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的时候, 苏阑只负责把她份内工作处理得尽善尽美,将数据分析写出花儿,是从来都不管这些的,这全是她师傅Johnson抓耳挠腮思虑的事情。

  这混总部和分公司, 到底是不尽相同的。

  现在已经轮到她独挡一面了。

  但一想到刚从扬州转来协和医院的奶奶, 眼看着她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苏阑又觉得自古取舍得失就这么个理儿。

  她还是挣扎着问了句,“这个中福的董事长,人不会去吧?传闻他行事特低调,根本见不到。”

  唐明立道:“仕族出身的子弟哪有不低调的?你这态度可不端正,应该盼着他去才是, 你知道人家有多大权柄在手吗?”

  苏阑泡了杯茶问, “多大?”

  唐明立马张开手比了个极其夸张的距离, “是你和我要在金融圈立足, 还想搞出名堂,就得仰人鼻息过活的大小。”

  苏阑嘁了一声, “他有那么大吗?”

  “上班时间你注意点, 身为公司副总,老开车可不对啊你。”

  苏阑:“......”

  唐明立深入浅出的,继续做她思想工作, “我理解你在大洋彼岸待久了, 不太懂国内的规矩, 中福那是个什么庞然大物你心里没数吧?他沈董漏一指缝儿, 就够我们拼死拼活赚三年的!”

  他又说:“你不三五不时在他跟前露脸,他心里能对Merrill资本有印象吗?有了项目人能想的起你来啊?”

  苏阑横了他一眼, “白话那么半天, 不就让我使美人计跟他们套近乎吗?我都听明白了。”

  “甭管什么时候, 咱们这儿都还是个人情社会,可不比在纽约,我费这半天劲,就是怕你刚回国还随不了俗。”

  唐明立深深点了个头,站在她这一边劝告道:“学妹,你千万别觉得委屈,人走出了校门就一定要被这社会推着长大,我读博那年也特瞧不起酒桌上哈腰点烟的,可现在怎么想的?人权贵肯给你脸儿让你点这根烟都是造化!没点本事傍身你连他们的金面你都见不着。”

  “好了,我去。”

  “我就知道苏总通情达理,以后咱俩就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明年业绩直逼香港分部。”

  唐明立笑着从苏阑办公室出去了,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她晚上别迟到。

  苏阑捧着杯热茶,她看着被翻江倒海的雾气模糊成一面墙的落地窗,什么也都看不清。

  年幼的时候,无人不是怀揣着绮丽华美的未来梦,以为自己付出足够多的努力便能掌控人生,可这世界到底还是属于帝王将相的。

  刚上大学的时候,听她的辅导员老秦说,人到中年最怕的事,就是突然读懂了鲁迅。

  当时苏阑不明白他讲这句话的意思,如今世易时移,也开始有点跟秦教授共情的味道了。

  那些麻木悲戚、琐碎厌憎,甚至可有可无、可删可剪的小角色,才真正是所有凡人的写照。

  孔乙己算是唯一穿长衫而且站着喝酒的人,说些“君子固穷”,扯段“之乎者也”,会用四种写法写茴香豆的“茴”又怎么样?

  该低头时还得低头,该挨的毒打就得挨。

  这就是时代洪流中,他们这些人的宿命。

  苏阑认命般,长叹了口气。

  傍晚她提前了一小时下班,早早便回家梳洗,既然决定要面对,总不好蓬头垢面地去应酬。

  她从一纽约来的设计师朋友那儿借了条JulieVino的长礼服,它的设计很特别,斜肩的设计摆脱了千篇一律的抹胸样式,鱼尾依旧勾勒出曼妙曲线,黑色复古蕾丝呈现古典法式唯美。

  晚宴设在京郊,主办方挑了一座颇有些来历的老宅子,里头光是可供观赏的古树就多达三百零八株,长年涌动的温泉水蜿蜒绕过园中,依池还修建了几处精巧亭阁,打穿过月门起,廊下四处可见悬挂的八角雕花宫灯。

  六重景致,相映得趣。

  水晶灯高悬的大厅里暖气充足,侍应生主动上前接过苏阑手上挽着的披肩,唐明立比她早到一步,他递了杯香槟给苏阑,一路油光水滑地领着她和各色人等打招呼。

  他们刚和中船的老总寒暄完,苏阑就小声笑道:“学长你比我要适合交际多了。”

  唐明立一壁和擦肩而过的人点头致意一壁对她说:“你这叫只见其表,这帮老头子平时可没这么爱搭理我,都是给佳人面子。”

  可他身边的苏阑忽然就没声儿了。

  唐明立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就看见了门口才进来的沈筵。

  苏阑一抹嫣红唇瓣微抿,眉眼间顿时换了另一副神情,她眼睫抑制不住地轻颤,连端着香槟的手也有些抖。

  她以为这些年她长居国外,读遍千卷书,踏过万里路,一颗心已炼化得百毒不侵。

  可过了这么多年,隔着人头攒动再次见到沈筵,这个她平生唯一爱过的男人,这个远在她世界之外的显贵,这个让她余恨难平的公子哥,照样是溃不成军。

  沈筵被一群人拥着,坐到了大厅正中央的沙发上,那些原本拿下巴尖儿看他们的衙门里混的人,此刻全堆着笑围到了他身边。

  也是实在没料到他这尊大佛会来,主人家手忙脚乱的,一叠声吩咐侍应生开瓶最贵的酒。

  待酒醒得差不多了,又特意唤了个颇有几分颜色的女服务生来为他倒酒,一身旗袍摇曳生姿。

  那女服务生笑吟吟地,“沈先生,您慢用。”

  说着又拿起茶几上的烟盒要给他点烟。

  沈筵正跟旁边一副部打着太极,抬手稍挡,“不必。”

  那副部挥手让人下去,“怎么沈董您戒烟了?还是人你不满意?”

  沈筵没说话,只眼神淡漠地盯着不远处的苏阑,她端着香槟,闲适自然地和同行们用英文交谈。

  说到兴起之处,伸出白皙手指将鬓边的长卷发撩到耳后,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叫她做起来,亦见无边风情。

  副部见他半天都没转眼珠子,心领神会地让人把苏阑叫来。

  主办方清楚这位是唐明立的副手,先跟他说了声,唐明立便挤到苏阑身边让她过去。

  苏阑的笑容即刻僵在了脸上,今晚这是非打招呼不可了?

  沈筵这个死棺材,成天的拿乔托大。

  苏阑在心里狠狠骂了句。

  主人家领着她过去,还不明就里地介绍:“沈先生,这是Merrill资本的苏小姐。”

  苏阑装作不认识,礼节性的伸出手,“幸会。”

  那位不可一世的太子爷转着手上的蚌佛,没有和她握手的打算,一改昔日的温和端方,在众人错愕不已的眼神里讥诮着开口,“捉迷藏好玩儿吗?阑阑,怎么又不躲了呢?”

  周围说笑的人们一时静了下来,十个里头有十一个都犯起了嘀咕,这小姑娘和沈先生是什么关系?

  所以现在的情形是,在她还想给双方留点见面余地的时候,沈筵反倒不领情了,非攒劲把大家都弄得下不来台才满意。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苏阑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她直愣愣地抬眼盯着沈筵那张冷白俊朗的脸瞧了半晌,他短而深邃的眉骨被灯光照得愈发立体,这段天生的蹙眉感倒没变,就连微微上挑着的眼尾中露出的那点子倦懒和傲慢,都和从前一样。

  尤其身上这股冲天的清贵气,不管过了多少年也淡下不去。

  苏阑倏地笑了声,“游戏早结束了,沈先生,您还没睡醒呐?”

  沈筵觉得这么对话才有点意思了。

  他牵了下唇角,漆黑的眼底尽显轻佻和风流,话里有话地说:“哪里是没睡醒?我那是没睡够。”

  苏阑无语的瞬间脑子里又自问自答起来。

  【这么不要脸的话,他怎么说出口的?】

  【苏阑你可真有意思,一老流氓要什么脸?】

  【这地儿有酒么?】

  【好像有的。】

  【能泼他脸上么?】

  【当然不能。】

  苏阑气得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她真多余给这种人脸。

  沈筵被她这憋着想骂人但又给强行忍住的样儿逗笑了。

  那副部见他心情不错,也大着胆子上前问道,“沈董这是您......”

  沈筵敛了笑冷然打断他,“沈某还有事,今天先告辞。”

  苏阑围上披肩就往停车场里走,嘴里骂骂咧咧的,把沈筵的母系家族问候了个遍。

  她拿出钥匙才刚要摁下去,就被人从后面反剪住了双手,披肩无声委地,她整个人被扳过来抵在车上,等苏阑看清楚眼前来人时,她叫了声,“干什么你!”

  “喊!”沈筵面不改色道,“大点声喊。”

  苏阑仰头望住他,浑圆的一双眼睛里满是不自知的娇憨,一把嗓子亦娇软,“你在上头欺负了人还不够?非要跑这儿耍威风来是么?”

  分明是动了气,可落在沈筵的耳中,听着倒像撒娇。

  他已经多少年没听过这样春风融雪的语调了。

  沈筵的拇指碾过她的朱唇,眸子里的迷乱渐次浮了上来,声音也哑得厉害,“我非耍这个威风,你能拿我怎么样?”

  苏阑才要骂回去,他的气息就毫无寸隙地压了下来,带着股狠劲儿捏住了她的下颌,卷住她的唇舌,激烈到比她记忆里任何一次都更具侵略性,她几乎快要窒息,到最后就连喘气的章法都乱了,甚至她的呼吸都是沈筵给的。

  久未经男女之事,她实在是受不住这样浓烈的吻,一双鸦翅般黑浓的睫毛上沾着泪,无力地伏在他肩头不停轻喘着,气息微微弱弱,“沈筵......不要......”

  沈筵咬住她的耳垂,不出意外的,又惹来她一阵轻颤。

  他嗤地笑出声,“比五年前还要敏感,阑阑,你这哪像结了婚的?”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