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东明的好奇心很重,还特意先去瞧了一眼尸堆,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这是今天于观真第二次下水,没有崔嵬在身边,他出乎意料坚毅不少,没觉得半分惶恐,两人一同潜入深水,找到崔嵬所说的入口,见只容一人通行。未东明当仁不让游在前头,于观真自是紧随其后,二人游行片刻,顿觉得心跳如鼓,背上宛若压制着一块巨石,不由得颇为气闷。

  外出时崔嵬曾告诉过于观真水底下的情况,他们已有意避开那几处至寒的死路,爬上岸时仍觉得浑身气力用尽,四肢百骸冰冷刺骨非常,也不知道崔嵬当时是如何忍耐下来的。

  未东明体内火血滚热,感知寒气后就开始化消,他见于观真浑身都开始凝结白霜,正缩在原地瑟瑟发抖,掌心之中灵力涌动,只见一片红光笼罩全身,褪去了于观真身上寒凉。

  他动手固然随意,可脸上全然不见半点轻松,反倒有些严肃:“尘艳郎果然成功了。”

  “噢?”于观真呼出一口寒气来,又坐着歇了半晌,总算缓过神来,站起身来跺跺脚道,“怎么说。”

  未东明递出手来道:“你摸摸就知道了。”

  于观真不以为然,伸手碰了一把,没料想滚烫无比,哪怕及时就抽回手来,都感觉手心好似被烙铁印下个痕迹,他这才变色道:“你还撑得住吗?”

  “还好。”未东明瞥了他一眼,“肯定比你撑得住。”

  于观真并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一趟必然是凶险非常,可没想到才不过是个入口,就折腾得他们险些去掉半条命,尘艳郎留了许多入口,看似给了选择,其实每条路都没有选择,要么被毒,要么跟异兽拼命,要么跟就是过这条要去人半条命的寒路。

  恐怕奈何桥都比他的路要好走一些。

  两人站起来环顾一圈,才发现这是个巨大的水潭,他们所在的石台也不过是个暂时避脚的浅滩,幽蓝的水光闪动着,照耀在山壁上,这地方很湿润,显然是终年见不到阳光,居然仍然生长了许多喜爱阴湿环境的植物,将整个石洞装点得很有些返璞归真的味道。

  未东明四下环顾,思考道:“会不会仍是水路?”

  “先四下看看吧。”于观真不太想再进水,加上这石台与山壁相连,他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进去,“这地方既然是厌琼玉准备的秘密通道,说不准会有什么蛛丝马迹。”

  “说得倒也有理。”

  两人好一阵寻找,终于发现在石台的右侧有一处山石与植物相错的所在有个半人高的入口,只是被绿色的藤蔓遮得严严实实,若非仔细查找,绝看不见。于是二人干脆躬身走进去,好在石洞里清理得非常干净,未东明浑身火血都被那寒气激起,正愁没地方发泄,干脆全身裹着灵力蛮进,一边走一边抱怨道:“厌琼玉莫非是个穿山甲成精?怎做个这样小的洞?”

  于观真跟在他后头,只觉得四周滚烫,自己活像蒸桑拿,不由得喝道:“好了,你是要烤了我怎的?”

  未东明这才消去身上灵气,老老实实往里爬行,好在石道虽越走越崎岖,但也越走越宽敞起来,到后来简直像条长廊,他一直起腰背,就轻松许多,笑道:“哎呀,这里我倒是认识了,咱们到山谷外头了,随我走吧。”

  于观真匪夷所思至极,心道:“这才只是外头呢?”

  未东明说得果然不错,他们所在石洞的确只是外头,等到进入其中,他才发现此地确是个幽谷无疑,满地奇花异草,石壁光洁如新,溪涧潺潺,除去毫无生机之外,看起来简直是世外桃源。

  这与于观真所想的凶恶之地不知相差到哪里去,让他一时间感到些许落差,不由得怔怔道:“我们这就进来了?”

  好不容易进到谷里,未东明简直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样快活,他四下转了转,颇为愉快得意:“不错,这就进来了,我就说我知道路吧。这里还跟以前没什么差别,尘艳郎生性古怪,莫说修士,就算是寻常人也讲究个吉利,他却全不忌讳,我有次说他根本就是到处修墓,你猜他怎么与我说的?”

  于观真不动声色道:“怎么说?”

  未东明笑得很古怪,也有点癫狂,他从进入这座山谷起就显得有点异常亢奋:“他说,你活着,与死有什么差别。”

  于观真没有说话,把目光在未东明身上投掷又收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此地风光,他温吞道:“走吧,到处看看。”

  他们走得很快,这山谷四通八达,于观真随便挑了一条,尽头居然是一处绝崖,上面还有一层探出来的石台,此地颇为眼熟,于观真没花多久就认出此地就是他与未东明之前进入的通道,苗疆的六山三水全都连在一块儿,他花了大功夫从另一处进来,与原先的入口不过相距百米,不免有些唏嘘感慨。

  绝崖底下则是水流涌动,不知多少暗影在其中跳跃,墙壁上则刻着各色异兽的模样,血迹干涸在凹槽里,已经隐隐约约泛起黑来,而水中心是个旋转不休的漩涡,稳定而不停歇,声势浩大。

  当初于观真与未东明不敢下来,除了水中游动的异兽之外,最主要的缘故就是这口巨大的漩涡,这漩涡其下就是水眼,其中吸力不言而喻,若他们二人从天而落,免不得被卷入漩涡深处,再遭异兽啃食,可谓进退两难,绝无挣脱的机会。

  原先于观真以为这些异兽生来特殊,也许本就是海兽,因此根本不受水眼的吸力所困,当时在高台之上看不分明,如今才看清楚详情。这些异兽的肉身早已剥离,乃是生魂被锁在石壁之上,日夜不停地游荡在水眼四周,守护着这方困境。

  未东明在他身后说话,声音有些惆怅:“原来孟黄粱是这个作用。”

  “什么作用?”于观真问道。

  “这些异兽以为自己还活着。”未东明低声道,“你知道当初织梦术为何会引起三宗恐慌吗?”

  于观真很赏脸:“为何?”

  “织梦术不能立刻杀人,只能让人在活着的时候一点点死去,每当这些人更沉浸于梦境一点,现实就会虚弱一分,就如同活死人一般,到最后甚至他们自己都不愿意醒,又或者以为自己还活着,彻底模糊梦境与真实,就处于半生半死之中。”

  于观真没有说话,又听未东明道:“我杀人向来干脆利落,实在有些不齿他这样折磨人的手段,当时便想,尘艳郎欣赏他实在不是没有道理的。”

  于观真淡淡道:“看来你之后改变了些对他的认知。”

  “不错。”未东明道,“他利用织梦术杀人,世人又何尝不是在用织梦术杀他,他们终究都是在织梦术下不知真实与虚幻的活死人罢了。从得到织梦术那一刻起,第一个牺牲品就是孟黄粱自己。”

  “那些中术的人并非不能够走出来,却是自己选择不愿意走出来,连同孟黄粱自己,都是梦中人。”

  于观真压根不吃这一套,淡淡道:“你们这些恶人,倒是真喜欢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包装自己。”

  未东明笑了一声,他慢悠悠道:“我不是可怜他,只是说一句实话罢了,孟黄粱没办法彻底掌控织梦术,因此尽给自己找麻烦。这东西有多大的本事,就能引来多大的麻烦,尘艳郎却很明白分寸在何处,你看这些异兽肉身都已消磨,魂魄却尤自不散,心甘情愿地滞留于此。”

  “世上最难求的岂非就是心甘情愿四字?”未东明低声道,“可是尘艳郎总有许多办法,叫人不得不心甘情愿。”

  同样的手段,落在不同人的手里就有了截然不同的用法。

  于观真若有所思,没再说话,只是细细观察着山壁上的石刻,很快又听见未东明道:“说起来,你与尘艳郎倒是有几分相似。”

  “哦?样貌吗?”

  “当然不是。”未东明摇摇头道,“你的性子跟他很相似,但凡自己想做的,就一定要做到不可,纵然你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为他改变。你自己也许并不觉得,可对我来讲,你其实与他并没有什么差别。”

  于观真哑然失笑,只觉得荒谬至极,倒不觉得有什么愤怒的,刚要说话,忽然感觉脚下绝崖震动起来,还不待他反应,人已经失去平衡,身体整个就往后仰去。

  原来是方才借着说话之机,未东明已彻底将此处绝崖一分为二。

  这下来得实在猝不及防,简直叫人莫名其妙,坠空之时,于观真听见未东明的声音由大变小,冰冷非常:“你当日救走我,邀崔嵬下地宫,都是你一己私心,那时既没考虑他,这时也不该考虑。”

  之后似又说了什么,于观真身体已与碎石一同卷入漩涡之中,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如何还能再关注未东明在说些什么,他叫涡流一吞,不由得眼花缭乱,只觉得四处都是追来的暗影,他来不及考虑更多,心知这可不是什么潜水时会遇到的温顺鱼群,忙稳定心神。

  水眼的吸力很大,于观真身体层层坠落,四肢都使不上气力,那无数暗影涌来的波涛拍在身上,更是沉重的一击,他努力扯下脖颈上的黑珍珠,藏锋刀顿显在手,乌木黑沉,搅乱水流,刀光环绕周身,逼得暗影暂时不得近身,只好吐出一连串的泡泡,层层自他身旁涌过,更有甚者露出两排锋利的牙齿,直接咬住了藏锋刀。

  于观真在水中身形飘荡,正愁水眼难以甩脱,这下得到助力,不由得大喜过望,紧紧攥住藏锋刀,顷刻间被这条横冲直撞的怪鱼带着蹿出漩涡。

  他乍一摆脱漩涡,眼清目明,这才看清是一条散发着幽光的怪鱼,肉身已朽烂,只剩下玉莹莹的骨,在水底发出柔和的光芒,它性情凶恶,大概是个吃独食的主,一下得口,登时往前游,速度奇快无比,其他暗影追它不上,只好作罢。

  于观真被它拖动不知道游了多久,身体都快麻了才觉那怪鱼松了口,他急忙打起精神,于水中挥刀一斩,怪鱼本就有水中优势,顿时闪避开来,一时间失了踪影。于观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急忙往上游去,哪料得水中很快就冲来那怪鱼的身影,霎时间玉色鱼骨重重撞在他胸腹之间,叫于观真险些喷出一口鲜血来。

  他在水中无以借力,只能一边与这怪鱼周旋,一边努力上游,只是僵持多时,胸口烦闷之感愈发沉重起来,眼前不时有些发黑。

  那怪鱼大抵看出他的窘态,很是有些猫戏老鼠般的意思在。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于观真脾气本就不好,忍不住在心底暗骂:“他妈的未东明,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他妈的死鱼,活该你们被尘艳郎搞成这德性。”

  于观真不知跟那怪鱼玩礼尚往来多少回,总算见着水面透出隐隐约约的光,他加快速度冒出水去,果见到石阶,急忙攀了上去,上了陆地后四肢自就轻便起来,他看着水底游动的暗影不由得冷笑起来,等着这怪鱼一出现就叫它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哪料这怪鱼很是精明,它在水底下游动片刻,似是有些犹豫不决,不多时竟飞快逃窜离开了。

  于观真抹了把湿漉漉的脸,没有感到高兴,反倒暗叫糟糕。

  他想:恐怕我上来的这地方炖过那条鱼,否则它怎么可能跑得跟要投胎似的。

  先前没来得及看,于观真这次回过身去,发现是一条嵌着夜明珠的长廊,这个石阶是个水池子,跟他们在白下城地宫看到的蜃龙女墓室非常相似,除了游进来的不是横公鱼而是一条骨头鱼,基本上没有什么差别。

  于观真调整了下呼吸,借着烛光看到尽头处的确有一个玉台,而玉台上朦朦胧胧有个人影,简直是梦回地宫,他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未东明娶不到赤霞女是人品不行。”于观真在心里安慰了下自己,“我好歹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应当会保佑我平平安安回去见崔嵬的。”

  他现在实在是没力气去感受被背叛的愤怒,只能漠然地把它当做一个既定事实来看待。

  未东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尘艳郎也不知道还留了什么后手,于观真只能尽量掌控现在拥有的信息,他很快就往走廊尽头的玉床走去,决定去看看这山谷里又藏了一个什么东西。

  玉床毫无遮掩,加上走廊上的夜明珠放着光芒,让于观真没有走到尽头就看清楚了床上人的面容。

  时光好似寂静了下来,于观真如沐冰雪,先前入洞时他都不曾感受过这样的寒意,似乎连动一动都做不到,只能死死看着玉床上的人。

  玉床上的青年蜷曲着环抱住自己,全身□□,漆黑的长发披散下来,犹如胎儿在子宫之中一般,身上仍是湿润粘稠的,玉床上蔓延着潮意,宛如刚刚降临到人间来。

  他在缓慢地呼吸着,心跳微弱,如同一个刚出世的婴儿,偏生手足青白,活像曾被冻得僵冷。

  “崔嵬。”

  于观真难以置信地从嗓子里挤出干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