “我等此招,已然是不破之绝学!”

  北山公道:“你如此说,就证明了,这一招仍有破绽!”

  瘦老者嘿然道:“不错不错,你说的也有点道理,要不要来赌一赌?赢的生,输的死,光明正大,干脆利落。”

  三人言语中勾心斗角,彼此试探,真真假假,无人能够分辨出来,但是刀狂却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只是手中之刀一下一下斩落,每一刀,都似乎比起先前更重,更沉!

  而他身上被反向劈出的伤势也越来越多。

  胖老者突然冷笑道:

  “没有想到,刀狂不只是武功一般,脑子也坏得很。”

  “既然知道我等绝学,能够无视天下武功劲气,竟还这样来送死……”

  这也是说出了众人心中想法和不解。

  刀狂右手一震,手中残刀再度劈落,其势沉重,以域外群星阁绝学,引动上一刀的气机,浩然劈落,重重斩在了阴阳异象之上。

  这一次,涟漪暴起。

  刀气反噬反而变弱,擦过刀狂脸颊,鲜血流出,面容冷峻的刀狂看着两名神色变化的老者,声音平淡:

  “阴阳流转?化去的力量有极限罢?”

  “只要有极限,那么就可以了……”

  刀锋扬起,再度劈落!

  轰然之声不绝。

  众人从未曾听到过如此高昂的刀鸣声音,仿佛暴风一般凌厉而霸道,阴阳鱼上的涟漪终于没有办法开始停下来,尚未完全散去,第二道涟漪就已经出现。

  刀刀沉重,刀刀疯狂。

  两名老者神色微变,身形变化,腾空而起,其中一人传音道:“住手吧,刀狂,便如你说的,有些许可能破招,可在此之前,你也会死!不如你我就此罢手,我二人离开。”

  “你一身苦修不易,何必为了这些寻常人而白白送了性命?”

  刀狂手中之刀不停,死死劈斩在上。

  一身黑衣染血,声音淡漠,每说一句,便即斩落一刀:

  “为了他们?你是在说什么?我只是要你的性命。”

  “旁人生死,与我何干,且来快战!”

  “赢者生,败者死!”

  “生无尤,死无憾!”

  “你,有这个觉悟么?!我很好奇,看看你们的极限能不能吃得下刀狂的刀,更是好奇,刀狂的极限在哪里?我的极限,是不是要高于你们。”

  “且来赌!”

  一声暴喝,刀法狂乱,声音响彻整座天雄城,震慑人心,那些而那阴阳鱼上的涟漪已经疯狂抖动起来,似乎随时都可能被破。

  李吟香旁边的老者说不出话。

  他从未想到过,不破之招,竟然还存在这样的破法。

  不破之招?

  那只要凌驾于这一招的极限之上就可以了……

  何等地简单?

  又有谁敢想?

  刀狂,人狂,刀法越发霸道而凶狠,只在此时,远处已经有数道庞大至极的气机,迅速逼近,众人都察觉到了那气机的靠近,各自面上浮现欣喜之色。

  夏侯婕松了口气,呢喃道:

  “来了,终于拖到了这个时候。”

  “今日没有什么危险了。”

  胖老者面容微变,心念电转之迹,突然想到了一事,道:

  “你原来是打得这样的念头?!什么大秦正道,就这样打算围攻么?哼,可笑,一线之隔,天涯海角,便是你等一齐上,也不一定就真能够破了我等的阴阳轮转。”

  下面江湖武者们微微一怔,旋即骤然明悟。

  原来刀狂一直都是这样的打算么?

  北山公抚须苦笑道:“我等还震动于这两人突然出现,却没有想到,刀狂已经一眼看到了这么远的事情,是了,他若是将对方拖住,那么百余里外的诸位家主察觉到不对赶回来的时间,绝不会超过一刻。”

  “如此便是请君入瓮的局面了,高明啊。”

  北邙剑客叹道:“如此,我不如也。”

  便在此时,刀狂手中之刀微震,他从群星阁老者处偷学来的气机叠加之术,对于身体的压力极大,先前是凭借金钟罩方才强行压住了震动的气血,强催刀法。

  此刻两名老者因为皇甫家主等人回返,心中战意骤然消退,王安风久经厮杀,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右手握刀,突然猛地劈斩而下。

  周围弥散不曾散去的刀气,汇聚为一。

  正是域外群星阁中不传之秘!

  墨刀残缺,但是现在,断裂的刀身已经被一道凝时的刀罡替代,清冷如月,微微一顿,旋即重重劈落。

  涟漪层层绽放,已经抵达了极限的阴阳异象,不断震动,变化,旋即在一道道不敢置信的目光当中,直接破碎,细密晶莹的‘碎片’,笼罩整座坊市。

  未曾化去的部分刀罡化作了澎湃的力量,强压而下。

  两名老者一时不察,口喷鲜血,被重重地砸落在地,刀气纵横切割,浩大演武场,直接被凌厉无匹的刀芒掠过。

  刀狂旋即落地。

  气浪自其脚边震动,旋转,爆发,轰然一声爆响,旋即连绵不绝,方才还完好的演武场在瞬间化作了手指大小的千万碎石,被震动扬起,烟尘弥散,仿佛浪潮。

  一道清越刀吟声音响起,戛然而止,历久弥散。

  北山公的视线凝滞。

  他苍老的眸子里面,已经被一道刀光充塞。

  气浪徐徐散去。

  众人死死盯着中心,视线骤然凝滞。

  在一片废墟的中央,两名曾经联手杀死过一名宗师的西域高手身躯僵硬,呆若木鸡。

  那胖大老者的咽喉处,有一道极深的印痕,而那把残缺的墨刀,现在正停在了枯瘦老者的眉心之前。

  悠长的刀吟声音至此,方才弥散开来。

  方才北山公‘请君入瓮’的说法,才刚刚被众人所接受,局面转瞬已然发生变化,此刻他们终于明白,刀狂根本没有去想那么多,唯独力战。

  战果——

  域外顶尖绝学,阴阳大轮转,破。

  王安风胸膛中如同火焰一般灼烧灼热。

  此刻他并非不想要顺势将这枯瘦老者也一同斩在刀下,但是,最后那一刀之后,他的体内已经人去楼空,因为内气耗尽,气机全无,施展群星阁绝学的后遗症开始出现,气血翻腾,此时已经是勉力支撑之局。

  他抬眸看向对方。

  枯瘦老者呼吸急促,不复先前鬼影渺茫的气魄。

  终于,墨刀一点一点移开来。

  在一片安静当中,众人听到刀狂漠然的声音响起:

  “看来,你们还不是我的对手……”

  天空之中,数道气机现出身形,落在了废墟之上,其面目正是皇甫,轩辕,夏侯三大世家的家主,以及东方家族的大长老,每一人的气机都极为深厚,乃是立足于四品巅峰的一流高手境界。

  众人好不容易从震撼当中回过神来,手中兵器倒持行礼。

  在一声声拜见前辈,拜见家主的声音之后,此地终归于一片沉静,而这种安静之中,又充斥着死里逃生的轻松和庆幸。

  所以突然响起的脚步声,在这个时候旧显得极为突出。

  众人下意识侧头看去。

  黑衣染血,看上去却几乎濒死一般的刀狂踱步而走,竟根本不曾去管后面回来的四人,更是毫不在乎这四位江湖上第一等一的人物。

  众人第一时间觉得他似乎过分轻狂。

  但是旋即却又沉默了下来,说不出半点不对,甚至于竟然连一丝的不满都没有,只觉得理所当然。

  正在此时,那似乎被震慑了的老者突然猛地往前数步,厉声道:“你也杀过宗师!你骗不了我……你身上有那种宗师死亡之前的东西,你也隐藏了修为!”

  这声音尖利,似乎满是怨气不甘,似乎是难以接受数十年至交好友暴死眼前的结局,而在寻找借口。

  因为此刻周围安静,声音传出很远,在场的众多武者几乎被这样一个消息给砸得头昏目眩。

  一道道视线再度凝聚在了那道背影之上。

  王安风不愿面对四大世家中人,脚步不停,他虽然有金钟罩护体,伤势远没有旁人以为的濒死那么严重,却也算是伤势不轻,若是再不离开,等一会儿,气血再涌动起来,可能连面容都维持不住,显出他本身的模样。

  听到了这句话的时候,本不欲作答,但是却不知为何,脑海中却突然想到了离伯所说,父亲当年钉杀大宗师的事情。

  然后是夺取神兵,使得父母故去的铸剑谷。

  又想到了导致父母重伤的直接对手,星宫。

  想到了和自己结怨的白虎堂……

  他此刻厮杀至此,自觉自从身上拥有了‘神武府少主’,‘扶风藏书守’这些名字之后,竟然从未曾如此酣畅淋漓过,从未如此不受到束缚,嘴角血腥气犹存,杀机弥散,心中默默浮现了一张张的人脸,一个个名字,握紧了刀。

  李吟香从十三层的高阁上面探出小半身子,风吹乱发,看着那背影,他站在那里,却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脊背挺直,身上似乎狼狈,却仍就像是一柄染血的刀。

  天空中的云雾异象,被最后一刀搅碎,水汽下降。

  李吟香伸出手掌,微有凉意。

  下雪了。

  王安风闭了闭眼睛,手中残刀归鞘,心念转动本就极快,快到其他人难以察觉到,所以在他们的视线中,刀狂的脚步从不曾停下,一步一步往前走,声音一如先前冷淡,道:

  “宗师之血,饱饮方知足……”

  “一者,何足道哉?”

  全场失声。

  天空中宗师异象被他先前最后一刀破碎,水汽化作白雪,洋洋洒洒,飘落而下,笼罩了整座天雄城,整座城里,处处有百姓的低呼。

  这是今年冬日迎来的第一场雪。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事了拂衣去,背后有千山雪鸣

  刀狂的身影在逐渐变大的风雪中消失。

  整个西北十七郡中大门大派的武者,以及素来桀傲的游侠儿,一反常态,缄默着目送着方才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刀客离开,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他所受伤势最重,偏生脊背挺得笔直,最为桀傲。

  隐藏人群中的‘鸾’半点都不起眼。

  旁边的‘影’正在为自己身上的伤口上药,后者方才在和那胖瘦二老交手的时候,被自己的劲气反噬,受了些伤。

  鸾从风雪之中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抬手捏了捏额角。

  心里面越发觉得有些头痛,有些棘手。

  今日发生事情太多,太快,先是李丹寻扬名,然后白虎堂高手出现,推断出李丹寻其实是白虎堂的暗子,正当他力有不逮之时,先前曾经欺骗密探,伪装成刑部身份的刀狂悍然出手。

  然后以最为蛮横而且直接的方式,将李丹寻打出了本不存在的破绽,然后靠着一己之力,面对比拟宗师的高手直接翻盘……

  事情太多,兔起鹄落。

  多到了即便是他一时间都有些无法完全理顺思路。

  但是唯独最重要的两个部分,却极为清晰——

  一来必须要将刀狂的实力上报,而且询问刀狂是否是刑部的暗桩之一,从今日表现出的水准来看,他的武功固然已经极为出类拔萃,实战交手之时,更有越战越强的趋势,能在初次交锋的试探中,就找到了域外绝学的漏洞。

  先败李丹寻,然后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压制了西北七十二郡中的二十六名六品武者,最后是更连斩两名江湖一流高手,刀破异象,引发起码百余里的天气变化。

  鸾忍不住咧了咧嘴,有点想要爆粗口。

  这种实力是不是太夸张了点。

  哪里窜出来这么一头怪物的?

  这已经完全不是捕风捉影所应该负责的范畴了,就是他们几十条人命绑到一块儿去,也挡不住那怪物几刀砍的。

  二来——必须,也不得不越发戒备各大江湖世家门派了。

  鸾揉了揉眉心,看向了皇甫天的方向,神色转而变得凝重,李丹寻的身份讯息他作为刑部在西北十七郡的密探头领之一,知道地非常清楚。

  其身家清白,自小因机缘巧合拜入皇甫家中,在今日之前,刑部对其颇为看好。

  当时调查李丹寻的刑部高手认为其虽然心性略微轻狂,不够稳重,但是天赋卓绝,无论内功刀法,几乎一点就通,功体进境更是快速,几乎不曾遇到什么关隘,乃是皇甫家这一代中最为出色者。

  若无意外,二十年之内,有接触四品境界的可能。

  而如果能够另有机缘,此生之内,未必不能够推开天门,立足巅峰,凭借自身本身的武功修为,踏足宗师之境,对于皇甫家也极为忠诚,可以说是未来皇甫家的顶梁柱。

  顶梁柱?

  ‘鸾’抬手扶额,脸上浮现掺杂自嘲和嘲弄的复杂神色。

  可惜,这根顶梁柱看起来华美,其实里面早依旧已经被蛀虫蛀空了,一推就倒,反倒会砸死人。

  此事本已经足够令人心中震动,而顺着思路继续推演,就会得到更让人心中沉郁的结论。

  既然白虎堂能够费尽心机,将李丹寻这样一颗几乎没有破绽的暗子埋入皇甫世家,那么谁能够保证,皇甫家中只有这样一枚暗子?

  又有谁能够保证,只有皇甫家中被埋下了暗子?

  一想到若真有一日,各大门派的高层中都有白虎堂中人的可能,鸾就感觉自己的呼吸就都有些困难。

  他虽然是刑部中人,但是大部分时间都行走江湖之上,非常明白如今的江湖局势,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不必有多少,只需要三成暗子还能够保证对于白虎堂的忠诚,那整座江湖都会被搅成一滩浑水,更有可能反向影响到朝堂之上。

  大秦刚刚统一了中原不过才过去二十年时间,白骨暴于荒野,弟兄连连战死,一家只剩孤老的情况似乎还不曾远去。

  若是朝堂江湖本就脆弱的平衡因之而打破,大秦实力内耗。域外匈奴的金帐帝国,会放过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

  鸾叹息一声,心绪越发繁杂躁动。

  时而觉得自己杞人忧天,时而觉得这件事情又充满了可能。

  而在他陷入沉思的这段时间当中,那位枯瘦老者已经被围困擒拿,更被皇甫家主皇甫天亲自出手,锁了穴道气脉,封住了气机流转。

  然后就有皇甫家中年长持重的高手上前,将今日演武之中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家主皇甫天,言语之中,毫无偏袒,更无半点的隐瞒。

  譬如刀狂的身份,譬如西域高手突然出现,如何暗算了皇甫皓长老,譬如李丹寻的真实身份,尽数一一讲出。

  皇甫天是个看去肃然的中年男子,年纪已经五十余岁,但是因为一身功力深厚,看上去不过只有三十岁出头,面部轮廓与皇甫雄有五分相像,眼角处却又和皇甫秋阳相仿。

  这位皇甫家主的神色一直都很镇定,唯独听到了皇甫皓受到暗算,身受重伤几乎濒死,以及一直看重的李丹寻其实是暗子的时候,那一双剑眉才稍微皱了皱。

  李丹寻先前已经被众人制服,被人用困龙锁牢牢捆住,此刻被押在了皇甫天的身前,两名武者按压其肩膀,令其跪倒在地,周围武者们见状,脚步停住,转过头来,安静看着皇甫家究竟是打算要如何处理这个叛徒。

  皇甫天低头看着曾经最为看好的弟子,神色平静,顿了顿,只是道:

  “我很失望……”

  李丹寻的嘴唇微微颤抖,却缄默不言。

  他自小家破人亡,双亲死于马贼之手,受到白虎堂两位域外老者的教导,视之如父。

  但是在皇甫家中呆了十多年的时间,他的好友,长辈,过去,都在这里。他的师父对于皇甫家刀法的精微奥妙,更是倾囊相授,绝无半点的隐瞒,视如几出。

  人心终究不是钢铁,自然不可能没有感情。

  可一方面是救命传功之恩,一方面是皇甫家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抚养,他夹在两者之间,左右为难,已经不止一日两日的时间了。

  过去白虎堂曾经要求他交出皇甫家的刀法图谱,都被他以资历尚浅,未能够学得妙处为由拖住,这一次也是那两名老者告诉他,能够助他在皇甫家更进一步,才鬼使神差答应下来。

  西域高手暗算皇甫皓的那一幕,他是真的不知。

  李丹寻看了看胖大老者的尸体,又看了一眼皇甫皓的方向,额头低垂,沙哑道:

  “弟子,见过家主。”

  皇甫天点了点头,道:

  “有什么想说的么?”

  李丹寻道:“弟子在今日之前,不曾损害过家族半点利益,刀法图谱,并未外传。”

  皇甫天神色微凝了下,点头道:

  “好。”

  李丹寻黑发散乱,挣扎着转身朝着皇甫家方向叩首,又朝西域叩首,复又恭恭敬敬在皇甫天身前叩首,再不曾起身。

  “谢家主。”

  皇甫天神色平静,右手袖袍一挥,袖口中一刀刀气崩出,点在李丹寻额头眉心,但听得破空之音凌厉,转眼之间,李丹寻生机便已经尽数被灭。

  双目之中,神光暗淡,倒在地上再无半点生息。

  旁边皇甫家高手虽然心中对于李丹寻恨意极大,但是毕竟亲眼看着这个青年从垂髫小儿变成少年,然后逐渐成名,皇甫天这样干脆利落下手,出乎他的预料。

  猝然之下,仍旧不忍地扭转过头。

  周围西北十七郡中江湖群雄亦是下意识惊呼。

  身后东方家老者抚了抚白须,传音道:

  “皇甫家主,清理门徒在下自然不会过问,但是缘何不先行拷问,之后再即刑罚?”

  皇甫天神色平静,道:

  “这名弟子不过是一枚暗子,以东方大长老的阅历,应该知道,暗子在一开始,就已经有被放弃的准备,又能够知道些什么?”

  “何况,这里不是还有一人么?”

  老者视线转而看向被截断气脉的域外高手,点了点头,从周围武者们隐隐的态度中也明白过来皇甫天不得不如此为之的苦衷。

  一则如他所说,从这名年轻弟子的身上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二则,今日之事,皇甫家虽然毫不知情,但是毕竟是他们门下出了叛徒,在场受害之人,遍及西北一地十一郡各大门派,牵连甚广。

  皇甫天必须要趁着现在众人都在的时候,给群雄一个足够的交代,否则的话不足以平众怒,不足以保住皇甫家的声望,便如现在,周围的武者们对于皇甫家的不满仍有,却已经不复方才那么严重。

  皇甫天袖口垂落,看向西域高手的方向,冷淡道:

  “将他带过来。”

  早已经有皇甫家刀客一左一右,将枯瘦老者肩膀抓住,强行拖了过来,方才这位域外高手和同伴冲杀入众人之中,仿佛疯虎,堪称纵横披靡,无可当者,可现在却任由两个寻常刀客将他擒拿折辱,身子半拖在地上。

  地面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雪,而现在在白雪上,拉出了两道血痕。

  便在这个时候,身受重伤的皇甫皓也被皇甫家弟子用简略的竹担架抬了出来,他的伤势过重,现在只有皇甫天能够救他了。

  皇甫天的视线从西域老者的身上收回,看向皇甫皓。

  这位曾经豪迈勇武的老者已经不复皇甫天记忆中的模样,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虽有气息,却极为微弱,仿佛风中残烛,随时都有可能就此散去。

  皇甫天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由,当下并无迟疑,抬手将老者的右手手腕抓在了手中,手指扣住脉门,一双剑眉旋即紧紧皱起,旋即一身浩大醇厚的内力气机就向皇甫皓体内传入。

  他们两人的武功同宗同源,都是皇甫家最高绝学,在场的皇甫家武者虽多,属他的内功深厚,和皇甫皓同为四品,也只有他才能够真正帮助皇甫皓理顺体内杂乱的气机,调养伤势。

  当下气机沸腾而起,周围白雪瞬间消融。

  皇甫天背后虚空隐隐震荡,泛起涟漪,仿佛有某种存在隐藏于肉眼可视之外的隐秘世界,随时都有可能冲入现世之中。

  众人安静下来,看着这位绝世有名的高手施为。

  便在此时,异变骤起,先前已经被点穴锁住了气脉的枯瘦老者突然暴起,周身庞大气机震荡,将两名压制着他的皇甫家高手直接弹飞。

  旋即暴喝一声,进步而上,双掌交错,一上一下,朝着皇甫天后心以及琵琶骨的位置拍击而去,空气被掌势拍开,发出沉闷仿佛龙吼一般的声响,震荡虚空,正是先前死于王安风手中的西域高手用来暗算皇甫皓的域外掌法。

  这一下起落,猝然而变,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两名皇甫家刀客已经口喷鲜血飞出,而那两掌也已落在了皇甫天的后背要害上,轰然大响,枯瘦老者隐忍许久,只为此刻,当下状若疯魔,哈哈大笑道:

  “尔等杀我兄弟,今日老夫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你们皇甫家一齐下地去!”

  大笑时候,面容苍白,口中咳出鲜血,却是为了强行冲破皇甫天所封掉的气脉,已经导致内腑冲撞,但是这两掌却是蓄力含怒而出,委实刚猛,竟然比起寻常击出,都要来得更加酣畅淋漓。

  这气势雄浑的两掌重重落在了皇甫天的背后,后者身上衣袍鼓荡而起,神色平淡,仍旧还在为重伤的皇甫皓渡气疗伤,背后敌寇双掌落处,只是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气机鼓荡,身子半点不曾晃动。

  枯瘦老者脸上的狞笑凝固。

  此刻因为庞大气机的灌注调理,皇甫皓伤势终于彻底稳定下来,咳嗽两声,虚弱睁开眼来,气息也已经平缓许多。

  枯瘦老者面色已然煞白,满脸不敢置信,旋即本能暴退。

  不等他离开数丈,皇甫天已然起身,宽厚的手掌随意劈在背后暗算之人的肩膀,只听得了喀拉拉脆响,后者一条臂膀竟然就这样直接被手刀劈斩下来。

  枯瘦老者的面容仍旧茫然。

  数息之后,方才感觉到剧痛,忍不住哀嚎起来,跌躺在地,皇甫天右脚旋即追出,毫不客气踢在枯瘦老者脖颈处,后者惨叫戛然而止,径直昏迷过去。

  这一变故令周围武者无不心中震动,那枯瘦老者虽然历经鏖战,师兄死去,一身绝学大半不能用出,但是本身武功底子还在,也是扎扎实实的四品武者。

  那一手掌法声势也甚是凶猛,未曾想主动施加暗算之后,竟然被如此轻易压制。

  各派高手看到的东西更多,对于皇甫天不由得越发敬重。

  心中原先的不满,也旋即被再度冲散,压制。

  皇甫天抬眸,右手负在背后,平静道:

  “此次演武,皇甫家亦是未曾想到会出现这种变故,而今孽徒已死,诸位受惊,皇甫之后自有赔罪之礼。”

  众人起身应诺。

  ……

  西北十七郡中等待了十年的演武,伴随着大秦大源四年的第一场大雪而结束。

  马义弘肩上挎着一个蓝色的包裹,背后则是那一柄师门中代代相传的名刀鲨齿,雪在昨日已停,今日天气骤冷,但是于武者并没有什么影响,他脚步略有轻快,准备出城,将此间经历告知于师父。

  也告诉师父,自己已经有资格能够扛得起门派了。

  马义弘嘴角浮现一丝微笑。

  路过城门的时候,他看到天雄城浩大雄伟的城门处围着了许多人,心下好奇,想了想,便挤过去去看,那里围着的何止于数百人?围成一团,他原本是决计进不去的。

  但是后面有人被挤得发恼,回头看到他背后那一柄鲨齿的时候,却是面色微微一变,原本脸上的些微怒气更是直接消散,变成了某种欣喜和欢快的样子,连连给他让开位子。

  伴随着逐渐升起的窃窃私语,以及从各个方向瞥到自己身上的视线,马义弘几乎是轻而易举就走了进去,这种阵仗放在往日,是得要让他面红耳赤,恨不得转头掩面狂奔的,现在心中虽有些微不适,更多却是狐疑。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而这样的好奇在看到了张贴出的榜单之后,便即消失。

  因为他在第三张榜单的三十个名字中,看到了自己的那个。

  马义弘眸子瞪大,心跳一下加速,抬头看了看一侧赤金色古篆,又看看自己的名字,如此三番四次,才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然后才带有些不敢置信,重新看着自己的名字,以及后面的点评。

  晁州马义弘,演武新秀榜单第十九位。

  兵刃:鲨齿刀。

  境界:年二十三,六品初入。

  盘山派北山公言,晁州马义弘,先曾不善鏖战,此次能与刀狂交手切磋,刀法沉稳扎实,着实苦练,年不过二十许,已入第六品境界。

  招式离火刀,烈焰熊熊,实乃第一等群战刀法。

  皇甫家长老皇甫勇盛赞其勇武,能以六品之身,面对四品联手,悍然站出,言道愿为诸君快战,我辈刀客,便该如此豪迈,若其心性不坠,他日腾云之上,入五品亦是实属自然,可以中兴门派。

  马义弘白净的面庞有些微微发红,西北十七郡,地方数万里,在百年前已经能够算是称王之地,每次江湖盛世之后,各大门派门中菁英相互邀战比斗,便会排出榜单。

  因为十年一论,颇有分量,一旦能够榜上有名,在西北一代已经算是崭露头角,马义弘原本只是期望这一次参与盛会,能够赢上一场,以保住师门声誉,未曾想到自己能够有如此战果。

  一时间不敢置信与狂喜并存,小心翼翼从最后一行的评论逆着往上去看,越往上,点评者在江湖上的身份地位就越来越高。

  自江湖游侠,变成大派高手,世家长老。

  点评言语也是字数越多,一阵见血,广征博引,涉及各种战法,招式,武功秘传,虽然字迹无声,却常让马义弘有振聋发聩,恍然大悟之感,越发用心记下,感觉此次参与演武,着实大有收获,心满意足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最上面的一位。

  那甚至于不能够说是点评。

  但是却在所有武道高人的评价中,位列于第一位,分量极重,凌驾于四大世家长老,大派高手,江湖名侠之上,其实很少,总共也只有七个字。

  属于其本人的,甚至于只有两个字而已——

  刀狂交手,言,尚可。

  这一句下面增补一句——

  故,从第二十六,拔升至十九位。

  马义弘呼吸骤然凝滞。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为我大秦江湖贺

  马义弘看着刀狂两个字,整个人的灵魂仿佛飘飘悠悠,从躯壳里面飞了出来,好不容易才又重新回到了身体里面,仍旧忍不住退了两步。

  他想到了那道身影。

  即便那一场前所未遇的大战已经过去了足足两日时间,他现在仍旧会感觉心跳疯狂加速,眨了眨眼睛,突然想到了什么,视线从这一张榜单上,转移到了其他的榜单上面,想要找到刀狂的名字。

  在他心中,就连自己都能够上榜,那么刀狂肯定是在榜单上面,他自己的名字是在新秀榜上面,旁边还有名家榜,记载此次涌现出的武道名家。

  刀狂无疑,必然是武道名家。

  他对于这一点,极有自信。

  他的视线这一次是从最上面开始看,因为他认为以刀狂的表现,肯定是在名家前列,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名家榜单上排第一位的是一位大宗派的长老。

  接下来几位也都是在西北江湖,甚至于整个大秦,都已经成名数十年的老前辈们,竟是没有一位年纪在五十岁以下。

  直到这个时候,马义弘才突然记起来,新秀榜是每一次十年演武都会更新一次,但是名家榜单不同,哪里可能每一次都能出现名家高手?

  名家榜恐怕要二十年才会变动,甚至于三五十年都没有略微的变化,也是正常。

  马义弘抿了抿唇,心中有些不服气。

  他觉得当时拔刀压制了二十六位成名高手,并且正面击溃宗师级联手的刀狂,实力必然是比排在前面那些武者更强的。

  但是复又想到,既然称为名家,那么威望资历似乎也很重要,便即按捺住了自己的性子,继续望下去看。

  看到中间的时候,仍找不到刀狂。

  马义弘的眉头已经忍不住皱起了。

  当看到最后几个名字,仍旧没有刀狂二字的时候,脾气很好,甚至于称得上大都时候温和到内敛羞涩的马义弘,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川字。

  为什么?

  凭什么?

  他想要去找到排布这个榜单的高手们去喝问,去质问他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突然又想到了前两日对于刀狂的苛责,甚至于连他是在扶风成名的事情都要拿出来说,心中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个自觉地极为荒谬的念头来——

  难不成排这个榜单的人,是因为刀狂并非出身于西北,所以才将这一位刀客给直接忽略了么?

  一想到这个念头,马义弘心中几乎升起怒气。

  在这个时候,旁边有个风尘仆仆,似乎从外面赶来的商人突然开口,语气颇为好奇,道:

  “那个什么刀狂是谁,怎么本来应该排列第二十六位鲨齿刀,竟然因为这个人一句尚可,就能够凭空拔升了那般多的次序?将其余高手都压下了一名?”

  “可是江湖上的哪位老前辈么?”

  旁边亦有人好奇道:

  “这也不知啊,我们西北何时出了这么一位厉害武者么?可是我看到名家榜上,一直都没有这位刀狂的名字……莫不是什么隐世高手么?”

  另有一个曾经听过这一次演武的城中百姓哼了一声,道:“不过是个口气很大,没有甚么本事的人罢了。”

  “其实是应该叫做扶风刀的,也就是挑了大荒寨一个寨子而已,给自己安上了这么大的名头?”

  赶来天雄城的商人讶然道:“能够挑了大荒寨么?”

  “这已经是真真了不得的大侠了啊……”

  那听了演武的城中百姓微抬下巴,略带些自矜道:

  “这便是你不懂了,且听我说,你可知道,大荒寨难便难在踪迹难寻,若是真的找到踪迹,然后以身法潜入,这些榜上有名的少侠,哪一个就做不到了么?”

  他见到那个商人迟疑着似乎还有话说,当下略有些许不愉,补充道:

  “更何况,这个扶风刀前两日演武的时候,和那个鲨齿刀交手了六十多招,勉强获胜,可李丹寻李少侠,却轻而易举将这个鲨齿刀击落擂台,之后扶风刀更是惧战不应,连提出以‘狂’字作为赌注,都不敢去应下来,嘿……”

  “以此观之啊,这排名肯定是有猫腻的。”

  “未曾想到,连我西北榜单也出了问题么,谁知那扶风刀是不是以大荒寨中劫掠而来的钱财,贿赂了排布榜单之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马义弘原先还能够忍耐,听得后面越说越过分,终于忍之不住,豁然转身,怒视开口之人,道:

  “你在说甚么鬼话?!刀狂两字,是你能污蔑的么?”

  先前那越说越起劲的是个有些消瘦的中年男子,嘴角一颗绿豆大小的黑痣,眉眼中有郁气,似乎不得志,四十余岁出头的模样,本来说得正欢心畅快,马义弘回身怒喝,反倒是将他吓了一大跳。

  呆愣了下,旋即见到是个面嫩的年轻人,当下阴阳怪气道:

  “怎么了,说中了恼羞成怒么?”

  “嘴长在我自己身上,我想要怎么说就怎么说,想说甚么就说什么,你管得着吗?”

  马义弘自幼成长接触的都是端正之人,从未曾和这种泼皮无赖式的人打过交道,当下气得面容涨红,大声道:

  “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我就是要管你!”

  那人正要嘲讽开口,突然注意道了马义弘背后那一柄青色长刀,虽然收归刀鞘之中,遮掩了鲨齿刃口,但是显然也是一柄了不得的兵器,当下心中就有些萎了,却仍不愿意丢了面子,强撑着道:

  “你是甚么身份?是哪里的官还是甚么夫子吗?”

  “这里是大秦,我是大秦的百姓,天雄城里面还有那么多的大人在无论如何,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小年轻来管我?”

  方才说出口,旁边有人突然叫道:

  “这把刀……他是鲨齿刀晁州马义弘!”

  “这一次的新秀第十九位!”

  “鲨齿刀!”

  这一下嗓子叫唤出来,周围人一下都聚了过来,不片刻时间就围了里一层外一层,密密麻麻的人圈儿,将那中年男子吓了一大跳,可旋即就又想到了什么,硬着脖子道:

  “你就是那个什么鲨齿刀么?难不成你的名次之所以会上涨,真的是因为和刀狂有关系?你们是一伙儿的罢,是不是收了什么好处?要不然为什么会这么恼怒?”

  “是因为被我看出来了真相,所以恼羞成怒了么?”

  他仗着这里是大秦西北一等一的雄城,守备严密,是以心中虽然害怕,也还有些底气在,再加上周围围观的人这么多,眼前这个鲨齿刀才刚刚成名,总不至于当场行凶,自己也不必要害怕他,越说越顺畅。

  马义弘为人醇善,从未和人这样子争辩过,当下气得急切,脖子都有些涨红,却除去了你在污蔑这样毫无攻击力的话之外,根本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对面的人又开口说了几句,颇为不屑挑衅,马义弘再也按捺不住,抬手摸刀,但听得铮然鸣啸,那柄西北名刀鲨齿已经拔出刀鞘。

  刃口之上鲨齿交错,远比其余刀剑看去更加骇人,几可以想象得到,被这样一刀劈中撕扯之后的伤口,会是如何的血肉模糊。

  周围围观的百姓见到有人拔刀,登时就往后连连退去,哗啦一声,空出了一大片空地来,却又不曾离开,远远看着,马义弘这个时候方才知道自己气急之下做出了什么事情,看着对面男子,咬牙道:

  “你说,你方才为什么污蔑刀狂?!”

  对面的中年男子看了一眼刃口闪烁碧光的鲨齿刀,面色苍白,却又因为周围旁观者众多,放不下面子,事已至此,颇有滚刀肉的心态,心里一狠,大声道:

  “我哪里说错了吗?!”

  “那个什么刀狂的战绩,谁不知道?”

  “城里不知有多少乡亲父兄都听了那一日的比斗,刀狂本事也就那么一点,凭什么因为他说了你一句,你就能够压其他人一头,他是哪一位名家吗?是的话也就算了,可名家榜单里也没有他!”

  “大家伙儿来评评理!”

  “凭什么,这种事情,谁都知道有问题吧?不就是破了个山寨,敢称刀狂?”

  周围围观之人,也有许多是听过那一日比斗的,因为这一场是刚刚开始的第一场比斗,所以印象也都极为深刻,当下就有诸多人应和,更有些人,顺势就给旁边不明就里的百姓讲解。

  马义弘只觉得周围之人,几乎都在窃窃私语,突又想到,自己这样恼怒,偏生还是受到了刀狂的恩惠,旁观者眼中,可不就是恼羞成怒了么?当下对于自己不够冷静之处又是暗恨不已。

  天雄城城墙上守军校尉看到下面变故,围了诸多百姓,更已经有武者拔出刀来,皱了皱眉,准备带一队人马下去驱散,却被旁边的守将按住了肩膀,不解回头去看。

  守将摇了摇头,道:

  “放心,闹不起来,今日张榜,且随它去,我们在这里看戏就好,不用去管。”

  守军校尉心头大奇,但是自己的上官经验远远超过自己,既然将军都说没事,他虽然心中不解,也是点了点头,放下手中兵器,倚在城墙垛口处,探身看着下面的发展。

  现在几乎是一边儿倒的局势和说法。

  他心中也有些好奇,那个年轻的刀客要怎么去做?

  马义弘一张白净的面庞早就已经因为怒气而涨得通红,他想要开口说出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想要告诉这些不解真相的人,他们口中那些个所谓的高手,究竟是如何地狼狈。

  但是他再如何憨厚,心中却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反倒会更加影响到刀狂的名望,当下越是恼怒,越发憋屈,握刀的手掌都要微微颤抖。

  也就是他性子纯良,经验较少,又因为前两日之事,对于刀狂即尊且敬,心中地位只在师长父母之下,若是换做了另外一位经验丰富些的江湖武者,绝不会主动去主动掺和这种事情,任由去说便是了。

  实在不行,放开自身气势,周围虽然围了这么许多人,但是只要稍微用气势压上一压,便即会溃散开来,不会有丝毫的阻碍,到时自可以扬长而去。

  那名中年男子一直郁郁不得气,从未有过如此引领众人意见的时候,一时间只觉得飘然欲仙,得意不已,道:

  “嘿,鲨齿刀,你武功虽然高,但是我们也不怕你。”

  “须知公道自在人心,前日那场大雪,或者便是老天有感,察觉地上污秽,方才飘雪,否则为什么只有咱们天雄城方圆几百里有雪,其他地方都一片晴天白日?半点云朵没有?”

  “怎么,你是不服气么?”

  “不服气的话,你就拿出证据来,否则的话,也不过是空口凭说罢了。”

  马义弘右手握刀越紧。

  鲨齿刀微微鸣啸,其音虽然低沉,但是却萦绕不绝,更不曾被其余杂音所压下,仿佛猛虎低吟。

  有种不安开始在那汉子心中升起。

  这个时候他才发觉不妙,自己得意洋洋之下,竟然忘记了眼前这个有些最笨的年轻人,其实乃是一位入了六品的江湖大高手,面色不由得微白,突然觉得后怕。

  就在他准备见好就收,就此离开的时候,街道的东面突然浩浩荡荡奔过来一群人。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魁梧,身穿皇甫家一贯穿的门派服饰,远比寻常弟子繁复,背后背着一柄长刀,脚步急促,大步而来,每一步都跨出数丈之远,速度之快,不逊于奔马,右手拿着一物,急急掠来。

  而其身后则是跟着十数人之多。

  马义弘眼力不差,记性也很好,当下认出来,这名男子乃是皇甫家一位六品实力的上位执事,而其身后所跟着的,都是各家各派的年轻弟子,观其面容都有些许激动,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

  皇甫家刀客展开身份,不过十数息时间就已经奔来。

  先前围堵的百姓看客,都能够认得出这雄峙天雄城的江湖大世家装扮,自然而然为其让开了一条道路,皇甫家刀客入内之后,看到马义弘正在何人对峙,竟然是连手中之刀都已经拔出,微微一怔,旋即驻足问道:

  “马少侠,你这是……”

  马义弘虽然生性厚重质朴,却并非是憨傻之辈,顺势将手中出鞘的鲨齿刀收回,摇头道:“有人污蔑刀狂前辈,我一时间气不过,便拔了刀,但是并未真起了冲突。”

  “原来如此么?”

  皇甫家刀客一双眸子左右扫视了一遍,心中已经大致清楚了事情发展,举了举右手上的东西,笑道:

  “既然是关于刀狂阁下的事情,那么在下来这里可算是来的对了,不管诸位是因为什么事情发生了冲突,我想,在下手中之物,应当能够为各位解惑才对。”

  马义弘在他奔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他手中的东西,这个时候靠得近了,看得便越发清楚,通体明黄之色,隐隐能够看得到字痕,模样看去,和此刻天雄城城墙之上贴好的两张榜单极为相似,心下便有了猜测,问道:

  “这个榜单是不是名家榜?”

  “将刀狂前辈也加了进去么?”

  皇甫家刀客却是不答案,只是微笑道:“马少侠猜得很对,但是却只是猜对了一半,至于真相是什么,还请少侠稍安勿躁,等在下将这榜单张贴出来,便即清楚了。”

  在这个时候,跟在了皇甫家刀客身后的那些位高门弟子也同样施展轻功赶到,各个劲装华服,玉佩宝饰,一样不缺,手中兵器就连剑鞘之上,都有种种厚重浮雕。

  任何人一见之下,都能够知道这些人都是那些鲜衣怒马,行走江湖的名家之后,与衣着朴素,唯独背后一柄鲨齿还值些价钱的马义弘对比明显。

  可是这些江湖鲜衣少年们到了之后,却无一不肃正衣冠,主动朝着朴素平常,甚至于有些最笨的马义弘恭敬行礼,口称师兄。

  先前那逞一时之快的中年男子不由得已经冷汗涔涔,但是心中亦是不无不服,心想着,这定然是那刀狂和排榜之人有了勾连,才急急忙忙重新赶制了一份新的榜单出来。

  西北演武延续已经不知多少年。

  可从未有过新榜才刚刚张贴,便即更改的事情。

  皇甫家执事似乎猜出了其心里的想法,微笑道:

  “演武榜从不曾出现反悔的情况。”

  “往日不曾有,今日也不曾有。”

  周围围观者微微一呆,越发不解。

  ……

  城中人来人往,有许多小吃摊贩聚集在了其中三条街上。

  什么羊羔肉,油饼,扣肉,烧肉,无一不有。

  其中一名身子精瘦的摊贩正在埋头忙碌着,他占据了一整个摊位,前面一侧烧着火炉,上面架着口巨大的黑铁锅,里头翻滚煮着大块大块的猪肉,已经煮了三个时辰,炖得酥烂。

  他将刚刚烤好的烧饼放在案上,两面金黄,上面撒着大粒黑芝麻,用菜刀在烧饼的中间剖上一下,然后用长竹筷从锅子里捞出大块的猪肉,并着青椒切碎,塞入烧饼里。

  然后从锅子里舀出一勺肉汤,轻轻浇在了饼子里,里面味道朴素的面饼吸收了熬煮了很长时间的肉汤,变得柔软而醇厚。

  将客人点的食物送过去之后,店家好不容易歇了口气,抬手敲击着背后僵硬的肌肉,突然感觉到有人站定在自己的摊位面前,脸上下意识浮现出了微笑,招呼道:

  “客人要吃些什么?我们这里肉饼,馅饼,羊羔肉什么都有,虽然是在外面,但是口味不会比那些客栈差的,客人想吃什么,尽管点就是了。”

  一边笑着招呼,一边儿已经抬起头来,笑容骤然僵硬。

  在他的前面站着一个高大的青年,身穿黑衣,面容似乎有些许苍白,但是却不会影响到轮廓本身的冷硬,或者说,因为面容的些许苍白,衬得一双眸子越发黑亮,仿佛深夜里的寒星。

  店家脸色僵硬,脑海中升起了一句话。

  三个白面饼子,一碗清水。

  在他思考的时候,那黑衣青年已经坐在了位置上。

  店家张了张嘴,怀着十个铜板也是铜钱的念头,略有不情愿的过去招待,将手中名册递了过去,果不其然,对方接过了名册,并不翻动,反手安在了桌子上。

  店家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道:

  “客人要吃点什么?”

  黑衣青年平淡道:

  “手抓羊肉,一份肉汤。”

  店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呆了一呆。

  然后看到前面的青年微微抬了下下巴,补充道:

  “羊肉要两份。”

  ……

  城门处。

  皇甫家高手看着高耸异常的青岩城墙,微微一笑,冲那守将朗声道了一声得罪,便即腾身而起。

  这里本就围了许多人,加上皇甫家高手出现,并且当着守将之面攀登城墙这种事情,自然引来更多旁观。

  马义弘微微一怔,旋即意识到什么,双眸骤然收缩。

  守军将领叹息一声,有些感慨。

  皇甫家刀客身子腾空数米,脚尖轻点虚空,再度跃升,如此三番,已然抵达城门巅峰,凌空而立,手腕一抖,手中榜单已经飞出,哗啦声中,迎风招展,背后双刀铮然出鞘,将榜单钉入城墙之中。

  凌驾于名家与新秀之上。

  马义弘抬起眸子,眯着眼睛,看到了一侧的榜单名字,心潮澎湃,轻轻念出——

  “天下绝世榜。”

  “大秦——刀狂。”

  马义弘的心中突然明亮起来,他抬眸看着上面这几行字,以及后面的战绩,周围一片的死寂和安静,仿佛方才的不信任在这个瞬间彻底被碾碎,如同冬日的寒虫。

  “刀狂,大源三年出世。”

  “仗刀一人之力,迫退扶风大派不老阁,斩六品武者三人,于不老阁总坛山下五十里处,沽酒斩人头而归。”

  “一人之力,破大荒寨。”

  “焚山煮酒。”

  “十年演武,压制二十一名六品郡级门派长老,五名五品大派长老高手一炷香时间,刀法霸道,尽得势之精意。”

  “二十年前,绝世榜末,春秋一剑越千秋死于域外虚妄二叟联手,虚妄二叟联手代之;今刀狂一己之力,强行破虚妄二叟联手,斩一人而去。”

  “刀法通天机,一刀引动方圆二百七十余里天象变化。”

  “其内功功体当有四品巅峰之境界,十年之内,必然踏入宗师,一跃而入前三十,今生绝顶有望。”

  “三日决议,刀狂取代原宗师,春秋一剑排名。”

  皇甫家高手利于城门虚空,抱拳遥遥一礼,而在同一时间,四座主城门,十二座副城门,三千城楼,尽数有青年武者,挺直脊背,抱拳往虚空遥遥一礼。

  皇甫家四大门大开。

  门中弟子穿戴白衣,分列两侧,徐步而下,屈指弹刀。

  刀鸣之音清越,仿佛汇聚一齐,如同浪潮,涌动翻滚,充斥了整座西北雄城,浩瀚磅礴。

  “为我大秦江湖贺。”

  “贺前辈,杀域外宗师,成天下绝世,近所向睥睨,得逍遥自在!”

  “扶风刀狂,去扶风二字,当为大秦之刀狂。”

  三千人同时开口,汇聚西北十七郡中所有大门大派的精英弟子,提气长啸,朗声回荡,整座天雄城中,人人都可以听到,此江湖盛事,绝世之名,以宗师之血而入。

  浩浩荡荡,如是者三。

  大秦乐坊坊主,以五品之身领弟子结阵奏乐,破阵曲。

  马义弘心神澎湃,突然朗声大笑,抬手朝着城中遥遥一礼,道:

  “诸位且回,马义弘去了!”

  旋即再不复看其余人,只大步而去,突然扣刀长吟。

  “一刀一剑平生意。”

  “负尽狂名十五年。”

  “哈哈哈哈,大秦,刀狂!”

  浩浩荡荡的声音在整座天雄城里面回荡着。

  一手揉着腰的店家艳羡道:“绝世榜单啊,听说上头的人和神仙都没有什么差别了,烧一座山煮酒,一刀斩得三百里大雪纷飞?厉害,厉害,这可不就是神仙了么?”

  “上一次这样好像还是忘仙郡的那位来着……好几年了。”

  正在感慨着,旁边突然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音。

  扭过头去看,发现刚刚那冷峻的青年突然趴着剧烈咳嗽起来,面容都涨得通红,店家撇了下嘴,递过去一碗水,带着些矜持和不屑道:

  “辣着了吧,我就说这里的辣子很厉害。”

  “加那么多……”

  青年道声谢,接过水。

  眼角不断抽搐着,手腕颤抖。

  谁排的?到底谁排的?

  什么四品巅峰?半步宗师,战力绝世?

  哪个混蛋排出来的?!

  三千人齐喝再度滚滚传来。

  店家听得入神,突然被砰地一声闷响吓了一大跳,扭过头去,发现那黑衣青年的额头已经重重撞击在厚实的木头桌子上,黑发中隐隐看到耳廓已经通红似火。

  王安风拳头攥紧。

  刀狂这个身份用完之后再也不用了。

  再也不用了……

  好想回去少林寺。

  ……

  天雄城之外,一辆马车停在了路边儿,李吟香站在那边儿,听着那边浩浩荡荡的声音传来,面容露出微笑,道:

  “能够在西北呆着的最后,遇到这位不曾成名的大高手,真是有运气啊。”

  夏侯婕打趣笑道:

  “你这般喜欢这个刀狂,干嘛不干脆留下来?”

  皇甫秋阳拉了拉好友袖口,柔声制止,李吟香则半点不恼,只笑嘻嘻道:“可我又不喜欢他,只是羡慕他能够随心所欲,仗刀行侠嘛,我喜欢的是侠义,他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情,那我自然是尊敬他,爱戴他,却谈不上喜欢他。”

  “更何况我可是早已经有婚配了的人家,你们这样说,可是犯了良规的。”

  她笑着打趣,最后却严肃起来。

  夏侯婕摊了下手,笑道:“那你把那块玉佩留下了吧?”

  李吟香严肃道:“这算是一个纪念了,我也曾经认识过在江湖上傲啸纵横的大高手,往后可是要给人说说的。”

  夏侯婕大笑。

  皇甫秋阳柔声道:

  “不多留一会儿了么?”

  李吟香笑着连连摆手,道:

  “不行啦不行啦。”

  “我这次出来就是玩玩,顺便给我阿爷找些稀罕东西讨他老人家开心呢,现在出发的话,刚刚好能够赶得上他老人家的大寿,可不能迟了呢。”

  “若是明年我不曾成婚的话,我一定还会来这里,看看你们,便是嫁人了,我,我也会努力来见你们的。”

  李吟香笑着用力给她们两人挥了挥手,坐上马车。

  皇甫秋阳和夏侯婕两人目送着那马车晃晃悠悠逐渐离开,勒马转身,奔入城池当中。

  马车只有那位老者在驱赶,其余搜集的好玩意儿,则是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够通过各地的驿站送回。

  行过五十里之后,渐渐有些许的马匹汇聚在一起,护送在马车的周围,只是人人都带着斗笠,看不到真容。

  突然,地面开始剧烈震颤起来。

  老者勒紧了缰绳,拉车的马匹训练有素,并没有在这奔雷般的异动之中而陷入慌乱。

  前方的阔野之中,突然奔出一队钢铁洪流。

  只有数十个人,但是威势震恐,每一位骑士的身材都极为高大,披坚执锐,鸾旗在前,仪节在后,身披玄甲。

  突然当先一骑纵马飙出。

  而在他冲出之后,其余的骑士仿佛一团流动的水银,自然变换阵型,每一名马上的武者都下意识配合着同伴,调整位置。

  所谓军阵之威,不过如此。

  当先冲出的骑士右手持剑,突然连鞘劈出,这是礼仪所用的礼剑,在这一瞬间,却仿佛劈出了一道雷霆。

  周围汇聚的人群中,一人跃起,拔刀而攻,连攻杀数刀,方才将这一道剑芒破碎,落在马上。

  胯下名马直接悲鸣一声倒毙。

  那武者不察,虽然稳住身子,面上斗笠却自中间断开,确实刚刚就被剑气扫过,露出一张颇为严肃英武的面庞,约莫三十岁数出头,正是皇甫天。

  出手的骑将已经勒马收剑。

  背后骑兵整齐划一,戛然而止,仿佛奔雷一般的声音瞬间消失,先前既然已经仿佛怒潮,更是衬得此刻一片死寂。

  旋即整齐划一,翻身下马。

  为首大将立在马前,掀开面甲,露出一张中年人的面孔,双手抱拳行以军礼,声音肃然,身后数十名精锐铁骑则手扶长刀,半跪倒而下,齐齐高呼。

  鸾旗飞舞。

  “末将司马错,拜见栖梧公主!”

  “拜见栖梧公主!”

  “臣等来迟,还请恕罪!”

  声音浩荡如雷。

  马车中,李吟香借下那手制玉佩,将其放在了一个小盒子里,然后合上盖子,那玉佩自此封入黑暗。

  里面已经有很多东西了,最大的是个戴红花的粗糙娃娃,一直都在尘封。

  马车掀开一帘,旁边足以成为武道大派长老的老者躬身,伸出右手,搀着一身白衣,肩上披着白绒的少女走下。

  少女眉目清朗,声音温和。

  气度雍容华贵,已经不复先前青春烂漫。

  “诸位请身。”

  “诺!”

  第一百六十七章 此去西域八千里

  皇甫家的弟子奉命在城中寻找了七日。

  但是却仍旧没有能够找得到新晋绝世刀狂,询问其余的武者也没有什么人有印象,竟仿佛这位年轻一代的巅峰高手,就像是梦幻泡影一样,在天雄城中彻底消失不见。

  皇甫世家当中。

  一身白衣的皇甫天坐于上首处,端茶慢饮,听着下面执事的汇报,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意外的神采来,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一侧,平淡道:

  “既如此,便将城中弟子召回罢。”

  “以刀狂的实力和武功,如果不想要被你们找到的话,就算是他站在你们的面前,不过一尺之隔,擦肩而过,你们都不会发现他。”

  执事恭恭敬敬应诺,领命而去。

  那执事走出去之后,皇甫天便即沉默不言,看着外面的天空。

  绝世……

  天下习武之人,何止于千万。

  但是纵观大秦内外,能够排列在榜单之上的人物,武道最鼎盛的时候都没有超过百人,这并不是大秦一家之言,因为是以战绩论处,所以分量极重,放之于四海皆准。

  即便是他自己,凭借神兵之威,也是在三十五岁的那一年,踏入绝世榜单的末尾,勉强具备了接过家族重担的资格和能力。

  江湖世家,不只看是否有心气和手腕。

  自身武功才是最为重要的。

  否则纵然有削平天下之心,也不过只是一场笑话,根本压不住风起云涌的江湖,自己身败名裂不说,很可能还要拉着家族陪葬。

  皇甫天下首处还陪坐着一位老者,年约六旬,穿一身褐色衣裳,双手修长宽大,显然极为有力,虽然说是老者,但是眼角,面颊,嘴边几乎没有什么皱纹,唯独白发已经有些苍枯。

  老者双手端着茶盏,嘴里轻轻咀嚼着茶叶,正出神时候,听到上首处家主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刀狂的年纪还很小罢?”

  老者抬起头来,皇甫天似有些神游天外,并不看他。

  老者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皇甫天那一日最后才赶回来,也只是看到了刀狂最后一刀,以及离去时的背影,那个时候,刀狂身上已经受了不轻的伤势,以他的目力,也难以看出太多东西。

  长老想了想,回答道:

  “回家主,老夫当日虽然一直都在,但是刀狂除去了最开始指点过晁州马义弘之外,其余几乎不曾出手,就算众人误解他怯战,也不为所动。”

  皇甫天笑了一声,道:

  “性子倒是坐得住,不愧是……”

  老者又道:

  “当时老夫眼拙,也没能看出刀狂的厉害来,就没有怎么在意他……之后他出手时候又是刚猛霸道得很,身法极快,所以可能看得不怎么准确,天下武功,虽然多有驻貌之效,但是以老夫拙见,刀狂年岁,应该在三十岁之下。”

  “三十岁……”

  皇甫天沉默了下,道:

  “老祖宗他老人家,当年也是三十岁之前,立足绝世的吧?”

  长老恭敬道:

  “家主所言不错,太公今年年已一百五十有余,他老人家就是二十七岁那年踏入四品境界。”

  皇甫天正要开口,突然控制不住咳嗽起来,面色微白了下。下方老者神色微变,霍然起身,面有担心之色,道:

  “家主?!”

  皇甫天左手抬起摆了摆,示意他不必担心自己,气息流转之处,已经将那些许不适压下,那位老者至此心中方才松了口气,道:

  “家主你伤势尚还有些许未曾痊愈,丹药勿要再忘记服用了……”

  言罢复又皱起眉头,道:

  “早已经听说司马错此人,当年暴戾异常,杀戮之盛,七国之间,难以做第二人选,本以为二十年过去,有所改益,未曾想到性子跋扈之处,毫无变化,竟对家主你突然出手……”

  “堂堂朝堂大将军,兵家第一人,便是这样的气度么?!”

  皇甫天摇头道:

  “此事也不能怪他。”

  老者似还要继续开口,皇甫天道:

  “这一次那位‘李姑娘’,是当年皇后最后一个孩子,皇后少女时违背家族之意,奔走三千里,去军帐前寻他,此事天下皆知,皇后去后,当朝皇帝十数年不曾立后……于这最后一位公主,恩宠极盛。”

  “若是她在皇甫家中出了事情,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纵然司马错身为大秦大都督,战功彪炳,也承受不住天子怒火,心中惊怒,故而出手……不过,大秦兵家第一人,还真是了不得啊。”

  他苦笑了下。

  老者闻言亦是沉默。

  ……

  那一日下的雪已经彻底消了干净,天雄城的温度重新回升,到了属于初冬时节的正常水准,一队人马从天雄城的西城门走出,守城校尉将其拦下,勘验身份和折子。

  所载车辆不多,虽然有些货物,但是却不是如同中原游商那样带着瓷器丝绸香料,前往西域王城里面谋取黄金财物,车子里有的是中原边境的烧刀子烈酒,一些粗盐块,还有些日用的陶器物件,治马牛的药材,满满当当堆在了车子后面。

  这帮人里面,大多都是肩膀宽阔,各自稍矮壮的汉子,腰间挎着大秦江湖中比较罕见的弯刀,一侧则是还挂着深褐色的皮革水囊,留着大胡子,双眸浅褐。

  这些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中的安息国人。

  安息国和大秦交好,各个聚居地的安息人长者都有大秦允许通商的折子,允许这些安息国人来大秦内地通商,并且开放部分盐铁份额。

  他们所载的,都是准备带回老家里的生活必需品。

  西域外多沙漠荒原,安息国人栖息于沙漠中大大小小的绿洲之中,以狩猎放牧为生,常有迁移,逐水而居。

  他们最喜欢的就是烈得烧喉咙的烈酒,但是没有人比大秦西北的汉子们更会酿造这种烈酒,马牛就是他们的性命,但是他们长者都没有办法治好的病牛,大秦看上去更瘦弱的大夫反而能够轻易将这些牛羊救好。

  人人都离不开盐,安息牧民们离不开大秦的酒和药,离不开牛马牲口。

  所以安息也离不开大秦,两国关系极好,是百年的邦交,边境数城都常常能够看到这些安息国人的身影,城中百姓早已经习以为常。

  守军校尉和那个领头的大胡子是老相识,彼此谈笑了几句,看到折子没有问题,便即挥了挥手,让手下的士卒放行。

  几辆马车慢慢移动,校尉一手扶刀,顺着青石台子噔噔噔往上面走,听到了几声刀响声,侧着转过头来,看到从城里面奔过来了一名穿着黄褐色衣裳的青年刀客。

  那刀客一路奔到了城门之下,城门处一左一右,同样也有两名打扮相同的刀客在,青年对他二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只是片刻时间之后,三人便即离开城门,往天雄城内部去走。

  守城校尉伸手挠了挠下巴,低声咕哝道:

  “看来这是放弃了?”

  “也是,不过如果我是那位刀狂阁下的话,才不会就这样离开,皇甫家可是有许多年轻的好看姑娘,毕竟是大世家,那模样气度,小门小户的完全没法子比……”

  “可惜了,要是我能够看到那位刀狂的话,把消息报给皇甫家,不也算是结下来一个人情吗?唉,也不知道怎么去找……面冷的江湖刀客不少,可那一匹红马,却半根马毛儿都没能看着,白白在这里等了这么好几天。”

  “飞天了不成?!”

  他有些懊恼地拍了拍冷得像块冰的青岩。

  得得得的马蹄声音踩在天雄城之外的冻土上,长着大胡子的安息人领队将手中多准备好的酒囊扔给了队伍的最后面一个人,里面装满了烈酒,约莫有两三斤的分量。

  那个人在他们的眼里,身上裹着一身厚实的深色披风样衣服,朴素的棉布把整个人都裹在里面,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挡风避寒,队伍里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打扮,并不稀奇。

  他的马背上有两个竹筐,里面是炮制好的药材,一股药香气。

  那人接住烈酒。

  领队的安息汉子笑了下,用很流利的大秦官话道:

  “入冬之后的路会很难走,风快得像刀子,喝些酒,能够驱寒,接下来还有一段路要走,你是老路兄弟介绍来的,咱们也见识过你的医术,路上能有个大秦大夫跟着也是件好事情。”

  那人点了点头,拉开面罩,灌了口烈酒。

  那是个很标准的大秦人,看上去很年轻,约莫只有二十五六,也可能更小些,面容冷硬,灌酒的模样却很豪气。

  大胡子领队大笑,赞道:

  “是条汉子!”

  “走了,臭小子们,加把劲儿,在玉门关换了坐骑,就能回老家了!”

  驮马马铃声音清脆,粗狂的牧歌曲调悠扬。

  王安风抿了口酒,将酒囊挂在腰侧的褡裢上,回身看了一眼已经在里许之外的天雄城城门,将身上斗篷的面罩部分拉上去。

  先前三十两银的墨色大氅,已经没了。

  当时候他厮杀得兴起,是往日从未有过的酣战,觉得大氅碍事得厉害,就直接解开了,之后为了尽快从四大家族高手面前离开,没有来得及取回。

  然后就没了。

  他之后有回去比武场看,已经不知道被谁给带走了去,不得已,只得跑出去,采了些药材卖给药铺子里,十日时间,好歹是攒了点盘缠,将先前曾经看下的最便宜实惠的斗篷买了下来。

  正好也要隐藏身份。

  他胯下坐骑走得很稳,马背上披着颇厚实一层灰色布,一直从脖子下面覆盖到马尾,冬日天冷,坐骑若是奔波在外,都会做这样的处理,但是从隐蔽处,还是能够看得到赤色如火的颜色。

  可是在其余人的眼中,这一匹马和其余人的一样,都是深棕色的矮马,这是域外最常见的驮马,虽然低矮,但是脚力却不是很慢,又能够攀起起起伏伏的路面,最是适应西域部分地形。

  而且,这种产于雪山之下的马匹足够吃苦耐劳,即便是只有冻土上左一丛,右一丛的枯草也能够下咽,好养活得多。

  这些安息人之所以会这种错觉的来源正是坐在马背上的王安风。

  武者中三品养气机,却不能够闭门造车。

  经历了一次从未有过的酣畅厮杀,在最后和那两名老者强攻的时候,王安风对于神兵的掌握固然是比起往日更为娴熟,自身的气机也在一次一次毫无花哨的碰撞之下不断被刺激得地向上攀升。

  如此方才能够斩出最后一刀三百里飘雪。

  他能够隐藏自己,也是因为这一次的领悟,中三品的武者就已经能够操控气机,六品武者迈向五品的征兆之一,就是出手时候,引动天地,形成肉眼可见的异象。

  或者猛虎啸山,或者青龙破水。

  所以像是他这样的五品武者,略微操控自身的气机,使得武功低于自己的武者产生视觉错觉,其实是极为简单的事情,只是往日不得其门而入。

  这种手段,唯独六品以上,开始养气机的武者才能够察觉到不对。而要是打算看出他的真容,那非得要五品中都属于好手的武者才行。

  若是借助神兵之力做这种事情,或者四品方才能一窥。

  王安风坐在马背上,呵出一口白气,看着不见边际的远方,以现在的速度,想要赶到玉门关还要好几日的路程。

  他倒是也想过自己一个人直接去。

  可是在考虑了域外环境的复杂,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西域和北疆的草原雪山毕竟不同,更多的是大片大片枯败的荒原,高低起伏,除此之外就是苍茫无边的沙漠,王安风从不曾见到过沙漠是什么模样,但是也曾经在典籍当中读到过,明白沙漠的环境,以及人人畏之如虎的天灾沙暴。

  他巅峰一刀,能够斩出三百里雪飘。

  但是沙暴涉及范围却远不止这些,而且遮天蔽日,想要以一人之力,抵抗天地之威,恐怕唯独那些自身就是宗师的强大武者能够做到了。

  而且沙暴之后,沙漠中的地形往往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非得要老手才能够准确地辨别方向,找到沙漠当中的一个个绿洲。

  他不得已,只得想办法找向导。

  将所住院子钥匙交给了那肥大商人的时候,后者提到他刚好有个惯常来往的安息人,这几日恰好就要启程,从天雄城中,回返安息。

  一来二去,他便加入了这安息人返乡的队伍中来。

  安息汉子大多豪迈不羁,相信自己的朋友,对于那个商人的安排,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尤其在听这个大秦男人说他是个大夫之后,就更加乐意了。

  每个曾到过大秦的安息人都希望,能够有像大秦那样的行脚大夫在各个绿洲里面来往走动,待他很和善,只是王安风却注定没有办法在他们的绿洲呆太久的时间,他还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去做。

  白虎堂。

  群星阁。

  还有那位大荒寨的老寨主……

  他摸了摸腰侧的刀,墨刀配了个和安息武者们常用的弯刀刀鞘,因为刀刃处断了,也能够插进去。

  刀柄一片冰凉。

  粗狂的曲调在回荡着。

  ……

  安息的年轻人们比起王安风更希望早些回到家中去,每日里除去了必要的补给和睡眠,一直都在赶路,恨不得把自己揉进风里面去,一下吹过数千上万里的距离,回到家中,在暖和的帐篷里面,喝着羊奶,吃着烤馕,听孩子们熟悉的声音。

  一路上只有了十天多些的时间,就抵达了帝国最后的屏障玉门关,旋即半日都不肯停留,趁着天色未曾黯淡下去,便即出发。

  一出玉门关,天地仍旧是那个天地,给人的感觉却已经不同了,越发粗狂高远,没有草地,只有坚硬的土地,光秃秃地暴露在云朵下面。

  最后就连这样的土地也都没有了。

  地面上变成了沙子,坚硬粗糙的沙粒,空气是冰冷的,但是这种冰冷里面不夹杂着半点的水气,就像是有人攥着一大把粗糙结块的沙砾,蛮横地塞进了你的嘴里,喉咙里,强迫你咽下去。

  这里就算是冬天也是坚硬而干燥的。

  领头的大汉有秦国名字,叫做夏曼,他告诉王安风,这里并不只是这样子的,夏天的时候,有的地方会长出根须庞大的草,那些地方不像是沙漠,是荒原。

  大量的动物就靠着那几个月去长肥,去获得支撑一年的能量,包括擅长跳跃的鹿,奔走的蛮牛群,凶暴的掠食者,以及人。

  冬天没有半点草皮,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这里的水就等同于生命,生活在这一片广阔原野中的所有安息人,都在靠着绿洲生活。

  男人们背着猎弓,骑着骏马,去狩猎原野上的动物。

  女人们在家里,喂养牛羊。

  当绿洲的水流逐渐干涸,那么必然会出现新的绿洲,所有的人们会去寻找新的家园,每年都会迁移两到三次,长者们知道哪里有水源,他们会将这些东西告诉部族里最聪慧的后辈。代代相传,这是最宝贵的知识,是生存的知识。

  夏曼一行人带着王安风去了第一个聚居地。

  可是只能够看到干涸的湖泊尸体和枯萎的树,还有帐篷留下来的痕迹,夏曼习以为常,继续去寻找下一个聚居的地方。

  在王安风出西域之后的第二十一天。

  王安风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沙暴。

  总是镇定的夏曼那个时候着急无力,几乎像是个孩童,大声呼喊,情急之下,已经不再用大秦官话,而是用的王安风听不懂的语言。

  坐骑在不安地迈动前蹄。

  唯独王安风坐在马背上,一人一马都有些发怔。

  他看着遥远的彼端,远方升起了一层蓝紫色的梦幻般的颜色,夕阳的光红的像是血一样,伴随着像是千万人怒吼的声音,那样粗糙而且坚硬的沙尘被狂暴的风席卷而起。

  像是将整个天地都给包裹在了里面。

  分明还没有靠近,但是王安风已经能够感觉到那种压迫力,呼吸都不如先前那样顺畅,他看着那一道黑色的风暴,右手却不自觉按在了腰侧的刀柄上面。

  双瞳微微收缩,将风暴锁定。

  他几乎能够感觉到刀在低吟,脑海里面升起了一个跃跃欲试的念头——

  这样狂暴的沙暴,他一刀劈进去的话,会是什么模样?

  这个念头只一出现,就飞快地扩大,伴随着这样念头的浮现,手掌中断裂的墨刀在鞘中低低鸣啸不止。

  胯下坐骑兴奋嘶鸣,四蹄上隐隐有火光跃动。

  王安风深吸口气,几乎瞬间转为气机攀登的过程,呼吸下意识变得悠长,从握刀的手掌开始,肌肉慢慢绷紧,气机缓缓流转,涌入刀锋当中,充斥在了刀鞘当中。

  像是慢慢蓄势的强弩。

  刀锋缓缓拔出。

  正在这个时候,一只大手一下抓在了他的手臂上,那几乎是拼命在把他往下扯的力道让他从那种半醒状态恢复过来,身子微微一震,下意识扭头看过去。

  夏曼似乎在大喊,但是声音却很微弱,王安风很快意识到这是因为有更大的声音在周围嘶吼咆哮着,将他的声音压下来,变得轻飘飘的,像是来自于遥远的地方。

  “快下来,你不要命了么?!赶紧趴下,布呢?”

  “盖在身上,沙暴来了!”

  王安风呼出口气,右手松开了刀柄,翻身下马。

  车队围起来,围成了一圈,马匹跪倒下来,安息人将马背上披着的布罩在了自己的身上,死死闭着眼睛。

  刚刚还在遥远地方的沙暴迅速靠近,卷起的沙砾拍打在油布上,发出有类雨声的响动声音,生疼生疼,王安风察觉不对,似乎有更强的风暴袭来。

  右手支撑在地面上,独属于武者的气机暴起,将整个车队直接笼罩。

  在那一瞬间,黑漆漆的风暴之间,偏生出现了一片正常的地方。只是所有人都死死埋头,不曾看到这一幕。

  天地一片昏沉。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才逐渐消失。

  夏曼动了动,掀开了盖在头上的油布,抖落下来沉重的沙土,爬起来一看,没有太大的损失,重重松了口气——没有人被风卷走,只是丢失了些许的货物。

  那些陶碗毕竟脆弱,给弄碎了些,酒坛也有些个破了,酒水渗入沙地里,只一眨眼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是大多数人都给弄得昏昏沉沉。

  不知道沙暴究竟持续了多久,天空中已经是晴朗的夜空。

  “哈啊哈……真的,好运气。”

  夏曼哈哈大笑了两声,翻身坐倒在地,有些无力,更有死里逃生的畅快,看着晴朗的星空发呆,王安风因为方才自己入迷的事情而心中抱歉,还未说出道歉的话来,夏曼已经看向他笑道:

  “哈哈哈,第一次看到沙暴吧?”

  王安风点了点头。

  夏曼眯着眼睛,觉得背后有些硬硬的不舒服,从身后掏;掏,掏出来了一个白生生的骨头,叹息一声,将手上的白骨扔下,道:

  “我第一次见着这个也是一样呆住了。”

  “咱们只是少了些货物,算是了不得的好运道啦,若是一个不小心,人马都没了也是常见的事情……沙暴比起什么天灾都要可怕,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死了。”

  “倒也不是直接死在沙暴下面,大部分是被卷走,迷失在路上,没有了补给,慢慢饿死,到了最后,就会变成一具白骨,埋在黄沙下面。”

  “就像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给翻出来……”

  “我们这里的传说里,死在沙暴里面的人,会永远会被困在沙漠的风暴里,永远找不到离开的道路,一直在重复跋涉,唉,真的是死了也不得安生,咳咳……”

  夏曼吐了口唾沫,里面满是沙子,又道:

  “冬天沙暴最危险,这次没有什么损失,真的运气好。”

  “不知道哪一位天神保佑。”

  王安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

  “哪里什么神仙?”

  “确实只是运气好罢了。”

  他腰侧刀鞘倾斜出些许沙砾,上等老牛皮鞣制的刀鞘已经被刺穿,觉得右手有些酸,胸腹有种微微的胀痛感觉。

  撑开气机对抗天地之威,还是有些勉强。

  夏曼哈哈大笑,道:

  “运气好,就运气好吧,不过咱们终于到了!”

  他抬手一指远方,因为狂风的原因,他们所处的位置已经算是比较高的位置上,夜空晴朗,视野能够看到极为远的地方,王安风顺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沙漠当中,一片白色的帐篷。

  还有围起来的篝火。

  即便是他,也微松了口气。

  一月跋涉。

  终于,到了……

  西域三十六国,安息。

  第一百六十八章 域外的老鼠屎

  夏曼所在的绿洲不算小,聚集了数千的人口,所有人都对从遥远秦国一路艰难跋涉回来的族人们给予了最为热情的欢迎。

  他们从羊栏里挑出最肥美的大羊,宰杀来招待这些勇士,青稞做成了饼,还拿出了自己家酿造的青稞酒,还有热腾腾的羊奶。

  人们围绕着巨大的篝火团团围坐,女子们给那些经历了许多危险才回到了家中的男人们倒酒,送上烤的最好最嫩的肉,上面撒着盐粒和自产的调味料,香气扑鼻。

  男男女女畅快的声音混合在了火焰燃烧时候的噼啪声里,热闹得几乎像是过节一样。

  对于他们而言,这就相当于是在过节。

  这些男人们将这里所产的青稞酒,还有最上等的毛皮都带去了遥远的大秦,换回来了安息国没有的细粮,盐巴,陶器,药物,还有大秦的铜钱,用黑色的细绳穿起来,堆积在一起。

  夏曼喝醉了酒,粗狂的脸庞涨得通红,他衣衫有些展开,露出些许宽阔的胸膛,站起身来,从旁边翻找出了折子,按照出发时候的记录,将带回来的东西分发给各家各户。

  每念到一个长长的名字,就会有一声声欢呼。

  被念到名字的人上前领回来自己的货物所换来的东西,盐巴,药,烈酒,王安风甚至于还看到了一匹算不得多好的丝绸布,除此之外,就是大秦通宝。

  在安息国中虽然也有自己的货币,但是大秦通宝是更值得信任的硬通货币,能够在不同部族之间进行交换,去了安息国的王城,也能换来想要的东西。

  王安风坐在人群稍后面点的地方,右手上端着一碗加了青稞面做出来的奶粥,有些粘稠,热气腾腾的,看着人群的欢呼,眸子里映着火光。

  夏曼只是分发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转头恭恭敬敬把手上的东西交给旁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那老人同样是双手接过,显得很是郑重。

  刚才只是一种类似于习俗的仪式,接下来的货物,就会由村子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安排,差不多需要一两天的时间才会送到各家各户的手里。

  对于那些家里境况不好的,没了汉子的,则会稍微多给一些。

  多少年来,安息人就是这样相互抱团,才能够活下来。

  王安风抬手喝了口羊奶粥,冬日虽然寒冷,但是周围一簇一簇的大篝火,将冬日的冷意驱散,他看着远处发了会儿呆,心里面在默默计算着时间。

  重阳节的时候处理了穷奇的事情,之后又还逗留了些日子,然后便是一连两次一两个月的跋涉,天雄城演武后为了养伤,也是十多天……

  算算日子,对于老秦人而言最为重要的年节,也已经在西域辽阔无边的旷野上,伴随着马铃的清脆声音不知不觉就已经过去了。

  这个时候已经算是大秦大源五年了吧……

  又大了一岁。

  王安风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去年的时候,他现在还在大凉村里,离伯,王叔,还有听云都在,现在独在异乡,反倒是觉得有些憋闷。

  本身已经自然扩散至周围的微弱气机引动,王安风自然而然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小姑娘还有一个安息少年靠近过来。

  小姑娘眉眼婉柔,像是个汉人,而那少年则是浓眉大眼,肩膀宽阔,一见便知是个安息好小伙。

  他们两个凑近过来,少年对他笑着说了两句,可是王安风听不懂安息人的口,不知他说了什么,没有办法做出回应。

  旁边小姑娘解释道:

  “他说你是这里的贵客,不应当坐在这么后面,请去前面去坐。”

  她年纪只有十二三岁,生得秀气,有江南水乡的味道,手里抓着一个崭新的娃娃,细密的针脚被垂下来的衣摆给拦住,只有江南的手艺人会这么在乎这种细节上的事情。

  王安风猜出这个娃娃应该是夏曼带回来的东西之一,摇了摇头,道:

  “不用了。”

  那个少年听不大懂汉人的话,但是看到王安风摇头,也大概知道了什么意思,想了想,又跑了回去,王安风看向这个小姑娘,沉默了下,主动问道:

  “你是汉人?叫什么名字,怎么在安息国?”

  小女孩点头,道:

  “我叫柳梦燕,爹爹说我是燕国人。”

  “我们没有了家,所以在这里。”

  大秦煌武七年,大秦都督错与上将军天策合兵,下燕七十二城,擒其王杀之,燕遂破,地方尽归秦所有。

  王安风脑海中闪过一句话,沉默了下,放下碗,道:

  “你爹娘呢?”

  话说出口,他看到了小姑娘眸子暗了暗,顿了下,道:

  “你现在和谁一起住着?”

  小姑娘回答道:

  “我和爷爷一起住着。”

  “他知道很多东西,是这里最有本事的人了。”

  王安风看到她身上穿着的是安息人的衣裳,如果不是眉眼处更细腻些,几乎没有了汉人的痕迹,猜得到现在抚养她的那位爷爷很有可能就是这里的长者。

  在这个时候,先前跑出去的少年重又奔了过来,左手里抓着一根羊腿骨,右手是一把比较精致的匕首,比划了下。

  柳梦燕轻声道:“他说,不能够只让客人吃粥,这里有烤得最好最嫩的肉给你吃。”

  那个少年冲他笑了笑,笑起来露出了一排牙齿。

  王安风这一次没有拒绝,将手中盛满了粥的陶碗递过去些,少年没有接,神色郑重,一手提着那烤羊腿,另外一只手用拇指把匕首抵着出了鞘,银亮的刀光刷刷刷闪动,便切下来了一片片薄薄的肉。

  是烤得火候最香的那一层,上面沾着茴香粒和粗盐粒,落在粥里面,很漂亮地铺展开来,像是一朵花一样,油脂渗透出来,有很薄而且很好看的油花。

  少年收手,笑得很憨厚,倒持着匕首,对着他比划了下。

  柳梦燕道:“安达是这里手艺最好的人,长者说他往后是可以入王城里,给王上做侍卫的,这些肉烤得最好,吃完以后,再给你切下来。”

  少年安达指了指王安风的碗,这一下子,就算没有小姑娘的翻译,王安风也知道,纵然现在是在伪装成刀狂的模样,他也无法拒绝孩子的好意。

  当下点了点头,用随身携带的竹筷夹起一片,入口细腻,几乎不需要咀嚼,一抿便要融化在嘴里,却又丝毫不会感觉到腻,烤得酥脆的表皮上面,恰到好处地带着一些内部的肉,中和了外面的感觉,又不会让人觉得有些干柴。

  刀狂那张冷峻的面容也柔和些许。

  正在这个时候,王安风却突然察觉到,篝火那边的氛围有些不对,微微抬起头来,看到夏曼站在了中间,似乎是说了些什么,其余人欢呼起来,另外有一个同样高大威武的安息人大汉却猛地站起身来。

  他有着坚毅的面容和仿佛刀锋一样的眉毛,眼角瞪大,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复又说了两句,但是夏曼也绝不为所动的模样,摇了摇头。

  大汉愤怒地喊了几声,右手一扬,然后重重砸落。

  手中漆黑的陶碗砰地一声碎在地上,酒液溅射出来,将周围的人都给吓了一跳,那汉子旋即推开了众人,朝着王安风这边大步地走了过来,王安风神色重又冷淡,手中筷子不紧不慢,搅动着肉粥。

  安达低下头来,有些畏畏缩缩的模样。

  而柳梦燕的身子则是有些微微颤抖。

  那大汉身子高大,脚步又走得急促,后头夏曼追出来,还没有追上来,前者就已经走到了王安风三人面前,口中怒骂,似乎还有些不解恨,右脚抬起,朝着前面的柳梦燕踹出去。

  安达扔下手里的羊肉和匕首,急急拉了一下小姑娘,那一脚就直奔他而来,又急又重,他正闭着眼睛等着这一脚下来,却半晌没觉得疼。

  睁开眼睛,看到刚刚还在喝粥的王安风右手端着碗筷,左手抬起,五指曲张,将那条蛮勇大汉的脚腕抓在了手里。

  旋即微微一转,一条彪形大汉原地旋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周围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看着这个看上去冷冰冰的大秦人。

  夏曼已经奔了过来,将自己的族人拉住劝走,王安风也没有继续出手,收回左手,感觉到周围人看向自己的视线异样,也只是不紧不慢喝粥,神色冷硬。

  这一场盛大的欢迎一直持续了一个时辰还要长的时间。

  王安风没有住处,也没有帐篷。

  夏曼从长者的屋子里面出来,手里多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带着他走到一个黄土和石头砌成的屋子前。

  这屋子和大秦的南北建筑都不同,有些矮小,没有屋檐,哪里看去都是方方正正的,里面应该是很久没有住过人了,推门进去以后,一股尘土气,还有些阴冷。

  夏曼帮着王安风清理了下屋子,抱来一床被褥,然后在火炉里生了火,过去了好一会儿,屋子里面才暖活起来,这个大胡子安息领队蹲在火炉前,一边拿着铁钳子拨弄火炭和木柴,一边说道:

  “今天发生的事情,风梧你不要放在心上……”

  “阿曼巴是个很好的战士,也是个很勇猛的好汉子,今天只是因为喝了酒,他其实,应该算是个好人,当然原本应该是更好的人。”

  王安风道:

  “大秦中,真正的江湖人士不会对孩子和寻常人下手。”

  夏曼顿了顿,慢慢道:

  “他……他经历了一些事情。”

  他放下了手中的铁钎子,伸出手掌在火炉子面前烤着,道:“我们村子里曾经接待过你们中原人,给他们很好的照顾,当时聊天喝酒,很是尽兴。”

  “但是第二天,男人们出去打猎了,带走了弯刀和猎弓,那些很讲究礼节的客人们就变成了沙漠里的恶魔。”

  “他们带走了所能带走最多的牛羊,带走了年轻的姑娘们,敢阻拦他们的都被杀死了,等到男人们打猎回来,阿曼巴追出去,在沙漠里看到了的只有尸体。”

  “他失去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妻子和十六岁的女儿。”

  “自那以后,他就很敌视汉人了,因为他在恨自己瞎了眼,打开门把敌人当作朋友迎了进来,恨自己那一天为什么不在,他用自己的收获去换取东西,从不参加去秦国的交换。”

  “他现在唯一的亲人就是安达了,你不要看那一脚很重,其实是因为看到安达挡在了小姑娘前面,所以更恼怒了,对于我们安息人来说,父亲教训儿子一定要打的。”

  “安达现在就像是他的儿子一样。”

  夏曼的口才不是很好,这个时候说话也有些慢,王安风突然想起他击破大荒寨时候,逼问那个二当家时候,后者说的话了。

  ‘我们在域外没有寨子,但是有一身的武功,那些亲善秦国的小国家牧民,对我们防备很少,就是最好的粮食袋子。’

  ‘饿了,就去杀他们的牛羊,渴了,就去砸他们的石头屋子和帐篷,想要女人了,就去他们的村子……’

  他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了这几句话更深层的意思,还有域外的复杂荒唐,以及悲凉,若是大秦,这种事情必然会引来大秦精锐的铁骑清扫,以及江湖宗师的万里追杀,正道门派全天下的围剿。

  夏曼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感慨道:

  “那么,就委屈风梧你现在这里对付一下了。”

  “我们这里虽然经历过了那样的事情,但是大部分人都是很欢迎你的到来的,风梧,我们这里真的很需要一个懂得医术的人在。”

  “每年的狩猎都会有人受了伤死了,还有得病,只是风寒,老人和孩子就有很多支撑不住……”

  夏曼走了。

  他请王安风至少在这里呆上一月的时间。

  王安风看着噼啪噼啪的火焰,右手解下连鞘的刀,握着刀,一下一下轻轻弹着刀锋。

  第一百六十九章 我只是个路过的大夫

  王安风在夏曼所在的这片绿洲当中,以大夫的身份暂且呆下来,一则是为了从这些本国人口中了解一下安息国目前的现状,他知道酒自在所说白虎堂一些重要人物所在,但是两眼一抹黑,完全找不到踪迹。

  二来,他至少觉得,身为秦人,应该为这些安息国人做些补偿。

  便如夏曼所说,这里的安息人对他都没有什么敌意,只是一开始多少还有些不太信任,毕竟他的年纪看上去真的太年轻了点,而且似乎总是冷冰冰的,看着就不好打交道。

  不管是安息人懂得治病的长者,还是说往日曾经见到过的大秦大夫,不说医术怎么样,看着都是和和气气的,能够让人安心,哪里像是这样?

  冷得像是一口刀。

  所有人一开始也就还是用老法子治伤,最开始的那几天,除去了安达和柳梦燕,还有夏曼,几乎没有什么人去找他。

  但是第七日的时候,一个年轻猎人受伤太重,试过了各种各样的法子,还是没办法止住血,已经彻底陷入昏迷当中,他的家人已经彻底绝望,家里老太太直接一下昏了过去。

  就当众人都要准备沉默着接受了这样接过的时候,安达低声说了一句,为什么不送去风大夫哪里?

  原先哭号的众人陷入沉默之中。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一会儿时间,猎人的父亲拍板决定,把儿子送到了王安风这里来。

  冷着脸的刀狂将所有人屏退在门外面,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半点不去客气,将他的家人朋友的祈求和哀嚎哭泣给直接锁在外面。

  外面那个猎人的父亲抿着唇,双眼灰暗。

  他的心里更没底了……

  无论如何,碰碰运气。

  总不会更糟糕了。

  所有人都觉得那个青年已经死定了,有些脑子犯浑的已经低声商量着牵羊办后事的问题。

  所以当半个时辰之后,那个在安息人眼里几乎死定了的猎人被王安风干脆利落送出门后。门外所有已经着手准备葬礼的老老少少用见鬼的眼神看着同样懵逼的猎人。

  伴随着砰的一声关门声音,村子里最有智慧的老者眉头一皱,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个看起来年轻,而且脾气应该很臭的大秦人……

  医术有点厉害啊。

  而过了一段时间,伴随着不止一个汉子横着进去,竖着出来以后,王安风在这里就受到了最高规格的待遇,并且有了一个安息国人的名字,扎西次仁。

  从天空飞来,指引迷途魂灵的雄鹰。

  可也许是这个类似于神话中的名字给王安风带来了某种神秘的色彩,这些不读诗书,不知‘敬鬼神而远之’的安息人对他着实尊敬,但是却仍旧不曾亲近。

  依旧还是只有安达和柳梦燕两个孩子还会来找他。

  夏曼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这段时间要带着人前往各个绿洲,和其余绿洲的人交换东西,然后搜集记录族人这一年来的收获,等到天气回暖,就会再度离开家乡,奔波在路上。

  这段时间,王安风和柳梦燕这两个孩子关系已经变好了许多,或者因为同为汉人的缘故,柳梦燕待王安风很亲近,在没有事情的时候,就常常往这里跑。

  王安风坐在红柳木椅上面,安静擦拭手中的刀锋。

  他这段时间换来了一把安息弯刀。

  那柄断刀虽然用起来顺手,但是现在已经有些太显眼了,刀狂的名声一入绝世榜,就已经不只是在大秦中传闻,前几日夏曼来此和他闲聊的时候,提起过在附近的大城里听到的消息。

  其中就有大秦绝世刀狂,当时后者还笑谈消息传得挺快。

  王安风瞬间意识到,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西域三十六国就算是离得再远,也知道中原出了新的高手,墨刀过于显眼,不利于自己行动,旋即便拜托这个豪武的汉子给他弄一把弯刀。

  后者当场答应下来,第二日安达过来这里的时候,就带着了这一把上等的弯刀——百锻铁打造,弧度比起大秦腰刀更为夸张,像是獠牙,散着让人心惊胆战的寒意。

  王安风擦过两面,提起弯刀,从侧面看着刀锋,微微点了点头,这柄刀已经是夏曼为了表达对于王安风的感激,给了一把质地相当不错的好刀,但是与他而言太轻了。

  若是不想这刀直接崩碎,最好不要动用气机。

  旁边是柳梦燕,正在和王安风轻声用中原话说今日遇到的事情,在安息国出生,在安息国成长到现在,她的汉话说得仍旧流利。

  她正刚刚说完今日看到安达练刀的时候,被对手直接掀翻在地上。突然地,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一双汉人特有的那种黑色眸子亮了亮,语带期待道:

  “对了对了,你也是汉人,你见到过大河么?”

  “你去过江南么?还有燕国……”

  她不等得王安风说话,就又双手一比划,得意笑道:

  “爹爹说,我们燕国原来是有很多很大的河的,要一口气从海里面流回来,流几千里那么远,和这里的水是不一样的!”

  “还有还有,娘说,她原来的家,会有杨柳,有燕子,有各种各样的花儿和鸟儿,你见过么?见过杨柳?见过燕子还有各种花么?杨柳真的会像是最好看最好看的美人么?”

  “燕子的尾巴真的像是剪子一样吗?可以用来裁开布么?”

  小姑娘的一双眼睛瞪大着,里面满是欢快和好奇。

  王安风顿了顿,慢慢地点头,说:

  “都有的。”

  “杨柳,燕子,都有的,那里是江南……”

  “这样啊……”

  柳梦燕满足地眯起了眼睛,把怀里的玩偶把弄了下,低声咕哝道:“这样娘说的都是真的呢,这种玩偶,娘说她六岁的时候最喜欢了,我攒了些钱,拜托夏曼大叔给我找,找了好多年,终于找到了。”

  “可是问夏曼大叔,他总也只是说秦,不知燕……”

  “就只江南,还是江南呢。”

  她语气里满是开心和满足。

  王安风擦拭刀锋的动作微微地顿了顿,然后嗯了一声,继续擦拭。

  旁边鬼鬼祟祟探出一个脑袋来,是安达,这个安息国的少年穿着狼皮鞣制成的甲衣,这证明是可以向村子里长辈们学习怎么握刀,怎么张弓的证明。

  他有些羡慕地看了一眼王安风手中的弯刀,然后溜到了柳梦燕旁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王安风听不太懂,却也不放在心上。

  柳梦燕却似乎有些惊讶,看了一眼安达。

  安达重重点了点头。

  柳梦燕这才迟疑着转过头来,看着王安风,后者刚刚将手中刀慢慢插入犀皮刀鞘之中,看向两个小家伙,淡淡道:

  “说吧,有什么事情?”

  安达挠了挠后脑勺,憨笑说了一句,可王安风只是听到了‘扎西次仁’四个字,知道是在说自己,柳梦燕解释说,安达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王安风。

  然后安达从包囊里小心翼翼取出了一物,双手托着递给王安风,王安风眸子里闪过一丝异色,面上不动分毫接过来,入手光滑细腻,心道果然。

  这是大秦江南道的白笺,梅家梅三先生颇为喜欢。

  旋即在心中察觉到些许不对劲,这种白笺细腻光滑,水墨不透,工艺极为复杂,是文人雅客喜欢的东西,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便是安息国,恐怕也只有权贵用得起。

  他并没有直接开口去问,而是将这张纸打开来,上面写着些字迹,却是中原篆体,全部都是补气的药材,王安风扫了一眼,心中已经猜出了七八分,旋即神色平淡,将白笺放在膝上,淡淡道:

  “拿这个药方子来做什么?”

  柳梦燕转达了意思,安达就已经拍手笑了起来。

  柳梦燕左右看了看,眸子里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神采,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

  “风大叔,我们……嗯,有个秘密……”

  王安风神色不变,心中已经默默补充道。

  恐怕这个秘密,应该是某个落难的大高手……

  柳梦燕看了一眼安达,把事情给王安风说了一遍,他们上个月的时候,有一次偷偷出去,遇到了大风沙,迷失了道路,却误打误撞,找到了一个峡谷。

  峡谷里面到处都是野狼,而且比起荒原上常见的那种更为庞大凶恶,却有一个白发的长胡子男人能够控制整条峡谷中的所有野狼,救了他们两个人的性命,还给他们指点了道路。

  安达心思淳朴,有安息男子的勇猛豪迈,而柳梦燕则是纯净善良,如江南水乡的秉性,都是很好的孩子,所以才知恩图报,询问那位老者可有什么能够帮得上的当作报答,老者便即给了他们这张纸,说他受了伤,只能在山谷里呆着。

  如果有人能够认得出这上面的药材,就请那位大夫过去,帮他治伤,之后肯定有厚报。

  说完以后,两个还不明白世事险恶的小家伙瞪着眼睛看着王安风,王安风本不欲去掺和这些事情,但是想到之后这两个孩子多半还是要去看那个老人的,对方是否抱有恶意尚且不清楚。

  他看了一眼柳梦燕,脑海中又闪过了杂史中一句话。

  史书一句话,千万离散人。

  当下心中暗叹一声,平淡道:

  “好,我和你们去看看。”

  两个少年少女欢呼一声,只是单纯为了能够帮到救命恩人而感觉到开心,却未曾看到背后可能的危险。

  王安风便即起身,将手中弯刀佩戴在左腰,和墨刀刀鞘相对,道:“今日还早,我们一起去,就说你们两个陪我去找找周围有没有什么药材,其余人不会怀疑。”

  两个小家伙低低欢呼了一声,偷偷牵了两匹小马驹出来,在前面领路,安达是被当作了未来的长者培养的,很能认路,上一次走过一次之后,还能记得怎么样才能去那山谷。

  三个人骑马走了有一个多时辰,奔出去一百里有余,才到了那一道峡谷,颇为深,但是在这个位置上,正好有数道缓坡,能够慢慢下去。

  王安风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当下已经猜得出,两个孩子上一次进去,估计也是被野狼追逐,慌不择路才下了峡谷,看来是里头那个武道高手故意如此,心中浮现戒备。

  便在此时,突然听得一声声野狼长啸,便从山谷里面窜出了十几匹深灰色野狼,寻常野狼不过只是家犬大小,眼前却都大上许多,最大的那一匹,几乎比得上黄牛。

  王安风眯了眯眼睛,下意识想到了那头黑熊。

  无论体态还是智慧,都超脱了本身种族的限制,这应当就是异兽的来源了。

  赤色瘦马鼻子喷出粗气,似乎是不安地迈动前蹄,王安风突然想到这头孽畜当年的训练方式,抬手按在它背上,暗运千斤坠法门,身如须弥山,勉强控制住这头孽畜,没有让后者嘶鸣如咆,冲上去直接抬腿一脚抡过去。

  便在此时,深谷之中突然传出一阵爽朗大笑,道:

  “退后,退后……勿要吓到了客人。”

  那几匹称得上异兽的狼王引着狼群分列两侧,王安风胯下坐骑摇晃了下脑袋,打了个响鼻,和两个孩子的马驹一起安静下来,就像是勉强不再畏惧。

  可是王安风居然从这些动作中体悟出某种无趣和高手寂寞的味道,嘴角抽了下。

  这孽畜……

  苍老的声音缓缓传出,这处峡谷颇深,哪怕此地比较徐缓,也有数十米之高,但是这苍老的声音仍旧清晰,仿佛有一位老者,含笑在来人耳边低语一样,常人看来,委实是高深莫测。

  “两位小友,月旬不见,别来无恙否?”

  “还请入内一叙。”

  安达对于这种超过了平凡日常的机遇,有着男子汉们本能的激动和喜欢,柳梦燕则显得安静许多。

  两人都回头看了一眼王安风。

  王安风沉默俯瞰着下面的峡谷,从方才故意显圣的手段里,窥出对方此刻状态,想了想,拍了下腰间的弯刀,平淡道:

  “走吧,咱们下去看看你们说的那位老先生。”

  安达答应了一声,就主动在前面引路,王安风握住了柳梦燕的手掌,内力气机无形涌动,将这个十二三岁的燕国故女护住,三人花费了小半个时辰,才下了峡谷。

  野狼在前面列成了两排,虽然安静,但是獠牙微张,爪牙探出,三人往前走,后面的野狼没有散去,就那样沉默着包围起来,跟在他们后面。

  这和前次不同的状态,也让两个单纯的孩子意识到了有些不对劲,尤其是看到山洞前面一只巨大黑狼的时候,就算安达这样有勇气的孩子,心里面都浮现出了害怕和恐惧。

  狼王已经有了些许灵智,记得主人的命令,身子前探,仿佛钢铁般的肌肉绷紧,獠牙张开,每一根都要比安达腰部的匕首更为锋利致命,一双眼睛盯着前面人的脖颈。

  便在它要长啸时候。

  王安风一手抓住一个孩子的手掌。

  然后平静抬眸,扫了一眼对面的狼王。

  “……?!!”

  足有两只黄牛大小的异兽毛发瞬间炸开,与寻常野兽不同的金黄色瞳孔几乎瞬间收缩,马上要发出的狼嚎直接堵在了喉咙眼里面。

  王安风收回目光,温和道:

  “不要害怕。”

  “走吧,一起进来,人家都邀请我们了,自然要进去看看……”

  说着便拉着两个孩子慢慢往前走,双手处度过温和纯正的内力,两个孩子不知道这是江湖中难得一见的纯正内力,只觉得大夫的手心里暖暖的,将他们的恐惧驱散。

  而那匹仿佛从鬼神故事中出现的巨狼,仿佛变成了雕像,只是立在原地,任由三人从自己的身前走过,不曾发出半点的声音。

  眼瞳一直处于剧烈收缩的状态。

  在三人走过的时候,几乎到了极致。

  这个山洞很明显只是新近凿出的,王安风从那些剑气痕迹上收回视线,看向里面。

  山洞最里面的石头上,坐着一位很有几分年纪的老者,白须白发,嘴角微笑,旁边卧倒一只猛虎,十足十地高人气派,用安息话开口,柔声道:

  “吓到你们了?真是抱歉……”

  “外头的畜生毕竟是畜牲,驯养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是不听管教的。”

  复又看着王安风,上下打量了下,微笑道:

  “原来是个秦人。”

  “小兄弟认得出这个药方么?”

  王安风声音冷淡道:

  “认得。”

  “虽然里面掺杂了许多的杂乱药材,但是养气续命,治疗内伤的药材不少。”

  老人脸上高深莫测的神色不由得动了动。

  他在那里面掺杂了许多药材,更多的应该是治疗外伤用的才对,治内伤的药材加起来也不过五种,他竟然能够辨认出来?他看出了什么?

  心中念头电转,老人看向两个孩子,微笑道:

  “好孩子,好孩子,去里面玩一玩好么?里面有些果子,还有温泉……”

  “老爷爷和这位大夫有话要说。”

  王安风冲两个孩子点了点头,他们才稍微安心些离开。

  等到两个孩子离开山洞主体之后,老者看向王安风,颇为诚恳道:

  “大夫能够认得出这个药方,可能够治得好这种病么?”

  “实不相瞒,老夫为此所苦,已经颇有时间。”

  王安风从他面目中已经看出这老者是安息人,以此武功,应当便是安息国大派万兽谷中的高手,心道不妨试他一试,若能知道安息江湖现状,也算不虚此行。

  何况,白虎堂正好有一高手潜伏在万兽谷中。

  当下仍旧冷淡点点头,往前走去,对于老者右手中扣着的青紫色细针,以及袖口里的机括权当没有看到,安然落座,伸手把脉,那位老者微笑问道:

  “阁下看起来医术颇为高明,却不知为何在这安息国?”

  他的神态很从容镇定。

  自身虽然武功受了重创,然则也还有六品之力,能引动气机,施展出种种不可思议的法门。

  右手之针乃是淬了门派中镇派毒蝎的毒液,虽然只是一点,却也能够见血封喉。

  袖口中机括暗器乃是大秦天机神武弩。

  旁边猛虎足以生撕七品。

  洞口之外还有十几匹野狼,区区一个懂些武功的大秦大夫,又有何惧哉?只是方才想要让群狼齐啸,但是却不曾听令,看来仍旧是驯服不足,略有可惜。

  山洞之外,猛兽蛰伏,巨大的狼王想要长啸警示主人,但是里面的人似乎回头看了一眼,旋即如坠冰窖,整个爬在地上,再不敢起身。

  山洞之内,王安风把脉,淡淡道:

  “在下?”

  “不过区区一介大秦游医罢了……”

  第一百七十章 好好谈谈

  老者对于王安风的说法不置可否,只是任由他给自己把脉,王安风医术之高,同辈罕有能过其右者,内力在其经脉中转动数周,察觉奇经八脉中多有阻塞,却并非是奇异内劲,而是毒物。

  那些毒物颇为厉害,察觉到有内力靠近,便即如同狼群一般围猎上来,欲要将其啃噬。

  但是王安风自身内力中掺杂有药王谷混元体的特性,周围的毒素方才靠近,便即被他的内力吞噬,流转入体时候,自身的内力反倒是增加了不少。

  体内毒素少去些许,老者马上就有所察觉,腿部竟然能够稍微动弹一下,心中便即知道眼前这个看去冷冰冰的中原人着实是有些本事的,想了一想,略有些许诧异道:

  “大夫有练过内功?”

  王安风维持刀狂秉性,冷淡答道:

  “练过一点。”

  老者略有恍然道:“也是,中原之地,地大物博,多有名家高手,能够学习到玄门正宗的内功,比起我们安息国而言,机会要大太多了。”

  他言语中有些唏嘘。

  王安风似乎随口问道:

  “安息国门派不收弟子么?”

  老者摇头道:“怎么不收呢?哪个派别可以不收弟子就存活于世的?只是和中原门派不一样,你们中原的门派,有天赋,有恒心,有缘法,三者有其一就可以得传武功,虽然也是不容易,可是人人都有机会,有法门。”

  “我们安息国有三个大派别,但是每一个都和一个大贵族有关系,要么就是大贵族推荐入山门,这样的人只要一进入山门中,就可以有最顶尖的武功去学,各类内功观想法。”

  “要么就是给金子,有身份,这样的弟子也有机会获得高明的武功,但是观想法是不要想了,最多能够修行到六品而已。”

  “至于出身寻常,又没有什么金子上贡的弟子,这一辈子也只是能够学到最粗浅的东西,比较看重招式的刀法之类,可是仗着这些粗浅的武功,也能够让他们面对狼群活下来,成为保护村子寨子的高手……”

  王安风面上神色不动分毫,冷淡道:

  “原来安息的门派就是贵胄世家的家仆。”

  老者愕然,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大秦人会毫不避讳在他眼前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愣了这一愣,随即就哈哈大笑起来,丝毫不以为意,道:

  “你说的没有错,在我们安息国,门派就是依附着大贵族才能够生存下来,这一件事情,人人都知道,也不怕你说。”

  “每一位大贵族都有广阔的绿洲和水源,门派中的武者武功再高强,也需要这些东西,何况于大多都是以下三品武者为多,还在胃口大开的阶段,也就是你们中原人口中的练精化气,食量巨大,若是没有固定的绿洲,根本难以支撑。”

  “至于那些大贵族,自然不可能和你们中原当年的各大诸侯国相比。”

  “中原地大物博,百年前几乎每十年都有战争,常常便是数十万数百万人的大规模。安息地方偏僻,国小人寡,但是那些大人物却常常手握兵权,最弱的一位也有三万人精锐,以及五万辅军,十五万运送粮草的士兵。”

  “即便是最普通的弯刀兵士,也都是每一个村子里面最有勇气的好小伙子,使得了弯刀,骑得了快马,弓箭射得不会比你们中原人的军伍差。”

  “而那几位大贵族里最大的那一位,是我们安息王上的亲哥哥,手有十万的精锐,十万军势,就在城外联营,号称军城,哪一个门派愿意和这样恐怖的力量正面对抗?更何况除去了军队之外,那些王府里也招揽有极厉害的高手。”

  “如此他们手里有门派最需要的东西,正面又难以对抗,各大派别除去了服从,还有其他办法么?”

  老者见到眼前这个冷淡的大夫对于安息国中的江湖事似乎极感兴趣,便即随口继续往下说。

  反正这些东西并不涉及到安息国中的各种隐秘,而在安息江湖之上,更几乎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也就只有这些刚刚来到安息的域外人不知道,他乐得借此稍微拉近两人关系,又笑呵呵道:

  “大夫身为中土之人,自然不了解我们安息江湖,可知道,就算是要给那些大贵族作为依附,也不是各个门派都有资格的,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在天下比试比试,以排列天下派别的高低上下。”

  “被选择为‘依附’的派别,便能够获得充足的牛羊,丹药等物,甚至于食邑,作为交换,则是要让门下的子弟进去大贵族的家里当作侍卫,或者从军成为校尉。”

  “那些资格不够依附的派别就只能依附于那几个大派别之上,然后更弱些的依附于他们,一节节进贡资质卓越的弟子和新近改进的武功典籍,如此已经一二百年。”

  “军中不少是门派中人,门派中则有许多高位本身就是家族中的弟子。这样仿佛链条一般,严密紧实,如何又会产生反意呢?姑且观之,将绵延百年千年,乃至于万年不绝啊。”

  王安风不答,只是道:

  “你也是世家中人?”

  老者略有自嘲,道:“勉强算是,当年蒙受王上赏识,是以有些许机缘,但是却远远比不上国中的大贵族。”

  王安风不再询问,当下已知安息国中即便是有江湖这一个概念的存在,但是也不过只是一片死水罢了,和大秦境内没有半点的相似。

  只在这几句言语间的时间,他内力已经在老者的体内游走数周,若是他愿意,盏茶时间就可将其全部驱逐。

  可是现在,因为只是分出了略微等同于八品武者的一缕内力,即便因为身具药王谷不世绝学的缘故,专克天下奇毒,其实效果甚微。

  但是对于老者而言,他身中这样奇毒已经数月时间有余,蚕食他一身气机内力,只觉得遍体生寒,一日冷过一日,而今王安风稍微为其驱散毒素,便如同寒冬之中一缕微火,暖意明显,心下大为舒缓。

  原本笃定天下难寻一个能够解毒之人,只打算找到能够配置养气丹药的大夫,调养自身武功,凭借一身气机将之压下,未曾想还能够有这样的际遇,心中念头不由转动,微笑道:

  “大夫的医术果然高超。”

  王安风声音平淡,道:

  “药医不死人。”

  “在下医术平平,然则尚无一人有说不好。”

  老者笑了笑,复又问询说:

  “不知道大夫近来在何处落脚?”

  王安风未曾回答,老者自顾自道:“老夫与大夫一见如故,些许时间,未能畅所欲言,若是大夫不弃,不若在这里稍微多逗留些许时间?也好畅聊天下事情,域内域外。”

  “老夫虽然受伤,但是一身武功和见识也都还在。”

  “虽然我安息国武功长于天地观想,和中原玄门正宗不同,然则上乘武功仍旧宽宏博大,并非是流言中所传的那些旁门左道。”

  “修行之中别有奇异,只在下三品,就能略微明了气机之秘,拳脚之上,流火奔雷,并非传言。”

  王安风打算从这身份显然不一般的老者身上知道更多的安息国江湖情报,但是却并不打算受他钳制,冷淡道:

  “不必。”

  “某从不在外行医,此次已经破例。”

  老者脸上微笑僵了下,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干脆利落没有半点迟疑地拒绝了,想了想,复又轻咳一下,复又微抬下巴,隐有倨傲,呵呵笑道:

  “大夫能够救治老夫身上顽疾,于老夫着实是有救命之恩,如此老夫也不好隐瞒,在下虽然说略有狼狈,但是一身武功,实则已经越过龙门许久,当为五品之强,已能纵横天下。”

  旋即便微笑不言,认为对方既然身具玄门正宗的内功,虽然说功力不甚深厚,但是也能明白这句话的重量。

  前面这个穿着安息人衣服的大夫却连头都懒得抬,声音没有起伏波动,道:

  “这里可不是天下。”

  端着十几斤高人气度的老人沉默了下,左手手指中那根泛着蓝莹莹光的针几次微微抬起,却未曾激射而出,道:

  “老夫……”

  “大夫方才应当听闻,老夫曾经蒙受王上看重,拜入派别,虽然不重外物,也有诸多金银玉器,大秦字画,若是能够在此地,为老夫疗养伤势,老夫出去,则大有所报。”

  他已经讲话说得清楚,受伤被擒,好不容易方才逃离,他此刻武功未能彻底恢复,着实不愿意前往外界。

  而且,无论如何,这种荒僻之地,要比起有迹可循的绿洲聚集地,更容易隐瞒,便是实在上天不眷,引来了敌手追兵,借助谷中地势,以及目前的实力,也未尝不能一战,若是到了外头,却常常可能面临四面皆敌,难以遁走的局面。

  身穿一身黑色安息衣着的大夫抬起头来。

  老者收回心念,左手抚须,面容微笑,等着对方答应下来,白发白须,眉宇清朗,着实是能够让人信任的高人模样。

  冷着脸的大夫收右手,端详了下,清俊的眉头皱起来,道:

  “你没有钱,付不起诊金?”

  老者脸上神色僵硬,便是如何城府深厚,也忍不住面露茫然,然后便看到这个冷冰冰的大夫站起身来,冲着屋子里面冷淡道:

  “安达,梦燕,我们回去了……”

  “这个人打算不付诊金。”

  老人眸子微眯,心中禁不住升起怒气,既有一身武功,往日自然是啸傲一方的傲慢性子,纵然现在旁落,如何肯忍气吞声,受得这种恶气?

  他既不想留在这里,便非得要他呆着!

  左手反手将淬了剧毒的长针收回,再度取出一枚寻常银针,手腕一震,用出高明手法,银针破空而去,直指那大夫背后魂门穴,便在此时,那大夫似乎打算直接将两个孩子拉出来,往前面急跨了一步。

  银针擦着他衣服射入石壁之中,叮的一声脆响。

  一招不利,老者旋即再发连招,左手十指如弹琵琶,迅捷处拉出了一道道残影,这一次没有失手,道道银光瞬间刺入前面大夫背影上。

  这银针不但射得极准,其中更用上了相当高明的手段,其中更是淬了些毒,只见那冷冰冰的大夫只是一下,便即动弹不得,僵在原地。

  安达和柳梦燕听到呼唤声音,有些不太明白,从里面走出来,却听到了老者笑呵呵道:“原来大夫打算在这里多呆些时间,给老夫疗伤么,真的是医者仁心,老夫钦佩钦佩……”

  两个小家伙还分辨不清现状。

  老者喂养的那一头猛虎以及驮着他走到了王安风旁边,颇为亲热得拍了拍王安风肩膀,手掌中劲力暗运,解开哑穴,传音道:“你应该知道怎么去说。”

  王安风敛目,顿了顿,对柳梦燕平淡道:“不错……治疗这个老先生差不多需要一月时间,我答应夏曼会在村子里呆上一个月的时间,所以等到治疗这位先生之后,我就不回村子里了。”

  “在我的屋子里面有些制药用的工具,还有基本中原基础的医术,都是这几日默写出的,你可以好好读一读。这位老先生还答应,会传授你们两个一门武功,好让你们以后不让人欺负。”

  老者微怔,旋即意识到这就是这个臭着脸的大秦大夫最后的要求,心中不由得暗赞叹,能够在危机之中如此镇定,大秦的武者毕竟在中土之中成长起来,耳听目见,比起同样经历的安息武者而言,心性倒是更为镇定些。

  当下最大的目的已经达到,些许补偿,老者并不放在心上,当下爽朗一笑,冲着手足无措的安达招了招手,道:

  “不错,是有这件事情。”

  “好孩子,你过来,过来!”

  安达先是看了一眼柳梦燕,然后看向王安风,看到这个在村子里很受尊敬的大秦大夫点了点头,才试探着走了过去,老者抬手摸了摸他根骨,抚须道:

  “你这样的体魄算是中等的天赋,内功难以入门,不过气力不小,比较适合于能够锻炼身体的功夫,你且附耳过来,我传授你一门口诀,还有锻炼的方法,你按照我的告诫循序渐进,总有一天可以练成力敌十狼的猛士。”

  安达闻言面容便即有些激动。

  老者点了点头,对于安达的表现颇为满意,当下轻声念出了一份功法,安达既然是被村子当作下一代的长者培养,自己的记性肯定是不差的,这一篇功夫不涉及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只是盏茶时间就已经记下。

  然后看向柳梦燕,皱了皱眉,道:

  “这个小姑娘的体质,更适合你们中原人的武功。”老者的声音顿了顿,见到王安风不开口,猜到王安风所修内力不适合小姑娘习练,抚了抚须,转口道:

  “不过老夫当年行走天下,年轻时候也曾经前往中原,从燕国之地得了一门武功心法,名为《灵雀逐空》,气走轻灵,你且过来,老夫说与你听。”

  柳梦燕对于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本不在意,但是听到了是从燕国找到的,便还是用心记下。

  老者似乎心情颇好,亲自坐在猛虎背上,将他们送出去。

  出山洞的时候,柳梦燕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向王安风,嗫嚅道:

  “风大叔,我,我们还能再见到你么?”

  “这段时间还能过来找你吗?”

  老者皱了皱眉,正要回绝,声音从后面传来,冷淡无波,道:

  “用不着。”

  小姑娘眸子眨了眨,哦了一声,有些无精打采地转头。

  而在这个时候,老者一挥袖子,隔空气劲打在了那大夫的哑穴上面,防止他再胡言乱语,与此同时,暗中驱动收服的几匹异兽巨狼将其看住。

  自己则将含笑将两个孩子送出,目送着安达拉着小姑娘爬上了那个小缓坡,他们的两匹小马驹都是域外常见的那一种,能够爬高,跟在主人的后面,爬了上去。

  然后伴随着一阵阵马蹄声音,在背后狼群猛虎的注视之下,两匹幼年马驹表现出了堪比大马的速度奔走离开。

  老者脸上柔和的微笑消失,皱眉沉思,面容有些阴沉不定。

  接下来这个山洞也不能够呆了,必须要尽快转移,还好这一次找到了那个大夫,能够控制住身上的毒素,否则恐怕不妙。

  他眸子里浮现些许放松,旋即想到了那个大夫冷冰冰的态度,眼神中浮现出些微的恼怒,忍不住冷笑——

  方才是不得已,现在还要看看,你如何能够维持那种臭脾气?!

  真的当这一身本事是摆设么?

  心念转动,驱动胯下猛虎转身,略有故意地朗声笑道:

  “小兄弟,毕竟是中原人,比起老夫所想,明事理得多了,应对的灵活,哈哈,你很配合老夫,做的不错!”

  “老夫很满意!”

  有声音冷淡答道:

  “是吗。”

  “自……??!”

  老者下意识回答,可才出口就想起,里头的人应该已经被点了哑穴,口不能言才是,脸上得意的笑容瞬间僵硬,双目视线下意识往里面看去,然后双瞳骤然收缩——

  在他为自己准备的石座上,被以毒针点穴的大秦人脸色淡漠,如虎踞坐,轻描淡写给自己斟茶。

  三匹巨大的野狼匍匐在地。

  仿佛看到了雷霆,沙暴这样的天灾一般,黄牛大小的身躯不断颤抖着,如同家犬。

  宽阔的山洞霎时间仿佛变得低矮,明明一处狭窄地方,竟然透露出空旷悠远的气息来,而下面的人反而高大,身上色彩对比越发明显,仿佛安息国传说当中的天神,威严肃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然后他抬起了头,神色淡漠,然后似乎嘉许,似乎认可,淡漠道:“你很配合我……”

  “做的不错。”

  老者心中惊惧,陡然大增。

  第一百七十一章 蛟龙入江

  悠远和狭窄两种概念同时出现的山洞。

  山洞之下匍匐的猛兽。

  还有坐在石座上,神色冷淡的青年。

  老者心脏狠狠一抽,顾不得思考,驱动胯下猛虎转身,身后狼群呼往前攻击,模样冷淡的大夫抬起头,看了一眼,只是一眼,霎那间,所有的野兽全部僵硬原地。

  煞气笼罩在这个阴森森的洞穴里。

  王安风的手指敲了敲桌子,道:

  “过来。”

  手背上烙印浮现,略微倾泄出麒麟气息,猛虎异兽身子颤了一下,然后在老者不敢置信的目光当中,转身朝着那个大夫的方向走去。

  老者抓着猛虎的耳朵,低低叫道:

  “小兔崽子,我从你吃奶的时候就养着你了……你,你便是这样对我的么?”

  “走,走啊,转,转头……”

  猛虎眼中浮现挣扎之色,但是在王安风手背神兵气机的压迫下,几乎没有办法控制身体。

  野兽总是比起人类更为敏锐。

  王安风抬眸看着因为身上伤势而没有办法自如移动的老者,下意识学着某个文士那样斜靠在石座上,右肘支撑在扶手上,手掌托着下巴,瞳孔中运起先生传授的瞳术,施加压力。

  老者看到他眸光凌厉,仿佛瞬间被利剑加身,身子僵硬,直到数息之后,方才勉强能动,第一时间并没有如王安风所料那样或者让步,或者认输,反倒气苦道:

  “你不是说你是个行脚大夫么?”

  王安风淡淡道:

  “如你所见,我确实是个大夫。”

  “那不是说,只练过一点武功吗?!”

  王安风顿了顿,声音冷淡,道:

  “是练过一点。”

  “只是后面又练了一点。”

  老者张了张嘴,无力反驳,有些沮丧地坐在虎背上,呢喃道:“你是他们派来的人吧?我知道的,躲了这么长的时间,肯定已经躲不过去了……”

  “嘿。老夫武功大失,肯定会被找到踪迹的……”

  “动手吧!”

  言罢老者摇了摇头,双眸微眯,面容浮现凛然神色,抬眸望向上面一寸,脊背挺得笔直,白须微动,慨然叹息道:

  “老夫阿尔兹,安息国人,十岁习武,至今六十有余年也,纵横天下,睥睨捭阖,几无对手,沦落到这种境地,也是天命使然,天命使然矣!一生壮阔至此,死又有何惧哉?”

  “小辈,汝动手吧!”

  王安风顿了顿,脑海中回忆。

  眼前这个老者并不是酒自在前辈所提供的名单之一,可是他的武功路数确实是万兽庄的路数,但是看着下面老人一副义士就义的样子,沉默了下,古怪道: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要求。”

  “本来没有这个打算的,你要这样要求的话,某也可以答应你。”

  旋即伸手去拔弯刀。

  百锻铁的刀锋摩擦过犀牛刀鞘,发出细微的声音。

  老者闻言呆了一呆,旋即意识到了什么,恰好看到了王安风起身,右手握刀,似乎打算帮他完成这个心愿,狠狠地打了个寒颤,一边往后靠,一边连连摆手,脸上的表情瞬间从凛然不屈变成讪笑,道:

  “等等,不着急不着急,大夫……不!壮士,壮士!”

  “你不是万兽谷里抓我回去的人?”

  王安风淡漠道:

  “某说了,某为大秦游医……”

  “非你以麻痹之毒攻我,某现在已经回去村子了。”

  “不过放心。”

  他抬起手里的刀,刷一下卡在了前面这个疑似为白虎堂同盟门下的老者脖子上,声音冷淡,慢悠悠道:

  “我救人要钱,但是杀人不要。”

  “当然,若是要我给你准备棺材,也可以。”

  “得另出钱”

  老者抬起手轻轻拈在刀锋上,讪笑道:

  “不着急不着急……壮士,这个先不着急……”

  “小老儿突然又不想死了。”

  王安风手腕上没有加力,任由他推开了刀锋,看着这个老人脸上的神情,随手将手中的弯刀收归于刀鞘之中。

  眼前的老者先前并没有拿两个孩子的性命威胁他为其医毒疗伤,传授武功时候也是老老实实没有耍花招,所以他此刻实则并无杀意,只打算问出情报。

  将刀连鞘倒插在地,王安风神色冷淡,道:

  “万兽谷的人?”

  老者连连点头,陪笑道:

  “是是是,老夫,不,小老儿当年勉强拜入了万兽谷当中,承蒙当时谷主不弃,所以学会了些许武功,机缘巧合之下,四十多岁的时候,越过龙门,而今已经七十有五,家中老妻已经没了,也没敢娶新的,还有……”

  王安风沉默了下,听着老人喋喋不休,然后拔了拔旁边的弯刀,铮地一声。

  老者的声音戛然而止,讪笑着看着王安风。

  王安风看着眼前的老人,心中思考此人和白虎堂可能存在的联系——

  西域三十六国之中,安息是距离大秦最近的几个国家之一,即便是普通村子的商队,精力有限,也不过月余时间,就能够抵达大秦境内,不可谓不近。

  白虎堂高手既然打算从域外影响到中原江湖,这样一个跳板自然不会放过。

  而按照酒自在前辈提供的情报,安息国中的第一大派,地位等同于天山,青锋解之于大秦的万兽庄,已经沦落于白虎堂之手,很大程度上受其决策影响。

  眼前老者正是万兽谷的高手。

  但是却又不在酒自在前辈提供的名单之列。

  如此心中念头电转,王安风面容冷淡,似乎随口问道:

  “你既然身为万兽谷的高手,能够有五品的修为,身份想来不低。”

  “何以沦落至此?”

  谈及这里,老者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下,咬牙切齿道:

  “这,……自然是被人陷害。”

  “不过,此事事关小老儿颜面,所以……”

  铮!!!

  清越的刀鸣声音在山洞之间回荡着,那把夏曼所赠的百锻宝刀已经稳稳架在了老人的肩膀上,顺带刮掉了几根白须。

  老者嘴角抽搐了下,道:

  “……所以小老儿一直没有跟其他人说,但是壮士既然发问,那么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完这一句话之后,他感觉到肩膀上的弯刀被挪开,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心中怒气澎湃,暗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只要等着自己身上的毒被解了,恢复五品修为,定然要让你这小子好好吃些苦头,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尊老爱幼。

  想及这臭着一张脸的大秦人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连连道歉的模样,老者又是咬牙切齿,又是止不住浮现笑容。

  面容冷淡的刀狂收回弯刀,再度沉默了下,言简意赅道:

  “讲。”

  “唉,好勒。”

  下意识回答,老者看到那口弯刀拔出一寸,重又插回刀鞘,背后不由得寒毛炸起,只得讲自己心中的大计埋起来,老老实实道:

  “是被我的师兄暗害的。”

  王安风眸子中若有所思,道:

  “讲下去……”

  形势不由人,老人心中纵然是恨不得在这个不知尊老爱幼为何物的冰块脸身上狠狠咬一口肉下来,也只得忍气吞声,继续道:

  “嗯,我那师兄中原人的名字叫做吕太安,比我更早进入山门之中,素来是为门派中诸多长辈所看重,所修习的都是我万兽谷中一等一的秘传绝学。”

  “老夫天赋已然卓越,万里挑一……”

  阿尔兹下意识开始吹嘘,看到前面大秦人脸色似乎又臭了两分,咳嗽两声,把话题拐了回来,道:

  “我是说,我师兄年纪虽然比我大,但是在我还在下三品苦苦修行的时候,师兄他就已经踏入中三品的境界了。”

  “为人豪迈,对于门派表现得极为忠心耿耿,有一次为了救我们前代谷主,甚至于被人以长刀刺穿左胸,如果不是他天生异于常人,心脏偏右,加上一身武功已经颇得奥秘之处,那一次就要死了。”

  “之后得到赏识,传授我门中绝学,理所当然成为门派柱石……,前代谷主去世之时,更是委以重任,出任大长老,当代谷主也曾经受到他的照拂,门派上上下下,无不钦佩尊敬,可是,数月前一日,我竟然发现,发现……”

  阿尔兹声音变得低沉,王安风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成,眼前安息老人所遇到的事情,以及那位师兄,经历轨迹和他在天雄城中见到的皇甫家外姓弟子李丹寻几乎没有差别。

  都是天赋异禀,同样受到重视,而且对于门派忠心耿耿。

  只不过区别在于,一个成功,一个失败罢了。

  果不其然,阿尔兹复又咬牙切齿,右手握拳,重重砸在虚空,道:“我却发现,他暗中与一个武功极高的年轻女子有所关联,欲要对本门不利……”

  王安风沉默了下,道:

  “然后你就出去质问他了?”

  阿尔兹大声道:“这是自然!”

  “谷主传授我一身武功,让我能够行走天下,对于这种事情,老夫自然不可能视之不理,当场出手,打算先将那个紫衣女子擒拿下来,然后再质问师兄。”

  “因为惊怒之下,留不得手,身边又无异兽,直接用了我万兽谷中‘虎咆拳法’,一招拳印‘万兽皆伏’,重重砸在了那女子后心处,正后悔是否出手太重时候,却未曾想到已然迟了,毒物眨眼之间,反噬吞入老夫的丹田当中。”

  “原来那名女子竟然周身全部都是剧毒。”

  “不是用的外物。”

  “老夫行走天下这么久的时间,区区毒物还是能够判断出来,那个女子……她几乎不能够算是人,虽然生得美艳,但是她的头发,肌肤,甚至于她穿的衣服,本身都是能够毒杀江湖高手的剧毒。”

  “她这个人就是剧毒一般!”

  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但是阿尔兹提起来的时候,仍旧会感觉到恐惧,手掌微微颤抖,显然当时的经历对他影响极大,数次深深呼吸,方才平复内心悸动。

  王安风眯了眯眼睛,想到了两个月之前,大荒寨寨主温杰说的话——

  他曾经看到,大荒寨的老寨主,将一年劫掠而来的银钱宝物,转交给另外一个人。

  一个年轻的紫衣女子。

  嘴角有一颗痣。

  连起来了……

  也就是说,假如酒自在前辈的情报无误,而且并没有隐瞒的话,白虎堂高层,现在权位甚至于凌驾于谷主之上的大长老就是白虎堂的高手。

  白虎堂和紫衣女子有联系。

  大荒寨劫掠西域三十六国,年年金银入账,不可计数。

  而作为大荒寨真正主人的老寨主,同样和一位紫衣女子有关系,将每年的八成黄金毫无保留,全部交给后者。

  两个地方的紫衣女子是同一个人,还是属于某一个隐遁于西域的巨大组织?

  那个组织以毒功为根本,并且,人人喜好穿紫衣?

  那假如是第一个可能性呢?

  那个紫衣女子是隶属于白虎堂的高层?还是说属于其余的势力?数百年前的星宫有三百六十五门传承,号称无所不有,青锋解的典籍中记载,确实有涉及到毒功的武道。

  而另外,群星阁所在之处,西南百越的镇国大派,也是以毒术为根本,据传其大先生,曾经以一身毒术,震动整个大秦江湖,若是她的后辈,应当也能有如此的毒术早造诣。

  因为往日的经历,王安风迅速判断出了那名紫衣女子的三个可能的身份,无论是白虎堂,还是群星阁,或者最为神秘,几乎从不曾接触过的星宫,都有可能出现这样一个年轻的女性高手。

  而且,周身上下,遍布剧毒。

  眼前的老者只是一拳拍在她的背后,就被剧毒反噬其身,就算是才进入五品没有几年的武者,一身气机也要远超六品,浩如烟海,以安息国的江湖水准,初入五品的手段,称得上一句纵横江湖,并没有太大的错误。

  可就是这样一个武者,一身的武功竟然被那剧毒反噬,不过只是数月的时间,就硬生生从五品跌坠入六品,如同养蛊一样,若是再迟些遇到他,恐怕一身武功,尽数消弭,变成了个再寻常不过的老人家。

  不知道为什么,王安风几乎第一时间感觉到,自己身上所负的药王谷绝学混元体,恐怕遇到了彼此克制之物。

  便如阴阳相生,一者百毒不侵,一者滋生万毒,二者若是相遇,必然是水火相争的局面,到时候,谁分上下,论生死,恐怕就要看彼此的功夫和造诣了。

  王安风收回心念,看了一眼老者,心中暗叹,面上却是神色不变,只是淡淡道:

  “你窥破他们交谈,他们两人,竟然没有杀了你吗?”

  阿尔兹满脸挫败,道:

  “他们自然是想要杀了我的,但是,师兄杀我之心极强,那女子却说,要用我一身的武功气机作为养料,培育这毒,如此方才存了一条性命至此,以锁链将我困住,关在石室之中。”

  “幸得那一日,我安息国天下第一豪侠前往万兽谷中拜访,关押老夫的弟子大多心痒难耐,前往一观豪侠风范,只剩下了寻常的七品,便是七品也只一个,大多只是八品,九品……”

  “我这虎儿自小抚养,与我通灵,而今已能够力搏七品不弱,趁着夜间,暗中潜伏,将那些弟子除去,方才勉强将我救出,趁夜下山奔波数百里,潜入了这一处峡谷当中。”

  “之后强提精神,开辟山洞,勉强度日罢了。”

  “那一日见到那两个孩子迷了道路,便引着他们下来,一则引着他们避开沙暴,二来,也确实存了念想,想着无论如何厉害的毒物,入了武者的身体也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若是老夫武功恢复的话,用水磨功夫,也能够慢慢磨去了。”

  王安风沉默了下,悠然道:

  “某方才还道,安息江湖,不过一潭死水。”

  “而今看来,死水也有死水的好处。”

  阿尔兹仍旧不解,只是觉得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似乎不是什么好话,茫然道:

  “你说什么?”

  王安风右手轻轻敲击桌面,淡淡道:“按照你方才的意思,你说你师兄和你关系极好,所以你根本不敢相信,他会对你下毒手,是么?”

  “所以你才一下跳出去,直接攻杀那名女子。”

  “在你师兄对你杀意坚定时候,不敢置信,是否?”

  阿尔兹点了点头。

  王安风又道:

  “这头猛虎身为异兽,花了你不少时间培育吧。”

  老者微怔,旋即略有奇怪点了点头,颇为得意道:

  “那是自然,我告诉你,这种异兽必须从娘胎里的时候就有所准备,没有睁眼的时候就要抱在怀里,让它熟悉你的味道,而且,这种猛虎第一口的时候,需要用牦牛,羚羊,还有野豹子的奶混在一起……”

  王安风打断他,淡淡道:

  “养了不少时间吧。”

  老者有些不明所以,道:

  “那是,花了足足三十年时间,才到这个水准……”

  阿尔兹脸上止不住的笑容凝滞。

  瞪大眼睛,抬头看到王安风脸上神色似笑非笑,呢喃道:“你,你是说……”

  王安风淡淡道:“你和你师兄自小一起长大,万兽谷以异兽为本,他会不知道你最得意的这一头猛虎么?身为武功天赋在你之上的同门,看不出这猛虎的实力?”

  “而在这种情况下,却只留下了恰好能够让你的异兽将你救出的弟子看守?真的是太巧合了,对不对?”

  “而且,既然他武功比你更为高超,还有那位大豪侠在,竟然没有能够察觉到你下山离开么?便是当日喝醉了酒,也必然会派出高手阻拦你……”

  老者面色已经苍白。

  王安风悠然叹息,道:“也就是在西域小国,江湖不过一滩死水,几只鱼虾,若在大秦江湖,你如何能活到这般岁数?恐怕早已经死在哪里的客栈了。”

  “诸位,听得东西足够多了的话,不妨出来吧。”

  一片死寂。

  阿尔兹反倒被王安风吓了一大跳,猛地转过头去,须发微张,视线在四处急掠,口中惊慌道:

  “什,什么,有人吗?在哪里?为什么我没有感觉到?”

  王安风收回目光,淡淡道:“看起来没有人。”

  阿尔兹扭过头来,满脸惊惧疑惑。

  王安风悠然道:

  “无事,只是诈一诈而已。”

  阿尔兹已经活了七十多岁,仍旧好悬一口气没上来,长呼口气,面容之上,惊惧消散,隐隐埋怨恼怒之色,道:“你这样也太过小心了吧,把老夫吓了一大跳。”

  王安风道:“小心无坏事。”

  老者正要回答,却从山洞之外隐隐传来怪异笑声,忽左忽右,飘忽不定,似乎一人拍手笑道:“好说,好说,大秦人就是大秦人,小心无坏处,说得好,说得好!”

  阿尔兹身躯僵硬,双目瞪大,王安风缓声道:

  “看来你果然被一个人盯着了……”

  那道诡异声音突又大笑道:“他说是一个人,是一个人吗?哈哈哈……”

  旋即又有一道粗豪的声音,哈哈大笑道:

  “非也非也,什么一个人,难不成爷爷我就不算是人了吗?”

  王安风看向阿尔兹,道:

  “两个人……你能够对付一个吗?”

  阿尔兹满脸苦涩,他在万兽谷中也是长老,已经认出了这两道声音的主人,艰难道:

  “不,不行……如果说是当时武功未失的时候,没有问题,现在可能支撑不来多少招了。”

  王安风点了点头,道:

  “那我们这一次,恐怕只有三成生机了。”

  突而又有一个声音传来,道:

  “非也非也,不是两个人,是三个人。”

  “所以你们不是有三成的生机,是有十成的死路。”

  伴随着最后的大笑声音,门口处出现了三个人,但是却带来了远比三人更大的威慑力,因为在这三人之后,密密麻麻跟着了许多的野兽。

  尽数都不是寻常种类,用万兽谷的法子培育而成,虽然受限于天资,未能如同阿尔兹身下猛虎那般庞大,但是也已经超过了寻常人在野外可以看得到的野兽范畴,嘴角獠牙怒张。

  猛虎行于左侧,猎豹蹲伏于后,野狼成群,外面更有秃鹫盘旋,猛兽天然自带的煞气,足以令数倍于此的人数感觉到恐怖,四肢酸软。

  何况在这些猛兽中,也有异兽存在。

  而作为能够收复了这些猛兽的武者,自然不会是泛泛之辈,纵然万兽谷有千般妙法武功传承,但是野兽最为遵循的一点规则便是强者为尊,否则的话,便是费劲了心机手段,也不要想让它们臣服。

  为首之人身材豪迈,仿佛黑熊人立而起,更为引人注目者,这条大汉身上竟然穿着一整套的大秦重甲,将关节等位置牢牢保护,如此虽然身法大受限制,但是冲阵之时,则无人能当。

  左右各有一人,左侧的汉子身材消瘦,一双吊垂三角眼,身后有千蛇跟随,右侧的是各胖大汉子,倒是没有看到周围有什么猛兽,但是一双虎首拳甲,气魄亦是蛮横非常。

  三人现身出来之后,朝着阿尔兹齐齐一礼,口称师叔,状似恭敬,面容上却都是讥诮神色。

  老者面色已经煞白,嘴唇颤抖了下,叹息一声,整个人萎靡不振,坐在猛虎背上,仿佛瞬间连身子都缩小了许多,却已经是浑无战意。

  这三人等,便是他全盛之时,倾力一战,也不敢说就能够轻易获胜,更何况是现在?旁边的大秦人既然未能够率先察觉异样,武功恐怕同样不是对手。

  当下万念俱灰,沙哑道:“你们一直都在这里?为什么不干脆点把我抓回去,或者直接杀了我。”

  “为何?!”

  为首壮汉呵呵笑道:

  “师叔说得哪里话?”

  “使者阁下说过,这种奇毒,非得要武者拼心尽力,处处奔波,以至于气血奔流不息,方才能够得到最好的培育,等到最后,师叔你一生苦修就会结成果子,每一个可都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东西,如果提前动手,可就不成了。”

  “师叔你说,我们怎么能够如此暴殄天物?”

  王安风眸光微敛,心湖动荡了下,语气微寒,主动开口道:

  “药人之术?”

  “你们,和扶风郡药师谷有什么关系?”

  三名安息武者愣了一下,却并不回答,只是哈哈大笑,那大汉伸出手指,毫不客气指着王安风的鼻子,扭过头去,和同伴大声道:“哈哈哈,他,他在问我们?这个大秦大夫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旁边胖子咕哝两声,道:

  “把这个小子带回去,尊使大人会不会给我们好东西?”

  “对对对,毕竟这家伙能够解开尊使大人的毒……”

  王安风闭了闭眼睛,将心中疯狂涌现而出的念头压住,却因为印象实在是太过于深刻,完全无法压制——

  扶风郡,药师谷。

  满山的药人。

  几乎战至濒死,若非师父出手,已经化作药泥,而更多的无辜百姓,已经变成了禁忌药人之术的牺牲品。

  而现在,药人之术,再度出现在了大秦域外……

  王安风缓缓呼出一口气来,眸光冷峻下来,对面大汉依旧还在哈哈大笑,心中突然生出异样感觉,一回头,王安风已经从数米之外的石座上,出现在他的面前,神色冷淡,大汉面容不由得一变,急速后撤。

  王安风手段远在他之上,右手负在身后,左手抬起一下抓住那根指着手指,顺势逆着关节一掰。

  卡擦一声脆响,粗豪武者的大笑声直接变成了惨叫,大秦重甲能够防备穿刺,劈砍,但是对于关节技防备极弱,那个武者身子因为剧痛而本能蜷屈的时候,王安风已经猛地提膝,重重撞击在他的腹部。

  佛说力士移山经的伟力在瞬间爆发。

  全力爆发至极限之上,然后在反噬自身之前散去。

  只是一息不到的功夫。

  这是千百次磨练得到的控制能力,对于王安风而言压力极小,可是那个武者却相当于以腹部瞬间承受了四品外功武者近距离的极限攻击,双眼瞬间茫然,失去了聚焦。

  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那壮汉的背部振荡出了一圈气浪,身上的铠甲哗啦哗啦响个不停,然后在某个瞬间全部崩碎,玄色铠甲化作碎片,丁零当啷落在地上。

  两道笑声戛然而止。

  旋即毫无半点的迟疑,猛地后退,口中发出诡异声音,驱使异兽大军。

  王安风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松开了那根手指,膝盖放下。

  足有他身子两倍大小的猛汉跪倒在地,气息萎靡,阿尔兹双目茫然,看着那个冷着脸的大秦人慢慢向前,伴随着沉静的脚步声音,火焰的流光在地上升起,悦动,欢呼,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前面上百的猛兽不断后退。

  他走出了山洞。

  那些落在他身后的火焰跃动着,仿佛一朵朵火莲花,在空中展开。然后联系在一起,照得满室通明,老者满脸的茫然。

  伴随着山洞中脚步的回荡声音消失,王安风走出了山洞,抬眸看着天空,道:

  “本来打算问一下的,但是你们应该也什么都不知道。”

  “罢了,厮杀罢。”

  阿兹尔以双瞳孔当中,火光大亮。

  无数垂在深厚的火焰汇聚,疯狂涌动向前,如同浪潮,所有的火焰汇聚在了一个灼热明亮的点,旋即爆发,赤色火焰怒而扩散,化作了三丈高的麒麟。

  麒麟按爪,猛然昂首咆哮,滚滚热浪化作实质,瞬间充斥整座山洞。

  整座峡谷,方圆百米之间,化作炼狱。

  神兵·般若。

  ……

  片刻之后,老人茫然看着彻底没有了生息的三个万兽谷的高手,麒麟咆哮的异象已经彻底消散,双目呆了呆,旋即复又有些许紧张,驱使猛虎小跑着到了王安风旁边,左右探视,道:

  “没,没有了吗?”

  “会不会还有其他人在?”

  王安风附身检查三名武者,掀开大秦重甲,看到领口处奔来应该记载名录的部分被擦得模糊,眸子眯了眯,冷淡答道:

  “没有了。”

  “他们只有三个。”

  老者闻言长长松了口气,呢喃道:

  “那就好,那就好……”

  “等等!你怎么知道他们只有三个人?”

  “自然一开始就知道。”

  老者呆了呆,道:

  “那你说刚刚只是诈一下?”

  王安风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确实是在诈一下他。”

  老者茫然了下,突然意识到,那句‘只是诈一诈’,才是真的陷阱,让隐藏的三人以为对方实力不如自己,干脆利落出来了,然后顺手收割,再想到自己怎么跌坑里的都不知道,当下倒抽口冷气。

  心里呢喃,这小子心里头怎么到处都是坑。

  实在太黑了点。

  可旋即又有不解,呢喃道:

  “你比他们强那么多,干什么这么麻烦?”

  旋即听到前面的大秦人冷淡道:

  “省得节外生枝而已。”

  王安风皱了皱眉毛,呢喃道:

  “本以为还有后手的,未曾想到……”

  “比起穷奇远远不如,更不用说东方凝心,正常的江湖人是这个样子的吗?”

  “罢了,一口气收拾了也好,省得麻烦……”

  旋即声音微提,道:

  “你可有大秦名字?”

  阿兹尔呆了呆,道:

  “吕,吕关鸿。”

  王安风点了点头,道:“很好,吕关鸿,我们走。”

  “走?去哪里?”

  “去万兽谷,我想有一个办法,能稍微简单些处理这件事情……”

  吕关鸿还有些不大明白,呆了呆,道:

  “去万兽谷,你要帮我?为什么?”

  王安风顿了顿,回头看他,掩去自身目的,慢悠悠道:

  “某要收诊金。”

  “所以要帮你回去取回你自己的东西,如此才有诊金收,当然,我杀人不收钱,所以,你不愿意的话,我可以当场发发善心,做做善事。”

  言语声中,手中弯刀抬起。

  “考虑得如何?”

  吕关鸿眼角抽了抽,道:“那,那好,不,我是说我们万兽谷的本派依附于王上大兄的军城那里,从,从这里走还要些时间的。”

  面容冷淡的大秦大夫突然微笑道:

  “没事。”

  “慢慢走,不急。”

  吕关鸿突然觉得头皮一麻,看着地面上死得干脆利落毫无尊严的三位万兽谷高手,莫名有种羊入虎口的感觉,浑身上下冷飕飕的。

  复又看了一眼周围还活着,只是迫于麒麟威势,不得不匍匐在地的猛兽,道:“那,那这些异兽怎么管,老夫现在武功大失,掌控不了这么多。”

  “若是留在这里,时日渐过,恐怕野性重生,为祸百姓。”

  王安风看了一眼,慢悠悠道:

  “无妨。”

  “我自有想法,对了,你既然身为万兽谷长老,江湖上应该有些名气罢?”

  吕关鸿满脸茫然。

  ……

  天色已经深了。

  身材壮硕的牧民解下了腰间的牛皮水囊,舒舒服服灌了一大口,然后把剩下的部分洒在脸上,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精神为之一震。

  他们是从军城方向回来的,把从大秦带回来不需要的部分珍贵东西,比如上好的丝绸,瓷器,送到了城中贵族哪里,祈求军队的庇护,然后还换了些青稞种子,青稞面,准备载回部族中去。

  因为担心游荡的马贼,以及野狼,往往是一大批人汇聚在一起,涉及到许多部族,这一次的队伍,足足有数百人,火把汇聚在一起,像是一条长龙。

  其实相较于马贼,他们更担心的就是野狼,冬日的狼群极为饥饿,往往会铤而走险,而且,狼群耐性极好,一旦被盯上,他们就很难摆脱了。

  除非永远不分开,否则一定会遇到突袭。

  为首的高大牧民抬头看着天空。

  一望无际的原野,荒原上面,是银色的一轮圆月,清澈的月光水波一样倾洒下来,隐隐似乎听到了悠扬的曲调声音。

  牧民有些出神。

  突然听到了旁边的同伴低低的惊呼声音,牧民皱了皱眉,低声训斥了两声,却发现那个平素极为冷静的汉子双眼瞪大,眼里面几乎满满都是恐惧敬畏之色。

  牧民首领愣了愣,下意识顺着同伴的视线看去,整个人的呼吸几乎凝滞掉,只有清凉的月光洒在自己身上,脸上,他在这个瞬间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银色的月光如同水波一样洒落下来。

  最前面是一个骑着红马的青年,后面是骑在猛虎背上的白发老人,两个人的后面,跟着大群大群的动物,有雄狮,有猛虎,有成群的野狼,甚至于还有一头巨大坚硬的犀牛,犀牛的头顶立着一只秃鹫。

  庞大的野兽队伍安静无声地跟在一长一少的身后,在银色月光流淌的寂静荒原之上往前行走,像是虔诚朝拜天地的苦行者。

  目睹这样充斥神圣意味的一幕,他的心里几乎瞬间升起了匍匐在地的冲动。

  而他也是这样做的,猛地翻身下马,和同伴一起匍匐在冰冷坚硬的荒原上,额头叩在地面上,虔诚地行礼。

  吕关鸿嘴角抽搐,他看着前面的背影,终于知道了对方今天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造势,反正对方的事情不可能公之于众,是见不得人的东西,那就造势,告诉整个安息的江湖天下,他吕关鸿回来了!

  借助江湖的大势和名分逼着对方正面来。

  而且还能用这种法子传达出一个误区,那就是他吕关鸿的武功更强了,可以操控越多猛兽,从而将真正强大的家伙隐藏起来。

  很好的手段,可是……

  可是这是打算把他架在火上烤阿!

  中原人,心好黑,好黑!

  而且哪哪都是坑……

  要不要跑?

  当他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可行性的时候,前面的青年似乎有所察觉,淡漠回头看了一眼,老人和身下的猛虎同时僵硬了下,露出和善的微笑,等到青年回过头去,大松口气,心里面嘀咕着。

  等到老夫恢复了实力,一定要你好看。

  不知道尊老爱幼的大秦人……

  王安风慢悠悠往前走,心思归于沉静,从怀里取出了在安息村子里得到的牧笛,摸索着瓷质牧笛,想到在村子里柳梦燕,安达开心的样子,神色温柔些许,然后想到了白虎堂屠灭宗族的狠辣手段,眸光低敛。

  抬手将牧笛放在嘴边,手指按在孔洞上。顿了顿,悠扬的曲调袅袅升起,散在月光之下。

  身后的兽群安静前行。

  猛虎,狼群。

  两侧有安息国的牧民虔诚匍匐在大地上,振翅的雄鹰在头顶盘旋。

  天地之间,曲调悠扬。

  独行。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定计,入城

  “你听说了么?那件事情……”

  “如此大的事情,我自然知道,没有想到,万兽谷的吕长老,竟然在这么大的年纪里,更有突破……”

  “我听说他所过之处,万兽齐行,以其威势,几乎已经是要迈入四品境界的征兆啊,啧啧啧,先前你我都只是以为,万兽谷里面最厉害的就应该是那位大长老了,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啊……”

  安息国的酒楼和中原各国的不同,这里的大城完全是用巨石修建起来的,便是酒楼也是两层的石头屋子,方方正正,一侧挂着被晒得褪了色的酒旗,仿佛透着烈日和沙漠的气息。

  酒楼中有木桌,上酒用的大多不是瓷器,而是阔口细颈的黄褐色陶瓶,倒入陶碗里面,浅绿色的烈酒被身材宽阔的武士们灌入脖子里。

  下酒的菜是用热水烫熟的嫩羊肉,一旁摆着一碗酱。

  这些模样大多是安息人模样的汉子一边大声讨论着,一边伸手从盘子里撕下了大块的嫩羊肉,或者就直接塞进了嘴里面大嚼,或者蘸了肉块大葱弄出来的酱料再吃。

  双眼明亮,无论吃得是好是坏,或者喝得是大秦传来的烈酒,还是说安息人自己酿造出来的青稞酒,都没有影响到这些武者的热情。

  所有人都在讨论着这段时间里,安息江湖发生的一件大事!

  简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事!

  万兽谷宣称已经闭关的二长老,突然出现在了数千里外的地方,那位在安息国中,以性情宽厚,武功高强为众人所熟知的老前辈,这一次,一出场便做出了震惊天下的大事情。

  不止一片区域的牧民们看到,他坐在猛虎背上,带着一个大秦人作为邑从,背后是数之不尽的猛兽,徐徐踱步在洒满了银色月光的荒原之上。

  就像是天神的使者。

  一名刀客饮酒,重重将手中的酒碗放在桌上。

  土陶质地的酒碗不知道经受了多少次这样粗暴的对待,底子上终于是迸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缝,但是这名刀客完全不在意,只是摸了一把大胡子上面的酒水,哈哈大笑道:

  “这下子,我们安息国,也终于要再出一位了不得的大高手了,下一次,我看万兽谷定然还能够保持着我们安息天下第一大派的名头。”

  对面的酒客比较安静,摇了摇头,道:

  “那要看老前辈的修为进展究竟如何了。”

  “如果说只是在五品境界上更近了一步,那么虽然也是了不起的事情,但是对于整个江湖而言,却很难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了。”

  “当然,如果老前辈这一次是迈入了四品,中原人口中小宗师的境界,那么最起码五十年之内,我们安息国里面是没有能够和万兽谷放在一起的派别了。”

  他灌了一口酒,又道:

  “若是……我觉得这自然不大可能,像是胡说,但是要真有这么一个可能,老前辈他这一次突破进展更大,能够一步迈过了传说中的天门,成了和天上天神差不了多少的大高手,那么,所有的门派都要依附于万兽谷。”

  “万兽谷很有可能会成为另外一个大的贵族,占据了巨大的绿洲。”

  先前开口的雄壮刀客双眼露出向往之色,道:

  “啊啊,只要想想,我都觉得胸膛里面在发热。”

  “以门派而成为大贵族,这种事情,在我们安息的江湖里面,是有多久没有能够出现了啊……”

  其同伴亦是笑叹一声,道:

  “是啊,来,喝酒,不猜了……”

  “越是想这件事,心里面就越是痒痒,还不如到时候亲眼去看,我原来是打算最近要离开大城,回我的家乡去,毕竟这个石城里面住着几百万人的人口,比起大秦的郡城也差不离了,还是有些不习惯的。”

  “但是有这件大事情可看的话,我还要在这里多呆上几天才对。”

  前面开口的大汉已经有了几分醉意,闻言随口道:

  “什么?你呆着这里做什么?”

  “如果你想要去见识一下老前辈万兽独行的风度的话,就应该去万兽谷才对,在这军城里面呆着,有什么好的?酒和肉都贵得厉害,像是在喝金子。”

  这种话让那位有着纤细腰肢的酒楼女掌柜狠狠地瞪了一眼。

  对面的武者哈哈大笑,道:

  “一看你就不去关心老前辈行走的方向,你且在那脑子里,把老前辈这段时间出现的地方,连起来看看,猜猜,最后老前辈会到哪里去?”

  前者面有醉意,嘴里咕哝着会到哪里去,自然是万兽谷,脑子里却把这些点都连在了一起,突然发现,虽然自己对于周边绿洲的记性不是特别好,但是连在一起,也勉强能够算是一条直线。

  直线的终点,便就在这座雄伟的石城当中。

  武者身上醉意一下子去了七八分,呆了一呆,猛地抬头看着同伴,颇有些许目瞪口呆的神色,道:

  “这,这是……”

  对面的汉子抬手喝了口酒,眼中有异色,道:

  “老前辈没有去万兽谷的方向。”

  “他直接就朝着这里,王上兄长,我们安息的军王的方向来的,这证明了什么,你应该也能够猜到一点了……”

  他说着便逐渐压低了声音,道:

  “我猜,万兽谷很有可能和老前辈闹僵了。”

  “现在老前辈可能不打算回去万兽谷了,直接来我们军城……找王上的大兄,最起码也是一位五品,甚至于四品的大高手啊,他在这里得到的,肯定比起在万兽谷中受气更好!”

  前面的刀客听得目瞪口呆,道:

  “这,这怎么可能?”

  “万兽谷会允许么?绝不可能!”

  其好友眯了眯眼睛,道:“这个就不是我能够知道的事情了,到时候就要看,万兽谷会不会出人把老前辈给劝回去,劝不住了的话,那也没法子。”

  “不说了,喝酒,喝酒。”

  “到时候一看,什么也就都知道了。”

  两个土陶酒碗碰撞在一起,浅绿色的烈酒微微荡漾,然后吞入腹中,仿佛一道火线。

  ……

  安息巨城·巴克曼。

  整座巨大的城池全部都是以巨石为材料修筑而成,粗狂而朴素,可是在这些暗黄的巨石建筑之中,却有一座占地十分宽阔的建筑,飞檐楼阁,无一不有,屋檐之上琉璃瓦,下垂紫金阁,便是相较于大秦江南一地的富贵豪宅,也是不逞多让。

  此地便是安息国中安息王兄长,同样被称呼为王的住处。

  他年少时候,曾入中原求学,习得兵法,归国之后,深慕中原风雅,虽然地处偏僻之处,也不愿意住在安息建筑之中,安溪地方干热,并无林地,这些建筑全部都是从江南一带取来。

  乃是重金买下了一座先代王府,请了墨家弟子,将王府重新拆卸,花去一年时间,运送于数万里之遥,然后再在这异国他乡,重新组建。

  是以虽然不在江南,却又远比仿照建筑,多出几分灵韵来,只是其中所花费物力人力,即便是当世巨富,也要咂舌不已。

  入内三阁,亭台小榭,无一不有。

  一位身材高大,虎目狮鼻的中年男子坐在亭台之中,怀中坐着一位姿容妍丽的女子,看其眉眼,应当是江南道出身,其身前则半跪一名男子,叉手行礼,道:

  “启禀王上,已经传来消息,那位吕关鸿,目前距离王城,不过只有百里之遥,以其脚力,明日便将抵达城中,依照臣下愚见,还请王上派遣王子出迎三十里,以示郑重。”

  如虎踞坐的男子眉头皱起,道:

  “出迎三十里?”

  “先生是不是有些说错话了?”

  下方男子恭敬道:“启禀王上,近日来,属下曾经查阅典籍,以这位吕关鸿展现出的手段,实力恐怕已经达到了真正的四品境界。”

  “这一境界的武者,实已非人也,挥手之间,雷霆流走,便是一千披甲之士结阵,恐怕也难以阻拦,而且江湖地位深重,若是招揽入府,自有诸多好处,不可以不慎。”

  巴克曼王摇了摇头,略有可笑道:

  “先生是江南人,自然不知道我们安息国的规矩。”

  “区区四品武者,有何道哉?整个万兽谷,都要倚靠本王才能够存活,若是一朝心中不忿,驱使甲士十万,挥军而去,铁蹄落处,便是再有几个四品武者,也要给践踏成肉泥了。”

  “不过,如先生所说,四品武者,毕竟也不是寻常可见的人物,虽然铁蹄踏处绝无幸免,但是本王麾下也难免损伤,以吾子出迎三十里,过哉。”

  “不若让吾侄在城门处相迎,也已经是大礼了。”

  堂下男子微微皱眉,旋即道:

  “那么王上彼时要在何处?”

  男子浓眉微掀,道:“本王当在西四十里处军营等着那位武道高人,一路北来,驱使万兽徐行,果然是威风凛凛,造势造地不错,若是不管,如何能够成事?”

  “这件事情就拜托先生安排了。”

  蓝衣男子恭敬行礼,旋即慢慢后退,退出十步之外,方才转身离开。

  亭台上男子眸子低敛,自语道:

  “四品武者确实难得一见,但是也就是千余精锐骑兵的价码了,千余骑兵虽然心疼,但是本王权位更在其上。”

  “一路造势而来,如果不给个下马威的话,那些武者还当真不知道谁是主子了……上下尊卑都没有了,武功越高,反而越是麻烦,美人,你说如何?”

  朗朗白日之下,宽大右手已入女子衣袍当中,软玉温香在怀,双目徐视前面楼阁水榭,笑道:

  “这座城是本王的,便是大王过来,也不行。”

  “区区武者,如何能让我的儿子去迎接?”

  “荒唐!”

  ……

  蓝衣男子退出了王府,一路前往自己的住处当中,坐在桌椅上沉默了下,旋即道:

  “准备收拾行装罢,咱们过几日便走。”

  屋子里还有一个青年,以及一名模样清秀,年纪却已经三十岁出头的女子,闻言好奇,道:“徐大哥,怎么了?”

  徐传君叹息一声,将今日所遇的事情尽数讲了一遍。

  青年挠了挠头,道:“这个很正常吧,在安息,几乎所有的武者都是出身于大大小小的派别,才能够获得修炼的方法,普通人也就连连祖先传下来的刀法之类的,不会内功。”

  “所有的武者派别又都依附在大贵族上。”

  “那些大贵族肯定不会把江湖武者放在眼里的。”

  徐传君闭了闭眼,叹息道:

  “你们只是不曾见到过真正愤怒的高品武者……”

  “而且,这样一个高手离开万兽谷,万兽谷却没有什么表示,定然是打算在这位吕关鸿入城之后有所行动,若能够前迎三十里以示郑重,就能威慑万兽谷,免去差池和意外,即可将此人收入麾下。”

  “可惜,王上还是放不下颜面……”

  “算了,你我在此栖身,本来就是为王上计,而今上不用吾计,不听我言,而食君之禄,我心难安,此事一了,便即离开。”

  安息青年挠了挠头,咕囔道:

  “又来了又来了……”

  “怎么总是这么多的脾气和规矩?”

  “不用干活,就可以有饭吃,多好?”

  清秀女子宽声劝慰了好一会儿,青年才咕咕囔囔地去收拾行装去了,她踱步走到徐传君身前,柔声道:

  “又要走了……”

  徐传君反手抓着她的手掌,叹息道:“是啊……苦了你了,天下虽大,终有你我容身之地。”

  “嗯。”

  ……

  “你确定这边儿没有什么埋伏?”

  “要不要再仔细搜索一番?”

  “真的没有什么遗漏么?”

  老者的喋喋不休被一声清越的刀鸣声打断,百锻弯刀在空中留下了一刀凄冷的寒光,然后稳稳地架在了吕关鸿的脖子上,让后者把话全部都给咽回了肚子里,然后抱着身子挪移到了其他地方,咕囔道:

  “我也就问问,问问……”

  “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我说你小子脾气这么大,往后肯定讨不着媳妇,讨着媳妇了,也肯定是个比你的脾气还要差的。”

  “像老夫就不一样了,当年我告诉你啊,我可是……”

  王安风额角抽动了下。

  按捺住把这个老头子打昏的冲动,在火堆上面慢慢烤着羊肉,这个是和牧民们交换得来的,之前他曾经尝试过让吕关鸿去做饭,做出来的食物完全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面目。

  不得已,只得自己来。

  而那些猛兽兽群,则是任由它们自己出去捕猎。

  行径路上,常常会遇到兽群,并不缺食物。

  王安风将手中的羊肉烤得金黄之后,从怀里取出了能够用于调味的药物,这个时候,方才躲得远远的吕关鸿已经眼巴巴凑过来,王安风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还是将手中的羊肉分出去了一半。

  后者捧在手中,毫无现在满天下的名头,吃得不亦乐乎,满嘴流油,王安风则是用腰间那柄匕首,切下来慢慢吃,正出神间,吕关鸿已经啃完了手里的烤肉,将骨头扔给自己那头眼巴巴的老虎,随口道:

  “你说,我师兄他们怎么想的?”

  王安风并不看他,淡淡道:“什么怎么想的?”

  吕关鸿见到他有所反应,来了精神,擦了擦嘴,道:

  “你看啊,你小子……不,我是说壮士你弄出来了这么大的动静,他们肯定是已经知道了的,知道我还活着,而且还正在朝着阿曼巴城的方向过去对不对?”

  “他们依附于阿曼巴王,密谋的事情对于万兽谷不利,也就是在损伤阿曼巴王的利益,如果我们告诉了阿曼巴王的话,铁蹄一下,他们就交代了,最差也没有办法如愿以偿。”

  “这个时候,他们不是应该提前把我们两个收拾掉吗?”

  王安风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是收拾你,不是我。”

  老者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王安风复又道:

  “因为他们不敢,也不愿意。”

  老者皱眉,道:“啥意思?”

  “简单点说,他们需要万兽谷在安息国中的声望,所以,不能够做出有损万兽谷正道形象和身份的事情,现在人人都知道你要去阿曼巴城当中,我们又时时刻刻行走在草原上。”

  “如果下手,交手动静肯定会引来对这件事情好奇的武者,到那个时候,他们非但不一定能够将你拿下,更有可能丢掉了万兽谷的名号。”

  老者想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道:

  “你小子的心里果然够黑……不,我的意思是,神机妙算,神机妙算!”

  吕关鸿看到这个臭着脸的大秦人冷冷看过来,身子一颤,连忙打了个哈哈,又道:“那他们就放弃了?哈哈,这个可是在是太好了……”

  王安风收回视线,淡淡道:

  “怎么可能会放弃?”

  “这一个月的时间,连开胃菜都算不上,真正的难关,恐怕要到入城之后。”

  “什么?”

  “他们不是傻子,不会不明白,你的目的要么是为了寻求庇护,要么就是为了借助阿曼巴王的力量复仇,但是无论哪一个选择,都势必会披露出你师兄和其他势力的关系谋划。”

  老者皱着眉头,想了半晌,然后认真问道:

  “你说什么?”

  王安风沉默了下,看向吕关鸿,道:

  “你不明白?”

  吕关鸿摇摇头,没好气道:

  “你说话绕来绕去,我怎么会明白?”

  “他们知道了又怎么样?”

  王安风心中叹息一声,以手中树枝在地上画出线条,淡淡道:

  “你既然说,阿曼巴王是一个心胸霸道,手段果决的人物,那么他肯定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到时候,借助他的势力和军队,以及万兽谷中其余不知此事之人的协助,将你师兄谋划破去,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而你师兄,必然能猜得到这一点,但是碍于大势,没有办法在我们前往阿曼巴城的路上出手,那位阿曼巴王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就接见你,而如果你是你师兄,既然必须动手,会在何时?”

  吕关鸿皱眉苦思,十数息之后,突然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他们竟然打算在王上接见你我之前动手!”

  可旋即复又皱眉,道:

  “可我师兄为人粗豪,以老夫之智,尚且未能一眼看出,我师……不,那个叛徒恐怕更不可能这么聪明才是。”

  王安风陷入沉默。

  委实不愿再谈,随手将手中木棍倒插在地,向后靠在一只猛虎的背上,双目微阖,淡淡道:

  “对方有两个最好的出手时机。”

  “一是入城门,二是准备入王宫。”

  “入城门时应有人相迎,警惕放松,派遣死士,当有奇效,入王宫也是一样,中途戒备到那个时候,心神必然会有些许放松。”

  “此事,他们比你更为迫切。”

  吕关鸿还要再说,听得王安风淡淡开口道:

  “休息罢。”

  “明日入城。”

  只得把问题全部都憋到心里面,侧卧在自己的坐骑身上,其一身剧毒,在这半月时间以来,已经被王安风尽数去除,虽然没能立时恢复,但是区区寒风,已经不算是什么问题。

  王安风闭着眼睛,却未曾直接陷入睡眠,而是出现在了一片白茫茫的光景当中,眉头微皱,左右回顾,右手下意识已经握剑,往前踱步行去。

  行走数十步,云开雾散,看到了前面面对着自己的先生,心中微松口气,虽然不知道为何先生会在‘梦中’出现,但是他对于先生层出不穷的手段,已经有些见怪不怪,当下便上前见礼。

  文士神色如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这一次,你的计划算是不那么愚钝。”

  “只是,还有几处问题,你且听着,勿要出声……”

  王安风神色微肃,道:

  “是。”

  外面,吕关鸿看着王安风几乎眨眼就陷入沉眠当中,一阵气苦,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当下叹息一声,双手抱怀,呆呆看着天空。

  转眼之间,一宿已过。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仍旧愚钝

  无论吕关鸿心中是有多么不愿,第二日终究慢悠悠地来了,繁星逐渐隐退,原本是墨蓝色的天空先是自东方微微亮起,然后整个地变成明亮的蓝色。

  万兽齐行的壮阔景致再度出现。

  等到了最后十多里的时候,道路两侧已经能够看得到闻讯而来的江湖人,或者施展轻功,或者骑乘奔马,看到猛虎背上,端着神态的老者,皆是心神震荡,却不敢上前打扰,往往只是遥遥一礼,便即勒马降速,不敢往前,以表敬重之心。

  因而等到半个时辰,出现在巴克曼城池之前的,已经不只是传闻当中的猛兽徐行,城门口的百姓呆呆看着前面的道路,有提刀的,手中之刀已经垂落,有随手提起酒囊喝酒的,手中之酒倾倒在地,恍然不觉。

  最前方一名秦人骑乘瘦马之上。

  在起身后,老者乘坐猛虎,神态淡然,背后百兽徐行,来自各个绿洲的武者和刀客们骑着神骏的骏马,右手按着连鞘的弯刀,安静跟在前面一老一少的身后。

  身穿锦缎虎纹战衣的青年不由得屏住呼吸。

  这不是两个人。

  这几乎已是一支军队。

  他一直等到了两人近前,百兽匍匐在外,方才回过神来,面容之上浮现笑容,带人往前相迎,王安风勒马,让出了身后的吕关鸿,后者虽然思维简单,但是毕竟是一座大派的长老,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远远比他更有经验。

  因为王安风以神兵气机遮掩自身,周围并无一人看出他身具高深的武功,只当做是万兽谷吕关鸿的属下,并不在意。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那位姿态不凡,神色淡然的老者身上。

  一番颇为郑重的仪式之后,那位模样贵气的青年亲自驱马,将众人迎入城中,落后了吕关鸿一个身位,模样恭敬,王安风则更在诸多侍臣之后,令瘦马徐步往前。

  他已经行走过大秦的大江南北,却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风格的建筑和城市,处处建筑都是方方正正的一块,整座城市都透着一种炎热的感觉。

  处处昏黄,苍茫古朴。偏生巨城的最中间,却又有一整座占地极为宽广的江南道建筑,显得有些怪异。

  因为吕关鸿是安息人的缘故,这些人口中所言,都是王安风听不大懂的安息话,后者也不在意,只是随意去看,隐隐似乎听到了有些熟悉的曲调,王安风先是微怔,然后想起来,这是柳梦燕在村子里的时候常常会唱的安息曲调。

  下意识抬眸看去,左右扫了扫,却并未发现小姑娘,而是看到了另外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穿着的衣裳在冬日而言是有些单薄的,但是那一双眸子却很欢快,像是无比地满足。

  连带着王安风都觉得心中放松些许。

  他目送着那小姑娘离开,收回视线的时候,却发现有些不对劲,周围的人群似乎在这个瞬间离他而去,来来往往的行人变成了黑白两色,失去了灵动,成为了背景。

  并非是他们本身出现了什么问题,而是因为有过于‘耀眼明显’的存在出现在这一方天地之中,是以衬托得寻常人失去了颜色一般。

  王安风皱眉,猛地抬头去看。

  酒楼的三层,靠窗处。

  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神色冷淡,一双浅灰色的眸子淡淡看着王安风,仿佛看着一具尸体,气度悠远,仿佛浩浩长空,无边无际,让人心中止不住浮现出跪拜匍匐的冲动。

  他端着白瓷酒盏,恰在车队行经的时候,手腕一震,清澈的酒水激射而出,仿佛化作箭矢,却在半空之中,水流涌动,化作咆哮怒龙,张牙舞爪,来势甚是急迫,但是没有人能够察觉。

  王安风右手屈起,勾起了怀中匕首,旋即手腕用力,匕首倒持如剑,其上隐隐苍色剑罡,寒光凌冽,几乎在恰到好处的时候,以一招送兵解点在了那水箭之上,微微一颤,酒水瞬间化作虚无。

  手腕在瞬间转刚为柔,微一旋转。

  破碎酒箭在瞬间划转阴阳,循着原本的轨迹,重新射入酒楼之中。

  气机封锁被破,声音和色彩重新回到了王安风的掌控之中,这样的交手极为隐蔽,而且两人出手速度尽数都是极为迅捷,即便是寻常武者,一双肉眼也休想要看到对应的轨迹。

  一切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出现过。

  行人依旧,各种方言俚语的声音汇聚在一起,远比先前还要更为嘈杂。一下子全部涌动到了王安风的耳中,明明是极为正常的事情,此时却反倒觉得有些不适应。

  车队依旧慢慢悠悠往前行去,只是吕关鸿似乎察觉到些微不对劲,缩了缩脖子。

  王安风收回视线,右手中匕首在众人未曾发现之前,已经收归于鞘中,只是低垂的右手隐隐有些震颤,经脉发麻。

  酒楼之上,老者饮酒。

  饮尽之后,酒盏轻轻放在了桌上,旋即化为齑粉,面色一下煞白,身下气浪鼓荡,震动不休。

  ……

  那名贵胄子弟将王安风和吕关鸿送至一处别院之中,这一处地方虽然比不得最中央那占地广阔的江南道宅第,但是在整个巨城当中也算是第一等豪奢的地方。

  在这个地方,这个时节,王安风竟然看到角落甚至于还栽种有许多花卉,除此之外,还有一捧寒竹,青葱笔直。

  等到那贵胄子弟离开之后,吕关鸿重重松了口气,呢喃道:“终于可以喘口气了,这般多的人,老夫许久没有见到了啊……”

  “不过还好,他们没有动手。”

  王安风沉默了下,淡淡道:

  “谁说没有的?”

  吕关鸿微微一呆,王安风看了他一眼,尽数将方才之事告知,老者脸色微微一白,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旋即挫败道:

  “是他,那就是我的师兄,他眼角就是浅灰色的。”

  “没有想到,这一次他竟然自己亲自出手……明明是同源的武功,老夫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若非是你在,只是这一下子,就能够要了我的性命。”

  王安风淡淡道:“刚刚那人是谁?”

  “这座城的那个王上在哪里?”

  吕关鸿道:“那是王上的侄子,也是一位大贵族出身的青年才俊,这一次是由他来接待我们,至于王上,王上现在在城外军营之中,要等到明天早上的时候,才会带我们去营帐中见王上。”

  “军营中?”

  王安风微微挑眉。

  老者抚须叹道:“这也是常见的事情,你不是安息人,没有想到这一着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小子毕竟弄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来,王上肯定要杀杀你我的威风才行。”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王上的精锐步战和骑兵一定都已经聚集在了那里,今天先是晾上我们一晾,等到明天,就摆开阵势,好好地杀杀你我威风。”

  王安风眉头微皱,看向窗外,道:

  “也就是说,还有一日时间?”

  吕关鸿方才还因为眼前这个大秦人终于也有没有料到,不如自己的事情而有些洋洋得意,这个时候反应过来,也有些低迷,道:

  “这……这一天,不,大半日的时间,会不会出什么事情?”

  王安风神色淡漠,道:

  “出事,肯定会出事。”

  “今日你的师兄已经出手了,若是之后他们不出手,那才是怪事情。”

  吕关鸿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只得苦笑,年少时候和师兄行走江湖时,可从来没有想到临到老来,生死相逼。

  王安风转身,盘腿坐在椅子上,双眸微闭,淡淡道:

  “只剩下最后的关头,我计策就成。”

  “这段时间,勿要放松警惕。”

  吕关鸿连连点头,他原先是坐在床铺上,后来干脆直接就拉了张椅子,也坐在王安风的旁边,手里面握着一把弯刀,精神紧紧绷住,当真是不肯有半点地放松。

  王安风则是徐徐呼吸。

  在内心当中将自己的计划一遍一遍地熟悉,将尚且不够完善的部分或者补足,或者准备好若是发生意外的对应选择,或者思考若是对方出手,应当如何应对,强行厮杀,还是以震慑为主?

  这一次定计,一来是为了要能够最简单的方式解决白虎堂。

  白虎堂高手隐藏于万兽谷中,而万兽谷乃是这位安息国诸侯王的附属势力,若是由他自己去出手的话,定然会和巴克曼王,甚至于安息国的本国军力冲突。

  他实在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棘手局面。

  所以,能够简单些处理这件事情的话,便是最好不过。

  二来。

  王安风想到昨日先生完全不算是赞赏的赞赏,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

  二来,也要让先生好好看看进步才行。

  不能够还是如同少年时候,那样莽撞了。

  或者是因为今日入城时候那样的冲突,对方也吃了不小的亏的缘故,今日一整个白天都没有遇到什么事情,而吕关鸿也一直极为谨慎,不肯离开王安风半步。

  食物更是半点不吃,生怕那些看上去极为可口的食物,是由一位身穿紫衣,嘴角美人痣的美艳女子亲手调羹,吃过之后,下一顿就得隔着一顿孟婆汤。

  如此一直到了入夜时候,一直打坐的王安风却突然睁开了双眼,猛地看向窗外的方向,口中低声道:

  “你在此处等着。”

  吕关鸿一下抓住他袖口,连连道:

  “不成不成。”

  “你若走了,我怎么办?那不就是死定了么?”

  “不成不成,你不能走!”

  王安风眉头微皱,淡淡道:

  “你师兄已经来了,就在外面。”

  “你若和我呆在一起的话,反倒是会死得更快些。”

  吕关鸿微微一呆,王安风已然用了太极劲将他手掌震开,袖袍一拂,一下推开窗台,窗外月圆如银盘,流光如水,一名高大的老者负手而立,足尖轻点在青竹之上,一双浅灰色的眸子冰冷无情。

  见到王安风出来,冷哼一声,身形仿佛流云倒卷,转眼便是十余丈外,吕关鸿正要唤住王安风,却听到后者淡淡道:

  “记住,若是你此刻淡然,当时无忧。”

  “若是害怕,反倒有大祸及身。”

  吕关鸿嘴角微抽了下,来不及开口,王安风已经急速掠出,跟在那老者的身后,两人武功都是非凡,仿佛两道流虹一般,转眼就已经消失不见。

  吕关鸿想到王安风的告诫,虽然心中确实是有些害怕得厉害,但是还是强绷着身子,像是钉子一样定在了窗台前,负手而立,看着月色。

  旁人眼中,着实是气度高深,俨然似海。

  可是其中苦楚,唯独他自己知道。

  吕关鸿额角微微抽动了下。

  脚,脚麻了……

  ……

  王安风体内气机奔腾如海。

  身前老者的身法极为扎实,每每落足之处,便有异象彰显而出,或者为蛟龙,或者为猛虎,使其速度越快,不过片刻时间,就已经掠过了大半座城池。

  正当王安风准备突然出手阻拦的时候。老者的身子骤然停下,自空中微旋转身,踏足虚空,淡淡看着王安风。

  王安风身法随之而止,两人相隔数丈而立。

  一者身穿灰色长袍,一者则身着黑衣,神色俱是冷淡。

  周围一片的安静,能够看到远远的一座高大的石塔,冲天而起,月光之下白森森仿佛白骨累叠,令人心中止不住地一寒。

  王安风平静看着前面老者,体内气机一息三百转,实则已经极为警惕,随时可以爆发出雷霆一击,但是面目上却仍不显露分毫。

  对方亦是沉默,上上下下打量了下王安风,突然道:

  “果然没有错。”

  “以阿兹尔的武功,他是不可能在中了毒之后,还反倒能够突破的,那个高手是你吧?大秦人,你用了什么方法,控制住了兽群,大秦人,我劝你一句话……”

  “不要管这件事情,这是我们万兽谷的事情,是安息江湖的事情,和你一个外来人无关。”

  “你如果就此收手,我可以既往不咎。”

  王安风眸光低敛,道:

  “他欠我诊金。”

  前面老者皱眉,道:“欠你多少?金银玉器,你要多少,老夫可以尽数给你。”

  王安风淡淡道:

  “我是个医者,药医不死人。”

  “他既然是我的病人,命,就是我的,谁来也取不走。”

  老者皱眉,他自年少时就是同辈中领头之人,数十年来不曾有人违逆他的意思,心中不愉,声音语气有些加重,道:

  “你是要着意与老夫为敌了?”

  王安风淡淡道:

  “很走运。”

  “我救人要钱,但是,杀人不要。”

  “你想要试试吗?”

  见到眼前大秦人的语气完全不可理喻,老者冷哼一声,将原先的些许念头放下,不开一言,踏前一步,虚空中仿佛有战鼓声炸响。

  老者足下震荡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身形瞬间模糊,气机膨胀于其身躯之上,仿佛怒龙张爪牙,朝着王安风撕扯而来,虚空之中,真实不虚的高昂龙吟声暴起,连绵不绝。

  转眼之间,其右手成爪,已经在王安风面目之前,手指骨节凸显,其上隐隐覆盖龙鳞。

  一股迫人气机疯狂袭来,王安风完全不敢怠慢,右手握刀,那柄夏曼所赠的弯刀铮然出鞘,寒光凌冽。

  铮然鸣啸,长刀后发而先至,一轮圆月劈斩在腾龙之上。

  巨大的震荡声音几乎响彻整片天空,却因为被人以气机遮挡的原因,没有任何人察觉这足以令整座城池惊醒的巨大轰鸣。

  两侧地面上炸开了两团气浪。

  两人的动作都微微迟滞了下,旋即便再度运起气机,再施强招,毫无半点留手的念头,朝着对方的要害处攻去,老者身为万兽谷大长老,一生至此,鏖战数十年,行走天下,战斗经验不可谓不丰富,招式毫不拘泥于定式,皆以伤敌为先。

  若是寻常年轻武者,纵然是本身的武功功体相较于他丝毫不差,面对这样的招法造诣,也得早早败下阵来,但是王安风却自小在铜人巷中搏杀,之后更是连连遭遇生死之战,一身武功招法杂而纯属。

  两人反倒是棋逢对手一般,瞬间拆过数十招。

  ……

  徐传君按捺住自己的气息,仿佛一道幽影一般,往前急行,便是已经决定了要离开这座城池,但是在未曾离开之前,他仍旧将自己当作安息诸侯王的幕僚。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最后该做什么,他也很清楚。

  他一直都暗中潜伏在了别院的不远处,虽然一日无事,但是到了夜间,万兽谷果然有所动作,而且出手之人居然是在安息国江湖当中声名显赫的大长老吕太安,若非是他武功不错,又精擅于潜伏之术,恐怕早已经被发现。

  就算是此刻,也是因为另外有人分去了吕太安大部分的注意力,他才能够安然无恙,此刻徐行,在靠近气机波动的范围时候,便显得越发谨慎。

  他先前只是猜测,万兽谷不可能这么轻易让吕关鸿投入巴尔曼王的麾下,却没有想到,出来应对吕太安的竟然是那个年轻很轻的中原人。

  而两人相见面之后,竟然没有半点犹豫,直接便开始了厮杀,他蹲伏在了一处院落之上,眸光极为隐蔽左右探视,因为自身经历以及武功的缘故,在这附近已经发现了许多的熟面孔。

  有大将军的属下,也有其余各大派别中的高手。

  这一次吕关鸿的行动仿佛一块巨石砸在了水面上,掀起了许多涟漪,无论是原本巴尔曼王麾下的将领,还是其余派别的高手,其利益必然都会受到影响,所以死死盯着那一处别院,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徐传君将心神收回。

  小心翼翼往前去看,在空地之上,看到了两道残影相互纠缠,彼此招数皆是凶悍果决,杀气凛然,速度更是极快,以他的武功,竟然也只是能够看得到残影,若是面对这攻击,绝对反应不过来,不由得屏住呼吸。

  而在众人视线汇聚之处,两人已经交手超过七十合,尚且未曾分出上下来,便在交手渐酣时候,王安风察觉到一丝异样甜腥,眸光微寒,右手微震,神兵气机瞬间升腾起上,瞬间将他自身气机位格提升。

  刀光暴涨,几乎瞬间压下了月色。

  一刀出手,那位先前和他旗鼓相当的老者面色便是勃然大变,身形偏转,不敢与刀锋接触,避开轰然砸落的刀光,额头满是冷汗,而在这个时候,在王安风身后,突然爆出一道紫色身影,仿佛鬼魅,瞬间欺身向前。

  王安风已经收刀,立在原地,眸子微侧,看到月色之下那张美艳的面容,眼眸狭长而魅,嘴角一颗美人痣,施展掌法,朝着他后心处拍来。

  青年衣摆震动。

  万兽谷大长老方才回了口气,便看到了那面容冷淡的青年抬手,右手持刀,左手猛地朝后击出,气浪震动,显然是极为不凡的武功。嘴角不由浮现出一丝微笑,但是这一丝微笑还没有能够彻底展开就凝固变形。

  双掌相交,气浪涌动。

  身居剧毒的紫衣女子几乎是瞬间便仿佛触及火焰一般,猛地朝后暴退数丈,脸色煞白,周围隐藏着的一双双眼睛的主人呼吸瞬间凝滞。

  王安风仍旧立在原地,右手持刀,左手负手在后,淡淡道:“原来只有这样的水准么?”

  “那么,接下来便由我出手了。”

  徐传君双眼瞪大,眸子里刀光凌厉,许久都不肯散去,令他身躯僵硬,数息方才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收敛气息,以自己最安静也最快的速度转身离去。

  心脏疯狂跳动着。

  那样璀璨而且霸道的刀光,唤醒了他记忆中最深的那个层次,令他的心中升起了无边的恐怖。

  必须离开,迅速离开……

  他的呼吸几乎有些混乱。

  这个冷静谋士的脑海当中那刀光仿佛月光一样,变得越发明亮而冰冷,带着记忆中浓重到完全散不下去的血腥味道,三韬六略,胸腹中沟壑全部被填满,只剩下了两个字。

  宗师!

  而在原地,老者和那紫衣女子面色微变,彼此对视一眼,身形瞬间爆撤,速度远远比其来的时候更快数成,显然先前交手的时候有所隐瞒。

  周围其余归属于各个势力的武者虽然未能一眼看出问题,但是也明了最后那一刀的凌厉之处,也尽数迅速离开。

  更深层次的试探一触即发,却又转眼消退。

  几乎转眼之间,原地只剩下了王安风一人,他将手中弯刀抬起,月光之下,这一柄百锻弯刀的刀锋上已经有了细密的裂纹,想来连一次交手都难以再支撑了。

  无声叹息一声,将手中弯刀收归入鞘。

  便在这个时候,王安风的面色却是微微一变,抬手看去,左手手心已经变成了一片黑紫色,虽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但是在这未曾散去的时候,毒素仍旧还在发挥作用,令他大脑隐有昏眩之意,双目视线模糊,昏昏沉沉,难以思考。

  当下按照先前来的时候预先做的判断,施展身法,迅速离开了这里,毒素逐渐开始发挥效果,王安风几乎顾不得辨认方向,只是循着记忆中来时的思考,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然后隐藏身形,运功驱除毒物。

  因为混元体的强横效果,那种猛毒亦是逐渐被其消散。

  过去了约莫一刻时间,深紫发黑的手心渐渐散去颜色,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而那种头晕目眩,难以思考的感觉也逐渐散去,理智和意识从茫茫然的云端落到了实处。

  王安风深深呼出一口气来,感觉到其中蕴含的补益元气逐渐被自身所吸收,不觉额上已经出了些许冷汗——若非对方收到的伤害比起自己还大,恐怕此刻已经陷入了危险当中了。

  到时候,只能够如预先设想的第三种处理方式,强行抽调神兵气机,压制毒素了。虽然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却会造成相当一部分的气机损失,一定时间之内,无法随心所欲,动用神兵。

  不过,能够借助这样的机会,摸出对方的些许根底,算是利大于弊了。

  王安风想到方才那女子的身法和掌法,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觉得有些棘手,混元体虽然能够克制天下奇毒,但是便如同前此遇到的‘阴阳大轮转’,化解需要时间。

  如果对方的毒物猛烈到了在这一段时间当中,就令他毒发身亡的程度,那么混元体再强,也没有什么办法,可谓是这门医家不传神功的唯一破绽。

  旋即想到,对方一身武功恐怕有一成左右被混元体直接撕扯吸纳,他自己是险些因此而中毒,对方恐怕更是惊惧难安了。

  想到还在别院当中胆战心惊的吕关鸿,便即准备离开,起身时候,听到了身后院子里隐隐传来了清脆的笑声和曲调声音,和今日所听到的,以及柳梦燕常常唱的很像,动作不由得微微一顿。

  便即听到了身后的院子里有细嫩柔软的声音轻声道:

  “我们明天就可以去应聘王上的侍女了吧?”

  “嗯。”

  “听说那个时候,每一个月都可以有钱币分下来,可以买好多好多的东西。”

  “对的。”

  “我们是要去哪里呢?”

  “啊,听说就是最近的那座塔里面……”

  第一个开口的小姑娘满足地咕哝着,道:

  “塔里面啊……这座塔很好呢。”

  王安风只是听到了这里,便即平复内息,乘风而去,他离开的时候动作很轻微,并没有影响到小姑娘们的美梦,回去之后,吕关鸿才松了口气,敢坐在了床上,揉着自己发麻的大腿,沉默了下,抬起头来,轻声道:

  “我,我师兄他怎么样了……”

  王安风将方才事情简略讲述了一遍,淡淡道:“以此观之,明日他们若是没有更强的手段,已经只能选择退守,或者离开,或者在那位王上面前争执。”

  “暂且安全了。”

  吕关鸿如此方才长松口气。

  第二日两人早早地起身,将身上衣着换成了更为奢华的安息国华服,方才一同离开了这一座别院,骑马前往军营当中,那位贵胄子弟现在正在城门口等着他们两人。

  吕关鸿一夜未曾好睡,眼袋非常明显。

  虽然身为高品武者,但是精神损耗,加上身上剧毒方才痊愈,精神有些不振,两人骑马徐行,路边恰好路过了昨日王安风比斗时候的那一座高塔。

  在白天的时候,却并没有昨天晚上,在月光之下的那种阴冷和森然,王安风收回视线,此刻心中舒缓而从容,甚至于嘴角有些许的轻松笑意,看到那塔,想到了昨天晚上听到的悠长曲调,随口问道:

  “这里也要招收王上的侍女么?”

  吕关鸿满脸的古怪,看了他一眼,道: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不等王安风发问,便即开口解释道:

  “这里是牢狱啊,关押的都是整个城池附近的所有凶狠武者匪徒,哪里需要什么侍女,若是真的需要的话,恐怕是需要勾栏女才对吧?”

  王安风微微一怔,道:

  “牢狱?你确定?”

  吕关鸿道:“老夫虽然不怎么来这座城里,但是也知道这个圆塔里面关着的就是整个巴克曼范围内最凶狠的犯人,因为其武功,暂且留在这里,作为王上的军种之一”

  “老夫记得,上一代巴克曼王的时候,这里的凶犯们常常暴动。”

  “这一代巴克曼王上任之后,这些暴动已经足足四十年没有发生了,不知道是为什么?奇怪啊……”

  王安风突然停了下来。

  吕关鸿好奇回头看他,道:“怎么了?”

  “现在不是要赶紧去见王上么……抢着在我师兄和那个女子之前,将事情跟王上讲清楚,然后请王上出手,你先前是这样说的吧?”

  “这应该就是,你们中原人口中的‘收官’了,对吧?”

  “不得不说,你的年纪虽然不大,智谋却已经不错了。”

  或者是即将看到‘获胜’的机会,吕关鸿的嘴角有些许微笑,他虽然不擅于计策,但是也知道,这样大胆的计策想要如愿实施,也是须得要花费苦工的,言语中不由得有些许感谢。

  王安风看了看不远处的城门,眉头微皱,道:

  “你且稍等。”

  “我打算去这监狱中看看。”

  吕关鸿微微一呆,下意识道:

  “你说什么?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要是迟了……”

  话音未落,王安风身子已经在马上消失不见,若非是现在颇早,路上基本没有有太多的行人,非得要被当作是鬼物了一般,惹来惊呼。

  吕关鸿目瞪口呆。

  “这,这也太胡来了……”

  王安风眉头皱起,昨天夜里听到的交谈,以及方才吕关鸿的话在他的脑海当中回荡着,隐隐碰撞,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一般。

  他的身法沿袭于神偷门,非但灵动潇洒,隐蔽处也远超寻常的轻身功夫,轻而易举潜入了这座巨大的石塔当中,方才进去不曾多久,便听到了轻声的咕哝,只是他不懂得安息话,所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但是所见之人,尽数都是凶狠异常,绝非善类。

  眉头微皱,一路往上行去,果然如同吕关鸿所说,这里面哪里有什么侍女存在?倒是处处能够看到血液干涸的痕迹。

  便是狱卒,也都是膀大腰圆,满脸狠辣神色的模样。

  王安风想到昨夜听到的,满足的低声咕哝,心中疑惑越重,继续施展身法,从犯人难以看到的视角盲区隐蔽处往上面攀升。

  在即将到达最高处的时候,听到了几声笑声,有人开口,用的是中原话,眸子微亮,当下施展出神偷门中风拂柳的身法,悬于一侧石壁上,皱眉去听。

  “这一批,也差不多要来了吧?”

  “嗯,差不多了,兄弟们憋了差不多两个月了,再不来的话,就得要疯了。”

  王安风终于能够听得懂,右手勾勒气机,将自己身躯遮掩些许,探出身子,仔细去看。

  说话的是个高大的男子,模样是中原人的样子,年纪四十余岁,脸颊一侧有道伤疤,满脸的凶悍,嘿然笑道:“说起来,这位王上还真的是够意思……愿意让咱们厮杀,还每过三个月来上一批小姑娘给泄泄火……”

  “当王上到这种程度,也是了不得的人了。”

  旁边一个懒洋洋的汉子随口道:

  “没办法,他需要咱们给他冲锋陷阵,然后兄弟们憋得狠了以后,要么杀人,要么泻火,最初的那一批弄死了几个妓院之后,就没有那个城里头的妓院愿意来了。”

  “那些个姑娘们可是要挣钱的。”

  “据说这些最挣钱的营生后头都是那位王,这死了他比谁都心疼,可不来人的话,那些最初的凶犯们就玩暴动,死的就是那些精锐,更心疼。”

  “最后不知道哪个出了个主意,这个主意妙啊,哈哈……这安息国再小,也是个国,比不得中原地大物博,七十二郡,每一郡人口都有千万,一国安息也就千万人多些。”

  “但是千万人里,找那些地方偏远,家里没啥钱的,换来些雏儿,给咱们泄泄火,没有什么成本,也闹不起来,还能够免去了精锐的损失,嘿嘿,就是损阴德……”

  “哈哈哈,你口里面还能说出损阴德这种事情么?”

  “哪一次不是你最凶,死在你手里的女娃还少么?”

  四十年。

  每三月一批。

  这些讯息组合在了一起,狠狠地冲击在王安风的脑海当中,他右手颤抖了下,几乎不受控制,朝着腰侧的匕首处抓去,心中杀机冰冷满溢。

  便在此时,下面传来脚步声音,一名身着安息将校打扮的男子上来,视线恰好可以看到王安风,王安风斜眼去看,看到那张脸有些熟悉,是昨日门口相迎的几名官员之一。

  王安风心中微动,身形瞬间变化反转,自一侧窗户之中跃出,借势而起,右手一搭石壁,身形腾起,落入了最上层的一处空间当中。

  这一层有些狭窄憋屈,还有些许不曾散去的恶臭,同样有一个个的空间,被封锁起来,但是却并不像是下面那样有狱卒和凶犯,什么都没有。

  王安风方才的动作委实是自然而然,这次的计策必须要借助安息国诸侯王的军势,自己一个大秦人出现在这里,恐怕要惹来纠纷。

  此刻下面有安息巴尔曼王的属下,他不愿和巴尔曼王发生冲突,却又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沉郁,难以就此离开,索性沿着这最上面一层走去,行走至最后的时候,随意往前看去,视线旋即凝滞。

  他看到了一具白骨,不,不止一具。

  许多的白骨,堆积在一起。

  已经有些残缺,腿骨手臂皆有不自然的扭曲,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少女,堆积在一起,散落在一起,白骨累累,白骨上还有着朴素褪色的衣服,触目惊心。

  这样的场景即便是王安风也感觉到身子微有僵硬,下意识踱步走去,突然看到地上角落藏着粗糙的莎草纸,俯身捡拾起来,触感粗糙,纸张上文字却很欢快,却是中原文字。

  “我们要成为王上的侍女了对不对?菲儿,我很快就可以见到你了……”

  “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你还好么?”

  “红柳树长大了两圈,邻居家的小马驹已经长大了,你离开了三年了哦,大家都说,你是走上运气了,不愿意和我们有什么纠葛了,我不相信的。”

  “你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很忙回不去了对吧?”

  “我来陪着你,你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我们还可以一起看星星,像是小时候那样,我学会了新的调子,可以教你哦,大家原来都说,你唱得最好听,像是晚上的天灵鸟,可是我现在也不差了呢。”

  “其实也是有些其他想法呢……阿姆的腿脚病又犯了,成了王的侍女,就有钱买秦国的药了对吧?剩下的还可以买个好看的衣裳,可以给阿哥买个酒壶,可以……”

  “还可以有机会,去爹爹的家乡看看,娘说,爹爹是从中原来的……”

  最后是墙壁上沾染着鲜血的手痕。

  救救我。

  救救我……

  王安风耳边传来了吕关鸿的声音,这个老头子距离这里还有段距离,但是两人气息熟悉,所以能够传音,道:

  “你要做什么?风梧?!”

  “你自己设下的计策,一直到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了……快些下来吧,那位贵人已经在等着了。”

  王安风闭了闭眼,将手中粗糙的莎草纸轻轻放下,然后抬手按了下眉心,看了一眼吕关鸿,五指微张,覆在面上,轻轻呢喃了一声。

  “计策……”

  老者心中狐疑,有些弄不明白那个心冷如铁的大秦人站在了牢狱上面还在做什么?为什么还不下来?

  这个时候已经辰时一刻了,天色还没有彻底亮起来,他们需要尽快驱驰到外面的军营当中,去见巴尔曼王。

  就算是他,现在也已经看出来了,在这个时候,万兽谷和白虎堂已经被那个大秦大夫压制到了极为被动的立场。

  后者唯一的机会,就只在于能否说服巴尔曼王,但是这一点,也是他们占有优势。

  昨夜这个大夫极为冒险强接了那紫衣女子一掌,更强行迫退了自己的师兄,好像根本没有打算瞒过其他人,哪一方的地位更重,巴尔曼王应该已经明了了。

  所以,如果这是一局棋的话。

  这个时候他们就应该从容落子,将对方的大龙杀尽了。

  可是,这个家伙现在还在那里做什么?

  这不是他的心血么?

  他一月以来没事应该都在思考,付出那么多……

  昨天更是连续打了两场。

  现在是在做什么?

  耳畔传来熟悉的嗓音,冷淡得没有感情,道:

  “你说的对,我现在马上就下来和你会合。”

  “你先走。”

  吕关鸿心里面松了口气,面上浮现微笑,就要乐呵呵驱马往前,走了不过几步,却又突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呆了呆,猛然腾空而起。

  看到了王安风立在监狱的最高层,将手中的一页纸筏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转身,右手中抚刀,连鞘一挥,垂在一侧的油灯轰然炸开,火油喷发在石头上,重重翻滚砸落。

  吕关鸿目瞪口呆。

  裹挟着火焰和黑油的黄色岩石轰隆隆砸落下去,发出了一连串的惨叫声,然后是怒喝声,咆哮声音,越发急促的脚步声音,越发靠近。

  王安风侧着脸看了一眼吕关鸿,后者耳畔响起了毫无诚意的声音。

  “抱歉。”

  “手滑了一下。”

  吕关鸿心中几乎被掀翻了过来,好不容易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大好局势,就这样被掀翻了?!整个人几乎都如在梦中,张了张嘴,道:

  “那是你的计策啊!”

  “我们走了一个多月……”

  “你都跟人拼了两次命了,就这么不要了?你是疯了吗?”

  王安风身形微伏低,刀鞘微微扬起,刀身因为重力的缘故,慢慢往下滑落,右手五微微搭在了刀柄上,弯刀的刀锋微微震颤,摩擦过了刀鞘。

  前面楼梯中,一个个察觉到异样的罪军和狱卒冲了上来,手中握着刀,看到上面的人,眸子里浮现狰狞凶光,怒喝着冲杀上来。

  王安风双眸低垂,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应该是暂且虚与委蛇,借助那位诸侯王的身份驱除白虎堂,若要做什么,那个时候也是最好的时机,可是他做不到了。

  四十年。

  堆在那里的白骨,更多更多埋在不知道哪里的白骨。

  可以想象到,曾经都是年岁最好的少女,都曾经有喜欢的人和物,有明亮的像是花儿一样的生活,不应该,以这样的模样离开世界,像是破布一般,鲜血淋淋扔在一起,带着没能实现的梦化作白骨。

  刀锋震颤,王安风抿了抿唇,右手从刀锋上虚抚而过。

  “抱歉,先生……”

  “过去了三年时间,晚辈还是那么愚钝。”

  “让您失望了。”

  “抱歉,师父……”

  “您说不可以妄造杀孽……”

  一人已经冲杀上来,双眼横扫,伴随一声怒喝,弯刀竖劈,重重朝着前面的大秦人劈斩下来,却在铮然刀鸣声中,已经密布了裂缝的弯刀抬起,将弯刀拦住,任由对方如何咬牙切齿,刀锋再不能下落半分。

  “今日,弟子破戒。”

  嗡嗡嗡!

  共鸣之音响起,吕关鸿揉了揉眼睛,王安风的背后,隐隐淡金色的流光浮现,流光之中一道虚影,面容狰狞忿怒,赤足八臂,手掌舞动,手持兵刃法器。

  一瞬即逝。

  鲜血瞬间流淌而出,前面的安息国将校被刀锋残忍破开脖颈大半,当场断气,吕关鸿手脚冰凉,看着那手持双刀的男子起身,自狱塔之顶厮杀而下。

  双刀凌厉,刀锋干脆利落,精准而冷酷,不留一个活口。

  所走过的道路,留下的全部都是鲜血,那副模样,仿佛行刑一般,但是不知道为何,在吕关鸿的眼中,那个大秦人的面目却平静到了不敢置信的程度,甚至于还有些许柔软。

  “抱歉……”

  “我来迟了。”

  刀鸣响彻整座城池。

  即便是吕关鸿,也是被气浪震动,不受控制地往后撤去,捂着面庞,等到气浪渐渐散去的时候,眼前的一幕映入眼中,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火焰疯狂燃烧。

  火光当中,是疯狂劈杀,是为了完全不认识的人而疯狂厮杀,自陷落于死地的人,是一个为了他国枉死之人而放弃自己心血的人,吕关鸿嘴唇颤抖。

  不明白……

  老夫不明白……

  已经没有人在乎了啊,小子……你明明还有大好的前程,明明可以去名动天下,这个时候,为什么?不但自己的心血计策付之一炬,而且还要反倒面对安息军队的围杀……

  为什么?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那个大秦人曾经对他说的一句话。

  你们的江湖,只是一潭死水。

  他抬起头,这里的罪军虽然人数不过千余,却是一种极为精锐的兵种,从这个高度可以看得到,周围有披坚执锐的军士仿佛密密麻麻的蚁群一般汇聚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察觉到了一股奇异的气机。

  淡淡金色的流火自熊熊燃烧的麒麟烈焰之中升腾而起,即便是在虚空,也能够看得清楚,袅袅升起,真实和虚缓之间,明王踱步其中。

  “呼……哈……”

  第一百七十四章 追杀开始,一人敌国

  这里发生的动静已经彻底令整座王城惊醒。

  从每一座城楼的上面,传出了沉重的战鼓声音,这里的战鼓上面,蒙着一层厚重的犀牛皮,声音沉闷而厚重,仿佛一阵一阵的闷雷,响彻城池的每一处角落。

  人们从沉睡当中惊醒。

  而本身具备武功,感知敏锐的武者,早已经察觉到了空气中的肃杀和浓郁到几乎散不开的血腥味道,一个个手持兵刃,翻身到高处,猛地看去。

  尚且还有几分昏暗的天空,被熊熊燃烧的火焰所照亮。

  “那……那是……”

  “罪军塔?!”

  一声声惊呼被沉重的脚步声音踏碎,吕关鸿猛地回头去看,呼吸骤然凝滞,身穿厚重铠甲,手持厚重弯刀的安息军出现在街道上,每一个人都看不到面目。

  他们的面庞已经被狰狞的兽面面具所覆盖,只能够看到双目,冰冷,淡漠,如同手中的刀。

  沉重的脚步声音整齐划一,仿佛一人。

  呼吸声汇聚成海。

  恍惚之间,吕关鸿几乎以为自己眼看到了一头蛰伏的猛兽,而这猛兽已经张开獠牙,探出利爪,眸子已经死死钉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明白过来——

  这里是王城,安息诸侯王所在之地!

  除此之外,周围更是驻扎着号称十万精锐的军城。

  吕关鸿嘴唇微微颤抖,呢喃道:

  “铁浮屠?!”

  城中常驻五百精锐铁浮屠,一身重甲如铁塔,只露五官。

  重甲下等者五百斤。

  中等者八百斤。

  上等者一千斤。

  沉重的甲叶摩擦,肃杀凌冽的声音当中,城中精锐,全部汇聚而来,仿佛天空中有乌云汇聚,手持大戟,结成军阵,空中气机被兵家天然煞气压制,不复原本灵动。

  铁浮屠为精锐,发现异常,集结而来,不过一刻有余。

  军容肃整,那种单纯兵家整体的震慑力令吕关鸿,以及周围察觉到动静而汇聚来的武者都几乎难以呼吸——

  这些铁浮屠有将他们全部屠戮一空的实力。

  而在这个时候,吕关鸿背后的苍白石塔终于缓缓崩塌,其中火焰燃烧,处处尸体倒伏,一道身影从其中缓步走出,他的身上是鲜血,大部分是别人的,可也有自己的。

  这里关押的是巴尔曼王都不忍心舍弃的精锐,悍不畏死。

  就算是限制于地形,无法结成军阵,但是三人一组,私人成阵,不惧死生扑杀上来,仍旧棘手,其中人太多了,一层百余人,十六层,厮杀下来。

  夏曼所赠的那柄弯刀已经彻底支撑不住,伴随他的脚步,慢慢碎裂,仿佛齑粉,落入火光当中,背后是鲜血和火焰,面颊处有一道浅浅的刀痕。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在瞬间呼吸微微凝滞了下。

  天地缄默。

  素称豪勇的江湖人这个时候却发现自己没有了拔剑的勇气。

  死寂之中,唯独一道怒喝声响起。

  “护城!护民!”

  “不退!!”

  为首的铁浮屠手中兵器抬起,肃杀的鸣响声中,数百柄重达三百斤的重型兵器安息长戟抬起,刺为枪,挥为刀,倒刃锁兵刃。

  兵器抬起,挥动劲气。

  细微的气息汇聚在一起,瞬间绵延无尽。

  啪地一声,五百名披甲猛士身躯整齐划一往前踏出一步,右手握紧,身躯整齐划一,冲前伏低。

  同呼,同吸。

  仿佛有风暴在此诞生。

  毫不迟疑!

  毫不后悔!

  吕关鸿觉得嗓子有些干涸,空气似乎被狠狠地压住,任由他费尽了全部的力量,几乎吸不进半点的空气,江湖中厮杀,不止一次面临死生,却从没有这么样过,仿佛连身体的本能都在恐惧。

  他的耳边传来一道传音,道:

  “吕关鸿。”

  老者僵硬抬头,看到那边的青年抬手擦了擦脸颊的那一道伤痕,神色平静,道:

  “抽出兵器,过来砍我一刀。”

  “将自己从这件事里面抽身出去,这件事情是我的决定,和你没有关系。”

  老者呆愣了一下,下意识握紧了弯刀,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只要现在第一个朝着王安风出手,他自己就可以少承担许多的压力,双眼恍惚了一下,却猛地摇头,把手里的刀扔出去,口中叫道:

  “不,不行!”

  “我,我做不出这种事来……”

  王安风沉默了下,握紧了手中的刀,缓缓迈步,走上前去,右手中的并不是那柄墨刀,而是方才厮杀时候,抢夺来的一柄长枪,将左手中剩下的刀柄松开。

  王安风转化为双手持枪,身形缓缓伏低。

  看着对面的安息王城精锐。

  一人,对五百。

  那双眸子里面没有半点的迟疑。

  这样的后果,是在他一开始出手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的,人可以做任何事情,但是要付出代价。

  越胡来,代价越大。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规则了,也会有很多看不过眼的事,插手去管这些事情,就一定会有麻烦,完完全全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对面的安息将军怒喝一声,王安风听不懂,但是旁边有些紧张,死死握着刀的吕关鸿道:

  “他,他让咱们放弃反抗。”

  “否则,三息之后,就地格杀。”

  安息将领复又怒喝了一声,背后靠近的安息江湖人一下都变了脸色,猛地朝着后面飞跃过去,哗啦一下,原地就只剩下王安风和吕关鸿还挡在了兵锋之前。

  周围的城军组织周围的平民百姓撤离,而眼前的精锐铁浮屠正隐隐以自己的身体,将那些正在慌乱离开的百姓挡在背后。

  王安风手中兵器斜持,深深吐息。

  因为过于损耗的内息,呼吸有些刺痛和灼热,远远地,还能听得到其余人的各种议论,虽然听不懂具体的话,但是王安风明白其中的含义和不解。

  就仿佛是在说——

  疯了吗?

  不后悔吗?

  这不是在江湖中争斗。

  安息是一个国家,而这里,是安息的诸侯王王城。

  这样四面皆敌的情况,他实在是很有些熟悉的。

  不止一次了啊……

  王安风闭了闭眼,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才十三岁的少年手持青竹,从山岳中奔走,仿佛看到药师谷中跌倒在地挣扎的自己,脸上神色突然轻松了些,道:

  “吕老头,你习武是为了什么?”

  吕关鸿呆了呆,道:“什么?”

  可是他马上就发现旁边的青年并没有在注意自己,反倒是自顾自地回答,还带着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微笑道:

  “我习武,可不是为了老老实实当个饭桶啊。”

  “不是奴隶,不是仆从。”

  “不当视而不见的瞎子和聋子,不去缩着脖子过活,一身武功,去当瞎子和聋子,日子过得实在是会非常轻松,不是么?有银子,有宝物,各种享受……”

  “看不过眼的事情,就一定要管。”

  声音顿了顿,吕关鸿听到他的声音转而平静,与其说是在问他,不如说是在回答自己。

  “我习武,是因为我想要当大侠客。”

  “所以,官不管的事情,我来管。”

  “法不杀的恶人,我来杀。”

  “不后悔。”

  “江湖上,天地里,聪明人太多了,因势利导,从不吃亏,总也要一些不懂得审时度势,常常给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的傻瓜,对不对?”

  吕关鸿看到前面的铁浮屠开始缓缓逼近,嗓子有些发干,他的喉结上下起伏了下,道:

  “可,可是……没有人在乎了。”

  “而且你也不是为了答应了谁的承诺,还是说,说是为了好友亲人什么的……”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说什么。

  他看着前面那个印象中冷酷的大秦大夫,听到他的声音,似乎失笑道:“原来在安息国里面,侠客是这样的么?”

  “大秦不是。”

  “你所说的是门客,而非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为侠,侠客从来为弱者而拔刀,不惜抽刃向更强者,而且,吕关鸿,你觉得,我今日之事,会怎么传出去?”

  他侧了下脸,嘴角平静,眼神却有些许笑意。

  “猜一猜,会不会有人为此而愿意当一个傻瓜?”

  吕关鸿一时语塞。

  王安风的右手握紧了长枪,枪刃微微震颤,旋即被直接震碎,丁零当啷,落在地上,旋即双手握枪,一侧在地上划过半圆,前面的安息铁浮屠口中发出怒吼,整齐划一,猛地奔起。

  王安风右手中枪徐缓收在胸前,却在最后猛地发力,朝后一顶,吕关鸿措不及防,被直接顶飞,朝着后面飞去。

  老者双目瞪大,右手下意识向前伸出。

  看到了那道身影以无锋之枪猛地前行,口中同样低声怒吼。

  一人,五百。

  脚步声音仿佛闷雷一般——

  两者的距离在飞快地靠近。

  十丈。

  八丈。

  三丈。

  王安风双手横挥,没有了锋刃的长枪猛地旋转,劲气挥洒,铁浮屠前冲之势径直被打断,最前方数名铁浮屠朝着两侧飞退,登时撞破墙壁和房屋,却并未殒命,只是昏迷。

  然后,吕关鸿看着那身影没入了钢铁的洪流当中。

  周围沸沸扬扬的安息,夹杂着不解,嘲讽,好奇,叹息,感慨,然后在这样的嘈杂的声音当中,那道身影孤独地奔行着,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句话。

  “虽九死。”

  “其犹未悔。”

  气浪炸开。

  恍惚之间,吕关鸿似乎又看到了那淡金色的虚影,似乎凝实了一分,却又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杂音顿时消失,所有的江湖人都陷入了沉默当中,看着一道道身影被击退,看着那道身影笔直向前,看着他身上出现了一道道伤痕。

  兵家阵法之下,中三品武者的气机并不会占据特别大的优势,在五百名最精锐武士的军阵绞杀下,以单枪匹马之力,没有一下子溃败,已经是很了不得的战果。

  更何况,这些守将里面,还有一位作为中枢的六品武者。

  最后,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传来了一声像是战鼓一样的巨大轰鸣声音,整个城池似乎都震动了下,那柄铁枪的枪柄重重劈斩在了象征着巴尔曼王武勋的巨大城门之上。

  旋即在一声声的惊呼声中,在守军目眦欲裂的怒视之中,那城门缓缓朝着后面倒下去。

  王安风抬手擦了擦嘴角的鲜血,踩在了巨大的城门上面,往外走去,守军听到他的口中轻轻哼着曲调,有些熟悉,似乎是乡下人常常唱的那种。

  在这个时候,王安风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着那边的江湖人,看着那些已经被他震慑,不敢向前的安息守军,看了一眼被烧起来的白塔。

  双瞳似乎透过了遥远的距离,看到了那座奢靡的王府。

  铁浮屠的主将武功最强,本身已经是六品的武者,如果不是因为王安风本身内力体魄高过寻常的五品,更有神兵护身,不一定能够全身而退。

  这名武将没有了再战之力,拉开了面甲,面容上有淤青,气息萎靡,咬牙道:

  “你,为何……”

  “看不过眼,太脏……”

  “心里恶心。”

  声音冷淡。

  王安风的目光落在了那座奢侈的王府上,因为赢先生传授的瞳术,他的视线看得很清楚,突然觉得那个地方脏兮兮地很碍眼。

  右手掂了下手里的铁枪,然后在铁浮屠不甘的眼神中,手腕一震,将剩余的气机灌入其中,然后朝着城池当中,奋力一扔。

  呼啸的声音像是最神骏的雄鹰在空中发出的鸣啸。

  手中铁枪仿佛攻城强弩,瞬间越过了数里之遥。

  重重插在了王府牌匾之上。

  庄重威严四个大字,瞬间自中间裂开,勉力支撑着左右晃动了下,朝着两侧跌下来,啪地落在地上。

  王安风朝着王府的方向,吐了口带血的唾沫。

  哈哈大笑,踉跄转身而去。

  《安息长史·十三卷》

  ‘大秦大源五年初,安息王第三十二年,有暴民作乱,罪军千五百人尽覆,铁浮屠阻城,未果,幸得上庇佑,伤而未死。’

  ‘王怒,尽发安息之兵以击之’

  《游侠列传·安息卷》

  安息王第三十二年,大秦风梧杀罪军,破城,重伤而去,凡百姓护军,以棍击之,不杀一人。

  江湖震动。

  欲杀之以娱王。

  第一百七十五章 安息动

  整座安息的江湖被搅动得翻天覆地。

  不只是江湖。

  自安息建国以来数百年间,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名武者屠灭一军,强行破城门而出,甚至于将代表着安息诸侯王武勋的城门和牌匾都打烂打碎掉。

  这几乎已经是旷古以来未曾有的事情。

  而这一幕被超过三千人目睹。

  安息诸侯的脸面几乎在当时被砸得粉碎。

  安息巴尔曼王当日震怒。

  ……

  王城,王府。

  王府的家将从王府大厅之中走出。

  两人抬着一个担架,担架上面是面容娇美的妃子。

  但是这位曾经骄傲的美人,现在已经彻底没有了气息,太阳穴上一个狰狞的伤口,一双原本顾盼生辉,勾人魂魄的眸子已经彻底灰暗下去,满脸不敢置信。

  似乎是到死的时候都没有想到,那位一向对于自己宠溺有加的王上,竟然会因为一言两语而迁怒于自己。

  压抑着的脚步声音从王府正厅当中走出。

  然后又远远地去了。

  路见这一幕的侍女面色都微微发白。

  第五个。

  这已经是这半个月以来的第五个了。

  刚开始是侍女。

  因为送上去的茶水温度稍微高了些,不合王上的心意,便被抓着头发直接摔出,砸在墙壁上,当场血肉模糊。

  然后是门客。

  家将。

  小妾。

  直到现在,已经连在王宫当中正式入籍的侧王妃,都因为言语之过而被迁怒,当场打杀死不瞑目。

  没有人知道,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自己。

  整个富丽堂皇的王宫这一段时间当中,只剩下了缄默和死寂,每一个人在行走的时候,都提心吊胆,生怕发出一丁点细微的声音,便会被暴怒的王上所鞭杀。

  王府当中,身材伟岸,仿佛沙场骁将的巴尔曼王坐在王座之上,右手手肘支撑着扶手,五指搭在额上,眸光低垂,呼吸沉重,仿佛一头随时暴起,择人而噬的饿虎。

  旁边一侧角落,是从月氏之中运送而来的玉珊瑚。

  此刻这价值万金的宝物已经彻底变成了碎片,其中原该是湛蓝的一角则满是刺目鲜血。

  一时间竟然没有人敢于进来收拾这样的残局,屋中只有他一人而已,安静而死寂。

  约莫过去了有一刻时间,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音,巴尔曼王眉头皱起,眼底浮现戾气,抬头去看,看到了一名蓄着胡须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那人进来之后,立即大礼参拜,深深拜下,道:

  “臣,见过王上!”

  巴尔曼王认出来人,眼底的怒气消散,反倒是似乎有些疲惫,摆了摆手,道:

  “原来是泰,你怎么过来了?”

  男子起身,仍旧不敢抬眼看他,恭敬道:

  “臣在外,听闻城中有变,是以归来。”

  巴尔曼王自嘲一笑,道:

  “原来连你也听到了风声,看来这件事情已经到了天下都知道的程度了,哈,自然该如此,本王都觉得,是不是我那位弟弟的王位坐得不舒坦,打算把我这个大兄杀了,安安心。”

  下面男子闻言神色微变,近前一步,低声劝诫道:

  “王上,慎言!”

  巴尔曼王摇了摇头,随意道:“此地只有你我在,哪里还需要什么忌讳?就算不是我那当大王的弟弟做的事情,恐怕也是那几位叔父,嘿,我们安息一侧就是大秦,地方就这么大,牛马和人就这么多。”

  “他们打算壮大自己,也只能够想着怎么样从自己人身上咬下肉来,这是打算打击我巴尔曼的名头,壮大自己。”

  “哈哈,若是这样的话,他们确实是已经做到了。”

  巴尔曼王大笑两声,右拳却是重重砸落。

  旁边来自于中原的紫檀木桌径直被他砸成一滩碎片。

  再看其面目之上,已经满是愤怒。

  下首男子未曾反驳。

  来此路上耗费数日有余,在这段时间当中,他已经想了数次,认为此事,得利最大者最有怀疑。

  那么结论毫无疑问。

  作为安息国中地位最高,领地最广,兵马最强盛的诸侯王,巴尔曼王一直都是其余各大诸侯的眼中钉,肉中刺,人人都想要从其手中广袤的领地上啃咬下一大块来。

  而除此之外,那位为人宽厚沉重的安息王,同样有嫌疑。

  作为一国之主,任由他如何温厚,也绝不可能能够容忍另外一位声望卓著的诸侯王存在,更何况巴尔曼王对安息王颇不守礼,每三年围猎,便即登王车驾,口呼阿弟。

  除此两者,还有谁人会有动机做这等事情?!

  没有了。

  但是这种事情,巴尔曼王作为大诸侯,有资格也有地位这样想,这样说,他不过是一介寻常贵族,便是心中笃定,也不可能说出口来,当下只是微笑道:

  “王上所虑,臣下愚钝,不能够尽数知道。”

  “但是如何将此事挽回,甚至于转换局势,在下心里却有些计策,如果王上还有些时间,不如让臣下尽数说出,王上若有兴趣,可从其中挑拣一二。”

  巴尔曼王眉头松开,随手从另一侧桌上抓起酒壶,倒了一杯殷红如血的酒,缓缓道:

  “那么……计将安出?”

  男子答道:

  “王上所虑者,无非此人将消息传开,致使王上威严蒙尘,然则此事已经发生,王上当日在城西军营之中,未曾想到会有宵小如此行事。”

  “这乃是我以诚待人,而他负我。”

  “疏漏不在王上,而在于人心狡诈暗昧,辜负了王上诚心,不加防备,纵然天下圣明之君,面对持剑乱民,以头抢地之辈,也无能为力。”

  “此人之负我,非王之错。”

  巴尔曼王点了点头,面容上神色舒缓,道:

  “确实如此。”

  “继续……”

  男子声音顿了顿,道:“臣下来此时候,途径数千里之遥,天下之大,已经处处都在谈论此事,我安息虽然比不上大秦,但是也是地方数万里,百姓千万,足可以称王,欲要堵民之口,甚于防川,不可为之。”

  “不如借题发挥。”

  巴尔曼王挑了下眉,已经对于他所说的话有了兴趣,手中把玩酒盏,道:

  “借题发挥?如何借题发挥?”

  男子胸有成竹,道:“王上所忧虑的,乃是神威蒙尘,那么,尽发天下兵及江湖人士以击杀之,斩其首级,传首诸侯,最后献于大王驾前,以示天下,王上神威不可犯,犯则必杀!”

  “当日阻城铁浮屠未曾将乱民阻拦,本该杀之以震天下,但是臣下以为,不若卸其甲胄,充做罪军,一则现王之宽厚于民,二则,能够补充罪军人数。”

  “臣下愚见,多有疏漏。”

  “在此上表王上,还请王上劳神斟酌,增补其疏漏之处,以使其可行于天下。”

  巴尔曼王皱眉,心中斟酌这件事情是否可行,双眸渐亮,突然便笑一声,道:

  “不错!”

  “此计甚好,赐酒!”

  见到左右无人,眉头微皱,索性右手一挥,将手中之酒扔下,那男子跪在地上,双手捧着酒盏,叩首三次,道:

  “臣下多谢王上赏赐。”

  “谨再拜以谢之。”

  旋即方才谨慎饮酒,不曾剩下半点,座上巴尔曼王大笑,再看外面,眼底已经满是杀机。

  ……

  “你那师弟,也不见了。”

  “不知是逃了,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去追那个疯子了。”

  万兽谷大长老吕太安端坐。

  屋中空无一人,却有婉转低柔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他睁开眼睛,露出一双浅灰色的眸子,冰冷地仿佛钢铁,没有半点温度,淡淡道:

  “我熟悉阿兹尔。”

  “他的胆子很小,不会在这种时候去跟着那个疯子走。”

  那道女声略有嗤笑道:

  “那个疯子可就是他带进来的。”

  吕太安道:

  “他一定也不知道那个大秦人的真正目的。”

  “呵,是吗?”

  伴随一声不屑嗤笑,吕太安背后走出一名身着紫衣的女子,年纪看去不过二十余岁,生得面若桃花,嘴角一颗美人痣,更添风情,踱步走到一侧,抱肩斜靠雕花廊柱,道:

  “你还真了解他。”

  吕太安神色没有半点波动,淡淡道:

  “六十年师兄弟,我自然了解他。”

  紫衣女子笑道:“六十年师兄弟,说杀便杀,心狠手辣处,你们男子比起我们女儿家究竟是不同的。”

  吕太安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紫衣女子也不以为意,右手伸出,五指白皙纤长,只是掌心处有仿佛炭火灼烧出的伤痕,有些触目惊心,女子双目迷离,道:“那个大秦人的武功真的很强。”

  “不惧我的毒功,要么是身具百毒不侵的奇功,要么就是吞食过天地灵物,血脉有异。”

  “无论如何,我要他的尸体。”

  吕太安皱眉,便是以他的心境,也忍不住有些不愉,道:

  “敌手尚未明白,你就想着要分东西了么?”

  女子抬起视线,微笑道:

  “他死定了不是么?”

  吕太安沉默下去。

  女子双眸明亮,继续笑道:

  “便是再强的武者,面对一位诸侯王的军队,还能有几分胜算?如果被抓住的话,战场上的煞气本身就会令气机不纯,最后逃不过被人命堆死,耗尽了气机,战至力竭的下场。”

  “历朝历代,这样死了的高手还少么?”

  “咯咯咯,说起来,你我先前都被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我都以为,你我两人要面对这样万军而来的下场了。”

  “没有想到,他竟然走了这样的一步昏棋。”

  “明明已经准备好要付出代价了,这样倒是很好,很好。”

  吕太安眉头微皱:

  “可他是为了什么?”

  紫衣女子随意道: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都死定了。”

  “而且,江湖上有不少人都想要他的性命,今日我见那位王上开出了万两银,十乘车驾,百名奴婢,以及一整座绿洲的悬赏。”

  “这样的报酬,安息江湖,有谁能够忍得住么?”

  她在提及万两银,十乘车驾,奴婢的时候,吕太安丝毫不为所动,但是当她说出巴尔曼王甚至于愿意付出一整座绿洲的代价时,这位安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大人物面容上同样出现震动之色。

  紫衣女子眸光看向吕太安,道:

  “如何,要联手么?”

  吕太安沉默了下,缓缓颔首,道:

  “你要他的尸体。”

  “我要绿洲所有权。”

  “巴尔曼王虽然霸道凶狠,但是却是个说得出便做得到的男人,从不曾反悔。”

  紫衣女子拍手笑道:

  “正好,也可趁此机会,和巴尔曼王接触。”

  “若能入了他的王宫,便可以趁势影响这位整个安息国中势力最大的诸侯王,你也勿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等若是得手,你不也大有好处么?”

  吕太安冷哼一声,却终究未曾开口反驳。

  是日,安息一国消息通传。

  尽书叛逆者事。

  如巨石入水,有利可图,安息天下心有别念者,皆蜂拥而起,暗流涌动——

  安息·铁枪盟。

  一名男子立于上首,下方数不清的武者沉默伫立,皆身穿黑衣,手持沉重铁枪,仿佛军阵,肃杀不言。

  为首男子满意颔首,重重一挥手,道:

  “今日,为王上令。”

  “诛暴民!”

  “诺!”

  安息·王宫。

  安息王皱眉,拂袖叹道:“此事我得利,若坐而旁观,恐大兄怒而怨我,来人,派遣王城精锐一千铁骑,裨将三人,交由大兄调动。”

  世家大门,有贵胄密令。

  “领下牧民,凡有此人消息报我者,马牛三百!”

  “有拒而不报者,杀之!”

  在野豪迈之人持刃向天,朗声大笑。

  “诸位,我等入王上之眼,得入天下门派前三甲之机,便在此刻!”

  而旁者皆应,刀剑之声鸣啸,豪呼之声,争相而起。

  “习武十三年,成名只在此一刻!”

  “风梧人头,乃是我囊中之物!”

  “哈哈哈,当以此人血,使丈夫成名!”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何谓死水

  疾奔而来的铁骑。

  马背上的骑士穿着深青色的铠甲,散着冷光。

  包裹着马蹄铁的马蹄砸落在地上,尘土炸开,发出沉闷仿佛奔雷一样的声音,奔雷的声音飞速地靠近,越来越近,然后伴随着遮天蔽日的箭雨,为首骑将手中的枪锋借助马势递出。

  噗呲轻响,刺穿了胸膛。

  剧烈的刺痛浮现。

  “啊!”

  吕关鸿猛地睁开眼睛,面色煞白,双眼之中满是惊恐之色,直到过去了十数息的的时间方才慢慢明白过来,僵硬的身子软下去,呢喃道:

  “是梦啊……”

  旁边传来冷淡的声音:

  “你醒了?”

  吕关鸿扭头看去,发现天色已经蒙蒙亮起,那个自称为大夫的大秦青年靠坐在一块大石的背面,将包扎伤势的白布慢慢卷好,固定住,逆着晨光,只能够看到一道有金边儿的剪影。

  一股子浓重的药味,还有同样的血腥气。

  吕关鸿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家伙明明没有带包裹,那匹红马身上也没有多少东西,怎么一连多少天里,都有药粉之类的?是从哪里摸出来的?

  旋即复又叹息。

  在这个时候,两个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管这家伙从哪里弄来的补给,他恨不得补给越多越好,越丰富越好。

  那一天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那样糊里糊涂追了上来,然后就发现先前表现得好像是所向无敌的大秦大夫身上的伤势已经重得让人胆战心惊。

  若是换上另一个人,死了他都相信。

  只是眼前的这个大秦大夫毕竟是大夫,武功又高,伤势很快地稳定住,可是旋即他们就开始遇到了追杀,刚刚开始的时候只是江湖人,甚至于是底层的江湖人。

  泼皮混混,亡命之徒。

  歪瓜裂枣之流。

  就只是靠着他的坐骑都能够收拾得干脆利落。

  之后,就开始遇到了手段高明的江湖人。

  然后就是军队,或者是因为眼前这个大夫曾经以一己之力冲破了城防军精锐的缘故,每一次出现的军队数量都不会少于一千人。

  一千人的军队已经可以结阵了。

  那一次他们干脆利落地从城后转移。

  之后一个月的时间,几乎每一日都会遇到至少一次厮杀,遇到的每一个武者,似乎都对他们充满了敌意和戒备,连番鏖战,这家伙身上的伤势,还没有好利索,就又被崩裂。

  一个月时间,几乎百战。

  两个人,一虎,一马,横越了整个安息国。

  若非是这个大秦大夫总能够找得到食物和补给,恐怕他们两个早就被围死了去,但是,伴随着周围越发密集起来的马蹄痕迹,以及江湖人活动的迹象,吕关鸿的心也不断在往下沉。

  他活了七十多岁了。

  平素再如何不着调,这个时候也不会一无所觉。

  他感觉现在就像是处于一个满是倒刺的铁牢里面,这个铁牢还在不断地缩小,等到这个铁笼缩小到一定的程度,他们一定会被逼地不得不和那些围杀他们的追兵正面交手。

  这本就是极为不利的。

  尤其在安息这种大部分都是荒原的国家当中,军队结阵向前,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抵抗,只能狼狈逃离,逃开是能够逃开的,但是他们毕竟体力有限,还能够逃几次?

  就算是每次都可以成功甩开围杀,他们身上的伤势也在不断地增多,体力,内力,都处于极限干涸的状态之下,总会迎来崩溃的时候。

  这和荒原之上,群狼围猎实一个道理。

  会死吧……

  吕关鸿悠然叹息。

  这个时候,他反倒是不那么害怕了,他自己一向说自己久经江湖风雨厮杀,却未曾想,前面几十年经历的事情加起来,都没有办法和这一个月相提并论,脑子里没有边际地想着——

  三天,还是五天?

  大军调动需要时间,但是伴随着江湖人不断地围杀和狙击,就给大军争取出了足够充分的调动时间。

  他是万兽谷的人。

  已经能隐隐感觉到了大量马群出现的征兆。

  这个时候哪里还会有什么野马群?

  只有一个解释。

  巴尔曼王甚至调动了骑兵。

  是打算要杀鸡儆猴么?

  吕关鸿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回过神来,抬手拍了拍面颊,看向王安风,强笑道:

  “你怎么样?”

  “伤势虽然稳定了,但是多少还有点影响,趁着这个时候,要不要找一处地方休息一下?”

  “我记得前面就有一座绿洲,是个很小的绿洲,里头应该只有一个村子,我在那里有一个朋友,去讨口热水喝,暖暖身子,吃顿饱饭,就是……”

  他下意识就要开玩笑说,就是死也做个饿死鬼,却意识到这个玩笑不合时宜,及时住嘴。

  王安风侧眸看了一眼远方,心中估计着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安息的腹地之中,点了点头,起身道:

  “走吧。”

  吕关鸿愣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站起身来,补充了一句,道:“放心吧,那是我曾经过命的交情,我曾经救过他们一家人,而且那个地方很偏僻,很安全。”

  王安风点头,没有说什么。

  跟在吕关鸿之后往前行去,因为三千年龙血参,以及所修少林绝学的缘故,他的伤势其实已经恢复了八九成,虽然不是全盛,也不至于影响出手。

  旋即复又心中叹息。

  若非他如果消失不见,那个诸侯王必然暴怒,极有可能反向追溯,铁骑踏过他曾经呆过的那个村子,他早已经进入少林寺中。

  不过……

  如此也好。

  吕关鸿和他都是武功超过常人的中三品武者,即便是要注意隐蔽身形,防止留下过于清晰的痕迹被追踪上来,速度也是颇快。

  天色未曾彻底放亮,两人就已经到了吕关鸿口中所说的那个绿洲当中,果不其然,相当地偏僻,甚至于不应该说是绿洲,因为那里只有一户人家,周围尽数都是荒漠。

  不知是什么缘故,天地造化,在这样荒凉的地方,会有这样一处弯月般的凉泉,养着牛羊。

  开门的是个中年汉子,见到了吕关鸿之后大吃一惊。

  吕关鸿亦是有些茫然,交谈之后方才直到,吕关鸿的那位好友已经在数年之前去世,现在这个是其独子,未曾婚娶,一个人住在这里,养牛放羊,过着自己的日子。

  吕关鸿没有说自己来这里的缘故,只是说行经此地,想要见见好友,那位中年男子颇为热情将他们两人迎入内中,准备了青稞馍馍和热气腾腾的羊奶,还有些简单的蔬菜。

  然后还要去杀一头羊来,吕关鸿没有能拉住他,只得看着那男子走出,无奈摇了摇头,落座之后,右手抚过有许多裂纹的桌子,叹道:

  “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十年前了,没有想到他竟已现去了……”

  王安风没有接话,只是大口吃着桌上热乎的食物,因为种种原因,他在现在的局势之下不能够在少林呆太长时间,否则一旦出现,很有可能就会陷入包围当中。

  已经一月时间没能吃到正常的食物了。

  一时间几乎有些狼吞虎咽的模样。

  吕关鸿声音低沉下去,依然还看着窗外,突然含笑叹息道:“咱们这一次差不多在劫难逃了吧?没有想到老夫一身谨慎至此,会落到这样的结果……”

  “不过,七十五岁,也已经活够了。”

  “最后因一国诸侯围剿,转遁月余而死,下去了也能够好好和我家那老婆娘吹吹了,哈哈,她活着的时候,常常都说我不像是个武者,什么不是武者,都五品了,还不是武者么?”

  王安风的动作顿了顿。

  吕关鸿又叹息道:“只是可惜了你了,我活了这么一辈子,该走的路也走过了,该见识过的都见识过了,该到了最后,还能够陪着你这样畅快地疯上一场,够了,足够了……”

  “就是你,你还这么年轻。”

  “不会死。”

  王安风咽下了口中的食物,面容依旧冷峻,道:

  “你不会死。”

  吕关鸿微怔,旋即哈哈大笑道:

  “那好!”

  “那我老头子有那么一天入了地,就更有可以吹的事情了,诸侯王发大军围剿,都没能要了我的命,要真有那么一天,可真得好好吹吹!”

  王安风嘴角微微浮现一丝笑意,可这笑意还没有彻底浮现,便即消失,化作了冷意,转头看向门口的声音,吕关鸿迟了一下,也同样看去。

  门口传来三道脚步声音。

  王安风皱眉,眉头旋即松缓下来,吕关鸿刚刚还一副豪迈模样,现在却身躯紧绷,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来,一个身材有些高大的年轻人走在最前面,身上裹着寒风,大着嗓子道:

  “有人吗?老兄,我们是路过的行人,想要向您问问路,再讨一碗热羊奶,暖暖身。”

  声音戛然而止,那个粗豪的青年愣了下,看着屋子里面怎么看都不像是牧民农夫的一老一少,从这两个安静的人身上,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和几乎散不掉的煞气。

  双瞳骤然收缩,身子肌肉紧紧绷住,右手几乎下意识按在了刀柄上面。

  一声清越的刀鸣声音炸开。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出了一声宽厚的男声,道:

  “阿顿,勿要胡来。”

  青年的动作顿了顿,双瞳仍旧满是戒备,但是他对这声音的主人似乎极为信任,慢慢握着刀,立在了一侧。

  从他的后面走出了一队中年夫妇,都是中原人的长相,那男子是个年纪三四十岁的文士,女子则眉眼秀美。

  王安风收回视线,神色依旧平静。

  徐传君叹息一声,主动上前行礼,道:

  “而今整个安息国都在通缉两位,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二位。”

  那名青年闻言神色大变,面目之上,隐有震动,隐有钦佩,看向那一老一少,道:

  “他们两个,就是那一日做出那么大事情的人?”

  王安风现在穿着一身安息人的衣服,头顶有黑色罩帽,遮掩面目,只是露出了一张线条坚硬的下巴,淡淡道:

  “我记得你。”

  “那一日晚上,你在。”

  徐传君苦笑道:“在下已经隔了那么远,没有想到还是被尊下发现了,不错,当时徐某还在巴尔曼王麾下充当门客,因为二位入城的原因,当日追去暗查,见到了尊下和万兽谷大长老的交手。”

  吕关鸿神色大变,几乎险些暴起,却被王安风突然抬手按住肩膀,未能如愿。

  徐传君复又叹道:

  “不过,在下现在已经离开了巴尔曼王,而今正要打算往他国而去,内子身子骨稍弱,今日寒风有些重,打算来这里讨些热的东西,没有想到会见到两位。”

  王安风指了指桌子,淡淡道:

  “主人现在不在。”

  “食物的话,这里还有,等下付些钱就好。”

  徐传君微笑道:

  “那是自然。”

  那名叫做阿顿的青年去关上了门,然后才跑回来,坐在了徐传君夫妇旁边,那位女子生得模样清秀温和,徐传君也算是儒雅安静,唯独那青年,似乎对于王安风很有兴趣,上上下下盯了半晌,突然发问道:

  “你是和那个巴尔曼王有仇吗?”

  “还是说,接下了什么买卖,如果能够打了那个王的脸,就能够获得黄金千两之类的。”

  徐传君皱眉呵斥道:“阿顿!”

  王安风动作顿了顿,将手中的食物放下,淡淡道:

  “没有什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

  “我往日没有见过那个巴尔曼王,当时甚至于想要有一件事情和那位王商量,有事相求。”

  青年呆了呆,叫道:

  “什么?有事相求?那你是疯了么?招惹来这么大的事情……”

  “现在几乎整个安息都在追捕你们,边关也全部都封锁了,就算是现在能够跑得过,可总有一天会被堵住,堵住了的话,就死定了啊!”

  徐传君右手抬起,一下将突然激动起来的青年按住,后者虽然身材高大,自有一番力气,却比不过他的内气,被硬生生给压得坐下。

  徐传君看着前面平静的青年,他和阿顿不同,曾经充当过巴尔曼王的幕僚门客,对于那罪军是什么情况,心中多少知道些,当下缓声道:

  “尊下所做事情,在下心中钦佩,但有一言,希望尊下能够听进去……”

  王安风看向他,道:

  “请讲。”

  徐传君想了想,道:“尊下来此已经不短时间,应当知道,整个安息的局势。”

  他伸出手,蘸了点羊奶,在桌上画了一条互相咬合的锁链,道:“自安息王以下,诸侯王,大贵族,世家,百姓,奴仆,如同锁链,一环一环,已经锁死了,上层对于下层,几乎生杀予夺,无视律令。”

  “而在同时,江湖各大门派依附在这样的主干上,亦是层层分布,江湖中高明武者,无一平民,全部都是贵胄世家,都在这严密的锁链当中,既受到压制,也压制旁人。”

  “在下猜得到尊下的目的,但是,在中原江湖中,如此行事,自可以引得天下来助,江湖援手,但是这里,不行。”

  徐传君死死盯着前面的王安风,一字一顿道:

  “安息江湖,就是一潭死水。”

  “而且,已经是几百年的死水,从来没有例外过,这样的死水几乎已经发臭了。在下也知道安息巴尔曼王残暴行径,但是先前还有一丝希望,希望能够以中原礼义道德感化他,能够自上而下,改变如此局势。”

  “如尊下所见,在下败了。”

  “这里几乎无可救药。”

  “而今有一言请尊下细听,足下生机,在于依靠一身修为,隐藏身份,往我大秦边境而去,一旦入了大秦和安息中缓冲之地,安息军队和江湖人士,便不敢轻易涉足其中。”

  “如此自可得以逃生。”

  “其中虽然亦有种种危险,但是以尊下武功,生机当在八成以上,此是安息全境堪舆图,虽然草陋,但是足够辨认方向,让尊下离开。”

  徐传君自怀中取出一份折好的堪舆图,放在桌上,然后轻轻推向王安风的方向,名为阿顿的青年想要说什么,却被徐传君以手阻拦,不得不丧气坐下。

  王安风看了一眼堪舆图,没有去接,只是道:

  “为何给我?”

  “你们也需要这东西,对么?”

  徐传君看着王安风,平静坦然,道:

  “在下亦是中原士子,读诗书礼义。”

  “尊下所做之事,我有心而无力。”

  “而今得见,愿助绵薄之力,仅此而已。”

  王安风不置可否,可是旁边总是和和气气的吕关鸿却重重一砸桌子,哗啦一声响,直接站起身来,一手直接抓起了那文士的领口,双眼微红,道:

  “胡说八道!”

  徐传君微怔,认出老者安息面目,面容坦荡,道:

  “老先生可以想想,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安息江湖,到底是不是一潭死水。”

  “你!”

  吕关鸿右手攥紧,呼吸略有急促,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乱哄哄的,突然一下子将手中的徐传君扔下,踉跄往后,坐在原位,满脸的无力。

  脑海中所经历的一切都浮现出来。

  原本觉得很正常的事情,这个时候,却处处都透露着扭曲的部分,仿佛原本都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这个时候,雾气被吹散了。

  耳畔似乎有人在说——

  你们的江湖只是一潭死水。

  几百年不曾流动。

  已经发臭了。

  臭了?死水?

  吕关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手掌微微颤抖着,只觉得眼前在不断发黑。

  这样的江湖原来只是一个假象么?这本不是什么奔流入海,浩荡万千的江湖,只是王公贵族在自家宅邸当中开凿而出的死水。

  那么,一直以来期冀的是什么?

  孩提时候对于江湖的向往算是什么?

  少年时候,快意恩仇,鲜衣怒马,又算是什么?

  和她在江湖上相识,算是什么?

  和他们在江湖上并肩,又算是什么?

  原来一切都只是开凿这江湖的人布好的戏码么?因为只是一滩死水,所以每个人都懂得什么叫做分寸和规矩,都是锁链上的一环,不会真正撕破脸,锁链由江湖里每一个人链接,也将所有江湖中的人都束缚住……

  那么原本的过去,江湖快意。

  究竟是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吕关鸿突然感觉到了一震细微的颤抖。

  这颤抖并不是来源于他。

  老者微微一呆,旋即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桌子上的碗碟在微微碰撞着,纯白的羊奶上面泛起细微的涟漪。

  屋中数人的面容全部变得沉凝。

  门外隐隐传来了声音,是那应该去杀羊款待客人的牧民。

  “他们在这里!!”

  第一百七十七章 此意难平

  吕关鸿一听这声音,就意识到了究竟发生什么事情,面容神色骤然变化,猛地起身,趋步往前,果不其然,从窗户一侧,看到远远地奔来了骑兵。

  数量之多,几乎要将荒原全部占据。

  这些精锐的骑兵原先似乎故意放慢了速度,等到这个时候靠近了,方才骤然爆发,开始了冲锋一般的前行。

  包裹了马蹄铁的马蹄重重砸在地上,溅起灰尘。

  声音如闷雷滚滚,掠过天际。

  吕关鸿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这样和噩梦中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幕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让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梦中的时候,他马上会面对着刺穿心脏的铁枪,可是现在,那些骑兵却只是将这一小片绿洲团团围住,便即勒马,不再前行。但是那种压抑到让人发疯的感觉没有丝毫的消散,反倒是因为最后这一停,变得越发浓郁。

  然后吕关鸿看到自己好友的独子回头看向了一名披坚执锐的将军,指着这个方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脸上露出了讨好的神色。

  那名武将看了看小小绿洲中的屋子,看到了外面的猛虎和赤色的瘦马,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抬起了手中长枪,手腕一震,长枪的枪锋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呼啸,径直将满脸讨好的中年男子钉杀在地。

  武将神色漠然。

  鲜血从十字裂口的伤痕中涌出,染红了大地,带路而来的中年男子面容上满是不敢置信,挣扎两下,不再动弹。

  那名武将拔出十字骑枪,驱马往前,停住,开声喝道:

  “风梧,出来吧!”

  “这一次,你们逃不掉了……”

  “我等本就已经知道尔等的动向,此时虽只我等,但是大军已经在不远之处,斥候已去,顷刻之间,铁蹄踏处,就要让你等死无葬身之地!”

  “若是束手就擒,或者还有活命机会。”

  “执迷不悟,只有死路一条!”

  吕关鸿手掌下意识攥紧,此刻方才明白,为何如此偏僻之处,消息也传了过来,原来巴尔曼王抓捕他们两人之心,已经浓重至此,原来他们动向竟然一直都被看在眼里。

  好友独子死亡,他心中没有愤怒或是畅快,唯独剩下悲凉。此刻竭力想要去看看来了多少人,却只能够看得到密密麻麻,没有边际的阴影。

  战兵,全部都是精锐,如此战骑,几乎已经超过了前面所遇到的所有追杀。

  吕关鸿的心中满是痛苦自责。

  如果不是自己。

  如果不是提议。

  但是一月追杀,他也已经不是原本的模样,按捺心神,转过头来,看到了王安风,看到他还是那样沉静,深深吸了口气,抬手轻轻拍了下嘴巴,苦笑道:

  “我这还真的是乌鸦嘴,说什么有的没的?”

  “这下子,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王安风将最后的食物放入嘴中,咀嚼咽下,摇了摇头道:

  “不,还有机会。”

  “我来的时候看到了,后面还有一条小路,应该是原来的主人为了对付沙盗而开凿出来的,如果从那里走的话,还有机会绕过封锁。”

  阿顿恼怒叫道:

  “有小道有什么用?”

  “外面那么多的骑兵,怎么都跑不掉的。”

  “要完要完,当时就应该直接扭头就走的!”

  王安风起身,整理了衣装,心中呢喃,看向了外面的封锁,一个月的时间,终于到了这一刻,比他想象地更早些。

  反正这一幕总要来的。

  他右手抬起,沉静地握在了腰间的兵刃上面,手中的兵器是一柄断折的钢枪,没有了枪刃,但是正可以用来当作短棍,无论刀法中的劈和抽,还是剑法中的部分招式,都可以应用。

  徐传君正皱眉看着外面军势的时候,听到了淡漠的声音,道:“你们从后面走,某从正面。”

  声音顿了顿,道:

  “先生所说不错,但是,尚且还有另外一种解法。”

  徐传君微微一怔。

  但是不及开口细问,人已经走出。

  外面很冷,最近最冷的一天。

  是冬日所独有的肃杀气氛,而在更前面,是密密麻麻的敌人,不像是铁浮屠那样浑身重甲,但是手中所持铁枪在冬日的阳光之下,仍旧散着致命的冷光。

  王安风微微活动了一下身躯,双手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对面的武将似乎根本没有想到,王安风竟然会这样光明正大地就走出来,脸上怔了一下,旋即伴随战马嘶鸣之音,人马俱惊,连连后撤。

  与传遍安息的恶名相同。

  眼前之人的凶悍也同样近乎天下皆知。

  以一人,敌国。

  整片骑兵都陷入了沉默当中,他们是巴尔曼王麾下第一等的精锐,每一人都是入品的武者,曾经结阵困杀过中三品的武者,但是这个时候,只觉得心中隐隐慌乱,手心中渗出滑腻的汗渍,几乎有些握不紧枪。

  虽然挡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王安风深深吸了口气,背后突然传出了哗啦声音,吕关鸿有些踉跄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握着刀,面容多少还是有些慌乱,道:

  “我,我也跟着……”

  “总不能跟着那三个人就这样跑了对吧?”

  “何况引来追兵,本来就是我的问题。”

  老者的声音有些低沉下去。

  王安风沉默了下,道:

  “那么,跟在我的身后……”

  “我们一起冲出去。”

  “好!”

  察觉到了对面两人的不同,对面的骑将神色微凛,右手抬起,背后的骑兵猛地开始散开,结成阵势,气机鼓荡,数百人合而为一,化作一头苍狼,在军阵上空,昂首咆哮。

  骑兵的呼吸逐渐融合为一,心中不再有恐惧。

  骑将暴喝道:

  “杀!”

  “杀!杀!杀!”

  伴随着一声声怒喝,恐惧驱散,天地之间,一片肃杀,所有的骑兵整齐划一,催动了胯下的坐骑,端平骑枪,八成的军阵气机融合到了为首六品骑将之上,气势凌冽。

  王安风深深呼吸一下,身形微伏。

  骑兵阵营正面冲来。

  “各为其主……”

  “生死勿论!”

  王安风紧绷的身形瞬间爆发,右脚踩在地面上,一人逆而冲去,便在即将接锋的时候,身躯一震,手中短棍猛地刺出,周身之力灌注其中,精气神凝合为一。

  这是天剑兵解所用。

  这是先生所授剑法。

  这是青锋解剑意,这是天山一剑荡寒秋。

  此为一剑,送兵解!

  ‘剑锋’猛地刺出,撞击在了枪锋之上。

  微有一丝的死寂,旋即便是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鼓荡,已经暗中逃脱到了后山之上的三人听到巨响,猛地回头,便看到了狂暴的气浪如同浪潮一般鼓动而起。

  一层气浪飞快掠过了大地和天空。

  一人之力,对抗一军冲锋。

  即便只是一息的时间,仍旧令那名青年呼吸急促,双目瞪大。

  武道高手的力量,真正展露无遗。

  王安风感受到胸腹中气机胀痛,双瞳神光暗运,身形变化,腾身而起,右手中短棍猛地斜折,擦着枪锋逆袭而上,重重击在了那名武将的腹部。

  复又一声暴喝。

  “与某,下去!”

  后者神色骤然变化,武将咳血飞退,王安风身上未曾彻底痊愈的伤势崩裂,鲜血染湿衣物,不觉痛苦,反倒觉得酣畅淋漓,长啸出声,趁着军阵已破,未曾重组的机会,猛地冲入其中。

  吕关鸿紧随其后,只觉得心脏疯狂跳动。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交手!

  正面冲入战场当中,不断冲锋,向前,临到老来还要经历这种事情,他心中只觉得恐惧,恐惧之余,复又酣畅淋漓,不知不觉,身上已经出现了一道道伤口,而他也不知道击退了多少人。

  周围一片昏暗,方言所见,到处都是敌人。

  他只知道往前冲,不知道过去了多长的时间,前面突然一亮,那种昏暗的感觉彻底消失不见,老者茫然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地上到处都是断裂的兵器。

  昏迷,或者死去的对手。

  更多的骑兵则是负伤,满脸恐惧,看着他们两人,战马慢慢往后退去,然后在王安风手中兵器鸣啸而起的时候,不知道哪一个惨叫一声,转头便跑。

  剩下的骑兵士气如流水东泄,尽数逃离。

  主将被破。

  战损过大,毫无进展。

  再如何精锐的骑士也不是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机关人,面对这样的敌人,恐惧已经占据了心中其余所有的感情,本能操控了身体,四下奔逃。

  吕关鸿的呼吸急促,手掌颤抖了下,染血的马刀跌坠在地,丁零当啷,然后直接坐倒在地,第一次经历过这种烈度的厮杀和战场,他已经有些脱力了。

  他看到前面染血的大秦大夫扭过头来,神色平淡,道:

  “害怕吗?”

  老者大口喘息着,刚刚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现在强压着的恐惧浮现出来,甚至于有些脚软,不知道是笑,还是在骂道:

  “害怕啊,小子!”

  “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要陪着你在这里疯吗?这可是军阵啊……正面冲过来,你是傻了吗?”

  “老夫为何要陪着你这样疯啊!”

  声音顿了顿,老者却又突然笑起来,呢喃道:

  “不过,这样也不赖,疯子吗?我差不多知道你们两个人的话了,死水,死水,原来安息的江湖中,就是缺少这样子不害怕那些贵胄强权的疯子么?”

  “不过,无论如何,我们算是赢了吧。”

  “既然这样,赶快走吧。”

  吕关鸿支撑着身躯打算起来,前面突然伸过一只手来,老者愣了愣,然后看了前面那冷着脸的大夫一眼,忍不住露出笑意来,抓住那只手,手掌沉稳有力,将他直接拉地站起身来。

  吕关鸿站直身体,哂笑道:

  “没有想到你居然也会做出这事来。”

  王安风道:“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吕关鸿愣了愣,看着前面理所当然的大秦人,突然间有种鼻子发酸的感觉——相知相交六十年的师兄打算要他的性命,而一开始彼此利用的这个‘陌生人’却和自己同生共死,着实可笑可叹。

  老者偏过头去,故作掩饰,哈哈大笑道:

  “你小子也会这么矫情的吗?”

  “不过,你已经这样说了,那么咱们便是朋友了……没有想到,老夫已经快要入土的年纪里,竟然会认识你这样的一个年轻疯子当朋友。”

  “迟早要被你小子害死!”

  他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是个惜命的人。

  可是这个时候提及一直避讳的死亡,心胸中却仿佛有汹汹燃烧的火焰,仿佛喝了一整天的烈酒,豪迈涌动,居然没有半点的害怕,反倒微醺欲醉。

  王安风笑了,然后强调道:

  “你不会死。”

  吕关鸿便要反驳他,巴尔曼王的大军随时都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他们两人身上的血迹根本无法清除,已经没有几天的日子可活了。

  两人的坐骑现在已经来到了他们两个身边,就在这个时候,王安风的右手突然抬起,在老者的身上连点,吕关鸿毫无防备,直接被点了穴道,僵在原地。

  老者一怔,道:

  “你要做什么?!风梧?”

  吕关鸿眼中的风梧是个冷酷无情,只爱诊金的家伙,但是这个时候,他看到前者居然笑了一下,然后道:

  “我先前说过,安息的江湖,就像是一潭死水。”

  “可我见了你却觉得,这死水般的江湖中,倒也有它的可爱可救之处。”

  温和的语气让吕关鸿的心里突然间狠狠地一颤,不知怎么得,有些堵得发慌,想到了青年刚刚说的话。

  他说,你不会死。

  王安风微笑了下,神色坦然。

  赤色瘦马安静站在他的旁边,老者被他放在了猛虎宽阔的背上,直到这个时候,仍旧挣扎道:

  “你要做什么?!”

  王安风上马,安静地讲了一句话,胯下赤马长嘶,仿佛一团火光,朝着远处而去,老者挣扎,猛虎呼啸,带着他朝着远离这里的方向奔去。

  吕关鸿本就是负伤脱力的状态,心神激荡之下,竟然昏迷了过去,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方才悠悠转醒,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冬日悠远安静的天空。

  茫然之间,旁边探出一个脑袋来,是个年轻人,神色古怪道:“没有想到,你们竟然真的能够从那样的阵势里头冲杀出来,厉害,厉害。”

  “不过,那个什么家伙怎么没有和你一起?”

  “他是一个人跑了吗?”

  吕关鸿的思绪回转,霎时神色大变,猛地挣扎起来,一下推开了眼前的青年,没有人想到,这个时候他竟然还能够爆发出那么大的力气来,阿顿一时没有什么准备,给推了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然后略有恼怒喝骂了两句,看到那老者奔出,跃上了猛虎,急急催促,猛虎长啸,纵然是不愿意,也不会违逆主人的意愿,跃起朝着一侧冲去。

  阿顿爬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骂道:

  “什么个老家伙!”

  “刚刚要不是那头大猫追上来,我们怎们会在这个时候还停下来照顾他醒过来?还替他解了穴道,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恩将仇报的家伙……”

  “阿顿!”

  徐传君喝斥一声,看向了老者离开方向,双眉紧紧皱起,突然道:“我们也跟上去看看。”

  青年目瞪口呆,道:

  “为什么?”

  “先生你知道他是要做什么吗?”

  徐传君深深吸了口气,想到那个中原人最后出门前所说的‘另外一种解法’,心中忍不住激荡起来一层层涟漪,道:

  “我不知道,但是或者,可能,有些许的猜测。”

  “若是如此,若是……我们跟上去!”

  ……

  巴尔曼王调动了超过五万的军队,其中精锐善战之士超过八千,金元思行走在暂时建造出的营寨当中,无时无刻不为这样雄壮的军势而感觉到心中颤抖。

  还有比这更为强大的吗?

  没有了,哪里还有?!身为一方诸侯,挥斥雄兵,一怒则天下震动,伏尸百万,血流成河,振臂一呼,则无论江湖中哪个大派的高手豪杰,都蜂拥而来,效命于麾下。

  他已经看到了原先只在故事当中看到的豪侠。

  有为君一诺,奔走千里,一日数战的剑客,有不惧艰险,豪勇过人的力士,现在这些勇武之人,都汇聚在了王上的麾下。

  整个天下的所有派别,都已经派出了门派中的好手前来助阵,对于他这种由师长带着出来见见世面的少年人而言,这已经是梦寐以求的江湖盛事。

  若非是因为担忧被责罚,早已经控制不住奔上前去。便是和那几位豪侠说说话,也是好的。

  不过,那些江湖中的大人物们,大概也是不会理睬自己的罢?毕竟是江湖中地位最高的侠客们。

  金元思心中念头转动,可是还是很想去看看。

  尤其是看到了小时候无比孺慕的极为大侠客,几乎就要忍不住上前去打个招呼了。便在这个时候,一只手掌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少年下意识回头,看到了自己的师父,神色不由得一变,嗫嚅道:

  “师父……”

  那是个看上去很有几分威严的男子,看了看对面的方向,皱眉道:

  “你想要去做什么?”

  金元思低下头来,不敢违逆自己师父的命令,低声道:

  “弟子想要去,去看看那几位大侠。”

  男子眉头皱起,低声喝道:

  “荒唐!”

  “你是什么样的身份,那几位是什么身份?你怎么敢去打扰那几位大人,若是惹得他们心中不愉,反倒迁怒于我们的门派,该怎么办?”

  言罢看到弟子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声音略微和缓,道:

  “也不是为师故意责怪你,可是江湖中的事情太多,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许多事情,你还不知道,等到你明白了才能够在江湖行走。”

  “为师也是为了你好。”

  少年点了点头,然后重重挥舞了下手掌,满眼明亮期冀,道:“弟子定然不负师父所望,习成武艺,下山之后,惩强除恶,行侠仗义!”

  男子微笑,道:

  “很好。”

  双目深处,一片麻木。

  便在此时,中军帅帐当中,传来了一片战鼓声音,金元思有些羡慕地看了一眼那座高大奢侈的帅帐,和自己的师父,以及很多出身于寻常门派的江湖人往两侧退去。

  剩下出身于大派别的高手和侠客们则是往帅帐中行去。

  其中一位大侠客怀中揽着一位美人,金元思看到那位身穿劲装的女侠脸上似乎有些畏惧和不甘愿,下意识皱起眉头,少年心性,当下就打算开口,却被自己师父一下按在头上,直接把头压下去。

  可是那位侠客乃是一位远近闻名的高手,本身修为几乎要入六品,隐隐察觉到气机流转,停下脚步,皱眉看着师徒二人,突然道:

  “你二人是哪个派别的?”

  金元思的师父上前一步,恭敬道:“在下是沙海盟弟子高文轩,此为劣徒,第一次下山,见到了大侠风威,是以看得入迷了。”

  “还要恳请大侠勿怪。”

  那名刀客哈哈大笑,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金元思心中有怒气,他的视线看到了那女子隐隐的挣扎,便在此刻,一道刀影连鞘砸下,将旁边的高文轩狠狠地砸倒在地,金元思心脏狠狠的一抽,高文轩却拦住他,仍旧恭恭敬敬,不发一言。

  “管好你徒弟的眼睛!”

  那名刀客冷哼一声,揽着女子入内。

  金元思隐隐听到了威胁之语,道:“若是不服,你的家族便要……”

  双拳下意识攥紧,少年血勇,便要起身,却被师父死死拉住,扭头看去,看到了素来威严的师父脸上一道淤痕,满身狼狈,却坚定朝他摇了摇头。

  金元思觉得自己一身的力气就那样,一点一点被抽离身子,怀揣希望习武数年,第一次下山,依旧还满身血勇桀骜的少年,接触到了冷冰冰的现实。

  他似乎有些懂了,什么是江湖。

  营帐之中,巴尔曼王高踞其上,神色豪迈,左手一侧,立着那为他出谋划策的安息谋臣,而在下面两侧,则是军中大大小小的将领,各大门派的高手,掌门。

  那些同样出身于大派的年轻弟子,和寻常门派的武者一样,没有资格入内,其中万兽谷大长老就坐在为首之处,至于那名年轻而娇媚的紫衣女子,现在正在王上的怀中,任由那大手在自己身上游动。

  巴尔曼王扫了一眼下面的人数,见到下令之人已经全部到来,颇为满意,主动开口道:

  “诸位英雄愿意不远千里,前来襄助本王,本王心中,着实感激。”

  “以此酒谢诸位。”

  众人起身行礼,一同饮酒。

  巴尔曼王复又道:“今次那乱贼的动向已经被本王的铁骑发现,接下来,就要看诸位的本事了,今日全军在此,又有诸位高手,鼎力相援,定要将那贼子拿住,斩首示众!”

  “诺!”

  “自当如此!”

  “大王神威,我等倾力相助,不过似乎应有之道理!”

  那名谋士转身行礼,微笑道:

  “王上令旗所指之处,豪侠不畏死,想来大军到处,那乱臣贼子已经惊慌终日,满心后悔害怕了罢?属下只是恳求王上,切勿要心怀宽厚仁慈之心,此人不可留,须得要斩首传天下才行。”

  众人闻言心中忍不住暗骂,读过书就是有好处,连拍马屁都能够拍地如此地从容自然,当下也不肯落后,各表忠心,那名紫衣女子依偎在巴尔曼王怀中,柔声道:

  “王上神威……”

  眸光潋滟,心中实则喜悦,原本打算以万兽谷作为跳板,此刻有了巴尔曼王这样一位诸侯王,实在是意外之喜。

  美人在怀,大权在手,巴尔曼王心中豪气顿生,哈哈大笑,道:“今次,本王承诸君之……”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音,然后便有一将猛地冲入营长当中,身披铠甲,已经浑身浴血,半跪在地,似乎没有看到巴尔曼王陡然阴沉下来的面容,叩首行礼,道:

  “禀报王上!”

  “风,风梧已经到了……”

  巴尔曼王的眉头松开,起身大步走到那将士的身前,将其搀扶起来,环顾周围众人一眼,哈哈大笑道:

  “本王还道要仰赖诸位之力,未曾想,已经得手,来人,上酒。”

  “派人将那乱贼拿上来!”

  将士抬起头来,这个时候,巴尔曼王才发现自己的这名手下面色苍白,满脸惊恐,心中微微一顿,整个营帐中都听到了一道声音,干涩地像是吞了大把的沙砾,道:

  “王上……他,他主动杀来了。”

  整个营帐瞬间一片死寂。

  便在此刻,轰然爆响,陡然乍起!

  仿佛沉闷的战鼓声音,瞬间掠过浩浩长空,吕太安神色微变,第一声还没有彻底散去,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仿佛来自于遥远蛮荒的战鼓声音。

  每一道声音,仿佛踏在了所有人的心口上,伴随着一声长啸。

  “巴尔曼,秦人风梧在此!”

  巴尔曼王面泛怒色,将手中将士狠狠的贯在地上,右手拔刀,虎目横扫周围属下,怒道:“好好好!”

  “好胆色!好勇武!”

  “诸位,为本王将其擒拿!”

  “诺!”

  ……

  王安风站在了军营的前面,赤马被他放开,接下来的道路,后者已经不足以参与进去了,他看着前面黑压压的军营,连绵十数里的营帐,感觉到呼吸异常地平缓。

  终于来到了这里。

  他深深吸了口气,作为风梧的那张面容上面,浮显出了一丝不应该存在的灼热的情绪,他是身经百战的武者,自然知道,以五品之躯,正面冲撞大军,只有九死一生的结果。

  前面的军队正在以飞快的方式整合起来,还有以轻功腾跃而起的江湖高手,手中都持拿着兵器看着他,敌意浓重,仿佛浪潮一般。

  是这个时候了啊。

  师父。

  心脏有力跳动,王安风不慌不忙俯身下去,从一名重伤的骑兵手中,取下了后者的旗帜,这只是一支寻常的令旗,通体皆为墨青色,除去了那猩红的旗帜,不过是一根沉重青竹。

  咔擦一声,令旗折断,青竹斜持拿在手。

  这安息国的天下,不过只是一潭死水。

  有王室,有贵胄,有世家,有门派,虽有法度律令,仿佛无用,没有人讲道理的,没有人听,百姓命如草芥,随意践踏在地上。

  王安风缓步往前,左手深入怀中,取出了一张很粗糙的面具,轻轻覆盖在了脸上,口中轻声呢喃:

  “贵胄,世家。”

  “窃国大寇,含灵巨盗。”

  “师父,今日,弟子便和安息国,讲一讲道理……”

  狴犴面具之下,双眸明亮,毫无半点的迟疑,想来原本柔和的面容之上,此刻已经是混合着火焰燃烧一般的神采,右手一震,折断下来的一部分枪刃带着猩红色的战旗,猛地向前抛掷刺出。

  旋即猛地冲出,脚步每每落在地上,便会朝着前面突进出十丈有余的距离,胸膛之下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着。

  并非酣战的兴奋,也绝非是恐惧,此刻洋溢在他心中的,只有纵九死而无憾的,仿佛豪情一般涌动着的情绪。

  经历了五年的时间,几乎已经蒙尘的妄想在他的心中重新升起,归根到底,归根到底,为什么会有侠客?为什么年少时会有升起那样张狂的幻想?

  侠这个字,一定要有武功吗?一定要是豪迈不羁的么?一定是要如何如何吗?

  归根到底,侠不过一言而已。

  路见不平而起!

  无论有没有武功,无论是处于什么样的世界当中,当能够为了弱小者挺身而出的,便是侠了。

  前方正是不平之处,理应拔刀!

  越过他,然后,和这个天下,好好地讲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轰然气浪炸开,那铁面青竹之人,已经与最先的一部分军队以最为直接的方式接触,仿佛一道流光一般,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突入了军队当中。

  手中青竹收回在腰侧,身形微伏。

  下一刻,恐怖的气浪掀起,包围着他的军队仿佛稻草一样被掀起,掀飞,手中的青竹伴随着身躯旋转一周,兵器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下一刻,他已经再度向前。

  真正在众人保护之中的巴尔曼王不慌不忙看着陷入了包围当中的疯子,神色轻蔑,是的,那不过只是自投罗网的疯子,根本没有资格称之为是他的对手。

  这样的冲击,即便是再如何强的武者,都会力竭而死。

  他扭过头,对着旁边的谋士淡淡说了一句话,伴随着令旗的挥舞,更多的军队被调动,涌了上去,兵器密密麻麻在眼前挥舞着,剑刃刀刃反射着冬日苍白的光,让王安风想到了年少时候少林寺上面的星光。

  手中算不上兵器的兵器上面覆盖着神兵的气机,仿佛也同样明白主人的心绪,发出了清越的鸣啸声音,江湖武者已经出现,手腕一震,一剑送兵解。

  绝艳流光璀璨,自下而上,冲天而起。

  他的身躯上出现了一道道的伤口,但是这样的伤口,对于前行的身影而言,已经没有了丝毫的痛感,反倒觉得很畅快,酣畅淋漓!

  所谓少年时候的梦想,不过真的只是不懂得天下事情的稚嫩孩子的话而已,足足五年的时间过去,伴随着长大的过程,和世界去接触,既然是梦的话,就一定会苏醒过来。

  同样会这样想过。

  在身上还带着神武府,王安风这些名字的时候,他能够感觉到,仿佛锁链一般拘束着自己的无形的枷锁,有些事情,没有人告诉他,他自己也已经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去做的资格——

  若非目睹了更加激烈的压迫,他可能还在这样想。

  这样迟早会被彻底束缚,成为锁链的一环,何其失态,他本就只是一个在山里长大的孩子,本就没有什么遥远的志向,说来说去,只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所谓好管不平事。

  只要眼前所见,有不平之事,便即拔刀!

  只要坚持这样简单的事情,那样遥不可及的梦,也总有一日会被触及,并非是依靠自己一个人,而是仿佛灯塔一样,不管不顾,往前奔行的话,会不会也有人,会受够了黑暗压抑的世界,抬头看上一眼,然后看到他。

  原来,在遥远的彼方,在曾经的过去,也同样会有这样傻子一样的人做着这么傻的事情。

  那样,安息的死水,乃至于天下死水,也必然会活。

  ‘侠客’不死。

  因为仗义而出的人,永远存在。

  从古至今,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东西,现在,到了他的手上,也会在未来,或者遥远,或者很近的未来,有其余的人发出怒吼,挺身而出罢?

  故事会怎样流传呢?

  用来保护身体的气机已经被一次一次的攻击打磨地脆弱,伴随着一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怒喝,一柄骑枪穿破了他的气机防御,在身上撕扯出了一条狰狞的伤口。

  剧痛浮现在身,王安脚步微微一顿,而紧接着就有如同星辰砸落一样密密麻麻的刀剑光辉,王安风手中的青竹抬起,猛地横扫,周围数人被击飞,而他的身上也同样多出了几道伤口。

  虽然很想看看是安息的哪位大侠在攻击自己,但是此刻他已经冲杀到了军阵之中,隐隐已经能够看得到遥远的军帐,在这里,气机被压制到了相当低迷的程度,难以腾跃。

  心脏疯狂的跳动着,在这个时候,自己心脏的声音,占据了全部,周围的怒喝声音,兵器破空的声音,全部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耳畔听到的,只有年少时候的稚嫩声音。

  “我相信这道理,若是唯有武力才能够维持正理,令杀人者偿命,令为恶者不存,那我就变成最强,天下最强!!若巨盗,门派,世家,含灵巨贼,窃世大盗任意横行,那我便杀巨盗,伐门派,断世家,将含灵巨贼,窃世大盗一并诛绝!”

  “若天下不认这道理……”

  五年前的少林,五年后的沙场。

  记忆中稚嫩的声线化作现实,从他的口中怒喝而出。

  “那我就和这天下,讲一讲道理!”

  伴随着最后的长啸,王安风猛地上前,正在整个时候,周围数名将领猛地策马冲击而上,手中的长枪猛地穿刺,王安风侧身,右手手臂生生夹住了冲来的骑枪,但是自己前行的速度也不可遏制一顿。

  身后又再度冲杀出一员猛将,王安风左臂抬起,将其拦住,气浪暴起,伴随着一声声呼喝,周围的士兵仿佛潮水一般涌动上来,江湖高手,亦是同样仗剑上前。

  巴尔曼王听到了周围几乎同时出现的喘息声。

  素来暴戾专横的王者并没有因为这样不敬的声音而感觉到愤怒,因为他同样感觉到自己喘不过气来,周围的所有人,江湖大派的掌门,猛将,贵胄,在看到那一道身影冲杀而来的时候,都感觉仿佛有一只手掌死死攥紧了心脏。

  直到现在那个人被彻底淹没,方才松了口气。

  有人面色苍白,勉强笑道:

  “如此,应当功成了……”

  没有人回答他。

  ……

  一侧高地上面,吕关鸿几乎踉跄跌坠下来,看着那一道身影仿佛黑夜中最后的烛火一般义无反顾地往前去冲,看着那熟悉的身影被彻底淹没。

  他一路疾奔,仗着异兽猛虎的嗅觉,才刚刚过来,所见到的部分很短暂,从那道身影开始陷入战局开始,到被人海给淹没,不过只是过去了短短十数息的时间而已。

  就像是他和这个混小子认识的时间一样。

  区区三十天,在他漫长的人生中不过只是一瞥而已,却已经仿佛在他的心里烙下了难以抹去的印痕。

  “我不是问过么?”

  那个冷着脸,心里面似乎冷酷无情的家伙临走时候笑了,笑容象是从天空中吹拂而下的暖风,道:

  “你觉得,我们的故事,会怎么传出去?”

  “会不会有人为此而愿意当一个傻瓜?”

  “故事的终点,我会继续走下去。”

  “结局的后面,是你的故事了,老头……”

  “活下去,见证这一切。”

  吕关鸿感觉到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湿润。

  第一次知道,泪水有时候,是可以在与屈辱和后悔无缘的情况下夺眶而出的。此刻,在冰冷的大地之上,满头白发的老者跪倒在地,任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脸颊。

  青年阿顿呆呆站立着,看着那战场疯狂绞杀的一幕,喘息不过来。

  徐传君正身深深一礼。

  四下里除去吕关鸿的哭号,一片死寂,就在这个时候,徐传君看到地上干枯的草枝微微拂动着,微微一怔。

  在他的视野之前微微亮起了一道火光。

  巴尔曼王的身躯骤然僵硬。

  天地间,所有人的耳畔都听到了一道悠长的吐息声音,仿佛每一年春天的时候,从遥远海湾吹拂而来的风,冰霜崩裂,化成了雪水,冻结了一整个冬天的土地会暴露在阳光下。

  那个时候,草原上会有新生的嫩芽,嫩黄色的细小的花,这样的花单论一个根本看不到,汇聚起来就会变成一片巨大辽阔的花海,那个时候,风贴过大地,成千上万的花摇曳。

  但是现在,这风来源于人海所彻底包围淹没的地方。

  赤色的流火以违逆了所有人认知的方式,自下而上,慢慢朝着天空升起,像是细碎的赤金,能够看到每一丝每一缕流光的痕迹。

  徐传君瞪大了眼睛。

  悠长的呼吸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长啸。

  “麒麟!!!”

  吼!!!

  赤色的火光,热浪在瞬间横扫过了整片大地,仿佛瞬间来到了盛夏。高温将兵器直接烤灼融化,而在同时,源自于远古蛮荒时代的恐怖嘶吼声音伴随着火焰降临。

  训练有素的战马软倒在地,赤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化作了一头恐怖的异兽,昂首咆哮。

  这里是宽阔的平原,没有任何的阻拦,上面就是天空,和冰冷而厚重的云层,是王安风足足等待了一月之久的机会。

  这一个月里,最冷的一天。

  伴随着周身气机不计代价涌入了神兵之中,麒麟降世,地面的温度以令人震撼的速度疯狂升高。

  然后在一道道惊慌失措的视线当中,气流开始了最原始的涌动,地面高温的气浪仿佛潮水一般,猛然向着上空升起,如同潮浪涌动,然后天空中冰冷的空气和麒麟的高温碰撞。

  伴随着一声闷雷,肉眼可见的风暴出现在天地之间,原本的火焰被吸纳其中,隐隐可见天际奔雷。

  贯穿天地!

  周围的人毫无防备,被直接席卷其中,军阵能够封锁气机,即便中三品也不能随心所欲腾飞,但是现在,却只是天地里最原始的规则,记载在道家典籍中的风暴变化。

  徐传君猛地起身,声音几乎从喉咙里挤出来。

  “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

  狂风肆虐。

  周围所有人没有办法进攻,而中间的那道身影借助这样的助力,瞬间被抛飞出了数十丈,数百丈,重重砸落在了地面上,翻滚一周,已经狼狈不堪,却以难以想象的坚韧再度爬起。

  手中持拿着已经焦黑的青竹,如同拼尽了最后的野兽,以自己的肩膀将所有挡在了自己前面的人撞开。

  双眼之中,满是杀机,死死锁定了那位高大的王者。

  一百丈!

  五十丈!

  十丈!

  巴尔曼王连连后退,满脸慌乱惊恐。

  此刻王安风浑身狼狈不堪,然则一人破军来此,气魄之盛,无可当者,所前尽数披靡,猛然跃起,然后在一道道惊恐视线当中,带着巴尔曼王,撞入王帐当中。

  巴尔曼王已经退无可退,手持兵刃,须发怒张,道:

  “孤乃王上!!!”

  王安风手中青竹只是一刺,空气之中,气机流转,瞬间将武功不过寻常的巴尔曼王制住,浑身狼狈不堪的青年脸上带着狴犴面具,手持青竹剑,道:

  “王上?!不过只是一介常人而已。”

  “你,你们都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徐传君对你还有教化之意,某对于你,唯有一字。”

  “杀!”

  手中青竹猛地前刺。

  一道残影,径直从巴尔曼王的眉心穿过。

  就在这个时候,王安风没有看到的背后,没有了气机支撑,本来应该就此消散的风暴突然凝滞,然后徐徐扩散,然后在一道道不敢置信的注视之中炸开。

  超过五万军队,以及整座安息的江湖,都看到了这样的一幕,没有人说得出话。

  火焰,狂风,以神兵气机为支撑核心,化作一道身影,不再像是先前所见那样虚幻,因为有庞大无匹的气机从天地间涌动出来,像是百川入海那样,呼啸着灌入了虚幻的身躯之中。

  顶上有七髻,辫发垂于左肩,左眼细闭,下齿啮上唇,现忿怒相,背负猛火,右手持利剑,左手持战刃,作断烦恼之姿。

  心有大智为明,驾驭森罗万象者为王。

  慈心无可撼动,是为不动!

  不动明王。

  杀生护生,斩业斩人,刀锋之下,尽数慈悲!

  虚幻之中,巴尔曼王身躯之中,猛然呼啸而起,一国诸侯王气汇聚成型,是为虬龙,昂首呼啸。

  不动明王作忿怒相,手中仗剑一挥。

  天地死寂。

  ……

  《安息长史·十三卷》

  ‘大秦大源五年初,安息王第三十二年,有暴民作乱,罪军千五百人尽覆,铁浮屠阻城,未果,幸得上庇佑,伤而未死。’

  ‘王怒,尽发安息之兵以击之’

  ‘时天下群雄汇聚,各王出军襄助,乃为盛事,以宣扬王威,奈何天不假我,行军之时,王上暴毙,薨。’

  《安息长史·第十三卷》

  ‘王上之薨,非疾。’

  《游侠列传·安息卷》

  风梧游历西域,入安息。

  王无道。

  诛之!

  第一百七十八章 人心如鬼

  通体淡金之色的虬龙虚影,只是在虚空之中发出了一声怒吼,便即化作了淡金色流光,不甘消散。

  不动明王的法相也在同时消失不见,化作了金红色的火焰,朝着天空逆着升起,将白色的环状云雾晕染成了纯粹的赤金。这样的光逆着扩散,然后在荒原上空一望无际的天空中,肆意地铺展开来。

  天地流金。

  金帐当中。

  巴尔曼王眼中最后的一丝丝不甘消失。

  王安风喘息声音陡然急促起来,身子晃动了一下,险些就要朝着一旁摔倒下去,以右手的手掌支撑住,才勉强稳住了身子,额头渗出的汗水将发梢打湿,冲淡了鲜血。

  太勉强了……

  无论是正面突破,还是说耗尽了一身气机,和天地对抗,弄出来了一个巨大的火焰风暴,对于一名五品武者而言,都太过于勉强了。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身体中的力气已经开始消散了。

  前面突然传来了一道慌乱的杂音,王安风抬起眸子,看清了这座金帐的布置,显然,即便是在行军的途中,巴尔曼王的享受也丝毫没有消减。

  王座上面,是一头异兽猛虎作为装饰。

  桌子前面有用来饮酒的金杯。

  而在王座的旁边,有几个面容苍白惊慌的年轻女子,有几个已经因为巨大的恐惧和害怕软倒在地,年纪最大的那个抿着唇,挡在所有人的前面,双手握着剑柄。

  那短剑的剑刃仍旧直直对着王安风。

  伏敏达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她的双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但是仍旧不肯有半点的放松。

  一双清秀的眸子死死盯着对面那个带着狰狞面具的男人,口中发出一声声急促而尖利的威胁叫喊声音,像是一只保护幼崽的母狼。

  虽然她知道,面对能够冲杀入万军之中的恐怖武者,她其实不比一块豆腐更坚硬。

  先前曾经有大门派的少侠只是一推手,她就像是蒲公英一样,超后面飞出了好几米,但是那位少侠被一位将军拿刀轻而易举打成了重伤,更何况,眼前的人一定已经把那些将军也击退了,才能来到这里。

  但是就算是这样,她却始终不肯后退半分,手中握着唯一可以保护自己和背后侍女,以及血亲妹妹的东西。

  然后她突然听到了一声笑声,身子一下子紧绷。

  前面的弑王者身上沾满了鲜血,那张有着狰狞兽面的铁面具上也同样有鲜血留下的痕迹,仿佛来自传说中死人存在世界的鬼神,充满了令人恐惧的气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从那双露出的眼睛中,感觉到了一种夹杂了抱歉的笑意。

  那个秦人轻轻说了一句话。

  她是不懂得秦人的话的,记性也不是很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死寂而荒诞的场合当中,她却将那句话记得很清楚,十年,二十年,仿佛一直烙印到了心脏和灵魂最深层次的地方,不曾忘记。

  在未来,在过去三十年四十年以后。

  那个已经子孙满堂,眼神都不太好的女子有一天突然想起了这句话,将自己一直记着的话,随意告诉来家中借水的游侠,那个少年游侠愣了一下,然后放下了碗,笑着给她讲述了一遍。

  已经六十多岁的女子在那个时候潸然泪下。

  因为在遥远遥远的过去,那个时候,在冲杀了万军之中,浑身鲜血的弑王者对于几个柔弱的侍女,对于曾经少女的她,微笑着说出的话是。

  “抱歉……”

  “吓到你们了吧?”

  ……

  而在同时,整个军营之中,超过两万名精锐,以及近乎于整个安息江湖的高手,都抬起头,看着徐徐散去的虬龙幻象,看着绝不应该出现在冬日里的奇异天象。

  没有人说话,每一个人都陷入了因为剧烈的震动而产生的死寂之中,赤金色的光映照在他们的眼底,不知道为何,每一个人心中的杀机和煞气都徐徐消散,剩下来的只有宁静。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谁开口。

  “这,究竟是什么……”

  穿着安息服饰的阿顿呆呆看着遥远地方,仿佛完全是神话传说一样的变化,看着虬龙消散,看着那威武的虚幻神灵伫立虚空,看着天空仿佛一下变成了晴朗的秋日清空。

  本就不怎么灵光的大脑瞬间失去了全部转动的能力,声音几乎是从他的嗓子里面挤出来的一样,然后在出现的一瞬间就变成了惊慌失措的大喊。

  “那……那个究竟是什么啊?”

  “龙?!我没有看错吧?”

  “那玩意儿是龙?!”

  徐传君深深吸了口气,他素来镇定,但是现在神色却难以平静下来,抬头直直看着异象出现又消弭的方向,声音仿佛呢喃,道:

  “龙气,紫气,王气……”

  “很多种称呼。”

  “龙气散去之后,会反噬杀王之人。”

  “被反噬之人,九死一生。”

  “但是现在,龙气被绞杀了……对,被,被绞杀了……”

  徐传君的脑海当中一片混乱,却又突然想到了那个青年在离开的时候曾经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他说,还有另外一种解法,虽然先前就有种莫名的预感,但是当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的心中仍旧全部都是不敢置信。

  像是被人一下狠狠地扔到了云层之上。

  思绪,呼吸,就连存在似乎都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

  唯独等到了那道龙气渐渐消散,旁边青年大呼小叫的时候,他的思绪在逐渐恢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巴尔曼王死了!

  消散的龙气,就是最为明显不过的铁证。

  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地方数万里,人口千万众的国家,安息国,国中权势最大,气焰彪炳,甚至于连安息王都不得不退让的诸侯王,被一人刺杀在了万军之中。

  当这个消息出现在他的脑海当中之后,徐传君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双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已经紧紧攥紧,甚至于还在微微颤抖着。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双目睁大,看着那个方向。

  他仿佛透过了成千上万的甲士,透过了那些武功高超的江湖武者,看到了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的刺客,和双目彻底暗淡的安息诸侯王一起倒在金帐当中。

  这件事情,会产生多大的后果,那个人真的知道么?!

  安息巴尔曼王被杀,安息王无论私底下对于这位大兄是如何忌惮不喜,表面上必然都会勃然大怒,甚至于因之而联络大秦,若是先前他还有生机的话,那么现在即便是回到大秦之中,也会陷入追杀……

  真真正正,天地不容!

  而且,这就是你所谓的,另外一种解决方法吗,风梧?

  徐传君眸光收敛,心中莫名升起了失望和无力之感,嘴唇掀了掀,那张曾经清秀儒雅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个笑意,但是唇角眉梢,无不浸润了苦涩和自嘲。

  不,你不知道……

  你杀死一个巴尔曼王,就会有第二个巴尔曼王,高高在上的人或许会不同,但是一直存在,所以,你看到的那些,还会依旧存在,甚至于会变本加厉一般。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

  就在这个时候,阿顿突然发出了一声大喊。

  “不对,那里的那些家伙在做什么?!”

  徐传君下意识抬眸去看,神色骤然变化。

  ……

  军营当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巴尔曼王的长子。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极为肖像他父亲的魁梧青年,已经成亲,并且育有三子,武功强横,为人粗蛮。

  在大部分人还在震动于天空中异象的时候,他就已经反应过来,那一双偏向碧蓝的暗色眸子中先是闪过了一丝激动和狂喜,然后才又变成了悲痛。

  左手勒马,手中的弯刀猛地拔出。

  凄厉清越的刀鸣声音陡然乍起,在空中传递出去,将所有人的思绪唤回来,当周围军士的眼神从茫然无措恢复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脸痛苦不甘的大王子。

  他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大声喊道:

  “你们在做什么?!”

  “你们难道不是效忠于父王的将士吗?难道说,作为巴尔曼王麾下最为精锐最为忠诚的卫士,现在竟然心里面害怕了吗,竟然任由刺客将王掳走吗?!”

  “这就是你们的忠诚吗?!”

  “这就是你们的勇武吗?!”

  伴随着一声声质问,安息的武将和武士们心中羞愧地低下头去,大王子丰乌一双和巴尔曼王一模一样的眸子横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孔。

  在这个瞬间,他胸中充满了复杂的思绪。

  其中自然有血肉至亲死去的悲痛,在这个瞬间他甚至于想到了小时候父亲带着他在草原上驰骋,将他举起,放在自己的前面,想起了父亲的大笑,以及亲昵地抚摸自己头发的记忆。

  但是旋即涌现上来的,像是火焰掠过草原一样将那些美好记忆全部焚烧干净的,是终于不用再畏惧于父亲的威严和鞭子的兴奋,是巴尔曼王四个字带来的荣耀。

  些许的温情瞬间消失,像是在野火中化作灰烬的枯草,并且没有留下半点的痕迹,这些火烧尽了温情,然后继续在他的双瞳之中热烈地燃烧着。

  他仍旧怒视着周围人,手中弯刀猛地朝着前面劈斩,毫不顾忌用主人的姿态大声道:

  “想要刺杀父亲的人,就在里面,你们作为发誓效忠国家和主人的将士,为什么还在这里呆着?为什么不去里面把那个刺客捉拿,救回父亲?!”

  “如果谁能够伤到那个刺客,我将给予他五百头羊,一箱黄金的荣耀。谁能够杀死那个刺客,我将会赐予他一座绿洲作为他的食邑!”

  周围有人的呼吸骤然间一沉。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青年拍马赶上,同样挥起手中的刀,大声道:“大哥愿意拿出自己麾下的牛羊和绿洲来激励你们的士气,你们难道不愿意给予应有的回应吗?!”

  大王子丰乌眼底闪过了一丝寒意,脸上却没有变化,道:“不错,不止是我,我的几个兄弟,都会给予能够救出父王的勇士厚赏!”

  至少两片绿洲……

  万兽谷大长老眼底闪过一丝意动之色,他抬眸看着天空,天空中的异象在这个时候已经彻底消散了,无论是龙气,还是代表着武者本心坚固而形成的‘法相’,都消散了。

  仿佛一场梦一样,现在,梦醒了。

  他的眼底闪过了一丝浓郁的嫉妒。

  ‘法相’。

  无数四品武者,就只因为没有办法真正坚固本心,寻找到己身之道,被困在了三品的天门之外。

  即便是借助了外力,暂且能够推开天门,施展出宗师的手段,毕竟只是借来的力量,和真正的宗师完全无法比较,区区一个年纪轻轻的大秦人,竟然已经找到了道路,凝聚法相。

  前方的道路已经为他展开。

  他何德何能?!

  吕太安眼底浮现寒意。

  而在同时,三大派别的高手都明白了现在的情况,法相既然溃散,对方必然已经处于油尽灯枯的状态,不说厚赏,便是想想将其放跑之后可能的后果,众人也不能允许他活着离开。

  彼此对视一眼,暗中已经明了彼此的打算。

  无声无息之间,空气中似乎氤氲着寒意。

  金元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回头看去,看到了那些面容庄重,慈眉善目,德高望重的大侠前辈们彼此点头颔首,眉宇间似乎都有冷锐的寒意,让他心脏微微一颤,忍不住往后退了下。

  恍惚之间,他几乎以为自己不在人间。

  所处不过鬼蜮。

  就在此时,不知道哪一位高手突然暴喝一声:

  “他出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动作都至少停顿了一息的时间,再然后铮然兵器鸣啸声音不绝于耳,两位王子则没有了先前明争暗斗的心思,连连往后面退去。

  万军之中,高手丛集,但是所有人都死死绷着身体,双眼瞪大,看着隐隐如同水波一样鼓动起来的帐篷入口。

  大王子丰乌心脏飞快地跳动。

  握着刀的手掌攥得发白。

  他的眼前隐隐又浮现出了那一道身影,冲破了五万军队的封锁,劈波斩浪一般,干涩地咽了口唾沫。

  二王子慢慢往后退去,周围高手提起了十二分戒备,他隐藏在众多高手的保护之中,看着帐篷,稍松口气,却仍旧未能完全放松,忍不住心中呢喃。

  纵然他再强,再如何强。

  到时候出来,众人一齐上,他也最多只是杀了大哥,总不可能再凿穿整个大军的军势。

  不……

  还是稍微往后面些。

  金帐当中,王安风揭开了面具,将狴犴面具挂在了青竹之上,面容已经暗中变化,和刀狂以及他原本的模样分别出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推在了厚重繁复的帐篷入口上。

  背后的伏敏达心里松了口气,几乎握不紧兵器,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一样。

  她们只是王上的侍女,明明只是在收拾欢宴之后剩下的痕迹,却没有想到外面传出了越来越大的声响。

  她安慰那些年纪比起自己还要小的侍女们说是没事的。

  但是紧接着便是更大的声响,狂涌的风,然后她们来不及有什么反应,金帐就被人撞开了,然后一个戴着狰狞面具的人就带着王上滚入了金帐当中。

  再然后,王上的眉心就被刺穿了。

  被那个人用竹子硬生生钉在了中间的粗大圆柱上。

  她们根本无法想象。

  王死了?

  那位几乎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王,那位无比威严而且高大的王,就这么像是一个最普通的人,最寻常的牧民那样,被刺穿了,然后就死了?

  伏敏达看着王,突然觉得,这位威严无比,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死的时候,和他们眼里面最低贱的乞丐奴隶,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哗啦声音,猛地抬起头来。

  外面赤金色的光逆着眼,她看到了那道身影平静地走了出去,面对着刀戟弓弩,寒光如海,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出去。

  帐篷的入口被放下来。

  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他。

  第一百七十九章 传说的开始

  出身于小派的金元思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在他的面前,在所有人面前,金帐入口处垂下来厚重的锦像是波涛一样涌动着,然后伴随着沉静的脚步声,从里面慢慢走出来了一个人。

  他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握紧长剑,心里面的慌乱程度一下就到了极限,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个念头仍旧还在不断盘旋。

  那个能够从万军丛中冲杀过来的人究竟是谁?

  长得什么模样?

  多大了?

  三十,还是五十岁。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刺客的真容,在冬日的阳光下,那一张脸显得格外地苍白,甚至于有几分透明,坚硬的面部线条,黑色的发和瞳,冰冷的煞气,所有的东西组合在一起,都无法遮掩一个事实。

  那只是个比起他都大不了几岁的年轻武者。

  同时,也是做出了数百年难得一见的事迹,在和平时代,正面刺杀了万军保护当中的诸侯王,必然流传于史书和未来的刺客。

  金元思忍不住呆了一下。

  王安风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进入肺部,像是吞了一大口冰渣子,寒冷里面透着一股刺痛感,他眸子眯了眯,左右看了一眼周围的人。

  从打扮来看,有江湖游侠,有宗派武者,世家长老,军中骁将,他可以想象到的,安息国中存在有强大武者的势力,基本全部都在这里了。

  而在最中间,众人团团保护着的是两个模样肖似的年轻人,只是一个气质勇武,偏向于巴尔曼王,另外一个则有些阴沉,是王安风不喜欢的那种气息。

  在他出来之后,先前几乎沸沸扬扬,恨不得冲入其中,将刺客径直斩杀在刀下的将士和江湖人都像是被当头浇下了一大盆冰水,瞬间陷入了沉默当中。

  没有人催促,也没有人上前。

  双方就这样陷入了诡异的僵持当中。

  王安风并非痴傻之辈,一眼已经猜出这些人所想,无非是不愿意冒险,做第一个上前试探的人罢了,当下冲着他们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轻描淡写往前面走了一步。

  轰!

  千万人的脚步声音汇聚在一起,像是闷雷一般。

  就像是潮浪一般,披坚执锐,手持利刃的安息国精锐过些着各大宗派的高手整齐划一朝着后面退了一大步。

  包围着王安风的包围圈一下多出了大片的空白。

  没有人愿意第一个上前。

  没有人知道,前面这个看上去还很年轻的人会不会还有一战之力,不知道他还能够出得了几招,要了几个人的性命,谁都不想给人做嫁衣的倒霉鬼。

  除此之外,他们也但心着自己打生打死,却被无关之人人打出了最后一击,或者众人齐上,此人死在乱招之下,又该如何分辨?

  眼神交错,兵器微微抬起,却又不肯挥出,似在试探,试探王安风,也在试探其余门派中的人物。

  王安风几乎忍不住要叹息一声。

  他们都太聪明了。

  在这个时候,那个虽然和巴尔曼王五官肖似,但是气质偏向于阴冷的青年偏过头去,和旁边一名肩膀宽阔的大汉说了几句话,后者微微点头,虽有惊惧,却未曾迟疑,一手按剑,向前大步踏出,眉目怒张,高声喊了一声。

  周围将士相互附和,口中同样怒喊出声。

  手中沉重的铁枪大戟抬起,重重砸落在地,持刀剑者,则是以刀剑叩击铠甲和铁盾,口中怒喝,铠甲甲叶发出肃杀的哗啦声音,兵家煞气冲天而起。

  王安风眸子低垂。

  大王子和二王子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些放松。

  便在此时,一声清越的剑鸣声音突然炸开,凌冽的剑意冲天而起,旋即四下里扩散,寒意激发,安息将领的身子微微僵硬,肃杀厚重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死寂。

  金元思的心脏疯狂跳动着。

  然后他看到那个刺客手中多出一柄连鞘的长剑,面对着万军包围,手指一下一下弹击着剑柄,微眯着眼睛,眼神似乎从那些江湖大前辈,以及殿下们的头顶上飞过去,满是不屑,轻描淡写,近乎于有些懒洋洋地道:

  “找个会大秦话的出来……”

  “听不懂。”

  “吵。”

  周围所有能够听得懂大秦话的人都在这个瞬间陷入沉默当中,有人将这句话告诉了为首将领,后者气到须发皆张,狠狠一劈长刀,口中怒喝,竟敢辱我大军,必然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可看了看王安风手中连鞘长剑,却还是咬着牙,派人找了一个大秦话说得利索的谋臣出来,周围的高手当中虽然基本都懂得大秦话,但是总不能给让他们去做这种事情。

  而且,在厮杀之前,还有事情得问清楚。

  是以纵然拥军五万,他还是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这一口气来,那名谋臣是个不过三十出头的男子,看了一眼王安风手中的剑,咬牙上前,道:

  “你,你将王上如何了?”

  在这一瞬间,两位王子都下意识集中了自己的注意力。

  王安风轻描淡写道:

  “杀了。”

  虽然早已经知道了这样的结果,但是从刺客口中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仍旧让所有人的心中震动非常,旁边一名将领上前,怒喝道:

  “此人杀王,罪该万死!”

  “两位殿下,末将请以万军杀他!”

  旁边一名老者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突然开口,道:

  “不可,此人武功高超,虽然说已经强弩之末,但是寻常的将士在其手中,根本难以走过多少回合,若是以将士去将他擒拿,恐怕死伤不在千人之下,在下以为不可。”

  开口的将领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大王子虽然说是谁伤了那刺客就有赏赐可以拿,但是这些赏赐自然不可能会落在一个寻常的士卒手中,到了最后还是要到士卒所属军队的将领身上。

  周围悍卒大多是他麾下。

  他方才想了又想,最终下定决心,这些士兵虽然跟了他许久,但是为将者必然会冒险,哪里有占据一座绿洲来得自在,哪怕多些损耗也是无妨。

  这些士卒既然是在他的麾下,唤他为将军,那么最后,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得他一道晋身之梯,又有何不可?这本不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未曾想,才表忠心,却被这一老头打断。

  心念至此,不由得越发恼怒,冷笑道:“怎么,难不成铁枪盟的周长老有什么高见么?此人弑杀王上,我等身为王上的将士,为王上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本就是应有之理。”

  “此乃忠义,死得其所!”

  “还是说,周长老悲天悯人,不愿看到将士们受伤,愿意亲自出手,制服这刺客么?若是如此,那么末将拭目以待!”

  老者面容不变,道:“此獠凶恶异常,只是老夫一人,自然不是对手,但是今日我铁枪盟中来了诸多好手,可以结成阵法,阵法一成,就算是他武功再强,也难以挣脱开来。”

  “不过,到时候,还要请诸位同道相助周某。”

  “此恶贼武功太高,只靠我铁枪盟一家,可吃不下来。”

  吕太安若有所思,主动开口,微笑道:

  “既然如此,我万兽谷愿意出手相助。”

  “我等同样如此!”

  “不可,此獠杀王,自然应当由我等来为王上报仇,诸位大侠如此着急,难不成是要打算为我王尽忠么?”

  “非也,非也……”

  金元思目瞪口呆,他虽然只是寻常帮派中的弟子,但是却不是傻子,知道眼前这些大前辈们不惜开口怒喝,彼此争执着的,就是眼前那个年纪轻轻的刺客。

  照理说,他是巴尔曼王治下的百姓。

  这些人要么就是他的前辈,要么就是只在传说当中听到过的武者,素来为他们这些年轻的武者所敬仰,但是在这个时候,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这种争执来去的模样极为丑恶。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江湖。

  他的眸子下意识偏转,想要去看那个在万军前仍旧懒散桀骜的刺客。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声轻笑声音,然后轻笑声逐渐变大,逐渐有些轻狂起来,争执的声音低沉下来,所有人的视线下意识朝着笑声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不是其他人,正是那被众人看作刀俎鱼肉的刺客。

  金元思看到他笑得很畅快,声音并不大,但是在这样的场合中,不能不说极为张狂不屑,便在金元思察觉到周围的气氛逐渐僵硬的时候,那刺客停下了笑声。

  但是年轻的脸上仍旧满是嘲弄和不屑,手中连鞘的长剑抬起,虚点着前面那些在安息江湖中声望隆重的所谓前辈们,复有忍不住笑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安息江湖何止于是一潭死水,原来已经是一滩臭水沟了啊,放眼所见,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周长老皱眉叱道:

  “区区逆贼乱民,居然敢在这里大放阙词!”

  “诸位师兄弟,我等布阵!”

  “是,师兄!”

  数名老者一齐暴喝出声,抽出背后铁枪,各展身法武功,摆出了一个阵法,无论何种架势,明晃晃的枪刃却始终都指向了王安风的方向,隐隐将他周身要穴笼罩。

  而在同时,万兽谷弟子驱赶猛兽徐行。

  欲要抢功的诸多将领也都催动麾下的士卒摆出阵势来,一时间,就像是先前的情景重现,只是现在有人摆阵牵制之后,众人已经暂时将顾虑放下来。

  金元思张了张嘴,仍旧是少年意气,不肯拔剑,甚至于有一种灼热地仿佛火焰的情绪在他的胸腹间燃烧着,几乎忍不住就要怒喝出声。

  但是剩余的理智却仍旧还在克制着他,这种自身的冲突和挣扎之后,在师父的低声疑问以及周围人古怪的注释当中,他慢慢拔出了剑,可是剑刃仍旧只是垂下在地面上,不肯拔起来。

  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下面那位刺客似乎看向了自己的方向,不由得微微一僵,就在心中畏惧不可遏制浮现出来的时候,他看到那刺客对着自己微微笑了一下。

  王安风收回视线,右手提剑,道:

  “终于商量完了么?”

  “决定好之后要如何分割奖赏了吗?那位将军呢?还有那一位,这一次打算是要用多少同袍的尸体性命,换得自己一辈子荣华富贵?”

  “还有两位王子?”

  “应当是感谢在下的吧?若非今日之事,你们二人终其一生,都没有染指王位的资格。”

  被他点破了心中所想,撕开遮羞布的人无不惊怒非常,那名将军怒喝道:“两位殿下,这人已经疯了,还请下令,万箭齐发之下,属下定然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王安风忍不住失笑,道:

  “好好好,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将军。”

  “那某便给你这样的机会。”

  言罢微微上前一步。

  因为先前瞬间抽离巨量气机而刺痛的经脉经过了这段时间的缓缓,已经开始恢复过来。

  鲨皮剑鞘之下,那柄木剑中的气机涌动而出,瞬间填充了王安风空空如也的经脉丹田,纵然不能够持久,也让他拥有了完成最后一件事情的力量。

  呼啸声起。

  枪阵还没能结成的时候,剑光就已经暴起,仿佛一道流光而来,伴随着长啸声音,冲向了被重重包围着的两位王子。

  王安风先前表现的就像是油尽灯枯了一般,此刻爆发出的速度,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仿佛流光一般,枪矛结阵向前,却被连鞘一道剑光横扫,尽数折断。

  那名武将被他一脚踹在胸口,闷哼一声,倒飞出去。

  周围士卒怒喝声中,猛地近前一步,手中长矛向上顶起。

  王安风手腕一震,木剑连鞘飞出,旋转一周,控制不住的气机横扫左右,剑气纵横交错,将周围士卒击倒,而在同时,那张面庞已经出现在了巴尔曼王的两个儿子面前。

  大王子的呼吸几乎在瞬间凝滞,瞳孔骤缩。

  反倒是看上去不过是个文弱书生的二王子瞬间反应过来,拔出了腰间名剑,手腕一震,剑锋上前,王安风右手点出,只以双指夹住了那柄名剑,稍微用力,便将其震落在地。

  左手双掌,瞬间搭在了两名王子的肩膀上。

  浩浩荡荡的气机瞬间在他二人的身躯游走一遍,在这个瞬间,无论是看去豪迈不羁的大王子,还是说心机暗藏的二王子,都在骤然僵硬,感觉到了性命操之于人手的无力。

  耳畔有温和的声音:

  “我要取你们的性命,不过覆手。”

  “若是如你父王一般,今日是他,明日是你。”

  “记住了?”

  大王子面色苍白,道:

  “在下明白。”

  二王子神色略微镇定,道:

  “你在威胁我?”

  王安风微有诧异,便即大笑道:

  “你若是觉得威胁,那便是威胁了。”

  便在这个时候,先前抛掷出去的木剑神兵已经斩断了不知道多少兵刃,自行回返,因为外面剑鞘如常,剑柄墨黑,看去就像是一柄随处可见的长剑,如此威势,皆因掷剑之人。

  断矛遍地。

  王安风抬手接住剑,长笑转身,看向那些复又惊疑不定的武者,突然开口,轻声道:

  “当律典是非无用的时候。”

  “可还记得,武者尚且还有一腔孤勇?可还记得,路见不平,拔剑而起?”

  无人应答,甚至于没有人理解他。

  那些人的眼底只是惊疑不定,畏惧,后退,愤恨,反倒是那些年轻人的眼底里面,有若有所思的神色,也有人陷入茫然不解。

  王安风嘴角一丝微笑,他相信,这一句话,今日发生的一幕,就像是火种一样,埋藏在了那些年轻武者的心底,当他们真的面对着相似时刻的时候,这句话就会重新出现在他们的心头。

  徐传君,这才是另外一种解决的方法。

  谁说唯独上位者可以改变天下之势?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否?

  可否?!

  他的心中不知为何,蓦地升起了一腔豪情,叩剑而行,在他的背后,那位二王子面色煞白,却肃正衣冠,长施一礼,道:

  “我往日必将效法大秦,施行仁政。”

  “但是杀父之仇,不可以不报!”

  “来人,放箭!!”

  背后独属于他的精锐取出身上强弓,狼牙箭矢,张弓搭箭,王安风背对着万箭齐发之势徐行,前方之人畏惧于背后的箭矢,连连退去。

  唯独一人徐行,朗声笑道:

  “飞沙走石满穷塞,万里飕飕西北风。”

  “千魑魅兮万魍魉,欲出不可何妨斩之。”

  “怒潮一卷石头城,剑尖已带乖龙血。”

  “兴不尽,势转雄,但觉天低而地窄……”

  他所吟唱不合韵律,却意态豪迈,大有仗剑纵横之势,年长武者无不咬牙切齿,但是年轻如金元思等人却在心中不可遏制出现艳羡钦佩之感,只觉得天下豪杰,无过于此。

  而在他背后,万箭齐射,却又令这一幕充满了落日般的悲壮。

  二王子重重一挥手。

  破空呼啸,万箭齐射,箭矢落如飞蝗,金元思扭过头去,不忍再看,旋即却听到了一声声惊呼,猛地扭过头来,神色微微呆滞。

  万箭齐发,仿佛飞蝗。

  而那人踱步虚空,身子却慢慢变得透明,逐渐消失,箭矢穿过他的身躯,却连一丝丝的涟漪都没有激起。

  超过数万人都在同一时间看到了那人化作了淡金色的流光,就这样消散一空。

  唯独豪声吟诗,叩剑之音,仍旧不绝。

  在他消失之后,突然留下了一柄剑,倒插在地,剑鞘崩碎,只是一柄寻常的铁剑。

  天空中,火焰风暴留下来的金红流光尚且未曾散去,最后那道虚影几乎像是没入了浩渺的天穹中一般。

  五万大军当中,有三万精锐,剩下两万不过是牧民。

  安息的牧民们都有最为淳朴的信仰,这个时候,看到杀王之人在金红光芒之下消失不见之后,不知道哪一个牧民开始,半跪在地,虔诚祈祷。

  渐渐地,一百人,一千人。

  一万人。

  两万人……

  在巴尔曼王陨落的地方,大片大片地人半跪在地,虔诚地祈祷着,天空中被火焰高温蒸腾的水气重新冷却下来,却又因为麒麟留下的温度,无法消散,无法恢复原本的温度。

  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水落下。

  干燥的草原冬日,第一次迎来了降雨。

  这些雨水以方才的剑气痕迹为轨迹,汇聚而下,然后在那柄倒插在地的剑左右,因为武者气机而形成的天地异象很快就过去。天空重新变成了仿佛洗过的碧蓝。

  倒插于地的长剑周围,是一片小小的水泊,倒映着一尘不染的天空,剑锋微微震颤,荡起淡淡的涟漪。

  二王子沉默着,然后深吸口气,走入金帐当中,看到自己神武的父亲被一根青竹倒插在梁柱上,青竹之上,悬挂一张铁面具,其上有纹路,狰狞如猛兽。

  耳畔又想起了那个人的低语。

  你,可记住了?

  ……

  《游侠列传·安息卷》

  史官言,风梧之事,乃臣游历天下,于一说书老者吕公名关鸿者听来,万箭齐发,而片缕不沾,化虹而去,其人乎?其神乎?

  《万神图志·西域卷》

  安息之民,不以三清为供奉,乃供奉一异神,顶上七髻,辫发垂于左肩,左眼细闭,下齿啮上唇,现忿怒相。

  背负猛火,右手持利剑,左手持战刃,双足踏虬龙。

  问其民,为西域安息国正神。

  名风,意为辟邪除恶,百姓家中常有供奉。

  第一百八十章 关于沉得住气

  少林寺·主峰。

  依旧是一如既往的风光,同样一片银装素裹的模样,地面,建筑,甚至于佛钟外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雪,青松挺立,天地广阔清冷。

  天空中一片涟漪浮现。

  旋即就出现了一道身影,一身黑衣的王安风几乎是在出现在少林寺的瞬间,就已经维持不住易容的效果,伴随着一阵轻微的骨节脆响声音,还在空中,就已经变成原本的模样。

  然后就直接朝着地面上栽倒下来,快要硬生生砸在地上的时候,被鸿落羽一下提起来了衣领拉住,卸去了那股子冲劲,免了脸颊撞在地上的惨痛下场。

  鸿落羽一身白衣,一如既往,只是终于有了一双机关腿脚,不像原本仿佛鬼魅一般。

  此刻轻轻拎着王安风,落在地上,让他站稳之后,上上下下打量了下后者,然后浮现满意神色,毫不客气一下拍在他肩上,哈哈大笑道:

  “不错不错!”

  “这一次为师很满意啊,哈哈,不错不错,比起那贼秃子在江南时候一步入宗师弄出来的动静也差不了多少了,继续保持,很快便能够出师了。”

  “不过,想要追上为师,却还差着火候啊,哈哈,我告诉你小疯子,为师最后扔出去那一把剑去,绝对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搞不好几百年以后,这儿都会有个剑泉之类的地方,人人参拜,哈哈,想想就舒服……”

  王安风此刻体内气机已经半点不剩,当下给他拍了个趔趄,现些朝前扑倒在地,踉跄几步,方才勉强稳住,引得鸿落羽微微一呆,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同时感觉到数道饱含杀气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背上。

  即便是鸿落羽都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寒颤,脸上笑容有些僵硬,咳嗽两声,并不回头,只是义正言辞道:

  “这……咳咳,安风,你,你这身子有点儿虚啊。”

  “老药罐你也不快给他补补。”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王安风自武功小成之后,罕见被二师父吴长青直接扔到了满是药汁的大木桶里头泡着,至于其他事情,则说先养好伤势之后再提。

  鸿落羽微微抬头,仰望冬日晴空,满脸萧瑟道:

  “小疯子还是不行啊。”

  “我得去给他找点东西补补去,最近就不回来了……你们不用想我。”

  背后有一只宽厚的大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鸿落羽笑容略有僵硬。

  “那什么……大,大和尚?”

  “阿弥陀佛……”

  背后僧人脸上浮现温和笑意。

  “贫僧送送你。”

  ……

  天空中一道破空声音迟迟响起。

  像是某种超过墨家最高技术的巨型机关弩射出的弩矢,天空中厚重的云层被一层一层搅碎,撞破,然后伴随着迟迟而来的呼啸声音,形成了特殊的形状。

  药房当中。

  王安风整个人都浸泡在了深琥珀色的药浴当中,只露出了一个脑袋,二师父吴长青已经转身出去找赢先生,准备其余的药物和接下来的治疗。

  他这一次的伤势有些严重了。

  王安风稍微舒展了一下身子,让药浴更全面地浸泡了身体,虽然有受了不轻的外伤,但是他的金钟罩已经修行到了不低的火候,那些皮外伤大多已经结疤,真正麻烦的是内伤。

  先前在天雄城中,强行击破了两名四品的联手,就已经受了不轻的伤势,之后虽然修养了很长时间,算是痊愈了,但是元气仍旧未曾彻底恢复。

  然后才过去了数月时间,就又受了更重的伤势,就连上一次重伤后的影响也重新出现。

  感觉到体内虚弱的程度,王安风不由自嘲。

  这下子倒是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这种经历于他而言颇为陌生。

  他本身天赋就相较旁人更易于回气,之后苦修至今,一直搭配了天下第一神医的药浴,所修武功,无一不是江湖中绝顶的神功绝艺。

  更何况还曾经服用过三千年龙血参,一身内力气机磅礴浑厚,远超同辈,甚至于与寻常四品相抗也不落下风,自习武以来,从未曾遇到过几次耗尽内力的情况。

  可是这一次,却是彻彻底底给耗了个干干净净。

  非但如此,就连两件神兵中的灵韵气机也给榨干了,木剑诞生时日不长,未曾诞生灵智,麒麟器灵现在已经无精打采,连幻化出形都做不到了。

  即便是神兵,也最起码需要一月以上时间的静养才能够恢复过来,至于他自己,却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痊愈了。

  若是以他自己的医术,恐怕最少六个月不能够随意动武,否则就会留下后遗症。

  二师父的话,绝对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不过,这等严重的伤势,也不是一两个月能够做到的了,恐怕先前的计划,不得不放缓了。

  王安风抬起右手,琥珀色的药汤从指缝流泻下去。

  他想到了最后被青竹钉杀的巴尔曼王,还有在罪军塔最顶层发现的白骨,血痕。

  靠在了木桶的边缘,双眸闭起来。

  “不过……我可不后悔。”

  ……

  吕关鸿,徐传君四人亲眼看到了王安风消失的那一幕,因为所处地势颇高,所以清晰地看到了万军半跪的一幕,其中吕关鸿和王安风相处的时间最长,所受到的冲击也最大,目瞪口呆,近乎于呆滞了一般。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能够想到,那个心冷手黑的冷酷大夫,实力居然强大到了这样的程度,更不曾想到最后会以这样充满传说色彩的方式落幕离去。

  徐传君亦是满脸茫然,呢喃自语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只要你还存在,就像是一把剑一样,令安息权贵不得不后退一步,然后,原本的死水就有了喘息机会,可以求活……”

  “原来如此,这便是你所说的另外一种解法吗?”

  那柔婉女子只是安静看着自己的丈夫,几人之中,最先反应过来的,反倒是对于局势的了解不那么深的青年阿顿。

  他既不像徐传君那样,对于安息国情局势有着自己的了解,也不像是吕关鸿,和王安风相处日久。后者于他不过是旅途当中偶然遇到的一个过客,远不如那五万军队带来的威胁更大。

  青年盯着那边仍旧密密麻麻的五万军势,天生的直觉让他觉得自己的头皮有些发麻,背后的肌肤一刻比一刻绷紧,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压低声音道:

  “先生,老头子,我说你们看也看过了,现在那,那一位也已经安全离开了,现在是不是该顾一顾咱们了?”

  “咱们可不像是他。”

  “那样的对手,我是活不过多长时间的,还是说先生你也能在五万大军里面杀个对穿吗?或者他们其实不会对我们怎么样,还会端出羊奶烤肉,好声好气招待我们?”

  徐传君闻言回过神来,感觉到那种兵锋带来的冰冷压迫感,神色亦是微微一变,道:

  “不错,是我失态了……”

  “趁着此时这些人尚且没有反应过来,速退。”

  “老先生若是没有所去之处,不如与我等同行?”

  吕关鸿收回视线,不知为何,他似乎有种感觉,天下之大,今日一别,似乎就已经再难以和那个臭小子重逢了,心中略有惆怅,道:

  “你可知道老夫身份?”

  徐传君点头答道:

  “老者是万兽谷二长老,在下还是知道的。”

  吕关鸿又道:“那你可知道,我那师兄和邪教够解,欲要对江湖不利,你与老夫同行,少不得追杀。”

  还不等到徐传君答应下来,就有一道娇媚柔婉的声音咯咯笑道:“邪派?阿尔兹你这样说你的师兄,你那位师兄恐怕是要伤心得不行了。”

  两人神色俱变,猛地抬头看向声音传来之处。

  却见在此处高地地势下降之处,不知何时站着了一位身姿柔美的女子,穿着一身紫衣紫裙,眉眼之中,满是妩媚,嘴角一颗美人痣,更添风情万种,此刻看着眼前戒备的数人,微微笑道:

  “老头子,又见面了。”

  “没有想到你竟然真的有这么大的机缘,中了妾身的毒,还能够活到现在,没有变成活花泥,这种事情,在此毒诞生这两百年来,还是第一次呢。”

  徐传君右手低垂,内气暗运。

  阿顿毕竟修为稍逊,反应慢了一拍,但是在意识到是敌非友之后,迅速拔出腰间的弯刀,往前横跨一步,拦在了那面目柔婉的女子面前,一双刀眉微微抬起,满脸警惕。

  而吕关鸿在看到来人的瞬间,脸色就已经剧变,却是认出了这正是和他师兄暗中勾连的紫衣女子。

  当日他以一招虎咆拳正中对方后心处,本是十成十的杀招,却没曾想攻敌不成,反倒被剧毒缠身,此刻见面,尚未动手,右手不自觉便微微颤抖,似乎重又感受到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面色不由得微白,咬牙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紫衣女子右手手指把玩鬓角头发,咯咯笑道:

  “你说为什么呢?二长老?”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妾身擅长毒功,居然不加掩饰便出现在了妾身附近,难道是觉得妾身先前没有做过什么后手吗?”

  徐传君神色骤变,脱口而出,道:

  “药香?!”

  紫衣女子面目娇魅,拍手笑道:

  “果然不愧是江南世家出来的人物,脑子就是转得快,不瞒先生,你们来了这里的时候,妾身就已经知道了,遣人来此,只不过,先前那位的武功委实是太过于恐怖,年纪轻轻,近乎于宗师一般,不曾有动手的机会。”

  “可是现在不同了。”

  “不管那位是道门所谓的羽化飞升,还是说用了天下第一等一的轻功离开,终究是不在这里了,可好,妾身终于有动手的机会了。”

  “今日无论如何,不能够让你们几位离开,这样可不是待客之道。”

  “诸位,还请援手。”

  “哈哈哈,好说好说,胡姑娘开口,我等岂有不从之理?若非方才那位高手威势过于迫人,早已经将这几人擒了来,送到姑娘面前,如何会等到现在?”

  “不过姑娘所授丹药果有奇效,此事了结之后,可否匀给老柳些许?哈哈哈……找姑娘也方便些。”

  一言落下,突有大笑传来,周围登时跃出数名好手,或者是豪迈大汉,手持重剑,或者是年迈老妪,鹤发鸡皮,却都是气机绵长深厚之辈,只是不知为何会为此女所用,出现在这里。

  吕关鸿咬紧牙关,突然开口道:

  “妖女,你不过是为了将老夫抓回去,这几人和老夫不过是萍水相逢,老夫与你走,你将他们放了,否则……”

  “否则?否则什么,否则你就自杀在这里吗?”

  紫衣女子咯咯笑起,略有嘲弄,道:

  “若是如此的话,倒是省了妾身许多功夫呢。”

  “请吧。”

  吕关鸿神色一时间颇为难看,咬牙看一眼徐传君,苦笑道:“倒是老夫乱来,反倒是连累了先生夫妇。”

  徐传君叹息道:

  “徐某也是心中好奇,方才来此,哪里是老先生的缘故?”

  “不过,你我二人拼力一搏,未尝没有机会。”

  紫衣女子双臂抱起,神色慵懒妩媚看着眼前被诸多好手包围的吕关鸿几人,心中终于又有了一切尽数都在掌握的从容不迫,便在此刻,她却突然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缓缓道:

  “璇儿,罢手吧……”

  紫衣女子微微一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只是紫衣女子,周围各家各派为之所用的高手亦是微微一震,心中浮现不解。

  他们熟悉这道声音,知道这乃是安息国中罕见的一位大高手,其隐隐似乎有宗师之能,来去如风,手中短剑更有偌大的来头。

  此次行动便是由她出口,否则以他们身份,无论如何不可能轻易听从命令,可怎得尚未出手,便即放弃?

  这似乎不是她的作风。

  紫衣女子急急道:“可是,师父……”

  另一道温润儒雅的嗓音微笑道:

  “这位姑娘,可要记住,师命不可违……”

  胡璇儿心中狠狠跳动了下,然后猛地扭过头来,神色骤然变化。

  她看到了自己往日纵横来去,近乎天下无敌的师父身子僵硬,虽然依旧如常气度,但是在她的肩膀上,搭着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似颇为亲昵,但是自己师父却一动不敢动,连拔出那柄神兵雏形,施展宗师手段的念头都没有。

  仿佛只消稍微一动,那轻飘飘的手掌便会有雷霆万钧之势,便会当场取了她的性命。

  众人视线下意识顺着手掌往上去看。

  看到了云纹广袖,一袭道袍。

  这是一位模样秀丽的道人。

  虽为男子,但是若论姿容,甚至于还在胡璇儿之上。

  正当众人有些看得呆住的时候,那道人突地微笑道:“对了,险些便忘了一事,若真忘记,回去少不得被他们埋怨了,好险好险。”说着随意伸手入怀,取出一物轻轻覆盖面上。

  所有武者的心脏都狠狠地跳动了一下,有些沉迷的目光被恐惧所占据,他们想要大步后退,却又控制不住身体,不敢有丝毫的异动。

  那是一张黑铁面具,上面有狰狞的兽面。

  他们才刚刚看到过这张面具。

  在那个力破千军,杀王而去的刺客脸上。

  而此刻,那张面具重新出现,看着那熟悉的狰狞兽面面具,几个词汇在他们的脑海当中浮现,然后不断碰撞,轰然如雷,令他们的面色不由得苍白下去。

  他们?埋怨?

  能够力破千军的,不止一人?!

  在这瞬间仿佛感受到一层厚重云层,笼罩上空,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狴犴面具下面,道人微笑,和煦有礼。

  “姑娘,以为如何?”

  ……

  “这小子,要什么时候才能够到宗师啊?!”

  鸿落羽盘腿坐在少林寺中,头发上面顶着几根树叶,被圆慈以十二层金刚不坏神功为基础施展出的释迦掷象功扔出去之后,以他的轻功,也花了些时间才回来。

  青衫文士神色淡漠,轻描淡写翻动书卷,淡淡道:

  “宗师?”

  “呵,不过是将手段一齐用出的蛮徒罢了。”

  “再如何蠢笨之人,也不能做得更差,宗师?呵,天下宗师,何时如此不值一提了?”

  鸿落羽脸上笑容微微一僵,道人不在,他便看向吴长青,干笑道:

  “老药罐,你不弄点补药么?什么正一凝碧丹之类?”

  老者一边翻看医术,一边抚须叹道:

  “还是先将身上伤势养好再说罢……而且,落羽,五品之时,有这般表现,难道不是常规如此么?”

  鸿落羽又是一呆。

  他忍不住要爆粗口,谁家五品能轻易做到这一点了?

  老者看了他一眼,抚了抚须,以一种你果然还不够成熟的语气,无奈叹道:

  “你忘了吗?想当年独孤剑圣,刀尊,以及少林方丈,不都如此么?只是寻常,寻常,落羽勿要大惊小怪,还要专门去准备丹药进补么?”

  “你这个三师父虽不着调,却还真宠风儿呢。”

  鸿落羽嘴角抽搐,看向圆慈,道:

  “大和尚,你说两句?”

  僧人盘坐,神色淡然,道:

  “阿弥陀佛。”

  “你太执着了,须知心境平淡为上,妄动杂念,便生心魔,不得清净自在。”

  鸿落羽额角抽搐,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

  吴长青轻拍额头,笑道:

  “老夫还要去给风儿疗伤,便先走了。”

  圆慈闻言,亦是起身:

  “贫僧要做功课,要回大殿一趟。”

  鸿落羽看着两人离开,满脸茫然,青衫文士一挥袖袍,冷淡道:

  “勿要在本座面前乱晃。”

  “碍眼,退下。”

  鸿落羽:“……”

  吴长青神色淡然,检查了王安风的伤势之后,踱步走入药方,然后随手关上药房的门,深深吸了口气。

  转身,右手一挥,取出一堆药方。

  抚了抚须,老者摇头笑道:

  “正一凝碧丹?落羽啊,果然还是年轻。”

  “那怎么够?!”

  老者双目浮现精光。

  “唔,我看看,固本培元,上清玉液丹?不不不,这个口味不好,六阳三元真丹……这个不错,早上吃这个,中午的话,就九鼎涅盘丹好了,下午的时候,用天玑腾龙丹……”

  少林藏经阁中,圆慈翻找经文。

  地上堆了一堆散开的典籍。

  僧人盘坐在一堆一堆的典籍中间,眉头紧紧皱起。

  “我记得这里还有几门没有练过的拳谱。”

  “嗯,先学一学,然后找个机会,教给安风好了,对了,后山菩提树,这一段出来,磨一串佛珠给徒弟,嗯,达摩剑法,韦陀伏魔剑的剑谱在哪里?”

  “算了,索性将藏经阁重新整理一下便是。”

  “如此也是一桩好事,方丈,首座,勿要责怪弟子,阿弥陀佛。”

  少林寺主峰上。

  文士神色冷淡,一手随意翻阅书卷,右手支撑脸颊,指掌遮掩嘴唇,唇角微勾,手指轻敲桌面,声音清脆舒缓,隐与古乐相合。

  便在此刻,伴随着涟漪,外出的古道人出现,文士嘴角笑意瞬间收敛,整个人依旧是冷冰冰的模样,似在翻阅典籍。

  ……

  鸿落羽踏空而去,唉声叹气,呢喃道:

  “找点好东西给小疯子做做补偿吧,啧,这帮没心眼的。徒弟出息了都不懂开心一下?”

  “难道说这帮家伙真的比老子得沉的住气么?”

  第一百八十一章 隐世势力,极度危险意难平

  古道人随手将面具放在了石桌上,一拂袖袍,云纹翻动,毫不客气端坐在文士旁边的竹椅上,端起来桌上茶盏,吹了吹热气,发现温度恰好入口,并不会觉得烫,微微一怔。

  入口清淡而远,和文士手边那杯滋味颇厚的山茶所用,无论茶叶,泉水,以及泡法截然不同。

  唯独冬日雪泉,才能沏出这样清冷的口感。

  道人嘴角微笑,抬眸看了一眼神色冷淡,目不斜视,一手端起茶盏饮茶,正在翻看典籍的文士,笑道:

  “今日你心情似乎不错?”

  文士声音冷淡,并不回头看他,道:

  “何以见得?”

  “我猜的。”

  青衫文士神色不变,淡淡道:

  “猜错了。”

  道人笑了笑,只是端茶细品,慢悠悠看着天空云散,过了一会儿,文士将茶盏放在桌上,随口问道:

  “那几人,如何了?”

  古道人慢悠悠回道:

  “不如何,我只是将那个老先生护着离开了那里,就回来了,至于那修炼了一身毒功的,倒是没有对她们动手。”

  “安风还有事情想要从她们身上知道对吧。”

  “若是取了她们性命,线索不就断了?”

  文士颔首,不曾多言。

  道人抚了抚茶盏,复又哂笑道:

  “不过,那几人怕是要吓一大跳了。”

  ……

  远处军帐当中,有击鼓声音响起,沉闷如雷,远近可闻,紫衣女子胡璇儿顾不得细究心中震动,并着那些离开各派同门的武者,尽快赶回了巴尔曼王营地当中,省得被人看出可疑之处。

  虽然一路上没有主动提及这件事情,但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保持着沉默,没有和其余人谈起这事情,更不曾告知将领和两个王子。

  巴尔曼王已死,军权就由两名王子,以及各大将领所掌控,这些军队本来应该重新回到各自的驻地当中,但是王上一死,接下来就是选拔新王的过程。

  扶王之功,一步登天,荣华富贵,近在眼前。

  无论如何,这个时候是不能够离开的。

  是以这五万大军,就连临时在各个绿洲当中招收的牧民都没有被允许离开,浩浩荡荡,开拨向巴尔曼城行去,巴尔曼王的尸骸则临时以木棺盛放,四马拉车,被重重保护在重军之中。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先前交手时的动静之大,实在是安息江湖中许久都没有出现过的大场面,但是将领校尉各自清点了麾下士卒之后发现,寻常士卒几乎没有什么死亡。

  重伤的则大部分都是为了抢功,在那刺客冲阵时候近前厮杀的将领和江湖武者,粗略一看的话,所有伤亡之中,唯独巴尔曼王伤口最为致命,可见出手之人,已经是杀心如铁。

  胡璇儿神色沉凝,在行进路上,能够听得到众人低声交谈,无不是担忧这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刺客会对安息平静已久的江湖造成什么样的冲击。

  这些世家大门出身的江湖武者,毕竟和最底层的士卒不同,对于那刺客最后踏空虚化的一幕,他们更愿意相信这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顶级轻功,而非是什么仙人下凡。

  上万军队,以及各派高手的围堵,都没能将他留下,足可以称之为来去无踪,这样一个身法高超,又手段狠辣的人物,出现在江湖上,对于久享平静的各大派别而言,着实是是祸非福。

  而因为紫衣女子胡璇儿之邀,又亲眼目睹了第二个戴面具高手出现的那些派别高手脑海中则是已经再容不下半点其他思绪。

  幸得他们都算是经历过许多风雨,并非是初出茅庐的雏儿,这一路上虽忧心忡忡,各自都不曾表现于外。

  只是自彼此交错的眼神之中可以料到,等到回返各自门派之后,必然会将这些事情告知于门派中的长辈同僚。

  到时候安息江湖将会如何震动波涛,乃至于影响到真正的天下江湖大势,虽然还不曾到那一日,却已经足以预料了。

  大军开拨,日行一百余里。

  因为种种原因,即便是那些高手,或者坐骑脚力远超寻常士卒的将领贵胄,也都没有如同往日那样,仗着坐骑脚力,提前回到城中,一边享受美酒和美人,一边等着属下督军回返。

  一路上花去了月余时间,才回到巴尔曼城当中。

  入夜之后,胡璇儿将自己的师父迎入屋中,那是个身材颇为娇小的女子。

  胡璇儿年纪已经二十八岁,只是因为天赋异禀,而毒功修行和玄门正宗截然不同,被视作旁门左道,虽然有诸般危险不稳,但是进境极块,即便如此,她也只是堪堪抵达五品境界。

  据此估量,眼前女子岁数起码要在五十岁左右,但是肉眼看去,仍旧不过只是双十岁月,眉眼之中褪去了如胡璇儿那样的妩媚,反倒如出水芙蓉,唯独面色隐隐一丝苍白,似是受伤未愈,越发显得柔弱,我见犹怜。

  这名面目清秀的女子随意坐在床上,胡璇儿不敢怠慢,半跪在地,头颅低垂,轻声道:“师父,这一次事情未能成功,弟子……”

  女子咳嗽了一下,摆了摆手,叹道:

  “这件事情不能够怪在你的身上。”

  “便是为师,不也是一出现就给那个道人给制住了吗?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好生厉害的身法……”

  胡璇儿心跳禁不住微微加速。

  这段时间以来,大军开拨,并不入城,只是随军扎寨,她一直没能够找到时间和自己师父细谈,此刻听到师父主动提及那一日出现的年轻道人,忍不住轻声道:

  “那道人真的……”

  女子点了点头,叹道:

  “光论道门劲气上的造诣,为师从未曾见到过比他还强的了,以这样的手段,定然是绝对的宗师,只是不知道,大秦的道门什么时候又出现了这样一个惊世之才,我等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而且,他的脸上也戴着那一张面具。”

  即便已经过去了足足月余时间,女子的眼底仍旧浮现震动之色,她未曾和胡璇儿说出,当日那道士只是一抬手就已经将她制住,这种手段,已经不是一般的宗师所能够达到的了。

  一般的宗师虽然也有通天彻地的本身,但是她本身也有一柄古朽的神兵,气机虽然已经在漫长岁月当中近乎于消失殆尽,但是终究还留有部分,能够让她借之施展出宗师手段。

  气机流转,仿佛惊雷走电,不过忽然而已。

  可是那个道士一抬手分明动作徐缓,每一个动作的轨迹和走向她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当她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那一只白皙的手掌已经轻轻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而在眼前,那温润如玉的道人正在浅浅微笑。

  时隔月余,再度回想。

  女子的瞳中仍旧浮现出了淡淡的惊惧,当下按捺住自己心绪,不让其继续发散,继续深入下去,生怕再想哪怕一息时间,自己就会失去全部的勇气,彻底放弃这一件事情,道:

  “总之,这江湖中恐怕是有隐世势力出世了。”

  “一出现,就有起码两名成员能够爆发出逼近甚至于超过宗师的手段,不可以小觑,为师将会此件事情尽数上禀,你在安息,亦要小心谨慎。”

  “虽然那面具人对于我等似乎没有什么恶意,但是此一时彼一时,你在安息,很有可能还会和他们接触,若是当真有那么一天,切记,不可以妄动,一切以谨慎为主。”

  胡璇儿自然一一答应下来。

  想了想,正要将那一夜自己和此人交手,一身无往而不利的毒功似乎遇到克星一般的事情告诉自己的师父,却看到眼前的女子叹息一声,神色隐有恍惚,道:

  “他说,他们……”

  “这个组织,能有这种手段的,究竟有几人?”

  胡璇儿声音微微一滞,脑海中重又浮现仿佛惊雷破空一般笔直奔来,挡者披靡,如波开浪斩一般的剑光,强自笑道:

  “天下宗师,自然不可能会多。”

  “弟子所料,此二人或者就是此组织中最强二人,此次出来,乃是为了能够一鸣惊人,才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清秀女子微微叹息,道:

  “若是如此,那便好了。”

  胡璇儿面上笃定微笑,心中却实则没有半点把握。

  那二人,就真的便是那个组织当中的最强之人了吗?

  她扭过头去,看向窗台,窗户打开,外面天色一片漆黑,只能够隐隐看得到星星点点极为渺小遥远的星光,却令这夜色越发阴沉起来。

  她想到那位尸身已经近乎腐朽的巴尔曼王,隐隐感觉到了一股极强的压迫感,令她几乎有些难以呼吸,就像是年少时在深山老林中修行,看到天空被厚重的雨云遮蔽,却不知道会下多大多凶猛的暴雨,更不知是什么时候下。

  她旋即又想到了那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忍不住咬了下下唇,心中升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心。

  那个危险而疯狂的家伙,现在一定正隐藏在哪一个角落中,密切关注着巴尔曼城中的变化,或者得意洋洋,或者正在准备着下一步的计划。

  ……

  巴尔曼王的王宫中,依旧一如既往地灯火通明。

  大王子一入城中,略作推辞,就毫不遮掩,住入了这不知道耗费了多少黄金才修建出来的江南园林王府当中。

  而二王子并没有和他相争,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大王子理想中温顺而胆怯的兄弟,乖乖住在了他在巴尔曼王城的住处。

  那是位于城南的一座院子。

  建筑的风格完全就是安息国应有的那一种。

  苍茫古朴的风格,方方正正的建筑,仿佛黄沙一样色泽和质感的巨石块。

  模样和巴尔曼王极为相似,眉眼处却要清秀许多的二王子换去了身上的甲胄和猎装,换成了宽松的居家衣物,微卷的黑色长发用束额挡住,露出了一双清亮的眼睛。

  右腿盘起,左腿垂下坐在石头床上,看上去就像是个寻常的安息富家子弟,旁边侍女为他盛酒,他微微把玩着手中的粗陶酒碗,浅绿色的烈酒在陶碗中晃来晃去。

  他的前面,跪着几名男子。

  其中一人双手捧着一个红木托盘,托盘里面是明黄色的绸缎,上面放着一面玺,为猛虎盘踞的模样,捧着王玺的中年男子头颅低垂,极恭敬道:

  “回禀王上,王玺在此。”

  二王子将手中酒碗轻轻放下,左手抓起王玺,在明黄色绸缎上深深一按,留下了红色的玺印,这种色泽纯粹的印泥,此刻看来,似乎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

  不需要问,他也能够知道,这王玺最后出现在这里是经历了多少的牺牲和争夺,而最终,这个东西还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而他的大兄一回来之后,几乎迫不及待就要占据王府,根本就没有打算要遮掩内心的真正想法,王上尸骨未寒,而他做出这种事情,早已经令一些老臣心中不满。

  青年扭过头去,看着外面深沉的夜空。

  然后挥退了那几名男子,继续处理未能完成的事情,一直到天边亮起,方才停下了动作,右手抬起,微微按揉了下眉心,心中呢喃:

  “大兄,你实在太过天真了。”

  “这里,毕竟是大王的安息,而你和我,都不是父王,王上不愿背负杀兄的恶名,但是你我若是胡来……呵,若是没有那人的话,此时就应该趁着你烂醉如泥,率众杀入王府。”

  青年的思绪微微凝滞了一下,还是将这个念头打消了去。

  自古以来,这种事情都必然代表着清洗,而其中枉死之人的数目往往足够令人触目惊心,他自然不在乎这些,但是他在乎他自己的性命。

  青年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即便是在自己的家中,他仍旧感觉到了一股冷意,仿佛那个浑身血腥味道,神色冷硬的刺客就站在了自己的旁边。

  那只手掌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浩浩荡荡的气机就像是从冰川上冲刷下来的河水,还裹挟着碎冰,让他周身感觉冰冷刺痛。

  “呼……”

  “如鲠在喉,如芒刺背。”

  “孤,此心难安啊。”

  ……

  日上三竿。

  安息国·王城。

  不同于分封的各大诸侯王,这里乃是安息国真正的王城,安息王的住处,安息国祚三百年的王宫就在这座古城当中,却颇为朴素。

  而在此时,这座属于安息王的王宫当中,却有两名异常的客人,并没有穿着安息的服饰,相较于安息官服,其身上衣物材质更为细腻繁复,却又不失威严,一者穿圆领袍服,腰有白玉环,紫金鱼袋,气度威严。

  另一人则身材高大,身着锦衣,通体以红色为主,右肩却有兽首肩铠,衣着上亦有繁复纹路,予人极大的压迫感,一手扶在腰间,握着腰刀刀柄。

  后者打量着安息国王宫,传音道:

  “这一次又是大麻烦。”

  “为何次次都有大麻烦?”

  “为何次次大麻烦都要找我?”

  文官神色不变,依旧从容,不时还冲着来往侍女微笑颔首,传音时却极恼怒,道:

  “我又如何知道?”

  “区区巴尔曼王,死便死了,偏偏还是个秦人杀的,这安息王绝对打算狠狠敲你我一笔竹杠,却不能让他如愿。”

  武官冷哼一声,传音道:

  “敲竹杠?他也有这个脸?”

  “一介诸侯,拥兵数万,我实在不知道这个家伙是怎么被一个二十来岁的秦人当众刺了脑袋,还被人给跑了的。”

  “丢人丢到这份上,还好意思把这件事情仍给我们?”

  “脸呢?!”

  过不得片刻,有人趋步前迎,将两人武器卸下之后,便即引入王宫内部。

  安息王似乎刚刚起身,只是穿着一身里衣,这位掌控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君王面容神态看上去极为宽厚和蔼,正坐在桌子旁边吃早食,一位姿容出色的美人轻轻敲击他的肩膀。

  而除去安息王和那侍女,屋中还有一名身披甲胄战袍的男子,正半跪在地,神色恭敬拘谨。

  侍从将那两人引入其中,便即退下,这两位来客见到了安息王,都只是行礼,未曾如安息臣子那样半跪,却无人表达不满,安息王放下手中汤匙,清脆有声,微笑道:

  “劳烦二位不辞万里来此,小王心中过意不去。”

  那位文官打扮的男子行一礼,道:

  “王上何出此言,在下惶恐。”

  “大秦安息乃是百年邦国之交,本应相互扶助,更何况此次有人驱使大秦武者刺杀巴尔曼王,王上既然传信于我等,在下自然不敢怠慢。”

  安息王笑了笑,道:

  “孤也只是觉得那行凶之人毕竟是大秦武者,两位大人,应当熟悉些,这位乃是孤王铁骑校尉,当日曾经亲眼目睹刺客,两位可以尽数相询。”

  “铁将军,起身与二位大人见礼。”

  “末将遵令。”

  那位将领行礼起身,方才转过身来看了两人一眼,口中便即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右手几乎下意识放在腰间,若非是见王时候,恐怕已经将兵器拔出。

  安息王微微皱眉,敲了敲桌子,加重声音,道:

  “将军,这是何意?”

  那名武将恍然回神,连忙行礼答道:“回禀王上,属下见到这两位大人,尤其右侧这位大人身上兽纹,与那一日刺客所带面具竟有七八分相似,一时吃这一惊,未能自抑。”

  “还望恕罪!”

  安息王神色这才稍微和缓些。

  两名大秦刑部官员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定论,武官打扮者指着自己锦袍上赤色纹路,虎身龙首之兽,道:

  “将军所言,可是此物?”

  武将看了一眼,便即点头。

  安息王皱眉,道:

  “两位,可有什么想法了?”

  大秦刑部二人对视一眼,文官打扮的那位上前,凝眉道:

  “好教王上知晓。”

  “我大秦也在搜查此人,关于通缉令,两国交互之时,贵国应当有拿到才是,其曾杀我大秦官员十数名,踏山破寨,杀孽极重。”

  “其真名不知,而且恐怕不止一人,皆以意难平唤之。”

  “实乃是第一等危险的人物。”

  安息王神色转而凝重。

  在寻常百姓根本无法察觉到的阴影之中,波涛涌动着,安息江湖,巴尔曼王领,以及整个安息的武备军势,都默默提高了戒备。

  江湖人背刀负剑,却连交手冲突都快要消失了。

  各座城池中的守备则是越发严密。

  每一个人都极为警惕,虽然他们知道,在面对那样一个危险的人物时候,警惕根本没有用。

  蒲永言想着传下来极度危险的命令,再度警告了儿子不要出去乱跑,方才带着随时有可能死在任上的觉悟拿好了守备用的刀盾。

  出门的时候,看到了旁边院子里废人一般懒散的青年。

  忍不住心中不忿,啐了一口。

  他们拼死拼活便是要保护这等懒汉么?

  心中一下就浮现出不值当的感觉来,复又觉得,若是天下都是这样懒散的家伙,不就万事太平了?当下又是不忿又是遗憾,只得前去城门上任。

  阳光温暖而和煦,冬日的阳光,总是令人倍感珍惜,一个院子里,躺在靠椅上面,懒散晒着太阳的年轻人。

  模样清秀,只是脸色苍白,冬日天寒,穿着一身颇为厚实的衣服,袖口,衣领处都有皮毛御寒,毛绒绒一片。

  怀里则抱着一个青铜镂兽纹的暖炉,懒洋洋打着盹。

  脚上盘着一只黑白花的小兽。

  一人一兽,都极懒散享受着冬日难得的阳光。

  过去了约莫盏茶时间,院子里的青年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坐起来,双手插袖,在黑白小兽不满的叫声中,小跑着跑进了屋子里头,掀开了锅盖,看着终于没有药材的食物,微笑道:

  “果然,已经熟了……”

  “好了你不要叫,不过你能吃这东西么?”

  门外墙边,蒲永言一边走,一边呢喃:

  “保持警惕,极度危险。”

  “杀人无算。”

  “疯狂,冷静,危险……”

  越走他心中越是害怕,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浑身血腥,双眼寒光逼人,牙尖齿利,唇角鲜血的江湖凶人形象,不由得微微颤抖。

  屋子里面,王安风深深吸了口气,面容浮现微笑。

  “好香……”

  “等会儿给邻居也送些吧,不知道吃不吃辣呢,要不然分不辣和辣两份好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下一步,如何是好

  王安风将煮熟的肉杂给隔壁的邻居送去之后,反倒又抱回了些果子回来。

  锅里的肉杂还剩下了小半,那只小兽依偎在他脚边,声音讨好细嫩,王安风当下失笑,找了个稍微小些的粗陶碗,盛了些肉块和萝卜块,蔬菜丁给那小兽放下。

  后者鼻子稍微嗅了嗅,毫不避讳那温度,大口吃起来。

  王安风上手摸了摸小兽的脑袋,触手手感温顺,笑道:

  “你吃了这么多东西,怎么一点都不见长?”

  “一个月的时间,还是这么一点。”

  “难道说你的肚皮里头是个无底洞,要吃一头牛那么多才能稍微长大些么?三师父说你一开始就已经五六个月大,在我们大凉村,这么大的猫儿都已经开始在春天乱叫了。”

  “你呢,就还是这么一点点。”

  小兽不满地叫了两声,然后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王安风失笑,不再戏弄它,站起身来,呵出一气来。

  现在在屋子里,火炉烧得颇旺,他怀里还是抱着个青铜镂空的暖炉,散出阵阵暖意。

  虽然说少林金钟罩所走经脉不是少阳,就是太阳,是江湖中难得一见的纯阳武功,刚猛绝伦。

  可他现在可是有些怕冷的。

  至于这小兽,究竟算不算是猫,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只说这东西是三师父交给他的,他便不敢有半点的小觑之心,看着这小兽似乎吃得开心,他也坐回桌子,给自己盛了一碗,慢悠悠吃着。

  是很简单的食物,用的是大块的肉,和西域独有的一种块状根茎粮食,还有胡萝卜之类,材料寻常,主要花费了不少的功夫,用文火足足炖了两个时辰,肉煮得烂熟,入口绵软。

  肉汁,大块的牛肉,混合着吸饱了汤汁的薯块,滋味厚实。

  王安风舒舒服服眯了眯眼睛。

  一个多月以来,这还是第一顿没有药味的食物了。

  二师父的药膳虽然美味,天天吃,日日吃,也有些受不了,而且,现在他的伤势已经稳定,只是元气未复,不需要天天服用丹药也行。

  这一次胡来,军阵中闯了一遍,金钟罩几近于破关。

  他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唏嘘。

  如果不是因为二师父在,这一身武功就算不会散尽,恐怕也要狠狠停住,甚至于倒退回六品境界,如同扶风郡中那位拳法枪术尽数天下独绝,却一生困顿六品,不能够更进一步的费破岳一般。

  不过因为二师父那一身震烁古今的医术,再加上金钟罩本身的特性,不破不立,他这一次反倒因祸得福。

  按照师父所说,少林禅宗内功重视顿悟,立地成佛,这一次心神合一,他已算是四品有望。

  只是因为伤势未消,恐怕数月之内不能够动用气机,更不能够贸然尝试突破,若是对敌,只能依靠一身外功以及单纯的内力,算是将他的实力限制在了七品境界。

  “七品么……”

  王安风搅动了下肉杂,怔然出神。

  左手五指微张,原先已能逐渐感受到,仿佛无形汪洋一样,充塞天地间的气机,已经消失不见,无法引动,而自身气机,则仿佛被一重一重沉重锁链困锁住,沉如水银,无法调动。

  却是二师父吴长青担心他无意识调动气机,已经用了丹药暂且令他处于绝难以察觉气机的状态,如同点了穴道一般,武者入中三品后,吐纳气机本是寻常事,当下多少有些不适应。

  这本是专门针对于中三品武者的天下奇药,杀手锏中的杀手锏,往日在江湖中恶名昭著,此刻倒是恰好辅助他修行,救人杀人,存乎一念。

  药王谷。

  王安风心中若有所思,左手平平覆在桌上,旋即哂笑。

  无法动用气机,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又不是那种武疯子,离开了武功就什么都做不成。

  只是可惜,追查白虎堂的事情,不得不稍微缓一缓了。

  否则,若是武功未消,他大可以仗剑而入,直接来硬的,干脆利落些,行事也能大胆点,现在却不成了,所谓艺高人胆大,现在自己仿佛手脚被缚,武功不能随意施展,自然应当谨慎行事。

  而且,王安风甚至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若是自己敢那样胡来,不说其他,几位师父恐怕就能直接出现在面前,一下把他抓回去,禁足在少林寺里,每天逼他修行吐纳。

  非要等到他伤势痊愈,内功修行更进一步,破入四品中才肯让他出来,不过,武功突破并非是猝然而就,涉及到诸多经脉修行,从察觉突破契机到彻底稳定修为,其中少不得数月时间。

  到那个时候,白虎堂任有什么计划,恐怕都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运气好些,这计划搞不好已经失败了,运气不好的话,那就是回天无力的麻烦事。

  总不能给再来一次斩首刺王的把戏。

  如此说来,现在只能够想办法用其他法子摸出对面的打算了。

  王安风思绪放飞,右手手指沾了点水,在桌子上胡写乱画,从一点上分出了两条线,一左一右。

  想要知道白虎堂的计策,现在只有两个选择。

  或者说是两个人。

  王安风在脑海中回想那两人,一者是姿容娇媚,嘴角一颗美人痣的年轻女子,另外一人则是身材高大魁梧,须发皆白,一双浅灰色瞳孔,威严冰冷的老者。

  胡璇儿,吕太安。

  前者浑身遍布剧毒,极有可能是白虎堂密使,后者则是安息国第一大派,万兽谷的大长老,吕关鸿的师兄吕太安。

  而今他知道和白虎堂有关的,只有这二人而已,若想要在白虎堂事情得手之前将其阻止,只能够从这两人的身上着手。

  王安风眉头微皱,在左侧写了个紫,右侧写了个兽字。

  这两人他都曾经交过手。

  当时他护送吕关鸿入巴尔曼王城,入夜时候,这两人前来试探,彼此交手一番,这件事情过去未久,他的印象还算是清晰。

  其中那紫衣女子的武功约莫在五品左右,但是从那一夜交手王安风隐隐察觉,此人虽然内功功体有五品境,但是和自己的武功路数似乎截然不同。

  少林金钟罩内外同修,外功扎实,内力也是稳扎稳打,再沉稳不过,这样修行,刚刚开始虽然速度颇慢,甚至于数年苦修比不过旁人一两年,但是修行出的内力浩大磅礴,沉稳有力,且极难走火入魔。

  而那紫衣女子则不然,其内力孱弱,气机亦是微薄,如果忽略她一身毒功,纯以气机内力相拼的话,自己在六品境界的时候,就能够不落下风。

  对方似乎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在交手的时候,选择从后方偷袭,以毒功为依仗。

  不过,现在他虽然用不了气机,但是混元体可不用他主动催动,这数年时间,少林寺中常常药浴修行,早已经到了随心所欲,无心无念的程度。

  只是对方毕竟曾经和自己交过手,若是事情到了不得不短兵相接的程度,恐怕轻易就能够判断出自己的身份来。

  而且从古道人前辈那里听说,对方还有一位师父。

  走的虽然也是这样偏门的路子,但是武功毕竟修行到了四品,内力气机的雄厚程度,和玄门正宗的五品不逞多让,而且一身毒功恐怕更有进益。

  寻常武者到了四品,却无法突破天门的时候,往往会在得意处下苦功夫。

  有专注于剑法剑意,有修行内功者,王安风虽不熟悉那师徒二人,却也知道,以这两人的武功路数,在遇到天门关隘时候,定然会在毒之一字上,大费苦工。

  恐怕其一身毒功,和那一夜曾经接触过的紫衣女子已经是天壤之别,当日那紫衣女子凝力一掌,王安风的混元体就已经有些难以支撑,头晕目眩了许久。

  以其毒功就能有这样的威能,其师父一掌下来,就算是他有药王谷混元体护身,恐怕也要中了招,虽然不会殒命,却少不得一时半刻没了还手之力。

  王安风皱起眉头,微微思索了下,复又将目光看向兽字。

  万兽谷。

  安息国的第一大派,只可惜,而今的门派支柱,大长老吕太安却是白虎堂苦心积虑,打入其门中的暗子,而且过去六十余年,仍旧没有打算背叛白虎堂的意思。

  其一身武功已有四品火候。

  而且王安风有足够的把握,他手中应该能够动用类似神兵的手段,短暂达到三品的境界,只不过这种器物即便在大秦,都是一派根基,就算是大长老也不能够轻易动用。

  另外,其既然是白虎堂暗子,那么就不能够将其视作正常的万兽谷武者,在驯养数十年,近乎通灵,心心相印的异兽之外,吕太安必然懂得至少一门白虎堂内部的顶级武功。

  甚至于是一整套。

  那一夜试探的时候,毕竟还有其余门派的人在,吕太安不好用出万兽谷法门之外的武功,若是真的撕破脸的话,对方的实力相较于那一夜,恐怕还要再暴涨数成。

  这样一思量,王安风突然觉得一阵头痛,这两人所处的局势都比他所想的更为复杂,若非是他先前冲阵时候,也曾经靠近了这两人,趁机在他二人身上下了唯独药王谷弟子才能辨别出的药物,此刻事情还要更头痛些。

  王安风一会儿看看左边,一会儿看看右边,右手屈起,轻叩眉头,终于还是叹息了一声,随手将一侧的字迹抹去,站起身来,呢喃道:

  “算了,还是从此人身上着手吧。”

  正在这个时候,院子外面传来了一阵阵的喧闹声音,王安风鼻尖处闻到了颇为浓郁的血腥味道,除此之外,还有兵器碰撞的声音,清脆肃杀。

  堂下埋头吃肉的小兽抬起头来。

  一双竖瞳微微泛起些许的红色。

  王安风起身,脚尖轻轻将这小兽推开,让后者在地上打了个滚,露出雪白肚皮,笑道:

  “吃你的。”

  小兽不服气地轻叫了两声。

  王安风已经整理了下衣服,依旧环抱着那个青铜兽首火炉,慢悠悠踱步过去。

  屋中桌子上面,兽字已经给抹去,只剩了个紫。

  第一百八十三章 所谓愿者上钩

  孙保才懒懒睁眼没有多久,就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吵吵闹闹,让他完全没有法子静下心来睡个回笼觉,原本的些许睡意也给吵了个干干净净。

  翻来覆去睡不着,当下有些恼怒,一下从床上翻身起来,推开窗户,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当下也不管看清楚了没有,就开口喊了一嗓子,道:

  “烦不烦,一大早上扰人清梦……”

  “吵吵吵,奔丧啊!”

  声音刚刚喊出来,就看到了那动静传来的地方,围着了一大堆的人,而且人人带着兵器,有几个身上还带了血,嗓门一下给吓得萎了回去,再仔细一看,那些人穿戴甲胄,可不正是城中守卫?

  只是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弄得这般狼狈,还围堵在这里,莫不是院子里的人犯了什么事情?

  孙保才心思活络起来,见有热闹可看,睡意也消失不见。

  他记得这个院子,因为当初他来的时候,在那院子和现在住着的这地方做选择,犹豫了很久,才选了这屋子,谁曾想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那座院落两度易主。

  当年若买下来,待价而沽,转手卖出就能赚上一大笔。

  这几日来,他日日想到这件事情,就仿佛一大笔白花花的银子长了翅膀,从钱袋子里面飞了出去,心里面火烧一样心疼,是以记得清楚。

  他还记得上一个买了这院子的,是个颇为瘦高的男人,一股子阴冷气,现在的主人,则是个看上去颇为和气的年轻人,只是似乎身子不好,天天抱着一个大秦暖炉暖身子。

  不过,有钱是真的有钱。

  那衣服,那暖炉,啧啧,少不得要几百两银了吧?

  孙保才正自心中胡思乱想,便看到了那边朱红色大门打开,里面走出了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正是那新买了院子的青年。

  解宏富皱眉打量着开门之后走出来的青年。

  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他在这巴尔曼王城当中当了三十年的差,这一带已经极尽熟悉,这几日却未曾注意到,何时来了这样一个人。

  而且,还是年纪不大的大秦男人。

  解宏富心中警惕复又提了提,仔细打量着对方。

  年有二十岁出头,一身锦衣绸缎,神色似乎有些慵懒,总也提不起精神,双手插袖,怀中抱着一个暖炉。面色白皙,甚至于白皙地有些过度苍白了,隐隐似乎还能够看得出来一股青气。

  可他当下心中虽是警惕,面容上神色倒是寻常不过,叉手打了个招呼,道:

  “小兄弟,在下解宏富,西城卫校尉,叨扰了。”

  因为前头这院子颇为考究,再看此人身上穿着打扮,能够用得起的无不是非富即贵,他心里再是有看法,表面上也极为客气。

  王安风点了点头,视线扫过,看到来人众多,十多名大汉,包括自己新的那户邻居也在其中,团团包围了一人,正死死捂着自己手臂,上臂处用布条扎紧。

  即便如此,那人的伤口中也有诸多鲜血涌出,色呈青黑,面容上隐隐有一股青气流转不定,显是中了某种颇为凶恶的毒物,若是得不到救治,恐怕就要凶多吉少。

  王安风隔壁邻居蒲永言急急道:

  “王小兄弟,我这兄弟中了毒,我每日进进出出,都能够闻得到你院子里有药香气,不知道你手边儿可有没有能解毒的玩意儿?”

  “放心,咱们市价买!”

  他心中满是懊悔,方才出门之后,便即遇到了一起江湖人伤人事情,伤人者将他兄弟打伤,同行其余三人已经遭了毒手,如果不是他们来得急,这兄弟的性命就已经不保了。

  即便如此,也中了一招狠手,中了毒,他们身上的解读药粉半点用处没有,寻常大夫怕也是没用,慌乱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这家邻居。

  看样子是个身价丰厚之辈,又曾经闻到过他院子里传过来的味道,心里头只打算死马当做活马医,一行人连刀上的血都来不及擦,就拥着伤者过来了。

  王安风这一个月时间里在少林寺恶补了安息话,武者修行至中三品,学东西入门已经快得多了,可是一月时间,勉强能够听懂罢了,蒲永言又是心里着急,说话像是给火苗烫了嘴皮子一样,王安风好几息才反应过来。

  在旁人眼中,就是这个大秦人似乎有些迟疑,思考之后才让开一条道路,众人心里悬着的一颗心好歹是缓和下来,连忙千谢万谢,拥入院子里。

  王安风自然为其诊脉,这种毒颇为猛烈,一时三刻就要要人的性命,但是对于王安风而言却并不是什么问题,入内之后,反手从佛珠少林寺中取出一枚练手练成的解毒丹药。

  然后以温水送服,不过片刻,那人脸上青气便即消散下去,伤口中流出鲜血也不复先前青黑,众人这才大大松了口气,留下一块银子,千谢万谢退了出去,转道进去了蒲永言家中换了身衣服,清洗伤口,敷上金疮药止血。

  这一堆事情下来了,众多卫士心中才松口气,来不及喝口水,就被赶去收拾遭了毒手的两人尸身。

  蒲永言和解宏富则留在此处,见到众人离开,蒲永言方才看向旁边男子,眉头紧锁,道:

  “老解,确定是他们下的手吗?”

  解宏富点了点头,隐有咬牙切齿,道:

  “这还能有假么?”

  “天青散都用出来了,这帮人,嘿,趁着最近两位殿……趁着最近局势乱,什么牛鬼蛇神都往出跑。”

  蒲永言心中微动,道:

  “那可不可能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解宏富摇头道:“绝无可能!”

  “我去的早,和那人交过手,他的武功,确实就是天青老人一脉的路数,他最后慌乱时候,我趁机斩下了他的腰牌,不信你看。”

  说着便伸手去怀里摸,脸上却微微一呆。

  蒲永言好奇道:“怎么了?”

  解宏富伸出右手,略有惊疑不定,道:

  “怎么……没有了?!”

  “我明明收好了。”

  “??!会不会是掉了?”

  “不可能,和我的荷包放在一起,再说,那么大的令牌,就放在怀里,若是掉了,不可能没有察觉到。”

  ……

  王安风目送他们离开,手中把玩着银子,这一锭银子约莫三两多,对于诊金而言,算是丰厚了,他抛了抛银子,随手放在桌上,对那黑白小兽笑道:

  “这下可以给你多买些肉了。”

  “只是可惜,不在江南,否则还有鱼儿可吃,不过,天青散,天青老人……这又是什么牛鬼蛇神?巴尔曼王两个儿子争来争去,这是又有投机取巧之辈出来了么?”

  若是解宏富两人在此,定然要大大吃上一惊,他们在的那静室原是蒲永言祖上一个高手修行内功所建,几不透声,这个面色青白的秦人隔了这么远,竟然能够听得清清楚楚,如何不让他们震惊失色?

  王安风翻手取出一面天青色令牌,眉头微微皱起。

  这令牌的主人他并不放在身上,麻烦的是这位所谓‘天青老人’的出现,以及隔壁两名巴尔曼铁卫说的话里透出的讯息。

  倒是他先前想得差了。

  因为巴尔曼王突然去世,整个安息国,最起码是巴尔曼王领附近的江湖局势一下变得混乱起来,人人都想要从中获取最大利益,这些事情为王安风原本的计划中增加了太多的变数。

  不过,过不得片刻,王安风的眉心微微松缓,面容上甚至浮现些许微笑,随意将令牌放在桌上,坐在椅子上,那只黑白小兽一下跃起在他的膝头盘起。

  他轻轻敲击桌子,只对那猫儿笑道:

  “是麻烦,倒也算是个好消息。”

  “两王相争,各自肯定会招揽江湖人,很好,这样的话,就可以稍微用些大胆的法子了。我记得,紫女胡璇儿现在就在巴尔曼王府当中。”

  “能堂堂正正入王府接触,自然是最好的法子。”

  说着眉头微皱,思索道:

  “不过,却不能主动凑上前去,那样定然不会得到看重,而且也容易引来怀疑。”

  “须得要想办法,让他们中的一个,主动凑上来。”

  王安风心中呢喃,左手轻抚着膝上小兽,突然笑道:

  “小家伙,你可知道,现在该如何做么?”

  小兽抬头,茫然看他。

  王安风咳嗽一声,然后右手抬起,敲了下桌子,微抬下巴,神色变得淡然无波,冷淡道:

  “直钩无饵,唯独愿者上钩。”

  旋即微笑道:“如何?现在就是要用先生的法子了。”

  “我虽然不熟练,但是平素在先生旁边,也还是学到些东西的。”

  此地无人,他言语上甚是自在,那黑白小兽只是呆呆看着他,然后一双金红色竖瞳本能偏移向他的左侧,神色似乎更乖巧了些,声音低柔讨好。

  王安风脸上的微笑微微一呆。

  然后意识到了什么,僵硬抬头,一点一点转过头去,看到一身蓝色道袍,广袖云纹的清秀道人站在他的身后,似乎正在憋笑。然后手掌握成拳头,放在唇下,轻轻咳嗽一声,硬生生把笑意憋回去,温和笑着宽慰道:

  “咳咳……”

  “扮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王安风:“……”

  第一百八十四章 愿者上钩来

  久经百战的大脑在瞬间对目前的局势做出了判断,王安风僵硬抬起头来,面对着似乎憋笑的长辈,故作镇定道:

  “古前辈。”

  “嗯?”

  “嗯,今天,今天天气真好啊。”

  “噗哈哈哈……”

  清秀道人再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边笑,一边觉得这样似乎没有了长辈的模样,摆手道:“不,安风,我不是在笑你,对,今日,今日天气真好,是以发笑,勿怪,勿怪,呜哈哈哈……”

  王安风神色呆滞。

  过去了好一会儿,那道人方才止住笑,坐在上首位置上,手里捧着王安风沏好的茶,眼角似乎有些泪水,左手在腹部轻揉了揉,道:

  “整日见到的不是不着调,便是冷面孔,啊呀,许久都没有如此畅快大笑了,都有些肚痛了。”

  王安风手掌颤了下,深吸口气,遏制住羞耻心发作转头就跑的冲动,道:“古前辈此次突然出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告知晚辈的吗?”

  道人斜睨他一眼,打趣道:

  “怎得,若是没什么事情,我便不能够出来透透风了吗?”

  王安风脸色微微一呆,道:

  “这,晚辈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道人见他手足无措,又有些想笑,觉得腹部隐隐作痛,摆了摆手,笑道:

  “罢了罢了,不逗你了。”

  “此次出来,确实是有一事情要提点你。”

  王安风心中稍松口气,道:

  “还请前辈示下。”

  古道人将手中茶放在一旁,道:

  “用不着如此客气。”

  “一月之前,我制住那女子时候,曾在她经脉中打入了一道太阴上清劲气,我料到你近日应当会想办法和白虎堂的人接触,此次是要把对应的法决传授于你。”

  “不必学得如何精通的境界,只消能感受到便可。”

  王安风神色一正,立刻意识到了这件事对于他接下来打算的助益,心中羞愧散去大半,起身谢道:

  “晚辈多谢道长。”

  道人从容受他一礼,然后将这一门法门传授给他,如何引气,如何运转,如何感知,细细讲过一遍。

  武当原本前两代弟子只有男子,门中高深内功为武当纯阳功,后来渐有女子拜师学艺,女子阴柔之身,不能修行这一门功法,断了一层传承。

  便有精才绝艳的前辈创立了与其对应的太阴上清功,因为是仿照武当纯阳功而成就,同出本源,是以以武当纯阳功能够有所感应,两者修到高深处,都能转修太极劲,掌握阴阳两种功法运转。

  因王安风本身功体就以纯阳为主,想要掌握武当纯阳功的运转路线并不是难事,不过一炷香时间,便即有所领悟。

  调转内气,在经脉中流转,所修出内力依旧纯阳,气息却少去刚猛雄浑,更添平柔。

  道人满意颔首,饮尽了杯中之茶,起身拂袖,袖袍云纹如水波流转,便即消失不见,王安风行功三转,方才收回内力,看了空无一人的屋子,深深呼出一口气来,呢喃道:

  “道长前辈他应该不是那种会多嘴的人吧?”

  “应当……”

  少林寺中。

  古道人踱步到了药房之外,看着正在尝试新药方的老者,叹息一声,主动招呼道:“吴老。”

  吴长青抬眸,有些好奇,不知这素来性子随意的道人突然来找自己是为了何事,笑着问了一句。

  道人慨叹道:

  “先前在下不明白。”

  “如今我才知道吴老所说之理是为真。”

  吴长青满脸茫然,不知他所说是何事,道人已经飘然离去。

  在心里默默补充道,徒弟果然很好玩。

  ……

  王安风当日又在城中闲逛了一日,他此刻身受内伤,是以面色苍白,看上去就像是家有余财,没有什么正经营生的年轻人,在巴尔曼王城当中,这种人并不在少数。

  而在二十多年前,七国之乱的时候,大批的中原人涌入了西域和北疆,那张秦人的面孔也不会引来太多的怀疑。

  只是因为前次他破城的事情影响还没能消下去,其他人看待他的眼神多少是有些不同,至于这一点,他也只能够任由其如此为之,无能为力了。

  一日逛下来,王安风将此城大致情况略有了解,果然和他所料不同,城中的氛围越加压抑了些,江湖武者多了不少,而城中守备也明显比他第一次来巴尔曼王城时候更为森严,江湖武者和守备铁卫交错时候,彼此皆是十分警惕。

  先前他还以为,这种戒备只是因为巴尔曼王之死的缘故。

  但是此刻重新审视,却发现似乎并不简单如此,在注意到巡游铁卫身上多出来的伤势后,更是如此,心中若有所思。

  “争夺王位么……”

  当日入夜,王安风正在侧屋当中处理食材,却有人敲了敲门,一开门看到恰是今日见过面的邻居蒲永言,这大汉换了身上甲胄,只穿宽松些衣服,和王安风寒暄两声,便邀他去家中吃酒,颇为热情。

  王安风心中念头微动,料想到他过来大概率是因为今日救下来的那名年轻巡卫,微笑答应下来。

  蒲永言大喜,在门外等王安风略略收拾了屋子,二人一道去了蒲永言家中,他年已三十有余,有家有室,育有子女两人,家中仆妇已备好了吃食,尽都是些肉食,更有质量极上乘的西域烈酒。

  蒲永言盛情邀王安风落座,连连劝酒,王安风虽然自小并不饮酒,但是一身内功纯熟,酒量实则不小,来者不拒,蒲永言更是开心。

  酒过三巡之后,这大汉面上已有红晕,话也多了起来,又要添酒的时候发现酒壶已空,起身踉踉跄跄取了好酒回来,为王安风斟酒,然后端着酒碗,舌头有些大起来,道:

  “今,今日之事情,还要多谢兄弟。”

  “如果不是兄弟你慷慨解囊,拿出了难得一见的丹药,恐,恐怕我那弟兄就撑不住啦,他才刚刚成亲,家中还有父母得靠他养活。”

  “你这不是救了一个人,你这是救了一大家子啊。”

  “来,这一碗酒,我敬你!”

  “干了!”

  说时亦是有些感慨,他在十年之前亦是求功不要命的性子,此刻成家立业之后,反倒是一年比一年胆子小了下来,自己死了不要紧,怕的就是自己眼睛一闭,家里妻儿老小便要给人欺负地狠了。

  当下慨叹一声,一仰脖子,咕咚咕咚把那一大碗的烈酒灌入肚中,王安风道了一声请,也将酒尽数饮下肚中,神色依旧清明,微笑道:

  “此事不过寻常,蒲兄不必放在心上,只是小可心中略有一事不解,还请蒲永言解惑。”

  王安风此刻易容化作一个年轻公子的模样,说话的时候,也注意了措辞,略有些文绉绉的,蒲永言家中虽然曾出过高手,但是他本身不过是才入七品的武人。

  作为巴尔曼王城一处校尉,为人性子刚直粗豪,对于这等言辞素来不习惯,只是知道对方似乎有事要问,作为一城守备校尉,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

  大多是游赏散户,想要让他在职位之内,行个什么方便,此刻虽有些醉意,心里却不甚在意,甚至于多少有些看轻眼前之人,将他和那些打算投机取巧的商户之流当作一起。

  当下想着行个方便也就是是了,便拍了下胸脯,状似豪迈,大笑道:“这有什么?!”

  “王兄弟你救下了我的弟兄,那你就是我的兄弟了,有什么事情尽管问,尽管说,只要兄弟我可以做到的事情,若说二话那便是狗娘养的了。”

  王安风轻轻敲了下陶碗,清脆有声,微笑道:

  “我见近日,江湖人士,似乎有些多了……”

  蒲永言闻言微微一呆,旋即心中震动,几乎险些就要叫出声来一下跳起身,当下酒劲儿发作,却又无力动弹,只是腿脚下意识提了提,桌子给撞地哐啷一声。

  烛火摇晃,蒲永言只见得眼前之人微笑看着自己,一双眼睛倒影火光,仿佛极尽遥远,连带着整个屋子都变得虚幻不真实起来。

  并非是他心中没有个定数,委实是这件事情现在仍旧还只是暗中涌动,除去了陷入这麻烦当中的人,旁人都不知道,就连他属下的卫士都丝毫不曾意识到这一事情的严重程度。

  而眼前之人却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候,一口将其点破,不能不让他大吃一惊。

  他是何人?有何目的?

  亦或者是谁的属下?

  蒲永言脑海里念头稍微往深处想了一想,当下已经惊出了一头的冷汗,酒也醒了大半,一想到不知这人是有心还是无意,手中的酒似乎都没有了香气。

  可是此刻定睛再看眼前之人,却只是个病弱书生一般,没有丝毫的异样,只是似乎因为喝多了酒,身子不适,咳嗽了两声,微笑补充道:

  “若是往日的话,倒是无妨。”

  “只是今日见到那位铁卫受伤,我一介贫弱书生,出行的话唯恐撞进什么麻烦事里,你看我这样身子,挨上一刀可吃不住,心中难安,是以有此一问。”

  “怎么,不方便透露么?”

  “倒是小可唐突了。蒲兄莫怪,莫怪……”

  蒲永言心中稍微放松了些,勉强笑道:

  “哪里有什么唐突的?只是这事情嘛,咱们不过是城中巡卫,一身武功除去了家传也就是入了巡卫之后,积攒功勋学回来的军中武学,没怎么接触过江湖中的大门大派。”

  “这些门派武者出来又是为何,我实在是不知道。想来既然是江湖中人,那么少不了的就是武功秘籍,江湖密宝之类的东西了。”

  声音顿了顿,蒲永言又带些提点之意,道:

  “不过,王兄弟你身子骨是弱了些,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情,这几日也就不要外出了,若是惹上了什么事情,却是不好。”

  王安风微笑道:“多谢蒲兄提醒。”

  “这一城安危,就得要交给蒲兄了。”

  蒲永言还有些酒劲儿,闻言不禁有些得意,大笑道:

  “这是自然,我与你说,能做到了现在的地位,可不是熬资历能熬得出来的,那手上必须要有真功夫。”

  王安风微笑点头,复又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轻轻推过去,蒲永言见到那是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子,心中不解,王安风笑道:

  “在下手无缚鸡之力,不过是一介寻常书生,对于城中安危没有什么办法,不过还好自小跟随师父学习过岐黄之术,对于伤药调配,略有些许心得,此丹名五心丹,江湖上寻常猛毒,都能够略作遏制。”

  “还请蒲兄收下。”

  蒲永言正随手把玩这个盒子,闻言一惊,霍然站起,捧着个小盒子,像是有千钧之重。

  他是见到了今日这年轻人的医术的,就连天青老人成名之物天青散的毒都能解了,那可谓是非同一般,而且今日上午时他取出丹药的时候并不放在身上,而此时却颇有几分郑重之色,显然这丹药要比先前那一枚贵重许多。

  当下略有推脱道:

  “这,这如何使得?”

  “如此宝丹,老蒲我哪里能收下?”

  话虽如此,手中却抓得紧紧的,似乎生怕王安风要回来了一样,心中更是想着,只要眼前这个年轻人再稍微‘强硬些’要送给他,他便‘勉为其难’顺势收下来。

  王安风看了一眼,微笑道:“看来是我想得差了,蒲兄毕竟高风亮节,也罢,此药我便收回去好了。”

  闻言伸手便要去取药。

  蒲永言满心里打算着只要眼前这人开口再劝,就不做推诿,却每曾想到王安风是这样的反应,吃这一惊,握着盒子的手下意识往后头一缩,让王安风抓了个空。

  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情,老脸一红。

  不过他毕竟是积年老吏,常和江湖上三教九流打交道,一张脸皮练得既厚且黑,加上酒劲儿未散,倒也看不出什么来,轻咳一声,道:“不过,既然兄弟给我的,老蒲也不好推辞,再此多谢了。”

  “往后,兄弟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

  “但有推辞,绝无二话!”

  王安风微笑收回右手,自然道声不必如此,蒲永言得了能够救命的宝药,心中自然欣喜,二人复又推杯换盏,一直到了天色深沉,王安风才起身告辞。

  蒲永言精神抖擞,一直将王安风送出去才往院子里走。

  回屋的时候,家中那只大狗狂吠不止,蒲永言想到了自己先前赌咒发誓说的‘狗娘养’的那句话,老脸一黑,随手拎起一根树枝,对那大狗一阵好骂。

  待得后者不叫唤了,这才骂骂咧咧回了屋子,舍不得推醒睡得沉沉的婆娘,自己去热了醒酒汤并热水,烫了脚之后才一下躺倒在床,不片刻就有鼾声响起。

  ……

  王安风回了屋中,给那小兽弄了些肉吃,看着外面的夜色,神色略有些沉凝,一边轻抚小兽黑白花色的皮毛,一边自语道:

  “饵是已经放出去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鱼儿咬上钩来,不过,应当也不会太长时间罢?”

  “城中武功路数不同的起码有三四拨儿武者,这还不算那些藏起来不见人的,想来这几日恐怕就有冲突发生了,江湖搏斗当中,医术高明的人和武功高明的人一样显眼。”

  “帮派厮杀,更是要先出去对方擅长疗伤的武者。”

  “今日疗伤事情一出,加上那几颗丹药,我猜很快就有人来找我了,不过,是打算招揽我,还是打算除去我这个‘好事者’,便不知道了。”

  “哈,说来说去,这个饵好像还是我自己啊。”

  王安风苦叹一声,抬手扶额,那只小兽却只知道吃吃吃,不由得略有恼怒取指弹了下这小兽脑门,后者啊呜一声,有些呆呆的,王安风忍不住笑道:

  “三师父信誓旦旦说你就是一只猫,我便越发不相信你只是一只猫了,那匹马已经会腿法棍法了,你呢,又会些什么?”

  “莫不是拳法?”

  那黑白小兽似乎恼怒,浑身绒毛都有些炸开,被王安风用手指轻易逗弄。

  “既有客来,我也得备些东西才是。”

  ……

  之后数日,王安风也只是如常生活,这一套宅邸是他伤势稍微控制住之后,打算继续接触白虎堂,入了巴尔曼王城的时候,恰好遇到了一个商人。

  那商人恰好有事要离开巴尔曼王城,开出了一个王安风恰好能够支撑得住的价钱来,于是他斟酌之后,就买了下来。

  这几日时间,渐渐地和周围邻里都熟悉了。

  周围的这些百姓也都知道,前次买下这院子那个一脸不善的阴冷男人已经搬走,住进来了一个面色和气,做得一手好菜的年轻人,待人都挺客气的,平素喜欢看书。

  街坊邻里的女儿们都说是个好皮相,如果不是身子骨差,估计内里外里都比较虚的话,倒是个颇为抢手的年轻人。

  而王安风也感觉得到,巴尔曼王城当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了,终于一日,在距离他住处不远的地方,爆发了相当大的冲突。

  当日喊杀声和兵器碰撞声算得上冲天而起,周围数里可闻,蒲永言作为校尉之一,同样卷入其中,厮杀地红了眼睛,就把什么顾虑都抛到了脑后,只管抡起手中虎头刀往前厮杀。

  对方被他的气势所震慑,连连后退,很是出了些威风。

  就在他打算见好就收的时候,对面斜地里突然晃出来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在这种厮杀场里穿这样显眼的衣服,显然是对自己的功夫极有自信。

  蒲永言心中微惊,手中刀以八方藏刀式护在身旁,却只见到对方手一扬,自己手中百锻铁的好刀当啷一声从中间折断,只剩下了小半还握在手上,刀尖刀刃儿倒插在地,然后心口上就挨了一下。

  那人冷笑了一句自讨苦吃,便即闪身消失不见,而被他追堵的那几名武者也趁乱逃离,城中铁卫拥在蒲永言旁边,只是这短短时间,蒲永言就感觉到眼前发黑。

  就在他自觉性命不保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那一日的事情。

  迷迷糊糊,只来得及让属下把那药取出来,就陷入昏迷当中。

  被他追讨的武者遮掩容貌,各自换去了衣服,仿佛是城中小世家子弟一般,没有了一身的煞气,在一处酒楼中包下了包间,其中那白衣客赫然也在。

  救命之恩,加上彼此武功身份差异悬殊,几人恭恭敬敬很是道了一番谢,那白衣客怀中抱着美人,声音沙哑,神态却是颇为自负,道:

  “那人中了本座的独门武功,已死定了。”

  “他是二王子那边儿的人,趁着这时间,把支持二王子的那臣子剁了脑袋,你们便算是到了殿下这边儿,勿要再让我等失望。”

  几人心中稍缓口气,彼此对视一眼,连道不敢。

  第二日,便即又冲杀出去,而白袍客则是软玉温香,一番云雨,懒懒苏醒之后,见到美人模样,心痒难耐,正欲翻云覆雨一番,突然给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给打扰了性子。

  心头火起,抬头一看,正是那几个世家子之一,抢门进来,正欲喝问,却见到当日几人竟然只回来了一半,就算是这几个世家子也都极为狼狈,看去就像是死里逃生,心中不由得越发鄙夷,好一帮子酒囊饭袋。

  正欲开口,那世家弟子已哭丧着道:

  “前辈,不成啊……”

  白袍客慢条斯理坐起身来,伸出手臂,让那女子服侍他穿好衣物,气度俨然,不慌不满,闻言皱眉骂道:

  “那厮杀最猛的校尉某已经替你们除去了,怎得还是这样狼狈?一身武功,练了这么长时间,都练到狗身上去了吗?”

  那世家子张了张嘴,哭丧着脸道:

  “前辈,那,那校尉他,又活了!”

  白袍客微微一呆,旋即震怒道:“不可能!以他的武功,怎么可能扛得住,那可是本座最为得意之技,汝等失利,竟然把事情推诿到某家身上,当某宝刀不能杀人吗?!”

  言罢一拍桌上宝刀,铮然鸣啸,寒气四溢,激地众人头皮一阵发麻。

  几人连道不敢,那白袍武者心中怒气亦有些消弭下去,暗料这些歪瓜烂枣之辈也没有这样糊弄的胆量,却在此时,街道上传来一阵叫嚷声音。

  白袍客扭头去看,便是微微一怔,双瞳微微瞪大,见昨日必死的校尉正在外头喝骂,挥舞腰刀,神色颇为有恃无恐。

  白袍客脸颊不由得微微抽搐,隐有狰狞之色:

  “不可能……”

  复又看到蒲永言元气未损,甚至于有些精元外泄之状,显然是服用了某种丹药的迹象,当下了然,道:

  “此人吃了解毒丹药?!”

  下面几人微微一呆,那白袍武者似已经因为得意招式被破而心中震怒,一张尖嘴脸上神色隐有狰狞,手中刀凄厉长鸣,厉声道:

  “去查,究竟是谁,居然敢救本座要杀的人!”

  “本座要他生不如死!”

  院落当中,王安风正懒洋洋躺在靠椅上看书,虽然那道太阴上清气最多还有两个月时间便会被磨去,可这事情却也急不得。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唔,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豆腐可卖,毕竟西域可有正当正宗的辣子混着北地冻豆腐,那味道……

  正当他思绪乱飞的时候,右手手指突然微微动了动。

  王安风微怔,将手中东方家秘术随手扣下,取指算了一算,然后默默在心中拆解,过去了十多息的时间,面上浮现了然之色。

  那只黑白小兽好奇看他。

  王安风站起身来,摸了摸小兽脑袋,慢悠悠道:

  “人发杀机。”

  “豆腐是吃不成啦。”

  第一百八十五章 谁砸我家的门?!

  蒲永言追着那几个江湖武者打扮的闹事者,一路到了花楼之下,然后还是给这花楼的看护给拦下来,没能够进去搜查。

  倒也不是打不过,只是在这座巨大城池里讨生活的人,他知道哪些人能够惹得起,而哪些人却是绝对惹不得的。一城铁卫校尉,说起来不差,可这座楼的主人恰好是他绝对不能惹的。

  当下心中思量着,悍不畏死冲杀,加上擒了几个闹事者,作为一个小小校尉,功劳已经顶了天了,再冲上去也难有什么功劳落在他头上。

  对面儿既然跑到这里来,怕是有什么依仗,说不得就是昨日对他出手的白袍武者,上去无功,反倒还要平白恶了这花楼的主人,便有些犹豫起来。

  正当这时候,花楼里走出了两个身子丰腴,面目姣好的女子,一出来就紧紧抱住他的臂膀劝着。

  暖玉温香这种词他自然说不出来,只觉得软绵绵像是春雪一样,大秦江南道的香粉味道在鼻子前头晃来晃去,不由得有些心神晃荡,眼花耳热。

  当下心里头的煞气和狠劲儿就一点一点给消磨了干净,最后只是在这里恶狠狠放下来了几句狠话,怀里揣了十几两银子,带着手下的人退走了去。

  然后自是将抓住的几人押入大牢。

  那几个江湖人登时色变,一阵鬼哭狼嚎。

  安息国可不像是大秦那样,但凡是抓住了有铁证的犯人,不管如何,先将狱卒手上的功夫轮番着来上几遍,折腾地犯人心神俱疲,这才开始慢慢审讯,就是江湖人进去,身具武功,也要给整得掉上几层皮,由不得他们不害怕。

  狱卒们知道眼前这校尉大约是又得了功劳,自是好一阵子的恭维讨好,蒲永言不由得有些飘飘然,大笑应付了几句,出得门来,心中实则还是有些许后怕,复又想到了那救命的丹药,突出一口气来。

  此番可是得要好好去谢谢王兄弟啊。

  如果不是他……

  心中正这样想着,耳畔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不由得微微一怔,脚步一停,左右同行之人却又似乎都毫无感觉,往前走了几步才意识到长官没有跟上来,好奇转头,道:

  “蒲校尉,怎么了?”

  蒲永言一张老脸上神色不变,咧开大嘴笑道:“我突然想起来,我家婆娘有个东西一直想要,这次差点死了去,估计把她吓得不轻,得给她买回去让她开开心。”

  有相熟属下哄笑道:“也是,要不然校尉怕是一连好几天都爬不上床了,哈哈。”

  “去他娘的,滚吧。”

  蒲永言笑骂两句,目送这些属下离开,然后神色略微端正了些,转身疾步走入一道小巷当中,里面已有一人背对着他,身材修长,年纪三十余岁,姿态气度甚是尊贵。

  一双丹凤眼,几缕长须,含威不露,腰侧悬着一面金色令牌,其上雕琢虎首云纹,显然不凡。

  蒲永言恭恭敬敬,叉手行礼,腰几乎弯得对折,道:

  “属下见过大人。”

  ……

  王安风坐在屋中,桌上放着一盘棋,黑白双方在其上厮杀地极尽惨烈凶狠。

  他却未曾下棋,只是随意翻动手中的书卷,看得倒是入神。

  这本东方家的秘术现在看去就像是流传比较广的话本,却是王安风觉得原本的模样有些招摇,便买来了话本,然后将外皮剥了下来,套在了这本秘术上,掩人耳目。

  他此时看上去就像是个沉迷游侠话本的闲人一般。

  左手翻动,右手则是低垂,手指不时掐动一下,偶尔频率会比较高,但是很快就重新恢复原状,经常性停顿,显然学得很是艰难。

  奇术和武道相互冲突。

  可是现在王安风吞了丹药,完全没有办法调动气机,反倒可以尝试修行一些简单些的奇术,周天星辰一类的太过复杂,但是占吉卜凶的手段,入门却并不算是多难。

  不知是第几次尝试,终于有了些许变化,指尖调动一缕天地间气机,形成了一道无形符箓,旋即散去,王安风隐隐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体悟,明了有危险正在逼近。

  似乎能看到一名身穿白衣的武者在迷雾当中穿行,尖脸粗眉,颇为凶狠毒辣。

  这种感觉朦朦胧胧,一瞬即逝。

  王安风若有所思,复又尝试几次,全部失败,索性便不再执着,呢喃道:

  “看来差不多客人要上门来了。”

  “这么快,唔……好像是个穿白衣服的?”

  说着对那黑白小兽取笑道:

  “穿白衣的话,倒是和你挺像了,在染上些黑料子就成。”

  几乎是话音刚落下的瞬间,王安风院子的大门发出轰地一声爆响,白日里只见到几道寒光闪过,那做工颇考究的包铁大门直接垮塌,朝着后面栽倒下来,重重砸在地面上,扬起大片灰尘。

  王安风眯了眯眼睛。

  这个可是上好木料子的。

  这里不比大秦,乃是西域最为荒凉的一片区域,水草不盛,成年木材可是相当值些价钱。

  这院落原先的主人似乎是为摆阔气,用的材料更是昂贵,只这一对大门,真正算下来的话价钱比得上一座屋子。

  嗯,现在这门已经碎成渣子了。

  铮然间寒光一闪,那人炫技似的,将手中的长剑甩了个花里胡哨的剑花,慢慢收入剑鞘当中,脸上神色傲慢。

  然后王安风就看到从门外左右各一列,走进来左边十八个,右边十八个,合计三十六名年轻男子,都身穿青白双色的衣衫,气息沉稳,显然有武功在身。

  王安风眉头微抬。

  不是白衣?

  难道说东方家秘术有问题?

  那黑白小兽抬起头来,冲他啊呜一声,王安风轻咳一声,低下头来,义正言辞道:

  “你看,衣袖不是白的吗?”

  “我也没有说是纯白的。”

  小兽似乎听得懂人话,一张嘴啊呜一声,露出两排细细锋锐的牙齿。

  那两排青年武者站定了身子,仗剑肃立。

  然后又走进来了七八个面色沉稳憨厚的中年男人。

  这几人都穿着深绿色劲装,气息都在七品左右,腰跨包囊,里面应当是放着各类兵器。

  最后才有数名女子飘然而入,皆身着粉衣,面目姣好,行动之间,衣带飘逸,外面似乎有不少人驻足。

  主要原因却并非是美人。

  此处王城,美人常见,但是抬着轿子的美人却不多见了。

  这四名姿色都在寻常女子之上的美人肩膀上分明各自架有一根红木横梁,却是肩扛着一架轿子而来。轿子上更是垂落各色宝玉珠石,一股珠光宝气,前后左右垂落绸缎。

  担负了如此重物,这四名女子却依旧动作轻灵,在前面几条大汉肩膀上轻轻一踏,便即飘然而落,露出了一手极好的轻功手段。

  识货者当下暗暗叫了声好。

  只这轻功,便算是名家手笔,不是江湖上随便能够见到的。

  王安风眯着眼睛抚摸小兽,放眼将眼前的人全部都收入眼底,八名七品,三十六名九品,还有四个八品的侍女,应当是强行用了什么手段生生提起来的武功,气息有些不纯。

  那轿子里的怕是某个安息的中三品武者了。

  心中不由有些懊恼。

  原先打算钓一条鱼儿上钩,这竟似是炸了鱼塘一般,一下子炸出这么多来,眼前四五十个武者一下堆在这里,他现在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确确实实的七品修为,没有办法调用气机。

  顶天了能全身而退,而且必然会有些狼狈。

  可如此狼狈的话,如何能够引来那两个王子主动招揽?又如何理所当然接触到白虎堂那女子?后者似乎别有所图,现在仍在王城之中,未曾远离。

  不过这样的排场弄出来,巴尔曼王城看起来比起想象中的都要有些乱啊。

  王安风思绪略有些许发散,直到一人连连呼喝,方才回过神来,看到前面一名面容俊秀的青年似是极怒,站在自己十几步之前,一手提着把连鞘长剑,怒道:

  “何等狂生。”

  “见到天青门主屈尊来此,竟不下来跪首相迎,在这里神游天外?!可是不识得此剑之利?”

  手中长剑铮然一声直接出鞘,寒光闪闪,架在了王安风的脖子上,后者没有乱动,双手抱紧了怀中陡然绷紧的黑白小兽,未曾使它一下跃出去。

  然后看了一眼这剑,只是微微笑道:

  “天青门主?又是哪位高人吗?”

  “砸破了门窗进来,我还以为偌大巴尔曼王城当中,竟然也有这么张狂的强盗。”

  “你!”

  这话说得平平淡淡,但是却暗指什么所谓的天青门主不过是个强盗流寇之辈,那青年面色一厉,便要挥剑给王安风一个苦头尝尝,却被人唤住。

  苍老声音仿佛是来自于屋子里各个方向,笑呵呵道:

  “牙尖嘴利,思路敏捷。”

  “不愧是中原人,毕竟不同。”

  王安风因为伤势问题,看上去面色苍白,有些提不起精神来,众人眼中便难免有些懒洋洋的模样,也不起身,道:

  “尊下既然来了,那么就不要用这样的高明手段来吓唬我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了吧?”

  那笑声转而激烈,似颇觉可笑,哈哈大笑起来。

  声音刺耳,直震得周围屋宇发出喀拉喀拉脆响,周围听得了动静,或者围过来,或者在高处看过来的好事之人都觉得耳鼓刺痛,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那笑声许久方绝,老者道:

  “以你的身份,却还没有这个资格见到老夫的模样。”

  “今日访友时候,突然想起来了你这小虫子,故而看看,虽无武功,但是有这种胆量,也难怪,你竟然敢替中了老夫天青散的人解毒。”

  “不怕死吗?”

  周围之人窃窃私语。

  王安风这时终于确认,眼前这人可不是自己钓出来的,而是来源于一开始被救下的那名巡卫。

  他也是未曾想到,这人好歹也是个中三品的武者,气量竟然如此狭小,行事亦是蛮横,中了他徒子徒孙之毒的人,便只能等死不成?!

  何况中毒的还是一名铁卫,这在大秦当中可是绝难以想象的事情。

  可旋即注意到这排场,心中一顿,顿时明白,这恐怕是这天青老人打算要立个威风,先找个容易下手的狠狠踩一脚,打出些名气来,待价而沽,这才阴差阳错找上门来。

  正当此时,那老者一旁有位女子脆声开口道:

  “门主也不为难你。”

  “你既然有本事救人,那么就应该有这个本事接下杀人的功夫,要不然就是不知道轻重自讨苦吃,也不要你的性命,只要跪下来,乖乖磕上三个响头,说上一声错了,便饶过你。”

  王安风而今需要静养,本不欲多生事端,可他此生只跪拜师与父,连见大秦柱国和皇太子也只叉手一礼,听到这话,当下激起了潜藏起来的性子,抬了下眸子,懒洋洋道:

  “不巧。”

  “在下的骨头有些僵,跪不下去,不如这位天青老人给我示范一二,要如何跪下来磕三个响头?”

  女子闻言面色微寒,冷哼一声,道:“既如此,陆师弟,这位大夫都打算要讨教一下咱们的功夫,你去向这位大夫领教一二,勿要大意,吃了亏。”

  那‘陆师弟’恰是将剑架在王安风脖子上的那位,闻言眸子微亮,先是收剑后退两步,旋即捏了个剑指,摆出一个极潇洒的姿势,冷笑道:

  “天青门座下弟子陆文宣。”

  “在此讨教了。”

  王安风神色平淡,并未回礼,只是逗弄膝上小兽,懒得去看,那青年摆出这样郑重姿态,却似还不如一只似猫非猫的小兽值得关注一般,周围人多,更有师父长辈,自觉自己被眼前这个手脚上没有半点功夫的人给小觑了,心中愈怒,冷笑一声,不在多说,持剑往前。

  “小子,退下!”

  正在此时,旁观者中突然一声大喝,旋即一道恶风旋转着朝陆文宣撕扯过去,来势极为紧迫,骇得他心中一惊,手中剑舞动如同繁花锦簇,当地一声将那东西挡出去。

  定睛看去,却是一把厚重弯刀,刀柄上面一颗虎头,给他打飞出去,倒插在地上,刀刃嗡嗡鸣啸。

  旋即从一侧墙上跳下来了一条大汉,几步赶到王安风前面,一下把那虎头刀拔起来,握在手中,须发皆张,怒道:

  “王大夫救下的是我,歪门邪道,若是有什么招数,全都冲着老子来!”

  旋即微微侧身,对着王安风点了点头,满脸抱歉,道:

  “着实抱歉,王大夫。”

  “不过大夫放心,只消我还有半口气在,就一定不会让这帮货色伤到大夫的一根汗毛。”

  此人身材高大,一身轻甲,右臂发力隐隐有些不适,正是当日王安风救下性命的铁卫,以中原的习惯,应该叫做任永长,因为当时主要是因为中了毒,加上这段时间正当是用人的时候,并未休假,只是巡查安全些的地方。

  这日听到了动静,连忙赶来,因为人多闯不进来,就从王安风隔壁蒲永言家中跃下来,挡在了他的前面,此刻持刀,应对这许多武者,以及明显是中三品的高手,一腔年轻血勇还没有和上峰那样散去,当下心中一横,大喝道:

  “有什么事,我都接下来了。”

  陆文宣眼底浮现一丝轻蔑,他算是宗门弟子,看不起寻常巡捕铁卫这样的野路子出身,自心底里一股优越,却还是回头看了一眼那轿子。

  待得看到先前开口女子点了点头,这才定下心来,扭头道:“哼,你愿意自讨苦吃,那就怨不得人了,前次才捡回来的一条性命,今日就扔在这里吧。”

  “看剑!”

  言罢一声大喝,挺剑上前,掌中之剑瞬间挥舞出数十道寒芒,森森锐气,如同冬日雪梅枝,正是宗门中一套成名剑法。

  任永长不甘示弱,持刀往前,他出身寻常,以安息国江湖情况,似他这种出身,想要学得高深武功,只能加入巡卫。

  可是现在也不过只是寻常一员,所修内功和刀法,都是平平无奇,进展颇快,但是威力寻常的种类,重在扎实平和,一招一式,虽然不如陆文宣那样凌厉潇洒,却也守得不落下风。

  王安风看着眼前厮杀,突然抬眸看了一眼远处。

  ……

  “这样可以吗?大人……”

  一座稍微高些的石头楼上面,蒲永言满脸的挣扎,在他前面负手而立一名中年男子,三十余岁,一双丹凤眼,几缕长须,含威不露,闻言淡淡道:

  “你说什么?”

  蒲永言怔了一下,那男子复又道:“若你是说你的属下,那么不必担忧,那天青子不是那样狂妄之徒,他此次所为是立威,而不是杀人。”

  蒲永言心里稍微安稳些,一手扶着刀,手心又出了一层细汗,道:

  “那,那我等何时出去?”

  男子摇头道:“不必着急,若是如你所说,那大秦人的医术当真有那么厉害,你昨日所受伤势都能够一颗丹药让你恢复,那么我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不止如此,我还会给他大大的好处,举荐他入殿下的府上,成为殿下的门客,到时候他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也要好好感谢你才是。”

  蒲永言心中一急,上前一步道:

  “可是……”

  男子回头看他一眼,巨大的寒意瞬间从蒲永言心底里升起,让他直接失去了开口说话的勇气,右手更是触电一般,从刀柄上弹开来。

  男子收回视线,微笑道:

  “蒲校尉可知道一句大秦话?”

  “收人收心。”

  他的眸子里熠熠生辉,看着那处院落,微笑道:

  “大秦的读书人骨头都比较硬,有些骨头的则更是如此,正是所谓的硬项令,若是真的希望他能全心全意为殿下所用,就得要施恩于他,要施大恩于他。”

  “再等一刻,等到那些人开始折辱他时,你我再出现将他救下,他又如何不会纳头便拜?如何不会心悦诚服?”

  正在这个时候,他看到那个大秦人似乎朝着这边看了一眼,心里面微微一惊,旋即就发现对方的视线再度移开,似乎只是无意为之。

  王安风右手低垂,手指笼在袖口之下,轻轻勾勒。

  细微的气机被引动,在空气中形成了一个个符箓,徐徐散去,王安风心中呢喃:“这里还真的是够乱,算到的那个白衣是一个,打算立威找‘卖家’的天青子。”

  “还有不知又是哪一个势力的人物旁观。”

  “巴尔曼王城,这池子可真够浑的,看来之前是被那个铁腕巴尔曼王给硬生生压着,他一出事,什么牛鬼蛇神也都一齐冒出来了。”

  “这个打算立威,那个打算复仇,再远些那个,打的大概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主意了。”

  “算盘打得是很好的。”

  “不过这只蝉你们是不是能够吃得下呢?”

  他叹息一声,双手抬起,抱着那个青铜镂纹的暖炉。

  他原先整个人靠在椅子上,双眼微眯,显得有几分懒洋洋的模样,和这样森严危险的局势格格不入,此刻稍微坐得直了些,然后拈起桌上一枚棋子,随意把玩,突然开口道:

  “以迎面破锋刀劈下,转接提柳斜削。”

  第一百八十六章 嘴毒的病弱公子

  任永长此刻已经被对方的剑光逼迫到捉襟见肘的狼狈模样,原本若是当真厮杀起来,他们两人的剑法刀法应该在伯仲之间,不应该如此快就显露败相。

  对方的招式武功固然精妙非常,但是他毕竟经历过更多的厮杀,实战经验更多些,内功功体也比对方更强,可是前几日才受过毒伤,元气未复。

  此刻虽有一腔血勇,但是厮杀起来,毕竟力弱三分。

  血勇能让他一时间不落下风,可随着交手拆招到三四十合,气力渐渐不支,便越发狼狈,只全靠着往日拆招的经验出手,剑光越快,他疲于应对,几乎来不及思考。

  在他几乎以为自己命绝于此的时候,突然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旁人听来似乎只是随意一说,在任永长耳中却有振聋发聩之感,如有金钟鸣响,在心底彻响,来不及思索,本能就已经照着那话所说的招式出手。

  手腕一震,迎面破锋刀劈下,此刻陆文宣剑法仿佛寒梅,寒芒星星点点,笼罩任永长周身穴道。

  原本是打算略作纠缠消耗他的体力,便即施展杀手。

  未曾想这一刀突然舍敌不顾,施展出了同归于尽的法门来,伴随凌厉呼啸,一柄厚重单刃刀劈头盖脸朝着自家眉心斩落。

  任永长厮杀许久,气势狠辣处在陆文宣之上,陆文宣登时被慑,下意识身子一退,用出了练得纯属的身法,手中长剑在自身后撤同时,攻向对方肩膀穴道。

  可是任永长已经紧接着连携一招提柳斜削,身子偏斜如斜岸柳堤,恰好避开了那毒辣一剑,手中之刀连连砍去,顷刻间十数刀,陆文宣手中之剑攻敌,回防地慢了一刹,一时不查,手中之剑已经被磕飞。

  那柄厚重斩刀朝着他身侧落去,任永长已准备收手,那边一个气机七品的男子突然踏前一步,一拍腰间布囊,奇门兵器刺破包囊飞出,将任永长手中兵器磕得往后一跳。

  与此同时,那男子将陆文宣往后一拉,一手接住那仿佛锄头的奇门兵器,一手接住剑,揉身而上,道:

  “你武功不行,换为师来请教一下这位大人的武功。”

  “下去。”

  陆文宣踉跄两步站定,避开了那拦腰一刀。

  而那中年男子已经双手一扬,各展奇招,攻向任永长,口中道:“在下来领教阁下的武功。”

  任永长既惊且怒,道:

  “你武功高我数倍,如何能斗?”

  “可还要脸吗?!”

  男子木着脸,道:

  “阁下过于自谦了。”

  “请指教。”

  言罢手中双兵阴阳交错,直直攻来,速度之快,任永长几乎反应不过来,正当此时,耳畔又传来一道声音,道:

  “退后三步,拧身敲山震虎。”

  任永长心中一松,毫不犹豫退后三大步,拧身一刀,手中刀划过寒芒,一道流光也似,对面那中年男子不欲占内力强横的便宜,左手剑往他肩膀心口处数道大穴刺去,右手锄头则以拙势施展,敲击他腰部。

  未曾想到任永长能陡然施此奇招,非但恰好避开他双招合击,那道弧光恰从两件兵器中间落下,直接朝着他脖颈动脉处撕斩下来。

  这一刀凶狠险辣,若是中了,就算是内功再深厚,也非得要受不轻伤势,心里一颤,连忙变招。

  “金龙出洞。”

  任永长耳畔复又一声,便即毫不犹豫,踏前上步,手中之刀运起内力,一撩一刺,刀锋秒到巅毫地避开对面兵刃,仍旧直指中年男子咽喉要害。

  经此两招,任永长对于王安风所说更无半点迟疑,只消听到声音,便即出手,他原本反应远逊色于前面这个宗门出身的七品武者,当下省了思考的时间,只顾出手,却能将其逼迫地连连后退。

  后者所用,乃是天青门中武学。

  天青老人是道门分支出身,所修武功,无不是精妙飘逸,看去繁复高明,而王安风碍于任永长是安息人,只得以基本刀法套路中的招式指点,乃是周边各国武者皆修习的刀法,古拙平实。

  周围旁观之人亦是有识货的,看到任永长以负伤之躯,用最平淡无奇的招式,克制了极高明的武功,无不震惊失色。

  他们自然知道寻常铁卫无论如何不可能有这样的眼界,注意力放在了屋子里懒散的年轻人,悄声议论,对于这似乎是身子骨不好的新邻居多出些别样看法。

  蒲永言看得目瞪口呆,任永长是他的属下,当年不过只是个寻常的牧民,一手刀法全然都是他亲自传授,其武功水准怎么样,他可以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可此时院落当中,那刀客手中之刀凌厉凶悍,几有搏命之势,却又极为精准,几乎尽得了刀法中凶猛霸道之势,招招狠辣,以临近八品的修为,竟然将对面的七品宗门武者打得几无还手之力。

  这还是那有些憨厚的家伙吗?!

  蒲永言只有七品,隔了这么远,没有办法掌握到院子里的情况,但是他身前那个中年男子却是不同,一身气机浩荡仿佛川海,将院子里情形全然掌握。

  神色从原先自在从容,尽在掌握,逐渐变得迟疑震动,抬眸远望,看到屋中之人一袭白衣,神态懒散,只是摆弄棋子,怀中抱着只小兽,似乎身子不好,偶尔咳嗽。

  看样子只不过是一个身子病弱的年轻人,可是其随意开口,却能言出必中。

  一介三流刀客,得其指点,竟能够将基础刀法演练地得了刀法三味。

  如此眼界,已经实属不凡,就算是他自己亲自下场,也绝对做不到如此的程度,心中渴望将其招揽于麾下的心思便越发火热。

  而在此时,院落当中局势又变。

  正当那天青门中的中年男子被逼迫得几乎要认输时候,突有苍老声音开口,道:

  “右手飞龙式第三招,左手转接悬河式。”

  中年男子神色微怔,旋即手中双兵招式一变,越发圆融,一交一错,现些将任永长手中兵器夺了去,王安风手中拈起一枚棋子,随意落下,淡淡道:

  “左跨一步,开门见山。”

  任永长依言而行,刀法翻转,转危为安,轿中老者再度开口指点自己门下弟子,周围则尽数安静下来,心中知道,此时表面上看是任永长两人在比斗,实际上真正比拼招式的,却是那藏在轿中的老人,以及闲敲棋子的病弱青年。

  院中两人转眼间又交手数十招,渐又凶险,似乎处于平手,但是稍微懂些武功的人就知道,能够以基础的刀法三十六式,应对数套宗门中高明武学,孰高孰下已经极为明显。

  更何况还是以九品巅峰应对七品,下克上。

  轿前美貌侍女感觉到轿子里隐隐散发出寒意,知其燥怒,心中越是着急,甚至有些害怕,一咬牙,口中突然娇声喝道:

  “汪安,你还要让我等等多久?”

  “一个七品,连区区的九品都拿不下来吗?!”

  汪安心下登时恍悟,从招式厮杀的凶险氛围中惊醒过来,口中怒喝一声,手中兵器拦架住前面虎头刀,运转功体,苦修三十余年的内力登时间爆发,将那柄刀喀拉一声震碎了刀锋。

  内气汹涌,将地上割裂出多道裂痕,因为其心中不忿,连带着将周围的砖墙房屋,以及一株寒梅都给震碎掉,院落一时间狼藉一片。

  周围众人忍不住摇头喟叹,好一番比斗,最后却是用了内力压制强行分出胜负,不由得有些遗憾。

  蒲永言身前的二王子门客面上却浮现一丝微笑。

  他方才复又用自己的气机感知了数遍,那年轻人然说是眼力高明,但是身上果然没有半点气机,就算是会武功,也就只是些许微末伎俩,当下心中安定。

  而今唯一为他出头之人也被击败,更因为方才事情,必然惹恼了天青子,只等着看天青子等人出手折辱其人,自己再出手,心念至此,只觉得万事在自己掌握,越发从容。

  正当此时,院落当中,似乎已经没有半点办法的任永长却突然上前一步,手中断刀上扬,汪安方才内气爆发,有心立威,没有留下后手,此刻正是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时候,躲避速度不由得变慢。

  但见寒光一闪,那断刀已经稳稳刺在他的喉咙上,只消再一用力,就能割裂他喉管,七品武者被割了喉咙,该死还是要死,和没有武功的百姓没有什么区别。

  汪安身躯骤然僵硬住,天青门众人脸上微笑还不曾出现,便即消失,而在远处观望打算施恩立威的那位门客,手掌则是微微一颤。

  仿佛已在掌握的局势一滑,偏向不可控的方向。

  抬眸恰好看到那屋子里的年轻人随手扔下了那一枚棋子,在棋盘上滴溜溜转动,然后懒懒起身,双手插袖,抱着暖炉,慢悠悠走出,道:

  “看来胜负已分了。”

  “确实永长的武功要更甚一筹,诸位还有什么话说吗?若是没有的话,就还请如约离开了。”

  “我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诸位又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宗门高人,想来不会言而无信罢?”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而且和煦有礼,但是既然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宗门大派,而且是掌门宗主亲自指点门下弟子比武,竟然输给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听在众人耳中自然是有些可笑。

  天青门众人勃然色变,当下已经有数名弟子忍不住拔剑,要好好教训一下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穷书生,一时间院中铮然鸣啸声音不绝,平添寒意。

  而在这个时候,突然一声长啸自远而近,袅袅如烟。

  旋即一道身影仿佛箭矢怒射,急速而来,横越数十丈,突然听得叮叮当当声音不绝,那些兵器尽数断折,倒插在地,众人心中悚然一惊,轿子里老者一声冷哼,这时候才发现院子里多出了一人。

  其约有三十余岁,一双丹凤眼,几缕长须,含威不露,右手捏着一柄百锻长剑,随意用力,登时间捏成碎片,口中笑道:

  “热闹热闹,好生热闹。”

  “这么多人围在这里,可是有什么热闹好看吗?”

  众人为其姿态震慑,不敢多言,任永长认出来人,慌忙行礼,男子冲他微笑颔首,道了一声不错,令任永长心中激动异常,说不出话来,前者似乎才发现了天青门众人在这里,抬手一拍额头,笑道:

  “我道是谁,这般大的威风和排场,原来是天青门的诸位,诸位少侠,却不知天青子道兄可也在这里?”

  轿中一阵沉默,旋即传出苍老笑声,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名动天下的金玉满堂金大人。”

  “看来大人是要打算出头了?”

  金高驰微笑不言,只是右手微微抬起,手指指尖微微泛起金玉之色,显然是一门极为了不得的手段,天青子冷哼一声,道:“金玉满堂,好大的威风。”

  金高驰垂下右手,轻声道:

  “天青子道兄,这里毕竟是王城。”

  他言止于此,不再多说,相信以天青子的性子,听得出自己言外之意,看去从容不迫,心中实则有些苦意。

  他原本打算等天青子已经立威发泄之后,才现出身来解决这麻烦,这样既可以施恩于这大秦人,又不必折了天青子的面儿,可谁知道那个铁卫竟然当真在指点之下赢了天青子门下的弟子。

  众目睽睽之下,天青子虽然生性睚眦必报,但是却是守诺之人,起码今日不会为难此人,可如此他便没有了出手的理由,更难以施恩于这大秦人,不得已只得出来。

  只是金高驰心里也清楚,如此的话,天青子心中怨恶必然归结于自身,虽然不怕他,也是个麻烦。

  轿中人沉默了些许时间,冷笑道:

  “好罢,那便卖你一个面子。”

  “小子,你很好……”

  “走!”

  那些怒气勃发的青年弟子狠狠地瞪了一眼王安风,众人方才起身,正要往出走,王安风突然慢悠悠道:

  “且慢走。”

  其中一名弟子回头冷笑道:

  “怎得,你是怕了吗?”

  “怕了就……”

  王安风摇头,指了指周围一片狼藉的院子,淡淡道:

  “我一介贫苦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你们拆了我家的门,还把我家弄成了这副模样,不说材料,请人来修也是不小花费,天青门家大业大,江湖宗门,总不至于要占我这样一个穷书生的便宜。”

  那青年弟子闻言微微一怔,似极不敢置信,瞪大了眼睛,道:“你,你……”

  王安风抱着暖炉,微眯了一双眼睛,懒洋洋道:

  “烦请,想走的话留下银子再走。”

  那弟子闻言胸腹中仿佛一股怒气炸开,面庞涨红,入门这许多年,所处之处无论世家还是大派,无不是恭恭敬敬,礼遇有加,光明正大遇到敲诈的,这还是天底下第一回。

  当下怒气勃发,正要拔剑,其中一名侍女似得了命令,冷冰冰扔出了一个袋子,故意扔在了王安风脚下,些许碎银翻滚出来,欲要折辱他。

  却未曾想王安风却毫不在乎,俯身把那钱袋子拾起来,一枚铜板也不曾浪费,抛了抛,温和笑道:

  “果然不愧是大派,果然有家底。”

  “多出来的钱便不找给你们了。”

  “慢走,不送……”

  金高驰禁不住深深吸了口气,眼前书生看上去和煦有礼,就是一张嘴太毒了点,轻描淡写,并不显得失礼,却处处戳人痛处,不知从何处学来,这下子对面更要心中恼恨,怕是连他都给恨上了。

  心中一时懊悔,本打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未曾想扑了一身臊,而且此人如此模样,估计心中倨傲得很,言语丝毫不留情面,就是收入殿下麾下,不知道是好是坏。

  尚未等他思考清楚,就眼睛看到前面那书生模样的大秦人收起了钱袋,转过身来,金高驰脸上下意识浮现出从容镇定的微笑,主动道:

  “公子受惊了。”

  王安风将眼前二王子的门客收入眼中,面上浮现真诚微笑,点了点头,道:

  “不敢当。”

  “多谢先生解围,还请入内饮茶。”

  复又似乎因为寒气上涌,忍不住咳嗽两声,越显得病弱,金高驰见状稍稍安下心来,心中认为,虽其心中倨傲,眼力和医术也强,但是这病弱之躯就是最大的限制,坏不了事。

  当下只是站在一旁,微笑等待,看着王安风对任永长感谢数言,更取出丹药相赠,任永长连连推辞,王安风却颇为强硬将丹药塞入他手中,右手覆在其手掌之上,笑叹道:

  “勿要推辞,此次还要多谢你站出来解围。”

  任永长如此才接下来,仍旧多番感谢,王安风笑着点头,然后在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

  你要不来,我就得自己上了。

  来自大秦的病弱公子抱着暖炉一边咳嗽一边以锁链长鞭暴打八旬老人?

  王安风只要一想到可能出现的画面,就觉得头痛。

  若是按照三师父的话说,那便是‘这画风也太野了点’,委实不像是个门客,哪怕是那个大王子被驴踢了脑袋都不可能会放心招揽,更不必提二王子了。

  还好,还好……

  他心中稍松口气,视线转而看向旁边的‘鱼儿’金高驰,脸上不由浮现出肖似丰收老农一样的欣慰微笑,一瞬即逝,复又清淡,一震长袖,道:

  “金先生,请入内。”

  “还是公子先请。”

  第一百八十七章 客卿上门

  蒲永言赶到王安风院子里的时候,任永长正在帮着收拾刚刚交手的时候被那名天青门武者踏出的裂痕,院子里处处都是一片狼藉,蒲永言心中闪过一丝愧疚,上前帮手。

  弯腰的时候,顺势偷眼看了一眼屋子里,看到王安风和金高驰两人对坐,赶忙又垂下眼来,装作忙碌的模样。

  “金先生请用茶。”

  王安风给那男子上了一杯茶,二人对坐,金高驰原本只是客气地拿起饮了一口,却觉得茶虽寻常,入口却混无半点燥气,不由得赞了一声,道:

  “公子沏的好茶。”

  “在下能够喝地到,算是运道不差了。”

  王安风笑了下,道:“金先生客气。”

  “若非先生仗义出手的话,今日在下可能就要吃些苦头了,先前未曾多谢,在此谢过。”

  金高驰自然连道客气,两人心中都有各自的念头和打算,表面上却是一副宾主齐乐的融洽模样,喝了两盏茶,寒暄几句,金高驰便将手中茶盏放在桌上,左右看了看,微笑开口道:

  “我闻到这屋中,隐隐有一股药香味道,难道公子年纪轻轻,就已经精通岐黄之术了么?”

  王安风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将早已经准备的说法和盘托出,苦笑道:

  “让金先生见笑,实在是在下身子虚弱,不得不如此罢了,中原有句老话,叫做久病成医,大约便是在下这样情形了。”

  “可惜,若非是身体虚弱至此,或者在下也已经修行武功到了不低的境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须得要日日服药,才能勉强度日,倒是让人取笑。”

  “公子说得什么话。”

  金高驰口中宽慰,心中却是略微了然,难怪眼前青年看似是半点武功都不会,却能够指点任永长刀法,令其以一手基础的刀法招式,拆解开天青门的上乘武学,如此观之,恐怕是家学渊源之辈。

  心中念头闪过,觉得眼前之人更有招揽的价值,金高驰面上不露分毫,复又笑道:

  “公子何必如此低沉?我观公子面相,乃是大有福气之人,来日方长,公子又如何知道将来不会有机会得了宝药,伤势痊愈,然后习武,自可以一日千里?”

  王安风故作苦笑道:“金先生勿要取笑在下。”

  金高驰义正言辞,道:“公子说什么取笑,实在是金某见到公子风度,心中有感而发罢了。”

  王安风顺势叹息道:“在下承先生好意,却不知天地之广,哪里能够找得到这样的机缘?”

  金高驰等得便是这个时机,放下茶盏,正色道:

  “公子机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金先生是说……”

  金高驰微微一笑,神色从容,大有指点江山之势,道:

  “风云变幻,乾坤逆转,公子可知,而今天下之势?”

  他的言语中似乎有些考究之意,王安风点头,诚恳道:

  “在下虽然常在家中,却也是有所耳闻。”

  心中默默‘翻译’道。

  虽然泡了一个月药桶。

  但巴尔曼王是我杀的,是以我知道。

  金高驰不知他心中所想,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朝着外面王府方向遥遥一礼,朗声道:

  “那么公子应当知道,而今王上未曾立后却不幸遇刺。”

  “我巴尔曼王领群龙无首,而两位王子皆已成家,偌大一座王城当中,实则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以公子之才华,为何不趁机攀附其一,彼时做这从龙之臣,则天下奇珍异宝,遍及中原,远至沧海,公子尽数得而有之,区区顽疾,又有何足道哉?”

  他豁然转身,一双眼睛看着王安风,道:

  “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这一番话,已经算是颇为开诚布公,其中满是招揽之意,若是常人,顺势拜下便是了。可王安风却也明白,此时对方一开价自己便答应下来,在其眼中定然得不到重视,须得要稍作推辞,彼此试探底线。

  可尚不曾等他开口,耳畔突然响起了一声怪叫,大声道:“去你丫的糊弄谁呢,你说加就加,你说拜就拜,那老子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小疯子,还不成啊我告诉你。”

  “不要……噫?!大和尚你做什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

  伴随着虽然没有具体文字,却又清晰而复杂,混合了‘惊恐’和‘期待’感觉的声音戛然而止,王安风额角微痛,若非久经阵仗,恐怕当场就要绷不住。

  当下抬手捏了捏眉心,遮掩住哭笑不得的神色,整理心绪,迎着金高驰抱歉笑道:

  “金先生好意,在下惶恐。”

  “可惜在下天性闲散惯了,恐怕做不来当人麾下之臣的事情,到时候惹恼了殿下,反倒还要连累金先生受罪。”

  金高驰微微一笑,他心中自是知道此事不会如此简单,有备而来,一震衣摆,重又坐下,安声劝道:

  “这确实公子多虑了。”

  “大殿下雄才伟略,豪迈过人,颇有乃父之风,二殿下机则是以诚待人,这也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以公子之才华,无论委身于何处,二位殿下珍而重之还嫌失礼,又如何会责怪公子?”

  王安风复又推脱,如是者三,一直到外面天色渐渐昏沉下来,金高驰口干舌燥,所提及的条件,已经从奇珍异宝,王子看重,荣华富贵,抬到了为了这领地之中数百万百姓安危,不受动荡扰乱,王安风方才勉强点了头。

  金高驰于是大喜,起身一下把住了王安风手臂,道:

  “如此,还请公子随某一同前往殿下府中。”

  “殿下若是知道公子愿意相助,定然心中欣喜。”

  王安风笑意不变,自这句话中已经推测出了眼前这人应该是二王子的属下,而非是那心思简单的大王子。

  蒲永言已催车在外等候,金高驰将礼数做足了,主动为他掀开车帘,让他进去,然后由一城校尉作为御者,四马拉车,在道路上疾奔了两刻时间,方才停在了一座府邸之外。

  王安风下了马车,怀中仍旧抱着那暖炉并黑白小兽,一人一兽同时抬眼看了一眼这府邸,这府邸布置并不如巴尔曼王王府那样招摇,反倒是显得朴素沉稳,一股厚重之意扑面而来。

  金高驰跃下马车,伸手虚引,微笑道:

  “王公子,还请一同入内。”

  王安风从这府邸上收回视线,点了点头,跟随在金高驰的身后,缓缓向内走去,所见虽然看似平淡,但是杀机暗藏,五步一伏,十步一卫。

  虽是王子别宫,却完全是按照军阵扎营的规格布置。

  想来就算是他不插手,王位最后也是要落在这位二王子的身上。

  如此也好。

  只是可惜,那胡璇儿师徒似乎并不在这里,难道是投靠了大王子一方?是她们二人觉得大王子心思直接鲁莽,相较于心机阴沉的二王子,更容易控制么?

  王安风心中念头纷纷,跟在金高驰的身后,这段时间当中,他们二人已经经过了重重隐藏的守卫,停在了大堂之外,侍卫入内禀报之后不久,便即传宣他二人进去。

  入内之后,视野陡然一亮,大堂内部装饰简单,两侧墙壁之上,悬挂各类兵刃,其上皆有战痕,显然是经历过真正战场的厮杀洗练,一股肃杀寒意,充斥屋中。

  上首处坐着先前王安风曾见到过的那位二王子殿下。

  此刻他身罩暗纹黑衣,额上束带,颇有英气,左右各有三人,或为年迈老者,须发皆白,或为美艳女子,却无不有一身气机,显然是在江湖中难得一见的高手。

  而在安息国中,这样的高手代表着上乘的武道传承,也就是上乘出身,由此可见,这些人,应当都是各大门派或者世家当中,支持二王子称王的部分。

  那侍卫领他二人进去之后,便即行了一礼,转身退出,金高驰见到身后之人神色平淡,并没有露出惊动之色,心中略微满意,收摄心神,上前数步,躬身行礼,道:

  “臣金高驰,见过殿下。”

  二王子似乎面有忧色,却很好地掩饰起来,微笑看向下面,注意到满脸病容,颇为虚弱的王安风,略有好奇,但是还是宽声道:

  “金先生多礼了,在下等你许久,还请快快落座。”

  “不知这位是……”

  金高驰似恍然回神,微笑拱手再拜,道:

  “正要恭贺殿下此事。”

  “今日金某偶遇一位年轻俊杰,特此引荐于殿下之前。”

  二王子略微抬眸,笑道:

  “哦?却不知道这位先生该如何称呼?”

  他姿容俊朗,一抬手一开口尽都是王者风姿,压迫力十足,若是没什么见地的人怕是要为之所慑,王安风却见到过他最为狼狈的模样,比起他来更有王者风范的巴尔曼王也已经刺杀于万军之中。

  当下心中并无半点波动,甚至于有些许鲁班门前弄大斧的失笑,心中微动,模样懒散,道:

  “既然招贤若渴,何故洋洋得意端坐上首?”

  “且不闻礼贤下士否?”

  金高驰脸色微微一呆。

  因为这人先前表现得还算是正常,他心里还想着眼前这人再如何倨傲,嘴巴再毒辣,面对一国王子也要收敛几分,却未曾想,这家伙的狂性几乎是铺面而来,半点不打折扣。

  二王子脸上微笑凝固。

  少林寺中。

  “呜呜呜,呜呜,唔!”

  一个被麻绳捆得像是条大青虫的身影倒挂在空中,嘴里塞了一大团布料,突然极为兴奋地晃动起来,发出语义不明的声音。

  众人茫然,吴长青摸了摸胡须,道:“是不是饿了?”

  古道人凝眉沉思,认真道:

  “不应当。”

  “上三品百脉俱通,不吃不喝都没事,就算是把他埋起来都饿不死,怎么可能会饿得乱叫?”

  “估计是憋不住,想要兜风了。”

  “如此,倒也可能。”

  圆慈睁开眼睛,神色平淡,道:

  “他说,安风做得好。”

  “有他的风度了。”

  一道一老猛地扭头,看着神色淡然平和进行翻译的僧人,眼神都有些古怪。

  鸿落羽身子摇晃,嘴里再度呜呜出声。

  圆慈淡淡道:

  “他说把他松开也好,确实憋不过了。”

  “而且,饿不死和吃不吃是两件事情。”

  声音顿了顿,道:

  “此事贫僧和他看法相同。”

  道人笑一声,右手一挥,一道劲气将鸿落羽嘴中东西击出,旋即笑问道:“大师如何会懂得鸿落羽这偷儿所说的话?莫不是少林寺禅宗他心通?”

  圆慈双手合十,道:

  “落羽曾在少林逗留数年。”

  吴长青笑道:“原来是熟悉了。”

  圆慈点了点头,道:

  “这种类似的声音听得多了就能大概明白意思。”

  古道人脸上笑容微微凝固,秀丽双瞳微睁。

  熟悉?

  那几年里,你是把他吊起来多少次了?

  难怪刚刚动手的时候那么熟悉,甚至于还有几分怀念的感觉……原来不是错觉吗?

  鸿落羽没了束缚,陡然一声长啸,浑身气机暴起,身形冲天而起,被用来束缚住他的赤金锁链哗啦作响,猛然拉直,背后一座数十丈高的小山被他拉地飞起数尺来高,旋即身形猛地一旋。

  那座小山瞬间飞出去数百米,坠入深崖。

  锁链已经被尽数挣断。

  “爽利!”

  鸿落羽长啸一声,稳稳落在了椅子上,神色自在得意,分神往外探查,随意道:“啧啧,这几个人物脸色不大好看啊,看起来被激怒了,难不成小疯子这次打算反其道行之?”

  道人随意道:“大约是没有办法对那小国王子低下头去吧,关系比较复杂,对了,偷儿,我有一件事情问你。”

  “你哪里弄来那只小兽?”

  鸿落羽闻言脸上浮现得意之色,下巴微抬,嘿然笑道:

  “怎得了,是不是觉得自己的武当仙鹤送不出去了是不是?我跟你说啊,当年不知道多少人跟在我后头,就打算从我身上弄走那小不点儿,没有一个能成的。”

  “不提打架,那个某种程度可算是上古,不……”

  “远古神兽。”

  古道人无奈扶额,只觉得不着调,摇头叹气,道:

  “所以呢,那头‘远古神兽’,本事是什么?”

  鸿落羽随手抓了个苹果啃,嘿然笑道:

  “那个可不能够告诉你。”

  第一百八十八章 传闻

  安息巴尔曼王二王子府邸当中,那种凝固的气息过去了许久都没能够散去。金高驰最快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脸色略有尴尬,行礼道:“殿下,王公子性子颇为倨傲,还请殿下勿要怪罪。”

  “诸位海涵。”

  二殿下脸上神色稍显得平和了些,打量着下面面容尴尬的得力属下,明白这事情的发展似乎也超过了后者的预料,微微颔首,看向王安风,如常笑道:

  “王公子是么?倒是好大的傲气,曾经听闻中原常有狂生,而今一见,算是名不虚传。”

  “果然见识了。”

  金高驰见到他神色虽然不至于激怒,但是语调之下隐隐冷淡,心中微凉,知道自己此次引荐非但无功,恐怕还会在殿下心中留下了办事不力的印象,当下心中微有不安,更有对于王安风的隐隐怒气。

  早知道是这样管不住嘴的狂生,先前就应该直接了当让那天青子好好收拾一番,打得筋断骨折,好好吃些苦头再用不迟,而今确实有些着急了。

  坐在二殿下古牧身侧的老者抚须笑道:

  “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有冲劲是好事,先是老夫现在却已经习惯于谨小慎微,没有了年轻人的心气劲儿,而今看到这样的年轻人,心里面还是有些怀念啊。”

  金高驰面容神色微一凝固,近前一步,道:

  “舟老此话却是说错了,王公子只是第一次看到殿下,心中震动而已,平素自然冷静从容,乃是金某所见第一等风采。”

  那老者笑了笑,不置可否。

  金高驰旋即侧身,心中纵然已经隐隐不耐激怒,却不能够在这个时候将其放弃,否则的话,在场众人对于他的评价还要再度下跌。

  当下看到王安风懒散模样,先前觉得是自有风度,此刻却只觉得碍眼,仍强自笑道:

  “来,王公子,我来为你引荐诸位高人。”

  “殿下左侧那位老者,可是我们安息国中一位了不得的老英雄老豪杰,当年年少时轻狂,及冠之年则入军阵中为校尉,征战杀伐二十年,官至左将军,却卸甲归田,逍遥于江湖之上,乃自号为孤舟老人。”

  “舟老先生一身武功学成世家,磨练于沙场之上,乃是天下间难得一见的武功绝学,假以时日,开宗立派,也不过举手投足。”

  他尽量想要缓和此刻的气氛,言语之中不吝溢美之词,却未曾想到那老者毫不领情,笑了一笑,道:“老夫这样的微末功夫,可比不得金先生,以及金先生眼中天下风采之最。”

  金高驰手掌微握,脸上笑容如旧,一一将再坐六人为王安风介绍讲解了清楚,果然不出王安风所料,全部都是安息国中数得上名号的大世家门派之主,今日汇聚在这里,却不知道是有什么事情商议。

  古牧神色平和,在这短短时间已经收敛了心绪,等到金高驰将六人一一介绍之后,已经彻底整理了思路,语态雍容,道:

  “今日金先生引荐王公子来此,在下喜不自胜,只是此刻是几位好友欢宴,不及为公子接风洗尘,还请公子今日先在此处休息,来日方长,在下还有许多地方,要多番仰赖公子才是。”

  客气几句,便抬手换来了一位侍女,耳语几句,挥手让她将王安风带出了屋内,王安风未曾再说些什么,只是离开之前,淡漠看了一眼那位二殿下,似颇为失望,便即挥袖,跟在侍女之后走出。

  屋中金高驰心神稍微放松了些许,等到两人走远之后,便即冲着古牧大礼拜下,额头轻叩地面,道:

  “还请殿下降罪。”

  古牧摇头道:“先生知道在下招贤若渴,主动引荐人才入府,却又何罪之有?”

  金高驰额头触地,不曾抬起,道:

  “臣有不查之罪。”

  “只是看到此人才华出众,便心中欢喜,想要尽快将其引荐到殿下面前,没能及时考究其为人,致使殿下威严受损,主辱臣死,此为臣失职之罪。”

  古牧心中些许薄怒渐消,摆了摆手,哂笑道:

  “金先生总是这样多礼,中原的东西就是这样不好,太过于繁琐,先生的诚意我已经收到了,何况以现在的局势,还要慢慢考查其人如何,那也过于荒谬了些,先生无罪。”

  “来人,赐座,上酒。”

  话说到了这种程度,金高驰方才稍松口气,复又叩首起身,旁边自有侍卫送上座椅,增添杯盏美酒,金高驰起身以烈酒谢罪,酒过数巡之后,他主动开口问道:

  “臣在外,不知道殿下将诸位都召集入府,可是有什么要事?”

  古牧沉默了一会儿,示意一侧男子开口,后者道:

  “金先生可曾听说过黑榜?”

  金高驰神色微有凝重,道:

  “欧阳门主所说的,可是那号称网罗天下邪道高手的黑榜吗?”

  复姓欧阳的男子微微颔首,道:

  “正是那黑榜。”

  金高驰忍不住坐得更直了几分,心中明白了这件事情的棘手程度。

  孤舟老人把玩着手中杯盏,呢喃道:

  “心有恻隐则死荒野,无恶不作入内来,黑榜?”

  金高驰沉声道:

  “莫不是黑榜中有高手出现在王城当中了?”

  复姓欧阳的男子点头,道:“不错,正是在黑榜当中,名列第十一位的断魂手,我门下弟子已经有足够可信的情报证明,断魂手在前日入城,之后还杀了我们两人,然后才离开。”

  金高驰心神不由得紧绷,呢喃道:

  “断魂手,黑榜第十一人。”

  “可知道此人的情报?”

  欧阳澈摇了摇头,道:“不知,黑榜中人独来独往,藏形匿迹,大多都得罪了江湖上的世家大派,若是身份暴露的话,不出数月,就有可能被仇家寻上门去,暴死荒野。”

  “不过,此事或者也不必过于担心,黑榜前十虽然足够厉害,但是断魂手不过只是黑榜第十一位,黑榜第十的那位,先前被孤舟前辈以二十九式破月锥击退,第十一位,武功尚且还在那位之下,有孤舟前辈在,不必多虑。”

  “我等之所以在此,主要是为了另外……”

  便在此时,那位孤舟老人却突叹息一声,手中酒盏放在桌上,发出不小的一声轻响,将声音打断,众人视线下意识看过去,看到这位曾在世家,沙场,江湖之上纵横一生的老者脸上复杂的神色。

  畏惧,自嘲,不安,恐惧,诸般形形色色,都在脸上混杂一起,手掌低垂,似在微微颤抖,众人心有不解,金高驰心里却微微一突,升起一个念头来。

  莫非……

  孤舟老人花费了十数息时间,才从那样复杂的情绪当中挣脱出来,双目低垂,叹息道:“又是他……”

  “未曾想到,还有机会遇到这个人。”

  坐在上首的二王子忍不住道:

  “将军先前难道曾经和这位断魂手碰过面吗?”

  孤舟老人抬头,苦笑道:“何止是碰过面,老夫先前来此的时候,欧阳门主只是说是知道了黑榜之人的消息,但是却未曾明言是这位断魂手,若是早知道来的是他,不怕殿下笑话,老夫可能都没有胆量来这里坐着了。”

  众人闻言无不震动,眼前这位不起眼的老者无论是在江湖,还是朝堂当中都享有相当之大的名望,兵法谋略不提,武功亦是超绝,胆量过人,曾有赴汤蹈死之举,立下赫赫战功,名列安息国左将军。

  曾有人说,若是此老先前没有云游四处,而是在巴尔曼王左右的话,王上可能并不会殒命。

  但是这样一位老者,竟然在只是听到了这位黑榜断魂手的名头,便露出了恐怖之色,而且明言若是早知道是断魂手来此的话,恐怕就没有出现在这里的胆魄。

  古牧神色微凝,道:

  “还请将军明言,此人究竟有何特异之处,能令将军如此。”

  “便是他武功如何超强,只要未入宗师境界,此地伏兵数百,与诸位一齐上,他也未必能够讨得了好。”

  孤舟老人摇头,道:

  “人数于他,并没有什么用。”

  “这是为何?”

  老者沉默数息,方才道:

  “因为他是一名刺客。”

  众人神色皆变,在这样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况之下,一位天下闻名的刺客出现在了巴尔曼王城当中,这本身就是一件足以令人要心惊胆战的事情。

  他们可不曾邀这位名号为断魂的高手前来。那么现在会邀请一位顶尖的刺客来此的,只有一个可能。

  大王子。

  这样的念头同一时间在诸多人的脑海当中闪过,旋即令诸人神色皆微微变化。

  刺客毕竟不是寻常的武者,正面厮杀,可能还不如稍弱的力士,但是潜藏于阴影之中,则有可能能够刺杀比起自己更强的武者。

  哪怕来的是一位五品的高手,他们也不至于警惕到这种程度。

  其他不说,眼前这位老者已在五品境界十余年,一身气机浩荡醇厚,能够力抗黑榜第十不败,到时候自己等人再从旁协助,足以能兵不血刃将其拿下。

  但是一位顶尖的刺客。哪怕是只有六品的刺客,都比五品武者更为令人担忧戒备。

  在场之人,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过去。

  金高驰道:“将军先前曾说,和这位断魂手曾经碰过面?”

  老者苦笑一声,不曾答话,却站起身来,他是一个身材消瘦的老者,满脸皱纹,白发苍苍,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老者年轻的时候曾经是风姿如玉的俊秀公子,以及纵横沙场,无往不利的猛将。

  他环视众人一周,伸手解开了衣带,双手抓住衣服两侧往外一拉,露出了自己的胸膛,众人只是看了一眼,无不骇然变色,在老者干瘪的身上,有一个已经痊愈,但是看去仍旧触目惊心的伤口,皮肤,肌肉,青筋都诡异地拧在了一起,原本应该会形成一个肉疙瘩,但是老者身上,却往下面凹陷下去。

  众人登时间一片死寂,金高驰艰难道:

  “将军,这,这是……”

  孤舟老人叹息一声,指了指自己的伤口,苦笑道:

  “你当我为何会放弃左将军之位?”

  “我于疆场之上厮杀半生,便是大秦铁骑都曾经领教过一回,当日不过五十余岁,若是寻常家中老翁,则早已经年迈,但是于我而言,野心正盛,欲要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

  “可是那个时候,我便遇到了那一个赌徒。”

  欧阳澈微怔,旋即道:

  “断魂手?!”

  孤舟老人点了点头,道:“不错,只不过那个时候的断魂手不过只是个少年人,看上去也就只是十五六岁,而我已经推开了龙门,结阵纵横沙场,心中傲气正盛,遇到了他,他和我赌,赌命。”

  “赌谁出手更快。”

  “他很讲道理,让我先出手。”

  “我用了自己最快的武功,但是没有用,破月锥只是刺穿了一个幻影,然后那少年就已经出现在我的一侧,在我身上留下了这么一个伤口。”

  “可笑我当时仗着武功,为人狂妄,惹下了不少的仇敌,是以只能辞去军职,四下躲避,直到近年来,那些仇敌都各自死去,才敢出来。”

  说起最起码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老者眼中仍旧浮现出挥之不去的恐惧,加上身上这极度狰狞扭曲的伤口,无不证明了那身为刺客的断魂手是有多么可怖。

  更何况,当年的断魂手不过是一介少年,出手时候就能够重创六品,而今二十年过去,他再出手的话,还有谁能够挡得住?!

  众人只要一想到这个事情,便觉得自己心里面压上了沉甸甸的一块巨石,有些喘不过气来,孤舟老人沉默着将衣衫合起,坐在一侧垂首饮酒,身上竟然多出些许的衰老枯败之气。

  真当此时,二王子突然笑了笑,道:

  “如此厉害,那反倒是不必担心了。”

  众人好奇看他,青年从容道:

  “这样的大高手,出手一次的代价一定很大,我那位兄长素来自傲,他心中从不曾将我这个弟弟看在眼中,绝不会愿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去请一个他素来看不起的黑榜中人来杀我。”

  “何况,既然是刺客,那么自然是交钱杀人,如此便有商量的余地,诸位勿要惊慌,说来,金先生,今日引荐来的那位……对,是叫王公子?狂倒是真的狂,却不知道有什么本事么?”

  金高驰心中一动,领会了二王子的意思,微笑起身,道:

  “这却有些说来话长了,诸位且听我道来……”

  ……

  那位侍女将王安风引入府邸后院。

  二王子府邸后面部分,要远比前面行经而来更为危险,王安风能够感受到略有刺痛的视线,饱含着审视,以及强弓劲弩指着要害时身体本能的紧绷感。

  见识过那一日事发时二王子身后万箭齐射的精锐部队,王安风对于此时的阵仗,心中早有预料。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此刻引着他往门客暂住之处行走的侍女,正是那一日他闯入巴尔曼王帐当中,唯一还有勇气拔剑站在他面前的十七八岁少女。

  此刻正走在他五步之前引路。

  王安风抱着小兽,冬日天冷,寒气激发,他伤势未愈,轻咳两声,那侍女脚步微微一顿,旋即默默转了方向,走向偏向日光的一处屋子。

  正往前走,突然听到了背后的秦人用不熟悉的安息话开口,道:

  “姑娘是二殿下的近侍么?”

  她微微一怔,但是身后这男子应当会成为二殿下的门客,当下并未遮掩什么,摇了摇头,轻声道:

  “不,婢子只是一月前来到殿下府上。”

  王安风心中了然,咳嗽两声,复又笑问道:

  “那姑娘先前是在何处当差?却要如何称呼?”

  少女微微一怔,误以为他有轻薄之意,心中忍不住升起恼怒来,却仍旧克制,轻声道:

  “贱名不能入公子耳中。”

  “先前……先前婢子在王上帐中当差。”

  她声音渐渐低微下去,隐隐察觉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有些局促不安,一月之前,王上帐中,但凡是对于而今的安息国大势有些许了解的,都知道她应该就是王上遇刺时候的侍女。

  或者,殿下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暂留她的性命。

  王安风轻轻咳嗽两声,道:

  “原来如此。”

  两人旋即沉默下来,只是往前去走,行了约有半刻时间,前面侍女才刚刚驻足,突然听到了后面大秦人轻声问道:

  “那,你近来可还好么?”

  少女脚步微微一顿,一时间略有茫然。

  她猜得到殿下是因为她亲眼见识过弑王者才留下她的性命,但是,也是这样,她才没有因为安息法典而被处死。更能够和妹妹一起跟在了殿下的身后,虽然不知未来如何,终究是活下来了。

  两个人一起。

  已经足够。

  她下意识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王安风眸光柔和下来,轻声咳嗽两声,风吹疏林,少女听得到微风吹过疏林轻轻的声音,冬日高旷悠远,她心中不知为何有些苍茫之感,原来又是一年冬。身后有人温和低语,仿佛呢喃叹息,似有若无:

  “那便是最好了。”

  ……

  “此次要拜托你了。”

  须发皆白,脸颊红润的老者,穿一身天青色道袍,气度飘渺,颇似得道高人,一甩拂尘,道:

  “除此之外,老夫还有一事要说,在你处理了二王子之后,顺手为我做件事如何?老夫可以以三本秘籍作为添头。”

  对面之人诧异笑道:

  “哦?你这样的铁公鸡也肯拔毛了?稀奇稀奇,有趣有趣。”

  “不过说好,我可只会杀人。”

  老者淡淡道:

  “正是要你杀人。”

  老者对面,模样俊朗,气质却有些许阴沉的男子似乎颇感兴趣,笑道:

  “其他事情我大约做不到,不过杀人?那我便是行家里手了,说吧,要我给你杀谁?”

  老者一甩拂尘,饮一口茶,道:

  “杀一个不会武功,身子病弱的大秦人。”

  “如何,对你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吧?”

  第一百八十九章 断魂

  王安风在安息二殿下门客暂住,那位在门客们口中英明神武的二殿下一连数日都没有给他安排什么职务,他倒也是乐得清闲,整日里抱着黑白小兽到处转悠,倒是和这一处院落当中暂居的门客们混了个脸熟。

  这些年岁各异的门客,也都知道来了一位狂性颇大,却又没有武功在身的病弱秦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倒也算是相熟,每每见了面都颇为客气,但大多内心倨傲,看不上这个不知用了什么法门才进来的病弱。

  也有数人确实心思醇厚,心中待他有些关切。

  旁边一位老者还曾送他数枚养气的丹药,那位中原称呼为雅蝶的侍女,这几日若有闲暇,也时常会过来看看他,当真是将他看作了病人。

  如此过去了足足五六日的时间,似乎那位二殿下也察觉到不能够将他晾得太过,便派雅蝶将他传了进去,然后不咸不淡说了几句无用之话,打法他去看管王府中的丹房。

  进去不过片刻,就又被‘请’了出来,连侍卫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王安风摸了摸眉心,未曾多说,似乎自嘲一笑,转身离开。

  未曾想回到门客所住的院落之后,那些门客竟有大多都在,一番恭贺之后,或明或暗地向他打听,听到了二殿下派他去丹房之后,大多数人心里都松了口气,脸上的微笑不由得放松起来,甚至于有的带些讥诮。

  现在正是用人之时,丹房说起来似乎极重要,实则只是药库管事之类的位置,是寻常的仆役心里做梦都想要去的地方,但是对于这些学成了一身本事的门客而言,丹房这种于大事无补的地方,无异于冷落流放。

  倒是先前送了王安风几瓶丹药的老者最后劝解他,道:“王公子你身有恙疾,丹房之地毕竟清闲,而且诸多药物不缺,你可以随意自用,于你的伤势极有裨益,且安心养伤。”

  王安风自然微笑答应,等到众人都走了之后,他才抬手揉了揉眉心,心中呢喃道:“丹房……”

  丹房在后,而紫女胡璇儿则是在大王子麾下,总在后面的话,没有什么机会能够和胡璇儿理所当然进行接触,倒是有些麻烦,他本打算偏离二王子的心腹,当个寻常门客,没曾想直接给冷落了。

  看来这位二王子虽然表现得宽宏大量,实则心中颇为记仇,和大秦的那位陛下相比,差距之大,不能以道里计。

  恍然回过神来的时候,侍女雅蝶已经在他院中等候,见到王安风回了神,主动道:

  “公子可要准备些什么?”

  王安风微笑摇头,似略有自嘲,道:

  “不过孑然一身,只是这一只小兽,一身长衣罢了。”

  “又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雅蝶不曾多说什么,依旧如常安静引路,在最角落处的一座院子前面停下,这院落远离中央屋舍,倒是显得颇为幽静,上面牌匾写着丹房二字。

  毕竟也是一地诸侯王的嫡子,财大气粗,说是丹房,实则是一座院子。共有两间侧室,存放药材,一间主屋,院子的最中间还放着一座三重丹炉,高有一米有余,其下青白火焰燃烧,一股融融暖意扑面而来。

  一位穿着皮袄,留有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并着三名青年仆役垂手站在他们身前,神态恭敬异常。

  雅蝶轻声道:“这丹房原本的管事已经调走,原来的仆役也一同离开,公子少且等待,此刻只有杂役在,一两日以后,就会调来炼丹的童子仆从。”

  “这段时日,若有什么需要,告知森管事就行了。”

  旁边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恭敬道:

  “姑娘放心,先生的事情,在下必然办地妥帖。”

  王安风轻咳两声,冲他点了点头,然后笑道:

  “炼丹童子来不来都无妨,此处安静,倒是颇合在下的心意。”

  “有劳姑娘了。”

  “公子客气。”

  雅蝶行了一礼,复又对那些杂役叮嘱几句,方才转身离开,王安风目送她走远之后,收回视线,打量了一下这座院子,伸出手指,逗弄着似乎怎么也长不大的一团小兽,慢悠悠道:

  “丹房……”

  “走吧,小家伙,咱们就在这里呆着了。”

  摇头哂笑一声,旋即推开木门,走入其中,因为先前有人居住,更有杂役,是以只是稍微打扫了一下,就在这里住下。

  此后每日餐饭都有侍从会专门送来,只要是自己所需,丹房所有尽数可以取用,只要之后回执禀报就可,可算是府中杂役眼中的肥差,也就是那些心气极高的门客们看不起这位置。

  王安风检查了两侧的药房,发现果然只有些寻常药材,但凡是有些年份药效的,都已经被珍而重之,好好收藏,这也不出王安风所料,宝药和秘籍一样,流落江湖都有可能掀起一阵厮杀,怎么可能轻易摆放出来?

  当下随意坐在主屋的炼丹静室当中的蒲团上,然后自一侧抽出一本药经,熟练剥下外皮,换在了东方家秘术的外面,满意颔首。

  毕竟也是门客,虽然不打算出什么力,但是也不想要被人看到摸鱼耍滑,平白惹来麻烦。

  王安风顺手一按,内气涌动,将原先的那本杂书封皮直接化作齑粉。

  然后便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掀开这本东方奇书,找到先前自己看到的位置,慢悠悠去看,此刻没有了气机的影响,倒是他奇术入门的大好时机。

  虽然不可能练到东方世家那么强的水准,但是最基本的趋吉避凶还是可以做到的,最不济也能省几个钱,不知是否是因为此处果然僻静的缘故,还是因为王安风终于如愿入府,紧绷的思绪得以放松。

  此刻奇术进展,竟是出乎他预料的顺畅,原先看去繁杂难解的问题,也极为轻易便得以领悟,看着看着,不由得入了神。奇术本就是丝毫不逊于武道的浩大领域,这一入神,便即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原先只是过了午时,可一直看到了天色暗淡变黑,也都没能醒悟过来。

  那小兽从他膝盖上跳下来,落到地上,瘫成一团。

  一直等到仆役将晚饭食盒放在了门外,这小兽才打了个哈欠,懒懒起身,用头顶开屋门,衔着食盒拖进了屋子里。

  外面已经一片漆黑。

  繁星在上,明月高悬,是近几日难得一见的晴空。

  ……

  安息国中稍微有些身份的都知道,巴尔曼王的二王子心思颇为敏锐,且驭下极严,曾入军中历练,府邸的布置也都是亲自规划,按照军中扎营的风格修建。

  一月多前,巴尔曼王遇刺身亡之后,整个别院府邸的守备就变得外松内紧,表面上看去平静如常,实则里面已经紧紧绷住,仿佛张开獠牙的猛兽,一个个刺客只要进入其中,就会被连骨带肉,囫囵吞下。

  三步一岗,五步一伏。

  一处有动,则收尾皆应。

  雅蝶取来了一壶上等醇酒,正要给二王子等人送去,却听到东院之中,又有骚乱,身子不由地微僵了一下,刀剑的声音颇为尖利刺耳,却很快就消弭下去。

  她扭过头看着那个方向,透过丛木,影影绰绰看得到几名高大的禁卫一手持刀,一手拖着什么东西,慢慢往前走,手中的东西很重,拖在地上,声音沉闷地让人有些恶心。

  少女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是夏天的话,就会发出摩擦草地弄出来的独有声音吧,伴随着伤口处的血肉被地面摩擦留下痕迹的动静,鲜血会被专门栽种的草根草叶还有泥土吞噬,来年会长得更茂盛。

  她心里止不住泛起恶心的感觉,加快了脚步。

  这已经是她这个月不知道多少次见到这样的事情了,应该感谢一个多月之前的事情,她没有像是其余侍女那样及慌失措,也正因为如此,才得到了看重。

  “不错的小姑娘,长得挺俊俏的。”

  “也冷静。”

  在少女视线曾经穿过的灌木前,赫然站着一名面貌俊朗的男子,嘴角微笑,却更添三分阴沉,方才雅蝶从这个方向抬眸看去,而刚刚杀死了入内武者,感知处于敏锐状态的禁卫从后面走过,双方竟然都将这样一个大活人视若无睹。

  男子抬手摸了摸下巴,看着不远处的屋子,呢喃道:

  “一个,两个,三个……”

  “一共七个家伙守在旁边。”

  “啧,那位殿下还真的是怕死,还有三百名刀斧手?”

  “这是不是就是中原人史书里面说的?摔杯为号,然后刀斧手齐齐杀出,将人剁成肉泥?”

  男子笑出声来,仍旧没有被发现,然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满满脸遗憾叹息道:“你怎么这么有才华?真的是,文武兼备,长得还俊,这可让其他人怎么活?”

  自得一番,看向主屋大堂,那里他感受到了七道庞大的气机,其中有一道似乎还有些熟悉,不过想不起来了,索性不想,这七人已经不眠不休保护了二殿下足足七日时间,而今正是心神俱疲的时候,最好下手。

  右手手指微微律动了下,却还是没有动身,呢喃道:

  “今日你算是稍微走运气。”

  “断魂手从上三代开始从不杀妇孺,这个百年的规矩不能在我手里断了,那姑娘送酒进去出来还得要起码一炷香的时间,罢了,先去弄死了天青子老贼毛的对头好了。”

  “容你多活一刻。”

  他摇头叹一声,旋即转身走出,穿着一身青白色的衣服,在今天这样的晴夜里,极为显眼,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却无一人能够察觉到这个光明正大的家伙,仿佛他就偏离在所有人的感知和视线的外面。

  如同幽影一般,一边赏玩风光,一边踱步走到了丹房之前。

  然后故作客气,敲了敲门。

  明月高悬,青衣男子如在访友一般,静谧幽雅,如一画卷。

  声音混入风中,自然是无人应答,他便微笑着推门,门内锁链无声自断,道:

  “没有人么?”

  “那么在下便进来了,失礼。”

  他一路轻松自在走入其中,杂役仆从仍旧还没有睡去,却都无视了这个不速之客,他甚至于顺手从一名仆役手中接过了一枚果子,从容不迫,已至于极点。

  然后一边咬着果子,一边随手推开门。

  在他面前,就是沉迷书中的目标,果然只是一个身材略有些清瘦,面容苍白病弱的大秦人,是猎物。

  男子脸上浮现笑容,吹了个口哨。

  “运气不错。”

  笑声未落,一头看上去才出生没几个月的古怪小兽,突然从食盒里抬起头来,满脸憨态可掬,晃了晃脑袋。

  然后,一双瞳孔瞬间锁定了飘然如幽影的断魂手。

  黑榜榜单第十一位,安息国第一刺客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

  第一百九十章 天青子,你死了!

  顾倾寒看着前面那一头幼兽。

  幼兽呈现黑白色,一双瞳孔在微光下呈现淡金色,他在安息行走,不止一次和万兽谷打过交道,很明显,这是一头异兽,而且并非是后天培养出来的异兽,是那种一出生就是的。

  这并非是什么问题。

  重点是,那头幼兽的眼珠子一直盯在看自己身上。

  顾倾寒摸索了下下巴,身子往左边偏了下,那头幼兽果然也扭了扭头,然后又往右边偏了一下,幼兽的眼瞳同样紧紧追着他,偏到了右边儿,颇为灵动。

  顾倾寒又尝试了几次,忍不住大笑出声,道:“有趣有趣。”

  “整个王府的人都是瞎子聋子,偏生只有你这样一个小家伙能够看破我的隐遁身法,哈哈哈,这不就是和我有缘吗?”

  “果然就是和我有缘。”

  “杀人之前洗个澡,运道绝对差不了。”

  “合该你跟了我!放心小家伙,跟了我以后,吃香的喝辣的,想要有几头母兽就有几头母兽,买鸡腿咱吃一个扔一个,来来来,小宝贝儿,过来,跟着爷我走。”

  说着弯腰下去,手法极快,一下就将小兽捞起来。

  小兽似乎想要反抗,被他轻易制服,忍不住哂笑两声,区区一头幼年异兽,想要追上他的功夫,还差得远,一手抓住这异兽,便要去取前面那青年的性命。

  却在此时,黑白小兽似乎感受到了淡淡的杀机,双瞳由淡金变成了红色,是那一种纯粹的红,不夹杂任何的杂质,如同尸山血海一般疯狂的颜色。

  冷意瞬间侵染了顾倾寒的身躯,他的身子骤然僵硬下去。

  双瞳微缩。

  不好!

  “哈哈哈,中了!”

  少林寺中,鸿落羽忍不住大叫一声,抚掌大笑,跌坐在地,仍旧笑得肆意妄为,控制不住一般,肚痛到连连捶地。

  古道人扶额叹息。

  吴长青哭笑不得,抚须道:

  “原来如此,气息幻境,是和圆慈大师掌中佛国类似的手段。”

  “可惜只能用来糊弄人,不过和你的性子相合,难怪你宝贝地不行。”

  鸿落羽瞪大眼睛,道:“什么叫糊弄人,你怎得这样凭空污人清白?等到小疯子痊愈之后,这小家伙记住他的气息,就能让他的气息庞大起码一成有余,与人交手,大占便宜。”

  吴长青无奈道:

  “这也着实是你的风格,不过……”

  “这小东西的能力有上限,和其主挂钩,能够震慑住这名刺客,你是让它记录了你自己的气息么?”

  鸿落羽连连摆手道:

  “没有没有。”

  “我的气息不算什么,再过几年,小疯子的气息都要比我可怕了,嗯,虽然他还是追不上我。”

  古道人道:“那外面那刺客怎么回事?”

  鸿落羽的嘴角控制不住又往上面翘了翘,分明已经得意至极,却又偏生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摊了摊手,微抬下巴,道:

  “我不是都说了,这小家伙是上古,不,远古神兽吗?”

  “它祖宗可是有主人的,那一日我恰好看到姓赢的桌上摊开典籍,恰好是讲异兽的,随手翻了翻,原来在这个世界里,异兽的某些东西,是随着血脉会不断流传下去的,只要血脉足够纯,就会一直从血脉的源头流传下来。”

  “一般是这一类异兽源头最强的那一只,曾看到过的印象最深刻的记忆,是以猛虎天然傲啸山林,而狼群则过百上千,雄鹰振翅于苍野……”

  “这小家伙一直没有看到过小疯子的气机,所以理论上,它记忆中的画面其实只有一个而已,也只能根据那个记忆模拟气息,不过,大约连那所谓异兽记忆也模糊不轻了吧,毕竟太过遥远。”

  古道人一双杏核眼微微瞪大。

  “也就是说,他看到了……”

  鸿落羽眼底满满的幸灾乐祸。

  “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

  然后在此处围着的数人眼底,便是素来平淡的吴长青,都浮现出一种悲悯。

  “玄武天尊。”

  “阿弥陀佛。”

  “无量寿佛。”

  顾倾寒在这一瞬间似乎失去了自己的能力,眼前的小兽昂首嘶咆,原本憨态可掬的模样瞬间膨胀不知多少倍,柔顺的皮毛变得粗硬狂妄,嘴角獠牙尖锐,躯体庞大。

  在它的身上,端坐着一位根本看不清楚模样的高大男子。

  天和地都是一片一片的血红,雷鸣般的战鼓声音在天地之间回荡着,令他的心脏疯狂跳动,然后他看到穿着简陋兽皮的战士手持青铜长矛,口中发出呼喝声音。

  猛兽之上的男子手中青铜长矛猛地一扬。

  战鼓之音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恐怖的煞气降临大地。

  冰冷,肃杀!

  蛮荒远古的战场,瞬间重临。

  顾倾寒在瞬间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什么,意识到这一只异兽的血脉比他想的更为纯粹,想要撤离这种强烈意志的痕迹,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身躯骤然僵硬如铁,一动不动。

  前面虚幻的人影抬起长矛。

  明明虚幻,明明虚假,却有一股冰冷霸道的气息死死锁定了他,森冷的气机直抵在他的眉心。

  顾倾寒骇然色变,一动不敢动。

  ……

  天青子皱起眉头,看着摆放在屋子一侧的滴漏。

  伴随着水滴滴下的轻微声音,原先平淡无波的内心逐渐变得焦躁起来——

  距离顾倾寒离开这里,已经过去了足足两个时辰的时间,夜色已经彻底深沉下去,在过不得两个时辰,天都要亮了。

  以断魂手的手段,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得手回来了才对。

  难道他去了其他地方?

  复又过去了约莫半个时辰。

  天青子已经根本坐不稳当,他站起身来,看着外面的夜色,一张脸沉凝如水。

  出事了。

  ……

  王安风在钻研一枚奇术的符箓时候,遇到了极大阻碍,尝试了不知道多少次,都没有能够将自己的思路理顺,再次失败之后,不得不放弃,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恍惚察觉到已经过去了数个时辰。

  身子骨都有些僵硬,稍微活动了一下关节,就发现屋子里多出了一位不速之客,此刻正身躯僵硬,站在那里,而那只黑白小兽则是站在那男子身前数米,张牙舞爪,却没有半点凶性,奶声奶气张嘴叫喊,露出一排尖牙。

  因为顾倾寒没有穿着什么夜行衣之类让人一眼就觉得不对劲的衣服,反倒是颇为潇洒随意,王安风下意识以为是府中的执事客卿,略有头痛。

  俯身提着小家伙的后颈皮,将张牙舞爪的小兽提起。

  顾倾寒眼前的幻境瞬间消失。

  他的身躯已经僵硬,衣衫之下被冷汗浸透,顶尖的异兽可能会带有血脉中强悍个体的部分气息,这种气息只在最弱小的时期有,是为了在幼年期威慑天敌,保护幼崽的存活,全然只是没有力量支撑的虚幻。

  但是他不敢赌。

  那恐怖的感觉,仿佛瞬间就会被一矛刺穿的杀机。

  他完全不敢赌。

  天下间还存在血脉这么纯粹的异兽吗?

  一直呆呆站了快要两个多时辰,纹丝不动,就当他有些支撑不住,想要活动下僵硬身体的时候,眼前的幻境彻底消失不见,红月被取代,前面那个大秦人将黑白小兽抱起,有些好奇看着自己。

  “你是……”

  顾倾寒心中一怔,旋即大喜,顾不得什么,本能往后退去,与此同时,右手一挥,手中射出一枚飞刀,此刻他精气神损耗极为严重,但是本身也是逼近五品的武者,手中之刀更是淬了天下奇毒。

  不惜以此杀人,一是守信守诺,二来也有觊觎之心。

  飞刀射出,寂然无声却又迅捷如雷,王安风此刻没有办法动用气机,眼睁睁看着那飞刀刺破了他的衣裳,然后发出一声清脆仿佛小钉子敲击在大铁墙上的声音。

  飞刀失去力量,当啷一声跌在地上,刀锋已经扭曲。

  再如何失去了一身气机,金钟罩可是内外皆修。

  一身体魄总不会倒退回去。

  顾倾寒脸上的微笑僵硬。

  王安风也微微僵了一下。

  那一枚飞刀只是刺破了他的皮肤,但是刀锋上的毒素却被本能运转的混元体直接抽入体内,迅速吞噬,化作气机。

  他体内气机已经极为饱和,全部被丹药药力封锁,这一丝气机没入其中,登时就将原本的平衡打破。

  差不多算是四品境的金钟罩体魄仿佛一个容器,其内的气机已经超过了极限,但是却没有办法调动于外,只能够在体内震荡,形成仿佛风暴一样的模式,强行容纳。

  因为只是在一个固定的‘容器’中加速,所以速度边越来越快,当气机的震荡达到一个程度的时候,终于影响到了外界。

  轰然暴响。

  一道肉眼可见的风暴瞬间掠过整片屋宇。

  王安风一身衣衫因为气机而古荡而起,极度充沛,却已经被封锁了足足一月有余的庞大气机仿佛风暴一般在他的体内嘶吼咆哮,先前习练奇术引来的气机被碰撞,形成仿佛浪潮一样的庞大涟漪,不断涌动。

  顾倾寒的呼吸瞬间凝滞。

  先前见到的那一副画面重现在他的面前。

  在过于充沛的气机之中,作为六品武者的他几乎没有办法呼吸,就连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因为剧烈震荡的气机而感觉到明显的刺痛,眼神挣扎,狠狠给了自己一拳,令意识清醒,旋即就是一阵怒气。

  不对!

  屁的性子张狂,不知好歹的大秦人!

  狗屎的病弱!

  天青子,你死了!

  顾倾寒恨得咬牙切齿,身法瞬间后撤,王安风强撑着从少林寺佛珠当中取出一物,体内动荡不安的气机仿佛找到了倾泻口,瞬间灌入其中。

  顾倾寒心中一寒,扭转身法,施展出了成名绝学,凌厉无比的寒芒交割成一团风暴,挡在他的眼前。

  那道黑影毫无花哨,霸道异常,砸在了剑盾之上。

  仿佛切割泥腐,顾倾寒本就不擅长正面交手,喉头一甜,已经咳出鲜血,身法被破,落在地上。然后伴随清越刀鸣,一把黑漆漆的断刀仿佛瞬间越过空间,架在了顾倾寒的脖子上。

  特殊情况下出现的刀罡吞吐寒芒。

  一身白衣的病弱青年面容似乎殷红了下,伤了元气,咳嗽不止,就像是天青子口里面不会武功,极为病弱的青年。

  但是握刀的手,以及那一把极为眼熟,眼熟地几乎想让顾倾寒自戳双目的断刀,却冰冷压抑地让人想哭。

  一刀一剑平生意。

  负尽狂名十五年。

  十四个字瞬间浮现在脑海当中。

  黑榜第十一位,断魂手顾倾寒以最后的勇气和力量,做出决断,干脆利落扔掉了手里的短剑和兵器,笑容诚挚而僵硬。

  “小人投降。”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迟迟才来的鱼儿

  子夜之后,凌晨时分,是一天里最为静谧的时候。

  也是每一个人最为困倦疲惫,警惕性最差的时候。

  生哲瀚避开了街道上巡逻的铁卫,施展身法来到了目标住处的一侧角落,今日他没有穿自己最喜欢的那一件白衣,而是换成了方便于夜间行动的墨青色劲装,像是一匹夜狼,于墨夜之中行动,寂然无声。

  侧身在墙角隐遁,左右探视一番,方才小心翻了进去。

  他虽有六品的实力,但是若一不小心惊动了这里的守备,那些武者一齐上,即便不怕,也是个麻烦,不过此次他所来,只是为了收拾一下那个敢从他的手下救人,叫他丢了好大面子的家伙,并不会入内太深。

  处处严密就代表着处处都是破绽,角落处的戒备,毕竟比较疏散。

  生哲瀚心念转动,一直倚靠墙边行动,小心翼翼放出了自身感知,若是察觉到有巡卫的高手,便即收敛自身气机,一动不动,仿佛青石。

  如此小心,又在戒备相较而言较为疏松的地方,没有引起半点警觉,可是行走的速度自然夜快不起来,花了许久才动了一半的路程,心中实则已经升起些许悔意,却又想到自家的名声,还是憋着一口气往前走,只是胸中那一股火越发地灼烧烫人,眼神狠辣。

  若是将那人拿在手里,定然要让他尝尝苦头!

  当日他击溃了那个所谓的校尉蒲永言,放言那家伙已经在自己手下死了,让那几个世家子弟出去闹事杀人,未曾想蒲永言那厮命大。居然被一颗丹药给救了回来。

  结果那几个世家子有一半都没能回来。

  连带着还顺藤摸瓜抓出来一批人。

  才放了话,就给狠狠打了脸,更因此使得依附于主家的势力损失颇大,这件事情必须做个了断,否则他天翔指的名号如何还能在江湖上叫得响?

  只是那些个世家子弟居然被吓破了胆,花费了七八日时间才打听到了那个药师所在的地方,让他心中颇为不满。

  不是冤家不聚头,那人正在二王子古牧的府邸当中,当了门客,想来是怕招惹了祸患,才给自己找了这么大一座靠山。

  不过常人怕这二王子,他天翔指可不怕。

  生哲瀚抬眸,看着远处幽静的院落,还有隐隐约约的丹房二字,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双倒三角吊梢眼里面浮现狠辣之色,不再故意遮掩身形,脚尖一点地面,如同一只大鸟飞入其中。

  此刻仆役都已经睡下,院子里安静地很,他并没有半点迟疑,脚步不停,径直往主屋的方向前去,不知为何,明明已经凌晨,再过些时候天都要亮了,可是主屋里面还点着灯,似乎里头的人还醒着。

  生哲瀚不曾多想,他心中已经快被这段时间的憋闷和那种视线的打量弄得发疯了,此刻马上就得以正名,心中充满了兴奋,几乎不能理智思考,当下大脚抬起狠狠一踹,将门给踹开,闪身入内。

  一双眼睛往里面一扫,看到那个病弱的大秦人似乎正打算休息。

  卧床外面,有个穿着白衣的男人蹲着收拾散了一地的书本和药物,背后背着一个竹笼子,里面睡着一只黑白色的小兽,想来应该是那个该死药师的护卫。

  生哲瀚心思电转,狞笑出手,便要打算先杀一个护卫,见见血,也好让那个大秦人晓得什么叫做厉害。

  当下右手一抬,拇指中指屈起,一道凌厉劲风打出去,正是他赖以成名的绝学天翔指,乃是少年时候从一处绝壁悬崖中得来的奇遇,内功指法同修,威力甚大,这许多年来,他赖以横行,不知道击溃了多少的强敌。

  那一道指劲含恨而出,极为凝实,瞬间射出,在厚重的石头上留下了一个空洞,但是生哲瀚脸上的从容不迫却顿时凝固。

  天翔指的劲气直接穿透了那个人。

  遭逢如此奇招重创,那个侍从的动作仍旧平淡,俯身收拾散落的书页,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有破损,就像是刚刚绝学穿过的只是一道没有实质的鬼影。

  那护卫抬起头来,眼神淡漠冰冷。

  生哲瀚瞬间头皮发麻。

  顾倾寒很生气。

  很憋屈。

  今天是什么日子?!出门之前明明已经看过黄历了。

  主动撞到了枪口上算是自己倒霉点子背,刚刚差点连六岁还在尿床的事情都说出去。

  不过那位爷连绝世都劈死了,栽在他手里没啥好说的,往后出去了还能吹牛打屁,说什么,老子对刀狂出过手,让他见了血还能活蹦乱跳着,绝对唬地那些人一愣一愣的。

  可这个三角眼算是什么?

  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我头上撒泡屎?!

  杀人之前洗个澡,运道绝对差不了……个屁!

  狗屎!

  心情的抑郁直接表现在了外在,杀戮过各色高手的气机瞬间沸腾起来,带着主人的怨愤憋屈,铺天盖地朝着生哲瀚压制过去。

  虚空中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风暴嘶鸣着掠过。

  生哲瀚觉得自己呼吸几乎都在瞬间凝滞。

  脑海当中,瞬间闪过了一个名词。

  黑榜前十级别?!

  这里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高手?!

  狗屎,屁的病弱。

  情报有问题。

  有内鬼!

  还是打算卸磨杀驴?

  一瞬间生哲瀚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的念头,但是他并非是束手就擒之人,衣服下面的肌肉瞬间绷紧,整个人如同拉开了的弓弩一般,瞬间朝着后面飞退。

  他背后不过两三米就是屋门。

  但是前面的身影还在,就有一只手掌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生哲瀚额角瞬间滴落冷汗,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刚刚看到的一幕是什么。

  自己引以为傲的绝学天翔指,被瞬间避开,而对方在避开的同时,重新回到了原地,身法速度之快,即便以自己的眼力也根本反应不过来。

  在这个时候,他所能够做到的只有一件事情。

  猛地转身,一身武功绝学秘术统统施展开来,内气爆发,生生将自身的气机推动往上又跨出一步,然后双手交错,仿佛双头蛟龙,缠颈而去,以攻代守。

  对方的手掌化作掌刀,瞬间将这一招章法破去。

  然后重重砸在了生哲瀚的腹部。

  生哲瀚面色一白,喷出一口鲜血,抬起头来,看到对方眼底清寒淡漠,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片一片的寒意,在这个时候,结合最近得到的情报,他终于认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心中一颤,然后咬牙,鼓起最后的气力,悍然出手。

  仿佛猛虎纵跃,从青石之上扑击而下。

  气势猛烈而决绝。

  白袍天翔指生哲瀚整个人像是一团面团一样瘫在地上。

  “小人投降!”

  ……

  丹房的仆役们醒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

  至于又突然多出两个人来也不是什么问题,只是多加了两双碗筷的问题,二王子府上家大业大,不差这些饭钱。

  阳光温暖而和煦。

  王安风揉着眉心,懒懒打着哈欠,昨天晚上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多了些,好不容易把那个什么断魂手顾倾寒给审问了一遍,思考之后,决定暂留他一条性命。

  准备休息的时候,先前自己钓出来的那一条鱼好死不死上了门。

  因为中间有天青子以及金高驰插手的缘故,他根本没有用上先前的布置,可是那一条‘鱼’可还是记得的,充满执着找上门来,结果被晋升为炼丹杂役的断魂手轻而易举收拾掉。

  想到先前老头子吕关鸿的表现,王安风几乎怀疑,安息国的武者是不是斗败之后习惯于投降?和他在大秦见过的那些不惜死战的武者截然不同。

  身后两个男子都用了易容换貌的手段,变得平平无奇。

  一个收拾丹书,一个背着竹筐,里面放着一只呼呼大睡的黑白小兽。

  正当王安风心念散乱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有一阵阵骚乱,侍从管事都放下了手中的事情,恭敬行礼,当下有些好奇,双手插袖,抱着青铜暖炉,慢悠悠往外面走。

  走出数步之后,正好看到众人簇拥着一位老者往里面走来。

  那老者身材有些消瘦,一身衣裳穿在身上,风一吹微微鼓荡着,须发皆白,一侧悬着个短柄奇兵,正是那一日王安风曾经见到过的安息国高手,曾为安息左将军的孤舟老人。

  只是此刻,这位单纯功体已经高达五品的老者精神却不如前几日那样饱满,眉宇之间似乎有些疲惫,他知道这位老者似乎和金高驰不如何对付,是以连自己都看不上眼,当下也懒得凑上去。

  只是双手抱着暖炉在阳光下面懒洋洋站着。

  昨日因为顾倾寒那一把淬毒飞刀,他这段时间来的气机再度倾泄出来许多,连带着都有些提不起精神。

  孤舟老人看到王安风惫懒的模样,颇为不愉冷哼一声。

  先前对于金高驰有些改观,正想着是否给这个门客一个好脸色看,却未曾想到仍旧是这样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当下微怒,拂袖往前,对他视而不见,心里更是觉得,不如去和殿下说说,将此人打法了。

  旁边中年管事引着他往前,殷勤体贴。

  老者的反应则是不咸不淡,说了些名字,要他去取些上等药材来,都是些提神所用的药物,这七八日时间,他们几人一直都在二王子的左右充当护卫。

  对于这一等的高手而言,休说一日不睡,就是一月不睡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但若是全神贯注,保持警惕的话,损耗就不是一般的大了,尤其他年岁已大,虽然内力伴随年月越发醇厚,但是精神毕竟不如年轻武者,七八日下来,已经颇为疲惫。

  此次出来,一者是提些上好药材,二来也是透口气。

  白日总比夜间安全。

  那管事听了他的要求,转身带人去取好药,孤舟老人则是负手站在院中,随意打量,心中对于王安风作为一介晚辈后进,非但不上前来恭敬行礼,更是连茶都不奉上一杯越发觉得不满。

  管事虽然礼数周全,他却非得要王安风低头不可。

  再加上这数日疲惫,心念不由得有些偏执,正打算开口教训一下这人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人背着竹筐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个扫帚。

  看上去平平无奇,但是不知为何,老者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难以移开视线,仿佛天地瞬间低沉压抑下来,周围的一切散去了原本的色泽光辉,放眼所见之处,只剩下了那个青年。

  孤舟老人呼吸骤然凝滞,下意识抬起右手,捂住了自己的伤口,那个狰狞无比,伴随了他足足二十年,几乎算是将他原本的命运都直接扭转的陈年老伤突然便钻心地刺痛起来。

  呼吸急促,脚下不着力。

  怎么回事?!

  老人的思绪都变得有些艰难,那个正青年正抓了一把肉条,喂那躺在竹筐里的小兽,似有所察觉,扭过头来,看向老者的方向。

  那张面庞从未看过。

  但是那一双清寒淡漠的眸子却仿佛闪电一般,瞬间令老者埋藏在心里超过二十年的记忆浮现出来,一下子变得鲜明无比。

  意气风发的时候,遇到那笑着的少年。

  少年在笑,眼底却没有半点的情绪,清寒无波。

  是他!

  正在这个时候,那青年眼底的狐疑逐渐散去,似乎想起了他来,嘴角朝着两侧弯起,露出了一个有些诡异而欢快的笑容。

  老者的心脏疯狂跳动起来,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在尖叫。

  那种源自于过去的阴影,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发酵,已经成了再也挥之不去的梦靥,即便是五品的武者,在这之前,他也只是个人,面对着心底最深处的噩梦,同样会有种种反应。

  就在这个时候,一本卷起的书卷轻描淡写砸在了那青年后脑勺上,青年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却一下从诡异危险变成了充满了阿谀献媚的模样。

  孤舟老人微微一呆。

  那种恐惧的氛围登时就消失了。

  然后他看到那个自己半点不喜欢的大秦人咳嗽了两声,手中暖炉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一侧,右手握着卷起来的书卷,背负在后,神色清淡,轻描淡写道:

  “抱歉,舟老先生。”

  “在下将原本的两个炼丹童子唤回来了,长得是丑了些,吓到老先生了,还望海涵。”

  “清风,明月,来见过舟老先生。”

  “清风?”

  黑榜第十一位,安息第一刺客断魂手顾倾寒瞪大眼睛。

  “明月?”

  黑榜第三十七位,安息白袍天翔指生哲瀚眼角低垂。

  两人嘴角同时抽搐了下。

  第一百九十二章 陷落的高手,引发的震荡

  两名在安息国境内,都有赫赫凶名的狠人沉默着,当生哲瀚注意到了断魂手顾倾寒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主动行礼之后,也就认了命一般,抬手拱了一下。

  孤舟老人现些跳出来的心脏这个时候才勉强回到肚子里头。

  他忽略了旁边的生哲瀚,狐疑且惊惧,看着眼前的顾倾寒,却发现这个青年看上去就只是个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男子,既没有那种令人如坠寒窟的杀气,也没有江湖高手应该有的气度,反倒满脸的阿谀讨好,看上去分明就只是个再如何寻常不过的杂役。

  就这样一副模样,几乎配不上清风这个名字,更不必说年少成名,悍然对安息左将军出手的桀骜武者,黑榜第十一位的断魂手。

  无论如何,二十年前那个胆敢潜伏于千军之中,重伤左将军之后,扬长而去,睥睨四野的少年武者,不至于堕落到这种地步。

  难不成方才真的是看错了?

  老人心中狐疑,正在此时,看到从青年背后的竹筐子里面伸出一只肉乎乎的爪子来,在前面青年的肩膀上拍了拍。

  然后名为清风的仆役很自觉地从身上摸出来一根腊肠肉条,递了过去,那小爪子勉强抓住了腊肠,悄咪咪摸入了筐子里。

  然后老人就听到了啪唧啪唧的咀嚼声音。

  竹筐虽然编制地密集,但是从缝隙里,老者仍旧能够辨认出来,那是一只约莫才出生几个月的小兽,通体黑白色,似猫非猫,长得倒是憨态可掬,虽有利爪尖牙,却是人畜无害,应当会颇受那些个富贵女子的喜欢。

  而眼前的青年满脸都是恭恭敬敬,甚至于可以看得出小心翼翼。

  孤舟老人心中的狐疑至此才散去,眉头微松,旋即在心中微微叹息口气。

  看来真的只是错觉。

  如若不然,当年纵横天下,年少成名,一双手不知道沾染了多少高手性命的断魂手怎么可能会这样对待一只除去了乖巧毫无是处的珍兽?

  他在这个时候,下意识想到了当年还在军中,官至左将军时候,曾见到过的那些夫人小姐,一个个自然都是生地花容玉貌,常在家中,并不如寻常部落当中的女子那样也会外出放牧游猎。

  为了排解闺中幽闷,便会不吝千金买来各种除去模样可爱并无半点用处的珍兽把玩,称呼为心肝儿,当时各家府邸上,也有专门的仆役,来照料这些珍兽。

  心念转动之下,却是将这青年也看作了为珍兽铲屎喂食的那一类仆役兽奴儿,虽不至于眼露鄙夷之色,却果然也不如先前那样畏惧。

  只是不由喟叹,当是自己这几日里日日值守,没有办法放松精神,再加上对于那断魂手的畏惧一直不曾散去,疲惫之下,出现了错觉,居然将这样一个人看作了断魂手。

  真在这个时候,先前那管事已经带着他索要的药材过来。

  孤舟老人随意一扫,便知道都是上了年份的好药,这个管事倒是有心了,老者身后的随侍上前接过来了药物,老人原先心里面还存了喝斥那个病弱的秦人,甚至于有提点那管事以折辱前者的念头。

  但是不知道为何,此刻心里却半点这样的念头也没有。

  经过先前那错觉,这几日间一直都被他用一生心境压制在心底深处的畏惧和惊怖终于再也控制不住,不断沸腾翻涌,因为先前压抑地太狠,此刻爆发出来,反倒更为剧烈。

  黑榜第十一,断魂手。

  当日少年的微笑在他眼底不断放大,旁人眼中,孤舟老人仍旧是沉稳淡然,从容不迫,可是唯独老者自己才知道,此刻脚下已经轻飘飘不着力,心中一个一个念头纷纷扰扰,根本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断魂手。

  老夫曾和他交过手,若是他再来的话,或许会第一个对老夫这个老对手出手,那样的话,以我一人之力,恐怕不是对手。

  须得要和众人会合,那样即便是断魂手认出了老夫,想要先对老夫出手,也会被其余人拦住。

  一人在外,反倒危险。

  心念至此,当下自然一刻都不愿意停留,在取了药材之后,便即匆匆离去,让那管事挤出来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生哲瀚并非庸手,又认得那孤舟老人的厉害,他曾听闻先前黑榜第十的凶人都硬生生被这老头子击退,实乃是一名难得一见的强手,此时察觉到老者异样,心中微动,想了想,等到老者走远之后,小心翼翼挪移倒了顾倾寒的旁边,道:

  “前辈你曾经和那孤舟老人结了梁子么?”

  顾倾寒从身上翻找肉条,闻言随口道:

  “孤舟老人?”

  “不熟,不认识,谁?”

  生哲瀚愣了愣,道:

  “可方才孤舟老人分明被前辈你吓得不轻。”

  顾倾寒摸了摸下巴,恍然大悟,道:“哦,你说那个老家伙啊,我看他似乎认得我,故意笑笑吓唬吓唬他罢了。”

  “这一说也是奇怪,那么大的反应,难不成那个老家伙以前曾经和我打过交道么?我怎么不记得了?哈,不过那老头子厉害吗?”

  生哲瀚怔了下,道:

  “虽然根基不稳,但也是五品功体,二十九式破月锥,是难得绝学……”

  顾倾寒点了点头,洋洋得意道:

  “原来如此。”

  “那么看起来,我的名号比起他的更响啊。”

  生哲瀚自然连连恭维,正当此刻,两人头顶各自挨了一下书卷,王安风双手背负,宽袍广袖,从两人中间走过,轻描淡写道:

  “清风,明月,跟公子我过来。”

  “清风你身上煞气太重,每日早晚,各自念一个时辰经文。”

  “明月肾精亏损,今日之后,戒色戒酒,食素养身。”

  经文?

  顾倾寒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

  戒色?

  生哲瀚幸灾乐祸的神色戛然而止。

  ……

  陆文宣奉茶入内,然后急急走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自从昨夜开始,师祖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今日早上的时候,已经凝重地如铁一般了,屋子里面的气氛沉重地让人完全不敢多呆。

  一身青白色道袍,白发白须,手持拂尘的老道左手手指拈着拂尘,脸色沉重,每一根皱纹似乎都要比起昨日更为深刻。

  他饮了口茶,抬眸看向外面。

  天色已经大亮,外面和昨天夜里一样,是个难得的晴天,万里无云,阳光和煦散落在街道上,让人心里欢喜,可是天青子的心中反倒是压着了一层厚重的乌云。

  已经过去差不多半日时间,早早出发的断魂手却仍旧没有回来,而他派了自己的亲信弟子前往探查,二王子的府上依旧平静,除去处理了几具江湖人的尸首外,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二王子本人甚至还在半个时辰前外出访友。

  失手了。

  未曾想到,二王子府中,居然还有能够让断魂手陷落的高手?

  此事须得要上报才是。

  事情有变。

  天青子手中拂尘一扫,霍然起身,推开院门,疾步而去。

  而在同时,相似的事情在城中另外的地方发生。

  “什么?生哲瀚失踪了?!”

  一名衣着颇为奢侈的男子猛地站起身来,双眼微睁,不敢置信,连声音都略微提高了数成,语调之中,诧异,然后就是激怒。

  前面的青年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垂首点头。

  男子深深呼吸了几次,好不容易才将震动的心绪压下去。

  生哲瀚是他发动关系好不容易才找来的高手,其身负百年前一位了不得的高手传承,武功虽远不曾达到极限的程度,却已然成名,名列黑榜第三十七位,一手天翔指凌厉迅猛,横扫一地。

  未曾想,还不曾真正重用,竟然人到中途,直接消失。

  他按揉眉心,坐下身去,数十息才平复了自己的怒气。

  现在万事待发,为今之计,必须要尽快将失踪的高手找回来,他的脑海中思路逐渐清晰,突然想到,天翔指天生一张倒三角吊梢眼,年少时候常常受到女子鄙夷,是以成名之后,颇为贪色,来到这里之后,日日无女不欢。

  这个时候,也或许是去了哪一位花魁的闺房里。

  竟是放纵到失联了么?

  男子忍不住在心中半骂了一声,紧紧绷住的神经倒是放松些许,突然想起了一事,道:“对了,我记得你们家族中应该有擅长追踪的高手,可知道,生哲瀚最后去的地方是哪里么?”

  “若是在哪一位花魁的地方,就出钱将那位花魁赎了身,让他快些回来。”

  青年的身子僵硬了下,不敢抬头看他,张了张嘴,艰难道:

  “二王子府。”

  男子的动作微微一顿,双眸微睁:

  “嗯?你说什么?!”

  青年闭上眼睛,道:“生哲瀚最后似乎去了二王子的府中,然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他,他会不会是……内鬼。”

  死寂了数息,男子猛地起身,抬手一个耳光甩过去,将那个年轻人抽地半空中转了几个圈,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者茫然抬头,看到先前还和和气气的中年男子整个人须发微张,如同一只激怒的猛虎。

  “我让你们盯着人,就是这样盯人的么?”

  “若生哲瀚果真将事情暴露给二王子,在我被军队撕碎之前,我保证,你的家族会遭遇更恐怖的事情!”

  “滚,去将事情确认一遍!”

  片刻之后,那青年狼狈离开,男子坐在位置上,抬手捂着额头,觉得事情伴随生哲瀚的消失,突然间就变得复杂了许多,许久之后,咬了咬牙,低语道:

  “消息被泄露了么?”

  “既然如此,只能够先下手为强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新手都会犯的错误

  “那王星渊,竖子,当真竖子!”

  “居然敢如此折辱我等!”

  一名男子面容略有晕红,似乎喝醉了酒,陡然大喝一声,手中酒碗重重摔在了桌子上,哐啷一声,双目微睁,似极不忿。

  周围尚有数名门客,除此之外,还有随侍的两名仆役。

  圆桌上,除去美酒烤肉,还有冬日难见的新鲜蔬菜,各色水果,此刻已经吃得杯盘狼藉,那双鬓斑白,一身青衫的男子醉意升腾,褪去了平素的谨慎儒雅,手指不断敲击桌子,发出清脆声音,环顾左右数人,道:

  “你说他有什么本事?!”

  “本身就是个体弱多病的病秧子,没有什么武功可言,又不能出谋划策,为殿下解忧,这样的人能够成为门客,我等面上都觉得无光,他,他居然还敢将自己的手下也带过来?”

  “未免太过于放肆了,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或者缄默,或者叹息,或者不忿开口。

  两名仆役则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新晋丹房门客的那个大秦人又带进来两个炼丹杂役这件事情,在二王子府中的门客当中不胫而走,这几日来,已经算是人人皆知。

  这自然是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寻常杂役只是叹息一声好运,颇为羡慕那两个家伙,可却颇为让有些门客觉得不愉,每日小聚时候,常常不忿讨论。自觉得自己等人那可是战战兢兢,学得了一身本事才来了这里,来了以后仍旧小心行事,生怕一着不慎,便令苦修半生的能耐埋没。

  可是这个人倒好,本身病弱,没有本事可言,只是不知道怎么地得了客卿金先生的赏识,得以被引荐,见到了殿下之后,又用歪门邪道,让殿下将他留下。

  这还不够,还理所当然地将自己的手下安插进了丹房。

  这种行为在其余门客眼中,委实是小人得志,过于猖狂,联系到自身谨小慎微的行事,不由得心中不平,积郁在心,难以排解,只得借醉酒狂言来抒发。

  其中一名仆役略微抬了抬头,望向南边。

  再往那边不远处,就是丹房了。

  ……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丹房当中,两名穿粗布青衣,作丹童打扮的男子龇牙咧嘴,抄写经文,顾倾寒虽觉得这东西讲的就是个屁,握惯了短兵的手捏笔更是累得慌,可看看那边悠哉游哉看书的‘王星渊’,揉了揉手腕,还是低头继续抄经。

  作为刺客,审时度势,考虑时机和耐心是同等重要的素质。

  贫贱是不可能的,富贵淫不淫看心情,但是太威武一定要屈。

  拳头和经文。

  如果两个只能选择一个的话,那么毫无疑问要选择后者。

  尤其对面不打算用拳头,而是要摸刀子剁人的时候,更要干脆利落毫不迟疑地迅速做出选择。

  只要我选地够快,你的刀就砍不到我。

  复又抄写了几句,从旁边隐隐传来些许叫喊声音。

  顾倾寒是足以威胁到五品高手的刺客,感知极强,其余院落中门客故意醉酒大呼的声音根本瞒不过他,听了个一清二楚,当听到病弱二字的时候,凶名震慑一地江湖的断魂手嘴角微微抽搐了下,险些将手中的笔直接捏断,心中暗骂。

  屁的病弱!

  狗屎的病弱!

  谁家的病弱有这么危险的?

  恰在这个时候,那边的青年似乎觉得温度稍微有些冷,双手插袖抱着暖炉,还轻轻咳嗽了两声。

  面容苍白,一股青气流转,看上去病弱又无害,似乎一阵风都能吹倒,是中原少女闺阁流传中颇受喜欢的病弱公子。

  装得还挺像是那么回事儿的……

  顾倾寒嘴角微抽,于心中恶狠狠补充了最后一句。

  天青子,你死了!

  旋即不敢再胡思乱想,低头抄写,正当他快要写完最后一遍的时候,旁边的天翔指突然长呼口气,面容浮现轻松之意,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手腕,道:

  “公子,我……”

  声音陡然顿住,生哲瀚突然感觉到一股惊人的寒意在自己的旁边爆发,冰冷,肃杀的锐气直直点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身子不由得一僵,一动不能动。

  微微侧了侧头,看到那边捏着笔的断魂手黑着脸盯着自己。

  你如果敢说完的话。

  你死了。

  生哲瀚嘴角微微抽搐了下,那边‘王星渊’正好抬眸看来,面容神色似有疑惑,天翔指脸颊肌肉抖动,艰难地挤出来一个僵硬的微笑,道:

  “公子,那个,我内急,想要去方便一下。”

  “嗯,去吧。”

  生哲瀚起身出去的时候,听到了后面献媚的声音。

  “公子,我抄完了。”

  “啊,真的是神清气爽,不知道是哪一位大师的杰作,字字句句发人深省,直入肺腑,属下觉得大有裨益啊。”

  “啊,属下又是第一个写完的啊,哈哈。”

  “惭愧,惭愧。”

  生哲瀚嘴角抽搐了下,觉得自己对于黑榜前十的信赖程度以及憧憬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坍塌成一地的渣滓,除此之外还有一只顾倾寒在渣滓上面跳舞。

  天翔指忍不住朝着旁边啐了一口,心中暗骂。

  屁的断魂手!

  ……

  二王子府上上上下下对于断魂手这个黑榜中的高手保持戒备保持了足足十余日,然后才慢慢放松下来,各大高手在疲惫之余,也不由得觉得有些古怪。

  难不成那位凶名赫赫的断魂手,真的只是路过?

  唯独孤舟老人似有所察觉,但是却又保持了缄默。

  只是从此之后,再不曾从丹房路过,每日外出,都不惜绕个大圈子从西门或者东门处出去,距离那个危险的丹房始终保持最起码一里地的距离。

  而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本就因巴尔曼王死而变得鱼龙混杂的巴尔曼王王城局势越发紧绷。

  二王子在某次外出的时候,甚至于受到了死士的袭击。

  若非那一日孤舟老人恰好在身旁,以二十九式破月锥将那死士击毙,胸有大志的二王子恐怕就已经倒在路口了。

  自此他外出频率越少,反倒是外人拜访的次数一日比一日多,而每次接见的时候,都身披软甲,左右有高手护卫。

  除此之外,各方的摩擦和冲突也愈演愈烈,不少人受伤,甚至于直接死在了和其余势力的暗中碰撞当中。

  王安风是从府中事情的变动当中,猜测出了这件事情。

  这段时间,每日来丹房提药的人突然就多了好几成,而且有些曾来取过药的人突然就消失不见了,而那些门客这段时间相聚时间也变少了,多有外出执行某些事务。

  偶尔回来,带着一身的冷气和血腥。

  安息毕竟不是中原,中原王朝的王位更迭,虽然残酷血腥之处犹有过之,但是江湖从不参与其中,而各方角逐的时候,也都保持着表面上的温和有礼。

  在这样的时候,就连最不看好的门客都被委以重任,而这处于角落处的丹房却仿佛被所有人遗忘了一般,除去每日身裹冷气,前来取药的武者之外,依旧宁静寻常。

  复又十数日过去,先前激烈的冲突似乎终于缓和下来,王安风从杂役的交谈中隐约知道,似乎有一位和二王子为敌的世家被连根拔起,其家族中最强的武者陷入包围,被一位门客击杀在闹市,当场斩首。

  经此一役,四方震慑,陷入了一种难得的宁静当中。

  二王子设宴款待了众人,而在此之后,几位此次立了大功的门客也都获得了丰厚的赏赐,打算回来之后,好好放松数日。

  而无论是设宴还是赏赐,丹房仍旧是被遗忘的角落。

  就连那些杂役都有些许的不忿和不满,当然他们的不忿主要是因为其余地方的杂役每一人都有十两银子的赏赐,到了这里,居然只剩下了八两。

  在王府这种地方呆过几年便知道,这是见到此处主人软弱可欺,连带着发下银子的管事都觉得可以稍微踩上两脚,可是他们只是些寻常的杂役,就是心中再如何不满,也只得咬牙认下。

  只是对于那个颇有几分书呆子气的病弱主人越发不满。

  ……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王府当中各处都点上了纱灯,将处处角落照地通亮。

  丹房之前,那颇为丰腴的管事派人将东西搬入其中之后,只是倨傲点头,便即转身离开,竟似连说几句好话的心思都没有,朝着另外一个地方快步走去。

  那位立下大功的门客得了一处别院,今日设宴。

  他还想要讨个好印象去。

  劈地几乎一般大小的干柴塞入了火炉当中,然后用干草叶引火,冒了一会儿白烟之后,腾起了明火。

  暖意升腾起来。

  生哲瀚松了口气,站起身来,生火这门手艺他已经十几年没有亲自动手做过,最近却又重新捡了起来,实在是造化弄人。

  他稍微活动了下身子。

  旁边断魂手在给那黑白小兽喂食,而王安风则依旧懒散看书,手指低垂,不时掐一下,似乎道路上随处可见的算命书生,生哲瀚忍不住心中失笑,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还不怀。

  却在此时,看到那个有些摸不清楚底细的‘公子’手中书卷放下,突然淡淡道:

  “你二人外出相迎。”

  “今日有客要来。”

  顾倾寒和生哲瀚对视一眼,都有些许惊讶,顾倾寒知道这个看似病弱的公子真实身份是什么,并未起疑,当下虽然不愿,还是站起身来。

  而生哲瀚虽不知道他刀狂身份,但是见到顾倾寒已经起身,便也跟着起来。

  心中对于这个病弱秦人则越发惊疑不定,看他神色淡然,安静饮茶,言语行为,竟然有些许高深莫测之感。

  此刻杂役已经各入房中休息,他们两人几步走出,推开门来,往外一看。

  丹房外头空无一人,安安静静,风吹而过,蒙着轻纱的灯笼被吹起,碰撞着丹房二字牌匾,声音清脆,倒是颇有几分萧瑟。

  两人微怔,可王安风都已经说了,却也不好离开。

  若是寻常的仆役,这个时候就应该恭恭敬敬守在门口,可是这两人一个是纵横西域数国,所经之处,凶名赫赫的断魂手,一个是肆意妄为,倨傲刻薄的天翔指,自然不会如此。

  又碍着王安风的面儿,不好回去,就只将门一关,靠在里面等着,生哲瀚看一眼顾倾寒,看到后者并不怀疑今日会不会有人来,便也安下心来耐心等着。

  虽然外头有点冷,不过那位既然开了口,应该不用等太久。

  只不知是好客还是恶客。

  屋中,王安风随手又算了一下,突然微微一怔,看了几眼书,手指在拇指指节上轻触几次,抬手一拍额头,叫出声来:

  “糟糕,看差一行字。”

  “算错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客来

  与寂静冷清,甚至于有些凄凉的丹房不同,据此更远之处,另外一座府中别院却是热闹地很。

  蒙着轻纱的数十个灯笼一齐打亮,将这别院照得一片透彻,行人往来,俱都是恭贺之声,穿着马步裙的侍女端着美酒菜肴来来回回,行走之间,淡香萦绕,令人禁不住有些眼花耳热。

  此地所有,二王子府中门客几乎都在座上。

  而主位上却是正襟端坐一条魁梧大汉,身高八尺有余,双鬓两边儿淡棕胡须,一双眼睛如虎,须发微张,面容之上,隐隐风霜之色,但是此刻却颇为意气风发。

  复又饮酒,旁边美貌侍女为他斟酒,这大汉挥手将侍女屏退,右手端着一个酒碗,起身环顾众人。

  先前还有些吵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那些门客和府中的高手都看着起身的中年男子,眼神之中有敬畏,有艳羡,也有虽然竭力隐藏,仍旧挥之不去的嫉妒。

  东虎煜城,府中门客。

  也是今日众人之所以在此的原因,在二王子和一大世家的冲突当中,这平素沉默寡言的汉子堪称立下了不世奇功,悍不畏死,亲自将那世家的家主,也是家族中第一高手斩杀。

  回到王府之后,受到了极丰厚的赏赐,院落,美人,秘籍,宝物,黄金,但凡是众人所求之物,二王子丝毫不吝啬,尽数予他。

  东虎煜城一双虎目扫过众人脸上,手中端着酒碗,神色颇为豪迈,笑道:

  “煜城在此,多谢诸位前来。”

  众人自然连道东虎先生客气,不必如此云云,东虎煜城笑了笑,感慨道:“诸位不必如此,东虎与诸位皆为殿下门客,本没有什么区别,如此客气的话,这许多年的交情岂不是白处了吗?”

  堂下有人看到他态度未变,仍旧一如往日,心中稍松,笑道:

  “东虎兄说的是什么话?”

  “不说东虎兄你这一次为殿下立下不世奇功,将来定然为殿下倚仗看重,昨日能够破了那缪子瑜的琉璃体,将其斩杀在路口之上,以在下愚见,东虎兄的承云奇书已经修行到圆满了罢。”

  众人心中原本就早有这样的猜测,此刻听到有人问了出来,无不是屏息静听,注意力都放在了东虎煜城的身上。

  东虎煜城未曾隐瞒,笑了笑,魁梧身躯微微震动,伴随着清脆骨节碰撞声音,其身躯之上,隐隐有丝丝缕缕的雾气升腾起来,勾连如云,这大汉原先看上去威武过人,仿佛沙场猛将,此刻云遮雾绕,反倒多出许多出尘气。

  这些云雾转动数周,便生出一股浑厚且精纯的气机来。

  “果然……气机,一跃龙门,天下之大,任由东虎兄驰骋了。”

  “恭喜。”

  先前开口的儒雅男子满脸慨叹,拱手遥遥一礼。

  其余众人呆了呆,数息之后,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看上去平凡朴素,和他们共事数年的大汉,竟然已经从下三品锻体练气更进一步,得已沟通天地气机,成了那一日千里,挥手剑气刀芒的真正高手。

  微怔之后,无不有些慌乱起身恭贺。

  东虎煜城从容应下,和先前数年沉默的表现相比截然不同,沉稳从容,更有志得意满。

  下三品的武者,只要肯用功,肯花心思花时间,人人都可以入门,丹药功法跟得上,推进到第七品境界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六品就截然不同了。

  若说下三品是鱼,哪一国哪一郡都不缺的话,那么中三品已经是龙,一座小小的江湖中,能容纳几条腾龙?非得要如大秦,或者西域三十六国联合起来,才是中三品武者真正能够施展开拳脚的地方。

  众多门客当中,位置稍微偏后些,坐着一位老者。

  身穿粗布青衣,看去极为朴素,须发皆白,脸上有细细皱纹,颇为慈和,衣衫衣摆处有药香,一双仍旧清明的眸子在坐席之上来回看了几遍,白眉微皱起,咕哝了两句。

  旁边相熟的门客没能听得真切,好奇回头问道:

  “臧老先生在说什么?”

  布衣老者摇了摇头,低声问道:

  “星渊怎么不在?难不成,你们都没有去叫他么?”

  那门客愣了愣才想明白了‘星渊’指的是谁,脸上浮现出毫不在乎的神采来,随意道:“他啊,老先生你这是老糊涂了啊,今日可是为东虎大人祝贺的日子,怎么能够把那样一个废物叫来?”

  “岂不是坏了气氛?”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大。

  在王星渊来这里之前,他年岁较轻,武功一般,又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本事,素来为众人所看不起,而现在有了比他还不堪的人选,当下便仿佛高尚可靠起来,声音颇大,语调更是不屑。

  当下这声音将周围几人都吸引过来,不由得你一言我一言,尽数都是在劝告老者不必如此这般,同时不忘暗抬自家身价,这里的动静稍微骚乱些,就连那几位坐在最前面的门客都回过头来。

  弄明白了这骚乱是因为什么而起的之后,都觉得有些可笑。

  东虎煜城敬那老者曾助过他,开声笑道:

  “老先生说的是,今日既然诸位同僚都来此,没能派人告知这位王星渊是在下的失察,可是这声势如此大,那位王星渊只要不是眼瞎耳聋之辈,都应该能够察觉到才是。”

  “他知道此事,却又不来,对我东虎煜城又何曾有什么同僚情谊了?”

  老者张了张嘴,看着志得意满,言语中不复原先谦和,隐隐有些咄咄逼人强词夺理的东虎煜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周围众人则是一齐喝彩。

  其中那儒雅书生早已经看新来掌管丹院的书生不顺眼,当下仰脖将碗中烈酒尽数灌下,大声道:“是极是极!”

  “东虎先生说的是,他未曾和我等交好,虽是同列门客之名,实则没有什么情谊可讲,何况是他这样一个不懂得规矩礼数的人?食君之禄,不能够忠君之事,更添属下入内,慷他人之慨,中原礼仪之邦,看来不过如此。”

  “不过,他往后怕是也没有机会再和东虎兄讨好关系了。”

  “东虎兄既然已经踏足六品,而且立下了这样大的功劳,那么用不了多少的时间,就会拔升为殿下客卿,与孤舟老前辈,欧阳澈门主等人同列。”

  “哈哈,到时候,就连我等,也没有办法能够常常见到东虎兄了。”

  东虎煜城微微一笑,道:

  “孟兄实在过誉。”

  虽然如此说,但是他的心中不由得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自身武功成功迈入六品之后,便能辅佐二殿下,扫平障碍,等到二殿下成为新的王上,那么自己就是从龙之臣,名列武将之前。

  各类珍宝不缺,武功一日千里。

  或者有一日能够问鼎那四品小宗师之境,而到了那个时候,恐怕也会位极人臣,来往结交都是世家豪族,甚至于青史留名。

  一时畅想,双眼恍惚,回过神来的时候,自觉失态,哈哈大笑,举杯道:

  “在下失态,自罚一杯,诸位敬且随意。”

  言罢仰脖就要饮酒,就在此时,突然一道劲气爆发,他手中的酒碗登时间碎裂开来,浅绿色的酒液还泛着果香,就这样洒落在他的衣服上。

  众人微微一怔。

  大门轰地一声直接朝后面倒砸,掀起滚滚气浪,几个护卫像是破口袋一样,被人以蛮力硬生生抛掷进来,登时气绝。然后从外面进来了几名男子。

  为首一人孔武有力,旁边则站着清瘦男子,尽皆都穿着黑衣罩面,遮掩真实身份。两人身后还跟着十数名武者,尽数手持利刃,杀气腾腾。

  两拨儿人对视一眼,彼此气氛有些沉凝,东虎煜城虎目之中浮现一丝冷意,当看到这几人都蒙面黑衣,遮掩身形的时候,寒意越甚,冷哼一声,道:

  “府中多有刺客,我一向知道。”

  “只是今日竟然打到了我东虎这里,果然是有眼无珠。”

  旁边儒雅男子大笑起身道:

  “这有何妨?平添一乐罢了。”

  “东虎兄高迁,在下没有什么好礼物,恰好有这几个跳梁小丑,便为东虎兄擒来,供兄弟一笑。”

  东虎煜城神色稍缓,点头道:

  “有劳了。”

  儒雅男子笑着摆手,然后起身腾跃,一手持剑,哂笑道:

  “汝等何人?岂不闻闪电剑的名号么?”

  对面魁梧男子眉头微皱,而在这个时候,对面那儒雅男子已经杀上前来,他打定了主意要讨好东虎煜城,手中一柄三尺青锋舞出来十几个寒芒,点向了对面三人要穴。

  剑花冰冷,如同寒梅绽放,颇为赏心悦目,非但剑气凌冽,更是深得稳准三味。

  门客之中识得厉害,登时爆发出数声叫好,这一门寒梅绽的剑术可是这书生压底箱的绝学,非但剑路灵动迅捷,威力亦是不凡,在场门客虽多在七品境界,能胜他这一路剑法的,当真没有几人。

  就在此时,那大汉随手一抓,那柄锋芒毕露的长剑竟然直接被他捞在手里,儒雅书生面容得意神色微微凝固,因为舍不得弃剑,故而施展一路掌法攻敌。

  未曾想那大汉左手抓住他剑,右手已闪电般探出,直接抓住他右腿,把他整个人拉直,然后猛地往下一砸,与此同时,右膝猛提,膝盖像是一柄短刀,猛地和他脊梁骨碰撞在一起。

  夜色当中,清脆的骨骼错位声极为刺耳。

  先前叫好的诸多门客登时间一片死寂。

  那大汉冷哼一声,随手将腰肢扭曲,气息萎靡微弱的书生仍在地上,左右活动了下粗壮的脖子,发出卡吧脆响,冰冷看着前面瞬间安静下来的门客。

  体魄之上,猛虎按爪。

  一双虚幻的眼睛冷冷看着前方。

  中三品高手。

  东虎煜城神色骤变,察觉到气机的流转,瞬间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棘手程度。

  平素进来的刺客都只是七品武者,中三品的还是第一次出现,这背后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巨大且重要的变动,但是在这个时候却已经没有时间给他思考。

  对面的大汉抬手微屈,比划了个邀战的手势。

  猛虎异象在低低嘶咆着。

  东虎煜城拳头禁不住握紧了下。

  此刻除去他以外,没有人能在对手手中走出几个回合,心念至此,东虎煜城深吸口气,缓缓起身,看到他的动作,其余门客都禁不住微松口气。

  眼前男子的实力在此刻的二王子府中,绝对排得上前十五。

  有他在,自可以无恙。

  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音,东虎煜城身上的内力加速流转,化作了气机云气,仿佛神将,右手抬起,左手化爪,距离对面之人还有七步的时候,骤然暴起,欲要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脚步加叠,空间仿佛被瞬间掠过。

  与此同时,右手为拳,猛地捣砸出去。

  伴随长吟,云雾升腾呼啸,化作长龙,瞬间笼罩方圆数丈。鳞甲于云中若隐若现,狰狞龙首,突然跃起,惊呆了满院的武者。

  寻常六品武者绝没有这样的手段,唯独那些已经看到五品方向的六品才能施展出来天地异象。

  云龙呼啸,云气弥漫,将整个院子都笼罩其中。

  东虎煜城仿佛龙首,隐藏其中,低声长吟:

  “云隐。”

  大汉神色淡漠,上前一步,自顾自扎下马步。

  右拳握紧,缓缓拉到了腰间,微微一顿,旋即猛地砸出。

  登时间猛虎长啸,一拳之下,云气尽散,众多门客脸色微微一呆,原本以为是龙争虎斗的厮杀,未曾想到如此轻松就已经结束,云气被从中间撕裂,露出了东虎煜城茫然的脸庞。

  再然后,那壮汉已经出现在他身后,抬手一招正好击在他脑后。

  东虎煜城没有半点还手之力,直接昏迷倒地。

  这一下变故极为迅速,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交手就已经结束,这固然是有东虎煜城对于对手实力估计不足,自身也只是刚刚晋为六品的缘故,但是管中窥豹,也可以据此推测出那壮汉的实力。

  而一侧清瘦男子既然与他并肩,想来实力应该所差不多。

  面对着两个以上的中三品武者,以及那儒雅书生的前车之鉴,众人几乎没有半点反抗之心,而这两人似乎只是打算将他们擒拿,没有灭口的意思,让众人心中稍安。

  可是当那清瘦男子轻点人数之后,眉头却微微皱起。

  “少了一个。”

  他看向旁边好不容易按捺住杀性的壮汉,言简意赅。

  “门客应该有十七人,死一人,此处少了一个。”

  壮汉从被擒拿的俘虏身上收回视线,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唇,道:“少一个就少一个,不碍事。”

  “我可以杀几个人过过瘾么?”

  清瘦男子传音道:

  “主上决定先下手为强。我等此次破釜沉舟,倾力一搏,日出之前须得要将殿下擒拿,门客都是有用之人,不可以乱杀,也必须全部擒拿。”

  壮汉咧嘴,道:

  “既然这样,就该撕几个护卫之类过过瘾了。”

  在场被卸去了武器的护卫面色苍白。

  清瘦男子随意道:“是可以,不过先要将最后一个门客抓了,到时候应该还有一战,你那个时候自然可以过过瘾。”

  “你们谁知道那人在哪里?”

  众人沉默,当那两人神色渐冷的时候,才有一人哆嗦开口,道:

  “在下知道。”

  “他名为王星渊,此刻在丹房。”

  清瘦男子眼底浮现一丝不屑,微抬了下下巴,道:

  “带路。”

  “其余人都押着,跟在后面。”

  那名资历只在王安风之上的门客点了点头,不敢看其余门客鄙夷的神色,踉跄两步,走在最前,心里不断哆嗦着,手脚冰凉,夜色如水,原先并不算是多遥远的路程却变得异常漫长。

  再漫长的道路也会结束。

  丹房的牌匾在两座灯笼残光之下有些静谧萧瑟的味道。

  壮汉随手将前面带路的青年拍开,狞笑着脸,提起一柄钢鞭,就打算直接发力,将那木门砸个稀烂,顺带砸几个脑瓜壳子。

  清瘦男子看出他的打算,未曾阻拦。

  壮汉手臂一挥,那钢鞭带起了一阵罡风,猛地砸下去,带路的门客心脏跳动加快,瞪大了眼睛。

  木门恰好被从里面拉开来。

  那钢鞭带着的罡气,恰好从开门之人的前面砸下去,未曾伤到他们二人。

  门外三人,以及被押解过来的诸多门客都微微一怔。

  壮汉恼怒地啐了一口。

  清瘦男子皱眉,看着两个面无表情的男子,那两人皆都穿着粗布短打,一副杂役打扮,似乎在外面等了许久,身上沾染了些夜露和冷意,头发发梢都有些被打湿。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找不出任何毛病拱手一礼,木着脸道:

  “公子在休息,客人还请后退。”

  另外一人紧跟着往前,拱手行礼,冷淡道:

  “若有要事,还请明日早来。”

  然后两人一齐开口,木然道:

  “请退。”

  壮汉伸出舌头舔了舔唇,即便有罩面,仍然能感觉出他在狞笑。

  “哟呵,挺忠心的是吧?”

  “杀两个杂役,没有问题吧?”

  清瘦男子淡淡道:

  “随你。”

  反正只是杂役。

  听到这句话,那壮汉一直压抑在心底里的嗜血和暴虐终于得以释放,狞笑在脸上扩大,变成了狂笑,背后猛虎异象嘶吼咆哮,与此同时,猛地一步踏出,地面豁然崩裂出一个大坑。

  以肩膀为撞角,猛然向前撞去。

  猛虎张开了獠牙,双目猩红!

  众多门客纵然先前再看不起这两个因为特殊关系才能进来王府的侍从,这个时候都忍不住心中一颤,各自偏过头去,先前曾给过王安风丹药,待他颇为和善的老者心中只觉得一阵酸楚。

  面对着这样强横猛烈的一击,这两个年轻人恐怕会被硬生生碾成肉泥吧,一想到那一幕,心中更是不忍。

  一时之间,众人心中诸般情绪繁杂,难与人说。

  或者叹息,或者垂目,或者偏头,皆不忍直视。

  所以唯独那个清瘦男子才看到了接下来的一幕。

  左边儿的杂役面对着猛虎咆哮,异象冲天这样震撼人心的一幕,伸出了右手手指,拇指和中指扣在一起。

  两名杂役,无论左右,仍旧面无表情。

  “不是告诉你。”

  “公子要休息了么?!”

  手指猛地弹出。

  第一百九十五章 王星渊?

  指尖的一缕劲气弹出。

  然后在离体的瞬间扩散,碰撞,形成了肉眼可见的涟漪。这些涟漪一齐向着前面涌动出去,质感粘稠,夜色之中呈现出了清晰可见的纯白色。

  停顿了一下,然后猛然咆哮着向前!

  声音在瞬间失去了意义,所有人都目光呆滞,在这一个瞬间,就像是草原上那一条大利舒河翻涌奔腾着出现,充满了摄人的恐怖气魄。

  没有人还能说得出话来。

  昂首咆哮的猛虎只在接触的第三个瞬间被碾压成为齑粉。

  那壮汉脸上的黑色罩面瞬间粉碎,露出了一张充满暴虐,狰狞的肥脸,双眼中的发泄欲望瞬间化作惊恐和呆滞,而在凝固的眸子里,倒映着仿佛天河一般汹涌澎湃的气机。

  他的大脑里只来得及出现最后一个念头。

  ??!

  这个是杂役?!

  你他娘的在唬我?!

  然后这张脸颊从前面开始一层一层凹陷下去。肥肉出现了水波一样的涟漪,不断抖动,逐渐扩散。

  地面,对面的亭台,建筑,墙壁。

  全部被湮灭。

  轰轰轰!

  而直到这个时候,巨大的声音才姗姗来迟,巨大到让人承受不住,仿佛成千上万的怪物在耳边嘶吼咆哮,像是山崩地裂,即便是有武功在身,众人也感觉到耳膜一震刺痛,脸上浮现出惊恐的神色。

  那壮汉已经僵硬在了原地。

  东虎煜城被这种巨大的声音震动弄醒,一抬头,身躯骤然僵硬,双眼中原本的茫然几乎是在瞬间就化作了呆滞。

  甚至于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一样。

  正对着丹房,原本是一座颇为僻静的亭台,周围种植满了花树,早春时节,在整个安息都还处于荒芜当中的时候,这里将会开满大片大片嫩黄色的花,落满一地,像是黄金一样。

  现在,无论是花树,还是亭台,或者对面坚硬如铁的墙壁全部都被洞穿,被足有一人之宽的圆形孔洞取代,像是壕沟一样。

  挡在这一道指劲前面的任何存在,都像是泥土一样不堪一击,一块断石砸落下来,当的一声。

  所有人都陷入了死一样的安静当中。

  老门客觉得自己的大脑似乎已经停止了转动。

  而在一片死寂之中,那个杂役木着一张脸,收回手指。

  然后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袖和衣领,毫无诚意道:

  “抱歉,我家公子休息了。”

  “诸位客人请退。”

  “招待不周,万请海涵。”

  左边的杂役把手指从怀里小兽的两个耳朵上松开,然后娴熟地从衣缝里面找出了一根肉条,喂到了小兽的嘴巴里,满脸嘲笑似乎在说着什么,却听不清楚。

  小兽咀嚼肉条时吧唧吧唧的声音就是现在唯一的动静。

  分明是有些滑稽的一幕,但是没有人觉得可笑,他们的心脏现在还在剧烈地颤动着,丹房上面那两个蒙着轻纱的灯笼晃动,背后丹房笼罩在幽静之中。

  荒凉?偏僻?

  是的,原先如此。

  此刻却分明是一只张开了獠牙的怪兽。

  死寂之中充斥着令人呼吸不过来的压抑。

  旁边的大汉身躯已经彻底僵硬,刚刚那一指虽然没有冲着他的要害来,但是巨大的轰鸣声音却直接擦着他的耳朵冲击出去,即便是六品的武者,外功也练不到耳朵里面。

  他的双眼茫然,失去聚焦,耳朵里面汩汩流出鲜血来。

  生哲瀚轻描淡写弹了弹手指。

  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武者,正面交手他想要拿下这个人恐怕要花费超过二十招,可他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胸膛中怒气已经憋满了,再忍不住,故而等其靠近的时候,以剧烈冲击发出的声音,震荡其大脑耳鼓,一击克敌。

  能以六品位列黑榜三十七,手里没有点本事怎么可能?

  他微抬下巴,一双倒三角眼睛冷冷锁定了对面的‘客人’,面容木然,毫无表情,心中狞笑。

  “可是叫我好等啊,客人。”

  清瘦男子神色已经骤然变化,在对面出手的瞬间,他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太强了,那种气机的充沛程度,距离五品其实也没有多远的距离。

  他的脑海当中,瞬间出现一个念头。

  黑榜强者,而且是前五十位的等级。

  安息江湖之中,真真正正排列前百的高手!

  速退!

  意识转化为行动的速度极为迅速,他似乎半点都没有属于强者和高手的矜持,毫不迟疑,猛地往后,仿佛幽影一样要退入到黑暗当中,速度比起那大汉而言还要更快三分,分明就是擅长轻功身法,武功以轻灵为主的六品高手。

  而剩下的蒙面武者则是拔刀嘶吼,从各个方向冲向了前方,欲要以自身性命,为那个清瘦男子的逃离争取出足够的时间,其余门客现在仍旧在被捆着,没有办法出手阻拦,只能够眼睁睁看着那男子退入黑暗。

  石飞翰的心中一片冷静。

  他必须马上离开,同行的壮汉一身横练外功,进入中三品已经七年时间,气机娴熟,对付东虎这种才入六品的手到擒来,竟然被一个杂役轻而易举拿下。

  危险,必须将这件事情尽快告诉前辈,否则的话……

  到时候,我再回来,为你们报仇。

  他的眼底浮现出一丝丝寒光,咬了咬牙,就要提速,但是他的这个动作几乎马上就凝固住了,仿佛已经彻底化为幽影的身子硬生生从黑暗中脱离出来。

  因为有一个锋锐的东西点在他的脖子上。

  冰冷刺骨的杀机几乎令他动弹不得。

  他的心一下掉进了谷底,艰难侧了下眼睛,看到自己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杂役,身穿青布短打,神色漠然,可是这个时候,那个杂役的身影分明还在丹房门口,在给那小兽喂食才对。

  石飞翰怔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

  周围太安静了。

  他的心脏微微颤抖了下,抬眸看去。

  丹房前面,奋力厮杀的那些刀客武者,以及打算将被擒拿门客就地杀死,削弱二王子力量的属下,全部僵硬不动,似乎他们的时间被定格在了上一个瞬间。

  然后所有人朝着旁边栽倒下去,不再动弹。

  门口喂食小兽的杂役缓缓消失。

  石飞翰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月光之下,那杂役低头看了他一眼,脸颊隐藏在黑暗当中,唯独一双眼睛清寒,眼底盛满了冰冷和杀机,悠远,刺骨。

  然后一只肉囊囊的爪子探出来,拍了拍他的胸脯。

  杀气逼人的杂役神色仍旧淡漠冰寒,充满了令人手脚冰冷的气息,双目逼视着石飞翰,然后极为熟练地将手里抵着石飞翰的‘利器’收回来,凑到了小兽的嘴边。

  后者张开嘴,露出两排锋利的牙齿,欢快地咀嚼。

  那不过是一根肉条。

  ……

  被点了穴道捆绑住的门客很快被松开了手脚,解了穴道,只是他们现在却没有半点庆幸的感觉,反倒是束手束脚的,大气不敢出。

  那边的杂役正在面无表情对付那个杀人盈野的壮汉。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那壮汉惹怒了那两个人,总之那两个众人原先以为没有什么本事和脾气的杂役充分告诉他们,什么叫做狠辣,那六品的武者被他们以分筋错骨的手段轮番来了二三十遍,更被点了哑穴。

  惯常以砸人脑颅为乐的壮汉现在浑身痉挛,像是脱水的鱼。

  双眼无神,黄豆大小的冷汗不断出现,却又发不出半点惨叫,生不如死。

  手段残忍。

  极其残忍。

  众人看得面色煞白,有几个想到自己平素的行为,脸上更是混无半点血色,那个带路过来的门客手脚冰凉,颤抖着想要往后走,才走了几步,肩膀上却搭上了两只手掌。

  青年身子骤然僵硬。

  一左一右,两个木着脸的杂役凑近他的耳朵,幽幽开口。

  “刚刚,是你带的路?”

  “干脆杀了祭天好了。”

  带路的青年身子一个哆嗦,直接坐倒在地。

  两名杂役放开手掌,一左一右淡漠看着他,把他围起来,各自掰着自己的手指,发出嘎巴嘎巴的骨节碰撞声音,那青年声音之中满是绝望,看着周围相熟的门客,连连呼救。

  但是众人都保持着缄默,对方刚刚的行为已经让他们心中不齿,认为其不过是个小人,而且,眼前这两个作杂役打扮的,明显是隐姓埋名的高手,为了一介小人,而与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高手相对,谁也做不出这种事情来。

  而且这两位还不是寻常的高手,从刚刚出手的动静来看,是足以和王府中六位客卿相提并论的级别。

  只是不知,有这一身足以纵横天下的武功,为什么要隐姓埋名,为一个没有武功的人作了杂役。

  众人心念至此,突然止不住升起了另外一个念头。

  那个王星渊,真的没有武功吗?

  一念至此,便有些收不住了,想到对方这段时间来轻描淡写的行为举止,不由得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觉得高深莫测。

  就在这个时候,伴随吱呀一声,木门从里面慢悠悠打开。

  一身白衣的王安风打着哈欠走出来。

  他最近因为内伤的缘故,极为困顿,整日都没有什么精神,睡得更是沉地厉害,但是再如何沉也没法子忽视刚刚那一招的巨大动静,还是被惊醒了。

  出来之后,看到外头多出这么多人,而且一地狼藉,一条大汉被捆起来仍在角落里痉挛,不由得心中微怔,旋即迅速判断出了现在的局势。

  众人看到他来了之后,身子一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顾倾寒谄媚笑着凑上前去,生哲瀚则是心中感慨,能够‘折服’断魂手的,果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啊,当下心悦诚服,叉手道:

  “果如公子所说,客人上门。”

  客人上门?!

  众多门客神色一变,瞬间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在剧烈震动之后,眼中浮现出敬畏神色,对于先前的猜测再无半点怀疑。

  而那清瘦男子则是满脸的绝望自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二王子的杀手锏原来在这里。

  客人?

  呵,原来一开始就已经被察觉到了吗?

  王安风面容僵了一下,注意到众人敬畏的视线,咳嗽一声,如常道:

  “嗯,便是如此。”

  “你们做的好。”

  心中默默补充,我怎么知道会来人,原本打算让你们回来的,看书看得睡着了。

  不过说起来,原来坤位算错了以后,也会来人吗?

  不对,坤位错了,其余位置偏到那里去了?所以算错了,来的不是客,是敌人吗?

  咳咳,恶客也是客,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王安风轻咳两声,看向那位和自己关系稍微好些的老者,温和问道:“臧老先生,可无恙否?”

  老者未曾答话,新晋六品东虎煜城已经推金山倒玉柱拜下,道:“往日东虎有眼无珠,还请公子,救殿下一救!”

  第一百九十六章 这件事情,谁负责?

  金高驰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旋即嘴里便有一股血腥味道。

  他的右手紧紧捂住嘴,可是指缝里面仍旧还透出几缕鲜血来,但是还好,他的血现在还是红色的,倒在地上的几名武者现在却已经没有了生息,双眼怒睁,其中一片浑浊,仿佛化作晶体。

  这些武者的伤口里有青黑色的鲜血流淌出来,令空气中一阵腥臭,金高驰行走天下二十多年,能够称得上一句见多识广,这样的毒却是第一次见到。

  但是他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些许猜测。

  不容他将那种猜测深入下去,胸腹之中就有仿佛烈焰一样的感觉升腾起来,金高驰忍不住再度咳嗽了几声,肺部和喉咙像是刀子刮过一样一阵刺痛,喉中鲜血再也控制不住,喷在地上。

  啪,啪,啪。

  传来清脆的鼓掌声,金高驰抬手擦过鲜血,抬起头来,看到了对面站着的那几个人,为首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嘴角一丝微笑,从容不迫,鼓了鼓掌,双手垂落,微笑道:

  “不愧是金玉满堂金大侠,不愧为二王子殿下,果然机警。”

  “在这样的时候仍旧看出了酒里的毒和陷阱,非得要在下现身出来才行,可惜,这样的底牌原本不打算这么简单就掀开来的。”

  金高驰双手化作金玉之色,嘿然冷笑道:

  “底牌?”

  “还有什么底牌?尽数使出来便是了。”

  在金高驰身后,孤舟老人以及另外一名看上去不过是三十岁出头的美艳女子将二王子保护在其中,三人的状态都不太好,孤舟老人半边身子被鲜血打湿,那位女子的面容则早已经是一片煞白。

  二王子一手捂着胸口处,呼吸略微有些急促。

  细致的绸缎华服碎开一片,衣服下面是质地细腻的连环软甲,原本刀剑不入,此刻却已经被一掌打碎,其下的里衣微微胀起一寸,自衣襟处可以看到皮肤已经有些发黑,他此刻捂着胸口,咬牙直视前面数人,算是冷静,仍旧有挥之不去的怒意。

  而其余三名原本在二王子麾下的高手,此刻却站在了比较远的位置上,神色或者愧疚,或者冷峻,不发一言。

  方才若不是这几人出手的话,他们也不至于会落得如此被动。

  古牧喘息了几下,慢慢起身,直视那三人,道:

  “欧阳澈,赵高峰,柴烨赫……”

  “我自问对你三人一向不薄,何以如此负我?”

  三人尽数缄默,今日之事为首之人大笑,道:“良禽择木而居,良臣择主而事,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中原的老话是这样说的没错吧,在下记得不清楚,二殿下熟知中原典籍,应该明白才是。”

  旋即复又摇头,遗憾道:

  “只是可惜,在下其实最想要让孤舟老前辈弃暗投明的。”

  “未曾想到老前辈分明已经离开军中超过二十年,居然仍旧如此食古不化,不曾同意在下的事情,想来也已经和殿下说过才是,我等可不打算让殿下有什么反应过来的时间,只得想办法抢得先机,先下手为强了。”

  “可惜,若是老前辈愿意的话,方才只需要一抬手,二十九式破月锥就可以直接刺穿二殿下的心口,我们也就不必要这样大冷天的还在外面打生打死的。”

  孤舟老人似乎被激怒,面容浮现一丝殷红,道:

  “住嘴,老夫岂会是如你等这样,不知道忠义廉耻之辈?!”

  言语声中,视线下意识看向了南侧的那一个角落,然后收回,声音微宽,安慰旁边的青年,道:

  “殿下放心,我府中门客人才济济,其中不乏高手,等到他们知道了此刻的异常之处,定然会全力赶来,这几人不过是行孤注一掷的事情,身后无援,逞不了多少威风。”

  话虽如此,他心中实则也没有把握。

  今日大王子这一手无理手委实是过于狠辣了些,虽然确实是那位殿下的风格,但是能够趁着众人沉醉于得胜欣喜之中,聚集最大力量,以点破面,行孤注一掷之举。

  无关敌我,只说这豪气和决断,已然在二王子之上。眼力狠辣,更是过人。

  这个时机确实是足够致命了,他相信大王子身边的人当中也同样有二王子的伏子,只是后者没有那样的决断一口气将全部的底牌都掀开,被这一招给打乱了步调,失了先手。

  这种时候,哪怕是一丝的劣势都是致命的。

  二王子微微点了点头。

  对面的男子突然哈哈大笑,双臂展开,满是狂妄之色,大笑道:“门客?来援,哈哈哈,你当我等没有想到这一件事情吗?”

  “孤舟老将军,还需要在下亲自将你那自欺欺人的梦点破么?”

  “以二王子亲自布下的防守阵势,如果说现在你的那些位军中高手还能够行动的话,恐怕早就已经汇聚过来,张开强弩,布下军阵了吧,现在一个人都没有,难道都没有生疑么?”

  剩余三名高手脸上的神色微微凝固。

  二王子的脸上却一片沉寂,似乎早就已经猜到,只是此刻被点破,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丝阴翳。

  对面男子从容微笑,指了指天空,叹息一声,道:

  “不瞒诸位,此地已尽数在我掌握之中。”

  “至于孤舟将军口中门客之流,过得一会儿便会被擒来,到时候若是有什么要说的,诸位自然可以细细去说。”

  似乎是与其所说的话相互对应,在这句话落下之后,突然听到了清脆而细碎的噼啪声音,然后不远处,一个个明亮的光电升上了天空,然后在空中炸裂。

  光芒照亮了左右,耀眼却并不刺目的光充斥了夜色。

  整个空中被不详的猩红占据。

  这种猩红色的光芒流转在抬起头看着的二王子,金高驰等人的眼底,令他们心里一片冰冷。

  他们四人既然能够参与到这种事情上来,自然不会是什么蠢货,这个时候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他们,已经才得到,每升起一团火光,就代表着一处地界的陷落。

  二王子眼底阴翳越重。

  这是前晋国的工匠手艺,极精巧,而安息地处偏僻,寻常地方招不来晋国工匠,也没有这用来博得美人一笑的精巧机关烟花。

  而他恰好知道,大王子曾不惜砸下重金,购得三十七枚。

  那男子笑声越发张狂,猛然抬头,双臂展开,道:“看到了吗?二殿下,这一招擒王,可还满意?此地已经尽数都是我等的属下,双龙夺嫡,你已经败了……”

  他的笑容突然微微一顿。

  漫天柔和,仿佛没有了边际和界限的空中,却又一处依旧归于死寂般的黑暗,因为周围明光的衬托之下,越发显得阴沉不安,男子脸上的笑容浮现出一丝不愉,看向旁边之人。

  其属下是个身材修长,面色稍有枯黄的中年人,见状亦是微怔,忙道:“那一处是石飞翰和伯颜华翰两人负责的位置,以他们两人的实力,对付只有一名初入六品的门客,不过是绰绰有余。”

  张狂男子神色稍缓,洒然一笑,看向被团团包围的数人,道:

  “看来,二王子府上毕竟还是有些能人的。”

  二王子古牧虽心中没底,却仍旧冷笑,道:

  “呵,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那狂生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倒是在下小觑了殿下。”

  “乌濮存。”

  先前开口的那名男子叉手行礼,道:“属下在。”

  狂生看了一眼因为这个名字而浮现出震动神色的二王子,声音转而淡漠,道:“你去将石飞翰和伯颜华翰带回来吧。”

  “是。”

  面容枯黄的中年男子微微行了一礼,便即带着原先二王子麾下的三名中三品武者快速离去。

  金高驰觉得嘴角有些发苦。

  乌濮存的名字他听过许多次,却从未曾见过,只知道此人一身武功强横无比,手段极为狠辣,在场几人,只有孤舟老人在完好状态下能够胜过此人。

  而他更熟悉那些门客,非常清楚,即便所有人加起来,都挡不住乌濮存一轮厮杀,更不必说听对方的口气,似乎在那里还有两名年轻些的六品武者。

  一步踏错,万事俱休。

  金高驰双目不由地有些暗淡。

  狂生转过头来,负手而立,微笑看着二王子四人,极为客气地点了点头,悠然道:

  “抱歉,殿下。”

  “可能要稍微让你等一会儿了……”

  他的神色从容不迫,压得金高驰等人喘不过气来,但是很快地,这种从容不迫便难以维持下去,六品高手,可以腾空御风,但是那四人去了一刻时间,那一处角落居然仍旧死寂而且黑暗。

  伍良弼脸色变得有些不大好看,突然开口,道:

  “欧阳门主。”

  先前叛出了二王子麾下的魁梧门派掌门微微抬眸,听得那边意态颇为疏狂的男子开口道:

  “带一半人马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至于那门客,我最厌恶浪费我功夫的废物,便杀了吧。”

  正在这个时候,在那一处方向突然传出了轻轻的咳嗽声音,然后便有两豆灯火慢悠悠地走过来,尚未靠近的时候,从黑暗当中突然扔出了数道黑影,带了一股劲风扑过来。

  欧阳澈上前一步,吐气开声。

  那几道黑影上的气劲被化去,重重砸在地面上,众人只看了一眼,便即神色骤变,地上的黑影分明是三名武者,有一壮汉,一名清瘦的男子,以及方才被派遣出去的那位高手,尽皆陷入昏迷当中,手脚关节呈现诡异的扭曲,显然是被人以极为狠辣的手段废了武功。

  伍良弼神色冰冷,一拂袖,看到了对面走出数人。

  最前面两个身穿青布短打的杂役,手持青灯,照亮了四下昏暗,后面跟这个身穿白衣的青年,怀中抱着一个青铜暖炉,面容苍白,似乎病弱,不时咳嗽两声。

  二王子和金高驰神色都呆了一呆,而孤舟老人则像是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连脸上皱纹都舒缓许多。

  伍良弼眯了眯眼睛,冷然笑道:

  “阁下是谁?”

  “既已来此,自然是打算要为了这二殿下出头,那便来厮杀,在下手中,不杀无名之人,且报上名来,还请二老,与我一同对敌!”

  身后两名一直沉默着的人往前踏出一步,分开左右,各自对着了一名杂役,与此同时,左边那个身材肥硕,面容红润的老者往前一步,在这个时候仍旧能够和煦笑道:

  “在下刁伟博,江湖诨号炎猩虎。”

  “黑榜第六十四,请教了。”

  言语声中,一股浩大气机升起,随手一震,掏出一对人头大小流星锤,笑呵呵道:“左为夺命,天山寒铁打造,重三百七十二斤,能冻人体魄内力,右为索魂,大漠炎阳石,重六百三十一斤,自带火毒,伤人肺府。”

  “小家伙,小心了。”

  右边为须发皆白,身材修长的青脸老者,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的青刚剑,硬生生道:“老夫吴高岑,黑榜第六十九。”

  “手中兵器,杀人三百有余。”

  “重七百二十一斤。”

  虽然简单,但是言语之中杀气尤甚,二王子面容冰寒,周围尚有气息的侍卫更是满脸绝望。

  黑榜高手。

  随便站出来便是黑榜高手,这些人几乎不需要什么计谋,只需蛮力就能够攻破王府,此刻开口,不过是为了在对方心中施加压力,等会交手,更容易对付罢了。

  两名手提灯笼的杂役却仍旧面容木然。

  王安风咳嗽了两声,随意摆了摆手,淡淡道:

  “别人已经邀战了,你二人去招呼一下。”

  “勿要忘记江湖礼节。”

  袖袍一拂,突然听得破空声起,其袖口中飞出两物,射向两人,一者是一对青寒逼人的护指,一者则是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剑,各自被一名护卫握在手中。

  两人诧异回眸,看到那白衣公子已经随意坐在了石桌上。

  右手抚过桌面,并不看他们,只是淡淡道:

  “利索些。”

  “乏了。”

  两名护卫微怔,旋即眼中都有狞笑重重点头。

  王安风喜欢睡觉,两人都是知道的,这几人好死不死,偏生扰了‘公子’休息。

  利索,必须利索啊。

  这可是表忠心的大好机会。

  将手中的灯笼固定在了一侧的灌木丛中,生哲瀚小心翼翼擦拭护指,顾倾寒甚至捧着那柄短剑轻轻吻了一下,神色虔诚。

  这番作态王安风自然可以理解,但是起身打算试试他二人武功的那两名高手却已经觉得有些心中不耐,右侧老者冷哼一声,便要仗剑而上,先刺出几个窟窿。

  生哲瀚将青色护指的暗扣带上。

  啪地轻轻一声,在黑夜中回荡。

  旋即周身发出劈里啪啦一震暴响,浑厚霸道的气势冲天而起,将对面的老者骇然地浑身骤然一僵,背上汗毛乍起,但听得五步之外的对手双拳放松,抬手一礼,长啸道:

  “黑榜第三十七,天翔指,生哲瀚!”

  “且死来!”

  持剑老者面色一白。

  另外一名杂役微微挺直了躯体,已然出现在了庞大老者的身后,背对老者,右手叩剑,剑锋卡在了老者脖子上,已撕扯出一条血痕,只要稍微用力,就能将那头颅割下。

  一双眼睛淡漠,看着伍良弼。

  神色睥睨而傲慢,一字一顿,仿佛重锤击空,淡淡道:

  “黑榜第十一位,断魂手。”

  “顾倾寒。”

  铮然剑鸣。

  旋即收剑,身形飘然而退,身后老者已经重伤倒地。

  若非知道背后那刀狂似乎不喜随意杀人,此人已死,而在这个时候,旁边的天翔指也已经结束了战斗,能够使用自己擅长兵刃厮杀,对于他们而言,实力将会最强地发挥出来。

  黑榜前五十和五十之后的世界,比起先前东虎和两名六品的差距都大,一位之差,便是天地之大。

  伍良弼看着眼前瞬间被掀了桌子的局面,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然后他看到断魂手提起了灯笼,天翔指将一件白色的披风披在病弱公子的背上,那人淡淡起身,一步一步走过来,直至一步之前,双眼看着自己,声音温和,轻声道:

  “我今日本来已经乏了,要睡了,却被人打上门来把我吵醒。”

  白衣病弱身后,两道狂放的气机肆意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庭院之中一片死寂,唯独有王安风平和有礼的问候。

  “请问这位先生。”

  “这件事情,谁负责?嗯?”

  第一百九十七章 星渊沉风月,公子气横秋

  淡淡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回响着。

  没有半点的杀机,没有半点的煞气,但是无法以言语形容的巨大压迫,笼罩整个院落,让人不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二王子古牧抬起头来。

  心中重重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一个接着一个的疑惑在心底中浮现,充斥在他的脑袋当中,视线不受控制偏移,看着跟在病弱公子身后的两人。

  一者身材高大,双手带着闪烁清冷寒光的护指,气度冰冷。

  另外一人则看似轻佻,实则一身气机厚重,即便是他也能够感觉得到,仿佛寒夜雾重,杀机凛然。

  天翔指,断魂手。

  古牧不由得在心中喟叹。

  只是那位列黑榜第三十七位的天翔指,在他麾下就只有几人能够胜过了,而旁边的断魂手顾倾寒,更是以一己之力骇地他们足足警惕了十日时间。

  一个是黑榜前五十的高手,另一个更是有黑榜前列的实力。

  提及这样的人物,自然应该是鲜衣怒马,快意江湖。

  而现在,无论是天翔指,还是说断魂手,都穿着寻常青布做的衣服,跟在了那个根本没有半点武功的年轻秦人身后,神色恭敬,和身上沸腾而起的气机形成了极为刺目的对比。

  能够收复这样两名凶神恶煞的高手,轻而易举破掉了封锁,这样的手段,这样的身份,究竟是谁?

  他抿了抿唇,看向旁边的金高驰,不由得压低些声音,道:

  “金先生……”

  他的声音顿了顿,增加许多尊敬,道:

  “金先生慧眼识珠,我不如也,不知这位公子是什么身份?”

  金高驰:“……”

  而在此刻,面临王安风逼问的伍良弼咬了咬牙,却突然大笑,意态狂妄,道:

  “负责?负什么责?”

  “区区两个黑榜上的武者,就以为能够翻起什么大浪了吗?”

  他大袖一拂,看向旁边的二王子,高声道:

  “原来这就是殿下的手段。”

  “能够网罗到黑榜中的高手,三教九流,尽皆有染,果然不愧是二殿下,在下佩服,佩服!”

  二王子看了一眼神色冷淡的病弱青年,未曾开口回应,只能够似是而非答道:

  “伍先生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了吗?”

  伍良弼冷笑不答,道:

  “今日之事就此罢休,算是某失手。”

  “叨扰殿下了,不过未虑胜先虑败,伍某早已经在这里布下了诸多隐秘毒雾陷阱,便当做区区薄礼送给殿下,若是在下身死,或者一刻时间未能够出去,那一处便要被引爆。”

  “殿下还是快些去救自己的基业吧。”

  “哈哈哈,我等走!”

  众人闻言色变,二王子更是怒极攻心,引动了方才的内伤,张嘴咳出一口鲜血,这一处府邸是他基业所在,经营数年,半数以上的根基都在这里,若是当真如同这人所说,那么数年苦心付之一炬,所谓争王之说,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金高驰等人见状一惊,簇拥上前,口中连呼。

  伍良弼越发得意,狂笑之中,便要转身离开,临行时颇为冷漠看了一眼那边的王安风,虽然能够全身而退,但是被逼迫到这一步,对于素来自傲的他而言已经是难以接受的大败。

  心中默默道。

  此次之辱,他日必还之!

  顾倾寒两人只当自家公子是二殿下的门客,此刻听到这话,也知道若是这人死在了这里,那么这个二殿下差不多就算是玩完了,当下不好阻拦,分往两边退去。

  就在此刻,虽得以全身而退,但是心中颇有怨愤的伍良弼,心中焦急的二殿下,颇为无趣的顾倾寒和生哲瀚,都听到了轻轻的咳嗽声,咳嗽吸引了众人的注意,然后有人温和开口,道:

  “我让你走了吗?”

  伍良弼脚步微微一顿。

  生哲瀚眼中浮现一丝亮色。

  莫非……

  顾倾寒则早已经摩拳擦掌,有些按捺不住。

  生哲瀚不知道,金高驰不知道,他能不知道吗?!

  啊?!这位爷是谁?当真是个风吹就倒的痨病鬼?!

  简直放屁!

  天下狂气一石,此人当占十三斗,余者倒欠三斗!

  无视了刀狂的面子?

  顾倾寒狞笑。

  今日本大爷就告诉你死字有哪几种写法。

  伍良弼察觉异样,细思之后并无纰漏,驻足冷笑道:“怎么了,作为门客,连主人的话都不听了,哈哈哈,二殿下,您这御下之术委实是一般地很,连自家的一条狗都管不住的话,还做什么王?!”

  “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告辞!”

  旋即就要离开,余光横扫,不出所料,二王子神色一变,似乎有些着急,往前一步,伍良弼嘴角微勾,脚步一顿,准备听二王子的挽留示弱之言,并且准备了剩下的行动,便听得了那边王子急急开口道:

  “王公子,还请息怒……”

  “还请,咳咳咳,还请念在这数日相处,勿要让在下基业付之一炬。”

  伍良弼微微一怔,察觉到似乎有些事情超过了他的预测。

  王安风眼帘微阖,淡淡道:

  “掌嘴。”

  “诺!”

  背后顾倾寒脸上浮现狞笑,与生哲瀚一左一右跨步出去,出手如风似电,伍良弼冷哼一声,当下便要还手,才一抬手,却发现气机调动变得迟滞,头脑晕眩,大惊失色。

  中毒了?!

  什么时候?

  怎可能?!

  王安风眼底神色平淡,从容不迫。

  尚未有什么人,敢于在药王嫡传的面前大放阙词。

  伍良弼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左右脸上便突然火辣辣一痛,瞪大眼睛,尚未回神,面上已经留下了两个重重的巴掌印。

  顾倾寒出手极重。

  否则他怕刀狂亲自抽刀子下场的话,场面有些控制不住,而且,连大秦刀狂都成了狗?那他们算是什么?

  想到这段时间受到的憋屈,给那些门客背后折辱还不能当场杀人,顾倾寒怒气越涨,当下一巴掌恶狠狠抽出去,伍良弼的气机防御直接被抽碎,连发髻都散乱下来,踉跄了两步,似仍旧不敢置信,面容涨红。

  他智计出众,武功亦是上上之选,成名之后,从未曾遭遇如此辱没,一时间怒气攻心,冲破理智,道:

  “古牧,你若再辱我,我必然让你付出代价!”

  二王子咬牙看向王安风,道:

  “公子……”

  才说了两字,迎面对上一双平和的眼眸,不知为何,面对着这样一双平和的眸子,二王子的心脏却突然重重跳动了一下,身躯僵硬,一动不敢动。

  难以言喻的恐怖从内心深处涌动起来。

  “看来殿下没有什么话要讲。”

  王安风淡淡道了一句,转眸看向伍良弼,左右两人各施招数,击打在伍良弼后膝上,后者腿脚一软,纵然心中有千百万般不愿,仍旧重重跪倒在地。

  王安风轻轻咳嗽着,微微俯身,右手伸出,抓住伍良弼的下巴,后者咬牙切齿,怒道:

  “二殿下的基业,今日因你而毁!”

  然后他看到眼前的病弱公子敛眸,随意道:

  “毁便毁了。”

  “与我何干?”

  伍良弼面容霎时间凝固。

  二王子身子晃动了下,几乎觉得天地间一片灰暗,只是咬牙支撑,苦苦无助,旁边孤舟老人看着顾倾寒,后者抬眸,回了他一个和煦的微笑,老者身子狠狠一颤,连忙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

  二王子只得看向了旁边的金高驰,咬牙道:

  “金先生,你究竟是何意?”

  “还是快请劝劝王公子罢……”

  金高驰:

  “……”

  “??!”

  怎么劝,拿命劝吗?

  抵挡不住二王子殷切的目光,金高驰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距离那白衣病弱还有数步时候,便不可遏制止住了自己的脚步,抬手拱了拱手,干声道:

  “王,王公子……”

  王安风抬眸,点了点头,颇为和善道:

  “金先生?可有何指教?”

  金高驰感受道背后几道火热的视线,只觉得头皮发麻,心中不知道第几次呢喃。

  ‘我和这位真的不熟’。

  ‘不要这样看着我’。

  百般不愿,却还是硬着头皮,苦笑道:

  “这段时间,招待不周,是在下的失察。”

  王安风摇了摇头,颇为恳切道:

  “丹房颇为幽静,平素无人打扰,在下其实颇为满意。”

  能够好好休息。

  金高驰额头上浮现出大滴大滴的冷汗,心中下意识将王安风的话翻译了一遍。

  这是在说那地方太偏僻,没有人气,是以不快?

  当下只得顺着意思干笑道:

  “这些事情都只是我们的不对。”

  “若是公子觉得有哪里住着不舒服的,还请说出来,我等自然会改,不过,二殿下他,此次府邸事情,还请公子稍抬贵手。”

  王安风双眸微光暗敛,道:

  “可以。”

  无论是金高驰,还是二殿下,以及被迫跪在地上的伍良弼都微微一怔,未曾想到他会这样轻而易举答应下来。

  王安风起身,袖袍一拂,淡淡道:

  “金先生和在下有旧,这一次,你所求之事,在下便应下了。”

  “然,下不为例,可否?”

  “那是自然,之后绝对不会麻烦公子。”

  金高驰心中重重松了口气,看了一眼己方数人,才转过头来,连连道谢,伍良弼欲要起身,却被收到了王安风指示的顾倾寒以千斤坠的功夫,生生压得跪在地上动弹不得,生生压下了两个印痕。

  金高驰神色微有凝固,道:

  “王公子……此是何意?”

  王安风神色平静,温和笑道:

  “不必多问。”

  “金先生所求,我既然答应了,便一定给你做到。”

  “这……”

  而在这个时候,各处突然都有骚乱响起,然后天空中突然又有火光升起,众人吃这一惊,看到那些火光升起后,在半空中炸开,却并非是原先的赤红,而是一头头咆哮的猛虎。

  孤舟老人神色微变,眼中浮现喜色,道:

  “殿下,这是我等的猛虎令?”

  “是我等的人!”

  二殿下古牧眼中也满是狂喜之色,突然想起一事,猛地转过头去,看向那负手而立的白衣青年。

  眸光低敛。

  负手折梅独立。

  古牧恍然失神。

  周围骚乱渐大,自各处冲出来了门客,这些门客身上各自负伤,显是经历厮杀,满脸焦急,东虎煜城武功最强,来得也最快,冲入之后,看到二王子古牧之后,方才大松口气,半跪行礼,口中长呼道:

  “殿下,属下救驾来迟,还请恕罪!”

  “东北角布置已破,擒拿敌手七人,斩六人!”

  二王子回过头来,在狂喜之下,几乎有些失去了先前的镇定,往前趋出数步,伸手去扶,大笑道:

  “快快起身,快快起身,卿有大功,何罪之有啊!”

  “只是何以如此之迟,让我好等!”

  东虎煜城脸上浮现愧疚之色,道:

  “属下先前被对手擒拿,若非星渊公子出手,此刻恐怕已经被擒拿捆缚过来。”

  二王子脸上微笑微微微凝固,顿了一顿,复又宽慰道:

  “不过东虎你能够破去对方布置,也是大功。”

  东虎煜城脸上愧疚更甚,道:

  “皆赖星渊公子神机妙算。”

  复又看向旁边的金高驰,原先只觉得此人只是玩弄机巧,此刻心里才当真有了敬佩之心,行了一礼,诚心悦而诚服道:

  “金先生慧眼识珠。”

  “东虎佩服,先前有何失礼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哦,哦,无妨……”

  金高驰张了张嘴,满脸茫然。

  ??!

  我怎么会知道的,我只以为是个能够拿捏的穷书生来着?!

  正当此时,其余方向各自有门客带人冲杀出来,这些门客的武功尽数都在七品以上,对于那些能够御风的中三品高手而言实在不是对手,但是其余地方不过只是精锐军士,以及江湖武者,反倒不如他们了。

  来此之后,各自行礼,口中大呼来迟。

  若是询问,就都是因为星渊公子开口指点,然后都是朝着金高驰行礼,口中满是倾佩感激。

  “金先生果然高深莫测……”

  “我等有眼无珠。”

  “金先生实乃是当世伯乐!我等不如,不如!”

  夸溢之词不绝于耳,金高驰从一开始的茫然震动,已经化作懵逼,并且彻底失去了解释的欲望和动力,只是面容僵硬,浮现微笑,微微点头。

  东虎煜城慨叹道:“还望金先生能够多多提携如此贤才。”

  金高驰脸上最后一丝微笑僵硬。

  多多提携?

  要去哪里找?莫不是天上会掉下来?

  此围已解,这个时候众人才意识到被擒下的伍良弼,回头看去,看到那白衣公子已经重新坐在了石桌旁边,先前有恃无恐的狂生此刻面容已经极尽苍白,看不出半点先前的从容。

  嘴唇抖了抖,最后算是放弃了一样,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

  “动手吧。”

  “大殿下会为我等报仇的。”

  这一句话说出,众人先前放松下来的脸色重新变得沉凝起来。

  先前没有人意识到,大王子的手段居然这样狠辣直接,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而今此次劫难虽然已经破解,但是谁也不知道大王子接下来还有什么手段。

  孤舟老人突然往前一步,半跪行礼,道:

  “殿下,老朽有一言。”

  “而今大殿下既然已经主动出手打破了平衡,那么与其被动,坐以待毙,不如趁着而今大殿下尚未知道今日之事,倾全力而击之。”

  二王子脸上浮现迟疑挣扎之色。

  金高驰肃整衣冠,长施一礼,道:

  “请殿下决断!”

  东虎煜城亦是抱拳行礼,与众多门客一同低呼,道:

  “还请殿下决断。”

  孤舟老人复又劝说道:“殿下,此时机实乃千载难逢,若是再拖延下去,等到大殿下有所反应,空出手来,那么我等则必死矣,殿下不为自身计,难道也不为宗庙考虑么?”

  “巴尔曼王领虽然辽阔,但是落在大殿下手中,又能够支撑多久的时间呢?”

  二王子深深吸了口气,突然道:

  “好,诸位听……”

  伍良弼突然挣扎高呼,道:“住手,松开我……”

  “殿下!殿下!”

  “臣未能如君之愿,臣有罪,臣有罪啊!”

  二王子侧眸看了一眼,再无疑虑,道:“我等也是退无可退,必须如此,还望诸位倾力而为。”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得了似有虚弱的咳嗽声音,孤舟老人心中一怔,然后听到那白衣书生随意道:

  “伍先生是吗?演技不错啊……”

  “好似当真是那个大王子的属下。”

  二王子微怔,似乎因为中毒和受伤,大脑略有浑浊,不如原先那样敏锐,但是此刻突然察觉到一种极为清晰的危险感觉,仿佛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他忽略过去,声音当下戛然而止。

  王安风抬手折梅,淡淡道:

  “大王子生性刚直鲁莽,心机不甚不必说。”

  “二王子,大王子已据王宫,行走坐卧以王为号,何曾将你放在眼中?会做这种破釜沉舟的打算吗?”

  二王子古牧双眸微张,心脏突然加速跳动起来。

  王安风平淡道:

  “勿要忘记,安息究竟是谁的国。”

  仿佛一道惊雷劈落,在场化作一片死寂,诸多门客并非憨傻,只是先前下意思将此事忽略,此刻稍有所想,都瞬间遏制住自己继续蔓延下去的思绪,面容苍白。

  二王子双拳猛然攥紧,身躯微微颤抖。

  王安风将折下的寒梅放在桌上,拂袖而去,淡淡道:

  “接下来该如何做,二王子你应当知道。”

  “告辞。”

  “清风,明月,走。”

  顾倾寒松开手中面色苍白如纸的伍良弼,恢复木然模样,和生哲瀚一同快步跟在王安风身后,天上飘落白雪,三人渐渐远去,无人能够开口,都沉浸在刚刚王安风扔出的消息中无法自拔。

  便在此时,王安风脚步微微一顿,微微侧身,声音冷淡,道:

  “我家不成器的两个杂役,给殿下添了些麻烦。”

  “还望海涵。”

  三人这一次果然离去,但是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孤舟老人看向旁边站着的二王子,声音不觉无力,道:

  “殿下,您是不是也猜到了……”

  “那位插手。”

  古牧闭上了双目。

  ……

  王安风三人出来之后,没有直接回去丹房,反倒是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去走,顾倾寒只觉得心里面一阵爽快,便似这段时间以来积蓄的憋屈一口气都发泄了出去。

  原来人前显圣比起暗中行动,取人首级的杀手来得更舒坦啊。

  舒坦,真的是舒坦!

  前面带路的人突然脚步一顿,停在了一个亭台前面,周围一片清幽,左右无人,显得颇为静谧,顾倾寒愣了一愣,心里面一个哆嗦,不知为何升起了一个念头来。

  这里不是去丹房的路。

  等下,难道刀狂打算灭口吗?!

  正当他心中不安的时候,却听得前面的白衣公子淡淡开口,道:“去沏一壶茶来,取两个,不,三个杯子……”

  顾倾寒心中大松口气,笑道:

  “公子这么有雅心,要在这里喝茶吗?”

  “不过还是喝酒的比较好……”

  王安风看他一眼,额角微抽,道:

  “不是给你的。”

  顾倾寒脸上笑容僵了下,在‘刀狂’逼人的眼光下,乖乖去准备了东西,这个时候虽然遭逢大乱,但是以他的本事,弄来这些东西不算是什么难事,香茶山泉,上等茶器,以内力加热,摆放在桌子上。

  弄完一切的时候,看到王安风手中抛着几枚古钱,皱眉嘴中呢喃些什么,顾倾寒突然想起一事,略带讨好道:

  “公子,你告诉那个二王子说,他自己知道该做什么。”

  “接下来他会做什么?”

  生哲瀚满眼不屑,却也是心中好奇地厉害,仔细去听。

  王安风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顾倾寒和生哲瀚都微微一僵。

  王安风淡淡道:

  “他如果连这个本事都没有的话,救下来也斗不过背后的人。”

  声音微顿,然后在心里默默补充道,反正无论如何,他定然都有自己的打算,自己对号入座就可以了,如果赢了的话,那自然是‘王公子’高深莫测,如果输了……

  输了的话,虽然这么想很失礼,但是死人是不会抱怨的。

  顾倾寒丝毫没有想到这种行为的目的,干脆利落,伸出拇指,诚恳赞叹道:

  “不愧是公子。”

  “高,这一招真高!”

  生哲瀚忍不住嘴角微抽。

  呵……断魂手?

  王安风眼眸幽深,手中古钱抛起,空中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音,落入少年手中,翻手收起,道:

  “自然是等客人上门。”

  ……

  两道身影在府邸中快速移动。

  其中一者是身材曼妙的女子,嘴角一颗美人痣,另外一人则是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轻功倒俱都是不凡,阴影之中,速度极快,而且还不会暴露自己的踪迹,仿佛幽影一般。

  胡璇儿眼底有一丝丝阴翳。

  他们两人和伍良弼本是同行,一者在明,一者在暗,原本伍良弼被制住的时候,他们应该出手,将他救出。

  原先那一位的计策,是跳动大王子和二王子之间的冲突,令他二人厮杀,推波助澜,实力大为内耗。之后无论是谁成为了巴尔曼王,实力都会大不如前。

  其余的诸侯王就能够缓慢蚕食巴尔曼王领,壮大自身,此事能令诸王彼此制衡,也是安息王乐于所见的局面,但是未曾想到事情一波三折,最后发展到伍良弼甚至于不惜以自身为饵,二王子也老老实实吃下的时候,却被一人轻描淡写点破。

  话已说破,真正的目的已经注定无法完成。

  原本应该将伍良弼救出来,但是他们两人对于旁边两名黑榜高手极为忌惮,虽还有欧阳澈等背叛了二王子的人手,但是这种墙头草,很难推测他们是会朝向哪一边。

  胡璇儿微呼口气,眸光微凝。

  更危险的,是那个白衣青年。

  不知为何,胡璇儿分明并没有亲眼见过他,心底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惊胆战,恐惧不断浮现出来,当下决定,暂且放弃其余人,先行离开,之后自有其他机会,将伍良弼救出。

  以其掌握的消息以及二王子的为人来看,伍良弼这样掌握大量情报的高手一时半会并不会有性命危险。

  正沉思中,旁边五短身材的男子突地冷笑道:

  “我还以为你武功如此之高,应该胆量不小才是。”

  “没有想到竟然被这样轻易就吓跑了,实在是丢人。”

  胡璇儿仍旧保持着冷静,只是摇了摇头,道:

  “那人不一般。”

  男子冷笑,道:“不一般?我看你是胆量太小,还是说你看上人家那小白脸了?就那一个没有半点武功的废物,就算是左右有两个了不得的护卫,又能够有什么作为?”

  胡璇儿道:

  “正面交手,你是能够打得过顾倾寒,还是天翔指?”

  男子神色微僵,强自道:

  “你我根本不需要和那两个黑榜高手交手,施以毒功,远程便足以令其内力逆行,一身实力难以发挥出来,到时候便可以任由你我揉捏。”

  “分明是你自己畏首畏尾,!”

  胡璇儿皱眉道:

  “巫德泽,我不愿意和你在这里吵。”

  “若是惊动其余人,便是糟糕。”

  巫德泽与伍良弼私交极好,但是此次行为须得要听胡璇儿的,未能将心中本就怒气颇重,此刻更是难以遏制,突然纵狂,哈哈大笑道:“你方才怕了天翔指,怕了断魂手,甚至于怕那白衣我也就认了,此刻空无一人,没有人在,你还怕?!”

  “果然不过是个女子,胆小如鼠。”

  “你怕,我却是不怕,我巫德泽倒是要看看,谁还敢拦我,谁还能拦得住我?!”

  声音在怒气之下,没有半点遮掩,在周围亭台之中回荡着,最后谁还敢拦我,谁还能拦得住我一句,音调更往上走,满是不忿暗恨,极为清晰。

  周围建筑一片死寂,无人回应。

  巫德泽哈哈大笑,想到必然受到种种磨难的好友,更添悲愤,正当他们正要离开王府的时候,另外一道平淡的声音突然响起,将他的笑声压下。

  “巫德泽?倒是好雅兴。”

  “咳咳,王某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胡璇儿和巫德泽正施展身法,此刻恰好越过了一处亭台。

  此处王府,亦是大家手笔,一步一景,移步换景,旁边楼阁建筑,恰好将背后的场景遮掩住,他们越过之后,看到一座石桌。

  白色的石料在月光下像是发着光一样,一个身穿白衣,玉簪束发的青年坐在桌庞,眉目低垂,正在斟茶。

  石桌上一壶茶,三个茶盏。

  月色清朗,白衣如雪,仿佛镀上了一层银色的流光,为那人增添了飘渺之气,令人难以移开视线,背后数百米发现动静,刚刚来援便被顾倾寒奉命‘调来’的精锐猛然张弓搭弩。

  破气弩矢寒芒瞬间将两名武者锁定。

  宽大的白袖拂过,青年抬眸,伸手虚引,神色平淡,看向了两个僵硬下来的不速之客,微笑道。

  “还请共饮一杯。”

  茶香正浓。

  第一百九十八章 间奏

  巫德泽感觉自己的血管中有冰冷的寒流穿梭着。

  他看着石桌前面,神色平淡的白衣青年,以及在后者身后张弩的安息军士,一左一右两名青布杂役,因为突遭变故,脑海中有些许的茫然,然后迅速冷静下来,看着那一袭白衣,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的念头。

  这是,王星渊?!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对,他在这里多久了?

  他为何在此?!

  一连好几个问题在心里浮现出来,每一个问题都会带来更大的问题,大敌当前,巫德泽不敢继续深思下去,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前面,右手扣紧了短匕,左手取出毒物。

  心中惊疑不定,眼神闪烁。

  安息军队的铠甲腰侧垂着颇粗的毛皮,看上去有些粗狂。

  保养地极为精良的强弩在夜色下闪烁着清冷的光。

  破气弩,专破武者内家罡气,是军队对付江湖武者所必须的武具,这里虽然只有百人不到,但是地方狭窄,强弩三次连射,江湖上稍有名气的高手都会负伤。

  但是巫德泽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强弩上。

  他不惧怕那些军士,虽然仿照大秦军备制作出的破气弩能有五成的威力,对于寻常武者有足够的威慑,但是毕竟不是墨家出手,以他的内功功体,便是再多一倍的强弩都尽可以无视。

  但是一左一右两个木着脸的杂役却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巨大压迫。

  先前隔着一段距离,他仍旧可以心中自傲,自认为以自身五品功体,就算真的对上了这两个所谓的黑榜高手,也并非不可以比试比试,何必如胡璇儿那样妄自菲薄?

  但是此刻双方相距不过十步,那种心底浮现的冰冷却令他已没了半点战意,也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

  功体高低和生死厮杀并不是一件事情。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胡璇儿,眼神询问,方才虽然两人彼此争执,看不顺眼,但是若是现在还要相互冲突的话,无异于找死一般。

  胡璇儿注意到巫德泽视线,抿了抿唇,神色亦是沉凝,垂笼在袖口中的手掌微微紧握了一下,慢慢松开,突然展颜一笑,道:

  “既然公子相邀,自然不能失礼。”

  “巫兄弟,与公子同饮一盏。”

  巫德泽慢慢点了点头。

  两人将手掌从兵器上松开,一步一步走到石桌的旁边,旋即安坐,倒是没有做拘泥之态,即便是先前显得颇为易怒的巫德泽亦是干脆利落坐下,然后抬手饮茶,毫不顾忌里面是否动了手脚。

  对方已经做了这样的准备,占据先机,如果真的打算将他二人留下来的话,刚刚就不应该出言提醒,而是遣两名黑榜高手隐藏一侧,等他们经过时候,再施展以雷霆一击。

  那样就算是他们两人的功体比起这两个黑榜高手更强,措手不及之下也一样要受到不轻的伤势,甚至有当场被杀的可能。

  而现在王星渊既然没有这样做,那么显然并没有什么恶意,最起码不会立时就要了他们的性命,虽然已经猜到了这一点,但是巫德泽心中仍旧沉凝,饮茶之后,却察觉到茶水温热,正好入口。

  微微一怔,垂眸看去,茶盏当中,茶叶正舒展开来。

  巫德泽心中不由得一凛。

  现在已经早春时候,大秦江南道已经转暖,但是安息地方偏僻,气候严酷,仍旧如同冬日一般,热茶在外面很快就会变冷,这个时候却恰好入口,他心中止不住浮现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来。

  对方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两人会来到这里,而不是凑巧?所以能够提前做好布置,埋伏了人手,也能够控制时间,准备茶水,自己两人来到这里的时候,茶水正好温热入口。

  巫德泽心中震动非常,旋即又有疑惑。

  可是这样的话就又说不通。

  这个书生刚刚什么都没有表示,什么都没有说,如果他早已经察觉自己二人的存在,那为什么不去和二王子说,而要在这里等着?正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又记起一件事情。

  按照先前那些门客所说,后者都是被这个王星渊救下来的,也就是说,计划最重要的一环,同样是被眼前这个一连病弱的书生所破?

  他心中一动,将先前的困惑不解放下,重新梳理今日的事情。

  一开始都很顺利,他们凭借着先前的暗子和情报,悄无声息侵入此地,之后下毒和陷阱虽然被提前注意到,但是只是锦上添花的事情,并不会影响到大局。

  直到本应该将门客擒拿的两名六品武者被击溃。

  剩下的门客因而能够被派遣出去,将他们先前的各种布置都排除,而两名黑榜前列的武者则趁着大堂处人手最为虚弱的瞬间出手,示敌以弱,瞬间击溃了两名战力。

  然后门客和其余的王府精锐禁卫汇合,包围了伍良弼等人。

  大局至此倾塌。

  先前事情局势变化太快,他来不及深思,此刻只是稍微回想,便觉得自己等人的计策在一开始最重要的一环就被人破去,之后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了对方的布置当中,反倒将自己陷落。

  己方的布置,对方的应对,几乎配合地过分娴熟。若非是一开始就知道了计划的全貌,否则绝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

  加上现在的茶。

  恰到好处的等候。

  心念至此,结论已经呼之欲出,巫德泽头皮微有发麻,背后肌肉不受控制绷紧,已有细汗濡湿了衣衫——

  他们自认为已经做出了完全的准备,从隐秘处进入这里,全部的动作和密谋,之前的暗子和情报,难道其实一直都被人看在眼里?

  没有秘密。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仿佛手中玩偶,居中棋子。

  他抬眸看向前方,一袭白衣坐在那里,衣摆被风吹动,宽大的袖袍微微拂动,暗纹流转,那张面容苍白,便越显得一双眸子冷如冬夜寒星,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那双眼睛看过来。

  清冷孤傲,巫德泽在其中并不曾看到自己的倒影,仿佛自己,胡璇儿,整个王府都不在他眼中一般,身躯微微紧绷,然后听到那人轻声开口,道:

  “茶水滋味不合巫兄口味吗?还是说在下准备得太早,茶水有些凉了?”

  巫德泽身躯紧绷,脑海中做出反应。

  现在手中的茶正可以入口。所以可以推测自己两人往哪里去走,甚至于前行的速度,都在对方掌握之中,这个时候问茶水温度,是提醒我这一点?

  这是威胁?!

  胡璇儿也在同时想到了这一点,心中沉凝,却又比起巫德泽更有几分镇定,喝一口茶,将白瓷茶盏放在石桌上,轻轻摩挲杯口,主动开口道:

  “星渊公子请我们喝茶,是有什么话要讲吗?”

  “若是要给哪一位大人带话的话,还请直言就是了。”

  她将对方看作了二王子古牧麾下的门客,此刻便用自己所掌握的东西,自己的价值进行试探和博弈。

  王安风轻轻咳嗽两声,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

  他这个时候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眉宇间的清淡冷意都消散不见了,温和道:

  “没有事情,便不能够请胡姑娘来喝茶了吗?”

  “??!”

  这句话说的颇和善,胡璇儿眼中浮现茫然之色,‘王星渊’看到她这个神情,似乎也是微微怔了一下,然后隐秘看了一眼旁边惊愕的巫德泽,收回视线,微笑摇头道:

  “原来在下认错了啊,在下还以为是一故友,是以在此相等。”

  “抱歉抱歉,若是这样的话,那么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两位请回吧,若是不然,恐怕在下会忍不住下令将你二人擒拿。”

  胡璇儿心中微松口气,眼前之人给她的压迫太大,心中虽然有种种不安,但是当下并无推诿,只是起身笑道:

  “看来在下没有这个机缘和公子共饮。”

  “既然如此,今日叨扰,便不打搅公子的休息了。”

  “巫德泽,我们走。”

  巫德泽沉默起身,两人各自按住兵器,往后飞退开了一段距离,然后才施展身法,离开此地,接下来的道路终于没有什么诡异的埋伏,胡璇儿心中微松口气。

  立在了荒凉的街道上,竟然有恍然隔世的感觉。

  胡璇儿微叹口气,道:“此次事情,算是我的疏漏,之后我会和诸位大人解释,巫德泽你不必承担什么责任,至于陷落的那几位,我也会想办法将他们救出来的。”

  复又往前走出几步,却察觉到背后之人未曾跟上,微微一怔,转身去看,却看到了巫德泽满脸复杂,抬眸看她,双眼中却没有聚焦,声音低沉,道:

  “先前的后手是你我一起布置的。”

  “先前出事的时候,你几乎没有半点迟疑,就放弃了伍兄他们。”

  胡璇儿皱眉,强调道:

  “那是因为那王星渊过于危险。”

  巫德泽沉默了下,淡淡道:

  “他知道我们行动的方向和速度。”

  “他在我们离开的方向做好的埋伏。”

  “此次行动,是以你为首,方才离开的方向,也是你决定。”

  “他认识你,却又忌惮我……”

  巫德泽声音平静,但是每说一句,字句里的寒意就增加一丝,心中的疑惑在这样自言自语当中逐渐得到了解释,也越发笃定,转而化作冰冷寒意。

  说到最后,右手已经扣紧匕首,双目之中,满是戒备,看向了胡璇儿。

  “你究竟是谁?!”

  ……

  王安风目送那两人离开,收回视线。

  手中把玩着几枚古钱,心中颇为松了口气,先前他表现得淡然,其实半点底气都没有,毕竟他武功虽然颇强,但是对于奇术之道,只是刚刚入门而已。

  先前的所有布置,都有赖于先前在胡璇儿身上留下的药王谷追踪药物,辅以奇术和推测。至于为了震慑而故意恰好的茶水温度,则是他在眼中滴了对应的药物,一直盯着黑夜中药物特有的幽幽紫色。

  等到快要靠近的时候,让顾倾寒以内力加热。

  盯了少说一刻时间,眼睛都盯得有些酸了,刚刚和那两人交谈时候,不得不放空眼神,看向远方,才没有流下眼泪来。

  不过,好歹是没有出了漏子。

  否则好不容易在这两个属下面前装出来的模样就要崩了,此刻武功还未能恢复,仍旧需要靠这一身伪装隐藏自己。

  可惜,如果不是武功没有恢复,以及还要靠胡璇儿最终接触她那位四品且掌握神兵残骸的师父,方才就应该直接出手将她擒下。

  不过,如果那位真的过来,他恐怕都不会出现在这里。

  武功起码还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恢复,这段时间内,他难以与对方正面抗衡,就连现在也是尽量不动用武功,凭借话术之类隐藏自身,达成目的。

  王安风心中有些许惆怅。

  往日明明做不来这种事情,每每一次都会绷不住,这一个月隐藏自己,这种故弄玄虚,虚张声势的事情反倒是一次比一次熟练了啊。

  一个月,还有一个月时间。

  四品。

  王安风眸光微敛,抬手捏了捏眉心,然后想到了刚刚算出几人来此的卦象,判断方位是他自己的推测,可是人数为何,却是确确实实的奇术了。

  占吉卜凶,勘算星运。

  算是第一次确确实实算准了的。

  当下不由有些许自得,左右无事,重新将刚刚的卦象拆解一次,心中默算,右手笼罩袖口之中,摸出三枚铜钱,于指间跃动。

  乾坤,离火位。

  唔,结果是……

  五人?

  王安风神色微僵,双目微睁。

  不应该是两人吗?噫,原来是这里错了一位。

  咳咳,这里还能这样拆解吗?

  等下,重来一次,闭眼,全神贯注。

  片刻之后……

  十八人?

  王安风:“……”

  ??!

  正当此时,顾倾寒见他睁开眼睛,凑上前来,满脸倾佩道:“公子果然高明,料得到时间人数都半点不查,厉害,果然厉害,却不知道是什么手段?”

  王安风神色僵了僵,收起手里的古钱。

  面无表情道:

  “山人自有妙计。”

  顾倾寒竖起大拇指,满脸诚恳,道:

  “高!实在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