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嵬显然不可能在此地。

  他本该睡在雨声之中,睡在老树之下,穿着一套崭新的衣物,盖着一件厚厚的袍子,而不是如同婴儿般躺在这里,看起来半死不活。

  于观真很快就想起来他们之前在地宫也遇到过这样的状况,更准确来讲,是崔嵬遇到过这样的状况,他说蜃龙女身下的玉床被做过手脚,也许他如今看到的也是虚幻,只是这种虚幻实在是非常真实,让他的头皮都有点发麻。

  玉床上的崔嵬很快就摇摇晃晃地支起身体来,他的模样的确很像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连四肢都还是软的,夜明珠的光轻柔地映照在脸上,显得非常柔和。崔嵬很少会流露这种神色,他大多时候都很令人敬畏,或是叫人仰慕,然而这个神态与崔嵬痛苦的时候一模一样,让于观真感觉心里被扎了一下。

  他一下子又不那么确定这是不是个幻境了。

  “你答应过我,要与我一起来的。”

  崔嵬的声音很低,也很平淡,他伸手从玉床的另一侧捞上来一件衣服,不紧不慢地穿起来,那些粘稠的液体很快就蠕动起来,慢慢从玉床上流了下去,似乎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粘稠,反倒更像是清水。

  于观真下意识退后了一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地说道:“你不过是个幻觉而已。”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崔嵬听了只是点点头,他不紧不慢地开始系起衣服来,那衣裳上的锦绣很衬他,显得气色都好了些,不过他的手仍是青白的,这时候坐在玉床边,正在不紧不慢地活动着,“那你四处看看吧。”

  于观真反问他:“你要我四处看看?”

  崔嵬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若不看,如何找得到出路,又怎么破除得了幻境。”

  “这么说来,你也认为自己是个幻觉了?”

  这个地方其实并不大,而且是个完全封闭的石室,于观真刚刚已经观察过了,后面根本就没有进来的路,出入口只有两边的水池,要不是那怪鱼把他从水里拖进来,他甚至想不到这里居然还有一方天地。

  这也是为什么于观真选择去看看玉床上有什么东西的原因之一,毕竟有些地方的出入口只有一个。

  “我怎么认为又有什么重要的。”崔嵬不紧不慢道,他并没有离开那张玉床,反倒是安安稳稳地坐下来,看起来也没有动手的打算,反问道,“向来只有你自己想的方才作数,不是吗?”

  于观真被噎个半死,居然放松了许多,叹了口气对这个幻境里的崔嵬说道:“你这样一讲话,就跟他又不太相似了,他就算明白,也不会与我这样说话的。”

  崔嵬很轻地笑了笑,有点无可奈何的模样,却并没有真的说出什么来,又道:“你还不找么?”

  “找什么,找无非是为了寻觅幻境的破绽之处,可我见着你就知道这里乃是虚幻,却还是醒不过来,想来找也是无用,要出去还得落在你脑袋上。”于观真将手一搭,疑惑地看着崔嵬,“怪了,按道理来讲,不该是幻境里的你千方百计地迷惑我吗?怎么你愣是一动不动,就算不使个美人计,也该使个苦肉计啊,难道真想困我一辈子。”

  崔嵬没理会他的笑语,反而正色道:“你难道没有想过,也许你根本就不在幻境之中?只是不想面对真相,因此才如此宽慰自己。”

  他的语气很平淡,也很和缓,就如同过去无数个日夜那般,可这句话的意思很重,甚至沉重到让人有些不敢理解。

  于观真的脸色一时间有些难以分辨,过了许久才开口:“你难道想告诉我,你就是崔嵬吗?”

  崔嵬很轻地叹了口气,他避开了这句质问:“我没有勉强你的意思,只是在告诉你事实,如果此地是幻境,你既已发觉,那早就该醒了。”

  于观真争辩道:“你难道不知道清醒梦吗?人在梦中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却仍旧无法清醒过来,也许这幻境也没两样呢。”

  崔嵬愣了愣,大概是真的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说法,他沉思片刻颔首道:“受教了。”

  这句回答并没有让于观真好过多少,反而让他的心更加沉到深不见底的地方去,过了会儿才走过去直接站在了崔嵬的面前,对方也没有别的表示,非常自然地表现出了对这种亲近的熟悉。

  于观真低头看了看,崔嵬的手还是很冰冷,青色倒是慢慢退去了,他虽没碰,但也知晓那是多么寒冷。

  “如果你真的是尘艳郎。”于观真的声音仍旧很沉稳,平静,就好像他始终没为此动摇心神,“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为什么要叫我知道?又为什么要这样来到我的身边?”

  崔嵬只是淡淡地望着他,轻声道:“我说过了,你曾经回应与我一起来的,你没有做到。至于最后那个问题,你应当自己心知肚明。”

  为何要来到我的身边?只有足够接近,才能看得仔细。

  于观真闭了闭眼睛,并没受他的干扰妨碍,只是认真地想想之后又问道:“你既然之前没有打算告诉我,想来眼下暴露绝不是最恰当的时机,真是意外被我发现,你本该将计就计,将此事当做一场幻觉,让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人,为什么反而要我相信你就是崔嵬。”

  崔嵬很轻地笑了一声:“也许是因为我不曾料到,纵然狡黠聪慧如你,也会心甘情愿为了感情而欺骗自己。况且当时话已说出口,我若再改,岂不显得更为欲盖弥彰?又也许,其实到了现在,时间是否恰当已对我毫无意义。”

  于观真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好半晌才阴沉道:“崔嵬待我是真心的,我感觉得到。”

  “嗯。”崔嵬没有否认,他只是看着于观真,居然流露出一点悲悯又温柔的神情来,“没有错。”

  于观真立刻就流露出了厌恶来:“别用崔嵬的脸这么看我!”

  崔嵬就收回了目光,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觉得我的刀与剑,有什么区别吗?”

  于观真讥讽道:“如果你真是崔嵬的话,就应当知道他说过无论任何技巧、手段、物品都不过只是工具而已,它们之间并非分别。”

  “不错。”崔嵬又继续看着他,“真心也是。”

  于观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尘艳郎怎么可能就是崔嵬,于观真可以想出千万个质疑,他见过崔嵬的父母,去过剑阁,知道崔嵬与尘艳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还听过他们决战的传闻。

  可他同样可以自己完美地填上所有答案,也许当初并没有任何一人活着离开缥缈峰。

  走下来的人只是尘艳郎。

  倘若崔嵬就是尘艳郎本身,那许多难以理解的事都可以迎刃而解,为什么他立刻就能察觉到于观真失忆,又为什么能坦然接受于观真不是尘艳郎,为什么愿意一路竭心尽力地救他,甚至是能如此凑巧地坠下高山,正巧落在他们的身边。

  “好,姑且算你前面说得有些道理,那我再问你一件事,你要是答得出来,我就相信你不是幻觉。”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于观真就已经知道自己几近屈服了,无论是什么幻觉,无论织梦术的造诣如何,都始终摆脱不了一点。

  它是建立在于观真的所知上,方才的对答还可以说是他与自己的碰撞,那么这个问题,除了尘艳郎本人之外,世间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甚至于他,苦苦追寻至此,也不过是为了一个答案。

  崔嵬既没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静静地注视于观真,这让后者实在有点抓狂,他们太像,像到让人几乎有些分不出来现实与虚幻。

  然而一想到这张脸皮下躲藏着的人就是尘艳郎,于观真又不由得感到一丝反胃。

  于观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好像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与自己无关紧要一般,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崔嵬,感觉到酸涩涌上心头,然后听见自己极为冷静的声音,一字一顿:“你既没杀我的打算,那么带我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有什么目的?”

  “我没有带你来。”崔嵬道,很平静地凝视着他,“是你自己来的。”

  于观真道:“我不是说这里。”

  “我也不是。”崔嵬显然知道他到底在问什么,于是继续道,“我虽对你有些好奇,但不至于将你带来。”

  于观真怔怔地看着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又或者是反应过来了,却不愿意相信,好半晌才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崔嵬很淡地笑了笑,他往日这么笑,就如同月华初耀,清清冷冷的,别有一番滋味,可这个笑容却极为尘艳郎,令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你以为我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么?”

  于观真冷笑道:“不是吗?”

  “我只是不在乎。”崔嵬的声音轻软了一点,“什么都不在乎,倘若从善,便是宽和大度、通透清明;倘若从恶,便是卑鄙残忍,狠毒无情。”

  崔嵬哑然失笑:“我不在乎白鹤生他们,他们便恨我;我不在乎你占据这具躯壳,你便猜忌我;崔嵬不在乎尘艳郎的过往,你反倒觉得是善良。分明都是不在乎,却由你们自己起了分别心,这才赋予我无数的面貌。”

  于观真望着他,像是想笑却笑不出来,最终只是露出一个苦涩非常的神情:“你居然真的不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