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生与未东明算不上熟识。

  十年是一段太过漫长的时光,足以叫白鹤生忘记未东明的容貌与声音,也足以彻底改变未东明的性格。

  印象里桀骜无比的九幽君如今变得格外少言寡语,倒是那个自称于观真的人很爱说话,每日都有说不完的话,只可惜都是些废话,白鹤生本想从他那儿打探出些什么来,哪知道对方是条老狐狸,滑不溜丢,根本没有给白鹤生这个机会。

  白鹤生如今眼睛不便,加上厌琼玉又成了人家的俘虏,一时间倒也只能认命。

  好在尘艳郎的人品虽差,但他所交的朋友还算言而有信,的确帮着他们两人避开了几次苗疆的搜捕。

  又是一个夜晚,白鹤生目不能视,以前只能凭借饮食与自己的掐算来确定时间,现在还多了一样——倘若九幽君在门外久站,必然是入夜了。

  白鹤生当然知晓苗疆的夜色是怎样的,知道星空之中闪烁着怎样的光亮,然而此刻眼前只有一片漆黑,还有门外九幽君平缓的呼吸声。

  “九幽前辈。”白鹤生端着烛台推门而出,他知晓自己与厌琼玉倘若想平安走出苗疆,恐怕少不了要仰仗这两个人,他们对游花而言既是机遇也是危险,这两人对他们也是同样,总该先打好关系,“今日多谢二位出手。”

  站在树下的于观真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白鹤生是在跟自己说话,他“嗯”了一声,又故意哑着声音道:“没什么,交易而已。”

  这几日他们俩分别跟厌琼玉还有白鹤生谈过话,只是这两只小狐狸都精明得很,要么话说一半,要么半真半假,要么开玩笑揭过去,实际性的内容基本没有多少。好在于观真倒也不是非常急切,实在不行,他也可以抓着这两个小兔崽子去跟大巫祝换一次见面交谈的机会。

  情报可以是筹码,人本身也可以是。

  更何况,于观真真正的目的其实是白鹤生手里的峥嵘剑,拿走之前总归多少要给人一些好处,免得根本就没有多少的良心遭受谴责。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白鹤生这会儿不知道把峥嵘剑藏到了哪里去,纵然于观真想受到良心的谴责也无济于事,只能慢慢耗着,等待时机来临。

  白鹤生听了这般直白的回答也不气馁,又道:“我见九幽前辈一连数日都站在这里,莫非是对天象感兴趣?”

  于观真轻笑了一声,沉默片刻后道:“我可没这般闲情逸致,不过是思念一人罢了。”

  他的声音虽然粗粝,但是听起来很轻柔,甚至有点缠绵,像在说一段无人知晓的风月,叫人听得心里一动。

  噢。白鹤生想,是赤霞女。

  他平生从没尝过情爱的滋味,也没有什么朋友,一生最敬最爱的人本是缥缈主人,却由着自己的性子亲手将那尊神像打碎了,再之后就再没什么人了。想到九幽君苦恋不成,反被困十余年,竟仍是死不悔改,不由感觉到一阵好笑,却又有一种好奇。

  王磊之是凡人,愚昧无知,深陷情爱倒没什么稀罕的,然而这位九幽前辈却是个极难缠的对手,白鹤生栽在他手里时就意识到了这是个怎样的对手,便愈发不能明白起这种痴恋来。

  于是白鹤生又假惺惺地问道:“既然思念,何不去见她?”

  白鹤生竭力装得自己十分真情实感,好掩饰住心底的厌烦跟乏味,他是不大相信爱这种东西的,尘艳郎就没有,当然不可能教给他们,离开缥缈峰后,他不知在路上摆布了多少人,发觉那些东西竟是非常脆弱的。

  就如王磊之那般,他可以曾经喜欢李嫣然,之后也可以喜欢名为李嫣然的画鬼,甚至于痴狂到能为一时的欢愉而放弃性命,却始终做不到忠贞如一。

  要不是于观真之前跟白鹤生打过照面,就真当这个小疯子如现在表面上展现出来的一般,是个真正的谦谦君子了,他哑然失笑,觉得自己有些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可想了想,还是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去见他?”

  这个回答显然大出白鹤生的意料,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大概知道这两位前辈在追查相当危险的东西,毕竟一切与缥缈主人有关的事物都非常危险。

  缥缈主人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实验,这一点没有人能比白鹤生这个自幼跟在他身旁的弟子更清楚的了,苗疆多得是深山老林,倘若缥缈主人在这里留下什么,恐怕就连大巫祝也一时难以知晓。

  于是白鹤生又问道:“前辈到底想做些什么?”

  于观真笑起来:“你不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多了些吗?”

  白鹤生稍稍往台阶下走了两节,他之前将烛台随手放在了栏杆上,这会儿又重新拿起来,不卑不亢道:“前辈若无问题,又怎会对我施以援手。这几日我也为前辈解答了不少疑惑,可从未觉得前辈的问题太多了。”

  “姑且算你说得有理吧。”于观真没办法反驳,同时觉得并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就答道,“其实此时告诉你也无妨,为了去见他,我只能要你师尊的命。”

  他的语调很轻松,听起来犹如玩笑话一般,可是白鹤生听得出来,他说得非常认真,只怕许多正在发誓的人都没有这般坚定。

  这让白鹤生心里涌起难以言说的滋味。

  “如何,听了这个消息是否觉得胆战心惊?”于观真揶揄道,“亦或者觉得我不自量力?”

  还没等白鹤生想好如何回答,忽然听见远方传来了另一位前辈的声音,他很快就朗声招呼起来:“于前辈回来了?”

  回来的未东明也愣了一下,不过他要比于观真敬业点,立刻反应过来道:“看来你小子伤势大好了,只是别浪费力气在这儿当木桩,我有件事要与他商量,跟你没有关系,回去休息养伤吧。”

  于观真见他急匆匆的模样,也有些奇怪,问道:“你怎么了?”

  而白鹤生十分识趣:“九幽前辈今日赐教,晚辈记下了,告辞。”

  一直等白鹤生的身影消失在房门之后,未东明这才在大树底下对于观真开口道:“我之前就觉得这地方眼熟,只是一直不能确定,所以就没有告诉你,刚刚借着地势查看了一番,果然不出我所料。”

  于观真打量了下未东明,发觉他似乎下过水,整个人都湿漉漉的,看着又冷又沉,皱眉道:“怎么?”

  “我当初在苗疆时曾经受过几个姑娘的青眼,她们的情郎看我不顺眼,就背地里使了些阴招,导致我火毒发作。”未东明将自己的下摆拎起来拧干,冷冰冰地开口道,“那时我与尘艳郎才相识不久,他将我带到一个山谷里医治,有时是真心实意缓解我的痛楚,有时又好似故意在折磨我,我在那山谷里呆了数月,觉得比过了百年还长,恐怕这辈子想忘都忘不了了。”

  看得出来这个地方给未东明留下的印象并不愉快。

  “你现在是又找到了那个地方?”

  未东明纠正道:“不是我找到了,而是它就在这里,难怪我说这儿这么眼熟,这两个小娃娃选在这里养伤,绝非是偶然。我想他们确实是有点手段,居然能找出尘艳郎曾经的落脚点。”

  于观真问道:“那现在你准备如何?”

  未东明立刻就把这个皮球重新踢了回去:“看你准备怎么做。”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就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如果白下城的事不是巧合的话,那么在这座山谷里,一定也留下了尘艳郎的踪迹,既是这样,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无论如何都要去走一趟了,于观真点点头道:“那你选一个吧。”

  未东明想了想:“你刚刚跟那男娃娃聊得这么开心,我就选女娃娃好了。”

  话音才落,两人就已经分头向屋里行去,片刻后又重在大树底下碰头,未东明又恢复成了平日里不正经的模样,玩笑道:“那女娃娃吓得半死,还当我要杀她,叫我不小心下手重了些,恐怕她要睡到明日晚饭时了,你那边如何?”

  于观真神色不变:“等回来再操心这件事吧。”

  未东明听出言下之意,不由得咂舌:“你也下太重的手了吧。”

  两人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下去,而是抓紧了时间,免得半路上出现什么意外。

  这个山谷非常大,白鹤生与厌琼玉所在的吊脚楼是在一片林子里,而往东再行数百步后就见到一个圆形的水潭,这水潭看来平平无奇,不大不小,不深不浅,水面平静无澜,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于观真不禁抱怨起来:“怎么又是水潭?”

  未东明道:“原本是有条正路的,只是我之前去看,那里被毒烟全占住了,沾着就死,触着就伤,就算是依咱们俩的修为,恐待上几个时辰都得化为血水,只好再走一次水路了。”

  于观真叹了口气,他总觉得再这么下去,晚年要落下个风湿。