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吐蕃赞普突然急病死了?”

  文成身边的亲卫首领,听到芒松芒赞的死讯后,先是十分愕然,很快又悲伤起来。

  是货真价实的丢了钱似的悲伤——

  “哎哟!怎么这么不顶事呢?他不才三十出头吗?”

  “早知如此,将军在战场上一箭射死他算了,还算个人头呢。说不定您的勋级还能再往上提提!”

  此时屋内站了七八个身着甲胄的女兵,面上俱是一片悲伤之色,口中惋惜着芒松芒赞之死。

  乍一看,再难想到这是大唐的军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爱戴芒松芒赞的吐蕃百姓呢。

  文成带笑摇摇头:“行了。”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

  此时列于军帐内的,都是最早就跟着文成的亲信。如今也各有司职,身着相应的甲胄。

  文成正式授都护后,她们便也随之有相应官职了——边关将领,可自行挑选诸如录事、帐史、参军等数个七品以下的低等武将职官,报与朝廷即可。

  这些女兵,最开始跟着文成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将来居然能做大唐武将这件事。死里逃生的人,最朴素的观念就是活着,以及……报仇。

  原来是不敢想能得到正经的武将官位,但现在既然得到了,又是她们自己堂堂正正拼杀出来的,那就再也不会想失去!

  如何才能不失去,甚至能得到更好的?这些女兵们也都心知肚明:只有李将军在!

  毕竟,她们是极罕见的娘子军,若是李文成这个女将军不带兵,她们这些低等军官,不成体系又没有靠山,很快就会被洗牌出去。

  这都是有前车之鉴的:当年平阳昭公主不带兵后,她麾下的娘子军,也都很快解甲归田。

  况且,便是不论女兵,她们也是李文成一手带出来的兵,最开始的身份,还是公主幕府里的亲卫,旁人看她们就是标准‘文成公主的人’。

  于是她们不会去跟旁的将领,旁的将领也不会信任她们。

  为此,所有女兵都打心底里,骨血里盼着李将军站的更稳一些,更高一些。

  以及……期盼李将军常提起的,让她能安心在吐谷浑带兵的,京中摄政天后与朝上姜相,能够更稳一些。

  这便是姜沃曾经与媚娘提到的:整个阶级不会背叛利益。

  哪怕媚娘与这些女兵素未谋面过,甚至此生都不会相见,但她们已然是天后掌政最忠诚的拥趸。

  在某种意义上,亦是袍泽。

  *

  军帐中既然都是亲信,自然知道当日吐谷浑一战,文成放走芒松芒赞,是指望他回去内斗,把噶尔氏干掉的。

  谁料到,这才没多久,他自己干脆利落一撒手走了。

  在这些女兵看来,难免觉得芒松芒赞不争气,早知如此,还不如……

  “不一样的。”文成道:“芒松芒赞死在吐谷浑,跟死在吐蕃王城可不一样。”

  文成指着地图上的逻些城:“尤其是,他是提出让王后摄政,与宰相发生争执后,突然暴毙。”

  那跟死在吐谷浑唐军手下,可大不一样了。

  旁边有机灵的亲信已经听出几分意思来:“将军是怀疑,芒松芒赞死的有蹊跷?”

  说来,据文成看,芒松芒赞死的未必有蹊跷:他们家族有祖传的英年早逝。

  松赞干布过世的时候,绝算不上年老,而松赞干布的儿子,也就是芒松芒赞的亲爹,死的更早,直接死在了亲爹前头,这才导致王位直接从祖父传给了孙辈。

  但……

  文成道:“不管到底有没有蹊跷,咱们要让吐蕃上下觉得有蹊跷!”

  “赞普病亡这种大事,除了逻些城内的朝臣贵族们知道,吐蕃境内到现在竟然还没有什么大动静,各地贵族竟然不知。”

  “想必是噶尔氏想着国战之中,怕军心紊乱,想要秘不发丧。”

  “那可不成。”文成叹了口气,语气听起来非常真诚:“论辈分,芒松芒赞到底是我孙辈,人死为大。一国赞普,可不能走的这么无声无息。”

  “叫骆宾王来吧。这次不需要他写檄文了,写几篇吊唁文。”

  眼见将军是要有大动作,左右参事不免问道:“这种大事,要不要先飞报京中,等京中定夺?”

  文成摇头:“机会稍纵即逝。”她语气很从容坚定:“况且,天后早已说过,此计一任委我,可相机决断。”

  **

  鄯州外的前线。

  钦陵接到赞普骤亡的秘报,第一反应都顾不得悲伤,而是心惊肉跳:国战之中,赞普怎么能死?还死的这么突然?!

  那吐蕃境内其余家族,岂不是要生乱?

  需知吐蕃的豪宗巨族,跟大唐的簪缨之族不一样,大家不是都住在长安城。

  吐蕃的各贵族,是有世袭的世袭采邑(封地)和家臣奴仆的,而且哪怕有城池也不常厥居,或随畜牧而迁徙。

  所以才会有会盟制度,隔段时间,把这些贵族召集起来开个会。

  换句话说:虽然他们噶尔氏在所有贵族中势力最强,可以主持会盟,又因做着宰相,某种程度上‘挟天子以令诸侯’,在吐蕃所有政令上,可以一手遮天说了算。

  但旁的贵族也是有兵有地有人的,一旦赞普没了,这些贵族必要生乱的,在拥护新赞普,抢夺话语权这件事上就能你扯胳膊,我扯腿儿闹起来。

  钦陵在兄长的信中,看出了兄长秘不发丧之意:他表示坚决支持。

  一定,一定要捂住赞普的死讯。

  *

  然而,就在噶尔氏还在王都努力说服王后母族没庐氏,以及其余知情的贵族们,为国战计接受‘秘不发丧计划’的过程中,愕然发现,文成公主,不,安西都护的吊唁文已经到了。

  还啥秘不发丧啊,大唐都替他们发讣告了!

  那一刻,吐蕃现任宰相,噶尔氏当家人遍体生寒:这吐蕃王城中,已经被大唐渗透到这般地步了吗?

  但这会子,噶尔氏已经顾不得清查王城内,谁跟大唐通风报信了——

  因李文成不但令骆宾王拟吊唁文书,为吐蕃赞普的过世表达了文辞优美花团锦簇的深切哀悼,还贴心的替他们把消息送往吐蕃各处贵族处,邀请众人一起为芒松芒赞悼念。

  用吊唁文中的话说:芒松芒赞,多好的赞普啊,必要让他走的体面而风光,在众人的缅怀中,魂魄才能安心上路。

  噶尔氏:……

  一时吐蕃内各豪宗巨族舆论哗然。

  怎么回事?他们上一个收到的王都消息,还是赞普想让王后摄政。因此事太过破天荒,他们正在各地封地上激烈讨论呢。

  结果下一个消息,就是赞普年纪轻轻忽然无了?

  噶尔氏被李文成打了个措手不及后,迅速制定下一个计划:既然赞普的死讯瞒不住了,那就把锅甩给大唐,把影响降到最小!

  就说自家赞普之所以英年早逝,正是因为吐谷浑一战,被守城的文成公主一箭射成重伤,又被大唐文人的‘辱骂言辞’气的急怒攻心,这才不治而亡!

  如此一来,说不定还能让吐蕃各族各部同仇敌忾。

  依旧是噶尔氏还在计划制定过程中,外面舆论却已经翻了天,甚至已经有离王城最近的贵族,来阴不阴阳不阳地‘请教’噶尔氏。

  听说“吐谷浑一战,钦陵大将早知火药之利,却不曾告知赞普,以至于赞普大败受伤?”

  听说“赞普要让王后摄政,为此跟宰相发生了激烈冲突?”

  听说“原本赞普只是头疼,结果跟宰相发生冲突后,很快就暴毙了?”

  噶尔氏崩溃:你们都从哪儿听说的啊!

  还不等撕扯明白,大唐那边,骆宾王第二份义正言辞的‘谴责书’就到了。

  大意如下:听说你们赞普的死有蹊跷?唉,怎么说吐蕃也还是大唐的属国,芒松芒赞是受过大唐册书的吐蕃王,那么他年纪轻轻死的不明不白,大唐也不能坐视不管。

  文书最后又道:噶尔氏从禄东赞起,父子皆为宰相,那你们就该负起责任来,给大唐一个交代哈。

  还没来得及把锅甩给大唐,就被大唐把罪名扣在脑门上的噶尔氏:……这种事事落后一步,招招被人提前预料到,然后掐死在摇篮里的感觉,真**憋屈!

  而对文成来说:舆论战,她在京城多年,见的可太多了。

  而且吐蕃跟大唐在搞舆论,传播文字这件事上有巨大鸿沟……

  从一件事上就能体现:吐蕃原本的典籍是颇为散落的,还是贞观年间和亲后,‘遣酋豪子弟,请入国学诗书。又请大唐识文之人典其表疏。’[1]

  就是说,吐蕃在组织官方语言这件事上,都是跟大唐学的。

  这搞舆论的能力怎么比?

  面对吐蕃诸贵族的质问,噶尔氏欲请出王后赤玛伦来为他们作证。

  然而赤玛伦并非单纯柔弱的女子,并不相信噶尔氏的威逼利诱,在惊变中也看得清局势:她明白的很,芒松芒赞骤亡,她手里还没有权,只靠她的母族没庐氏,是没法抗衡噶尔氏的。

  只有乱局中才有她的一条路。因她到底是王后,是先王在世时提出可以摄政的王后,膝下还有该继承王位的幼子。

  只要噶尔氏露出破绽,不能这么快的平定朝局,就会有看不惯噶尔氏独揽大权的家族,站在她这一边的。

  噶尔氏把她逼急了,她不得不出面面对贵族们‘作证赞普之死是自己骤然病逝’的时候,赤玛伦就抱着幼子边哭边道:“没错,赞普的死,与噶尔氏一点关系都没有。”说完就哭晕过去了。

  贵族们:看看噶尔氏把王后逼成什么样子了!

  噶尔氏:……作证作的很好,下次别作了。

  **

  长安城。

  吐蕃赞普骤然病逝的消息传到朝上,旁人不说,王神玉先是一惊,不由转头看身旁的同僚。

  然后就见姜相察觉到他的目光,很有些玄之又玄的语气:“说不准,这才是个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