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站着的人身着素简黑袍, 无论颜色还是款式,都与屋内的人格格不入。

  王柏坐着向来人拱手,“周司簿。”

  姜佩兮看过去时, 正见周朔向王柏作揖回礼:“王郡公。”

  下一刻周朔便听见姜郡君冷淡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他头也没抬, 接着刚才的礼又向姜郡君行礼:“邙山匪徒那边,收缴了许多财物, 想请王郡公过去认别是否有王氏之物。”

  听到这话, 姜佩兮看向王柏, “郡公既有要事, 我也不多留您了。”

  王柏瞟了眼周朔,心中冷笑,什么时候这种事要劳动他了?

  但他面上不显,只站起来向姜佩兮作揖,仍是一副和蔼可亲的笑:“多有叨扰。”

  “我送送郡公吧。”她的礼节一直是尽善的。

  姜佩兮迈出房屋的那一刻就后悔了,外头比屋里冷多了。荒芜的土地上, 零星堆着几堆雪。

  北风刮到身上, 他们的衣角都被吹乱,在风中打旋。

  姜佩兮的视野缠上头发, 她抬手将碎发拢到耳后,心里打定主意, 走到最近的那堆雪她就不送了。

  王郡公走在前头, 姜佩兮落后他两步, 周朔又在她的后方慢两步。

  眼看就要走近雪堆,姜佩兮准备好了措辞, 刚刚准备开口,胳膊突然被拉住向一旁摔去。

  她毫不设防, 被拉得一个踉跄,身体失衡。

  紧接着就是空气被撕裂的尖啸声在耳边炸响,姜佩兮腰上一紧,她被完全护进怀里。

  她愣愣地,完全反应不过来,但很快她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她茫然抬头,看到周朔绷紧的下颌,他的脸色前所未有得差。

  她听到周朔毫不客气地质问:“王夫人这是意欲何为?”

  姜佩兮略略一侧首,便找到了血腥味的来源,周朔手心拽着鞭子,不断有鲜血从指缝里滴落。

  “我不叫王夫人,你是知道我的名字的。”

  听到熟悉的声音,姜佩兮诧异地向身后看去,阿娜莎神色倨傲,手上握着鞭把。

  这一下,姜佩兮才看清那条鞭子,鞭身上一圈圈缠着小短针,针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光泽。

  见姜佩兮回头看见了她,阿娜莎冷笑:“你骗我。”

  “我说过,我会救你,但你得和我说实话,你不能骗我。我最讨厌欺骗了。”

  “我不管你是谁,你叫什么。现在,你是在袭击我周氏的夫人。”姜佩兮听到周朔冰冷的声线。

  “我会请主君写下拜帖,来日我定要拜访宛城,向王国公请教你们王氏的规矩。”

  阿娜莎轻蔑一笑,“你觉得我会怕吗?”

  “我不管你怕不怕,你只需要知道,你的袭击,是在挑衅建兴。周氏在九洲绵延三千年之久,绝不是一个小小的宛城可以羞辱的。”他的话已不是警告威胁,而是宣战。

  宛城王氏的确是世家之首,但其崛起也就是近百年的事,其总共存在时间也不过八百年。

  建兴周氏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霸主,它见证了多少的崛起与衰落,而它自己始终不动如山。

  三千年繁衍出的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绝不是当今任何一个世家可以硬碰的。

  阿娜莎本来就不受宛城待见,如今绝不能再惹上周氏。

  姜佩兮心中慌乱,她伸手托住周朔握着鞭子的手。

  他手心滴下的血,流进姜佩兮的手心,她看向周朔。

  “松手。”

  “阿娜莎。”

  姜佩兮与王柏对视一眼,他们自幼浸润在世家里,对于维持世家间的平衡极为敏感。

  世家的平衡一旦被打破,任何两家彻底撕破脸,对于自己家,对于整个世家都会带来极为深重的灾难。

  只需要这一眼,他们便立刻确定,当下首要的事情是避免纷争升级。

  “子辕,松手。我们去找大夫,你的手需要包扎。”

  “阿娜莎,这是个误会,姜妹妹有她的苦衷。”王柏走向对面的妻子。

  双方硝烟暂缓,周朔松开手,阿娜莎收回了鞭子。

  姜佩兮连忙把周朔的手拉回来,她拿帕子盖住那血肉模糊的手心,忍下对血腥气的恶心,拉着周朔的手要回屋找大夫。

  阿娜莎看着远去的人,不由挑眉,她双手抱胸,“他很敏锐。”

  “这样的反应速度……”王柏看向远去的身影,眸中闪着寒光,“司簿只是个文职,他却有这样的身手。”

  “姜妹妹怎么会嫁给这样的人?他们看起来完全不相配。”阿娜莎询问身边的丈夫。

  王柏沉思良久,找了个词:“时运不济。”

  “你们不是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吗?光看身份,他们怎么会配到一起呢?姜妹妹先前说,是她母亲和姐姐的安排,就为了夫家的钱。”

  “确实如此,但也不全然。”

  “具体说说?”

  王柏想了想,决定给她全部理一遍:“姜妹妹是姑母幼女,自幼深得姑母偏爱。姑母与宛城关系不睦,父亲一度想让姜妹妹嫁进宛城,以此修复与姑母的关系。”

  “啊……还能这样?”阿娜莎有些震惊,“然后怎么没成功呢?”

  “原因有三。其一,父亲本想让二弟娶姜妹妹,但后来我和桓郡君的婚约告吹,二弟就娶桓郡君了。其二,姑母极度厌恶宛城,根本不让姜妹妹与王氏接触。”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阳翟的裴主君中意姜妹妹。”

  阿娜莎愣了好一会,在脑海里反复检索,确认阳翟裴主君是什么样的人,满是不可思议,“就阳翟那个臭脸,他还会中意人?”

  “就是那个臭脸。”王柏笑了笑,“裴主君胥武十八年及冠,往后几年却没有向任何一家提亲的意思,也没有谁不开眼去说媒,你猜为什么?”

  “他脸太臭,脾气太差,整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肯定没人愿意嫁给他啊。”

  王柏被妻子的话逗得笑开,“但看在阳翟富贵与权势的份上,很多女郎都是心动的,尤其裴主君还有一副好皮相。没人说媒的原因,是因为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裴主君在等姜妹妹及笄。”

  阿娜莎忽而问道:“他们差多少岁?”

  “七岁,怎么了?”

  阿娜莎难掩震惊:“他们自小相识的吗?”

  “是的。”

  “天啊。就算臭脸十七岁情窦初开,那他是对着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发情啊。”

  阿娜莎想想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难忍恶心,“这是什么变态?你们就默认这种变态的事情发生?尤其是你,她不是你妹妹吗?你就这样看着?”

  王柏被这话说得一愣,他下意识辩解:“也不能这样算,早些年裴主君对姜妹妹也都是兄妹之情。这些默认,也是他及冠后才出现的。”

  阿娜莎戳破他话里的漏洞,撕开他试图维持体面的虚伪:“对着十三岁的小姑娘发情就合理了吗,就能被默认了吗?而且,兄妹之情能转成男女之爱吗?”

  “要是这都能转,莫非你们世家还有乱丨伦的癖好?”

  她冷冷看了一眼王柏,下了最后的评价:“你们真恶心。”

  王柏苦笑,他将手背到身后,肩垮了下来:“是啊,这就是我们。”

  “幸好姜妹妹没嫁给臭脸,比起变态,好歹现在这个还是正常人。”阿娜莎看向他,脸上挂着嫌弃,“所以姜妹妹是怎么逃出变态的魔掌的?”

  王柏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阿娜莎气得脑壳疼,“你是怎么当哥哥的?变态靠近妹妹,你不阻拦,反而默认这一切发生。妹妹身上发生了什么,你也一问三不知。”

  王柏有些无辜,他眼巴巴看着妻子,声音微弱:“那段时间我不在世家,我去了草原。”

  阿娜莎瞪他,对这样不负责的哥哥深深唾弃,她大步离开,只留下一句:

  “都是狡辩!”

  *

  大夫在给周朔处理伤口,白纱布染上红色被丢弃在一旁,攒出一推。

  周朔神情淡漠,静静看着大夫给他上药,再缠上纱布,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手。

  处理完后,大夫起身关照道:“每日要换药,司簿什么时候方便?我来给您换。”

  姜佩兮接下话,“只要换药,重新缠纱布就行了吗?”

  大夫欠身:“是。”

  “你把药留我这吧,我给他换。”

  周朔对自己的身体极不负责,他总会因为忙于周氏的事务,耽误吃饭,忘记上药。

  这种事在上辈子已经发生太多次,姜佩兮摸准了他的性子,没人压着,他就不会把换药当回事。

  周朔抬头看她,愣了一瞬,紧接着满是局促:“怎么好劳烦郡君?”

  “给我吧。”姜佩兮让阿商跟大夫去拿药,随后看向周朔,“这伤因我而起。”

  她倒了杯清水,递到周朔手边,“晚膳后过来,我给你换。”

  “嗯。”

  “在匪盗那,阿娜莎帮了我很多,若不是她,我根本逃不出来。”

  话一开口,周朔就知道姜郡君的意思,他摩挲着杯子,“可她袭击你,那一鞭如果打到你身上,你会怎么样?”

  姜佩兮有些茫然,她的目光落到周朔被包扎好的左手上,他刚才流了很多血,手心血肉模糊。

  若是那一鞭落到自己身上,只是想象,姜佩兮便觉得后背发疼。

  “你的手是不是很疼?”

  周朔愣了愣,回过神连忙道:“没。”

  “怎么会不疼呢。都伤成那样……”她的手心还攥着那张带血的帕子,指间蹭的也都是红色。

  她喃喃自语,“这里连止疼药也没有,要不我写信让阿青送些过来呢?”

  “用不着那么麻烦,大夫给的药能镇痛。”

  她看向周朔,眼中是不安与茫然:“真的吗?”

  周朔颔首。

  可姜佩兮仍旧不安:“你下次别替我挡了,我不想欠你什么。”

  就像上辈子他无数次将她护在身后,挡住危险。

  他握住剑刃,血淅淅沥沥顺着指缝、顺着剑身滴落。他的手心被割得很深,但他却紧紧握着,不让长剑靠近她。

  哪怕那时候,她背叛的证据已布呈公堂。

  “好,我知道了。”他这么回答了她。

  姜佩兮看向他,他似乎什么都能答应她,他似乎永远不会拒绝她,除非她的要求有损建兴的利益。

  她握紧手心的帕子,试探着求情:“阿娜莎的事,一定要闹到宛城去吗?”

  “是。”

  “其实她这样是有原因的……”姜佩兮想要解释,但又觉得牵强,她话说了一半没能说下去。

  “因为你隐瞒了身份?仅仅因为这个,便要对你刀剑相向吗?”

  他的话里是不解,夹着明显的不满,“宛城需要给你一个交代。”

  “可是……”姜佩兮有些慌乱,她不知道该找寻什么借口,“可是我后面会离开世家,现在为这点事闹到宛城,得罪王郡公,对我并没有好处。”

  话出口后,姜佩兮觉得自己这理由蹩脚,她和周朔都和离了,后面她怎么样关人家什么事。

  她凭什么要求周朔为她,忍下王氏的冒犯呢?

  他们之间沉默下来。良久,周朔看向她,黑沉沉的眸子难辨情绪。

  “是我思虑不周。”

  姜佩兮听出他话里的松动,身体不自觉前倾,眸中染上欣喜:“你不为难阿娜莎了?”

  “嗯。”周朔将杯子放回桌上,“我会和王郡公说,她只需和你道歉,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他站起身,“姜郡君去新宜后,我会安排人去驻守。郡君有任何麻烦,都可以和我说,我虽身份低微,但能帮的一定帮。”

  “不用……”她下意识拒绝。

  “就当是为了孩子。”周朔打断她的推拒。

  姜佩兮没能再说出婉拒的话,她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她看着他向自己行礼,随后退身离去,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也将慢慢消失在她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