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时候,时疫让家里的大人接二连三的倒下。

  六岁的时候,我在父亲故吏的护送下回到了老家颍阴。

  八岁的时候,堂兄问我要不要出继给别人,我问是谁,他说是荀晏。

  荀晏,荀清恒。

  这个名字我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

  自从父母都在时疫中丧命以后,清恒叔父院子里的仆役每年会给我送粮食和钱。

  三婶不喜欢叔父,总是骂骂咧咧的,怪他不给自家儿郎安排个差事。

  堂兄崇拜他,希望日后能够成为他这样的人……

  我和夫子说肚子疼,然后我溜出了课堂,我爬上了那棵高高的桑树,躲在树冠里去偷看。

  那间院子和寻常族人的一般无二,没有大多少,也没有放着什么金贵的摆件,没有种着什么名贵的花草。

  廊下坐着的青年闲散的像是没有骨头似的,我在树上蹲了多久,他就像快要死了似的咳了多久。

  我突然很担忧……

  我不会很快又要丧父吧?

  他一边咳嗽,一边随手翻看手边叠得老高的公文,手边的药碗从冒着热气到黑乎乎的凝固一坨,他突然抬头看了一眼。

  我吓得差点摔下了树。

  那咳嗽声一顿,随后的事我不知道了,我没有出息的跑路了。

  第二天,堂兄细心的像个老妈子一样把我好好拾掇了一遍,搓搓干净,换上齐整的衣服,连族老都来看了一眼。

  ……我记得以前族里要出嫁的小女郎是这种待遇。

  我被带到了那个人的面前。

  他生得实在出众,眉眼柔和却偏偏带着生人勿近的冷淡,在看到我之后又刻意的缓和下了神色。

  我看着这张脸实在想不出这人竟有三十好几了。

  我不喜欢那些因为各种事情跑来叨扰的名士,即使他们名盛四海,仪表堂堂。

  毕竟我那正在行使父亲义务的叔父是个实实在在的病秧子。

  他们多来叨扰一刻,我那病秧子叔父就得少休息一刻,多花费精力去应付他们。

  我每每听他咳成那样总怕他突然就昏过去,据说那是前阵子跑去赤壁时

  染上了肺疾,他待在老家休养,但仍然休息不好,各种公务和麻烦像盯着他了一样,一茬接一茬的来。

  除此以外,他其实是个很好的长辈。

  他乐意带着孩子玩,喜欢逗人讲故事,也不会完全将孩子当成没有判断力的弱小个体。

  除却我们之间的关系实在有些尴尬。

  我能够看得出来他不是很想要一个继子,因此他十分愧疚的待我愈发的好了。

  我心底还是有些难过的,但我十分卑劣的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继续享受他对我的好与善意。

  毕竟就如阿萝说的,族里哪个小孩会不喜欢清恒叔父?

  我真心诚意的希望他能活久一点,所以我兢兢业业的盯着他喝药。

  ——即使他老是想要逃脱这个命运,对,喝药的命运。

  后来我偶尔看到我那病秧子叔父躲在屋里吐,刚喝下去没多久的药和着血丝全吐出来了,扶着桌子的手都虚脱的打颤。

  我在角落里难过的缩成了一朵蘑菇,自闭了整整三天,清恒叔父都跑过来安慰我,就差问我被谁欺负了。

  后来我再也不盯着他喝药了。

  我会装作不经意的添油加醋描述我以前没爹没娘的苦逼小白菜生活,又像是随口提到别人家的孤儿日子如何如何凄凉。

  有点成效,但不多。

  他开始领着我学射箭,教我骑马的技法。

  虽然病秧子叔父是个病秧子,但他在骑射武艺上竟还真有几分造诣。

  我之前一度以为都是世人吹嘘的。

  毕竟族里就有好些个失去了理智的清恒吹,嗯,此外还有文若吹,公达吹……与此相对的当然还有兢兢业业的黑粉。

  我在这方面天赋并不怎么样。

  虽然我不说,但我心里头还是忐忑的,毕竟荀清恒是以领兵闻名于世的,我几乎是不自觉的也想要往这方面靠拢。

  他得知后很诧异。

  “将军又不是一定要武艺高强,”他理直气壮的说道,“你看我这模样是能带头冲锋的样子吗?”

  ……确实不像。

  很多年以后,我站在极西的战场上,成为了一名不会带头冲锋的将军。

  那个时候

  ,我有些理解他为何迟迟不愿将我过继到他名下了。

  因为战场上生死转瞬之间,因为寿数不永,因为担心无法负担……他的顾虑太多。

  家族因为称公之事与曹公冷战的那两年,族中异议越来越多,毕竟若是真的决裂,谁也不想被曹操清算。

  我那会还年幼,却觉得有些可笑。

  像令君这种心眼多得离谱的人,他会因为执念不为自己考虑,但他绝对会为家族与族人想好退路。

  不过最后远远没有到那个地步,妥协、背叛、生死……清恒叔父眼中的疲惫似乎越来越多。

  他坦诚的与我说,他名下不会再有子嗣的。

  我不是很意外,却也有些失望,我留念他与旁人说我是他家小孩的温柔。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待他亦父亦师,日日相处,实在很难不发现他病情的每况愈下。

  他经常与张公拌嘴,又指挥杜君干这干那,几个老实巴交的医者被他闹得一点悲凉之情都没有了,就差叉着腰吼病患两句了。

  我觉得他其实也没那么豁达,他也会悄悄的去翻翻医书,琢磨琢磨药方,嘟囔两句手术可行性,然后又没有下文了。

  在最后的那两年,他几乎是拖着残破的身子到处跑,连张公都再也管不住他了,只能给他开些缓和表症镇痛的药。

  我们相见的次数都不多了,偶尔闲暇时,他开始教我一些兵法与列阵。

  我和他说:“您若是真当爹,定是个不负责的。”

  看看,连挣扎都不挣扎了,就等死呢。

  他一怔,有些无奈的歪了歪头。

  “也不能这样说嘛!”他又反驳道,“放养也是养,你看你不是被我养得挺好嘛!”

  我看着他微微泛着青紫的指甲,感觉他总有一天要彻底翻车。

  ……好吧,等他真翻车的那天,我比谁都难过。

  毕竟真当半个爹了,但谁家爹会那么不省心的!

  后来我发现还有更不省心的事。

  从上党回来以后,我爹变成了一个我单手能拎起来的小团子。

  我相信没人能有我这经历。

  我,一个十来岁的未成年人,每天上蹿下跳的找我爹又跑哪

  儿去玩了,午夜梦醒得去看一眼有没有发烧,上街走一圈得看得死死的,免得被人贩子提溜走……

  长倩兄长真诚的说我孝心可嘉,我盯着他看了半天,发现他竟是认真的。

  荀清恒成功的用一种吊诡的姿势退休了,我竟在这会才发现他有多闹腾。

  ——其实也没有多调皮,但他就是那种面上乖巧,内里天天打着小算盘。我再清楚不过了,因为我也是这种人。

  天下从来没有说离开一个人就再也运行不了的说法,荀清恒离开了,那一切制度的运行却不会停止,在最初的混乱之后,诸葛孔明接手了这盘残局。

  他一直说诸葛孔明是大才之人,我确实得承认。

  诸葛亮治关中,诸葛亮入蜀,诸葛亮平凉州……

  这也是个王佐之才,只是他没有遇到他的王,令君好歹算是碰上了半个。

  纷争与阴谋永远不会停止,他们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于是他们的时代也在逐渐落幕。

  荀友若完成了青年时的愿望,他找了个山头,办了学校,讲学时底下的学生多得都坐不下,他看着此情此景当然是自得其乐,暗暗满足。

  荀狸奴便混在学生堆里面,一群学生像传阅稀少的猫猫一样,把一只团子薅来薅去,荀谌一眼瞥到时,多年的涵养都几乎让他没有忍住自己扭曲的神色。

  我必须承认令君实非常人,在面对这样一个小东西,他竟然能够端住神色,将眼前的团子当成昔日的太尉,认真的商议朝中诸事。

  而公达……公达……

  不提也罢。我算是知道我那便宜爹有些时候娇里娇气的性子哪儿养出来的了。

  我自始至终没有向世人表露出我与颍阴侯的关系。

  即使新帝看上去很尊敬他,但我知道,颍阴侯一脉若是传下来,那这些尊敬就会变成忌惮。

  我驻守在了西北很多年,遇到了一个不那么美丽,却很是飒爽的女郎。

  在寻常的一天,我收到了令君的死讯。

  我提包赶路。

  谁叫他总是更在意他那些兄长侄子呢?我这又当儿子又当爹的这么多年,还是不管用。

  我在半路上得知了他的死讯。

  到颍阴时荀长倩正一脸哭丧的准备偷偷火化尸体。

  我当仁不让的拦住了他。

  荀恽说这是叔父遗愿。

  我长叹一口气。

  令君那心眼恁多,心多黑啊,结果长倩兄却偏偏没学到。

  “此一时彼一时。”

  我冷笑道,不无赌气之意。

  这么多年,我自认为我才是爹。

  荀恽瞠目结舌。

  不过我最后还是遵循了他的遗愿,没出息,硬气两秒又不行了。

  我为他修了墓,不然他自己肯定是想不到的,没了我他可怎么办啊!

  为了表达不满,我将他的黑历史有多少放多少,全塞进了那藏书库里。

  我站在家乡的故土,和他说了最后一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