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边听到了全部的五条撇撇嘴,一个从不出门的贵女,却能在聚会上吸引到假装成人的异物,这位菱花小姐的运气略有点糟糕吧?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茜子,借口更衣,在隔间里拉着扮成侍女的少年询问该怎么办。
“举办诗会的地方就在紫菀小姐的家中吧?既然是在那里惹上的不洁之物,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他这样说道。
紫菀对茜子更衣回来之后说想去举办诗会的地方逛逛的请求并未起疑,那处厅堂本就是为了举办宴会而特地改建的,诗会的时候大家只能看到放下来的帘子,但招待更亲近的友人的话,她会收起帘子打开滑窗,让那儿变成一处极为宽敞的赏景台,欣赏整座庭院的景色。
虽然此刻并非春日,但秋天的枫景也十分美丽。
因为性格奔放不拘小节,胆子又大,茜子在贵女之中其实很受欢迎,不过她脾气古怪,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只喜欢跟自己中意的对象交往,但没人知道茜子的喜好,和她熟识的几位贵女和男性,有的很普通,有的是出名的怪人,也有在贵人们中被人簇拥的风华之人,听到茜子主动来拜访自己的时候,紫菀是有些意外的。
不过作为大臣家的女儿,她还是很有风范地招待了茜子。
在两位贵女携手同游的时候,作为跟在队伍最后的眼盲侍女,五条让其他几位侍女帮他缠住紫菀的仆人,自己去角落晃了一圈。
即便无人指引,少年也能轻易地找到菱花每次来的时候所停留的位置。
因为,只有那里有一抹淡淡的秽气残留着,比庭院里的影子更浓厚的气息,这正是咒灵的本体曾在此处停留的证明。
但是,位置有些奇怪。
少年比划了一下秽气和墙壁的距离。
与其说这东西停留在菱花隔壁,不如说,它根本就一直停留在菱花身边才对,微微皱起眉头的五条,轻轻按上怀中的手镜。
这会儿也找不到能临时借血的倒霉鬼,少年只好无奈地咬了一口手指。
镜子发热之后没多久,被咒灵围绕的诅咒师便旁若无人地从高处的楼阁上跨入,从正在赏景的两位贵女身边走过,发现茜子和紫菀一样对咒灵操使的存在视若无睹,五条很感兴趣地挑了挑眉。
“怎么了?”夏油杰来到少年面前,“仍然没有线索吗?”
“发现了点有意思的东西,我们去外面,让我看看这间宅邸里是否潜藏咒灵。”如果没有的话,就真的十分有意思了。
五条想。
那说明,咒灵从一开始便已经在菱花小姐身边,但它却没有伤害菱花,甚至和她交朋友,后来菱花跟它吵架,甚至不再见面之后,才开始渐渐靠近宅邸。
然而这里有个矛盾的地方。
既然早就已经停留在菱花身边的话,从宅邸外面靠近不是多此一举吗?
因为在意这件事,即便跟着诅咒师一起坐上白龙绕着宅邸转了三圈,五条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的,虽然确定了紫菀的宅邸里只有一些常见的小污浊,并不存在咒灵的痕迹,他仍兀自陷入沉思,直到夏油杰想要牵住少年手掌的时候,无意中见到到了指尖的破口。
“手怎么了?”
“屋子里可没有走兽或者咒灵让我借用,总不能叫侍女们割手献血吧?会把我当成不怀好意的诅咒师的。”少年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从小就和咒灵跟诅咒师互搏性命的他,就算有无下限的术式存在,也总有遭遇意外和强敌的时候,流血和伤痕对五条来说已经是寻常到司空见惯的东西,无论是在敌人身上,还是自己身上。
说起来反而是掉进过去,和咒灵操使在一起之后,受伤的次数才变得稀少起来。
一个小破口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虽然某人肯定会立刻滥用咒术把伤口消掉,已经预料到结局的五条十分随意地将手指塞给咒灵操使,给了他一个‘你看着办’的眼神。
时常对世人都不怀好意,货真价实的诅咒师看着被摆到面前来的手指,再看看少年一脸‘知道该干嘛吧?’的表情,只得叹了口气,低头将那根纤细洁白的手指含入口中。
当指尖被湿润温热的舌头裹住的时候,五条才意识到诅咒师似乎是搞错了自己的意图。但他又不可能在这个档口出言拒绝,只好浑身不自在地转过头去,假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真的比他以为的更艰难,明明舌头舔舐的只是指头而已,不知道为何就是叫人浑身发痒,少年拼命地忍住了想要叫出来的念头,僵住身子不敢乱动。光是为了保持气息平稳,让脉搏别跳太快之类的问题就耗尽了全部精神,因此五条完全没察觉到他的脖子和耳垂已经全红了。
本意真的只是打算哄孩子的夏油杰,无言地看着少年脖颈上因为头发被梳起而完全暴露出来的嫣红色泽,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已经完好无损的手指吐出来。
说起来以前也经常如此,五条总是喜欢提出这样那样的离谱尝试,真的实行起来却发现和想象的不一样,最后因为好面子而只能硬撑到底。
有点喜欢逞强的个性,看来从小时候就已经有了嘛。
虽然五条悟大部分时候都是真的很强,但这种偶尔失策的时候故作镇定的样子,还是让夏油杰感到了久违的怀念。
咒灵操使伸出手臂,把快整个人都缩起来的五条抱进怀里。
“干嘛,我还没看完呢。”还在嘴硬的某人如是说道。
“天上的风有些大,你的脸都冻到了。”诅咒师扬起衣袖,用厚实的僧袍将怀中的少年整个笼盖,把他密密实实地藏起。
哈?就今天这种刚入秋的凉爽天气?感到困惑的少年总算在发问之前意识到了什么,把话语重新吞回肚腹,然后躲在咒灵操使的衣袖底下,窘迫地指望烧得更厉害了的面孔上的热度,能快点褪去。
等白龙在天上不知道转了几圈,总算能够落地的时候,茜子几乎快要把拖时间的借口用光,也幸好紫菀没有特别在意一位盲眼的侍女不知道为何独自跑开,又成功独自跑回来的问题,毕竟门口是有仆人守着的,外来的侍女最多在这间宽广的屋舍里迷路,并不能去宅邸中乱跑。
顺利和紫菀告别之后,回到牛车内部的茜子整个人毫无仪态地瘫在垫子上。
“为什么去了那么久啊!”她抓着五条的衣袖抱怨。
“咳咳,要查看整间宅邸嘛,当然会费点时间。”不小心摸鱼摸过头的少年有些心虚地说道,“不过我大概有点眉目了,说起来,你对那位鉴台君,知道些什么吗?”
提起那个身份不明,连到底是否是人都无法确定的东西,茜子的脸色还是忍不住苍白了起来。
“昨晚有跟菱花聊过,她和我说了一点,是对方主动找她攀谈的,因为非常谈得来,所以才变得亲密起来……然后就出现了故意穿同样衣服的事情。”
“菱花其实很伤心,因为她真的很喜欢鉴台君,甚至还第一次出言请求对方不要再那么做,她的个性……向别人提出请求还是第一次呢。”少女露出无奈的神色,“但是,那位鉴台君却说,‘难道不好看吗?就像姐妹一样,你从前明明很喜欢。’”
“从前?”
“啊,她跟菱花搭话的时候,似乎说很久以前在京都的时候两人就认识了,经常一起玩来着,不过菱花完全没有印象,只以为对方是认错了人。”
“她没有撒谎的必要。”五条这样说道,“看来菱花和咒灵结缘的时间比我们以为的都要早。”
等到他们回到城郊的别院,却发现大伙儿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本该守在主屋的菖蒲夫人甚至和源三郎一起迎了出来。
“发生了什么事?”诅咒师当即问道。
“那个……东西,进了屋子!”菖蒲夫人一脸苍白地说道,“以往总是出现在屋外,但今天您二位走后,它直接就到了侍女们休息的房间,还好佐藤大人及时赶到,用刀斩了它……”
之前始终在庭院里徘徊,为何今天突然就进了屋子?
少年在看到源三郎的时候瞬间明白了原因。
“是镜子!”
昨日之前,宅邸中的镜子因为送去打磨的时候遭到了失窃,导致主屋里没有半面镜子可用,所以那个影子才一直出现在木桥和外廊边的草地上,只有池塘和雨后的积水能让它把影子投射过来。
而源三郎昨日替侍女们买了镜子回来,所以,影子自然也能进屋子了!
“把宅邸里的镜子都丢出来,那邪祟是借着镜子过来的!”
五条这样对他们说道。
菖蒲夫人立刻露出大事不好的表情。
“什,什么?菱花小姐失窃的古镜,今天才好不容易从商人手上买回来……”
显然,哪怕是武士拓实就守在贵女旁边的屋舍也没用了,因为咒灵能直接从菱花持有的镜子里跑出来,这时候再去曲折繁复的走廊里奔跑显然来不及,少年甚至没走正门,拽着诅咒师一起跳上了房顶,从空旷的屋顶上向着菱花所居住的主屋飞去。
侍女们的尖叫声已然从宅邸深处响起。
柔弱的菱花从未像今日这样在众多的和室之间,在幽幽的走廊中拼命奔跑,以往美丽温暖的袿衣此刻就只是沉重无比的负担,拖累着她的身体,捆绑着她的手足。
【为什么,你不喜欢了?】
侍女支撑着菱花,两人心惊肉跳地看向身后,面孔朦胧的女人缓缓步向她们。
【看呀,是和你一样漂亮的衣衫,好看的若虫色。】
穿着和菱花同样衣服的女人向她们走来。
“请,请放过我呀,鉴台君……”少女忍不住哭泣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不来见我了?明明,你说过,最喜欢和我玩耍与游戏。】
她的语气,仿佛是小孩子一样。
“我,我并未说过……”
【你说过啊,但是忘记了。】
女人这样说道。
【但这也不是你的错,所以我原谅了,只想着,再重新认识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你还是这样的喜欢我……】
【可是,为什么,你又要避开我了?又要抛弃我了?甚至要丢掉我?】
【是我哪里不够好吗?】
“呜呜呜……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呀……为什么要欺负我……”菱花泪眼婆娑地质问起来,“为什么要缠着我……难道躲开也不可以吗?我,我明明,什么坏事都没有做……”
【我哪里欺负你呢?是这一样的衣衫吗?】她说,【还是这一样的面孔?】
【但是,以前你明明很喜欢的。】
【看到我在镜子里动起来也不害怕,会对着我笑,会和我说话,会为了我而更换衣衫,描绘妆容,只为了让我跟你一样变得漂亮……那么的,那么的喜欢啊!】
另一个菱花站在那儿,怨恨地看着她。
【为什么,现在就不可以了呢?】
当诅咒师从屋顶上跳下来的时候,被从屋舍里追赶出来的菱花正一脚从外廊上踩空,跌到了地上,她并没有顾及挡在身后的仆人们和好不容易赶到的黑衣僧人,兀自继续向前跑去。
忙着阻挡咒灵的夏油杰一时没顾上她。
仆从们想要拉住惊慌失措的菱花,但任何人靠近她,少女便尖叫着继续逃开,她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跑上了木桥,在侍女们的惊呼里落下池塘。
池子不能淹死人,但从木桥上跌落的冲击力却可能让娇弱的贵女折断脖子,幸好诅咒师总算来得及叫自己的咒灵接住她,邪祟的影子被破坏之后又很快会在某处生成,但不拦住它又不行。
在诅咒师头疼的时候,兵分两路去找那面古镜的五条总算在走廊的另一头出现了。
少年抬起那面镜子,用镜面将晕倒在咒灵身上的菱花映照其中。
镜中的人影自行行动起来之前,便被咒灵操使用指尖按在了古镜的中央,而后将它从古镜之中抽离出来,化为一颗漆黑的魂玉。
原本光华流转的铜镜,在那抹影子被抽离之后瞬间黯淡下来,甚至发出了一声咔嚓的声响。
“镜中人啊……还真是麻烦的诅咒。”少年这样说道,“话说,这东西能吃吗?”
“不好说。”咒灵操使摇摇头,看了一眼正被仆人和侍女们围起来的贵女,“毕竟影子是跟魂魄一样重要的东西,随便被人拿走的话,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难怪茜子的入梦咒没起作用,因为被引去梦中的并不是本人,而是影子啊,但菱花的影子已经成了咒灵,自然没法再拿去入梦了……”
事后,源三郎从侍女们那儿,打听到了菱花小姐小时候经常会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的事情,体弱不能出门的孩子,有些古怪的爱好也算常事,所以家里人并未对此起什么疑心。而菱花后来大病一场,从京都搬来了江户休养,镜子虽然一起带了过来,却在柜子里收藏了多年。
大病初愈的菱花,把很多以前的事情忘记了,当时又形容枯槁,面容十分难看,爱美的女孩子不想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满脸病容的样子,所以照顾她的侍女便没有取出心爱的古镜。
后来菱花渐渐痊愈,又重新打扮起来,但镜子已经买了新的,大家都忘记了柜子角落的古镜,直到去年某日收拾东西的时候,才被翻出来。
菱花便带着镜子去参加了诗会。
那也是她第一次和鉴台君相遇的日子。
一无所知的镜灵欢喜地苏醒过来,和往日的友人照旧交往,但已经不是孩子的菱花,不再像以前那样能接受不属于人这边的镜灵了。
以往一模一样的衣衫和妆容,却做出不同表情的镜灵能叫还是个孩子的菱花发笑。
如今一模一样的衣衫和妆容,站在面前的镜灵只会让菱花和所有普通人一样露出畏怖的神色,她那么的害怕,最后甚至连人们眼睛里的倒影也恐惧起来,到了慌不择路地跌下木桥的程度。
黑袍法师询问她,是否要将影子还给她的时候,菱花拼命拒绝了。
后来,听茜子说,她叫人把房间里所有的镜子都拿走,再也不肯轻易抬头看人,跟任何人说话,都要隔着帘子,或者用扇子挡住脸孔。
因为害怕倒映出来的,自己的面孔,会再度做出不一样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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