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五年的元宵灯会。

  姜沃再次得到了一盏御赐兔子宫灯。

  将宫灯提在手里时,她才忆起,又是一个兔年到了。

  转眼,一旬十二载已过——贞观十六年,她第一次参加元宵灯会,就曾得到先帝赏赐的一盏兔灯。

  *

  回至姜府,姜沃将两盏宫灯挂在一处。

  十二年前先帝所赐宫灯,外头绷着的绢布已经旧成了一种略显暗淡的黄色。唯有兔子眼睛处用的朱砂石依旧鲜红。

  今岁皇帝赏赐的这一盏,更加精巧华贵,兔眼是红色碧玺镶嵌而成的。

  “当年元宵灯会上,升之写了一首诗——”姜沃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走近,知道是崔朝,头也不回轻声道:“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对景想起此句,颇多感慨。

  听到背后稚子笑声,姜沃才转身,看到小公主时面上不由就笑了:“安安。”

  她伸出手。

  小公主被裹在大红色锦袄中,头上戴了媚娘亲手做的兔兔帽。

  是个粉雕玉琢又格外爱笑的小姑娘。

  “公主愿意出门看景,不愿意总呆在屋里。尤其现在院中廊下都是彩灯,出来看到灯,她便会笑。”崔朝温声解释了一句冬日抱孩子出门的缘故。

  姜沃就抱着小公主,指给她看两盏相隔十二载的兔子宫灯。

  *

  直到把小公主哄睡了,两人才坐到院中树下。

  守着围炉,温热酒备小菜,边赏灯边闲聊——

  也算不得闲聊,该算是正聊。

  姜沃抱着手炉道:“昨日三司上书‘柳奭谋逆案’审毕,已然封了卷宗送到御前了。”

  崔朝拿了一支黄铜钳慢慢拨炭火,时不时会有火光亮一下,映在他的面容上。

  他抬头一笑:“是,此案一结,朝上又有新事。”

  陛下必要废后。

  崔朝道:“这不,我就躲出来了——今年寻我的人实在太多,族长天天堵我,像是守着草窟堵兔子似的。”

  姜沃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兔子的脸颊。

  然后继续若无其事说正事:“崔尚书还在举棋不定?”

  崔朝道:“应当是颇为煎熬,尤其是年后陛下下了这几道旨意后。”

  年后,皇帝不光只大手笔公费请褚遂良等人去边疆单程游——贬官外还有不少升官旨意。

  昨日结案后,皇帝下旨,将首告柳奭的御史崔义玄,从御史中丞升至从三品御史大夫,直接接手了御史台。

  大理寺丞侯善业升为大理寺少卿。

  而比这更早的,还有许敬宗、李义府等人的升迁。

  帝心所向可见一斑。

  尤其许敬宗如今可是接了‘拥有三亚新户口’韩瑗的职缺,做了门下省侍中,正式位列宰辅。

  同样做了多年兵部尚书,也想进宰辅队伍的崔族长如何不急?

  姜沃以手托腮:“就以崔尚书这几年行事,若再跟着太尉走下去,于废后事上跟陛下争一争——还在想做宰辅?做梦更快些。”

  崔朝递给她一盏热酒:“应当不会。我瞧族长有效仿于相之意。”

  姜沃抿了一口:“也好。”

  于相这一退,实在起了很好的带头作用。

  与她设想中的一致,许多世家朝臣,也望风而退。

  不需要他们站出来支持,但实在需要他们不聚众反对,毕竟——

  “其实走到这一步,废后基本已成定局,难处倒是在……立后上。”

  后位空缺后,才会是一场新的大风波。

  明眼的臣子,自然看得出皇帝属意武宸妃。

  但,反对者必有,他们也一定早准备好了‘武宸妃不能为后’种种理由。

  姜沃算了算:“后日是大朝会。陛下应当会在大朝会上明诏对柳奭的和魏国公府的处置。”

  “明日我进宫一趟。”

  崔朝闻言就伸手拿掉了她手里的酒盏,笑容在灯下如珠玉明光:“那少喝点。”

  **

  皇城。

  掖庭马球场。

  媚娘与姜沃正在看女卫的训兵。

  “你如今射箭练得如何了?”媚娘转头笑道:“我可提前给你透信儿——今岁端午,皇帝要行百官射粽大比。”

  姜沃谢过考官提前透题,准备开春加练。

  两人站在窗前说起废后之事。

  “今岁内外命妇入宫,各有肚肠。”这是媚娘过的最忙的一个新岁。

  皇后禁足,宸妃掌宫事,设宴待内外命妇。

  “真是见了千人千面。”媚娘道:“与我说什么的都有——有从我这儿试探陛下废后心意的;有‘好心劝说’让我为了名声考量,谏陛下勿废后的;还有些看上去比我还着急,道既然王家柳家出事,就该早废后,免得夜长梦多。”

  人心诡谲从来更胜朝堂。

  每一张摆着‘为她打算’的面容后面,并不知是什么心肠。

  好在媚娘也从来不为外言所惑,全当百戏来看。

  *

  “柳氏流放前,陛下会让她进宫见一面皇后。”

  媚娘的眼神,依旧是冷静而坚毅。

  但姜沃能看出里面丝缕的唏嘘。

  果然,半晌后,媚娘还是道:“皇后啊……真的是从来不明白自己得到过什么。”如今要失去,就也全不由她。

  媚娘为了走到这一步,有多少坚持和赌性。

  皇后就有多少糊涂和迷茫。

  有人把宝珠递到她手里,她就懵懵懂懂拿着往前走。

  走到拿不住,也就只有拿不住了。

  媚娘将手炉握的紧了些,提起一件旧事:“你把安安带出宫后,有一回皇后见了我还提起此事——”

  “皇后直接问我,把女儿送出宫,是不是害怕魏国夫人有想抱养公主之意。”

  “她还与我道:‘我都已经有皇长子了,我不想养你的公主——孩子太小了不好养。你要不抱回来吧。’”

  姜沃也不免感叹:王皇后真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她是真以为,养皇子公主这件事,就是她想不想。

  窗外,数匹马踏过马球场的地面,激的树叶上积雪簌簌而落。

  姜沃转头对媚娘道:“姐姐,隶芙还关在殿中省吧。”

  媚娘点头,旋即明白她的意思。

  “也好,你带她去吧。”

  **

  正月十七。

  大朝会。

  皇帝以柳奭与魏国公府‘潜通宫掖,谋行不轨’等罪名,下旨废爵除官,

  子孙三代不许为官朝觐。

  柳奭一族与魏国公一族,皆流放庭州,终身不得还。

  *

  柳氏走在宫道上,神色再不复从前为魏国夫人时的傲然。

  只有苦涩与担忧。

  这些日子,皇后是怎么熬过来的?

  远远看见紫薇宫门时,柳氏又想起家族中人的嘱托——如今只有皇后能救他们了。

  听闻她还能入宫见皇后一面。族人纷纷拉着她,要她求皇后上谏表,为家族申冤求情。

  哪怕流放不能免,也一定求皇帝免了那条‘子孙三代不许为官朝觐’。若真如此,家族不就再无起复之望了吗?!

  柳氏只觉得满心挣扎。

  *

  紫薇宫一片寂静。

  门口站着泥胎木偶一般的宦官,面无表情说了一句:“半个时辰。”

  柳氏入内。

  在院中看到隶芙之时,柳氏才大大松了口气:“有你陪着皇后,还好……”

  话音未落,就见隶芙跪下叩首道:“夫人!求夫人念在母女之情上,勿令皇后再惹怒圣人了。”

  抬头时,眼底全是急切的泪与终于不顾身份出口的质问:“夫人这些年难道真不知,为着家族与太子事……陛下待皇后,早没有一丝情分了吗?”

  隶芙叩首不止,额上很快就红肿一片,悲泣道:“奴婢不配问,夫人今日来要与皇后说什么。”

  “但求夫人想一想皇后的处境!”

  “夫人!”

  柳氏泪如雨下。

  “娘亲!”王皇后在内,听到庭院里的动静,急忙奔出来,拉着柳氏的手:“怎么不进去?”

  王皇后脸上都是着急与害怕的泪:“立政殿有宦官来传旨,说是舅舅犯了大过,陛下竟然要流放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母亲?”

  “母亲既然能进来了,那我紫薇宫的封宫应当也解了。”

  “母亲别哭了,我这去立政殿求陛下!”

  隶芙忙起身,然而在她劝阻皇后前,柳氏已经伸手拉住了女儿的胳膊。

  “不要去。”

  柳氏不由分说带着皇后进门。

  她抬头摸了摸女儿消瘦许多的脸庞,忽然问起:“太子殿下这些日子可曾为皇后求过情?为咱们家求过情?”太子也已经十岁了,生在皇家,这个年纪,绝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孩童。

  皇后茫然道:“太子?我不知有没有。”

  这些日子她只是关着门在哭——主要是想出去也出不去。

  柳氏愈加心酸。

  皇后遇到事,竟然连最大的依仗太子都不曾想起来。

  柳氏摇头道:“无事,娘只是随口一问。”

  她心中着实挣扎摇摆。

  家族。

  女儿。

  她原知道该选什么的——她们受家族生养之恩,自然要为家族出力。

  隶芙递上一杯茶。

  皇后随着转头看到隶芙,不由惊讶问道:“你额头怎么了?你快去上点药吧。”

  隶芙闻言落泪,再次‘扑通’跪下来:“夫人……”

  话音未落,柳氏就打断:“你出去。”

  “我有话单独与皇后说。”

  *

  室内,只有母女二人。

  柳氏再次抬手抚了下女儿的脸颊:“你从来是个听话的孩子。这次,再听一次娘的话吧。”

  王皇后点头,一点儿没有犹豫:“好”

  柳氏心如刀割,将笔递给皇后:“皇后,给皇帝上一道谏表吧……”

  **

  永徽五年。

  正月。

  皇后王氏向皇帝上了她做皇后以来,第一道正式谏表。

  皇后以当年拒行亲蚕礼之事省罪,书陈自身‘数违教令难奉宗庙,无恭祀礼难承天命’。

  自请废后。

  帝准。

  废皇后王氏为庶人。

  再诏废玉华行宫为玉华寺,王氏迁玉华寺,终身非诏不得出。

  *

  冬日清晨。

  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像是吸了一口小刀片。

  姜沃从修葺中的大明宫回皇城入北门时,遇到送王氏去往玉华寺的马车队。

  并不是真正的偶遇。

  姜沃只是想起了几年前,她自吐蕃还,陪文成公主入宫的旧事。

  那次,皇后曾经为她多要了一日休沐。

  今日,她来还那一日休沐。

  *

  “太史令。”

  还是王氏先看到的她,大约是见到认识的人,下意识招呼了一声。

  姜沃下马上前与她相见。

  直到四目相对,姜沃这才想起,自己并不知如今该如何称呼她。

  姜沃在马车下,仰起头问眼前姑娘的名字。

  算来,皇后比皇帝还小一岁,那就是比自己要小四岁,不过是二十五岁的年轻姑娘。

  听她这么问,眼前已经去掉珠翠与华服,显得面如清荷般的秀丽女子,竟然也愣了愣,似乎要想一下才能想起自己的名字——

  “鸣珂。”

  她想了起来:“祖父给我取的名字,鸣珂。”

  “母亲说过,这是个尊贵的名字。”最后一次有人念叨起这个名字,还是数年前她封后大典之前,魏国夫人一遍遍给她整理头上的凤钗,提了一句:“你有如今的尊贵,果然应了你的好名儿,鸣珂。”

  姜沃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鸣珂——尊贵之人所乘马车因可佩玉,行起来便特有的一种玉珂响动之声。

  或许,这便是世家许多女子,从出生起,就背负的家族期念。

  令家族鸣珂锵玉。

  她与王皇后其实相识多年。

  至今日,总算得知了她的名字。

  负责送皇后往玉华寺去的侍卫在旁恭敬道:“太史令,时辰不早了。”

  姜沃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装着金饼的荷包,一一递给名为护送,实为押送的侍卫,并负责看守‘废后’的两位宦官。

  目视他们郑重道:“这一路,劳烦几位费心了。”

  侍卫与宦官们连忙谢过,都答道:“哪里敢不尽心!”

  姜沃这才退后一步,让出出宫的道路。

  天光已然大亮。

  姜沃站在朱红色的宫门前,对车中的人挥手作别:“鸣珂,隶芙,保重。”

  马车缓缓驶出了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