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朝堂的惊变,整个西域的局势,其实可以从一个玻璃盘上照见一点影子。

  那是裴行俭回长安以后,带回来的一个玻璃盘。

  话说,他抄了阿史那都支的库藏后,将其中金银珠宝等物都遍分将士手下,只留了几件有特色的玩器,回来分送亲友。

  其中给夫人库狄琚带的就是一个玻璃盘子,不过他当时以为是‘水晶’盘子。

  “突厥人当然不会烧制玻璃,这应当是天生天长的透明水晶,难得没有什么异色杂质,瞧着跟你们费心烧出来的玻璃也差不多了。”

  这东西在阿史那都支的小金库里,也是单独收藏在一个匣子里的,可见是珍品。

  裴行俭还在感叹,天生这么透明的‘水晶’罕有,就见库狄氏在玻璃盘子的底座细细摸了一遍,然后道:“这就是我们城建署烧出来的玻璃。”

  她们有特殊的不易察觉的凸凹印记。

  裴行俭:……我千里迢迢带回来的礼物,搞了半天,还是夫人的工作单位生产的?

  “城建署的玻璃,已经远销西域了吗?”

  库狄琚用一种‘你是不是被西北的风吹傻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如今透明玻璃制品,在两京都还属于奢侈品。

  城建署作为官方单位,更不会去跟突厥做生意,这玻璃盘子怎么到的阿史那都支的小金库,显然另有乾坤。

  库狄琚记性佳,兼之如今玻璃还难大规模量产,这种大圆盘也不多见。

  她想了想:“我记得姜相似乎提走过几个,还要求工艺不要太复杂的,但突出一个‘大’。”

  裴行俭忽然想到一事,第二日就带着这盘子,来寻姜沃求证了。

  裴行俭先送上盘子:“物归原主。”

  姜沃一见就笑道:“真巧,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了。”

  听她这么说,裴行俭的疑问句,都改成了肯定句:“吐蕃赞普骤然病逝后,吐蕃大首领曷苏忽然带着贵川部叛出吐蕃,另外还有两个吐蕃贵族带着自己的部落投入吐谷浑要求内附李将军,都不是偶然,是早就开始安排的了。”

  姜沃颔首。

  她的手指点在这光可鉴人的玻璃盘子上,开始推断这个盘子的历险记:她从城建署提了此物,送去给文成。

  如裴行俭所见到的,这东西在不能烧制玻璃的西域,会被当成极为贵重的礼物。

  自古以来收买人心的手段,就那么几招,之所以经久不衰,就是因为好用。

  况且文成还是借弘化公主之手,用吐谷浑官员的身份来收买的——吐蕃贵族更没有警惕心了。在他们看来,吐谷浑就是为了自保,生怕吐蕃打过去,所以才重金收买他们,‘求’他们说服吐蕃赞普,不要兴兵。

  而许多吐蕃将领、朝臣们也没有噶尔氏那样的野心,对其行事也颇为不满:为什么非要打吐谷浑然后跟大唐冲突呢?

  吐蕃内主战与主和的两脉,向来分立。

  当然在钦陵看来:朝上他哥说了算,军中他说了算,其余人的叽叽喳喳,就当窗外的乌鸦叫一样,不用理会。

  矛盾,就是这样一日一日越发根深蒂固。

  姜沃笑道:“这盘子,应当是从文成处送了吐蕃大首领曷苏,他不知是自愿还是被迫,又拿出来送给了噶尔氏,而钦陵也看这东西不错,就拿去结盟突厥,好一起叛唐,与他有个照应往来。”

  阿史那都支确实挺喜欢,也确实准备反了。

  可惜还没反起来,就被裴行俭抄了老家。

  其实早在这个玻璃盘子之前,驻守在吐谷浑的文成,就已经在按着计划,试着接触吐蕃内与噶尔氏不合,因此被排挤到没什么话语权的贵族和将领了。

  姜沃还以为裴行俭会问下,除了砸钱,文成具体是怎么撬动吐蕃曷苏的,裴行俭却没问。

  毕竟他也是武将,曾经听闻过周边四夷率部降唐的,贵族也好将领也好,不要太多。尤其是先帝年间,许多番将那真是不管生是不是大唐人,死我一定得是大唐魂。

  比如曾经已经继任了铁勒一部可汗的契苾何力,直接携家带口一起投唐。甚至贞观年间他回旧部探亲被薛延陀抓去了,依旧是宁死不屈割耳表示不叛唐,给夷男可汗气完了。

  再比如原来东突厥的王族阿史那思摩,投降大唐后改名为李思摩不说,还奉命去北边镇守。以至于大唐倒是没有修长城,但出现过游牧民族替中原守卫长城的奇观。

  带入下吐蕃贵族们的心思:原本芒松芒赞在的时候,虽然说了也不太算,但好歹是个正经王。他们背靠赞普,时不时跟噶尔氏别个苗头也就算了。

  可如今赞普没了,朝上就剩下孤儿寡母。

  看起来,噶尔氏明天自立为王也不奇怪啊。

  他们这些从前反对噶尔氏的人,若是拥护幼主,未必能扛过噶尔氏的实力,若是直接躺平,将来噶尔氏若是秋后算账,估计也少不了任人宰割。

  钦陵兄弟看起来,都不像对往日既往不咎的人。

  左右为难中,‘吐谷浑’的官员,再次递上了橄榄枝。

  给他们展示了,看,背靠大唐,我们过的还不错呀,你们也都各自有手下家臣,吐谷浑地方也大,安置的下你们,要不要加入一下?

  悟了!

  真是‘投唐一念起,霎时天地宽。’

  姜沃道:“其实,吐蕃的矛盾一直在。”有愿意开拓进取的,就有愿意守成图安的。噶尔氏行事又太专断。

  本身就像是一把子干柴,只看什么时候会着罢了。

  而她们所做的,就是点火。

  曷苏与其余两家吐蕃贵族,以为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平安,率部离开了吐蕃而已,却不知,这就是一个大唐期待良久的火星子。

  *

  吐蕃境内接连有贵族逃离,还是投奔大唐,让噶尔氏的名声和势力都受到了重创。

  说来,噶尔氏从禄东赞起,为何能一手遮天,威望如此高,旁的贵族们不敢正面站出来反对?是因为实打实的战绩。

  这些年,禄东赞父子打周围的白兰羌、党项等地皆是手拿把攥,南边甚至更打到了婆罗门,可以说是他们父子几人,一手把吐蕃带到了‘自汉、魏已来,此地(吐蕃)之盛,未之有也。’的程度。[1]

  正所谓强必寇盗,弱则卑服。在这些无与伦比的功绩下,噶尔氏非要兴兵侵犯大唐,哪怕不满的贵族很多,但也只能忍了。

  姜沃给裴行俭看文成的情报:“其实,吐蕃国力自远不如大唐,支撑着这些年的连年征战,各部百姓倦徭戍久矣。”

  打仗,有时候比的是钱和后勤。

  若这一战,吐蕃再次赢了,能拿下吐谷浑和大唐的安西四镇,吐蕃能有大量的‘战争效益’,那么噶尔氏的威名会再上一层楼,从此更是说一不二。

  可现在不一样了。

  吐谷浑大败,吐蕃赞普更是英年骤逝。

  裴行俭推测道:“怪道,哪怕赞普病逝,钦陵的军队也依旧在鄯州城外——如今吐蕃接连有部落投奔大唐,他越发不会退兵了。”

  噶尔氏很清楚,他们需要一场大胜来稳定军心!

  “但,由不得钦陵不退兵了。”姜沃看向遥远的西边:“他家族内部也不安稳啊。”

  芒松芒赞死前,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的。

  他继位时只是幼童,禄东赞替他把持朝政也就算了,那是他祖父的宰相。但芒松芒赞实在难以接受——吐蕃的权力是世袭制没错,但没世袭到他这儿来,直接从禄东赞世袭给自家儿子了。

  这些年,如果说芒松芒赞做了什么很正确的决定,那就是一直在计划让噶尔氏家族内讧。

  这也是文成为什么在吐谷浑,非要放芒松芒赞回去的原因之一。

  芒松芒赞,是有计划削弱噶尔氏的。

  可惜的是,他还没执行这个计划,就英年早逝了。但还好,他还有一个能力不弱,甚至让他放心到想令其摄政的王后。

  *

  这一年,对吐蕃王城来说,是办不完的丧仪,散不尽的血腥气。

  对大唐朝堂来说,则是吃不完的令人震惊的瓜。

  五月,吐蕃传来一个惊天变故:噶尔氏家族的内部发生了争斗。

  说是争斗也不准确,不如说是——刺杀。

  吐蕃的宰相,也就是钦陵的兄长赞悉若被自己的族亲噶尔·芒辗达乍布布给当众刺杀了。

  没错,就是杀了。

  可以说是死的比赞普芒松芒赞还要突然,唯一的不同是,这次死因倒是很明确,一点也不蹊跷。

  之后这位噶尔·芒辗达乍布布(可以不记住他复杂的名字,记作炮灰即可),在王后赤玛伦的见证下,美滋滋做了吐蕃宰相,并且毫不留情,把逻些城(拉萨)内原本禄东赞父子一脉的势力,挨个杀了过去。

  一时王都城内血流成河。

  大唐:……吐蕃的宰相之争,跟他们见惯了的宰相之争,不太一样啊,真是全是感情没有技巧啊。

  姜沃想:这里面一定少不了赤玛伦的影子。

  甚至芒辗达乍布有在替王室背锅——不然,芒辗达乍布再傻,也不会忘记钦陵还在外带兵作战手握兵权!

  果然,钦陵听闻此信,是仗也不打了。

  直接率兵杀回了逻些城,势要为兄长报仇,兵临城下示威道哪怕王族也拦不住他!

  而赤玛伦再次展露了她的政治水准,在没有实力的情况下,怎么站队就最重要了。

  这时候赤玛伦,完全没有保她‘拥护’的那一位新宰相芒辗达乍布,而是转手就把人卖了,表示此乃叛贼,只因之前大将不在城,宰相又被‘此贼人’暗害,才不得不伪从之许以相位。

  如今她又以王后的身份,为钦陵正名,请他处置芒辗达乍布。

  芒辗达乍布:??之前赞普在的时候,不是这么答应我的啊?王后你鼓动我杀人的时候,也不是这么答应我的啊。

  但他也已经没有什么机会说话了。

  赤玛伦早在钦陵见到他之前,就把他处置掉了。

  而钦陵的性情,只有芒辗达乍布一个人死了,完全不足以平息他的怒火。

  他带着人,又将支持芒辗达乍布的势力尽数灭门,再次把逻些城杀了个血流成河,直到他觉得够了才停手。

  大唐;……哇,原以为一月内见到一次吐蕃王都的大变就够罕见了,没想到,一月里来了两回。

  朝臣们的关注重点,已经完全从大唐与吐蕃之战,转移到吐蕃内部的血腥清洗上去了。

  果然是民风彪悍啊,朝堂派系争斗,大唐也常有。但就算长孙无忌当年要干掉一众不服他的宗亲,也得找个‘谋反’的缘故吧。

  还是吐蕃人实在啊,提刀就干。

  *

  至此,吐蕃贵族,尤其是都城内的贵族,就像黄巢过境一样,基本死完了。

  噶尔氏更不用说,元气大伤。

  原本钦陵兄弟一主政,一主军的局势彻底不复存在。

  六月,吐蕃派使臣与大唐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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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隔二十多年,文成再一次回到了逻些城。

  也是再次见到了吐蕃赞普的丧仪,依旧是人皆‘断发、墨衣’,还要‘黛面’,即把面容涂成青黑色。

  只是这一次,她不是黛面之人,而是大唐的安西大都护,是吊唁之使。

  来接受吐蕃的求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