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勣往立政殿去的路上,见到不少小宦官在抬运除夕夜要烧的干竹。

  想到还有十日就要过年了,李勣由衷而叹:这两年的年节,过的真有意思啊。

  “英国公。”小山奔下台阶,格外自然就给李勣卖了好:“陛下今日可动了大气了。这不太尉与褚相于相刚走,就命人急召英国公。”

  李勣点点头,由小山引着直接入内。

  进门就见地上还有翻着的砚台,滚落的朱笔。

  *

  英国公未到前,皇帝正在与姜沃说起明日朝上刘洎事。

  姜沃点头:“臣明白。”明日朝上肯定多有太尉一脉为褚遂良说话,也不能让刘洎孤立无援。

  尤其刘洎此人,人缘也一般。且他从前交好的多是李泰一党,这几年也都被长孙无忌修理的没剩几个了。

  每到这种时候,姜沃就体会到了许敬宗和李义府这两位的好用处。

  尤其是许敬宗,出身礼部精通经史典章,笔杆与口头是真的利索,廷辩的时候一个顶三个。

  可见能言善辩的寒门子弟还是少,多半只能附议。

  御史台内几个专业对口的(专业就是弹劾,自然口才好)的人,又在三司会审中抽不开身。

  见皇帝与姜沃说明日朝上事,媚娘边听边走去把皇帝的黑匣子抱了过来。

  皇帝很快从里面拿出了褚遂良那两张——没错,褚遂良不但没有跟人分享同一张黑名单,甚至自己独霸两页。

  媚娘另外寻了砚台和新的南红朱墨。

  皇帝在纸上新添了好几行罪状后,还起身去一张舆图前站了一会儿。

  最后用笔指点道:“就爱州。”

  姜沃看向舆图:爱州……即后世越南。

  褚相这是喜提出国啊。

  皇帝写完后,把褚遂良这两页折了起来,单独扔到另外一个匣子里去,那里面已经有魏国夫人和柳奭了。

  *

  李勣就是这时候进到立政殿的,他步履自然绕过地上的一片赤红,上前行礼。

  皇帝免礼。

  又直接省略开场白问道:“朕欲废后,大将军以为如何?”

  李勣沉声道:“臣乃外臣,未能知禁宫事,一应遵陛下圣意。”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去岁今年,朝中谋逆事频,是臣等无用,令陛下忧心。”

  “臣谬膺顾命之臣,实才德有限,不能安定朝堂。伏惟陛下安心,拱卫京畿的南衙十六府绝不会生乱,悉听圣命。”

  皇帝欣慰:“唯有大将军十年如一日。”因而皇帝口中的称呼,也是旧时称呼。

  李勣语气郑重:“这是臣的本分。”

  姜沃都想记一下笔记——李勣大将军完全可以开一门‘对答的艺术’。

  *

  直到君臣问答完毕,李勣才谨慎与皇帝描补了一句今日事:“陛下,今日太尉原也叫臣到中书省去,道要一同就此事劝谏陛下。”

  “臣称病未至。”

  他这才转头,正大光明看了看地上的砚台朱笔,蹙眉道:“陛下是动怒了吗?早知臣便不该称病不入,该入内护卫陛下才是。”

  皇帝想起方才事,怒气再次翻涌而起,不由冷笑道“大将军不来,少看了好一场热闹!”

  李勣低头做聆听状。

  而皇帝刚要继续往下说,忽然便觉一阵头痛目眩,整个人像是从昏暗的屋中瞬间走到了夏日的烈日下,眼前一片发花,什么都看不清。

  他不由一手撑住御案,一手捂在眼上。

  “陛下!”

  比起李勣和姜沃,媚娘自然是第一个发现皇帝不太对的。

  她扶住皇帝:“陛下近日歇的不好,今日又大怒,难免激起了症候。还有现成的治头痛的药,陛下吃一粒?”

  皇帝点头。

  姜沃则立刻转身出门,让小山去叫尚药局奉御。

  李勣也带着忧色站在一旁——虽说他自己就颇通医术,不比尚药局的奉御差,但皇帝不开口,他作为臣子,自是不能越俎代庖干大夫的事。且再往深里说一层,皇帝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皇帝可以告知心腹之臣,但臣子不能主动问。

  皇帝是含了一枚药后,才缓过神来。

  他闭目养神却伸出了手:“大将军,你替朕扶一扶脉吧。”

  李勣知这是皇帝对他的信任,便也不推辞上前扶脉。

  他边扶脉边看了看皇帝脸色,诊过后松了口气道:“陛下无大碍,就是一时情致大动,气逆血行。”

  皇帝缓一缓也觉得好多了:“朕原来若是动怒,也常觉得头痛。但今日目眩至此,倒是头一回,大约是气的狠了。”

  李勣收回手,恳切劝道:“陛下圣躬安康最要紧,切勿再如此动怒了。”

  皇帝面带倦色道:“既如此朕便不提那事了,让太史令将今日事转告大将军吧。”

  闻言,李勣和姜沃一并告退,好让皇帝早些歇着。

  *

  方出立政殿,姜沃便将今日褚相之言相告。

  李勣都停了下来,与姜沃确认了一遍:“当真?”

  霍光?

  见姜沃再次给予一遍肯定答复,李勣才道:“那明日朝上,要多看两眼褚相了——以后只怕见不到了。”

  姜沃心道:大将军竟然还有点冷幽默在身上。

  但对李勣来说,这倒是真心话。

  作为手握兵权的武将,他每一句话出口前,都会在心里过三遍以上,若无绝对把握宁愿不说,唯恐帝心生疑。

  姜沃又将明日刘洎要上朝与褚遂良对峙事告知,再道:“大将军若有信得过的下属,明日朝上也可就机而言。”

  李勣点头:“好,我回去寻几个稳妥的人。”

  又加了一句:“此事是给他们在陛下跟前露脸的机会,太史令有心了。”

  姜沃再次感慨:在为人处世方面,李勣大将军与长孙太尉就仿若两个极端。

  长孙太尉是那种‘你给我做点什么是你的荣幸’的态度,并不在乎(他觉得也没必要在乎)旁人的想法。

  但人心,一向是很复杂的。

  姜沃想起了今日的于志宁的持中不言。

  *

  “于相?”

  李勣微愕然,再次停步问道:“太史令怎么会觉得于相与太尉并不一心?今日他们三人不是一起来的?”

  同进同出,本来就是一种态度。

  李勣又道:“且从出身来说,于相与太尉也相似。”

  这点姜沃也知道:于志宁先祖位列西魏八柱国,是正儿八经跟长孙氏一般的关陇门阀。

  但…

  …

  姜沃忽然问道:“大将军可知于相之子,现任何职?”

  李勣思索片刻,还真没想起来。

  他与于志宁虽是多年同僚,但文武有别,后来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对彼此家事所知不多。

  但李勣也是做过尚书左仆射,掌过六部的。

  若是于相儿子若为要职,有实缺,他不至于全无印象。

  也就是说……

  姜沃道:“于相只有一个儿子,如今只在太仆寺挂名做个虚职。”太仆寺掌厩牧、辇舆、马政事。

  于志宁位列宰辅,只一个儿子,居然只挂在太仆寺。且于相今年六十有五,儿子也快四十岁了。

  在九寺里,太仆寺比起大理寺、鸿胪寺等,相对都没什么存在感。

  姜沃自己数九寺,都得最后才数到太仆寺。

  “于相对独子都如此安排,只怕自己也不想再深陷乱局之中。”

  “今日我一直在看于相——他应当是有些后悔自己今日到了立政殿。有些想要脱身之意。”

  “其所虑者,应当是今日已经深罪于陛下,不可回转。”

  在于相心中,若是已经将陛下开罪完了,那他就只能继续跟着长孙无忌了——否则把两边都得罪死了,他还怎么活。

  可若是皇帝这边,还有希望呢?

  “大将军,我觉得可以一试。”

  哪怕于志宁不是什么可以团结的力量,但少一份反对的阻力也好啊。

  若换个人来说‘看’于志宁,李勣未必肯信。

  他是个将领,从来最信自己基于现实做出的判断。

  但若是眼前这位太史令说的‘看’,想到她的师门过往,李勣虽不会立刻改变自己的想法,但是愿意如她所言试一下于志宁。

  李勣颔首:“我尽快与于相会一会面。”

  正好也到了宫道的分岔口,姜沃便与李勣辞别。

  **

  次日。

  朝会之上。

  姜沃手持笏板,只有一个感触:刘洎,真不愧是当年敢直接跳到先帝御床上抢飞白书的规则破坏者啊。

  杀伤力爆表啊。

  姜沃还见许敬宗显然是做好了准备,随时要出来声援的,然而愣是没找着插话的机会。

  手里的笏板抬起好几次,又都放下了。

  刘洎自己就能打十个!

  简直是杀疯了。

  *

  且说,刘洎此番归京,原本就无所顾忌!

  他自知先是曾经魏王李泰的人,后来还曾接触过从前的吴王李恪。

  如今两人已然一死一国除流放。

  刘洎早就深知,当今陛下是不会重用他的。

  这点刘洎只会遗憾,但没什么可怨怼的——是他自己,两次都没站对储位,愿赌服输罢了。

  但,刘洎对于褚遂良,那绝对是恨得刻骨铭心。

  七年前,他可是门下省侍中,是审天下诏令的宰辅,在先帝一朝原本会大有可为。

  哪怕新帝登基,他要退下来,那也是自宰辅位退下来,说不定还能够获得跟房相一般陪葬昭陵的荣耀。

  结果褚遂良一句话,害的他蹲在穷乡僻壤的清水做了七年县丞。

  县丞——甚至连先帝驾崩,都不配进京为先帝送殡。

  此时再见褚遂良,于刘洎来说,一定要褚遂良体会一下他的痛苦。

  于是都未怎么辩解自己当年被诬告之事,只抓住褚遂良这句‘霍光’不放——当年你褚遂良以此于先帝前告发于我,道我悖逆谋乱,今日自领此罪!

  至于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想拿先帝遗命回之,对刘洎而言并无用,谁没听过先帝之言,受过先帝嘱托啊!

  他直接回怼道:“先帝常有深重托付之语,我亦曾听闻!”

  直接不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而是倒过来,宁愿伤己一千,也要损人八百。

  刘洎直接拿自己自己做例子——

  “贞观十九年,先帝亲征高句丽,令时为太子的陛下于定州监国。”

  “当时先帝也曾如此托付于我,道‘太子年少,监国尚浅,社稷安危之机,一寄于卿。’”

  “彼时我也糊涂,竟就回了一句‘陛下安心,若大臣有过,不必太子烦忧,我自处置。’”

  刘洎提起旧事,也很是懊悔,自己这一生啊,真的毁在一张嘴上了。

  “先帝闻言大怒,

  立时斥责我僭越狂妄!”

  “当年事便如今日事!”

  “褚遂良!先帝托孤之语称‘汉武寄霍光’是信重臣下,但你口出此语,便是僭越欺君!”

  “便如我当年言语不谨狂妄一般——先帝在时若听此语,必不能容你!”

  不等褚遂良答话,又道:“不,这话也错了。先帝在时你也不敢如此!不过欺陛下年少新君罢了!”

  姜沃听得酣畅淋漓:果然,还是得上优秀的匹配机制。

  能打败魔法的只有魔法。

  褚遂良言必称先帝言行,如今终于叫刘洎的‘先帝旧例’堵的说不出话来了。

  而刘洎甚至不等长孙太尉开口为褚遂良求情。

  他直接先寻上长孙无忌了。

  “听闻太尉曾与陛下道,君御天下当如先帝般虚心纳谏?”

  “这倒没错,先帝当年乐于纳谏,愿闻愆失,哪怕魏相当面穷诘也能包容。”

  刘洎还抽空对上头的皇帝行了个礼:“陛下是当效仿先帝。”

  然后转头就厉色对长孙无忌道:“但你长孙无忌也不是魏相!”

  “魏相当年身正心直,于陛下谏言并无私心——不荐亲族,不结朋党,所谏自然令人信服!”

  “但你如今举目四望,朝上岂不都是你长孙无忌的人?”

  “且当年你既力劝先帝我心不轨,不能留之,今日为何又要保褚遂良?”

  “如此前后不一,你也有颜面再谏陛下?”

  长孙无忌已有许多年未受过这等当面厉折,当即大怒!

  “刘洎!尔乃罪臣,安敢……”

  刘洎都不等长孙太尉说完,直接干脆利落打断:“是,我确是罪臣。”

  然后与皇帝行礼道:“臣之罪,正在于言。”

  “先帝早些年就曾斥责过臣‘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果然,臣终以此罪”。

  刘洎叩首道:“陛下,圣人有言: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

  “还望陛下以臣,以褚遂良为例,重惩此罪,严明正法,以警示朝堂诸臣。臣甘领其罪,虽死不悔。”

  言下之意:我有罪我干脆认了,褚遂良也必须得罚!

  姜沃大开眼界:真的是,极限一换一。

  恨的力量实在太伟大了。

  自皇帝登基后,太尉一脉应当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实在是论起先帝来,诸如韩瑗、来济等年轻宰辅,完全是插不上话。

  而能插上话的李勣和于志宁,似乎都被刘洎惊到了一样,一言不发。

  大概是这一场廷辩听得实在舒心,皇帝面色上看不出一点昨日的怒气和病容了。

  皇帝一锤定音:“刘卿所言极是。朝不可无规度。”

  “褚遂良出悖戾之言犯上,构陷朝臣。念及先帝旧臣免死罪,去其爵位。按先帝例,贬为爱州安顺县丞。”

  见长孙无忌要说话,刘洎再次打断:“臣亦请陛下降罪。”

  皇帝颔首道:“刘卿虽亦有言语之罪,但一来当年高句丽之言,为褚遂良诬告,二来,卿已然做了七年清水县丞。”

  “便升为刺史吧。”

  皇帝顿了顿:“刘卿已在桂州待了数年,不如换一地——爱州刺史如何?”

  刘洎立刻应下:“罪臣谢恩领命!”

  从此后,他就是褚遂良的上峰了。

  **

  永徽五年的元日大朝会,氛围颇为压抑——

  褚遂良已于年前奉旨出京,同上峰刘洎一同往爱州付任去了,连年也没有能在京中过。

  正如去岁,江夏王李道宗等宗亲,也未及过年,就按太尉的要求不得不离开长安去向各自的流放地。

  这风水轮流转,也实在是,转的太快了些。

  再不灵醒的朝臣,也感觉出了朝堂已经变成了壁垒分明的阵营。

  大多数臣子,就像丛林中大部分的小兽一般,躲避起这场狂风骤雨——虽依旧不敢站在太尉的对立面,但也不会再如从前一样,太尉进言上书,他们纷纷跟上生怕落后。

  现在,是生怕被太尉看到。

  因而,年后上书为褚遂良求情的朝臣寥寥无几。

  且就算是上了奏疏,皇帝不批复,他们也就罢了,甚至心内还觉得庆幸——正好太尉的面子也给过了,他们也不是没按太尉要求上书,只是皇帝不允罢了。

  唯一坚持上书为褚遂良求情的重臣便是侍中韩瑗。

  三日连上三道奏疏,皇帝依旧不理不睬。

  韩瑗下一道奏疏便是‘上表辞官请归乡野’。

  这道奏疏皇帝理会了——左授韩瑗振州刺史。

  姜沃对着舆图查了下:韩侍中去了三亚啊。

  *

  正月初五。

  长安城。

  燕国公府。

  于志宁难以入眠,扶仗而起,立于冬日院中。

  先帝朝时,他是黎阳县公,当今登基因辅政之臣,晋为燕国公。

  偌大府邸,数代家族。

  他看的分明,儿孙皆无宰辅才,他也从未想过将他们向上推。

  于志宁望着院中些微雪白积雪,眼前却想起立政殿那片触目惊心的赤红,与滚到自己靴旁的朱笔。

  又想起年前与自己有过片刻私谈的英国公。

  他长叹一声。

  *

  初八,燕国公于志宁上表,以年老为由请解侍中职,再请致仕。

  帝准。

  恩加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散阶。

  *

  永徽五年,正月十二。

  皇帝正在对着朝臣名册,勾选可奉诏入宫,列席元宵灯会的朝臣。

  比起去岁,又少了数人。

  褚遂良贬爱州。

  韩瑗贬振州。

  于志宁表请致仕。

  柳奭收监于大理寺。

  崔、卢等世家朝臣,一时俱不敢言。

  皇帝搁下朱笔。

  朕在朝上,曾经觉得孤立无援。

  此时此刻,不知舅舅你有没有同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